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傍晚,北涧路的风里带着春天特有的潮湿,像未干透的水泥。
工地围挡已经高到人头顶,上面喷着一排排红字:
【拆除改造,焕新城市面貌】
苏筠站在围挡前,抬头看那字,心里忽然涌出一种空落感。不是因为那堵墙,而是因为一种说不清的失落:好像连他们曾站过的地方,也在城市更替里,被彻底抹掉。
林望在她身后停下脚步。他没问她是不是想看那堵墙,只静静站着,像试图从这片封死的铁皮后面,找回一些曾经的痕迹。
苏筠轻轻开口:
“其实我知道,这面墙留不留,对城市根本没什么影响。”
她声音里没有责怪,只是带着淡淡的疲惫。
风吹过围挡,卷起街角一张褪色的海报,哗啦一声,拍在铁皮上,又被吹走。
林望看着那张飞走的纸,忽然轻声说:
“走吧。我带你去个地方。”
巷子里比街上暗,只有零星的窗户透出昏黄的灯。地上是碎砖和老树根拱起的水泥,踩上去凹凸不平。
两边的墙都老旧,爬山虎的叶子泛着暗绿色,在灯光下像波动的影子。
苏筠忽然想起,这条巷子她其实走过很多次,却很少仔细看。她轻声问:
“你小时候住过这边?”
林望摇了摇头:
“没有。大学的时候,经常来这里。”
他带她停在一处墙角。墙上是一片裸露的灰砖,砖面剥落,缝隙里积着一点灰尘。那上面,依稀能看见几笔淡淡的粉笔字。
苏筠眯着眼,认了很久,才辨出上面写着:
“我在这。”
林望伸出手指,轻轻擦过那几个字,动作很慢,好像怕把它们擦掉。
他的声音有点低:
“我大学那会儿,总觉得……世界那么大,我算什么?哪天没了,连来过都没人知道。”
他顿了顿,又轻轻笑了一下:
“有一天晚上,跑出来,就写了这几个字。不是想让别人看,是想告诉自己:我真在过这儿。”
苏筠看着那几个几乎被雨洗掉的字,心里忽然涌出一种想哭的感觉。
可她只是缓缓开口:
“你一直在修。其实不是为了城市,是为了你自己。”
林望没说话。
他抬眼看她,眼神里却透出一种**裸的脆弱。
苏筠又轻轻说:
“你怕有一天,一切都拆了,连你自己都没留下痕迹。连我,也不记得你。”
风更大了些,巷子深处传来一阵铁门被风拍响的声音,像远处有人叹息。
林望缓缓吸了口气,嗓音有些哑:
“我总以为,只要什么都修好,就能留住什么。可后来发现,还是会有人走散。还是会有人不记得你。”
他轻轻笑了一下,却带着苦味:
“就像这几个字,也快洗没了。”
苏筠走近他一步,伸出手,轻轻抹掉他手指上沾的灰。
她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比风还轻:
“你不需要把所有裂缝都修补。你存在过,就是痕迹。”
林望没有立刻回答。
他低头看着那几乎快看不清的“我在这”,心里忽然想起很多年那些孤零零的夜晚:灯光下,一个人盯着CAD图纸,想修好每一道裂缝,好像那样就能保住什么。
苏筠轻轻开口:
“人就是靠这些小小的记得,知道自己在世界上待过。哪怕全拆了,你也留在我心里。”
林望抬起眼,看她笑了一下,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那你呢?你害怕被忘记吗?”
苏筠的睫毛颤了一下。
她没立刻回答。
巷子里,有一滴水从墙砖缝隙里滴下,砸在地上,碎成小小的水花。
城市的风,带着石灰粉与水泥的味道,在这条巷子里来回徘徊。
一座城市翻新旧屋的时候,也像人想从过去里脱身。可总有些东西,比混凝土还顽固,藏在墙缝、砖面,甚至某个人背影停驻过的光里。
有人说,留下痕迹是浪漫。可浪漫并不只是感伤。那其实是人类,在不可逆的熵增里,为自己挣来一丝证明:
“我曾在这里。”
很多人终其一生,盖房、写字、拍照、记日记,不是为了别人,而是怕有一天,连自己都忘了,曾经是谁。
有人以为爱是缠绵,或者占有。可到头来,爱最大的意义,也许只是替彼此保管那一句话:
“你存在过。”
在这越来越快的世界里,连记忆都能上云端。可再智能的硬盘,也无法代替一双眼睛,轻轻地看向另一个人,说:
“我记得你。”
过了很久,苏筠轻轻开口:
“我也怕。可我更怕,从来没人知道,我想过、爱过、来过。”
她呼出一口气,像终于卸下心里的重物。
“所以我才想和你站在这里。”
风把巷子口的塑料袋吹得呼啦乱响,像半空里一只挣扎的白鸟。
林望缓缓伸手,把她抱进怀里。
很久,他轻声说:
“爱,是让世界记得我们活着。”
苏筠没说话,只是轻轻抱紧了他。像终于明白,那不是为了留什么砖墙,也不是为了证明谁赢过谁。
只是想,在无边的混沌里,也有人,记得你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