宁世嘉怔住,随即像活见了鬼似的看着齐缜。
“哈哈。”宁世嘉干笑,报复似的往刚才锤过齐缜的地方又重重地来了一下,“你讲的话比茶楼说书的还有趣。”
宁世嘉配合地作戏,权当齐缜是在说玩笑话,然而齐缜目不转睛,眸色逐渐晦暗,像是化不开的一层浓雾。
宁世嘉也渐渐笑不出来了。
再插科打诨,他也能瞧得出齐缜此刻是俨乎其然,正儿八经的。
宁世嘉蓦地回想起齐缜照着他的脸说心上人那回,他的后知后觉总教自己窘迫为难。
两人对视许久,就在宁世嘉想要摊牌说清楚的时候,齐缜先轻飘飘地挪开目光,释然笑道:“陛下真是赤子之心,臣说什么陛下都信啊。”
纵使齐缜再心有不甘,但事已至此,窗户纸都快被他捅个对穿,宁世嘉还是一副装聋作哑的模样,齐缜知道他不可再着急冒进。
只要能在凤仪宫住下,来日方长,他不怕等。
果然他给了台阶,宁世嘉顺势就下,巴不得连滚带爬:“哎呀,朕就说嘛,这香温玉软不要,非要硬邦邦的大男人做什么……”
说着宁世嘉都有些虚,偷觑齐缜一眼,发觉他并无异色,提起的心才悄悄放下。
“但臣确实没骗您,稻稻就是臣,这是臣儿时母亲取的小名,只是自从家母去世后就不曾听他人唤过了。”齐缜垂下眼帘,他的眉骨很高,低头时压下一道阴影,显得万分寂寞可怜,“亲近之人都喊臣阿缜,只有陛下……这么多年唤臣稻稻。”
宁世嘉闻言“啊”了一声,面上很是过意不去。
看齐缜的模样,“稻稻”这名是徐拭雪亲自取的,无论是何意,想必皆是对孩子的期望。从另一方面来说,对齐缜同样意义非凡。而宁世嘉方才还矢口否认齐缜就是稻稻,简直像往人家心口上扎似的。
宁世嘉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他想通了,稻稻就算真是齐缜也没什么,过往的那些旧情不是假的,只要齐缜不要再说出像方才那样什么心悦于你云云的话就好。
他一个堂堂正正的大男人,真的招架不住啊。
而他和稻稻只能说情深缘浅,有缘无分,做不成有情人,朋友还是可以的。
“那陛下……可以再唤臣一声稻稻吗?”
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宁世嘉想着,只要齐缜不感伤介怀,以后都这么叫他也无关紧要,于是他张了张口:“……稻稻。”
这声稻稻俨然没了在得知真相前的柔情蜜意,只有僵硬、死板,齐缜掩在袖口下的手猛然攥紧。
他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要慢慢来。
宁世嘉见他背脊起伏有些大,像是在隐忍着什么,唯恐他身体不适,刚想要上前一步扶他,就被对方紧紧地拥入怀里。
宁世嘉一惊,挣扎须臾,听到齐缜哑声道:“阿嘉,你不知道,我在敕令不能进宫见你的那些年,还有在西北边塞的五年,我有多么想你。”
宁世嘉的动作缓了下来,仿佛又回到了与稻稻肩并着肩坐着相对无言,却深感舒心与惬意的年少。
不可否认,稻稻就像干涸的枯流中误打误撞涌入的那一股清溪,宁世嘉对她的情谊厚重又复杂,即使得知齐缜一直在对他隐瞒着身份,他也不可能说不在乎就不在乎。
宁世嘉无法亲眼目睹在西北历练的齐缜在成为将军前经历了多少磨难与刀光剑影,可那双受伤的手臂却是在他面前真真切切的。宁世嘉一听到齐缜说想他,难免心有触动。
“你当时,为何选择去了西北?”宁世嘉将手放在齐缜的背上抚了抚,算作宽慰,“那时你也不过十四岁,想要上阵杀敌,是不是有些勉强了?”
齐缜察觉到宁世嘉的态度放软,于是大着胆子,无赖似的干脆都把自个儿挂在宁世嘉身上:“……不勉强,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齐家,还有我们。”
“我们?”
宁世嘉不理解,这与他有何干系,他可没拿个棍子逼齐缜走。
齐缜颔首,轻声地说:“那都是陈年旧事了……”
在夺嫡之争前,以宠妃秦贵妃为首的秦家如日中天,颇受圣宠。先帝早已与发妻离心,敏感多疑,在叶皇后薨逝多年后,叶家不复从前,虎视眈眈,先帝连带着对太子也越有诸多的不满,早动了废太子的心思,只是苦于没有正当的缘由。
而安远候府在外人看来,因齐眉与先太子的婚约,一直被视作太子党。可齐百川是难得的忠贞之士,不愿掺和这等子乱事,但身居高位,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人人都在逼迫安远候府做出选择。
齐百川在经先帝敲打过前就已觉不对,有辞官的打算。但他一离开京城,必然会有所牵扯,失去权势对整个齐家没有保障,所以齐缜主动留了下来,跟随着朝廷向西北边塞派出的刺史入军营。
好歹长宁铁骑是徐拭雪留下的,幼时齐缜还跟随在徐拭雪左右待过一阵,军营算作半个自家人。但也是这个原因,先帝唯恐齐家反水。
先帝的心思,说得好听叫监督,说得难听就是对恐有异心的齐家不放心,想借机夺回分出去的兵权。
在先帝有疑的情况下,齐百川更不可能就这样履行婚约,将齐眉嫁与太子,让这件事雪上加霜。于是他只能带着齐眉告老还乡,家中祖母病故,齐眉便是以守孝三年为由,推拒了这门婚事许久,先帝允诺,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世嘉听懂其中深浅弯绕,只觉得齐缜也不容易。
“我只想着,若是我能有一席之地,断不会叫齐家陷入如此被动,还让你我分离。”齐缜委屈地说。
宁世嘉浑身一颤,这话就有点……
他咳嗽两声,把齐缜扒拉起来:“所以,齐眉……是逃婚了?”
宁世嘉问得小心翼翼,齐缜见他油盐不进,大概脑子还想着要把齐眉换回来的事,顿时面无表情,毫不留情地就势甩锅,只当自己无辜:“是,她走了,她不想嫁先太子,也不想嫁与陛下。”
这番直白的话没让宁世嘉难堪,他早就自知几斤几两,只当齐缜是被迫收拾烂摊子,脸上才带着不悦神情,他温声劝道:“……但让你顶替她在宫里总归是不好的。这样吧,先派人去找她,一切等先把人找回来之后,我们再商量好吗?”
眼看齐缜要发作,宁世嘉赶忙补道:“到时就算她要离开,我也会给她找个合适的由头,你不能这样一直以她的身份待在凤仪宫,这事若是传出去,我……”
宁世嘉难以预知替嫁之事会掀起多大的风浪,他是皇帝,现下自然没事,但齐缜乃至整个齐家就不好说了,迟疑片刻他弱弱地说:“我恐怕护不住你……”
哪知齐缜一听这话就眉开眼笑了,这时候喜形于色就是要宁世嘉看清楚哪些话他爱听,那些话他不爱听。
“陛下听过‘涸辙之鱼,相濡以沫’吗?”
宁世嘉犹疑地点头。
齐缜拉起宁世嘉的手,笑眼看他,刚要说什么,又见宁世嘉飞快地摇头。
宁世嘉前半句是没听懂,但后半句……
相濡以沫谁听不懂啊!
他决定装死。
“啥鱼啥蘑?咋做?好吃不?我找小蝶说说去。”
齐缜:“……”
有一瞬间,也是挺想撒开宁世嘉的手的。
但齐缜不会让宁世嘉如愿,他要让宁世嘉像最喜欢吃的鱼一样,悄然不知地游进他布下的天罗地网。
齐缜耐心地向这目不识丁还装笨的皇帝解释了这并不是一道菜,而是指在水源枯竭之时,鱼儿互相吐沫以度过难关。
“啊?往身上吐沫?”宁世嘉搓了下手臂,“怪恶心的。”
齐缜:“……”笑一下算了。
“陛下,您只要知道,臣与齐家,和您是一条心的就足够了。”齐缜不容宁世嘉抗拒,十指相扣牵上他的手,“至少现在,臣得是您的皇后,是明日与您一同行大典,受朝贺的皇后。”
宁世嘉的手心被握得紧,摩擦两下都快要生出汗,但齐缜下了死劲,不让他松,宁世嘉只得回望着他:“……朕知道了,快松开!”
得到满意的回答,齐缜痛快地放开,好笑地瞧着宁世嘉不停地搓着手,像是要把仍停留在上头的温热触感给驱走。
齐缜旋身,坐回案边,桌上还摆放着未动的合卺酒,他唤道:“陛下。”
宁世嘉被齐缜一碰手,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他忙着搓搓能消下去,回头的时候语气也不大温和:“做什么?”
宁世嘉望着齐缜慢悠悠地斟酒,将一只匏瓜朝他递来,宁世嘉登时眼都圆了。
“这酒就不必了吧,我都说了会配合你演。”宁世嘉没过去,嘀咕道,“与其在这贪这种酒,你不如想想明儿怎么才能在百官之前能万无一失地不露馅。”
“做戏也得做全套啊,陛下。”齐缜轻点了下酒壶,“这桌上还有菜肴,锦囊,那榻上还有撒帐的桂圆花生,同牢而食,解缨结发,若是一动都不动,明儿收拾下去的丫鬟该怎么看?”
宁世嘉面露难色,但齐缜说得不全无道理。
他只好一小步一小步地朝他挪过去。
若不是身在一派喜气的凤仪宫,叫别人看去,还以为他是在受刑。
齐缜的脸扭曲地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