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门外的霓虹光影在台风里闪烁,把“RAIN TATTOO”招牌的影子撕成碎片投在墙壁上。
齐悦裹着宋雨的衬衫走出来,过长的袖口堆在手腕,下摆堪堪遮住大腿中段。全身透着一种沐浴后独有的清新气息。
宋雨手中的铅笔突然悬停,回头看向她。“你……”喉结滚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你没有穿给你的运动短裤吗?”
齐悦捏着衣角转了个圈,“我穿了,不过是你衬衫遮得太好了。”
湿发扫过领口时,宋雨看清她锁骨下方淡青的血管,像瓷器裂开的纹路。
齐悦慢慢走近宋雨,宋雨又瞧见了她小腿处那些引人注目的淤青,与白皙的肤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你在画什么呢?”齐悦已走到了宋雨跟前,好奇地问道。
“这是…藏传佛教的转经筒?”
她俯身时,未扣紧的领口荡开涟漪,宋雨的喉结跟着那道弧线滑动。铅笔尖突然折断在“嗡嘛呢叭咪吽”的经文旁。
“对,客户要求的。”宋雨掩饰着指尖震颤,重新削笔。
“或许该让荆棘缠着经文?”齐悦指尖虚无地在她手背比划,带起那阵清新香味。
宋雨挑眉,看向齐悦的侧脸:“你比我有灵感。”
齐悦笑了笑,视线从手稿移至宋雨的脸上:“我只是对转经筒比较感兴趣而已了。”
宋雨站起身,抚过齐悦的湿发,与她交换位置让她坐下,齐悦投来疑惑的眼神。宋雨转身去拿吹风机:“有灵感也等吹完头发再说。”
不容齐悦拒绝,宋雨已经麻利地拿来了吹风机。插上电的瞬间,吹风机的轰鸣吞没了窗外台风的喧嚣。
宋雨站在齐悦身后,动作轻柔地将齐悦纠结在一起的头发理顺。
她的指尖触碰到齐悦的头皮,坐下的人忍不住颤抖了一下。
她立即后退了半步,随后又问:“是温度高了吗?”默默地将温度调低一档,左手翻弄着发丝,右手拿着吹风机在头顶打着螺旋。
发丝在宋雨指缝间流淌,指尖偶尔蹭过后颈,齐悦的肩胛骨倏地收紧。
宋雨忽然想起上个月给客人纹的曼陀罗——纹身针刺破皮肤的瞬间,对方也曾如此紧绷,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身体敏感的人总是让人做什么动作都得放轻,那个顾客是这样,齐悦也是这样。
齐悦看向橱窗下两人交叠的身影,在暖色光下,宋雨的动作熟悉而亲密着,仿佛她们已拥有过无数个这样温情相处的夜晚。
一个念头突然涌现:她想融进宋雨的生活,在每个雨夜相守,共享沐浴露的香气,相拥而眠……
可她和宋雨才第一次见面!
她就在想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还是一个陌生的女人。
齐悦觉着自己脑子大概是坏掉了。
想到这,齐悦一下子仰起头,吹散的热风扑在了宋雨的下巴上。
“宋雨,我心跳好快。”吹风机的声响大过了齐悦的话声,她立即拔掉了插头,反问齐悦:“你刚刚说什么?”
齐悦眨了眨眼睛,又看向镜面下她们的身影,狡黠一笑:“我说宋师傅吹头发的技术真好。”
宋雨一愣,压下欣喜,略有些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发顶:“谢谢你啊,第一次听到纹身师被夸吹头发技术好的。”
齐悦低头偷笑,心跳确实快得不寻常,也许不是脑子,而是心脏坏了。
宋雨放完吹风机回来,坐在齐悦的另一侧,“现在,说说你的灵感,为什么要让荆棘缠着转经文?”
齐悦把草稿推过去,指着画上的转经筒说道:“你知道吗?转经筒它代表着虔诚和信仰,承载了无数人的祈愿。但走向信仰的路,怎么会是一帆风顺呢?”
宋雨若有所思。
她接着说:“荆棘代表着苦难和磨砺,而宗教的修行是一条充满苦难与考验的道路。信徒们转动经筒,本就是在荆棘丛林中艰难前行。”
头顶的暖光灯投下橙色的光晕,如小小的日光,照在齐悦脸上。
齐悦微微眯起眼,陷入了回忆。
日光被碾碎了,肆意地倾洒在这条漫长的朝圣之路上。七岁的齐悦被母亲紧紧牵着手,裹挟在浩荡的队伍之中。
在她的小脸上写满了懵懂,脚步踉跄地跟着大家一起行走。
身旁的信徒们,步履坚定,嘴里念念有词,那些抑扬顿挫的经文对于幼年齐悦来说,就像来自另一个神秘世界的咒语,一个字也听不懂。
母亲的眼神中同样也满是虔诚,将心愿认真地祈祷诉说着。队伍停下时,众人整齐地跪地叩拜,额头重重地贴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
母亲拉齐悦照样跪下,可膝盖刚碰到地面,粗糙的触感就让她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她偷偷抬起头,看着周围这些神情严肃的面孔,满心疑惑:难道这世人皆有心愿,那天上的菩萨怎么能幸运地眷顾到每个人?
呛人的青烟弥漫,可那些佝偻的脊背仍在起伏,如同一些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提偶。
“阿妈,我们为什么……”
齐悦的话被塞入口的奶渣堵住,她尝到了混着羊毛的膻味。
“嗡嘛呢叭咪哞……”的颂经声在齐悦耳边回荡,无人问那个问题——为何要朝圣?
他们的信仰早已根深蒂固。
朝圣者的队伍包容一切,有汉族人,有藏族人,有各个民族的人,只要有信仰,都可以加入他们。
他们是一起在苦难路上修行的人。
那些朝圣者和母亲的诵经声逐渐在齐悦耳侧远去。“嗡嘛呢叭咪吽”的经文在齐悦眼底重新聚焦。
早在年幼时自己就早已接触过六字真言了,那些大人们走的,本就是荆棘丛生的道路。
她拿起铅笔随意勾画荆棘的线条:“光滑经筒,规整经文,配上粗糙带刺的荆棘,刚柔并济,视觉冲击力强。就像我编舞的动作那样,有刚有柔才算完美。”
宋雨听得入神,片刻才反应过来:“有道理,我觉得可以试试。”
她又拿过一只铅笔,开始为转经筒设计荆棘。齐悦撑着头欣赏地看见宋雨迅速进入了状态,垂眼无声地笑了笑,她正在她所擅长的领域发光。
没有打扰宋雨,齐悦也拿过一张A4纸在上面随意地描画着什么。
而宋雨经齐悦一点拨,灵感泉涌,笔下生花。之前的瓶颈,其实是她不理解转经筒对信徒们的意义,但此刻图像已经清晰。
笔声停歇,宋雨侧头,见齐悦正用彩铅画着五彩云朵。
夜深了,台风依旧。外面的世界漆黑远去,而齐悦的云朵五彩耀眼。宋雨轻咳了一声,把新手稿推过去给她看。
古朴的转经筒作为主体放在中间,荆棘缠绕着六字真言在暖光下泛着朱砂色,让齐悦想起了布达拉宫中央的那片墙面。
“真好看!”齐悦对宋雨画的手稿表示了肯定。“你说这经筒转起时,荆棘会开出格桑花吗?”
宋雨生活在靠海的福州从没见过格桑花,她疑惑地问:“格桑花是什么花?”
齐悦一边回忆着自己以前见过的格桑花,一边给宋雨科普:“格桑花就是格桑梅朵,藏语中表示‘幸福之花’。是藏族人民期盼幸福与吉祥的象征。”
“原来如此。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关于藏族文化的东西?”宋雨早就好奇了,从一开始的转经筒到现在的格桑花,齐悦似乎对藏族文化很有研究。
齐悦给宋雨解释道:“受我母亲影响,加之幼年至小学前都在西藏生活,我自幼便对藏族文化耳濡目染、有所了解。”
宋雨了然,思考片刻,对齐悦说:“我觉得会开花的,拥有这个纹身的人也会收获幸福。”
“我也这么觉得。”齐悦笑了笑,“我还知道一个关于格桑花的传说,你想听吗?”
“愿闻其详。”
齐悦调整了更舒服的坐姿,缓缓开口:“传说所有的花原本都是同母姐妹。早年间,格桑和雪莲共饮着同一条地脉的乳汁。这对双生姊妹花,面容相同,可性子却是一个像夏天的风,一个像冬天的雪。”
齐悦说到这,又重新拿起铅笔,在纸上画了两朵小花:“姐姐雪莲向往高处,某天她指着喜马拉雅的雪峰说:‘阿妹,我要去离太阳最近的地方修行了。’她就这样义无反顾地走了。”
店里的灯光毫无征兆地开始闪烁,明灭不定,齐悦身体一僵,眼中闪过一丝不安。
她紧张地看向宋雨,宋雨则一脸平静地告诉她:“别担心,台风天电压不稳很正常,你接着说。”
齐悦往宋雨身边悄悄挪进,光滑的小腿抵上了宋雨裤边。她低头看了眼,默许了这个行为。
“妹妹格桑就守在草原等啊等,始终等不到姐姐雪莲的回家。她十分地想念姐姐,于是这一次她也踏上了前往喜马拉雅山的路途。格桑要带姐姐回家。”
齐悦再次拿起笔,在纸上随意地勾勒山川河流,让宋雨更好地想象:“她穿过森林,翻过冰川,跨越千山万水,终于抵达喜马拉雅山。”
窗外的“鹮羽”正在撕扯着街道尽头的广告布,哗啦声正如故事里格桑跋涉时被扯碎的裙摆。
宋雨垂眼看了一眼纸上潦草的线笔,齐悦虽然画得粗糙,可她依然能透过那些简笔画,感受到来自遥远的喜马拉雅山上的寒风。
冷风呼啸淹没了格桑长途跋涉的呼吸声,她手指还在颤抖地指着姐姐的方向,姐姐我一定会找到你的。
“当格桑找到姐姐时,雪莲已经成为了月光下的冰雕,遗世独立。”
齐悦放下了铅笔,温柔地问:“你猜最后的结局是如何?”
“她成功带姐姐回家了?”
齐悦触摸着那六字真言,“格桑最后选择留下来陪着姐姐。相传,当她的根系扎进岩石缝时,她听见了雪莲冻在冰层下的心跳。”
齐悦忽然抓过宋雨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心口:“就像此刻,你也能感受到我的心跳一样。”
宋雨清晰地感知到,在齐悦胸腔之下,那颗心脏正蓬勃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声声叩击在她的指尖。
她恍惚间,看见了格桑在雪山之巅下决意要留下来的那一刻。
漫天的雪花洋洋洒洒,好似无数冰冷的利刃,割裂着这天地间的一切。格桑的八片花瓣,随着寒风一往直前地飘向远方。
就让这象征幸福的八片花瓣去找幸福的人吧。她只要守着姐姐就好,守着姐姐就是她最大的幸福。
冰封下的雪莲花也在这一瞬间,给予了格桑惊天动地的心跳回应。
作为双生花,她们自诞生便根系相连,命运交织,生死与共。世间再无任何力量,能将她们分离!
宋雨缓缓抽回手:“我听到了……来自雪山的呼唤。”
齐悦忽然哼起了古老的小调,尾音婉转,透着一丝悲伤:“石缝里扎下千年根,雪崖上开着并蒂魂.......”
“她们最后又在一起了,也算圆满。”
宋雨重新拉开了两人相抵的双腿。
“是啊,后来有朝圣者说,在海拔五千米的雪山上,能同时看到格桑的嫣红和雪莲的皎白。”
灯光再次闪烁的第十秒,宋雨突然认真地问:“你说,这世上真的会有人像格桑那样,至死不渝地只为寻找心中所爱吗?”
齐悦望向宋雨的眼神里柔情流转,她语气肯定:“我相信一定会有的!”
乐天派齐悦的笃信在宋雨心湖荡开涟漪,她和自己是如此不同。
“可我不信。”宋雨泼下冷水,“怎么会有人真的不顾一切去追求缥缈的幸福呢?”
果然,齐悦僵硬了一下,她确实不太懂宋雨的想法。
阿妈从小一直教导她,要对世间所有的一切抱有善心,不一定做个好人,但一定要做个善良的人。
善良的人相信这世间善有善报,哪怕有些时候事与愿违,也相信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相信的力量是伟大的。
“宋雨你……为什么不相信啊?”齐悦掂量着语气,开口问道。
“为什么不相信……”宋雨低声喃喃着。
九岁那年尖锐的记忆刺入脑海——母亲承诺带她去新疆,去看草原和牛羊。
而本该在青海湖到站的列车,最后却停留在了儿童福利院锈迹斑斑的栅栏外。
她永远不会忘记母亲坚决离开的背影,任凭她怎么求情、喊叫,妈妈都没有再回头看她一眼。
原来,自己的亲生母亲可以为了和一个陌生男人私奔,而轻易抛弃女儿的。
为什么不相信?连相信母亲的结果都是被抛弃在福利院,那相信陌生人的代价又会是什么呢?
宋雨回过神,眼神黯淡了许多:“没有为什么,你就当我是个情感冷漠的人吧。”说完,她紧接着起身:“趁着还有电,我先去洗澡了。”
齐悦一瞬间愣住,目光一直追随宋雨离开的背影。
她怎么看上去有点失落呢?
宋雨拿了衣服躲进浴室,盯着水流发呆,她有些懊恼自己刚刚的失态。
外头的齐悦还坐在那里思考着刚才她说的话。怎么会是冷漠呢?明明在台风夜把她带回了家,还给她上药。
明明就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女孩!
不过她那样的反应,一定是想到了什么难过的往事。
齐悦又深深看了一眼紧闭的浴室门。
双生花的故事根据百度改编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03 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