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渡去马厩把马牵出来,道:“我出去一趟,你好好看着他。”
他去了玄武街未央坊,五寺九监署衙设置在此。过路官员纷纷行礼打招呼,贺渡视若无睹,径直踏入都水监大门。
都水使顾缘生外出办事,回到都水监时,衙里寂静得不同寻常,所有人都在低头干着自己的事,没有人交头接耳,甚至无人起身走动,满厅只闻敲拨算盘和翻动纸张的声音。
他预感不对,在门口踟蹰了片刻,果不其然在接待大堂看见一抹朱衣身影。贺渡正长腿架在矮几上,仰头闭目,像是在养神。
“哟,不言兄,稀客啊。”顾缘生笑着迎上去。
贺渡侧头看了看他。都水监是五寺九监之一,顾缘生更是其中少见的美男子,宽大的官袍穿在他身上反添几分闲逸风致。他在贺渡身边坐下,没过多久就被他阴恻恻的目光盯得脊背生凉。
他不动声色地挪了挪屁股:“来找我有事?”
贺渡揽过他的脖子,道:“来看看你。”
那我真是太荣幸了。”顾缘生往他大腿上拍了拍,“刚从哪来?”
“家。”贺渡揉了揉眉心,似乎有点疲倦。
顾缘生看着他的脸色,试探道:“心情不好?”
“你猜猜。”
顾缘生道:“六部的事儿,吃瘪了吧?”
贺渡曲起腿,搭着手道:“赈灾的事儿,太后不痛不痒罚了户部几个月的俸禄,拟的赈灾章程我也看了一眼,不多不少,刚够修个城门搭个难民营的。”
这回查六部的阵仗,雷声大雨点小。难民能有口吃的,不四处乱窜就算过得去了,太后终究还是不肯为了朔北王搞坏和六部的关系。以后辽西郡要怎么重建,还得靠朔北王府自己想办法。
顾缘生却眉毛一扬,兴奋道:“户部的老贼也有受罚的一日,真是痛快。”
贺渡道:“你激动个什么?人家随便克扣一项款,别说六个月,就是六年的俸禄也是说到手就到手。”
“可这风声没过去,他们也不敢轻易再压着咱们的钱不放了。”顾缘生笑道,“有事也不用劳烦你们重明去讨钱了。”
“户部哪有那个胆。”贺渡道,“这回赈灾一事要不被西洲王世子抖出来,都不知有多少折子被门下省给拦了,压根就到不了陛下手里。不给你批钱的人是谁,你心里还没数吗?”
顾缘生哼道:“把六部搅成一滩浑水的老阉贼呗,咱们拿人家有法子吗?”
贺渡一脚把矮几蹬开,“砰”地一声翻到在地。
“消消气,消消气。”顾缘生抚着他的胸口,笑着道,“我有法儿让你开心开心。”
“说。”
顾缘生神秘道:“前两日我新得一个美人儿,生得那叫一个如花似玉。借你玩两天,怎么样?”
“从哪弄来的?”贺渡道。
“商户孝敬的。”顾缘生道,“京里的大布庄新通了南方商路,要加派几条船,他们股东来找我,让我通融通融,别卡着他们。”
都水监掌管漕运,下设巡检处专门检查京城出港船只,亦在各州水路关要设有巡查。贺渡今天来不是为了跟他发牢骚,就是在这事上有一处想不通。
走私之人要想把青冈石运出京,走旱路受夜禁限制,押运慢,且巡检点极多,一个打点不周就会被盘查。水路却不同,昼夜行船,速度快,盘查松。
大楚中原正好就有这么一条南北贯通的大运河,连接长安、荆襄到岭南。以往若有青冈石被运去烈罗,多半是走的水路南下。
然而工部出港的青冈石没有兵部令箭为凭,却没让都水监拿下来。以往的各类行船,也均未被巡检发觉货不对版,这多少不符合常理。
顾缘生见他沉默,以为是不好意思,忙道:“你放心,是个雏儿,干净得很。”
“别拿不三不四的人恶心我。”贺渡道,“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收过六部的贿赂?”
顾缘生被这没来由的罪名吓得一哆嗦:“你说什么呢!六部连我们的钱都敢扣着,他们钱多得没处花,还用贿赂我?”
这话在理。若六部真求都水监放松水路巡检,好歹得摆出求人办事的姿态,不可能还对九监吃拿卡要。
贺渡又问:“你们往常查不查六部的船?”
“查啊。”顾缘生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道,“也不是都查,挂了免检的船,我们动不了。”
“不是宫里直出的才得免检么,他们怎么也行?”
“重要物资,或者加急出港的时候就行。”顾缘生道,“就比如兵部,战事时军需辎重急运,为了节省时间就会申报免检章贴在货上。见了这个章,我们就不能开箱,还得优先放行。”
贺渡摸着下巴,道:“你这有么,拿出来我瞧瞧。”
“有图样。”顾缘生叫人拿了来,递给他看。
免检章是白色的,上头写着“大内免检”四字,巴掌大,用时贴在货箱上,巡检看到就不会查。
这东西他看着眼熟,问道:“这东西怎么申请?”
“这都是要上折请陛下朱批的。”顾缘生道,“不过你刚也说了,六部现在的事都被阉人垄断了,陛下根本看不见。想要这章,估计掏点钱就行了。”
贺渡掂了掂那章,站起来,道:“成,知道了,我回去了。”
“哎,一块去吃个饭?”顾缘生追问。
“没空。”他扔下图样,出了都水监衙门。
肖凛在贺渡走后没多久就从床上爬了起来,去了书房。拿出一叠宣纸,提笔写起了字。
贺渡回府时,从窗户看见肖凛半散着头发,在书桌后面写字。
这还是他入府以来,贺渡第一次见他提笔。他平时不是看戏本,就是捣鼓机关,正经书从未在他手里出现过。
贺渡站在窗外,没有打扰。
肖凛捂着嘴咳嗽了一声,道:“听什么墙角,进来。”
贺渡才推门进来,解下披风盖到他肩上,往垂目看向桌上的字。
纸上龙飞凤舞,恣肆无章。贺渡想这怕是师承米芾,好一手放浪不羁的狂草。
可惜他一个字没看懂,问:“在写什么?”
“心里烦,写几个字静静心。”肖凛握着笔,却迟迟落不下去。
刚大吵一架,现在就装没事人平和说话,肖凛觉得别扭。
贺渡那番咄咄逼人的话,的确让他怒不可遏,但他却清楚地知道,这情绪不是来自于无礼冒犯,而是因为被看得太透。
被一个本该形同陌路的人戳穿,肖凛本能地逃避,甚至愤怒。但等到情绪平复下来,不再有激烈的言辞,他发现,他并没有多么排斥贺渡。
肖凛不是扭捏做作的人,他其实想和贺渡好好谈一谈。可真共处一室了,他却突然说不出来了。
他们认识压根没多久,却已算得上推心置腹。两人陷入了一种交浅言深的境况,彼此有心靠近,但却无法毫无保留地坦诚相待。
风扑打着窗户,相顾无言,气氛是说不清的压抑与尴尬。
贺渡取出半根墨条,沾水化开,在砚上一圈圈转着,打破沉默:“之前话说重了,抱歉。”
肖凛还是没能下得了笔,将笔搁回砚台上:“不必了,其实,你说的对,我的确不该对长安抱有幻想。”
贺渡道:“殿下明白就好。”
肖凛把镇纸拿开,团起宣纸扔进了纸篓里。
“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贺渡问。
他指的是肖凛在纸上一笔连下,狷狂无比的四个字。
“执戈止戈。”肖凛道,“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贺渡道:“还请殿下赐教。”
肖凛道:“赐教谈不上,你都有胆子吼我一通,现在装什么礼貌。别殿下长殿下短的了,听着累得慌。”
贺渡弯起眼睛:“那好吧,靖昀。”
“咳——!”肖凛正喝水,差点喷地上去。没料到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字,又唤得太过自然,透着说不清的意味,叫得他浑身不自在,“算了,你还是叫我殿下吧,听着瘆人。”
“......”
肖凛咳了一声,正色道:“那四个字,是小时候宇文侯跟我说的。武人执戈征战四方,不是为了争输赢高下,而是为苍生争活路,为天下争太平。”
贺渡盯着那几笔凌厉飞扬的字迹,道:“殿下此前出兵,就是为此吧。”
“现在后悔了。”肖凛半开玩笑道。
贺渡笑了笑,道:“乱从长安起,殿下若想争太平,比起与外邦打得你死我活,其实有更好的选择。”
肖凛转头看向他。
贺渡也不避开,和他直勾勾地对视,任彼此的目光在无声中相持。
半晌,肖凛移开视线,道:“平时看你字写得不赖,想来临过赵孟頫。”
贺渡微笑,道:“殿下好眼力。”
肖凛道:“我写字不好看,下回教教我。”
“我这里有不少字帖,你随便拿。”贺渡转身从书架上抽出一摞,“其实你的字,很有个性。”
“是吗,我的兵都说看不懂。”肖凛随便捡起一本,重新铺开宣纸,提笔临摹。
贺渡站在他身后,看着他临帖。余光一瞥,镇纸下露出一角文书,赫然写着“借券”二字。
他好奇抽出一看,上头面额为三万两,放贷人是肖凛,借贷人一栏却空着。
肖凛放下笔,从抽屉里取出信封,将借券抽回,塞进其中。信封正面,写着“朔北王林凤年收”六个大字。
贺渡挑眉:“朝廷已经拨款,你还要添?”
“不白给,我又不是散财童子。”肖凛取了封蜡,在灯芯上慢慢烤着,“戍边五府唇亡齿寒。同是落难之人,能帮一把,何乐而不为。”
封蜡融化,他将信封封好,唤姜敏进来,吩咐送到驿馆寄出去。
贺渡将双手搭上肖凛的肩,俯下身来在他耳畔轻声道:“殿下不必这么试我。”
肖凛抽了口气:“疼!”
贺渡在他肩头轻轻揉捏:“你晕倒磕床边上了,肩膀破了点皮,没伤到骨头。”
温热鼻息吹得肖凛心痒,笔尖一顿,洇出个大墨团。他用胳膊肘将人支开:“离我远点,我试你什么了。”
贺渡半靠在书桌上,道:“当着我的面签借券,不就是想看,我容不容得下藩王之间的交情么。殿下放心,你做得对。藩地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本就该共进退。这时候给林凤年雪中送炭,他会记住你的恩情。”
肖凛淡淡道:“你想多了。”
“是吗?”
肖凛叹了口气,道:“有没有人说过你很讨厌?”
“没有。”贺渡笑道,“殿下是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