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霜姑姑。”楚月安两手按于腰侧,行了一个女子礼。
“这便是将军府的楚月安小姐了吧?”知霜是太后身边侍奉了多年的老人,最会察言观色,今日楚月安特意穿了一身平淡的素色青衣,一头乌发只以一支松木檀簪挽起,余下青丝如瀑垂落肩头。如此装扮,一来是念来太后尚在病中,不宜过繁,二来嘛......
楚月安垂下眼帘,任知霜打量。
知霜越看他心中越满意,口中却道:
“太后听闻小姐自幼体弱,如今娘娘身染风寒未愈,怕过了病气给小姐,便遣奴婢来请姑娘去侧厅休憩,日后再来陪太后娘娘叙话。”
楚月安唇角微勾,看来他猜想不错,陛下的路行不通,太后娘娘却是个精明的,这真是瞌睡了有人来送枕头,送来的机遇不要白不要。
他当即柔声应道:
“多谢太后娘娘体恤,臣女在此恭祝娘娘万福金安,早日康复,余下谨听姑姑安排。”
楚暮河眼神复杂看他跟着宫婢进了侧厅,心中无奈摇了摇头,左右他插不上手,便进了正厅。
陆景辞入殿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场景:
身着青绿襦裙的女子以手支颐,半边青丝如瀑垂落肩头,窗外一缕日光斜斜暖在她侧脸之上,衬得她面庞如玉,许是昨夜睡得不好,她眼下覆着一层浅淡的乌青,眉心微蹙,眼睫似羽,时而如蝶翼轻颤,仿佛随时都会醒过来。
陆景辞眼中惊艳一闪而过,不自觉屏住了呼吸,放轻步子,悄声走至桌边,却不想没注意遮住了一半日光,女子放于桌面的素手指尖微动,忽地睁开了双眼。
这女子自然便是楚月安。
他昨晚与二哥回府后便径直去了书房,先是唤春鹊找来那本从百味楼集来的册子,翻找太子的喜好,又唤来林彻询问打听的消息,回过神来已近三更,拗不过春鹊让他休息,便熄烛睡了,全然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毕竟还是长身体的年岁,休息不足又早起进宫,故他本是想随意阖眸养神一番,却不想真睡着了。
楚月安当然是见过太子的,太子陆景辞与他二哥私交甚好,去岁亦常来府上做客,但他不能真当自己见过,毕竟他可是“初入京城”的楚家小姐,却又不能装作自己没认出来,这套路早就过时了。
故而楚月安先是故作迷茫地眨了眨眼,似是还没清醒过来,却在对上陆景辞视线时瞬间恢复清明,眼神微动,像是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番眼前人着装气度,正要起身,不想陆景辞几步上前,忽然伸手,抬起他下颚:
“既见本宫,为何不行礼?”
楚月安微仰着脸,与陆景辞对视,他眼中不惊不惧,一派淡然,半晌,才垂下睫翼,轻声道:
“臣女不知殿下会来此处,御前失仪,还望殿下海涵。”
方感到力道微松,楚月安趁着机会挣脱桎梏,提裙起身,稍退半步,面色自若:
“臣女参见太子殿下,殿下万福金安。”
恭谨端方,不卑不亢,说的便是楚月安这类人了。
陆景辞自小被父皇封为太子,是当之无愧的天横贵胄。长住雍都,什么样的绝色美人都见过,却无不因着他身份对他恭敬非常,甚至于越了谄媚,就连他唯一娶进府中的侧王妃也不能免俗,却少见如楚月安这般视自己与他平起平坐般的女眷。
因而,他本对太后又给自己塞人的举动心有不爽,如今一观,却不得不感叹,甚至有些为之心折了。
这般想着,陆景辞摆摆手:“无碍,姑娘免礼。”
楚月安直起身,与他平视,一言不发。
陆景辞心中赞赏之意更甚,略一沉思,问道:
“不知姑娘是哪家女眷?本宫与姑娘一见如故,观姑娘甚是疲倦,不如由本宫作主,送姑娘回家休憩?”
楚月安心道你不知道才是有鬼了,面上却只是淡声道:“臣女楚氏,家父梧州靖远将军。”
陆景辞露出一个了然的笑来:“原是月安姑娘,本宫听说昨夜宴中出了些变故,劳姑娘受惊了。”
本是一桩连理喜事,也能说成变故,这便是太子的威势了。
楚月安听他这般说,心中更是有了几分把握,便顺着他的话头,唇角勾起一个浅笑:
“中秋佳宴,美酒醉人,不过是些玩笑话,倒让殿下费心了。”
两人对视一眼,仿佛达成了什么无声的协议。
楚月安今日装扮别有一番风情,清婉却不柔弱,素净却不苍白,此时一笑便霎时鲜活许多,连窗外桂子也经风摇摆为他送香,陆景辞一时看着痴了,竟比那话中美酒更加缠人。
楚月安显然也注意到了他的视线,一双凤眼朝着他轻眨两眨,直勾地陆景辞心猿意马,仍不住又朝他凑近两分。
昨夜他听闻此事时,还心想能让顾丞相都为之倾心的姑娘究竟是何方仙子,如今一见,却不得不感慨,实在是美人如斯,教人难以移目。
看来这回他是无法成人之美了,陆景辞心中有了成算。回神,举右拳掩唇咳嗽两声,抬手作邀:
“姑娘,请。”
这便是打算亲自送他出宫了。楚月安微微点头:“多谢殿下。”
陆景辞不打算轻易让人离开,正巧,楚月安也不打算就这么走,可以说是都心怀鬼胎。
两人并行于御花园小道之间,陆景辞有意放慢脚步,楚月安便随他动作。天气晴朗,两侧花团锦簇,一男一女容色俱佳,看上去颇为赏心悦目。
陆景辞见他与自己同行仍不见惶恐,举动间从未逾矩,又不过分谦恭,虽一路无话,却毫无不耐烦,心中沐然。半晌,耐不住好奇,开口问道:
“听闻姑娘上月方才及笄,恕本宫冒昧,不知可否请姑娘告知小字?自然,姑娘亦可以字唤本宫。”
楚月安抬眸望他,似乎并不惊讶:
“不知殿下表字为何?”
陆景辞凑近了些,低声道:
“姑娘可唤我‘无希’。”
楚月安略一沉吟:“...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他抬眸对上陆景辞视线,微微一笑:“此字甚配殿下。”
陆景辞目露惊艳。
目的达到,楚月安立时又收回视线,微微垂眸,口中道:
“殿下唤我‘柏舟’便好,只是‘无希’......殿下毕竟身份尊贵,臣女即便有心亲近,亦恐旁人非议,恕难从命。”说罢,微一躬身,便立刻被陆景辞伸手按住:“姑娘不必。”
陆景辞暗吸一口气,此时两人挨地极近,他便能清晰闻到女子身上传来的一股如岁暮栀子的幽香,那味道很淡,仔细嗅闻仿佛无迹可寻,却偏偏时时萦绕鼻间,扰人心神。
“......是本宫思虑不周,唐突了姑娘。”陆景辞喉头翻滚,定神控制自己移开了视线,仍是不放弃:
“只是私下相唤,柏舟觉得如何?”
楚月安垂首,后退半步,恭谨道:“殿下。”
这便是答案了。
陆景辞心中挫败,也愈发激起了他的好胜心,当即伸手,隔着衣袖将他扶起,脸上倒是不见遗憾,仍是照常说道:
“无妨,柏舟,宫门就在前方,本宫送你回去。”
这一插曲很快过去,路上自然也无人打扰,很快到了宫门,楚暮河一早在这候着,见楚月安和陆景辞一同出来,眼中惊讶一闪而过,倒没说什么,只是上前见礼:
“殿下。”
陆景辞与他交情深厚,摆摆手,“重束,柏舟我就送到这里了,我看她神色倦怠,你快些带她回去休息。”
楚暮河还没来得及回话,便听身后传来一声不咸不淡的疑问:
“柏舟?”
场面静默了一瞬。
不用楚暮河回头也知道说话的人是谁,更遑论正对着他的陆楚二人。
楚月安最先反应过来,直接忽视了站在楚暮河身后、此时正一脸莫测的顾少室,对陆景辞微一颔首:
“既如此,臣女告退,殿下保重。”
说罢,他眼不斜视经过顾少室身边,正要跨过宫门,被人猛地伸手拉住了手腕:
“堂妹。”
这一声“堂妹”,不仅楚月安浑身僵住了,连楚暮河也倏地回头看他,陆景辞挑了挑眉。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顾少室这么说,倒也没错。
靖远将军府已经过世的主母,也就是楚逸骁和楚暮河的生母顾清棠,出自顾家旁系,勉强能得顾少室称一声姑姑。如此一来,虽楚月安并非顾清棠所生,但顾少室唤他一声“堂妹”,从礼法上,倒的确是行得通的。
但特殊就特殊在,当年楚威霆与顾清棠相识相爱与氏族利益无关,且顾清棠在顾氏待遇不好,等顾家意识到顾清棠摇身一变成为了将军府主母之时,再想弥补已是不及。也因此,将军府从无与顾氏世交之意,更何况顾清棠因病离世得早,等到了这一辈人,也已不再提往昔恩怨。
而顾少室如今突然攀亲,非但亲近不了将军府,反倒会惹自己一身腥。
果不其然,不等楚月安开口回应,楚暮河忽然动作,以腰间剑鞘打掉了顾少室抓着他的手,言辞中带上了毫不掩饰的锐利:
“顾丞相,男女有别,烦请注意分寸。”
楚暮河此时身为武将的优势便体现得淋漓尽致,他身为殿前司统领,即使是出入宫城亦能随身佩剑,虽年岁不及顾少室,可一身武力摆在那里,方才手起鞘落那一下也是实打实的。楚月安眼睁睁看着他眉心拧起一瞬,显然是痛的,却在转瞬间平复,心中讶异。
顾少室明显势弱,神情便恭敬了许多:
“臣与堂妹久未相见,如今想话话家常,重束兄也不许么?”
说来也好笑,要是顾少室非要叫他堂妹,竟然也不称呼楚暮河一声堂哥,怎么能厚此薄彼呢。
楚月安心中咋舌,顾少室一张嘴颠倒黑白无中生有的本事他算是见识过了,脸皮厚得堪比城墙,忍辱负重演技精湛,若不是情况不允许,他都想和顾少室取取经了,也无怪乎人家能当丞相。
“我们楚家可没有你这位堂哥。”果不其然,楚暮河直接冷声刺他。
这话一点情面也不留,顾少室脸上笑得有些勉强,还待再说,陆景辞适时走上前来,两手各按一人肩头,面上笑意盈盈:
“好了好了,给我这位殿下一点面子?没看到柏舟在风中陪你们站了这么许久已经面色发白了?重束,还不快带柏舟回府?”
楚暮河勉强收势,不再看顾少室,两手作揖,躬身听令:“殿下所言极是。”
两兄妹走后,陆景辞却是不着急回他的东宫,堵在门口,一副正等着顾少室来跟他说话的样子。顾少室心知被楚月安提前摆了一道,心情不愉,面对着陆景辞又不能表现出来,只好垂着双眼躬身见礼:“太子殿下。”
陆景辞刚看完一出好戏,心中畅快不已,连带着看顾少室都少了往日两番火气,但毕竟有半师之义在前,他也不好逞小人之快,只是笑着又拍了拍他肩膀,颇为关怀:
“今日休沐,丞相入宫所为何事啊?”
顾少室心道他总不能说是收到消息知道楚月安要入宫,担心她遇到太子,便急急忙忙来寻吧,只是事已至此,他没想到楚月安破局如此之快,终究是他棋差一招,技不如人,只能想法补救了。
顾少室提起嘴角,恢复了往常面上的三分笑意,随意回他:
“陛下有召,命臣前往御书房一叙。”
“哦——”陆景辞拖长了调子,“那丞相还不快去?岂不是要父皇等急了?要不让本宫送你一程——”
“殿下身份尊贵,怎可劳累?臣现在便去,殿下请自便。”顾少室忽地打断他的话,这对于顾少室而言其实已很失礼,不过想来陆景辞也不会真的怪罪他,果然,陆景辞闻言面上笑意更甚,挥挥手:“丞相去吧。”
顾少室很郁闷。
“凄凄岁暮风,翳翳经日雪。倾耳无希声,在目皓已洁。”出自陶渊明《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
第一个修罗场呀哇咔咔!本作又名《安安的花名册》(正经脸)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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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独特称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