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血光自眉骨划过,极利落地将天地斩成两个境地。
一半是四面八方仗剑而来的侠义之士,一半是生息乍止的葳蕤凤凰木。
陆双清提剑峙在洗剑池边,不敢再退,只能勉强举目去望檐牙。
高矮异式,鸱吻相对,尽是平素最熟悉的模样,眼下却各抱杀机,密密匝匝将他团团围住。
风不急,水波静,连薄日向崦嵫都是且休且住的。
偏偏——
仍是未有一方真正踏出堵截的游廊。
此番自然不可能是有惮他一个乾元尽散、气机难聚的将死之人什么。
而是在等,在等他身上血彻底淌干了,好叫今日覆巢的最后一份罪孽,名正言顺地落不到自己头上。
谁也不曾料到的是,百竹山庄少庄主的最后一口气能捱得这么长。
他一贯清挺的身形因长久背负女尸而微塌,流尽了的血水涸在脸上,背着光,熹微中隐约只能望见一双执拗的眼睛。
“少庄主,若非你们一再遮掩,今日也断走不到这一步,你又是何苦呢?”
劝解之语一出,当即有者嗤声反驳:
“同他多言也是浪费口舌……陆双清!都说你为人仁厚,若不想你百竹山庄上下净罹此难,尽快交出祸害!”
闻言,那双执拗的眼睛仍旧不曾动摇。只是几息后,他的剑稍缓缓压到了地上。
陆双清借着最后的一点力道拄直腰板。
他满耳嘈杂,早已难闻人声,却不消思忖都能将这些堂皇之辞猜透,于是只想近乎麻木地质问:
此事百竹山庄从未有过避讳之意,为何连一点商榷的时间都吝于给予?
屠戮我宗族一百多条人命,你们,又有什么资格同我提祸、提害!
岂料在粘着血痂的双唇扯开的那一刹,他俶觉肩上一轻。
漫天飞抟的法器亦因其举动而訇然争鸣,只瞬息,锋芒便乱坠满周天,耀熠如星火,烧得霞空愈发秾丽。
而洗剑池边,青年在踅身扶住小师妹尸身后,踉跄往前挣了一步,终于彻底脱力,摔跪在苍木残阳下。
他极少低过的脑袋微偏了一下,似要试探温度般,一点一点抵向怀中早早凉透的额头。
当脸畔削碎的杂发簌簌落定,他最后微薄的呼吸,也停了下来。
独余下一柄嵌入石板的长剑,随暮光走影。
一个力竭气衰之下都能斡转这般久的人,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就死了?
历经今日恶战,遥遥远觑,谁又敢真正掉以轻心?
人群呕哑之时,凤凰木掩了一角的鸱吻上,一直微踞身形的圆脸少年忽不动声色地站了起身。
他恃高,逡巡过洗剑池前的青砖,老神在在地轻嘁了一声。
就算陆双清此番没能死成,他往后也绝不可能再拔得动剑了。
真是——
无聊啊。
扶在腰间的手正要习惯性地敲击刀鞘,他散漫的表情俶尔随一道低频出现的翙羽声凝住。
孩子气的圆眼微翕,在握住刀柄的同一刻,望向溶金霞光。
果真,不过三息的功夫,日颓之西一抹黑影翕然凌空。
围剿蛰伏了一旬,不该有人迟到罢?
就在这警觉方生之际,他全然不曾留意到,那具倒伏在地、在他眼中早已气若游丝的躯体,此刻竟也泛起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陆双清的指尖在血泊中轻轻一颤。
散乱的冠发下,那双本已涣散的眼眸缓缓凝聚起最后一点清明。透过黏连的血污与垂落的发丝,他寒浸浸地透出眸光,如将熄的余烬在风中最后一次明灭。
纵然神识昏沉、五感支离——可那日夜相对百年的气机,那早已融入骨血的气息,他如何辨不出来?
……裴衍。
被死意堪堪透彻的脉搏顷刻又难以抑制地跳动起来——
他早该知道的。
他早该知道的。
裴衍一封规劝的信透过重围传不过半日,山庄便从内而外叫人轻易踏破……
满身斑驳创伤早洇得袍服风过不扬,却倏在此刻猎猎翻飞。
紧跟着,一线极细的金光自九天之上飞堕,不偏不倚,悬停于他眉心——回画出一个浅浅的轮廓。
声嚣稍定的人群“哄”地一声炸开。
在闻见一声“鴏眼!果真在百竹山庄!”的下一刻,夹着漆炬荧火的剑锋也削光而至。
浅溪乍沸,万千飞珠散入霞光,似穹空泣血、天河倒悬,在剑风斩过之境凝成一沫沫诡谲鲜艳的红。
而万千红雨中,独有的一剑,孤绝越过人群,直指向空中迟来的裴衍——
也正是这一刻,
有人惊觉大喊:
“陆双清自爆了!!!”
……
……
正是雨下得绵延之时。
陆双清在听雨。
银线零星拍在疏斜的柳绦里、新荷上,簌簌搦耳。
夤夜阒阒,本当是难得的清闲光景,却在一刻钟前叫人搅破——
对岸。
水中扑朔的影子在脱力的前一刻被年轻人勾住领口,轻轻巧巧地提出池面。
他衣袖上为贴身而草草缝制的针脚因过激的挣动散开,早不堪穿戴,半是拖半是挂地粘贴着四肢,只能模糊看出身形很清癯。
是个不过髫年的小儿。
这一回,倒未像先前那般辄闻见他的讨饶。
一双手恹恹无有生气地垂荡池中,好一会,胸膛才开始急遽起伏,呜咽着咳出一口污水。
年轻人饶有兴致地冲着他啐了一口唾沫,一脚踩在水湄的圆石上。
应当是见他到底没缓过气儿来,还热心肠地换了个提人法,“命还挺硬哈。”
略顿了顿,又纡尊降贵地贴着被散发掩住的右耳,商量道:“摸着鬼门关了?讲讲心得吧,啊。”
手中人微微侧了头,说不出话,内容却不言而喻。
还是千篇一律的:我会还清的。
真没意思。
老实说,这小鬼各方面皆极为识趣,绝大部分时间没什么所谓的底线,任人搓拿,也从未生过逃债的念头。
便纵生要他跪下,按他在地上,刨他那赌鬼爹的坟,他都是低眉顺目的。
只可惜龆龀小儿能偿的那点儿钱还是太少了。
他慢条斯理地剔了一下眉,指出一条明路来:“世上来钱快的法子多了去了,你那废物爹妈生你养你,没教过你?”
果不其然,每每触及此节,回应他的都是长久的沉默。
年轻人无味地啧了一声,手腕一翻,正漫不经心琢磨着下一个折腾他的法子,流转的目光却在瞟过湖水时俶尔停顿。
雨不知何时住了,池面波平,倒映出万顷冉冉飞星与一轮溶溶冷月。
冷月前,一抹白影叫水光拉得碎乱。
什么东西?
他狐疑扬起的视线稍要定睛,一对瞳孔便宛如触电般悍然抖了一下。
……
猝然失力,裴衍狠狠摔上浅滩。
及膝的深度几乎灌入将他口鼻灌满,呛进喉管。他本能地想要撑起身子,却在湿滑的泥泞中一再跌伏,只能勉强将头挣出水面,呕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
胸腔因反复窒息灼痛如焚,眼前昏黑未散。他伏在水面剧烈喘息,待直觉稍稍回落、足能透过漾出的水波远睇——
他不知道年轻人看到了什么。
只知此刻凭月凌水茕茕立了一位白衣少年。
是时无风,他襞积的白氅却兀自翩跹鼓动。
陆双清远眺见被威压吓退的宵小彻底消失,反握剑身的手才稍稍松了一下,任长剑敛回背后。
随后,低头,对上一双因惊骇和柴瘦而显得极大的眼睛。
此时的裴衍应是才满七岁,与盛名江湖后的那番疏冷清傲模样截然相反,命微如蚍蜉,连凡人都尽可轻易论其生死。
依上一世的走向,此后一年内,裴衍将彻底偿清父债,独身远行,因天资卓绝,得入百竹山庄,承袭父亲师传,一路平步青云。
最终在各大门派围困百竹山庄时,率众人逼死身负鴏眼的自己。
诚然。
几十年的情分,他未尝不曾斟酌过当时裴衍的立场。
可无论是他那封急急劝阻的信,还是最后提剑凛然而来的样子,俱难叫他真正说服自己,当时裴衍对山庄仍有一丝私心。
像裴衍这般把仁义道德看得极高的人,为了祓除灾祸,另择立场。
陆双清并不意外。
只是今生,他不会放纵裴衍有这样的机会了。
涟漪微漾,水波夹着粼粼月影拍上半浸塘中的蒹葭,白衣少年步履蓦止,于他身前立定。
池面暇出的光斑恰好映在他眉眼上,叫神色看不清明。
裴衍却能清楚地感知到他在注目自己。
以一种长久的、忖度的神色。
春夜池水彻骨寒凉,沿着他凌乱发梢一滴一滴地砸落他腮边,只须臾便将裴衍自怔忪中激了出来。
他读不懂那目光中几乎凝成实质的情绪,更不敢再看。
颤抖的五指在软泥上虚抓了一下,当即竭力撑起身子,踉跄着要往岸上爬。
少年静立,冷目而观,敛在袖中的手微微一动。
下一刻,裴衍浑身脱力,再一次跌落了水中。
如潮水般漫涌的恐惧瞬间淹没了他的一切情绪,他心跳如擂,呜咽着满腔的浊水,再度挣过身来,固执地朝岸边挪动。
似乎全然未料到他的反应能如此激烈,陆双清掐在手心的指诀微微一滞,缄默着凭空虚点了一下。
水中剧烈的挣扎戛然而止。
裴衍颤动的身子忽然僵直,于泥淖中徐徐撑起,转身,面向他坐正。
四肢百骸的知觉仍在,他仍能清晰地感受到混着淤泥的池水怎样粘稠地贴着他躯干,可裴衍却再没有一刻比现在清楚,自己除了引颈受戮外,别无选择。
因为眼前的少年并非凡人。
他的生死,只在对方的一念。
就在这时,少年俯身靠近了。
此举恰好避开了一直映在他面上的粼粼水光,也让裴衍在极近的距离下,终于看清了他的五官:
原来这不是一张生冷的脸。
眼瞳盈盈,长眉平而浅,即便此刻唇齿紧抿,亦是叫人一看就知的温和模样。
却仍是不发一言。
在这种绝对的静谧中以目光扫过他的额头,又轻轻从他耳根滑下。
待裴衍反应过来时,一股轻柔的力量已然缓缓拖住他的右手,不容抗拒地撑开那布满泥泞与血痕的掌心。
一枚皎白剔透的扳指,在月练中叮当落下。
湖面忽而又起了风,吹得蒹葭细叶沙沙作响。
裴衍怔坐水中,直至蚀骨的寒意再次将他激醒,才迟迟握住那枚扳指,趔趄着从浅滩中站起。
四下早无少年的踪迹,可他心中悸动未平。
——分明从第一眼,他就清晰地感知到那少年身上凛冽的、直指向他的杀意。
可为何……
最终他要用那样悲伤的神色看自己?
以后更新的时间统一在每天晚上的七点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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