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漫过紫禁城的宫墙,将内阁值房的窗棂染得深沉。
案上的烛火跳动着,映得满桌奏疏泛着冷白的光,陈彦允捏着眉心,指腹揉过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从入宫议事到此刻,已过了三个时辰,皇上早已回寝殿歇息,只留下他们几个阁臣继续商议张居廉提出的税改之策,可争论到最后,依旧是不欢而散。
“陈阁老,您歇会儿吧,这盏参茶刚温好。” 侍从轻手轻脚端来茶盏,见他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忍不住低声劝道,“今日议不出结果,明日再议也是一样的。”
陈彦允接过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却没心思喝。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方才内阁中的争论。
张居廉站在殿中,手里举着税改奏疏,字字铿锵地说 “百姓赋税过重,若不改弦更张,恐生民怨”,附和的大臣占了大半,连平日里与他政见不合的几位老臣,都默认了税改的必要性。
可皇上却皱着眉,只说 “国库尚丰,不必急于一时”,话里的拒绝之意再明显不过。
唇枪舌剑间,张居廉气得脸色涨红,指着案上的奏疏,几乎是嘶吼着说 “陛下若执意如此,臣愿以死谏言”,最后见皇上依旧不为所动,只得忿忿地甩了袖,大步离开了内阁,临走时还撂下一句 “臣倒要看看,这天下百姓还能忍多久”。
余下的大臣面面相觑,没人再敢多言,最后还是陈彦允出面打了圆场,说 “此事需从长计议,容臣等再拟细则”,才勉强散了。
可他心里清楚,皇上并非不知税改的重要性,只是顾虑着那些靠旧税制获利的勋贵世家——一旦推行税改,首当其冲的便是他们的利益,皇上不愿因此得罪勋贵,才迟迟不肯松口。
陈彦允将茶盏放在案上,靠在宽大的太师椅里,疲惫渐渐漫过四肢百骸。
烛火的暖光渐渐模糊了视线,陈彦允靠在太师椅里,呼吸愈发平稳,意识也慢慢沉入梦乡。
眼前的内阁值房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陈家正堂熟悉的红绸与喜烛。
梁上悬着的 “囍” 字垂着金线,地上铺着的红毡从门口一直延伸到首座,满室的熏香混着喜庆的甜意,漫得人心里发暖。
他下意识抬手,触到的却是一身大红喜服的绸缎。
绣着并蒂莲的衣料细腻光滑,金冠上的珠串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晃动。
他低头,看见自己握着一女子纤细的小手,而身侧,顾锦朝正穿着大红嫁衣,鬓边簪着朵小小的绒花,脸颊泛着羞红,见他看来,还轻轻往后缩了缩,眼底满是怯意与依赖。
“该给老夫人敬茶了。” 司仪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陈彦允才恍惚回过神。
此刻的他,竟成了这场婚礼的新郎官。
他端起丫鬟递来的喜茶,指尖避开烫处,下意识想递给身侧的顾锦朝,却见她已经端着另一杯茶,跟着他一同跪在红绒喜垫上。
首座上,陈老夫人穿着深紫色的褙子,笑得开怀。
她接过顾锦朝递来的茶盏,语气满是欢喜:“锦朝,你嫁给彦允,真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陈彦允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心里竟涌起一股莫名的得意。
是啊,锦朝比他小了十多岁岁,模样清丽,能嫁给自己,本就是天大的幸事。
他抬眼看向身侧的顾锦朝,见她垂着眼,耳尖红得能滴出血来,连握着茶杯的指尖都在轻轻发颤。
陈老夫人接过茶盏,呷了一口,又笑着从袖袋里取出一个红包,塞进顾锦朝手里:“这是母亲给你的见面礼,往后在陈家,,彦允要是敢欺负你,你尽管跟我说。”
顾锦朝小声道谢,指尖捏着红包,头垂得更低了。
陈彦允看着她乖巧的模样,忍不住想伸手替她理一理鬓边的碎发,可指尖刚要碰到她的发丝,眼前的画面却突然晃了晃——红烛的光变得刺眼,陈老夫人的笑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内阁值房熟悉的烛火与奏疏的墨香。
陈彦允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微微起伏,额角竟渗出了一层薄汗。
他抬手按了按眉心,梦里的画面还清晰地映在脑海里。
大红的喜服、母亲的笑语,还有顾锦朝羞红的脸庞,都真实得仿佛刚刚发生过。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手,掌心空荡荡的,没有喜服的绸缎,也没有茶杯的温热,只有太师椅扶手冰冷的触感。
方才梦里那股莫名的得意与欢喜,此刻还残留在心头,混着几分荒诞与恍惚,让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
“阁老,您醒了?” 侍从不远处走来,见他醒了,连忙上前,“天快亮了,要不再歇会儿,还是传早膳?”
陈彦允摆摆手,声音带着几分刚睡醒的沙哑:“不必了,把昨日的奏疏拿来,再温一壶茶。”
*
晨光透过朱漆窗棂,将陈家府邸的青石板路染得透亮。
陈彦允乘着马车从宫门返回,车帘外的市井喧嚣渐渐远去,只余下车轮碾过路面的轻响。
他靠在车壁上,指尖还残留着奏疏的墨香,昨夜在值房浅眠的疲惫与梦里的纷乱思绪交织在一起,让他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
马车刚停稳,仆从便快步上前掀开轿帘。
陈彦允扶着仆从的手下车,抬头望了眼熟悉的府门,红绸与灯笼依旧挂在檐下,残留着昨日大婚的喜庆,却让他想起梦里那场错位的红妆,心口微微发沉。
他没多停留,径直往陈老夫人的院落走去。
每日下朝后给母亲请安,是他多年的习惯,即便昨夜未归,也不愿破例。
陈老夫人正坐在廊下赏花,见他回来,连忙让丫鬟搬来座椅:“刚下朝?瞧你这脸色,怕是昨夜没歇好。”
她递过一盏温热的参茶,语气里满是关切,“朝堂事再忙,也得顾着身子,可别熬坏了。”
陈彦允接过茶盏,呷了一口,暖意顺着喉咙漫开,疲惫稍减:“让母亲担心了,昨夜内阁议事,多耽搁了些时辰。玄青和锦朝今日可有给您请安?”
“刚来过,两个孩子看着就般配,锦朝那孩子还亲手给我炖了莲子羹,心思细着呢。” 陈老夫人笑着说起昨日的婚事,眼底满是欢喜,“你也别总想着朝堂的事,多歇歇,往后玄青成了家,也能帮你分担些。”
陈彦允点点头,又陪母亲说了几句家常,见陈老夫人精神尚好,便起身告退:“母亲,儿子有些乏了,先回屋歇会儿,晚些再来看您。”
回到自己的院落,仆从早已备好热水与干净的衣衫。
陈彦允褪去官袍,换上一身素色常服,简单洗漱后,便躺在了床上。
床榻柔软,帐幔低垂,隔绝了外界的声响,疲惫如潮水般涌来,他闭上眼,很快便陷入了沉睡。
或许是白日的休憩更易入深眠,梦里的画面比昨夜更清晰。
帐幔低垂的卧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艾草香与新生儿的乳气,陈彦允在一片柔软的暖意中睁开眼。
眼前不再是熟悉的寝居,而是陈设雅致的内室,床榻边围着喜形于色的仆妇与产婆,空气中飘着熬煮补品的甜香。
“恭喜三爷,三夫人给您添了一位麟儿!” 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笑得眉眼弯弯,小心翼翼地将孩子递到他面前。
襁褓是簇新的大红锦缎,绣着精致的麒麟纹,裹着的小婴孩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呼吸轻得像羽毛。
“那就取名玄麟吧!”
话音脱口而出时,陈彦允才惊觉这是自己的声音,带着连他都未察觉的兴奋与颤抖。
他小心翼翼地接过婴儿,指尖触到那温热柔软的小身子,心口瞬间被填满了从未有过的踏实。
这是他的孩子,是他与锦朝的孩子。
他抱着玄麟,快步走到床榻边。
顾锦朝半靠在软枕上,脸色虽苍白,眼底却泛着柔和的光,见他走来,虚弱地弯了弯唇角,轻声唤道:“三爷……”
陈彦允连忙坐在床沿,伸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指尖拂过她汗湿的鬓角,语气里满是怜爱:“锦朝,你辛苦了。”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目光落在她疲惫却满足的脸庞上,心口的暖意漫得满溢,“睡吧,我会照顾好我们的儿子,也会守着你。”
顾锦朝轻轻点头,眼帘缓缓垂下,很快便陷入了安稳的睡眠。
陈彦允坐在床边,一手握着她的手,一手轻轻拍着襁褓中的玄麟,目光在妻儿脸上来回流转,眼底的温柔几乎要溢出来。
原来,拥有一个完整的家,是这样的滋味。
可就在这时,画面突然晃了晃。
床榻边的陈设渐渐模糊,顾锦朝熟睡的脸庞与玄麟的襁褓像水汽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自己寝居熟悉的帐顶。
陈彦允猛地睁开眼,胸口还在剧烈起伏,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婴儿温热的触感与顾锦朝发丝的柔软,梦里的温情与满足如此真实,让他一时间分不清幻境与现实。
他静静躺着,望着帐顶的缠枝莲纹,心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接二连三,他都梦到与顾锦朝的错位姻缘,从大婚的红妆到添丁的欢喜,每一个场景都细致得仿佛亲身经历,每一次心动都真实得让他心慌。
他不得不承认,这份藏在梦境里的念想,早已不是简单的 “偶然”,而是心底深处无法忽视的渴望。
可现实的鸿沟横亘在眼前——他是陈玄青的父亲,是顾锦朝的公公,这份身份如同枷锁,将所有不切实际的念头牢牢困住。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压下去。
院外传来丫鬟轻缓的脚步声,伴随着轻声的问询:“三爷,您醒了吗?老夫人让您醒了去前厅用膳,说七少夫人做了您爱吃的酥烙。”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7章 第27章 梦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