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迈着碎步,端着一杯杯刚沏的上好的碧螺春给在坐听戏的人上了茶。曾眠眼睛的余光撇见了那个丫鬟给最边上的田中介一上茶时,中佐用他那不知道摸过多少女人的手慢慢抚上丫鬟的大腿。女孩被吓得一激灵,差点儿把手里的碧螺春洒进中佐的身上。她咬紧了下唇,尽量不吓出声来。中佐的手没停留多久便又缩了回去,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端起桌子上的碧螺春品了一口,嘴角还勾了起来。
恶心。
曾眠看向女孩的目光带着稍许怜惜,只觉得那个女孩可怜、无助。坐在他旁边的竹下清一敏锐地捕捉到了曾眠脸上的表情,他脸上带着笑意,手却攀上了曾眠白细的手腕。
“棉乐师看什么看得那么开心呢?”竹下清一比曾眠高得许多,即便坐下也比曾眠高出了一个脑袋。他压低了声音,用只能让他们两个听得见的声音说话。
曾眠镇定自若地看向竹下清一,面对竹下清一强势的威慑力,佯装出一副不解的表情道:“竹下先生,您突然这样攀着我的手,是准备做什么吗?您不会觉得,这样的行为,很没有礼貌吗?嗯?在下只是在想九乐楼里的茶水比不上你们这兵营里的,可惜回去后喝不上这么好的茶了。”
竹下清一显然并没有绝对相信曾眠的话,但在没有证据,只好默默移开被自己攀着、压着的曾眠的手腕。曾眠甩了甩手,上面被掐过部分泛着红痕,曾眠只觉得一阵酸痛。
恶魔就是恶魔,不分青红皂白的恶魔。
曾眠真当想扇一个巴掌给竹下清一,可一想到他怀疑到自己身上的那些事后,咬牙切齿地忍了下去:等抗日结束我第一个就是扒了你的皮!
戏,还在琵琶曲笛里唱着。
琵琶声落笛鸣响,大厅内回荡着台上戏子的唱腔声。
正在兴头上呢,曾眠正准备伸手去摘右手边桌子上的葡萄,正好撇见了山口一郎身后不知什么时候站着一个身着棕色马褂的男人,正叽里咕噜地和山口一郎说着什么。山口一郎脸色沉重,松开了搂着张送原的手,起身离开大厅。其他在坐的各个日本军官包括竹下清一和田中介一也立刻站了起来,跟随在山口一郎的身后。
张送原的脸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她撇着嘴,神情阴沉地靠在椅背上。看着一旁的几位士兵还没有离开,她没好气地嚷嚷道:“还在这里守着干什么,你们大佐不出去了吗?还不赶紧给我滚!”
士兵们不敢吱声,只能默不作声地退出门外,还不忘关门。曾眠在张送原身边坐着,端起茶杯假装喝茶,实际却用长衫袖子遮住了自己压不下去的嘴角。
张姐姐的演技,真的是一日比一日精湛啊!
台上的戏还在唱,声音还提亮了不少,至少能掩盖住厅内人说话的声音。
“外面出什么事了?”
张送原收回刚刚故作生气的样子,身子往曾眠那边靠近,小声询问道。这种程度的对话,根本不会让外边的人听见。
曾眠放下茶杯时,轻声说:“曾越回来了,成了**员,还带来了两名同志。”
“大少爷回来了?我记得媚娘之前去打听,他人在上海滩呢。”
张送原的眼睛一直看着台上的戏,说的话倒是和这戏沾不了一点边。
“上海滩又不是限制了他的行动。他来是准备在过几天日本人在九乐楼宴请宾客时弄死山口一郎他们的,也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脑子也不想想其中的逻辑,还是媚娘出的主意。山口一郎这边没搞什么事吧?”
“有,还记得之前来榕城的那个地下党么?他和其他几个地下党在海城被抓了!前些天带到了榕城,就关在监狱里。刚刚他们出去,八成就是因为这事。”
“那个新来的军官是怎么回事?”曾眠忽然岔开话题问。
“日本人新派来的,海城那些人就是他带来的。”
曾眠没有再说话,攀上茶杯的手一直没有动静。他眼里倒映着戏子唱戏,若有所思的样子让张送原狐疑,但还是没有打扰曾眠。窗外的喜鹊喳喳叫,昨日的雨水还积在屋外坑坑洼洼的瓦片上,映出了无云的蓝天。木棉树上已经生出了嫩芽,过不了多久,就会开出木棉花了。
曾眠有话想告诉张送原,可刚准备开口,要说的话又硬生生地塞回了嘴里。怎么也开不了口,直至戏唱到落幕,姐弟二人都没再吭声。
“那戏就唱完了,期待下一次和太太的见面。”
曾眠起身恭恭敬敬地给张送原行了个鞠躬礼,正准备去后台帮伙计们收拾东西,张送原叫住了他。他的脚步愣在了原地,张送原从包里掏出了一沓票子,走到曾眠面前把钱塞进了他的手里。
“下一次,不知道我们还能不能再见面了。”
张送原的声音轻得差点儿就被后台的嘈杂声遮掩了过去。曾眠感受到了张送原手掌的温度,是温热的,和以前一模一样。十年的物是人非,今天又再一次触碰上这只手时,却多了几分陌生。
曾眠的手把钱重新塞回张送原的手中,脸上满是轻松的笑容。
“不用了,姐,我有钱。”
“诶!刚刚你和张姐姐在哪儿聊什么啊?看你俩在下面说好久了 。”马车能,车夫使着马儿往南城门走,车帘子被胡安掀了起来,蔻红在曾眠身旁,拉着他的手,好奇地问道。
“唱戏你就认认真真唱戏,不要管那么多。”
见曾眠这个样子,蔻红嘟囔着嘴,转头又和另一个姊妹聊起了天。曾眠靠在车窗边,细数着车窗框上有多少日积月累下来的小坑。忽然,不远处一个熟悉的背影出现在了他的眼帘里。他抬起头时,那个影子正好从小巷子的拐角处消失。
“小吕,路边停一下,我下车,你先把小姐们带回去。”
“好嘞棉乐师!”
闻夕曾越沐槿三人躲过人群密集的地方,顺顺利利地来到了城南的杂货铺口,铺子门口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老汉,坐在铺子台阶上抽着一个老旧的烟筒,一个个烟圈飘在空中,然后消散。
“走,过去问问。”
老汉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地吹着从巷子里吹出来的风。他半眯着眼睛,似乎很是享受这一切。他感受到了有人走到他面前来,慢悠悠地睁开眼,是两个穿着中山装的文艺青年和一个旗袍女。老汉看了三人一眼,还以为是来榕城玩的兔崽子,若无其事地又继续闭上眼睛,语气有些懒散道:“要买东西找里边的店家去。”
“店里的陈皮还有买嘛?”
老汉又瞄了一眼说话的闻夕颤颤巍巍地扶着泥墙想要站起身。见老汉要摔倒的模样,闻夕和曾越连忙上去搭把手扶住了老汉。老汉直了直腰板,嘿嘿地道了谢,吸了一口浓烟把人招待进屋:“有的年轻人,三一年的都有嘞!”
刚踏进杂货铺,扑面而来的是浓厚的药草味。铺台上的堆满了零零散散的小玩意儿,铺子上方悬挂着一摞一摞的干药材,柜子好像是常年不换一样,稍微一用力就左右晃动,小小的铺子挤满了东西。老汉晃晃悠悠地想要移开一个大柜子,闻夕曾越沐槿赶忙上前帮忙,生怕老汉一个不小心就闪到了腰骨。表皮已经发霉了的柜子移开后是一个仅能让一个成年人钻下去大小的地洞,还有一架延伸下去的木梯,老汉扶着身旁的柜子歇息,朝地洞点了点头,道:“你们三个下去吧。”
三人二话没说就轮流爬了下去。地洞很深很窄,越往下越挤,沐槿觉得身上的茧子都快被磨破、磨出血了。终于,沐槿看到脚底下有了一丝光亮。
地下室的空间只容得下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连空气都有些不足。煤油灯照亮了这个地下室,同志吴敏和章七本来在桌子前不知讨论什么,见到来人了立刻起身。最先说话的是吴敏。他先是握住了闻夕的手,自我介绍道:“想必你们就是闻夕同志和曾越、沐槿同志了,卑人姓吴,单字一个敏。我身边的这位是章七同志,立早章,七月七。其他一同前来的同志们到榕城旅馆居住了,等到了晚上,我会将计划告知。”
简单的几句介绍后,五人在狭小的空间里开始商讨这次行动计划。
曾越先大致把先前的计划复述了一遍,尽管几人第一次见面,但同样的信仰让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最先提出问题的是章七。
“万一有日本人没吃到带毒的食物,那该怎么办?”
“目前最安全的办法是直接上手杀死那个人。假如没人被毒死,我们就要在九乐楼的三楼过道上埋伏。九乐楼的人会提前关好大门,几位同志们在外面埋伏。据九乐楼老板媚娘所说,那天日本人会派三十个人在九乐楼门口守着,解决掉他们就行了。”
“海城的同志呢?”吴敏问。
“三个人就行了,我、闻夕和吴同志就行了。我和闻夕调查过了,看守海城的同志们的监狱门口只有两个人,其他人大多数这个时候都是在城内巡逻,兵营里估算一百个日军,在监狱里看守的有十个左右。这已经算是很简单的了。”
“那九乐楼呢?章七对此不是很了解,沐槿同志怕是一个女孩子做不到吧?”
沐槿瞪了吴敏一眼:看不起谁呢?女孩子怎么?难不成还比你们这群男人弱!
曾越轻笑道:“九乐楼的老板媚娘和棉乐师熟悉计划,他们会帮忙的。”
“看来曾同志很相信这两个人嘛。”
曾越垂着眸子,眼底里有一丝丝开心,倒是没有听出章七语气里怀疑这两个人的情绪:“嗯,我相信他们。”
老汉靠着铺台边上抽着烟枪,眯着眼睛看着那三个年轻人从地下室里爬了出来。他抖了抖烟枪上的烟灰,整个身子往里靠了靠,听着那三个人的脚步声匆匆离开。
“谢谢大爷了,后会有期。”
老汉专心致志地清理烟枪里的灰,没理会三人的道谢。三人也没有管那么多,全当老人家年纪大了,耳朵也不太好使。三人走后,老汉抬起头看着三人朝城内走去的身影,喃喃道:“锦鲤缘尽,这缘分啊,该断还是该断的。这小子,真遇上了百年难得的锦鲤佑体啊……”
“哥,我觉得有人在身后跟着我们。”
沐槿感受到身后有无数双眼睛看着他们三个,像是在跟踪,搞得她后背发凉,强装镇定地低声和闻夕说。
“你没说错,的确有人在跟在我们身后。”闻夕在拐角处不经意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条路,发现有三四个特工在后面跟着。
“是特工,闻夕,沐槿,前面十字口,我们分开走。”
“嗯。”
曾越压低了脑袋,在下一个转角处拐了个弯,钻进了巷子里。
榕城的巷子弯弯绕绕的,很难找到路。曾越透过窗户反射看到自己身后有一个黑色西装男,手里好像还有一把手枪。
不好,对方有枪!
曾越的手不安地伸进别在腰间的手枪,正准备拿出来时,身后人的速度比他更快,“嘭——”一声枪响从曾越身后响起,幸亏曾越躲得快,闪过了子弹。
曾越立刻往前跑,那个西装男也加快了脚步追了上去。
脚步声在巷子里回荡,恶臭的污水堆积在大大小小的箱子上,野猫从中觅食,时不时被两个怪人的奔跑吓一跳。曾越连续躲过好几发子弹,还不忘回头补几粒。巷子越绕越偏僻,到了最后,曾越只能朝有光的地方跑。
他知道后面的西装男也会这么想,肯定会超近道,该想什么办法甩掉他……
曾越想到到路口的时候可以混入人群里,然后低着身子找地方逃跑。就这么想着,曾越还真的照做了。他出了巷子以后混入嘈杂的人群,后面的西装男虽然也追了进来,可一时半会儿也跑不快。
曾越一边跑一边回头看西装男有没有追上来,正庆幸着,路过一条窄窄的巷子时把拉了进去。
西装男挤了半天,出了市区并没有见到曾越的影子。他看见北路的有一个正在奔跑的、穿着白色中山装的男人,一下子追了上去。
巷子里,曾眠将曾越牢牢地按在堆积起来的箱子上,看到西装男追往另一个方向才松了口气,贴在曾越身上让自己冷静一下。曾越感受到曾眠温热的呼吸吹在他的脖颈里,轻柔的像羽毛。曾眠只觉得曾越的心跳跳得飞快,胸脯里一片起伏。
“媚娘不是说过不能出门吗?为什么?”
曾眠冷着一张脸看着曾越,眼神平淡却又担心。
“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儿没命了?”
曾越正想和曾眠说不用他那么担心自己,或者问他为什么知道自己在这里,嘴边却传来温热的气息。曾眠踮起脚,笨拙地亲吻了曾越。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别说了。”
曾眠的声音很柔,也很软,说话间又带着儿时的懵懂。他搂着曾越的脖子,一遍又一遍亲吻他。
曾越害怕曾眠摔倒,紧紧地把人拥住,又得到了曾眠的吻。曾眠身上的木棉花香很淡,很好闻。曾越的身上只有一股泥土味,他怕曾眠嫌弃,想要把人推开,曾眠却将人的脖子搂得更紧,呼吸都有些喘道:“别推开,让我好好亲亲。”
曾眠的眼神满是温柔和深情,他抚摸着爱人的脸庞,很是爱惜。
“哥哥,我爱你,是真的,中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