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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蒋蛮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071 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取决于你的父母


    赵只今是在第一桶金落袋后才被激发出赚钱欲望的。


    在这之前,她很清醒,深知钱的重要性,但也很懵懂,完全不知该如何去赚钱,特别是赚很多很多的钱。虽然在她的家族之中,就有两位非常有钱也非常会赚钱的长辈,大伯和大姑。


    因为用赵只今妈妈的话说,他们一个没读过什么书,另一个霸道和自私写在了一言一行里,能发家纯属撞大运。


    “早生几年,就什么都赶上了,你爸,就是弄错了投胎顺序,以为当老小最招人疼,结果呢?什么都没捞到。你大伯,赶在你爷爷去世前顶替着进了事业单位,又靠着里面的关系弄了个运输队,正业副业都没少赚。你大姑,那年下岗,说是惨,结果人趁乱偷着把厂里的棉织品拿出来卖,就此卖出了信心,做起了买卖。就你爸,没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有点关系可以走,那年该他下岗结果我们求爷爷告奶奶的走了关系,反倒是耽误了他,哎,你说谁能想象后面个体户有那么吃香?要我说,我们家是真没那个运啊。”


    这是赵只今妈妈翻来覆去的一套车轱辘话,听得赵只今烦闷却也做不到去反驳。


    一是前面反驳的结果实在是有点糟糕,惹来母亲更多的唠叨甚至于眼泪,“你觉得不都怪时机,那就是怪我们不够努力,没给你创造个好条件喽?”


    二是她那大伯和大姑着实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主儿,以要忙的事情太多把照顾奶奶的义务全部丢给了赵只今的爸爸,虽说是有钱但真到往外掏时比如说遇上给奶奶付医药费时,是一定要精确到分角的,并且从来都是三家平摊,理由是深知赵只今的爸爸个性轴,不让他掏钱他一定会觉得是做哥哥姐姐的瞧不起他。但其实,总动不动流露出傲慢与轻视,让人无法不多想的人就是他们。


    赵只今最最讨厌的便是每年春节时的聚餐,他们家的传统是轮流做东,大伯和大妈都是在饭店请客,轮到他们家,他们不是不愿意也不舍得掏那钱,但都被大伯、大妈给劝住了。


    “别,就去你们家吃,让弟妹给我们烧几道家常菜就是了,我们平日里应酬多总在外面吃,就想吃家里做的。再说,你们又不富裕,别破费了。”


    说的话是为你好,神情却是掩不住的俯视,再者到了赵只今家,他们会大提特提要求,要吃什么菜,喝什么酒,还会捉着赵只今的父亲上桌搓两圈,而大伯和大姑父,明明那么有钱的两个人了,在输钱时还是会闹情绪甚至于出老千。


    面对赵只今,他们也是充满了轻视,会反复向她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但若她期末真考得不错,超过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又都嘴一抿,换了说辞,说孩子嘛,快乐成长最重要,不要有那么多的压力。他们的孩子也确实没压力,饭桌上,不想说吉祥话,不想表演节目,所有人都会替他们打圆场,只有她,是必须要站起来说新年祝福的,也必须要唱首歌以活跃气氛。


    年少时的赵只今不很明白,在她浅显的认知里,一个家族里不都是最小的那个孩子最能被包容嘛,但等再长大些,她懂了一个人情世故——


    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取决于你的父母。


    她的父母是整个家族中最弱势的,那么即使她是老幺,也仍是被要求做老大的,要能照顾到其他兄弟姐妹,还最好要能有榜样作用,但又不能够过分强势和耀眼。


    *


    赵只今的发迹,很微妙地打破了这个家族的平衡。


    那一年适逢他们家想要换房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不懂投资也没有副业,靠着那些死工资自然是无法追赶上增长迅猛的房价的。


    在那老破小里住了十好几年,赵只今的妈妈只想换个新点亮堂点的大房子,这是她的心愿,另一面,她总觉得女儿上大学后离成家立业也就不远了,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男方来提亲脸上都没面子,她勒令赵父去借钱,但赵父在哥哥姐姐的强势面前从来是抬不起头来的,根本张不开这个口。


    而赵只今却直接拿出了十万块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再往后的半年、一年……房贷轻松被还清,赵父也开上了一辆奥迪Q2。


    女儿成了赚大钱的淘宝模特,赵母感叹,“这家的风水总算是开始眷顾我们小家了。”


    赵父虽不善表达情绪也不怎么外露,但那一年的家宴,他第一次挺直了腰板说就在外面吃,在大姑父又一次出老千时他也终于硬气了一回,说:“这样打牌有什么意思呢?”


    赵父、赵母在那时也懂了一个人情世故——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也取决于你的孩子。


    赵只今看到父母扬眉吐气,很是高兴,而最让她高兴的是,这个家总算是有些些温馨,不再是由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唯唯诺诺组成。


    再看大伯、大姑,也是多了几分客气,少了许多的压制。


    有钱真好啊!那时她这么感叹,然后逼着自己连轴转,想着等有一天一定把父母接来北京,好远离那些讨人厌的亲戚,不再被他们的种种所左右。再后面,包括那些激进的炒股和有失考量的投资创业,也都是从那个欲望里生发的。


    *


    但现在,时运没有再眷顾她了,而她心中生发的种子也不再是只想着那一个方向破土而生了。钱很重要,钱很奇妙,还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但如若不能,如若很难,在这之前,赵只今想做一些,发自内心也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思绪有些乱了,赵只今不得不振作精神,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然后灌了半瓶冷的气泡水下肚。手机上的页面已经从微信跳转到了一个网页上,上面是关于医生卢定语被患者儿子砍伤的报道。


    报道写那位患者已经是七十三岁的高龄,因为冠心病来到医院进行心脏搭桥的手术。现代医学下,心脏搭桥手术的难度和风险都得到了较好控制,算是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手术,但个体的具体情况和术后的护理也是很重要。那位病人,病症相对严重,年岁也较高,所以医院在手术前也告知了相关风险,并强调了这之后护理的重要性,所幸手术很成功,病人在经过了两周多的恢复和后续后,患者出院了。


    转折则出现在一个月之后,那位患者的儿子突然持刀闯入了医院将卢定语砍伤,并称他为庸医杀人犯害死了他的父亲。这之后,舆论炸锅,一面是对医生的惋惜还有施暴者的谴责,一面是对真相的各种‘道听途说’,这其中,被顶上热门的有这样一条评论,说看视频里那位儿子的激烈表现,这医生大概真的是庸医也不一定。


    那条视频,暴力又血腥,但只因为施暴者足够歇斯底里,嘴里不停叫喊说父亲死的冤屈,是医生忽悠他们手术,让他们花了钱不说还丢了性命,展现出了相对‘情有可原’的一面,便显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而在这之后的两个月,在相关部门的介入调查下,事实有了定论。医院的诊断和相应的手术都没有问题,是病人在出院回家后并无得到良好的照顾,那里面有看护的不作为,有一直在家啃老,不停问老人要钱填补自己借贷窟窿的儿子的不仁孝,但最终为此买单的人却是卢定语。


    犯罪嫌疑人已被关押,在被问及为何会行凶时,他只淡淡一句,“老头子的退休金,再没了。”


    但这一切的真相,跟随在热度过去之后,虽迟但到,但也少了许多人的关注。


    *


    太久没回家,没及时续上电费,屋里一片黑寂,任准在房间里摸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只已不剩多少电的手机。


    手机上,照例有许多未接来电和信息,在关注他的近况。任准全部忽略,只打开了跟赵只今的对话框。


    【到家了吗?】


    【我说的事情,你认真考虑下啊。】


    【我等你。】


    对方一连发了三条信息,任准手指在屏幕上跃动,却是迟迟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思绪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卢定语的遗言还萦绕在心间,他父母的不解和悲痛也是随其缠绕在一起。


    卢定语说,哪怕学医的初心并不纯粹,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有了敬畏,敬畏生命的伟大,也感叹自身的渺小,因此长年累月不敢有懈怠,也从未敢愧对自己的良心,而今如此结局,实在痛苦,痛才发现内心其实从未后悔过学医,苦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因此只有长眠下去,才是解脱。


    而葬礼上,他的母亲则一直揪着任准,哭得站不直身子,她反复说从前那么苦都过去了现在再难好歹有份工作,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任准却知道那种绝望,找到医学的光和失去的医学的光,发生在同一刻,很是足以磨灭生的意志。


    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


    再想起自己学医的初心,任准只觉得讽刺,他想,现在这个复杂的当口,大概没有比医生们更绝望的人了吧?可那边,赵只今却目光澄明地看着他说:“不如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安西教练,跟我一起做陪诊,去真真见见那些病人私下的模样?”


    安西教练。任准想起这形容又不由嗤一声,他又不是三井寿。


    可是,真的好想,再拿起手术刀啊。


    072 小孩矫情爱抑郁,老人不可避免的要痴呆,至于剩下的精神疾病可全部概括为脑袋有毛病


    “准备好了吗?”


    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陪诊,但出发前,在蒋大佑反反复复的确认声中,赵只今不由心生疑窦,这之前,来雪、蒋大佑、祝清只说这是一位真大爷,因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症,脾气不太好,现在看来,应该不至于如此简单。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现在又一起做事,你们不好给我挖坑的啊。”赵只今往下深问。


    蒋大佑真诚地哭丧着一张脸,说:“没有,真的只是脾气大。”


    “那你这表现也是有些太过了吧?”赵只今又放下了戒备,想不管是贾大爷还是真大爷,脾气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她对自己的老人缘过分有信心,加之又有不少陪诊经验傍身,如此很是乐观的出发了。


    *


    家住朝阳区的贾大爷全名贾放薪,这个名字寄托着父母对每月能稳定收到一笔薪资的渴望。而在父母远去,生活富足的今日,他的名字,更多变成了一种调侃,身边的人都笑着称他为‘放心大爷’,而因为他为人很是板正,做事也是一板一眼地有条理,熟悉他的人也经常半开玩笑的说:“有你贾大爷,你就放心吧!”


    可世事总在变化,人的变化更是由内而外的,贾大爷也没能逃脱这规律,从放心大爷变成了这么大一人了真不让人放心的一存在。


    一年半前,贾大爷的老伴因为胰腺癌去世,好在从确认到去世只用了三个月时间,没受特别大的罪,走时她半躺在贾大爷怀里,对着一众儿女说这一世活得挺好,知足了。


    贾大爷在老伴去世后,消沉了一阵,但也很快振作了起来,他身体还算硬朗,生活作息也是良好,平日在儿女忙不过来时会帮忙去接送下孙子孙女,剩下的时间便是跟老伙伴们一起去户外钓鱼和唱歌,算是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儿女们对此算是欣慰,但偶尔提起也会微微不平,觉得母亲在世时那般辛苦,那般任劳任怨,父亲不该如此轻轻浅浅地跨过这条死亡的河流,又道丧偶的男人甭管多大岁数都会想着再找一任,他们家条件还不错,若老头子不清醒,真找了个人来要替代母亲享福,那不知要平添多少麻烦。


    贾大爷拢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女儿算是跟贾大爷关系最好,而在这件事上,她也难免担忧,不想有个后妈,同时她还自我调侃,“我们这个贾姓是真不好,什么好的期待,搭上这个姓,都白搭!要我说,爸让人放心了一辈子,这往后,还真是不好说。”


    没成想,这调侃,一语成谶。


    *


    日子风平浪静的又过了半年后,贾大爷突然在家庭内部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疾风骤雨,起因是为了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已过世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


    老三贾兴芳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凌晨三点多钟,丈夫的手机骤然作响,她在正酣甜的睡梦中差点被吓到心梗,不满地翻了个身后带着训斥,“你怎么也不知道给手机调静音?”


    丈夫则带着委屈将手机递给她,“老爷子打的。”


    贾兴芳听闻此言,立马坐起来接通了电话,想这么晚了别是父亲出了什么事,不想,那面,父亲声音洪亮好似赶着去打鸣的公鸡。


    “喂,别睡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给你们兄妹几个商量。”


    “什么事?”贾兴芳警惕的问,生怕他们的担忧成事实。


    不想父亲却道:“你们一个人给我打十万,我要开个服装店!”


    “哈?”贾兴芳摸了摸还热乎的被窝,只当自己还没睡醒。


    那个凌晨,贾大爷接连给三个儿女致电,说了要开服装店的事情,儿女们只当他是呓语,谁也没认真往下问,敷衍地应付了几句说周末再说后,就又都睡了过去。


    不想,没过几个小时,贾大爷便敲开了离得最近的老大贾兴国的门,在睡眼惺忪的他们一家三口面前发表了一番激情演说,直指一个主题思想,那就是他们的母亲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条件不好时吃穿用度都紧着孩子和他,条件好了些时仍未雨绸缪地要为孩子们节省,“她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穿衣,但每次逛街都为了钱退而求其次,不要喜欢的就要便宜的,所以我要给你妈开个服装店,把好看的衣服一排溜地摆开。”


    贾兴国一家先是愣住,而后面面相觑,像是听天方夜谭,半天讲不出半句话。


    贾大爷敲了敲桌子,又说:“既然是为了你们母亲,你们兄妹几个也得出钱,先一家拿个十万出来吧。”


    这时,贾兴国的儿子贾大爷的孙子开口了,他童言无忌的说:“可是再好看的衣服奶奶也穿不着了啊!”


    贾大爷于是又被打开了开关,开始了另一番演说,情绪较方才还有递进,一会儿说起他结婚时妻子穿的那条红裙子,一会儿又说起北京九十年代开业的那家燕莎友谊商城,再就是反复念叨起妻子在时开玩笑说的那句我要是开服装店的就好了,一天换身衣服。


    “穿不穿得着,这就是你妈你奶活着时的梦想,我必须给它实现喽。”最后贾大爷说,神情坚定,双拳也是握紧,语调也是高的差点破音。


    贾兴国看着父亲那激动的模样,生怕他随时背过去,只能先行缓兵之计答应了下来。


    晚上下班,他又紧急召开了家庭会议,一家人各说纷纭了两个小时后,推测父亲应该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要给母亲开服装店是假,要给对方花钱才是真。于是他们排了班,要跟踪父亲,揪出那个不利于他们家庭和谐的女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完全打破了他们的猜想,父亲,开始变得奇怪不已。


    他开始在夜里频频打电话给他们三兄妹,大谈特谈那过去的岁月,甚至有时干脆放下电话直接在清晨五六点登门,要他们带他去爬山、钓鱼又或逛早市。


    服装店的事也被他一直记在心间,钱虽没到位,但他已经开始拉着做餐饮的老二贾兴正去看门面了。


    家里的书房也是乱到下不去脚,纸张铺满了地板,上面满满当当写着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开店经验,什么要开一家服装店,只需走好这五步,又什么,这些精品进货渠道,你都知道吗?


    跟踪?不存在的,父亲就紧紧跟随在他们兄妹三人的身后。


    贾兴芳想莫不是父亲寂寞想找个寄托,于是挑了一天做了一桌贾大爷爱吃的菜想要跟他谈谈心,但贾大爷在听完他们对他的担心和劝慰后,筷子没动一下。


    “散了吧,服装店的事先搁着吧。”他神情恹恹地说,情绪很是低落,再然后就起身回了房间。


    *


    这之后,日子算是恢复了平静,贾大爷停止了激烈的进攻,亢奋不再,贾家的这一大家子也总算睡了个好觉,不过这样的生活没持续过半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的门又被扣响了。


    噩梦再次重演,贾大爷又开始了他的梦想演说巡回演出,并较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次,他甚至要将名下唯一的一套住房售出用以支持他开服装店的梦想,子女们自是忙不迭的去阻拦,贾大爷却很理直气壮,表示早些年给了他们不少资助,帮助他们买房成家立业带孩子,现在他的钱花哪儿他们都管不着。


    这明显非常的不现实。贾家三兄妹开始轮番上阵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全都被贾大爷给打了,老大老二很结实的挨了一个耳光,老三则是被一把拖把驱除到门外。


    事情到这里就很严重了,一次反常的背后大概率是受了刺激,接二连三的反常则不然。


    贾家三兄妹猜测父亲兴许是心理或精神方面出了问题,马不停蹄挂了号,要带父亲去看医生,父亲却表现得更为愤怒了,初次见医生时便大闹医院,对着医生一阵猛烈输出,其中不乏各种脏话,当时负责陪着的老二和老三恨不能有地洞可以直接钻进去,心中的不祥预感进一步被放大,他们都觉得,父亲大概是真的出问题了。


    第一次看诊很失败,第二次老二、老三都是不肯再去了,老大取出了十万放在布袋里,用利诱的方式带父亲去了另一家医院,北医六院,算是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了。在那里,贾大爷被正式确证为OABD,即老年双相情感障碍症。


    在这之前,贾家三兄妹压根就没听说过这词,他们对精神问题的认知可简单划分为三类:


    小孩矫情爱抑郁,老人不可避免的要痴呆,至于剩下的精神疾病可全部概括为神经有毛病。


    有了病就要治,但这病却不太好治,药物治疗、心理诊疗、家属看护都是必不可少,更甚贾大爷的配合度也很低,他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有一次心理诊疗时差点就动手把医生打了。


    至此,陪着老爷子去医院成了谁都不愿意接的烫手山芋,老大贾兴国表示,“我今年五十岁了,再被刺激几次,我也要得这什么OABD了。”


    老二贾兴正最有钱,提出他可以支付父亲看病的所有支出,只求不再挨耳光了,“我好歹也是贾总哎!”


    老三贾兴芳沉思,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借口,指出了很实际的一点,“我力气小,爸如果犯起病来要抽医生我可根本拦不住。”


    *


    如此,这件事便兜兜转转落到了赵只今他们身上。


    贾家自知这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所以给的陪诊费相当可观。


    赵只今也被这一数字迷了眼,她乐观且乐呵,一大早便驱车到达了贾大爷家的楼下。


    贾大爷今天三点多就醒了,老年人本就觉少,OABD的影响下,他的睡眠更是差了不少。醒来后,那空荡的房间只让他压抑,他溜达到了楼下,绕着小区花坛神经质的走走停停,嘴里不停念叨着那些叫他怀念叫他骄傲也叫他失落的过往。


    赵只今因为提前看了老爷子的照片,很自然熟的走了过去打了招呼。


    而贾大爷则用被黑眼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半晌才抬了抬下巴,带着恩赐般的问:“你,知道SKP吗?”


    赵只今:“哈?”完全摸不着头脑。


    贾大爷又接着发话,“你如果能在SKP帮我支个店,我就把楼上那套房送你,三楼,好楼层,一百平,够宽敞。”


    073 大爷我不要最对的,就要最贵的


    贾大爷说着,抬头以四十五度角望着自家的阳台,赵只今也跟着抬起脑袋,没见着天上掉下的馅饼,只看见天上掉下的陷阱。


    “大爷,您知道SKP是什么地界吗?”


    “不就是北京最贵一商场嘛。”贾大爷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大爷我不要最对的,就要最贵的。”


    赵只今第一次感觉早上的太阳灼人,她摸了摸脑门上的汗,认真的退缩,“我现在在SKP提一包都困难,更别说给您支一店了。”


    贾大爷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嗤了声后,道:“出息。”


    爱吹牛,说话没边际,这是赵只今对贾大爷的初印象,但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陪诊前两日,她有专门学习OABD。


    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多发病于青年时期,具体表现有情绪低落或高涨反复、交替,并伴有注意力分散、思维奔逸、语言增多等症状,而季节变化、应激事件、与亲人朋友的争吵等都可能会是诱发因素。


    简单来说,患有这种病的人,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般,忽高忽低,高时会激动的高谈阔论,低时则抑郁的泫然泪下,全然不受控制。


    而OABD则是双相情感障碍非典型的一种,一般指五十岁后发病的双相患者,相较于常见的年轻患者,老年双相患者会更容易兴奋躁动,也更容易被激怒,具体表现为爱管闲事爱吹牛,发病时伴有更强的敌意和破坏性。针对他们的治疗,也不那么容易,一是疾病本身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尤其是认知功能会更大,二是药物作用在他们身上的产生的副作用也更大。


    关于怎么陪护老年双相患者,网上的资料大同小异,很空泛也很抽象,无非是多提供情感支持,情绪安抚,尽可能的倾听,不要有指责和批评。


    赵只今一一翻完后,认为都不如自己这张国泰民安脸来的有效,她以为没有哪个老人会对着她这张脸刻薄,却忘记了病人从来身不由己。


    *


    陪诊正式开始了,贾大爷在最初便给了赵只今下马威。


    他问赵只今,“你叫赵什么来着。”


    赵只今毕恭毕敬,“赵只今。”并且为自己贴金,“只今只道只今句的只今。”


    贾大爷却根本没在意,哦了声后,说:“我就叫你小叉吧。”


    “啊?”


    “你名字里不有个叉吗?”


    “哪里有个叉?”


    “赵,是不是走之旁加个叉。”


    贾大爷有理有据,但脑回路实在清奇,赵只今简直叹为观止,而在她合不拢嘴间,贾大爷又嫌弃的说:“你这文化水平也不行啊。”


    “是,是得多学习。”赵只今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不能跟一个病人较真,得充分照顾他的情绪才对。


    贾大爷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困了。


    赵只今趁机提议说:“要不您先睡会儿,到了我叫您。”


    贾大爷的哈欠声更大了,他懒散的靠着车座靠背,头开始有些往旁边歪,似是就要被周公召唤过去。


    赵只今心里开始隐隐放松,想若能这么开去医院那可太好了,不想,下一秒,贾大爷突然悠悠道:“其实我对上次那个带我去医院的就很满意。”


    “祝清姐吗?”


    “对,她人很周全。”


    “那您为什么还换人呢?”


    “不想害她太辛苦。”贾大爷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我现在可不好应付。”


    有一个高喊救命的小人开始在心里跑圈,但赵只今还是尽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问:“那另外那个男生呢?您满意吗?”


    “不满意,他殷勤过了头,忒烦。”


    赵只今不敢往下问了,怕自己也被攻击,而贾大爷则突然指着和导航方向相反的一边,声音也要大过导航,他下达命令说:“往那边,那边去,那边有家包子店,我要去吃。”


    赵只今瞄了眼时间,还算宽裕,于是在下个路口调转了车头,想没有让大爷饿肚子的道理。


    那家包子铺生意很是火爆,路边又没有正规停车位,赵只今排队排着排着便后悔了,很怕十块的包子让自己搭进去二百块。


    屁股烧火般的买到了包子,赵只今迅速跳上了车,“您趁热吃。”她说着,又赶忙发动了车子。


    但贾大爷却嫌弃的将他扔在了一旁,表示,“没胃口了。”


    “……”那只小人又在心间跑动了起来,但面上,赵只今却是平静,她甚至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问:“那我能吃吗?”


    贾大爷瞥了她眼,“出息。”


    赵只今当他默许了,一只手摸方向盘,一只手抓起包子,囫囵吞枣般地三两口下肚。


    贾大爷看她吃得那样之香,本来低迷的胃口又有了些振奋,但他顾及面子,开口问的是,“你们年轻人平时早餐都吃什么?”


    “咖啡还有贝果。”事实上这是最近年轻人流行的早餐,赵只今自打重回底层,早餐都是水煮蛋又或麦片解决。


    贾大爷于是又下了一个命令,“这样,你去给我买一份尝尝。”


    赵只今啊了下,后悔不该接这茬,但她也不能把吃下去的包子给吐出来,只得靠边停车,搜索着离得最近的咖啡店,开过去。


    许是看着赵只今有求并应的份上,贾大爷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他拿着咖啡跟贝果像模像样的细细品着,间或说上句有得没得。


    “这东西也不好吃。”


    “糟蹋钱。”


    “行吧,我也算洋气了一把。”


    ……


    *


    贾大爷睡着了,赵只今许久没开车,今天是家属提出说怕贾大爷在就医途中自己跑掉她才从蒋大佑那儿把车要了来。而朝阳到昌平,距离不近,她难免开得更谨慎些,等终于到医院又费了一番力气找到停车位后,她已有了疲惫感。


    赵只今小心翼翼的叫醒了贾大爷,贾大爷被吵醒,不满的哼了声,下车时用力将门带上,然后背着手走在前头。


    赵只今忙追上去,和贾大爷前后进了门诊大厅。


    一进门,贾大爷便指挥赵只今去取号,赵只今按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一多半却发现往那边去根本不是挂号处,但贾大爷却坚持自己是对的,非要赵只今继续往前走。


    如此折腾了一番,两人去到号见到医生时,今天约好的CBT团体治疗已经开始了。


    所谓的cbt治疗法即认知行为疗法,是一种被广泛运用的心理治疗方法,医生会通过一系列的交流又或是一些放松训练帮助病人改变消极的、负面的认知和思维模式,以期减少他们在行为上的失调。


    前面,贾大爷已经有过几次单独的cbt治疗,而根据前几次的治疗情况,这次医生提出让他加入团体治疗,以减少他的戒备,让他能够放松些。


    治疗是封闭保密的,赵只今把贾大爷送进去后,便候在了门外,眼下,她的任务是:不让贾大爷提前放弃治疗,以及不让贾大爷动手打医生。


    *


    来雪在咖啡厅,也在等候。


    有关闫妍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闫妍完全隐身,她的丈夫则是没有停止在跳脚,来雪想,他们夫妻大概已经达成了共识,要‘一致对外’,所以她也放弃了幻想,决心今天把这麻烦事利落的解决掉。


    王晋鑫姗姗来迟,有关这次见面,他很心不甘情不愿,只想收了钱给母亲个交代也在妻子面前挽回些面子,但对方坚持说要见面给赔付,并还把会面地点约在了他公司附近,他再拒绝便显得像是在碰瓷了。


    女人比王金鑫想象得要年轻许多,粗看应该只有二十出头,这让他想起近来看到的一些新闻,说现在的年轻人找工作难,同时也不愿意再做一些常规的工作了。


    “那个……我只有十分钟,我们迅速聊迅速结束好吧。”王晋鑫一面看手表一面坐下,他装模作样的说。


    来雪不愿被压制,在心里默数十秒,才不疾不徐地从包里摸出那份一早准备好的协议,说:“我以为还是不要着急的好,免得后面又有反复。”


    年轻,却是很老练,王晋鑫对眼前的女人又新增了一个印象标签。


    “嗯,也对。”他漫不经心的伸手去拿协议,又说:“你们早这谨慎该多好?”


    协议很简单,不过两段话,大概意思是说,来雪提供的陪诊是严格按照医院流程和医生医嘱进行的,不能完全为孩子后续的发热负责,但出于友好态度还是愿意退还全部的陪诊费并给予孩子一定的营养费,若孩子又有其他问题出现,王晋鑫一方则不能再向来雪进行追责。


    没什么问题,是可以立马签了拿钱的,但王晋鑫捏着那薄薄一层纸,没忍住要拿乔,“你知道即使我们签了这个协议也没啥法律效力的吧?”


    “没有吗?”来雪不买他的账,直接指出, “一般而言,只要你我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且协议表达的意思真实合法,也不违背公序良俗和法律又或是其他人的利益,那么哪怕不用公证也是有法律效益的吧?”


    装逼失败,王晋鑫怔了下后,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你懂得还挺多。”而为了挽尊,他又掏出了张名片递给来雪,道:“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如果以后你有法律上的需求,尽管来找我。”


    来雪一早就通过朋友圈知道了王晋鑫是个律师,她很不想接,觉得这不吉利,没事谁想要跟官司沾上关系。


    但是王晋鑫又说:“收着吧,你们这行,说的好听是新兴职业,说直白点,就是个还没有正经监管的草台班子,加之又跟治病相关,认识个律师总是好的。”


    人糙话也糙,只是确实是这个道理,来雪不情愿的接过了名片,王晋鑫叶摸出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来雪接过协议后又打开了跟王晋鑫的对话框准备转账,三千块,很是要她肉疼的一个数字。


    王晋鑫又调整了下坐姿,想尽可能显出自己专业精英的一面,不想,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074 骂人就是要用傻逼二字才有力,a和i两个原音一开一合,简单直给且荡气回肠、气势恢宏


    是闫妍。


    来雪吃惊望着身后突然的女人,对面被打的男人王晋鑫在一瞬的愤怒和迟疑后,也是露出吃惊的表情。


    “老婆……”他略有结巴,问:“你怎么来了?”


    闫妍眼尖的瞄到了桌上的协议,再定睛一看上面的内容,更觉气闷,二话不说便上手把它给撕了。


    来雪这下没办法淡定了,就要从座位上跳起,想这一家人这是要碰大瓷。


    可闫妍却将王晋鑫往身后挡了挡,和来雪真诚对视着。


    “对不起。”她说。


    “啊?”来雪实在摸不清这是哪一出了,只得沉默看向她。


    闫妍继续,“对不起,这件事情都是我老公自作主张,事实上孩子会发烧是因为我们照顾不周让她着了凉,你不用给予我们任何赔偿,至于陪诊费更是你应得的。”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不说好了吗?”王晋鑫去拉闫妍,不想她如此扫自己面子。


    闫妍则一个甩手将他挣脱,轻吐两字,“傻逼。”


    王晋鑫没听清一般,“什么?”


    实在是妻子不怎么用如此这般的字眼骂人,有时气急了,也不过是一句白痴,又或是你脑子有病啊。


    而随着傻逼两字的吐出,闫妍顿觉乳腺通畅,网上的骂人教学果然有用,


    骂人就是要用傻逼二字才有力,a和i两个原音一开一合,简单直给且荡气回肠、气势恢宏。


    *


    今日原本是照旧忙碌也照旧平常的一日。


    早上上班途中,闫妍收到来雪说今日约了王晋鑫协商退陪诊费并问她会否一起出现的信息后,虽厌烦丈夫跟婆婆的碰瓷行为,却也只是象征性的发信息给王晋鑫让他适可而止。


    到了公司,叫人一直心悬在半空的优化名单终于公布,谢天谢地,闫妍是安全的,但同组的一个员工却被叫去约谈了,她早闫妍半年生产,两人因为这一层原因多了许多交谈,育儿或婆媳关系。


    闫妍得知后,心里颇不得劲儿,而没一会儿,组长办公室里则传来了争吵声,女员工情绪激动的指责组长没有人情味,单身老女人一个,不体谅她们这些已婚已育的女人要兼顾工作和家庭的辛苦。


    组长也很直白和犀利,说:“你休完产假回来后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产出,我没看见你有在兼顾工作。”


    几轮论辩下来,女员工没占到便宜,干脆冲到了办公区,开始拉同情分,一面回顾着生产之前的业绩,一面哭诉着自己生产后的不易,说到后面她也顾不得什么同事情分了,要拉闫妍下水,质问组长,“闫妍呢?她就做出成绩了吗?我看你就是针对我。”


    闫妍心一惊,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但事实是她这半年业务推动的确实很缓慢。


    不想这时,组长开口,却是在为她说话,“至少,我没有在私下听到她说孕吐已经好了但躺在家里实在太舒服了,所以要继续请假,也没有伪造难产的医院诊断单好多休一些产假,更没有因为休完产假后的当季度可以不参与业绩打分而随意摆烂。一个忠告,下次淘宝找人ps假东西自己多检查几次。”


    女员工应该是没想到那么些方方面面,组长都洞见了,她窘迫的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再度开口,语气软了很多,“我……我没有故意摆烂,也没想多占公司便宜,我,我确实是生产完后,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的,情绪很不稳定,也没精神才怠慢了工作,但我一直在尽力调整的。”


    最近的光景并不大好,拿了赔偿,乐得轻松,很多时候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调侃。


    女员工又带着哀求为自己辩驳了一会儿后,看出走已是必然,改变了策略,说公司给的赔偿不合理,她还在哺乳,他们开除她是要多给补偿的。


    闫妍想说拉倒吧,国家法定的哺乳期只有一年,你愿意多喂却不能多得,并且私下她们交流时,她明明白白的说过她早就断奶了,孩子也很天使过了百日就能睡整觉了。


    组长也不买单,而后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是没结婚没家庭没孩子,但是我不缺少共情。如若你真的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又或是情绪有问题跟不上节奏,我会帮你顶在前头,可你这样摆烂,影响的是团队其他女性的利益,让人觉得一个女人但凡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在工作上一定就不再给力了。”


    “不是我们不给力,那如果男人带孩子给点力,我自然……”


    “我没工夫跟你扯什么男女平等,因为男女就是不平等,但在这种不平等下,摆烂没有用,反而会让我们的处境更糟糕,你不如把这力气用来去指导你老公多干点家务。”


    “说得轻巧。”


    女员工眼神里有些许动容又有更多不忿,组长轻叹一口气,称,“就当我是理想主义者吧。”


    “你可不是理想主义,怀孕是很辛苦的,养育孩子更是艰难,你指望女人生产前后的工作状态一样,简直异想天开。是,是有那样的人,但那样的人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


    剩下断断续续的对话又持续了一阵,但闫妍已经听不大进去了。


    怀孕时很累却仍坚持着要上班时,她一面佩服过那些坚持到生产前一日才休产假的孕妈,一面又责怪她们树立起了一个女人可以兼顾工作和生育的标杆,可现在看来,也是因为她们的不松懈,让这个还没办法做到男女平等的社会对已婚已育的女人‘网开一面’。


    再接着,她又突然想起来雪的事,她不想做那损害‘女性利益’的一份子,不想这件事后,陪诊圈里流传起带小孩看病的妈妈最麻烦了,孩子出了事就会碰瓷你的说法,那么之后,那些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带孩子看病的妈妈们处境只会更艰难吧?


    *


    来雪并不知道闫妍为何会突然出现,闫妍在一时的意气之后其实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去解决工作的、生活的、家庭的各种难题。


    但人有时又实在需要那一点意气。


    “那个……”闫妍又是一番诚挚的道歉和感谢。


    旁边王晋鑫几次想阻拦,都被她给瞪了回去,外加一句小声的威胁,“别逼我大庭广众之下骂你。”


    妻子今天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王晋鑫不再说话,不想真吵起来被外人看热闹。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想,来雪除了僵硬站着接受对方的感谢和致歉,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最后,闫妍无不真切的说:“那天真的很感谢你,不然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一定能做上彩超。”


    来雪像被当众献上了一面锦旗,耳朵微微发红,感到一些羞涩,“也没什么。”她目光不自觉的往四处飘,好避免和闫妍对视,最终却不自觉的落在了她的一双手上。


    这一次,她手上的美甲是完整的,鲜艳的小花,开在已经过去的夏天之后,却也不显得突兀,有一种迟来却将好的熨帖感。


    “很好看。”来雪夸。


    闫妍愣了下后,反应过来,举起手,一面说着谢谢一面更清楚的将漂亮的指甲展现给来雪看,“下次有机会,我给你做个啊。”


    王晋鑫对女人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友情很嗤之以鼻,不明白她们怎么就上演起了这惺惺相惜的模样,但只有来雪跟闫妍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萍水相逢了,她帮助了她,而她则反向回馈了她信心。


    *


    赵只今这边的情况则开始变得棘手。


    CBT团体治疗后,贾大爷双手背在身后,颇为悠哉的走出了治疗室,赵只今见状立马迎上去,心里以为今天的治疗效果该是不错。不想一会儿后医生单独将她叫进了办公室,对着她说了个叫她很是为难的建议。


    “我们还是希望病人能够入院接受更为系统的治疗。”


    “是……住院,封闭式的治疗吗?”


    赵只今多问了一嘴,医生称是,而后她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粗略的了解过,精神类疾病的入院治疗一般都是封闭式的,管理较为严格的,且出院时间不确定的,它的效果或许更好,但对病人的考验也更大,她隐隐为贾大爷感到揪心,诚然是因为家属的不得已才有了她这份工作,可她还是不禁去想若换成贾大爷自己的家人来陪诊,他会不会便可以继续留在家中接受更温和的治疗。


    “这个……我们回去再商量下好吗?另外我大爷他的治疗效果不是很好吗?我刚看他出来的状态还挺不错。”


    医生苦笑下,“他状态不错是建立在不配合医生治疗,扰乱一整个团队治疗节奏的基础上的。”


    而后医生又亮出了贾大爷的脑部ct,说:“根据初次确诊和最近一次的脑部ct来看,病人的前额叶和颞叶的脑血流变化趋势都有减弱,积分值偏小,重心值偏后,这意味着病人的认知功能是在持续受到伤害的。这也是很现实的一点,精神类疾病每一次的发作都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老年人受影响更大。考虑到现在病人现在病程还比较短,我真心建议你不用犹豫,尽早入院治疗,争取更好的疗效,也减少以后得复发,这样老人之后的生活质量也能得到一定保障。”


    “行吧。”赵只今想她也只能之后如实将这些信息转告给贾大爷的家属。


    医生则又继续补充说:“还有一点我得再次强调,不管你们有多忙,一定要监督病人按时服药。一般而言,服用莫三嗪是很容易出现致敏现象的,但你家老人一点没有副作用显现。”


    得,大概率是没有怎么吃药。赵只今心中对医生隐去的后半句话了然。


    谈话到这里就要结束了,赵只今则开始在心里复盘,想还有什么没有问的重要问题。


    “那个……医生,我能问问我大爷在刚才的团队治疗里的具体表现吗?”她想总要获得一些更详细的信息,才好显得医生的住院建议显得靠谱。


    医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赵只今的问题,门,被推开了。


    075 哎呦我说命运呦


    赵只今想,若表情有ost,那么现在她的脸一定在悲戚地播放着那一句:


    哎呦我说命运呦。


    将门重重推开的人正是贾大爷,他应该是站在门外很久了,听到医生要将他‘收押’的信息,异常不满。


    “你个大傻逼,我@#¥%……%*&()……”


    贾大爷双手叉腰,中气十足的开始了他的叫骂,随之而萦绕在医生办公室的还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压得赵只今直抬不起头来,她弱小又无辜,只想有个消声器,好把贾大爷那各种匪夷所思的骂人的话都给bi掉。


    医生见多不怪的听了一分钟后,看着傻掉的赵只今,有些无奈,提醒,“病人家属,麻烦你安抚下病人,叫他不要这么情绪激动。”


    赵只今这才回过神来,艰难的走到了贾大爷跟前,但她还未开口,贾大爷便道:“闭嘴。”


    门外则已有两位护士在严阵以待,她们神情紧张且严肃,好像只要贾大爷再有一点过激的行为就会上前来给上他一针镇定剂。


    赵只今可不想自己的陪诊对象挨上那么一针,只得尽全力的拦在贾大爷前面。


    “大爷,您冷静点,没说非要让您入院,咱们回去再……”


    “回去宰?我现在就要宰了他!”


    贾大爷更激动了,赵只今的心也更凉了,想这是什么天杀的谐音梗啊。


    两个护士感觉情况不对,下一秒来到了贾大爷身边,开始帮忙劝说:“这位病人,请您冷静一点,家属,您也拉着病人点,我们……”


    “老子再说一遍,老子不是病人,老子脑袋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别想再在我身上捞钱了。”


    “说什么住院好,分明是住院能让你们捞到更多的油水。”


    “我他妈的今天就要肃清你们这群黑心医生,¥#……%&……E#!……”


    只隔两三分钟,贾大爷的骂人功力又有精进,并且他又向前横冲了好几步,不断挥起的拳头差一点就要落到医生身上。


    赵只今联合两个护士想要将他往后牵一牵,贾大爷的力气却是大到超乎她们的想象。


    “大爷。”赵只今去抱贾大爷的腰,已经绝望的要哭了。


    两位护士的其中一位则对着门外路过的同事喊,“帮忙叫下保安。”


    但在那位同事回复之前,一位看热闹的病患则先喊,“干他丫的,嘿,天天就知道要老子吃药,老子精神好的很!”


    情况越来越不可控了,赵只今只觉一双胳膊愈发无力,贾大爷也就要冲破她的阻拦。


    “大爷!你听我说。”大脑一片混沌之下,好像只得跟着一起疯了,赵只今眼一闭心一横,几乎使用喊的,“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在SKP盘个店!”


    房间立马变安静,贾大爷也似被施了魔法一般恢复了平静。


    “你说什么?”贾大爷问完不等赵只今回答又迅速说:“你说话算话。”


    哪怕明白在场各位除了贾大爷不会将她的话当真,赵只今也还是觉得有些羞耻,一是这毕竟是谎话,二是这简直堪称她吹过最不可一世的牛逼了。


    “我说话算话,我一定帮你在SKP盘个店,专卖各类漂亮衣服,我们一起做强做大。”她甚至把他们陪诊小店的口号都安了过来。


    而贾大爷则突然的羞赧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那倒也不用,我只是想开一家服装店,普通点也没事。”


    赵只今:“……”


    赵只今不停弯腰鞠躬,一面致歉一面迅速往医生办公室外退。


    走廊里,贾大爷心情大好,双手交叉在后面,又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这一天,快结束吧!赵只今在心里呐喊,面上则堆起和善的笑容,“大爷,我们走吧。”


    贾大爷的兴致明显好了不少,甚至开始唱,“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


    一切好似都朝着平稳进阶,赵只今平稳的取了车,平稳的扶着贾大爷坐上了副驾,平稳的扫了停车费将路驶出医院。


    已经要到中午了,医院附近的拥堵却没有太大的缓解。


    赵只今被堵着无法变道,只能手扶着方向盘尽可能地耐心等着。她也想跟贾大爷唠唠闲磕,却怕多说多错。


    “我们什么时候去考察啊?”却不想,贾大爷突然问。


    赵只今的注意力全在车外糟糕的交通上,大脑一时短路,没反应过来,问:“考察什么?”


    这句话一脱口她便感觉不妙,而果然,当她微微侧过身去,只看见贾大爷那张又变得愤怒起来的脸。


    “啊……您说SKP啊。”赵只今慌忙的往回找补,“下周?下周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现场看看。”


    贾大爷却不那么好糊弄,“我真是走了眼了,被你这半大不大的丫头给糊弄。”


    他愤怒又带着些许伤心欲绝,仿佛赵只今做了天大的恶事,赵只今被这情绪迅速裹挟,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继续圆谎,又或是实话实说给予些象征性的安慰。


    而贾大爷已不愿受限在这狭小的车厢内,趁着赵只今发愣,迅速打开了车门,然后又是重重一摔。等赵只今回过神来,只见着那倔强的背影不顾及车来车往,直接要横穿马路。


    简直要了命了。


    赵只今心中一声哀嚎,后方也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她往前定眼一看,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段顺畅,而她也再来不及多想,松了刹车往前开了一段后,一个拐弯将车停在了一旁的非机动车道上。


    接着,赵只今迅速下了车,开始沿着车流去追贾大爷。


    恰好遇到处绿灯,被堵久了的车一溜儿地往前奔去,没有任何要礼让行人的意思,更何况还是一个要在机动车道上横冲直撞扰乱交通秩序的人。所以,贾大爷被成功困在了路中央。


    赵只今看着他,只觉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低吼着,踌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彻底激怒,而后不管不顾的奔向某个方向。


    不管是哪个方向,那都很危险,赵只今开始试着抬起手臂,想要叫停跟前的车,好到达贾大爷跟前,结果却只听得耳边继续传来车飞速开过的呼啸声。


    “大爷!贾大爷!”无奈之下,她只能转而向贾大爷挥手,好获得他的注意,“您先待在那儿,等我去找你。”


    贾大爷见着赵只今,则是更加激动了,立马将后脑勺对向她,然后要往马路那边冲,而与此同时一辆车也在向贾大爷冲去。


    “贾大爷!”赵只今感觉心就要蹦出胸膛。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自然是无法拉住他,但下一秒,她却见着一个站在路边的身影迅速将贾大爷拉了过去,并且那辆原本车速很快的车也在关键时刻做了减速最终急刹停了下来。


    “你大爷的,看好你家老人啊。”不过司机没那么平和就是了。


    而那位及时将贾大爷拉到安全地带的人则向车主赔笑道:“是我们的疏忽,抱歉啊。”


    *


    虚惊一场后,赵只今只觉虚脱,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趁着终于到来的红灯赶紧到达了路那边。


    “谢谢啊,真是太谢谢了。”她想也不想的无脑致谢,甚至没去看面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则说: “那KTV的钱我就不给了。”


    “哈?”赵只今一头雾水的抬起头,而后愣住,“任准?”


    北京太小,缘分太密,不过并不等赵只今发出这样的感叹,那面贾大爷背着一双手又要逃跑。


    赵只今感觉要人命的历史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又或是男人至死是少年,总爱竞走。


    总之继上一次跟在任准身后在街道奔走后,这一次她又一路追着贾大爷往前赶,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心里生出了几分认命。


    “我没骗您,我是要带您去SKP考察来着,你总不能不允许我短暂的跑个神吧?”


    赵只今决定了,还是得说谎,毕竟贾大爷对开店的执念那样之深,说实话只会让他更加愤怒,而她根本没有信心把愤怒的贾大爷送回家。


    贾大爷一脸的不屑,问:“现在你不跑神了吧?”


    “不跑了。”改跑酷了。


    “那你说说你准备个怎么考察法。”


    “我……”这个考点确实有些超纲,赵只今愣住了,回归赤贫,每天跟着物美超市的打折宣传单买菜,她连SKP那建筑外观都记得模糊了。


    “哼。”贾大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抬脚就又要往前去。


    赵只今赶忙拦在他面前,顺便用眼神示意任准别光跟着,也上前帮忙说两句。


    但任准却是沉默,一副摆明了要看热闹的架势。


    “我吧……我想了下,其实在SKP盘店对您来说没那么合适。”


    “你什么意思?”


    “您想啊,您开店,那是为了已故大妈的心愿,但大妈喜欢的是什么,是物美价廉啊。我先说啊,绝不是我买不起才这么说的啊,是SKP的一些衣服真是丑爆了,有些衣服,是胸也保不住,臀也兜不住,那大妈能看上那样的衣服吗?另外,我知道大爷您不差钱,但是咱们盘个月租好几十万的店,卖百十块的衣服,有钱它不是这么个糟蹋法不是?”


    贾大爷听进去了,开始陷入沉思。


    赵只今趁热打铁,“所以我觉得啊,我们可以先从网店开始。”


    “不行。”贾大爷又变得有主意起来了,“必须实体店。”


    “行行行,实体店。”赵只今脑袋转很快,“但我们可以先挑个便宜点的店面。”


    “便宜的没档次。”


    “我们可以靠装修呀,您看现在蜜雪冰城和瑞幸多火,这证明便宜也是可以有好货有格调的。总之我们可以先在您家附近盘个小店,然后同时开个网店,做做直播,线上线下一起抓,主打一个两面开花……”


    靠做梦一飞冲天,赵只今这可太有经验了,于是开始了口若悬河的一番演说。


    贾大爷明显被说动,但却故意露出犹豫的神情,“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现在商业市场的逻辑是什么?得下沉市场者得天下啊!您别觉得小店不上档次,去SKP消费的那都是冤大头,我们普通老百姓讲究的就是一个性价比,若再在性价比上增添那么一些审美和服务,那简直是皆大欢喜。”


    赵只今说得天花乱坠,连自己都要信服了,贾大爷也终于被糊弄住。


    “我吧……我其实也没想做那么大,一个小店就可以了。”他这么说着,开始往回走,全然忘记了早上见面时便迫不及待说出的那要在SKP盘个店的豪言壮志。


    赵只今终于松口气,跟上前,任准也自然的走到了她身旁,她对他的袖手旁观很是不满,故意装不认识,说:“刚才谢谢您啦,我们这边没什么事了,就不麻烦你了。”


    任准一怔,正不知怎么回答时,前面贾大爷被吸引过来了,他才想起方才马路上的惊险,责怪赵只今怠慢了人家,而后自己则对着任准一番端详,直看得任准心里发毛,才说:“小伙子,我看你挺靠谱,你说说,刚才她说的那些东西靠谱不?”


    赵只今只觉眼前一黑,想今天的苦难循环究竟还有没有完!


    076人在疲累时,最想寻求的似乎便是‘我值得’,这个时候,贵的比好吃的更直观


    直到中午快两点,赵只今才将贾大爷送回到家中。


    提早等着的三女儿贾兴芳略有不满,表示这都过了饭点了,他们的效率也未免太低了,更甚也不考虑老人的身体。


    “老人可不比年轻人,饿一顿不打紧。”


    赵只今解释他们也想带贾大爷去吃个便饭,是贾大爷非坚持回家,说自己肠胃脆弱,吃不得外面那些油大的。


    贾兴芳知道父亲现在的脾气,也不再多说。


    赵只今想拉过她跟她详细聊聊今天就诊的情况,但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了。


    “这些你跟我二哥说去吧,你是他请的,钱也是他掏的,你们沟通更合情合理。”


    “但……”


    “行了,就这么定了,我去看我爸了。”


    贾兴芳明显不想沟通,赵只今怕拉扯下去再把贾大爷给引来,反倒生出事端,另一面,她清楚听见贾兴芳转身进小区时略有不满的在叨咕,说:“请个外人,怎么想的。”


    就……也还算是顺利吧。赵只今自我安慰着,回转过身,刚好看见站在树下神色晦暗不明的任准。


    “走吧。”她没了和任准斗嘴的心情,先甩着马尾走在了前头。


    任准跟在后面安静走着,直到快出小区时路过一家小卖部,才说:“买瓶水。”


    方才一路,他都被贾大爷揪着不停要输出,现在只觉得嗓子干到冒烟。


    “我也要。”赵只今忙了一上午也是忙到连口水都没喝,于是也跟着进了小卖部,并提了个需求,“要最贵的。”


    “最贵的?”任准被逗乐了,“那我给你抗一件红牛。”


    话虽然这么说,但任准还是从货架上挑了瓶最贵的果汁下来,然后在付账时又摸了一包糖,一起递给了赵只今。


    “想吃什么,我请客。”他又说。


    赵只今认真想了下,如实作答,“怎么办,我还是想吃贵的。”


    人在疲累时,最想寻求的似乎便是‘我值得’,这个时候,贵的比好吃的更直观。


    任准哈哈笑出了声,并爽快答应。


    “对了。”赵只今则想起另一件要紧事,“你怎么会在北医六院那边?”


    “我吗?”虽然不准备隐瞒,但任准还是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而后才答,“我来看病。”


    *


    北医六院有专门针对失眠障碍进行的认知行为治疗,任准今天接受了第一期的治疗。


    卢定语走了,他在悲愤过后又有认命,这是一条注定不明朗伴有崎岖的路,却也是冥冥之中他一定会去走的路,从前是,眼下,多了一个人的遗憾后,更是。


    “这样啊。”赵只今在认真听完任准的话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那挺好,只要开始治疗,肯定能好很快。”


    “嗯。”任准则是不置可否淡淡的一声。


    “啊,对了。”赵只今又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这次她声音要大上许多,也引得任准更加认真的去看她。


    赵只今要说的事叫她颇为为难,被任准这么一看后,这为难又增加了几分。


    “你别这么看着我。”她提醒。


    “哦。”任准没有啰嗦,直接调转了目光向前看去。


    “说来也巧。”赵只今简单叙述了下在陪珍中跟陆心怡偶遇的事情,然后露出尴尬的一笑,称这之后陆心怡总发信息邀她出去,她拒绝了几次后,她便搬出了任准父亲的生日会,要她一定得参加。


    “她说我拒绝了她那么些次,这次不可以再拒绝了,还让我拉着你一起去,我当然没权利拉着你,但……”赵只今絮叨到自己都有些烦了,索性心一横,说:“但我可能得去,因为她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新的陪诊客户。”


    但还有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那些陪诊客户也都是有钱人,给钱很大方,但陪诊内容却都出奇的简单,像请他们去只是为了凸显自己做什么都有人服务一般。


    她紧张的看着任准,却没想到他的反应照旧是平淡,“那就去。”


    “啊?”


    任准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又道:“去吧,我爸非常的人傻钱多,一般生日宴,都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澳洲龙虾贝隆生蚝黑金鲍管够。”


    “我又不是谁的饭都蹭。”赵只今略有不满,但又实在不够理直气壮,毕竟她确实承了陆心怡的好。


    任准看出她的不得劲儿,又不知该怎么找补,思量了一会儿后,说:“我也去,一起吃顿好的。”


    “但你……”


    赵只今已经完整了解到了任准遭遇的那场来自家人的医闹,简单来说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任定被查出小脑扁桃体下疝,这是一种先天性发育异常的疾病,主要表现为小脑扁桃体部分进入枕骨大孔,进而造成头痛、吞咽困难、眩晕等症状。这类疾病分为四型,任定确诊的是相对最轻的Ⅰ型,再结合具体的临床表现,需要通过手术扩大脑干周围的硬膜好减轻对脑组织的压迫。


    这手术难度较高,风险不低,但在任准所在的天坛医院,则相对成熟,颇有口碑。这一点,网上能查到,任定入院时,任准也有跟任广辉交代,任广辉和陆心怡于是也终于从最初任定确诊后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安心等着手术。


    原本一切该是很顺利,但陆心怡却坚持要任准也参与手术,说是这样她才能放心,任定也用一汪浸着泪的可怜眼神看着他,说哥哥救我。任准对任广辉和陆心怡都是没什么耐心,但对这个乖巧爱黏着自己的弟弟却总是没法拒绝,他答应了下来,然后向章挺申请了做这台手术的助理。结果却是又引发了新的意外,陆心怡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了何家的‘旧闻’,认定任准也一定携带着那‘危险’的基因,她立马变了态度,说什么也不要任准参与到手术中去。


    任广辉是带着任准去做过基因检测的,于是勒令陆心怡不要无理取闹,可陆心怡却跟着了魔一样,认为任广辉是要害任定,这男人自大又自恋,把传宗接代看得无比重要,结婚前对她一面考验又一面挑剔,反复说着对优生优育的看重,简言之,他的基因是很优秀的,不是谁都配得上的。而在儿子检查出生病时,陆心怡从他身上最先感受到的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怎么会。比起儿子的安危,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基因有没有得到完美的继承。


    两人在医院走廊里争执了起来,任广辉说了很严重的话,将任定会生病这件事情全都归咎到陆心怡身上。


    “孩子会生病,还不是你这个当妈的没照顾好,你现在有什么脸在这儿闹?”


    而周围已被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叫陆心怡难堪的就要抬不起头来,嫁给任广辉后,她学着虚张声势,让自己看起来足够体面和漂亮,而这背后的资本都是任广辉给的,他若不给她面子,她便立马现原形了。


    陆心怡爱这份体面,又恨这背后的被拿捏,但在那一刻,这些情绪都敌不过她心中的恐惧,她怕失去任定,怕被任广辉抛弃,怕重回去那要辛苦讨生活的日子里。再然后,她在围观人群中看见了任准,曾经她很庆幸任广辉的这个儿子不争不抢只想安心当个医生,此刻却无比厌恶他,凭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有偏爱,被追着塞资源却还表现清高,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想到此,她上前捉住了任准的胳膊,对着他一顿谴责,将他描述成了患有遗传疾病,拿手术刀只会草菅人命的无良医生。


    “说起来,怪不得陆心怡。”任准再回想那段时间,只觉得所有糟心事都赶在了一起,小姨的意外,卢定语被砍伤,自己负责的患儿出现术后不良反应,而陆心怡的事只是在他承受力到临界点时稍微推波助澜了那么一下,而后那位患儿家属对任准的治疗提出质疑,并在医院拉起横幅讨伐他,则更不在陆心怡的意料内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脆弱的母亲而已。


    赵只今没有回应,哪怕当事人表现大度,她也还是想保持谨慎。


    “我吧。”任准迟疑了会儿后,苦笑一下,道:“不当医生这件事情,怪不得医闹,是我自己心态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就……感觉这么多年的付出都是白费,我还是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并且,也拉不住绝望的人,甚至,我的初心充满自以为是,我以为病人一定是绝望的,需要救治的,但其实……”


    说到这,任准又是一个苦笑。


    赵只今明白他留白里的所指,仍旧是沉默,医患关系似乎是比疑难杂症还要艰难的课题,至今仍未有人能给出让医生和患者都满意的答案。


    天气开始转凉了,路边开始出现了卖烤红薯或糖葫芦的小摊,赵只今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车,忽然改变了需求,“我不想吃贵的了。”


    “啊?”


    “给我买个烤红薯吧,要最大的,刚烤好的那种。”


    “你确定?”


    “嗯,吃点暖和的吧,那不比贵的强?”


    077 有时候,还是得有男人,没有男人,你都不知道你能有多气愤


    烤红薯,一人一半,趁热吃,刚刚好。


    而除了红薯,任准还在摊位上顺便买了些别的零食,糖雪球、鱼皮花生和江米条,赵只今当时没吃,等回到家停好车后,将其全部抱在怀里,然后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她的心情带着些欢快,有一种小时候一颗糖果管一整天晴朗的感觉。


    只是屋内的来雪却是阴沉着一张脸,她盘腿坐在茶几前,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猛烈输出,再看她身上的衣服,赵只今只觉得眼熟。


    “这是我的T恤吗?”


    “嗯,借来穿穿。”


    “你不是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款吗?”赵只今走近了些,感觉今天的来雪有些不一般。


    “是不喜欢,但这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这件的牌子很切合我今天的心情。”来雪说着,抬手对着回车键一个猛烈敲击,宣告着手头的活大功告成。


    而赵只今看了看她身上那大写的几个字母——GANNI,又看了看她的表情,称,“亲爱的,你不用穿这衣服,也有那种气势。”


    “谢谢你哦。”来雪站起了身,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示意赵只今去电脑跟前看她刚完成的那篇公号文章。


    结束和闫妍陪诊后没写完的那篇文章,在今日见了王晋鑫后倒是有始有终了。


    有时候,还是得有男人,没有男人,你都不知道你能有多气愤。


    *


    来雪简要说了今日发生的一切,让赵只今看文时有了更深的代入感,“什么人啊,干他!”她义愤填膺,同时又有赞赏,“你这篇文,写得太好了。”


    来雪摆手,不吃这一套。


    赵只今对着屏幕,若有所思着,过了一会儿后,她小心翼翼的请示,“话说,我能把这篇文章发给专业人士看看吗?”


    来雪皱了皱眉,“什么专业人士?”


    “就……”赵只今划开手机,调出巨朝星的公众号展示给来雪看,顺便介绍了下跟他的渊源。


    来雪粗略扫了几眼,并没有真的入脑思考,但她看出赵只今对运营公众号这件事情的热忱,虽然她对上次舆论翻车事件仍有忌惮,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泼冷水,人都得向前看,也不好守着一件事一板一眼的不允许有延伸。


    “你看着办呗,毕竟是你主导的。”来雪松了口,也没有附赠什么别的嘱咐。


    赵只今组织了下语言后,给巨朝星发去了信息,言辞恳切的请他就标题和内容指点一二。


    巨朝星几乎是秒回信息,但回复的内容却是跟赵只今的请求八竿子打不着,他非常言简意赅,只问:“任准近来可好?”


    赵只今:“……”


    巨朝星嘴贫了几句后,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了赵只今的请求,并承诺晚上回酒店后就看。


    他近来飞去了云南,去采访一位自己制药救孩子的家长,他的儿子患有罕见病,罕见到什么程度呢?一句话便有够叫人绝望——市面上根本还没有针对这种疾病的药问世。


    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哪怕你的希冀已降低至最低标准也还是一种奢望。


    赵只今有些唏嘘,关了手机后开始放空,这一天,鸡飞狗跳,着实有些累人。


    那面,来雪已经在吃她带回来的零食了,对这些彷佛从儿时穿梭而来的小东西,她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赵只今听见她如仓鼠一般的动响,移坐到了来雪跟前,用手指拎起一颗糖雪球,放进嘴里,细细品起来,是老式白砂糖的滋味,很不符合现在零食主打的不含反式脂肪酸的调调,但赵只今跟来雪吃着,心里都莫名的很熨帖。


    “你今天怎么样啊?”来雪这才想起问贾大爷那边的情况。


    “你还敢问?”赵只今长叹一口气,又起身回到了原位,她摸起手机,要去给贾兴正打电话。


    贾兴正正在忙,在第三个电话打来后才借着客户去卫生间的空隙接通。


    赵只今本来就要放弃,听到那边突然传来的男人的声音,赶忙恢复严阵以待的架势,热情又不失专业地汇报着有关贾大爷今天的看诊情况。


    “所以,这边医生建议他入院进行治疗,但……”


    其实应该是将贾大爷送回家中就打这个电话的,可赵只今心里有未能完全确定的部分,她无法回避贾大爷看似荒腔走板的背后那双透着光亮的眸子。人老了,眼睛通常也变浑浊,但贾大爷的眼睛里亮着的那部分却让人无法回避,赵只今总觉得,他想要开店并不只是疾病在作祟。


    赵只今想要跟贾兴正有一些更深入的交流,让他多给贾大爷一些关心,帮助他解开想要开店背后的‘心结’,不过,她的但字刚脱口,还未来得及拉出转折,那边便匆忙的给答复了。


    “哦哦,那就住院吧。辛苦你了啊。”贾正兴很迅速的给了答案,接着不等赵只今再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听着那匆忙而至的忙音,不很意外却是有些恍惚。


    来雪见赵只今握着电话愣神,问:“怎么了?”


    “家属一句都没多问。”陪诊费已落袋,赵只今也说不清自己在失落些什么,“关于自己爸爸是否真的需要入院治疗,怎么个治疗法,要治疗多久,又需要准备些什么,一句都没问。”


    *


    病人家属可以一句不问,但经历了王晋鑫的事情后,有些话,来雪以为必须要说,另外还有一些事,也得准备起来。


    “你这样。”来雪要赵只今打开手机,将今日陪贾大爷看诊的过程详细写了下来,另外还有就是医生给的诊断结果和治疗建议,也要好好写下来,“只有这样,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才算是有据可查。”


    而等赵只今发完信息后,来雪又约了蒋大佑、祝清去到家附近的麦当劳开会。


    星巴克还是太贵,实在不适合他们这种处在创业初期且说不定一直都要苟在创业初期的团队。


    会议的内容并不复杂,一项是做好陪诊后的文字记录并发送给家属做好确认,二便是去考证。


    “红十字救护员证,简称急救证。”来雪想,常往医院跑,指不定哪天便会碰见一些突发状况,有一些专业技能傍身才不至于太被动,另外还有一个证,叫做社群健康助理员证,考取这个证书需要学习的知识更为全面也更为丰富,包括基本的卫生健康知识还有一些和医疗有关的法律知识,但相应的它的报考条件也相对高些,需要具有相关专业背景以及相关职业经验,而来雪他们都不在这个‘相关’当中。可来雪还是觉得,有必要先找来相关的资料学习一下。一是这些内容确实跟陪诊挂钩能起到许多的帮助作用,二是她想说不定哪天陪诊师这个职业就得到了人社部的认证,到时候若有相关证书,考试的内容应该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毕竟,社群健康助理员这个职业也是前两年才被认证的新职业。


    另一面,来雪还拉出了这段时间来陪诊客户的画像资料。意料之内的人群是老人、妈妈和外地患者。这其中,老人受限于对各种自助机器的不熟悉,他们在科技面前似乎要更苍老一些,妈妈跟外地患者则是充满各种无可奈何,要照顾患病的孩子是育儿中颇为艰难的一环,而有些医疗资源只集中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意料之外的人群则是年轻人,来雪他们都发现,虽然年轻人熟悉医院各种自助化的服务,可对于独自看病这件事却不能完全‘自助’。孤独不可耻,可若有个人陪着还不增添负担,也是很好的,吃饭能有饭搭子,摸鱼能有摸鱼搭子,拍照能有拍照搭子……那么看病也可以有搭子,虽然要收费,但也是值得的,特别是对一些I人而言。


    蒋大佑就有过一次很有趣的陪诊经历,对方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生,身上最明显的标签便是二次元,她是一个自由画师,非常热爱cos,会穿漂亮的洛丽塔出门。够张扬吗?但其实那只是表象而已,事实上,她I的不能再I,现实生活中连最平常的交流都叫她紧张,所以她极尽可能的躲在屏幕之后,用文字沟通,又画画表达。


    而看病于她,真是太难了。跟医生对话时,她总是慢半拍,而偏偏所有医生都很赶时间的样子,所以她感觉每次看病都是看了个不知所以然——等待一小时,问诊三分钟,出门后,不知所以的百度半天。


    【我没什么太多要求,就帮我把我的病尽可能的问清楚就行。】二次元女生抛出需求。


    过了会儿后,又接上一句,【必要时候,能帮我怼下医生也是好的。】


    二次元女生描述说,她总被医生说胆小,说她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不值得她兴师动众的跑来医院一脸沉重的坐进诊室,可她很不认可这个观念,国人似乎总擅长忍耐,尤其是老一辈,认为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我就是忍不了疼。】二次元女生没说,她有次去看病是因为痛经,医生先照例给她开了些检查,在确认结果并无大碍后,只叫她以后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多注意休息即可,是她有次上网偶然刷到一个分享贴,才发现,她其实是可以吃止痛药的。那位帖子的主人说,她是在国外留学时才发现有着痛经困扰的外国同学,都会在经期服用止痛药,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却都是忍耐,忍到什么时候呢?生了孩子就好了。而她在认真查阅了许多资料后认识到,现在市面上允许售卖的止痛药都不存在成瘾问题,而至于副作用,看个人体质,会有但一般也很快就会代谢掉。总之,止痛药绝不是什么万恶的存在,是药三分毒也过分武断了些,人面对痛感时也不止有忍耐一条路径可选。


    二次元女生很坚持,有不适就要及时看医生,她说不清楚就找人帮她说清楚,面对说她大惊小怪的医生,也要借助他人的嘴回击回去——这不是大惊小怪,这是合理且有必要的健康管理。


    078 我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倔强的女人


    王晋鑫的事是个警钟,来雪顺着这鸣声将陪诊的程序进一步规范化,又给每个人都报了急救培训考试,并还让大家注意要根据不同的陪诊对象制定不同的陪诊策略……


    一切都似乎朝着更有序也更良性的方向行进着,虽然,离做大做强,仍是十万八千里远。


    祝清感觉自己离家乡也走出了十万八千里远,自从从老乡的房子搬出去后,她算是彻底切断了跟老家那边的联系。再者随着陪诊接单量的增加,她也逐渐走进了一个流漫陆离的新生活里。


    在这个生活里,她身上再没了那些标签,黎志水的太太,一个好命不用上班的女人,漂亮当过明星,生不了孩子,算是个不错的继母。而她也不用再听那些屁一样的训诫——你条件好帮衬下娘家也是应该的,没了我你算什么,再漂亮的女人不听话也是无用,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不用上班赚钱也没什么不满足吧……再就是那件腌臜的龌龊事,祝清实在是不愿意往下多想了。


    还是多看看现在吧,现在她有了一间温馨的小屋子,租金不高,房东神秘却给予了她最大的善意,她做着一种很新的职业,和几个可爱的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一起,这工作不很稳定像开盲盒,却也给她贫瘠的人生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见识和乐趣,还有……一件最贴合她内心某个角落叫她获得平静甚至让她感觉有机会彻底逃出命运获得新生的事——去给何云书读书。


    她曾是她的粉丝,而现在,祝清以为,自己已变成了何云书的粉丝,她幻想某日如她一般勇敢,再不受所谓命运的捆绑。


    *


    周一,很罕见的,赵只今、来雪、蒋大佑、祝清四个人都有陪诊单,并且还都不止一单,而祝清的其中一单,更是从早上忙到了晚上,虽然中间隔着很长的间歇,但在一天里,为着一件并不算复杂的事,折腾两趟,还是叫人有些心累。


    杨芮第一次找到陪诊小铺咨询有关陪诊的相关事宜是在一个多月前了,当时她咳嗽了一周多,吃药、梨汤、润喉糖三管齐下都是没作用,于是便想着去做个肺部ct,羊了个羊后,许多人的肺部都出现了些许不适,肺部ct一下也成了体检的必须项目。


    这是个很基础的检查,也不挑医院,很好挂号,但杨芮挺爱尝试新鲜事物,在网上刷到了跟陪诊相关的新闻后,便跃跃欲试起来。另一方面,她从小身体好,感冒了也很少吃药,基本靠硬抗,充分调动自身的免疫系统去打仗,以此获得升级,所以她几乎没跑过医院,甚至连线上挂号都是不怎么熟悉。


    当时,杨芮迅速跟来雪敲定了时间,并在她的指导下完成了挂号,但不想没等到那一天,她的咳嗽便好了,加上工作一忙,她便把这事抛之脑后了,放了来雪的鸽子,也作废了一个门诊号。


    而这次,她再次找上来,则是因为近来她又咳嗽的厉害,最初她觉得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多喝点热水,再吃点药就行,但后面,她的咳嗽愈发严重,甚至叫她不能好好睡觉。


    这下,说什么都得去医院检查看看!杨芮在某个晚上被剧烈的咳嗽震得前胸贴后背的疼,嗓子也像被火钳夹着一般的难受后,又迅速联系了来雪,并保证,这次,她一定做个合格的病人,一定准时的出现在门诊大厅,积极地等待医生的召唤。


    来雪安排了祝清陪诊,祝清知道了杨芮的大致情况,甚至还提前给她准备了润喉糖和温水,而杨芮也总算没有辜负这份贴心,如约出现在医院。


    祝清已经很熟悉医院的那一套就诊流程了,她流畅地帮杨芮在人少的自助机前取了号,然后便带着她一路到达了呼吸内科等待看诊。


    她们到的早,期间也没有耽误任何时间,所以没等十分钟便见到了医生,医生听完她的自述后,替她开了肺部ct的单子,嘱咐她等结果出来后无需再挂号,直接上来找她看片子即可。


    “一般做完ct的半个小时后会有结果,到时我电脑上会有显示,你不用等着打印报告,直接来就行。”


    医生态度很好,温和的说,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并不如她的叙述那般简答。


    出了医生办公室,祝清照旧是很有效率的帮杨芮在自助机上支付了检查费用,然后带着单子到一楼的ct区去排队。排队人不多,但轮到杨芮时,机子显示,今日可以做ct的时间就只有下午四点半之后。这叫杨芮立马面露难色,她只请了上午的假,并且下午若再跑一趟,也实在是有些麻烦。


    祝清看出她的为难,于是又拿着单子去人工窗口咨询,窗口的工作人员则根本没有接她的单子,只淡淡地带有无奈的说:“没有哦,机器上显示的时间就是能预约的时间。”


    “今天人这么多吗?”祝清仍不死心,扫了下周围并不拥挤的等待区域,问。


    “嗯,有个团体体检。”


    这下,便只能下午再来了。祝清带着歉意回到杨芮身边,而此时杨芮正在打电话,听内容,该是跟妈妈。


    “什么中药?哎呀,那还要自己煎药,麻烦死了。”


    “没拍上呢,应该没大事。”


    “检查下不也放心?”


    “哎呀,我知道了,先挂了,我这外面呢,先不跟你多说了。”


    ……


    电话那头,杨芮的母亲反复唠叨,说做ct有辐射对身体不好,吃西药对身体也是有影响,她那有个单子,让她试试中药。听得杨芮心烦不已,直想冒火,看见祝清回来,她自觉失态,只能无奈地苦笑着解释,“


    我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倔强的女人,


    除了生孩子那次,就没踏进过医院,她坚持小病不用看,大病看了也没用,啊对了,她还有一句名言,不去医院检查,就什么病都没有。”


    祝清没有妄加评论,只轻轻的笑了笑,说:“定期体检体检也是好的,没坏处的。”


    杨芮嗯了下,去问祝清事情有没有进展,在知道确实只能下午再跑一趟后,她惆怅的直叹气,“好烦啊,又要请假,要不……”她将帽子摘了,理了理头发后又戴上,很是踌躇,“我不做了吧,我感觉我这几天又好了些。”


    “啊?”祝清愣住,在想怎么劝杨芮。


    但杨芮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她自我攻略着,“来都来了,号也挂了,单子也开了,费用也缴了。再说了,我任劳任怨一年,怎么请个病假还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祝清想起前几天在网上刷到的网络流行语——请假羞耻症,当代年轻人的想逃却逃不掉的桎梏。


    “这样吧,我今天下午早点过来排队,好让你早些做上ct。”


    “行啊,谢谢你了。”杨芮的眉毛终于得到了放松,她笑了下,却又马上被一阵咳嗽给打断了。


    “哎。咳得我都快抑郁了。”她往嘴里塞了颗喉糖,然后便跟祝清告了别,嘴上说着要大胆请假,但身体上杨芮还是情不自禁的快速冲了出去,想着快一些还能上个四分之一班,好为下午的早退做个软铺垫。


    *


    这一天,赵只今的两次陪诊进行的都很顺利,但场外,却是麻烦不断。


    制造麻烦的不是别人,还是贾大爷。


    他在一早便给赵只今打了电话,只是上来那一声小叉却叫她没反应过来,要她把其当成了骗子。


    “拜托,多花点钱,买个准确度高点的个人信息库,再出来骗人好不?”赵只今当时义正辞严,虽然觉得那边那洪亮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声音挺耳熟,但还是挂断了电话。毕竟,她身旁的那位陪诊对象是坐轮椅的,需要她更专心的照顾。


    贾大爷自是没有那么轻易放弃,立马发起了电话轰炸,赵只今索性拉黑,但只消停了一会儿后,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打了来,还是叫她小叉。


    赵只今当时感觉胸口似煤气罐爆炸,嘣一声带出压不住的怒火。


    “你有完没完啊……”


    “你个兔崽子,挂老子电话,说给我开店的事你是丁点记不得了是吗?”


    “啊……”赵只今先是啊一声,然后又是啊一声,再然后还是啊一声,每一声啊都是愈发的没有底气,过了好一阵,她才在贾大爷又一声兔崽子声中找回了思绪,结巴的叫,“贾大爷。”


    贾大爷很生气,絮叨了赵只今好久,赵只今还在陪诊中,实在不能与他多说,但也做不到直接挂断电话,万分焦急之下,一个人名突然蹦出,在她脑海不断放大。


    “大爷。”赵只今福至心灵,有些激动。


    “干嘛?”贾大爷则不很买单,“我给你说,别想忽悠我。”


    赵只今拼命摇头,做诚恳状,哪怕贾大爷并看不到,“您还记得那天男生吗?”


    *


    下午不到四点半,祝清便赶到了医院。


    一回生二回熟,进了医院门后,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上的浪费,非常快的便来到了ct区。按照单上的提示,她需要在自助机上完成报到,逾期不候。但祝清扫码之后,才发现了单上没说的另一件事,那就是早到也不行。


    总之,祝清扫了好几次码,都是显示失败,而一旁的一位身着绿色衣服的护工则叫她省省劲儿,说:“这东西,早一秒钟都刷不上。”


    护工很有经验了,他在医院,不仅要照顾住院病人,也帮着跑腿,所以他们对医院的一系列流程和规章很是熟悉。


    祝清于是只能守在自助机前排队,还好,这机子不管别的,只管ct的预约和报到,她站在跟前并不影响别人。


    时间无比缓慢的终于来到四点半,祝清掐着秒数在第一时间扫码点击了报到,然后如释重负,想着这下应该能排第一位,让杨芮第一个做上ct。


    没几分钟,杨芮也喘着气赶到。


    “真是好久没锻炼了,走快几步,这喘得我……”她远远见着祝清,等走近后,边跟她打着招呼,边坐在了等候区。


    祝清掏出了保温壶和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给杨芮,杨芮接过小口喝着,感叹,“你们太周到了。”


    祝清以为自己确实周到的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接下来的等待却是不那么‘周到’。


    等候区明明人并不很多,而祝清又是最早报到的那几个人,按说怎么着都该很快听到叫号才对,可祝清和杨芮等了十来分钟,眼看着时间就要来到五点,却仍是不见任何轮到她们的信号。


    “你确定报到了吗?”杨芮忙了一天,神情恹恹又有不耐。


    祝清站起了身,说:“你等我去问问。”


    接着,她走到了人工窗口,将她这边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问:“所以,怎么还没轮到我们呀?”


    窗口后面的人手里正在整理单子,头也没抬,照旧是用上午那淡淡的语气说:“五点才开始叫号哦,现在正在给机器消毒呢。”


    079 张口闭口的美眉们,这不耍流氓吗?


    “什么意思?”


    杨芮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了祝清身后,刚好听见窗口工作人员那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


    “机器还在消毒,所以要等到五点才开始叫号。”工作人员再一次说。


    祝清开始懊恼自己没有提前把这些规则搞得更清楚一些,同时也对这间医院的这项规定有些不满意,太‘隐形’了,其实只是多加一行说明的事。


    不过祝清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不满意说出来,杨芮肉眼可见的情绪不好,她不能火上浇油,但杨芮却先爆发了,“你们怎么这样啊?”


    只是这质问过分的笼统,工作人员颇为无辜的表示,“消毒也是为了你们的健康负责。”


    “不是。”杨芮气急,“我是说你们既然五点才能给人做检查,那为什么诓人四点半就来报到?”


    工作人员不语。


    有些答案只能意会,不能直说,医院这么做,大概是为了要病人不要都踩着点来,这样医生不知要几点才能下班,但从病人的角度出发,早到也是干等着。双方都有各自的理由,真要拿出来辩驳费时费力费神也没结论。


    但杨芮真是生气,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往医院跑,事先说明下一句话的事,怎么就非要把人弄这么被动,“还有,我挂的今天的号,五点做,快的话五点半出结果,那我还能见医生吗?”


    工作员看着她,仍是没说话。


    “那我明天还得再来一次,再挂一次号,才能找医生看结果对吧?”杨芮越说越觉得这事情非常的不合理,“等于我不仅要花费两天的时间还要支付两次挂号费,你们就不该把ct安排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点啊!”


    窗口的工作人员照旧无言,打定主意了沉默到底。她应该对诸如此类的抱怨很熟悉了,但规定不是她定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安静听着忍着不跟对方吵起来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杨芮的一番质问像是砸在沙漠的太阳雨,有些甚至不等落在地上就空中蒸发了,没引起半点涟漪。


    “你……”她还想多说几句,但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还好吧。”祝清上前扶住了杨芮,不想她再继续激动下去,跑医院次数多了,她认识到,在这里,表现礼貌好好说话那么说不定还能让‘规则’网开一面,硬钢到底?没有用的。医院里的许多人都忙得似陀螺一般,同时还要接受来自病人或病人家属的许多埋怨,只得变麻木一些。


    这时,窗口那边的人终于迟迟开了口,道:“你也别为难我啊。”


    杨芮咳到声音虚弱,同时也明白自己再多控诉也改变不了什么,无奈地,“谁为难谁啊这是?”


    祝清和杨芮重新回到座位上,周边的人最初被她们那边的动向吸引去了目光,但很快又失去了兴趣,注意力重新回到各自的手机上。


    *


    这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没有几个地方比医院更容易生是非起争执了,哪怕这里医生和病人都是为了治好病去的。


    杨芮安静了下来,但细看表情仍有温怒。


    祝清安慰了她几句,提出明天可以过来帮她取片子看结果。


    “到时候,我们可以语音连线,或者,我也可以录音,跟你自己来看医生没区别的。”


    杨芮露出难看的一个笑容,“明天我想来也不行,公司有个培训,必须取。”


    那算是杨芮等待已久的培训了,是晋升中层的必须一环。被请假羞耻症,躺不平等各种打工人顽疾捆绑着一路往前跑,为的不就是升职加薪。


    好在虽然等待过程一波三折,总有意外,但五点一过,杨芮就顺利做上了ct。


    “希望明天不要再有意外了。”临别前,杨芮如是说。


    两人就此告别,祝清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也想,明天该不会再有差错了吧。


    *


    赵只今结束忙碌的一天,在地铁上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报站声成了催眠曲,引得她哈欠连连。


    车厢里尽是疲惫的人,大家都不发一言,颓丧的很一致,由此显得地铁的啸叫声更为尖锐,而在这不很悦耳的背景之中,赵只今的手机突然嗡嗡嗡作响,震得她脑瓜仁更疼。


    她敷衍的摸出手机一瞥,然后立马变精神了。


    “喂。”赵只今很是心虚,多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对方则很直接的问:“你人在哪儿?”带着掩饰不住的情绪。


    “地铁上。”赵只今敏锐察觉出不妙,如实地报出地点后又顺势说:“哎呀,信号有点差啊,什么声音?喂?喂!听得见我吗!”


    接着她把手机放到了远一些的地方,默数五秒后,果断切断了通话。


    电话那头,任准听着那忙音,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一旁一脸期待看着他的贾大爷,笑里又增添了些许无奈。


    “怎么样,那丫头什么时候回来?”贾大爷关切的问。


    任准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想了下后,战略性的问:“大爷,你挑食吗?”


    *


    随着人群往出站口去,赵只今听见前面有人兴致很好的在外放歌曲。


    “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你也想念吗?不追不敢慢慢走回家,就这样虚度着年华,没牵挂,只有晚风轻拂着脸颊,这是最完美的一天啊,你也想要吗……”


    她跟着那歌声一路往前走着,走到出站口,刚好与天边最后一点霞光相遇。不过,并不等赵只今将心中的旖旎晕染,不远处,站在小吃车摊前,人手一份烤冷面吃得正香的一老一少,直接让这平凡的一天粉碎。


    后来赵只今想,没有比这更吊诡的事情了。


    她,半个无业青年,任准,一个转去做校医的前神外医生,以及贾大爷,一位患有老年双相情感障碍务必暴怒也无比深情随时准备要去征服SKP给已故老伴儿圆梦的真大爷。


    他们三个就蹲在路边,一人捧着盒烤冷面,认真的讨论着要开服装店的事。


    贾大爷非常激进,恨不能立马就能出发去进货,并认真的要塞给赵只今一张卡,要她全权处理直播设备引进的活。


    “我昨晚刷了一晚上那什么李佳琦,要我说他没有我有竞争力,白头粉面的,


    张口闭口的美眉们,这不耍流氓吗?”


    赵只今对开店这件事情没准备没信心,更甚她就没真的想开店,但为了不惹得贾大爷发怒,她只能将‘从长计议’这个词反复挂嘴边,描述着开店和直播可能遇上的困难,在表现有理有据的同时又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和退缩。


    幸运的是,贾大爷没挑赵只今的理,反倒表现的很理解,甚至还说:“是,是不能太莽撞,得有点策略。”


    可任准却一点默契没有,反倒不停捧高赵只今,对着贾大爷一顿吹嘘她。


    “您不知道吧?小叉以前就是做淘宝服装模特的,她是既有审美,也懂营销,相信不出三月,您比李佳琦还要有流量。”


    贾大爷不太懂一些网络用语,“什么是流量?”


    “就是……”任准尽量通俗的去解释,“很多人关注您,喜欢您,相信您,愿意从您这买衣服。”


    贾大爷沉思了会儿,任准以为他没能完全理解,又在努力想新的注释,但贾大爷却突然道:“也不用那么多人喜欢我,喜欢我干啥啊,还不如多疼疼自家女人。”


    这倒是任准跟赵只今都没想到的答案,赵只今很想借此深挖,问问贾大爷执念背后的根源。不过这略有煽情的气氛却很快被打破了,贾大爷望着赵只今,忽然又回到了原点,“我还是觉得SKP好。”


    任准当了贾大爷一下午的捧哏,没过脑,自然的脱口接道:“那可不。”


    赵只今一记眼刀飞过去,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任准,“是吗?看样子你对在SKP开店也很有兴趣呀?”


    虽说贾大爷仍不爱套路出牌,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愤怒地,总有反复,但终究没再失控了,他又跟赵只今、任准哈拉了会儿,然后便主动提出了告别。


    “我还有事,要回家了。”他这么说,想了下后,又对赵只今说:“准儿说你工作忙,但这周六一定空下来给我。”


    赵只今无法回复,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是等送贾大爷离开后,还得再给贾兴正打个电话,告知他今天的情况,接着不管是住院还是怎地,作为家人总得多上心。所以她刻意转移了话题,说要帮贾大爷叫辆车。


    贾大爷没依,挥了挥手,说:“费那钱,我有老年卡,坐公交,免费,还敞亮。”


    人老了,最缺的和最不缺的都是时间,所剩的时光已不多,但人生却显得愈发漫长了。


    *


    贾大爷坚持坐了公交离开,剩下赵只今跟任准,立马拌嘴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


    “还不是你先那样的。”


    “那我还不是情非得已。”


    “哦?怎么个情非得已?”


    赵只今沉默了,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是她不厚道。


    任准则没有放过她,认真看着她,故意为之地问:“说说呗,小叉。”


    “你叫我什么?”


    赵只今听到这称呼就头疼,她怒目圆睁,任准则不再吭声,只看着她笑。


    “啥也不是。”后头赵只今自觉没趣,哼一声走到了前头。


    任准将烤冷面的盒子扔进了垃圾桶后,跟了上去,和赵只今并肩走着,到了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的路口,才说:“你不该这样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认真。


    赵只今很心有灵犀的知道任准说的‘这样’指的是什么,她深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想的,但是总有身不由己啊。”


    陪诊师的工作该主要集中在医院,出了医院后,便要懂得保持距离,也有分寸,这无关人情味,而是看病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她不可以干预太多,影响了病人的选择,更没有资格,代替他们的家属做抉择。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制定这样那样的规则来限制自己的行为吗?因为人也知道有时候感情的另一面是利刃,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不可控。”任准看着路口那一侧的热闹与混乱,电动车为赶时间逆行,行人踩着绿灯的倒数三秒往前冲刺,想了下,还是道:“跟贾大爷家属好好说说,然后就别再跟他联系了。”


    这该是最稳妥的方法,但最稳妥的便是最好的吗?赵只今没办法在此时给出答案,她有些不服,嘀咕着,“那你今天不还是来见贾大爷了。”


    080 她勇敢走出了一步,但时代已往前了十万步


    谢天谢地。


    祝清第二日非常顺利的在自助机上打印了片子以及结果。


    不过,不等她见到医生,她便先被报告单上那一长串的描述给绊住了脚。


    祝清站在原地,开始逐字逐句的斟读报告单上的文字。


    “左下肺及肺门区见一不规则软组织肿块影,与周围肺实变分界欠清,大小约4.8cm×2.6cm,病罩周围散在模糊斑片条索影。另双肺散在多个结节,不分为磨玻璃结节……”


    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妙,祝清开始忐忑,她先快速去到了候诊区,然后便开始按照报告单上的一些关键词进行网络检索,结果所有内容都直指一个非常不好的结论——肺癌。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祝清略有慌乱,她跟杨芮约好,拿到报告后便会将结果发送给她,但眼下,明显她不该是那个宣告人。并且如果是她判断错了呢?早前有新闻报道说,网络检索总习惯把一些小病描述得非常严重,然后再附上一个莆田医院的链接,把人圈进去花很多钱做无谓的检查和治疗。


    祝清决心一切都等见了医生再说,而杨芮应该正在忙,没有主动发来信息。


    这要祝清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她端坐着,勒令自己不准再去用手机查阅那些自己不懂的名词,一切只听医生的。


    而很快, 就轮到了祝清。


    祝清在听见扬声器里杨芮的名字后,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轻轻推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她表现礼貌,简单说明了昨天的就诊经历,而后将片子和报告一齐递了过去。


    医生将片子放在了观片灯下,接着另一只手又拿起了报告单,只三秒,他的脸色便起了变化,双眉不自觉的蹙在一起,嘴巴微微张了开呈紧绷状态。


    “医生。”祝清敏锐的察觉出这一切后,先开了口。


    医生看了看电脑上患者的信息,又看了看祝清,问:“你不是患者本人吧?”


    “我……”因为有些医院对陪诊师是比较戒备的,所以祝清谎称自己是杨芮的小姨。


    “她本人能来吗?最好是跟父母一起。”


    医生又问,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差的预期走,祝清定了定心神,摇头,“都在外地,我就是她在北京最亲的人了。”


    医生没立马说话,又盯着片子看了一阵。


    祝清心一横,鼓起勇气问:“是……不太好吗?”


    “嗯。”医生终于将一双眼对向她,带着悲悯的说:“初步判断应该是肺癌。”


    祝清的心被迅速揪了起来,但医生没给她缓冲的时间,又补充说:“晚期。”


    *


    九点三十五。


    这是祝清走出医院的时间,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她就完成了今天的看诊。


    半个小时,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命运有时真是残忍。祝清的手又轻轻扫过杨芮的报告单上,上头年龄那一栏尤其刺眼,二十七岁,怎么算都是好年纪,怎地就要经受这样的磨难。


    想着要向那样一个鲜活的女孩宣告,告诉她她得了肺癌晚期并伴有胸膜转移,祝清的手心竟有了密密麻麻的湿汗,她摸出手机,杨芮仍是没有主动联系她,可她的心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放松,想了下后,她将方才的遭遇编辑成了文字,发送进了和赵只今他们的陪诊群里,想听听看他们的意见。


    但这事只能实话实说,祝清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用缓和的方式去说,可再缓和又能起多大作用呢?事关生死,沉重的能先叫人崩溃。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听闻这事,都是有些惋惜,却也只能是惋惜。最终,祝清也不继续做鸵鸟,斟酌着写下一大段话,大概意思是情况有些复杂,可能需要手术,面谈会比较稳妥,然后问杨芮要了地址。


    杨芮并没有很爽快的交出地址,她在一间十来平米的会议室里,上了一上午的系统思考与理性决策课,头昏脑涨的,根本匀不出来多余的脑细胞,她的第一反应是医院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行不行啊!什么叫可能需要手术,这医院有没有谱啊。】


    【医生提出了几种治疗方案,我觉得还是当面跟你说,说的更清楚些。】


    手机那头,祝清很是紧张,而杨芮也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她的手指在对话框已经敲下了‘很严重吗’四个字,但是同期培训的人忽然喊她一起去买咖啡,她的注意力又被牵扯了出去,犹豫了下后,她还是将那几个字删除换成了定位发过去。


    【你来吧。】杨芮不情不愿地,隐隐觉得这个陪诊师也很不靠谱,说不定是想要多带她跑几次医院也多赚几次陪诊费。


    祝清按照杨芮提供的地址第一时间赶到了她那儿,而杨芮已开始了下一节课时,得知此后,祝清没做打扰,选择先在大厅等候。


    *


    这栋位于东三环的高档写字楼于祝清而言,像是一把钥匙,很轻易的便打开了她内心尘封的关于北京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也时常出入类似于此的光鲜场所,天高海阔的谈论着关于未来的各种可能。而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衬衫和挎在肩上的帆布包,又看了看过往穿的很职业很摩登的女人,忍不住地去揣度,如若她的二十几岁能够反叛到底,那么命运会否再次向她投来橄榄枝。只是,她穿着一身华服在婚姻里做了二十来年的傀儡,始终没有机会再有新的尝试。


    不过,祝清又看了看从面前经过的那些个人,他们大多数,表情收敛,脚步匆忙,眼下已不是还能谈论梦想的时代了。


    她勇敢走出了一步,但时代已往前了十万步。


    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约莫一个小时候,杨芮终于下课,而她的手机则要爆炸,塞满了未接来电和信息,全部来自母亲。


    信息只围绕一件事情打转,那就是她托了人给杨芮送来了一些中药,让她一定煎了喝掉。


    【保证有用!】


    只是她拜托的人只在北京待一晚,所以她又催促杨芮赶紧联系人家,去把药拿了。


    【这是你刘叔的电话,快打给他啊!】


    而一直等不到杨芮的回复,母亲则变得有些生气,开始指责杨芮不叫她省心,也不懂人情世故。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到底在磨叽什么?】


    杨芮还是没有回复,她的独角戏则发散开来。


    【你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哎,我给你说,这药方是我专门托人弄来的,费老鼻子劲儿了,还有那中药,是我亲自去抓的,现在的好多药房,可黑心了,保不齐就克扣用量。】


    【等这些吃完了,你记得自己按方子再去抓,必须亲自去,可别再找什么陪诊代劳了,不靠谱,指定是跟医院打通了骗你钱的。】


    ……


    杨芮皱眉一一读完,对母亲这舍近求远又自以为是的行为感到头疼,她将电话回拨回去,不想方才还活跃着恨不能隔空投送来北京押着她去拿药的母亲却迟迟没有接电话。沟通不同频,时间也是不同频,母亲总是喜欢在她上班时打电话来,她对这世界有着自己的认识,并且很固执的不愿变通。


    “上个班怎么就还不能接电话了?还有吃饭也是,什么工作需要忙到不能按时吃饭?要我说哦,这种工作,不做也罢。”


    *


    杨芮抚了抚眉,想起祝清还在大厅等着,快速走去了电梯口。


    正是饭点,杨芮排了好一阵队才下到大厅,她很轻易的便在一群人中辨别出了祝清,快步上前打了招呼。


    “去喝点东西?”因为祝清昨天主动提出今日不再收取陪诊费,杨芮便想着以此作为感谢。


    祝清点了点头,又说:“这边人都好多啊,有没有人少一点的地方。”


    杨芮不以为意,“这边就是这样,上面格子间,下面大操场,人都多。”


    祝清没做声了,跟在后面,满脑子满心的都在想一会儿该如何开口,杨芮则多少察觉出了些不一般,她转过身,定眼盯着祝清手里提着的片子,终于开始思索起祝清今日的各种推脱。


    祝清被她那似x光扫描的目光看的不自在,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结果很糟糕是吗?”杨芮问,然后秉着呼吸等待对着对方回答。


    “不然我们还是先坐下……”


    杨芮的个性偏急,她不再能接受这样的躲闪,说话间直接从祝清手里扯过了装着ct的袋子。


    袋子和ct片一起发出半清脆半沉顿的的声音,杨芮莫名开始有些烦躁,她略为暴力的扯出片子,皱着眉举起来看,结果自然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接着她又从袋子里摸出了报道单。字她都看得懂,但组合在一起确实很不明朗的模样。


    “事情是这样的……”这不是瞒得住的事情,祝清也不想再拖沓下去,给对方平添心理压力。


    “你别说话。”杨芮已经有了初步猜想,她用颤抖的手划开了手机,开始输入尤为刺眼的那几个词。


    相关的链接很快弹出,每一条都直指同一个结果。


    是肺癌吗?杨芮想张口问,却发现嗓子被黏住一般,根本不听她的调动。


    是肺癌吗!她只能继续求助手机,输入更多也更完整的内容,而这时,母亲又打来了电话,她心烦的挂掉,母亲却不放弃,又发来了微信语音通话,一次又一次的打断着杨芮敲字的节奏。


    到底有完没完啊!杨芮内心在怒吼,又一次切断母亲的语音申请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到按不准键盘了,打出的字里有一半都是错别字,她又颤抖着去按删除键,却不想刚好误触了接通键,这一次,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干啥老挂我电话啊?跟你刘叔联系没有?”母亲的声音很大,即使没开外放,杨芮也能听清八分。


    “说话啊!喂,干啥呢?”


    杨芮未有回应,却也没有影响母亲的发挥,她开始了自话自说,“你这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你说说你这两年,主动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每次找你,你都是掉链子!哎,对了,你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没?要我说,你就不该去,那机器是有辐射的,你咳嗽跟北京的天气也有关系,那边空气就是没咱们这边好……”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些说辞这么离谱呢?杨芮感觉胸口一阵发痛,说不清是心脏还是肺上。


    “是不该去。”她拿起电话,终于开了口。


    “是吧。”母亲根本没察觉这边杨芮的不对,颇为得意,又说:“你信我,那几服药下去……”


    “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那可是我……”


    “我要死了,吃不着了。”


    “什么死不死的,哪有这么触自己霉头的。”


    母亲仍是迟钝,不,或许不是迟钝,是固执,是自我,杨芮忽然感觉好憋屈,虽然全身虚浮,也还是用力吼道:“我说我要死了,要死了,你听不懂吗?我得了肺癌,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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