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庚寅走了,叶怀舟和莲烬都没有说话,整个山洞湿冷、寂静,除了他们轻微的呼吸声,别的什么都没有。
长明灯的光照在他们脸上,将五官锋利的棱角照得边界分明,这个场景,和许久以前,他们被梼杌赶到五灵洞的时候一样。
叶怀舟从没和人吵过架,叶散人对他总是直接掌控,他很少会反抗,所以他和叶散人没吵过架。而他也没有别的亲近的人,身为少家主,叶家人人都顺着他来,也不会同他吵架。
所以现在,心情始终不能完全平复下来的叶怀舟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汹涌的情绪几乎将他淹没,一口气吊在胸口怎么都顺不下去。
“你说这是我想要的,你为什么这么说?”叶怀舟沉声问,语气中带着一丝没克制好的颤抖。
明明有所隐瞒的人是你,怎么成了我想要的?
莲烬双唇紧抿,强迫自己不去看叶怀舟,“没什么,怀舟,哥哥,是我说错了,我们回去吧。”
“你还是会去杀他们,是不是?”叶怀舟问。
不对彼此说谎的誓言悬在头顶,莲烬攥紧双拳,咬牙道,“是。”
一股血气直冲叶怀舟头顶,如果是几天之前,他或许还能心平气和地和莲说这些事,可是这几天莲一直莫名其妙地疏远他,躲开他的触碰,话变得很少,他实在不能保持平静。
叶怀舟一把抓住莲烬的肩膀,强迫他直视自己,“我说过,你背后有我,你不是一个人,这句话我跟你说了多少次,是不是说再多次你都记不住?你为什么就是不懂?你为什么就是什么都不愿意和我们说?”
清冷修长的一双眼被眉头压得变形,叶怀舟表情痛苦地拧在一起,呼吸急促,说到最后质问都变了调,无奈又哀愁。
莲烬第一次见叶怀舟这样,望着那双眼,他也被里面深深的悲伤感染,摇头道:“我记得,我都愿意告诉你们,我懂……”
叶怀舟松开莲烬,两只手无力地垂落在身侧,“不,你不懂。”
“我明白你的意思,怀舟,但是他们必须死!”莲烬急促地解释,可言语终究苍白,只能一拳狠狠砸向岩壁,砸得石壁凹陷,鲜血直流。
叶怀舟无奈地摇头,上前一步,“那你告诉我,他们为什么必须死?为什么非得是现在?我跟你说过不要妄动杀心,你这样是不是被天杀星影响的?你冷静一点。”
莲烬恐惧将答案宣之于口,侧身不敢再看叶怀舟,面对着石壁喃喃,“我很冷静,现在好不容易潜伏进来,机会难得,我混进他们驻扎的地方就可以轻动手……”
“够了!”叶怀舟走到莲烬身侧打断他,“这不是你的理由,就算没有这个机会,你以后也可以杀了他们,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同我说实话呢?”
是不是天杀星早已侵蚀了你的心智,要把你彻底变成一把只知杀戮的刀?
“是实话……”莲烬撑在石壁上,紧闭双眼。
叶怀舟抓住莲烬撑在石壁上血迹斑斑的滚烫右手放在心口,“你有秘密瞒着我不说没关系,可是你不能做伤害自己的事,”他顿了顿,“你这样让我这里好痛。”
那是叶怀舟为莲烬挡下致命一击的地方,那里曾经有一个空洞,鲜血淋淋,怎么都填不满。他的生命曾经在空洞中流逝,现在似乎也有什么东西正在那早已愈合的胸膛中流逝,让他再次感受到痛苦。
五指轻轻收紧,感受着衣料柔滑的触感,下一秒,莲烬就像被那隔着衣物的温度烫伤了一般,挣扎着退后。
“你看着我的眼睛,莲,你是不是就是想让我痛?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叶怀舟没有松开手,衣料顺着他的手腕滑落,露出三条很浅很浅的伤疤。
莲烬始终垂眸避开怀舟的视线,正好瞧见了长明灯火光下的三道伤痕,他很轻地摇了摇头,“不是……不是,你不要因为我痛。”
他不说,因为他不敢说。
他从来不害怕什么,小时候被关在偏院十年,他不怕;无人陪伴,不见天日,他不怕;死在莲池旁边,他不怕;魔族行刑六年,他不怕;寒夜令追杀,他也不怕。
因为他从来一无所有,所以没什么好失去的,一个人来去无牵挂,大不了就是一死,也就没什么好害怕的。
可是现在什么都不一样了,他怕的事情太多了,他怕怀舟不开心,怕怀舟受伤,怕怀舟离开他,像两年前那样一点点变冷……
他还怕怀舟不爱他。
一直以来如影随形的,不过是怕怀舟不爱他,怕怀舟的爱只给叶崇,不给莲烬,怕怀舟的爱会因为他是莲烬而缩减。他就像凡间守着钱财不敢花一分的守财奴一般,守着怀舟给他的爱,小心翼翼,不想失去一分一毫。
其实他这几天也想清楚了,就算怀舟不爱他也没关系,只是亲情也没关系,他可以永远做好他的弟弟,只要留在他身边,保护他就好。
只要不告诉怀舟他的喜欢,他就不会失去怀舟。
可再不想失去,如今也都要失去了。
因为,怀舟说他痛。
他不要怀舟痛苦,更不能是因为他痛苦,他要怀舟幸福。
如果他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人痛苦,那个人是他就好。
莲烬深深吸了一口气,山洞里的空气湿冷,吸进肺里清凉一片,使人清醒,他平静地转过身,看向叶怀舟。
一双狐狸眼里仿佛有一团蓝火凝成的漩涡,吸食所有凝视之人的魂魄,所有恶业都在这熊熊燃烧的蓝火之中旋转,只剩下无穷无尽的温柔。
几乎是视死如归地开口,“我喜欢你,怀舟。”
叶怀舟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愣在原地,他以为莲隐瞒不说的,也许是有关天杀星的事,又或者是天地大道的秘密,完全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他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莲烬痛苦地闭上双眼,“我的秘密,是我喜欢你,我爱你怀舟。”
“我知道什么是爱,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心上人,你就是我的心上人。”
是你让我知道这世界上除了杀戮、黑暗和仇恨之外,还有一些令人柔软的东西,让我知道什么是快乐,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
幽蓝的业火被关在眼睛里,再也不能焚烧他人的痛苦,只能灼烧他的灵魂,灼烧他贪恋、嫉妒、愚痴的灵魂,灼烧他苦苦维系的泡影。
“对不起怀舟,我没做好你的弟弟,我现在没办法只当自己是叶崇,怀舟可不可以别怪我?可不可以让我留在你身边?”莲烬恳求地低下头颅,无望地乞求。
他说出来了,怀舟就知道了他不甘于做叶崇的替身,不甘于只做他的弟弟,怀舟或许就不要他了。
可是怀舟不要他了也没关系的,怀舟想知道什么,他都告诉怀舟就好,他不要让怀舟痛。
可是为什么,心脏好痛,紧缩地疼,让他痛得喘不过气,比曾经受过的所有伤都痛。
原来爱一个人,是这么痛的吗?
叶怀舟一直没有回答他,莲烬还是没有睁开眼,就让结局来得慢一些吧。
直到一个温热的东西贴上他的额头,莲烬才抬起眼睫。
叶怀舟这几日吸收完大道之力后高了不少,现在只比莲烬矮了半个头,叶怀舟捧起他的脸,轻轻吻在他的眉心,拇指有意无意地搭在他眼角的那颗泪痣上。
他的吻和他的触碰,都是那样的轻,就像羽毛扫过一样。
“别哭,我不会离开你,也不会让你离开,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和你一起面对不是吗?我也爱你。”叶怀舟轻声道。
于是那栖息着蓝色火焰的双眸不再躲着他,直直地望进他眼底,将他一同拉进那名为爱的漩涡,将他也自愿投入名为贪嗔痴的烘炉,与心爱之人一同烧成灰烬。
无论人、魔还是仙,都有被看见的需要吧?叶怀舟这样想。
他其实从来也没有欠缺什么,十七年过得平静无波,是家族最听话的木偶人少家主。
是莲的到来,第一次让他被看见,被专注地注视,给予他陪伴和爱。
“就算我不是叶崇,不做你的弟弟,你也爱我吗?”莲烬问。
叶怀舟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像只难过又可怜的小狐狸.
他叹了口气,如果一个人因为自己的爱而感到抱歉,如果一个人以为只有做别人才能得到爱,是不是真的太可怜了。
“莲,我见到的叶崇,从始至终都是你。我不会因为你不是他就不爱你,我对你的爱,和你是叶崇还是莲烬都没有关系,我爱的是你这个人。”叶怀舟将他拉进自己怀里。
“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我以为你有心上人了,我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我,所以我说我们要做兄弟。”叶怀舟坦然道。
现在回想他当时应该的愤怒,已经很好理解。叶怀舟本以为自己开口说这些会不好意思,不过真的开口,却十分坦然,没有什么不适应。他剖白心迹,只希望莲也能感受到他的爱,不要那么孤独。
“我的心上人就是你,从来不是别人。”莲烬紧紧抱着怀舟,下巴抵在他肩上。是谁告诉怀舟他的心上人是别人的?看样子只能是文巧了,她当时到底和怀舟说了什么?
实际上本能让他们早早互明心意,却被莲烬吃味打断的文巧后背一阵发凉,在远方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嗯,我现在知道了,我也是。”叶怀舟弯起眼角,眼眸之中尽是笑意。
其实他早就告诉过莲烬答案了不是吗?
他曾在同样昏暗的山洞里,在长明灯微弱烛火的照耀下,告诉他,就算你不是我弟弟我也会救你。
如今,他告诉莲烬,就算你不是我弟弟我也爱你,以另一种方式,加倍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