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事情比发现千年后自称被“被自己遗弃”的孩子找上门还要恐怖的事。
有,还真有。
做为当事人之一的须佐之男并不清楚自己还有孩子,更别提另外一位当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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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佐之男大人。”回到庭院时,忽然想起什么的安倍晴明似乎有些难言之语,索性苦恼地打开折扇遮挡住下半张脸,“屋内有位小姐于前些天寻上我,说是想要寻找她的母亲。”
“是和她母亲走散了吗?”
“也算是。”
刚降临平安京不久的须佐之男微微蹙眉,“有什么特征?”
“……”没曾想,安倍晴明沉默地望着他。
“晴明?”
“须佐之男大人有所误解。”安倍晴明心里有点突突,顶着两位神明过于灼热的目光,谨慎斟酌着接下去的话语:“那位小姐并非人类,她要寻找的母亲也并非女性,而且——而且给我的特征恰好是您的模样。”
金发金眼的武神大人。放在须佐之男降临平安京之前,安倍晴明是万万不会将那位小姐寻找的母亲与传闻中暴虐成性的须佐之男联系一起。
现在好了。安倍晴明有些头疼,若有人在瞧见那位小姐,平安京肯定又要多出一则谣言了。
不,这个也许不是谣言。
安倍晴明颇为苦恼地用折扇抵着额头,他只是平安京内一名平平无奇的阴阳师,为什么总能碰见这么新奇古怪的事情呢?
“?”
能封印八岐大蛇,也能斩杀恶神的须佐之男大脑瞬间一片空白,难得有些手足无措的他求助般看向身旁的荒,得到荒沉默一会后的点头,他显得更加迷茫。
他终将回到千年前封印八岐大蛇并且死在高天原审判场,可他并不记得在这之前自己曾诞下过一个孩子。
安倍晴明收起折扇,脸上的神色一言难尽,“……也许等您见着那位小姐便什么都明白了。”
什么须佐之男曾为八岐大蛇诞下一女,这种谣言编排进话本里都会被唾骂吧?不,是一定会被唾骂。安倍晴明现在也只得苦中作乐地想着,当时瞧见那位小姐也只觉得略有些眼熟,可当看见八岐大蛇没有神剑桎梏时的模样,又忽然间恍然大悟,在须佐之男降临平安京后,脑内所有线索串通一块,指向他最不想面对的答案。
他后来也曾怀疑过那位小姐是否是八岐大蛇的蛇魔所化,但这些怀疑最终都被一一打消,庇佑她醇厚的雷电之力分明源自眼前的神明大人。
只是……
安倍晴明和荒目送须佐之男缓步走向某间屋子。
只是这位年轻的须佐之男大人似乎不知道自己有个孩子?
直到缓缓推开滑门见到那位小姐时,须佐之男总算明白停留在庭院中安倍晴明与荒之间的缄口不言,前者早已见过那位小姐的容貌,后者预言会告诉他一切。
推开门霎那,万籁俱寂。
这孩子无疑集齐了父母两方最好的优点,但很明显更拥有属于父亲那方的特征——那双绛紫色竖眸此刻正用着复杂而又眷恋的眼神注视着他,唇角边点缀着几片细小的金色鳞片,在透进纸窗而照耀进房屋内的光芒下闪烁着冰冷细碎的光。
须佐之男有些恍惚,险些将眼前的少女看做八岐大蛇。
“你……”须佐之男垂在身侧的手指无意识地反复蜷缩伸展,他能明显感觉到两人之间的血缘羁绊,金色眼眸注视着那孩子,一时间却仿佛找不到可以倚靠的支点,他努力思绪着千年前一幕幕,缓声道:“这千年来,你辛苦了吧?”
少女紧绷起身体,薄唇抿得发白。
他不知道这少女是如何独自一人度过千年时光,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这副模样是否会吓到她,于是刻意放轻了嗓音:“我已经来了,你无需害怕。”
话音落下,面前独自成长了千年的少女见到他后紧绷的身体一下子放松下去,盈满眼眶的泪水刹那间夺眶而出,她仿若终于找到巢穴的鸟儿爬起身跌跌撞撞一头栽进须佐之男怀中,力道大得让须佐之男不禁向后踉跄了一步,感受着腰间死死横着的双臂,他想说些什么,微张的嘴唇颤动几下,最后只是发出几个毫无无意义的音节。
少女的脑袋正好埋进他的胸膛,他甚至能感受到胸前的湿润,迷茫了一瞬,他抬手轻柔抚摸着怀中少女的银白色长发。
“母亲——我终于找到您了……”她的话语断断续续,显然带着哭腔,“请不要……请不要再丢下我……”
须佐之男抚摸怀中少女的手微微一顿,虚无缥缈的承诺是须佐之男无法给予的回答,他的未来注定要在千年前的高天原审判场上陨落。
血缘同样是十分奇妙的东西,明明没有关于诞生下孩子的记忆,时隔千年却不由想要亲近。
“你叫什么?”
“须世理姬……”须世理姬声音听起来闷闷的,还有些哽咽,“我听见那时您呼唤我的名字。”
从须世理姬接下来断断续续的话语中,须佐之男缓缓拼凑起回到千年后发生的事情——这孩子兴许是拥有他与八岐大蛇血脉的缘故,对那些诞生之际的事情一清二楚。
对三贵子而言性别并不是什么约束。先前神狱中那一场由八岐大蛇主导的、全然不在须佐之男意料中的诱欢导致蛇神种子最终在他宫腔内生根发芽,之后便跟荒所预言的一样,在千年前封印八岐大蛇后他随着八岐大蛇一同坠落且逝去,分崩离析的神躯剩下的不仅仅有那紧握着天羽羽斩的双手,还有一枚滚落到枯萎的樱花树下的蛇蛋,拥有绮丽花纹的绛紫色蛇蛋周遭闪烁着电火花,神明与人类诞下孩子终究有着天囊之别,青空中蓄起属于处刑人残留的神力化为最后一道雷电劈在蛇蛋上,蛇蛋刹那间出现裂纹,通体银白的小蛇从裂纹中缓缓滑出,绛紫色竖眸死死望向天羽羽斩的方向,呼吸间吐出的分叉蛇信无声无息捕捉着空气中最后一缕属于“母亲”的气息。
“我多么希望能够再见您一面……”须世理姬眷恋地缩进须佐之男的怀抱中,贪婪地汲取着诞生之初所捕捉到的那一瞬气息。
温暖的。
远比太阳还要温暖而又耀眼的雷光。
“请不要离开我了,母亲。”她总算明白她血脉上的父亲为什么同样眷恋着他的存在,太阳会是属于人的太阳,而雷光是独属于她的太阳。
须世理姬能够感受到血脉里属于父亲那方的蠢蠢欲动,似乎血缘上的羁绊将他们三人牵连一起,这千年来她大多时候能听到来自父亲一遍遍呼唤母亲的嗓音。
厌恶的、仇恨的、欣赏的,甚至是喜爱的。
通通化为“千年后定将重逢”的话语。
于是她数着日子,一天天熬了过来,只为比父亲更快与母亲再次重逢。
如今她无疑是得偿所愿,她躺着须佐之男的双膝上,耳畔贴近柔软小腹,仿佛见到了千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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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岐大蛇能够很快知晓须世理姬的存在,须佐之男并不意外,须世理姬不可能躲躲藏藏一辈子,她要站在阳光下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所以在八岐大蛇到来时,他站到了须世理姬身前,替她挡下来自父亲明晃晃的恶意。
这也是须佐之男到来千年后的平安京时,第一次与八岐大蛇碰上面,他冷冷注视着朝他莞尔一笑的八岐大蛇。
“母亲……”须世理姬伸手抓住须佐之男后腰处飘动的布帛,她同样在望着八岐大蛇,相似的眸子微微一颤,尔后率先避开八岐大蛇没有一丝笑意的目光。
八岐大蛇那双眸子静静审视着她,却好似轻易看透了她千年间做为窥视者的卑劣模样。
“真是惊喜啊。”八岐大蛇饶有兴致地越过须佐之男打量番须佐之男身后的身影,那身上拥有两人的特征让他很快意识到与他们有些关系,他收回目光落回须佐之男身上,绛紫色眼眸扫过须佐之男平坦小腹,“你居然愿意为我诞下她。”
“我不会替她抉择她的命运,她终究走向无法预料的未来,因为生命就是这样鲜活而无法预料的东西。”
“哪怕是属于你我的孩子?”
“她不属于我,也不属于你,她至始至终只会属于她自己。”
“你期待的未来着实可笑,她拥有我的血脉,注定有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她表现出来的只是想让你看到的。”八岐大蛇锐利的绛紫色竖眸牢牢盯着须佐之男,仿佛是将其圈进自己狩猎范围内,他能够一眼看穿须世理姬的本质不由觉得好笑,“她并非你想象中的纯良,你太天真了。”
在八岐大蛇颇为威压的凝视下,须世理姬下意识揪紧裙摆,被看穿内里罪恶的无力感迫使她低下脑袋,不敢去看须佐之男,生怕从那双金色眼眸里瞧见失望。
“我知道。”须佐之男说,他犹如守护者般屹立须世理姬的身前,“所以我会引导她走上正确的路,直至死亡。”
“何为正确?你真是执迷不悔,须佐之男。”
八岐大蛇并不在意子嗣的存活,但如果孕育了这个子嗣的是须佐之男,对他而言反倒多了几分趣味,毕竟千年前蛇骨曾穿透过须佐之男的身躯,他们的孩子却依旧平安诞生及存活到千年后,多么顽强的生命力,亦或者当时须佐之男就已经察觉到这孩子的存在,并且分出几分已经寥寥无几的神力来庇佑腹中孩子。
想到千年间了无音信的神明,八岐大蛇玩味的眼神很快收回,他漫步走至须佐之男身前,丝毫不畏惧须佐之男会不会选择此时下手,凑近须佐之男耳畔一字一句道:“你的孩子现在看来因母体神力不足而身体孱弱,没有能够与野心媲美的能力,须佐之男,你又能庇佑她到什么时候?”
“雷光将长伴她左右,哪怕我的死亡,也不会改变这一现实。”
八岐大蛇面色忽地一冷,绛紫色竖眸冷冷扫过站在须佐之男身后的须世理姬,两双相似的眼眸对视下,须世理姬能够清楚感受到源自八岐大蛇的冷漠。
“我会见证你和万物的陨落。”在须佐之男感到不适前,八岐大蛇率先后退几步化为白蛇现实他们眼前,“须佐之男,别让我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