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一袭月白锦袍,身形修长,遮去了西侧耀眼的天光,宁世嘉估计此人大概还比他要再高半个头。
墨发高挽,仅用一条串着流苏银链的金织发带系着,细看鼻挺唇薄,剑眉凤目,眼底不经意流转过的那一丝笑意伴着清风吹拂,让人不禁迷了眼。
三人皆定在原地半天不动,那白衣男子只负手对着宁世嘉微笑,眼神仿佛是在探寻,反观宁世嘉,就这么径自看痴了。
“什么人?见到陛下还不行礼?!”
宋采忽地出声,半挡在宁世嘉身前。齐太傅曾说,宁世嘉如今地位特殊,像这种来路不明的人一律要严禁近帝王身侧,而宋采这时候便要挺身而出。
嗯……虽然他迟钝了好久。
不过大概不妨事?
齐缜半是玩味地瞥了宋采一眼,随即朝宁世嘉行跪礼,脸不红心不跳地胡诌:“属下金羽卫阿真,参见陛下。”
金羽卫是皇城里独属帝王管辖操练,可不凭虎符玉令,只供皇帝调遣的精锐军队,但如今宁世嘉只是个什么事都还理不清楚的皇帝,金羽卫目前不经他手,齐缜自然也不怕被宁世嘉识破。
“起、起来吧。”宁世嘉骤然回过神,才反应过来自己仍傻傻地举着千里镜,竟都忘记放下来,清咳几声,隔空遥指案上,“这些都是你的?”
齐缜避而不谈,反而道:“是齐百川齐大人备下的。”
宁世嘉瞳孔微震,若不是下意识撇头望去那流霞亭,齐百川还坐在里头品茗,他都要以为齐百川这次是要给他来一场声东击西、瓮中捉鳖。
齐缜唇角勾起,坦然言:“陛下,放轻松,齐大人知晓您躲着他,但这百花宴您不会不来,所以便让属下替您在这方圆几里备好,您藏着也舒心些。”
若是宁世嘉心思缜密点,便能听出来面前这位阿真话里的逗弄之意,毫无半点尊卑之分,可惜宁世嘉最无视那些礼法,硬是没听出个好赖话。
宋采就更不用说了,齐缜在心底暗道了句跟屁虫。
“哈哈……那齐太傅想得还挺周到的。”宁世嘉面上一热,他故意整个下午不见首尾忙里偷闲,现下被一个不知名不熟悉的侍卫摊在明面上来说,怪尴尬的。
齐缜打量他握着镜筒的手开始不自在地抠弄,善解人意道:“陛下用着还顺手吗?”
“你说这个?”宁世嘉看一眼齐缜,回想起刚才拉扯着宋采举着千里镜上看下看,也不知被对方瞧见了没有,他才不想让别人觉得他见识短,“当然,齐太傅准备的这镜乃是上等好物。”
说着,宁世嘉转身,再次举起千里镜对着远处眺望,装作十分受用的模样,这次的表情镇定许多,连话也少了。
齐缜看一眼便轻笑,但没出声。先不说宁世嘉到底有没有将照门对准,而且哪有人用千里镜观察事物时身子东扭西扭的。
像什么呢?
齐缜在后头好整以暇地望着宁世嘉,想起了他六岁时养的那只一晒太阳就懒洋洋,忍不住在地上翻滚着毛茸茸肚皮的金背银床。
齐缜通常会把它抱起来,再好好地浑身上下撸摸个遍。
他好猫也好。
宁世嘉手持镜筒,实际上根本没认真去看里头的景色,注意力全在身后。
他很少有这样局促的时刻,总觉得后方的阿真像个炽热的大火球,让他有些焦躁,更不知道自己为何偏偏要在这个名叫“阿真”的侍卫面前这样端着。
怪不舒服的。
宁世嘉极轻地舒口气,那头的百花宴该是开始了,他刚想放下手干脆直接用肉眼瞧,耳畔倏忽覆上一抹温热的气息,卷带着的是一股幽兰的香气。
齐缜虚贴着宁世嘉的背脊,略微躬身,将与那张芝兰玉树的脸不符的宽厚掌心压在了宁世嘉的手腕上,指节分明,青络清晰。
“属下来帮陛下举着吧。”齐缜像是在话里撒了蛊,听得宁世嘉耳根子发酥发麻,“这样可对准了?”
一旁的宋采拦不是,不拦也不是。他方才不过是看齐缜欲要靠近,刚一抬脚,就被人锐利肃杀的目光瞪了回去。
宋采颤颤巍巍的,双手交握狠狠掐了虎口一把。他决定再观望观望,若是这侍卫有什么异动胆敢真伤着陛下,他便狠冲过去撞翻他!
而神似拥抱的亲密动作让宁世嘉万分不自在,可对着阿真这张脸,他一时间说不出拒绝的话,像是瞬间丧失所有言语。
“陛下看到了什么?”齐缜用低沉的声音温和问道。
“呃……”宁世嘉顿了顿,实话实说,像上课时被齐太傅逼着对答似的,“一群花容月貌的姑娘?”
他先看到了母后,宣云珠坐在主位上,看起来很是欣慰,似乎正和左下首的女娘说着什么。
宁世嘉想起宣云珠昨夜同他说的,百花宴当日,齐眉便坐在最近白芍处。
白芍……宁世嘉定睛一看,这不就在左首的姑娘旁吗?
那蓝裙身影纤瘦,双手举杯像是在拜谢宣云珠,宁世嘉等了一会儿,那女郎却迟迟不将正脸转回。
齐缜警觉地感应到宁世嘉似乎在看什么出了神,那头的百花宴各有各的争奇斗艳,亦花亦人,于是不动声色地将千里镜朝右移开了点。
宁世嘉下意识就要伸手拉回去,可手腕被齐缜牵制着,他只好说:“阿真,你往左挪挪,偏了。”
齐缜冷哼一声,轻到宁世嘉以为听岔了,他刚要回头,那千里镜的位置又被正了回去。
终于,他看清了那位传说中的妻子,齐眉的正脸。
然而下一秒,他被吓得发怔。
这齐眉……和身后的阿真像是在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宁世嘉推开千里镜转身,与阿真拉开距离,蹙眉:“你是谁?”
齐缜放下拿着千里镜的手,原本平淡无明显情绪起伏的脸庞上染上一层委屈的意味:“原来陛下是真的不认得我。”
这话配上那副楚楚可怜的表情说得倒是暧昧,宁世嘉抽了抽眼尾,他最怕他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与男女无关,又听到对方说:“陛下难道不知您即将迎娶的齐家女有一个孪生兄长吗?”
宁世嘉恍然大悟:“你是……”
这“是”字被拉得绵长,再无下文,宁世嘉暗呼一声完蛋,他不记得齐百川的嫡子任何职、唤何名了。
望着齐缜渐渐下平的嘴角,宁世嘉灵机一动:“咳咳,安远候府世子嘛,朕早就认出来了,适才是故意陪爱卿玩玩的,可还惊喜?”
齐缜:“……”
宋采:“……”陛下您挽尊的样子更窘迫了。
宁世嘉见无人接他的话茬,僵硬地笑两声,装作若无其事地踱步到桌旁,背着两人往嘴里塞了一口碧玉糕:“好吃、好吃……”
齐缜被气笑,只得无奈垂首作揖:“臣,御史台齐缜,见过陛下。方才假借金羽卫之名,望陛下恕罪。”
“无罪无罪,朕知道你的,齐真嘛,都说了刚才是逗你的。”宁世嘉不甚在意地摆摆手。
“是缜,陛下。”齐缜纠正其因为错误而变得诡谲的读音。
宁世嘉一摸鼻子:“……对对对,齐缜。”
实则哪个“缜”还不明白。
齐缜像是看透了宁世嘉,没再执着于让宁世嘉“颜面扫地”。
反正日后他都会讨回来,让该记住的人一一记住。
其实这倒也不怪宁世嘉,他陪着陶蕙与宣云珠深居简出,也只有在没人注意的时候才会偷跑出长春去玩。外头的八卦轶事道听途说许多,但那些主人公的真面目他还真没见过几个。
这齐缜便是其中之一。
齐家的当家主母是长缨将军徐拭雪,当年击流寇平疆乱,能力与战绩是整个大宁有目共睹的,再加上齐府在京中的地位,自然她膝下的儿女也就备受关注。
一个是京中贵女,亦是即将成为大宁未来的皇后,华阳郡主齐眉;另一个是不过双八的年纪,就以一场以少胜多的苏渠之战一战成名,护下疆域国土的安远侯世子齐缜。
在宁世嘉被扶上帝位前,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一生会和这样还未过半生就这样辉煌的人物有什么联系。
只是没想到现在一个要成为他的妻子,一个要变成他的内兄。
不过面前这位内兄在传闻里还挺凄惨的,据说是在战场上右臂受了重伤,从此无法提长枪拉弓弩,从边境退返京城,来这御史台当值。
宁世嘉忍不住往齐缜的右肩上看去,再顺势而下。
齐缜被宁世嘉这突如其来的扫视弄得莫名其妙,再对上他眼中快要溢出来的惋惜与怜爱,齐缜更是不明所以。
宁世嘉不敢再劳烦齐缜替他举着千里镜,他自个儿抄过,又朝百花宴的方向看去。
骄阳折射下,齐二小姐腰带上挂着的玉佩闪了一瞬。
宁世嘉忽然像被魇住了一样。
“……稻稻?”
他轻声呢喃,齐缜没听清:“陛下说什么?”
“稻稻……原来是她!”联想到齐眉小时候时常入宫,宁世嘉激动喘起气来,看向齐缜时眼眶微红,“你……令妹是不是有个小名,叫‘稻稻’?”
齐缜目光闪烁了下:“……陛下怎么突然问这个?是记起何事了吗?”
“那个玉佩,令妹腰间系的玉佩,可是一对双鱼?”
齐缜没注意到齐眉出门时佩戴的是哪块玉,但一听到双鱼,他便知晓了。
这双鱼佩原本该是一对的,但这是徐拭雪留给他与齐眉的遗物,于是便分开了。只不过他的不小心遗失在了十年前,而齐眉的那块仍然时不时被她带在身上。
宁世嘉这下喜笑颜开——娶,娶的就是齐家幺女齐眉。
那是他的稻稻,是他幼年钻出破破烂烂的墙洞一眼望见的天仙,是他承诺过成年后定会娶她为妻的稻稻。
素的,我们笨蛋小宁当年认错人了。至于怎么认错的,大家看文案都知道了啦~[害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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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