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离别与独行
七月的厦门,空气湿热,海风裹挟着咸腥与离愁。
冒烟抱着俞微微不撒手,她扯着嗓子,深情并茂地嚎着:“当你~紧紧~握住~我的手~~”,每一个破音都惊心动魄,每一个转调都匪夷所思。引得路人纷纷侧目,甚至旁边的一位大爷默默掏出了手机,镜头若有似无地对准了这边。
俞微微被她勒得差点喘不过气,尴尬到恨不得当场挖条地道直飞伦敦。可看着冒烟这副真挚模样,那点离愁别绪竟硬生生被搅得七零八落。
挣扎间看到了立柱旁的蒋之南,他独自站在那里,像一尊沉默的雕塑。四年的时光将他打磨得更加挺拔,可那一刻,俞微微恍惚又看见了初遇时廊下落满阳光的少年
她与每一位送行的好友拥抱告别。轮到他时,她走上前,用力抱了抱他。清冽的皂角香扑面而来,是她最熟悉的味道。
“你要开心一点”,她仰头看他,语气轻快。
“别老是那么严肃。还有...别再勉强吃辣了,嘻嘻。”
或许是因为年少,因为彼岸太过迷人,她选择性地忽略了他眼底深沉的海洋,也忽略了这个拥抱背后,远超友情的温度。
“这是给你的,”她松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纸袋,塞到他手里,“你帮我实在太多了,之南。”
她第一次省去了“学长”的称谓。那是一件柔软的棒球衫,左胸位置,是她笨拙却用心绣上的深蓝色字迹——“南葛”。
她还记得他最爱的南葛衫。她还记得他脆弱的肠胃。
他喉结微动,所有翻涌的情绪最终只化作一句克制的回应:“多保重,微微。路上小心去你想去的地方吧。”
他指尖在“南葛”二字停留了一瞬,那力道几乎要在布料留下印记。
没有人知道,这件普通的棒球衫,将在往后很多年里,陪他度过无数个孤单的深夜,陪他在异国的酒店里看陌生的日出,甚至在很多个重要的时刻,都被他妥帖地带在身边。它不再是一件衣服,而是一个念想,一个关于“如果”的假设。
英格兰的阴雨像是永无止境。帝国理工图书馆的凌晨三点,俞微微对着屏幕上天书般的量化公式,胃里因饥饿而阵阵抽搐。她摸出钱包,里面只剩最后一张二十英镑纸币,要撑过接下来四天。
白天,她在IC的阶梯教室里与随机微分方程搏斗;夜晚,她站在中超收银台后,机械地扫描着商品。一次,为凑齐一瓶牛奶的钱,她数了整整三分钟硬币,身后排队的老绅士不耐烦地轻叩柜台。那一刻,语言与学业的双重压力,具象为脸上火辣辣的灼烧感。
转变发生在一个寻常的研讨课后。当那个来自伊顿公学的白人同学亚当,再次习惯性地打断她的发言时,俞微微没有像往常一样沉默。
她深吸一口气,用清晰的英语,打断了他:“亚当,请让我说完我的推论。根据我们上周读的Hull教材第11章,你这个假设存在模型风险。”
整个小组安静下来。亚当挑了挑眉,最终摊手示意她继续。
那晚回宿舍的路上,俞微微觉得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烫。她不再试图完全抹去自己的口音,那是她来处的证明;她开始用第一次兼职薪水,买下那件剪裁利落的二手羊绒大衣。
英国坚硬的水质让她头发大把脱落,缠绕在指间,如同这场修行触目惊心的具象证明。她索性剪短了长发,利落的短发反而凸显出她越发清晰的下颌线与沉静的眼神。
正是在这样的双重挤压下,那张被妥善收好的银行卡,其意义才愈发清晰。生活清苦至此,她却从未动过它的念头,甚至从未去查询过金额。多年后俞微微仍感谢当年自己清醒的自觉——她深知那串未知的数字背后,是一种一旦触碰就可能产生的依赖,是足以动摇她所有坚持的“妄念”。
又一次小组展示,她作为主讲人,穿着那件熨烫平整的大衣,站在投影仪前。灯光打在她身上,台下坐着不同肤色的同学和严肃的教授。她想起在中超数硬币的窘迫,想起图书馆凌晨的饥饿,那些曾让她无比难堪的经历,此刻都沉淀为眼底的镇定。
她流畅地阐述着模型构建,在提问环节,一个尖锐的问题抛来。她没有慌乱,而是停顿一秒,随即引用另一篇权威文献进行反驳,最后甚至带着一丝微妙的幽默化解了紧张气氛。教授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赞赏。
那一刻她明白,铠甲已然铸成。它并非与生俱来,而是由无数个濒临崩溃的深夜、数不清的硬币和每一次鼓起勇气的自我捍卫,一锤一锤锻造而成。
镜子里的女孩,怯懦和迷茫正加速褪去,一种破土而出的、根植于自身力量的冷静与自信,正成为她新的底色。
她不会知道,这副坚不可摧的铠甲,将在不远处的未来,成为她面对命运抉择时,最有力的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