荠麦尽青青,晓山重重似屏,一条窄陌横剖水津和禾田,延延入深林。
本该是行道匆匆中极平凡的一个清晨,江曲往来憧憧,夹岸鸡犬相闻。
却在裴衍自拔步入径的那一刹发生了些许微妙的偏移。
一只白鹭轻点烟汀,远去云间。
他不得不敛目止步。
因为一个袍服翩跹、腰挎长剑的年轻男人拦在了他的必经之路上。
唯见年轻人颀长剑眉颇为新奇地剔了剔,转而一笑,半荡着剑穗,矮下身来看他:
“道种?”
许是因了此地山高水远,年轻人浑一副无有戒备的闲游模样,手只轻惬地压在剑身上,好似一个犬马弋猎途径的乌衣子弟。
当然,事实并非如此。
自裴衍知事起便清楚,世间除三六九等外,还有一类,远逾权柄、财力凌驾于俗世之上,或许不该单单称之为人的存在。
一如一年前雨夜须臾一面的那个少年,一如时下身前这位顾盼神飞的年轻人。
他们自称为修道者,却无有人不敢不敬一声“仙师”。
年轻人见他怔忪不语,亦不蕴,一泓熠熠的眼弯了弯,临近了些,继续循循善诱:“一个人?包袱重不重?借只手我瞧瞧,你我投缘的话,请你吃茶如何?”
哄小孩子吃茶显然不是什么明智的法子,可他偏生噙着理所当然的调子,一只握惯剑的、骨节分明的手依言虚虚拢了拢,复又覆过来,摊在明朗煦光下,“嗯?”
似金缕的薄边罩在不算温和的指节轮廓上,让它看上去暖融融的。
于是在这个来得特别迟的春日,裴衍难以自抑地抬了手。
……
自称孙师的年轻人自然不可能像看起来那般年轻。
他有一对长且凌厉的眉峰,剪瞳悠悠,总总是一副万事不经心的轻佻模样。
却在握剑时幡然不同。
剑气激荡,神光离合间,他竟比手中剑,更似一柄恣睢张扬的兵戈。
流风淌叶随收剑的一声嗡鸣乍忽聚散。孙师一点点将剑鞘压实,眉宇间凝着的料峭尚未随着齑化的妖气消下去。
他倏尔意识到身后还有一个新拐来的便宜小师侄。
这小子跟他一路游行,不闹也不吵,始终是缄口垂目,乖觉沉默得不似一个孩童。
独在自己拔剑时不同——
那双总总低垂的眸子会不动声色地掀起,投来长久的注目。
譬如此时。
剑穗尚在余风中簌簌晃荡,蓦地叫人从头至尾地捋了一把,随后那只作祟的手覆上剑璏,将剑解了下来。
凝在剑身上眼睛果真颤动了一下。
一张稚生生的脸后知后觉地跟着抬了起来。
厮见时单看这小鬼行装,孙师便知他非是什么好人家出身,偏因着天生道种,一身白净之尤。这几日一路被他塞吃塞喝,好歹是养回了些气血,双颊微圆润,单这样瞧着好不金相玉质,莫名似极了他另一个宝贝师侄尚懵懂之时。
他垂目对着这双眼睛,负手躬身:
“喜不喜欢?”
裴衍紧抿的唇嚅嗫了一下。
孙师于是兀自替他答了。
这可是能一剑断江的照玉堂,谁会不喜欢?
他显然只当此番没接上白的小崽子是在蹐跼,十分慷慨地比了个把式,便要替他缚在背上。
全然不曾留意,当他转身为裴衍系绳结时,那孩子配合地软下肩颈的姿态。
裴衍知道无论自己如何辩驳,对方都会自说自话地当他抹不下面子,于是乖觉地咬住下唇,十分顺从地由着他力道被揽入怀中。
孙师身上还落拓沾着一点儿不显见的血腥味儿,冠发散碎了几缕,随着他俯身的动作,星星点点地搔在裴衍耳畔,有些痒。
裴衍没有避。一双点漆似的眼瞳越过年轻人坚实的臂膀,默默睇向地上那道被残阳无限拉长的影子。
他明白,既入此道,自己迟早也会有一件趁手法宝。
故而孙师的剑,他并非多么向往。
只是每每觑见它,便不由自主会想起那夜池边的白衣少年——
他彼时也是背负一把长剑,凌空水上,剑柄似一道孤影,将冉冉的团月一分为二。
巷口书塾替他改过名字的白先生曾说,他的命格很重。
于是劫后余生的屡次反顾,他总能想起与此呼应的、那双呈着自己的眸子。
这般避世偏远、连各路仙家都只存于谈资之中的地方,白衣少年却能抹掉痕迹般地出现又极快消失。
势必有其原因。
但,无论当初对方救下自己是出于善意还是别有用心……
他迎合孙师而微敛入袖袂的指节不着痕迹屈起,轻轻抵住缝在内衬里的那枚扳指。
他都切实救下了自己。
还留下了一枚剔透似水的白玉扳指。
——要他去抵债务。
可惜每当他决意将其典当,以解眼前困局时,攥在掌心微凉的触感又总总叫他被那夜飘飘渺渺的雨所牵绊。
直至,孙师正式带他回庄那日,他逾过深深游廊与婆娑树影,望见那场雨中几近铭心的脸。
仅一年的功夫,他又高挑了许多,立在初荷间参差露出的汀步上,袖手俯身,正细细听着少女垫着脚附过来的耳语。
叶影裁区出的光斑碎碎罩在他身上,恰叫尚还因年纪圆钝的轮廓抻开,分明又别致。
这样远的距离,裴衍除却春风拂叶的沙沙声闻不见什么,但他能清楚地瞧到,对方颀长的眉轻轻舒了一下,随后噙着的一点笑意达到眼底。
那少女显然对他这颇带着哄骗意味的讨饶不满极了,乜着摊开的手就偏头要走。
裴衍方才得以借此,飞快地觑见了她一张莹润的面颊——
大抵是同自己相仿的年纪。
化不开的稚气给了她一双极烨熠的眸子,黧黑净澈,于日光下剔透得似一对琉璃,月眉倒竖,意兴飞扬。
可惜神气的架子未摆圆满,又“啊”的一声怪叫起来。
少年生生受下她跳脚踩回来的一记,扯着对方脸蛋的手全然没有撒开的意思,只慢慢缘着下颌抽出,转而为一个半托着的模样。
他的手一向让人深刻,骨节嶙峋,长且白净,反握剑柄时是,此刻更是,让人没由来地觉出几分水一般的清冽。
当是凉的。
少女却没有像裴衍料想中那样避开,拧眉嫌弃地由着它正要开口,却俶尔觉察出对方竟又在消遣自己。
洗剑池边有一棵凤凰木,盘虬错落的根脉蛰现在单独辟出来的一隅中,壮阔非常。
是孙师带他入庄所拜的第一处。
也正是碍于趋近这棵合抱之木,裴衍悄悄借垂眸远眺的视线方才彻底被错开。
只能匆忙凝神,同着身前人的步调一道顿住。
随后,左肩被孙师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不言而喻,在这儿等着。
他这个人无论何时都一副大马金刀的做派,偏这刻眉稍上染了几分正色,叫裴衍堪堪收回的心神心虚般颤了一下。
方才头低地那样低,应该、应该没有觉察到自己分神吧。
他迟钝地迎着孙师的力道想要颔首,对方却已轻巧地翻过矮矮藩篱,几步踩在凤凰木络上。
白如月练的照玉堂锵然出鞘,被插入树下草木最稀薄处。
一点气机乘风而起,带着融融暖意吹彻洗剑池,震得满树枝丫簌簌出声。
年轻人仰目而视,于千万片花与叶影中觑得一片轻薄羽叶翩跹而下,安安稳稳又不偏不倚地落在他带来的那个瘦小孩子的额上。
他这才似宽了心,腰着空荡荡的剑鞘,三步作两步地折返。
裴衍如他预料的一般,一步不动,单凭一对黧黑的眼睛错也不错地透过叫剑气荡起的细微浮沉看他。
这小子秉惯了垂眼听言的顺从模样,对他任何举动皆不会生出一分自认“逾矩”的发问,只是静静地瞧他将羽叶摘下,呈在掌中。
“知道这是什么吗?”孙师最后一步时,没有跳出矮藩篱的地界,稍稍顿了顿,翻身踞在其上,因而他总总梳不利落的鬓发随着他动作扫了下来,紧跟着的是带着十二分快意的脸,“要不怎么说是祖师爷赏饭吃的命呢你小子。”
裴衍肩上被他乐得直接拍了记,尚还摸不清状况,配合着嘴角轻轻扯出一个极似懵懂的笑。
这种带一点儿怯怯的讨好,明明最该是合人心意的。
孙师见着却总没什么滋味。
在他的见解里,这般不应当的老成势必不会是因为什么好事。
于是他捧起裴衍局促垂着的手,将羽叶置于其中,难能耐下性子解释:“此一叶,意味着百竹庄万千传承的首肯,师祖庇荫,从此刻起,你便算真正拜入庄内了……”
依言,细小的玉叶贴着掌纹发出些微颤动,旋即无火自燃一般,极快被一道金光蚕食,最终遁入无形。
这样万物勃勃生机的节气,竟有一刹天地阒然。
风、水、云,可见的或不可察觉的,哪怕是极其微芥的蛇虺蜿蜒、蝜蝂持取,俱倏忽近在眼前。
随后画面定格,千百种纷纭而密集的人声在怪异扭曲的空间中来回更迭,最终止在一句异常朦胧短促的碎语上。
听不出男女,更辨不得老少。
却叫裴衍顷刻体会到了一种几近窒息的、沉甸甸的痛感。
仿佛这声音在某一瞬同他早便该深刻共鸣。
可惜在那东西化作实质,贴近他耳畔的下一刻,眼前种种如来时般飞快退去。
他又澄澄沐在凤凰木的荫蔽下。
未来得及消散的余音与孙师的话重叠。
年轻人的手又轻又柔地压在他发顶,同他初见一般带着洋洋的暖意。
“看来师祖们很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