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缝补日志》 1、001 数字支付虽然方便,却是过分生硬乃至残酷了些,它会直接明了地标明你的余额,叫你不要对超过这一金额的东西心存妄想 二零二二年,北京。 八月气温只增不减,人被困在酷暑里脾气也是见长,赵只今在下了公交往家走的途中便接连碰见了揪着孩子暴揍的暴怒父亲,站在街角不顾路人目光上演琼瑶剧的情侣,和两位差点撞在一起虽然着急赶路却仍要抓紧时间咒骂两句的骑手,以及……孤身一人也要逞强,一脚踹翻两个熊孩子的她本人。 而论起来,这一切的起因只为一只甜筒。 麦当劳的甜筒,五元一只,味道普通,但耐不住甜品站循环播放的那句‘麦当劳喜欢您来,喜欢您再来’以及第二只半价的优惠,它们极大程度上慰藉了近来总是频吃闭门羹且还贫穷的赵只今。 要赵只今说, 数字支付虽然方便,却是过分生硬乃至残酷了些,它会直接明了地标明你的余额,叫你不要对超过这一金额的东西心存妄想, 不似从前纸币当道时,把包包口袋摸一遍,好歹还有个缓冲的过程,更甚有时幸运还能翻出些被遗忘的惊喜。 而眼下,赵只今没有惊喜,只有悲戚,她望着微信钱包里的八元钱,又渴又饿,却只买得起两只甜筒,但不管怎样,她苦中作乐的想,在这样闷热的鬼天气,幸而还能吃上甜筒。 这乐观的想法一出,围绕在赵只今身边衰败的气运也起了微妙的变化,一位工作人员突然出现在了她的身旁,手持二维码,问:“方便扫码进群吗?送小份薯条。” 换作从前,赵只今一定拒绝,微信里已经躺着太多糟心的人了,她很介意再多出一个满是营销信息的群,但饥饿面前须得低头,她立马扫码进了群,然后不顾甜筒易化先往嘴里塞了几根薯条。 可不过下一秒,两个突然窜出的身影,接连撞向她,她手一抖,薯条跟甜筒全部落地。 赵只今简直抓狂,转过身去寻罪魁祸首,那是两个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一胖一瘦,一黑一白,撞了人后他们没有丝毫要赔礼的意思,反而拿着手机喧闹哄哄地缠着方才的服务生要进群换薯条。 服务生祝清却是头疼,表示,“你们进了群又退群,已经反复三次了,实在是不能再换了。” 两个小男孩则不依不饶,不承认进过群,还倒打一耙地说:“你这是在欺负我们年纪小!” 服务生神情愈发为难,又要妥协,赵只今则不惯着他们,三两步上前,道:“你们年纪小欺负人的本事倒是不小,来来来,先看看我这儿!” 两位小男孩闻声望去,仍是没有慌张,而接着他们的表现更是出乎赵只今的意料。 “对不起,我们错了,但我们不是故意的。”两小只双手交叉放在肚脐处,毕恭毕敬地朝着她鞠了一躬。 赵只今:“……”竟然没有任何狡辩。 “我们没有钱赔,如果您不忙,等等跟着我们回家?”黑胖男孩说。 “嗯,是的,我们可以让爸爸妈妈赔给您。”白瘦男孩又补充。 是在赔礼道歉,并且还主动提出了解决方法,可赵只今还是很敏锐地从他们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些许狡黠的光。 这算什么,熊孩子升级版?一种礼貌的张狂。 赵只今愣神了片刻后,索性将计就计,点头,“好啊,那一起走吧!” 这下换两个小男孩发愣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后,先后发出嘶——的声音,接着便露出了本身顽劣的面目。 “您真小气啊!” “可能还很穷!” 赵只今最终放弃了维权,一来怕被气死,二来她也实在不允许自己已然潦倒的人生再往谷底跌落。 向两位六七岁的幼童索赔价值十七块五角钱的两只甜筒加一盒薯条,这妥妥的一耻辱柱! * 甜筒虽然落在地上,但还留了些许甜腻在赵只今的指尖,她进去洗手间清洗双手前忍不住轻嗦了下指头,而后她又看了眼镜子里的自己,衣服潦草不说,在高温里浸泡了大半天,妆容已花得差不多了,另外今天化妆师给她做的妆造也实在不很上心。 果然,赵只今心想,她大势已去,早不是从前的‘淘宝顶流’了。 洗完手,赵只今又在马桶上枯坐了片刻,然后才强打着精神走了出去。 叫她意外的是,方才的服务生就等在门口。 “那个……”祝清开口,却是踌躇的模样。 赵只今见状,主动说:“你有什么事尽管说。” 祝清指向一旁,“您在那儿稍等我下。” 说完这句话,服务生便转身走开了,赵只今一头雾水,但还是照做。 不多时,服务生走回来,手里多了甜筒跟薯条,她把它们递向赵只今,说:“给你,刚才的事不好意思了。” 赵只今没接,口干舌燥里躺着些执拗,“刚才的事又不是你的错。” 服务生没有收回手,犹豫了下后,又说:“我看你状态不是很好,所以……不管怎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对吧?” 她说完,露出带着腼腆的一笑。 赵只今不由认真打量起面前的服务生来,她约莫四十来岁,眉眼清清淡淡地,透着一股子清亮的温柔,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好吧,谢谢你了。”赵只今没再拒绝,又想她今天的妆造确实值得对方伸出援手。 找了个角落,赵只今一面观察着服务生,一面半狼吞虎咽地把甜筒跟薯条消灭干净。 这之后她抻了抻懒腰,走出了麦当劳,而刚出门口,她便又撞见了黑胖男孩跟白瘦男孩。 方才说着没钱,又嘲笑她贫穷的他们,正蹲在绿化带旁美滋滋地吃着麦旋风,一份顶她好几个甜筒了。 赵只今深吸了口气,或是出于本就憋闷的心理,又或是因为不能忍受小学生都比她富有,以及他们对服务生的不敬与戏弄,她伸出脚,哐哐——两下,很有节奏地将他们踹倒在了绿化带里。 两男孩被偷袭,狼狈跌倒后,麦旋风飞了出去,他们也吃了一嘴绿叶。 “哎呀,不好意思,这天气热的,我有点中暑,也没看清路,不小心碰到你们,真是不好意思!” “我再给你们买两份麦旋风吧,但很抱歉我没带钱,如果你们不忙的话,跟我回家拿吧。” 赵只今依葫芦画瓢,把方才两个男孩的套路如数奉还。 而后她得意洋洋地睥睨着黑胖、白瘦两男孩露出落败的模样,但嘚瑟没一会儿,其中,白瘦男孩突然开始咧嘴大哭,并叫唤着疼。 * 这举动立马引来了许多路人旁观,赵只今不由地有些慌张,想对方该不会借机碰瓷吧。 白瘦男孩也 不负所望,继续喊:“好疼真的好疼,我要去医院。” 旁观路人于是开始指责赵只今‘为老不尊’,赵只今如芒在背,正计划‘逃逸’,突然,一个男声横空出世,道:“行,我帮你们打120。” 哪里跑出来的活雷锋,赵只今心中哀嚎,但男人又对着她道:“你也帮我打个110,就说这两个小孩恶意划坏我的车。” 何止活雷锋,简直救世主! 赵只今大喜,望向那男人,他背对着她,身着一件无袖T,T的背面是一张灿烂的卡通笑脸,而转过来的男人,则冷冽着一张脸,他五官偏深邃,又留着寸头,更增添了一股生人勿近的气质。 两个男孩明显也被男人的气场震慑到了,怯懦地往后退了退,狡辩,“我们没有!” 男人没吭气,淡定掏出手机又调出视频,而后将屏幕面向他们。 这下,男孩们不做声了,男人则开口道:“三万二。” “什么?”男孩们没明白。 “三万二,我的车。”男人多补了几个字。 男孩们则是不屑,“就你那破自行车……” “什么?”男人挑了挑眉,不怒自威。 男孩们不吭气了,男人划了下屏幕,“还有这辆。” 还有一辆?赵只今八卦地凑上前,倒吸一口凉气,好家伙,奔驰S系。 男孩们开始打抖了,要辩驳,“我们不是故意的……” 男人:“那就快点跑,等车主来了找到你们家,会被打断腿。” 赵只今迷糊了,敢情那辆车并不是男人的啊。 闻此言,高矮胖瘦的男孩撒腿便跑开了,其中,白瘦男孩更顾不上再喊疼了。 “哎,不是……”赵只今感觉不妥,“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不然呢?”男人说话间,已径直走到了他的车旁。 赵只今看了眼他的自行车,造型是挺独特,但也不值三万二吧?她如是想,等恍神过来后,男人已经要走了。 “可是他们划坏了你的车,还有别人的车啊。”赵只今赶忙追上前,说。 男人的手在把手上敲打了下,漫不经心地,“我不追究了,至于别人的车,跟我没关系。” “那你……”赵只今想说那你还帮我出头,但话到嘴边,又有犹豫。 男人似乎看穿她的心思,定定看了她两秒后,说:“所以说,很麻烦。” 赵只今对他的印象忽然便急转直下了,装什么装,她愤愤地想。 男人则按了下车铃,声音淡又冷地提醒仍挡在车前的赵只今,“阿姨,让一让。” 2、002 她对这世界这人生的疑问只增不减,仿佛怀抱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只是答案都清一色的写着‘你猜’ “阿姨,让一让。” 男人的话仿似夏日里最炙热的火球,瞬时让货真价实的九五后赵只今被灼的外焦里嫩。 但始作俑者却没有丝毫怜悯,看着僵直站在一旁表情难看的赵只今,他目空无物地带上了耳机,而后脚一蹬,骑车扬长而去。 赵只今被气得七窍生烟,方才吃下去的甜筒没了任何冰凉镇静的效果,她憋闷地甩了甩手里的黑色塑料袋,袋子刚好勾上一旁的矮绿丛,再一扯,破了个口,里面的衣服和包掉落在地。 那是赵只今今天一大早出门时原本的装扮,巴尔曼的小香风针织连衣裙加一只香奈儿的CF,是她现在所剩的最能撑场面的装备了,换言之,也是她最后的遮羞布。 现在它们狼狈地躺在地上,和它的主人一同体会着盛夏里的人间悲凉。 太阳正要落山,但集聚了一整个白昼的热量却还不能立马散去,赵只今踏着热浪蔫吧地回到了来雪的家。 刚进入到玄关,她便看见了鞋柜旁多出的行李箱,于是整个人都兴奋了起来。 “亲爱的,你可算回来了!” 赵只今发嗲叫喊着冲进了客厅,果然看见了来雪,她正盘腿坐在茶几旁嗦着冷面,听见赵只今的动静,却没吭气,只斜眼瞄了她下。 赵只今的注意力则从来雪身上转移到了她跟前的冷面上,咽了一大口口水后,她非常不客气地挤到了来雪跟前,从她手里抽过筷子上嘴吃,边吃还边含糊不清地说:“你怎么没点份锅包肉啊?” 来雪很嫌弃她,坐开了些,抽了张纸巾擦完嘴,悠悠道:“你是一分钱都没有了吗?冰箱被你扫荡的干干净净,厨房里也是,连一根挂面和一粒米都扒拉不出来了。” 赵只今埋头吃面,并不回应。 来雪又揪了揪她的衣角,问:“还有,你这是什么打扮啊?” “就……”赵只今这下抬了头,但话到嘴边,却先红了鼻头湿了眼眶。 来雪见此状,立马搬出‘家规’,“我收留你的时候说什么来着?” 赵只今的泪立马蒸发,她吸了吸鼻子,哼唧着,“不准矫情,不许哭诉,否则就卷铺盖走人。” “很棒!” “可是……” * 来雪出去旅游了大半个月,赵只今也蹉跎了大半个月,本以为今日能打个翻身仗,不想却是被拉去刻意羞辱的。 “想从前,我的日程多满啊,北京杭州不间断的来回飞,再说我拍的衣服,出了多少爆款啊,就算我退出江湖有段时间,也不至于沦落到去拍物业保洁的工作服吧?那个何苗,当初我那么帮衬她,结果她就给我介绍了这么个活!” 赵只今越说越气愤,后面干脆站起身来,将身上的保洁员工作服脱掉甩在一旁。 “气得我,连衣服都忘了换。” 来雪看着只穿着背心短裤露出洁白紧致皮肤的赵只今,又瞄了下她与此极不匹配的妈妈盘发,评价,“话说你这重操旧业拍的还是中老年服饰啊。” 赵只今要气背过去了,“那能一样吗?” “报酬不一样吧。” 来雪半自问自答,直戳赵只今最深的痛处,“那当然差很多了!” “话说,我是真没想到中老年女性服饰的内卷已经卷到如此地步了,普通服装找年轻女性装扮着拍也就罢了,怎么连工作服也要突出美丽的一面。” “我也是真没想到,怎么才过去两年,我就沦落到如此境地了,从我挑活变成了活挑我并且还不一定被挑上。” 赵只今跟来雪在两个频道上跳跃,来雪没理会赵只今的痛心,赵只今也没去深究来雪话后的讥诮,她和着憋屈将碗里的面和汤全部吞进肚里,咂摸了下嘴后,没感觉胃被填满,只觉得心被人徒手掏走,生疼且空落到可怕。 “我是真的想不明白!”赵只今深吸了口气后,又将其长叹出来,道。 * 叫赵只今想不明白的事情有很多,有的被她潦草掠过,有的则被她反复钻研,但结果都是一样——想不通。 十五岁时,她想不通,怎么她所在的小城里,家里学校只要他们好好读书,并把这视为人生的唯一出路,还要他们一定要走出去,可在她眼里这城市虽小虽闭塞却也很可爱,让她觉得读书不成在学校门口开个小卖部也是不错。 十八岁时,她想不通,为何努力也分三六九等,即使她放下疑问也收起懒惰拼尽全力考取了一所大学,却仍不能叫父母满意,班主任也不向她表示祝贺,反倒说可惜了,若她数学再高个一二十分,是能冲个不错的211的。 二十岁时,她想不通,为什么都说挣钱难难于上青天,可她在大三时便阴差阳错地赚到了父母可能三五年都挣不到的钱,并且这还要归功于她上妆后立马变慈祥的奇特长相,让她成为了兼职专拍中老年服饰的淘宝模特。 …… 而抱着这许许多多的想不通,转眼到了赵只今的二十六岁, 她对这世界这人生的疑问只增不减,仿佛怀抱着一本十万个为什么,只是答案都清一色的写着‘你猜’。 赵只今从前想不通,如今猜不透。于她而言,这几年当真像是一场梦,梦的开始华丽到虚幻,她在同龄人还要靠父母提供学费生活费时,便凭借着当淘宝模特赚到了许多钱。 最初她也深深不安过,不确定这莫名其妙的气运能持续多久,但随着拍了几套爆款服装,许多钱变成了许许多多的钱后,赵只今觉得这梦开始变得实打实起来,就像手里有了针和线,她变懵懂为主动,决心要自己主宰这梦也编织这梦。 不过命运就爱在人放下戒备时出其不意,就在赵只今逐渐接受了自己幸运儿的身份,并心安理得地准备要大展拳脚时,最初华丽的梦却褪下了衣裳,露出狰狞面容,反过来对她施以拳脚。 “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就该老老实实的站在闪光灯前咔嚓咔嚓地当我的中老年女装模特,这样我就算不能够大富大贵也还是能做个相对有钱的人吧?”赵只今最近的人设是太甲,贫加困让她总忍不住去复盘自己当初怎么就走上了创业加炒股的不归路。 “可是……”悔恨到最后总免不了和侥幸拉扯一番,“我也确实不能当一辈子的淘宝模特对吧,有些亏也确实是年轻时吃好一些吧?” 赵只今为自己开脱,来雪在旁则是白眼飞上天,点评,“猪在遇上风口时以为自己会飞并不稀奇,但像你这种误打误撞有了点钱便幻想可以做雷军和巴菲特的,实数罕见。” 赵只今沉默了。 来雪却没有放过她,继续,“当初你被拉去做什么专给中老年人使用的购物APP时,我就告诉过你,这事不靠谱,你不懂编程不懂产品也没那能力,你偏不听,现在……” “现在我懂了,说你行的都是要骗你钱的,说你不行的才是真朋友!”赵只今太了解来雪那张装了切割机的嘴了,于是赶忙赶在她切碎自己之前自我了断。 来雪随即露出满意的表情,可嘴上仍似抹了毒药般,“没有用的,你还会被骗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别人是难得糊涂,你是难得清醒。” “……”赵只今哑然。 “别忘记让你破产的除了炒股、创业,还有自以为是的仗义疏财,这几年你借出去的钱没有这个数也有这个数了吧?”来雪举起手来,先比了个三,又比了个二。 赵只今是真的有些佩服来雪的一语双关,她彻底闭了嘴,赖赖地横躺在沙发上,心底第N次冒出另一个‘想不通’,那就是她是怎么和来雪这样的人成为朋友的。 * 赵只今说来雪这样的人,并无贬义,如果有,也是针对她自己。 毕竟若将她们的个人履历放在一起稍加对比,便会发现,她们是那样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赵只今学渣,费了劲儿也只考上了北京印刷学院,一个听起来便很普通的普通二本,来雪则是清华学霸,还有市高考状元的光环加身。而从其它方面做梳理,赵只今和来雪也不应该不太会成为朋友,她们来自不同地方,赵只今出生在西北边陲小县城,父母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职工,来雪是福州人,从爷爷奶奶到爸爸妈妈全是大学教授,典型的书香门第。再说性格,赵只今自小便疏于律己,认为怎么活靠感觉即可,随意又懒散,但来雪却像一个高度运转的精密仪器,目标清晰且讲究规则。对了,还有生活习性,赵只今休息时晚十点才要从床上爬起来,而来雪这个时候已经洗漱完毕准备入睡了,赵只今热爱买买买衣柜处于爆炸状态,来雪只买简单的经典的款式并且还定期断舍离,赵只今无辣不欢,来雪只爱食清淡,同时最让赵只今无法接受的是来雪对吃的过分随意了些,完全不懂搭配。 “你为什么……每次点冷面都不加锅包肉呢?”赵只今摸了摸肚子,让烦恼又回归到了马斯洛需求的最底层。 “你为什么不花钱还有底气提需求呢?”来雪照旧不惯着她,说着还抬起脚尖在她屁股上点了点,要她抽空把沙发垫清洗了。 3、003 003 她没有地域黑,但确实对山东男人有刻板印象,所以很难接受有一个山东男人要放弃考公还要做主夫 “洗!现在就洗!” 赵只今本是很懒的,但现下她心情实在糟糕,很需要做些什么转移下注意力,于是来雪那么一说,她没做拖延便跳了起来,撸起袖子连客厅窗帘也一并拆了。 “我们来个大扫除吧!”赵只今提议。 来雪头疼地扶额,看着和窗帘一起被赵只今一同暴力拽落下来的挂钩,表示,“你这是大扫荡。” 不过不等赵只今真的开始劳动,门铃声作响,带来了赵只今好友团里的另一个‘想不通’的存在——蒋大佑。 在赵只今看来,蒋大佑堪称比她还要不靠谱的一奇葩。 毕业于北京服装学院学习服装设计的他,梦想从不是服装设计师,而是成为家庭主夫,专职照料家庭,包括但不限于打扫煮饭,照顾妻子的衣食起居和情绪,负责孩子的教育及其它大小事务等。 最初秉持着男女平等,男人也需要把自己从男主外女主内教条下解放出来,男人亦有柔软一面男人哭吧不是罪等想法,赵只今尽力在蒋大佑的梦想面前保持着平静,可当知道蒋大佑来自山东时,赵只今再无法压抑住好奇想要去探究蒋大佑的内心世界了。 她没有地域黑,但确实对山东男人有刻板印象,所以很难接受有一个山东男人要放弃考公还要做主夫 ,并且…… * 赵只今打开门,看着被蒋大佑牵着的女儿陈恩洱,忍不住再次感叹,这个山东男人还真顶住了来自家乡家族的压力,特立独行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在毕业时便跟大自己三岁的学姐结婚还很快有了孩子,从此成了一个快乐主夫加傻瓜爸爸。 “你怎么过来了?”来雪不太友好地问蒋大佑,却很亲切地将陈恩洱拉进屋里。 蒋大佑提着一大袋食物,昂起下巴指向赵只今,“她,说她要饿死了,让我来救济她。” 一碗冷面消化的比赵只今想象要快,没有锅包肉搭配她的胃也很不满足,于是她迅速奔向了蒋大佑将购物袋接过,然后挑了袋水果胡萝卜开始咔嚓咔嚓。 来雪看着赵只今又蜷进沙发里,身下还坐着刚拆下来的沙发罩和窗帘,不由蹙眉,而蒋大佑则赶在她说话前麻利地将它们抽了出来,一面向洗衣机走去一面还不忘慰问赵只今,“你怎么落魄成这样了?” “说来话长还伤心我就不说了。”赵只今叹了口气,把胡萝卜咬的更响了。 “不过……你真的,我又不是恩洱,你能给我买点不那么健康的食物吗?” 赵只今问,蒋大佑则已经开始忙着‘挑刺’,“你们每次用完洗衣机记得打开散散水汽,不然容易滋生细菌。哎,绿萝也能被你们养磕碜,家里有啤酒吗来我给浇浇……” 这便是来雪不很欢迎蒋大佑到来的原因了,让她有又被妈妈管控的感觉。 “我爸爸真的很唠叨对不对?”但人小机灵大的陈恩洱却是相当治愈的存在。 “你啊!”来雪忍不住和她鼻尖对鼻尖亲昵了下,露出了她不苟言笑人设下的罕见笑颜。 “我很可爱对不对?”陈恩洱继续散发甜腻,随即又从包里掏出了书本,要来雪教她朗读。 来雪扫了眼那些对于只有四岁的陈恩洱绝对算高阶的单词,问:“这些都是陈蓦要她学的啊?” 陈蓦便是蒋大佑主夫梦想里不可或缺的那位女强人了,她在前两年接手了家里的外贸服装公司,很是忙碌,家里的事都是交给蒋大佑打理,不过再忙,有关陈恩洱的教育问题,她却是坚持亲自过问。 “对啊,你说说这些哪是教两遍就能学会的?偏偏那老师还是陈蓦请的什么事都要给她汇报,刚好你在,你辛苦帮她突击下,后天陈蓦就出差回来了。”蒋大佑的手仍没停,说话间又转去餐桌旁处理那些赵只今跟来雪都注意不到的隐秘污垢。 来雪没费太久时间便教授了陈恩洱一些记住复杂单词的小诀窍,按照她教的,陈恩洱虽然读起来仍有些坑吧,但用以应对陈蓦的考查应该是没太大问题了。 如此,陈恩洱终于放松了些,开始向蒋大佑撒娇要手机看《小猪佩奇》,顺带地还不忘记向来雪表达崇拜,“来雪姐姐,你真的好厉害,但是你这么厉害,为什么会愿意跟我爸爸做朋友呢?” “宝,你可以说爸爸学习不好,但是要注意辈分哦。”蒋大佑面对这样的踩一捧一,仍是充满宠溺。 来雪也有些饿了,但看着购物袋里连她这种饮食清淡的人都丝毫提不起食欲的各类绿色健康有机食品,实在很难做到饥不择食,“有一说一,你送这些来,也只能是让赵只今晚点被饿死而已。” “附议!”赵只今举手,再次表达抗议,丝毫没有吃人嘴短的自觉。 蒋大佑叹口气,拉过陈恩洱,展开素质教育,他先问:“你刚才不是问,为什么你的来雪阿姨会跟爸爸成为朋友吗?你是不是也想知道,赵只今阿姨从前那么有钱,为什么也要跟爸爸做朋友?” 在陈恩洱乖巧点头后,他才说:“因为啊,她们一个不爱好好说话,一个不懂感恩,所以交不到什么朋友,亏得你爸善良,用广阔的胸怀接纳了她们,所以说,恩洱,你可一定要做一个温柔的好好说话也懂得感恩的人哦!” 陈恩洱沐浴在此谆谆教导中,很认真地思考了片刻后,却问:“这是不是说,哪怕我们没有那么好,也总能遇到愿意接受自己的好朋友呢?” “啊。” “额。” “嗯。” 蒋大佑、赵只今、来雪都是愣住,童言童语有时写满真谛,很难不叫人感叹。赵只今的思绪则忽然飘很远,去到和来雪、蒋大佑相识的那一天,那一天,于他们而言,应该没有比对方更讨厌的人了。 * 那是二零一六年,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为着不同目的报名了北京国际电影节的志愿者,并都顺利通过了选拔,可就在培训当天,赵只今先是遇到了还没交换名字便自来熟要她帮忙拍照的蒋大佑,后便在变换拍照位置时不小心踩空楼梯,然后重心不稳地向后倒去连带着撞翻了正要上楼的来雪。 也是随着这一撞击,两人一齐滚下楼梯,赵只今左胳膊骨折,来雪右腿骨折,蒋大佑在当时则是大脑宕机。 三人的志愿者之行由此迅速结束,赵只今和来雪是因为受伤,而蒋大佑作为‘罪魁祸首’,需要在医院照顾二人。 赵只今学的新闻,还指着这次志愿者经历为履历加分,遭此横祸后气闷不已,不由质问蒋大佑,“你说你非拉着我拍什么照?” 她只是随口一问,不想蒋大佑竟认真回答说:“我想着说不定能偶遇导演星探什么的,就想趁着拍照摆几个pose吸引下他们的注意力。” 赵只今无语了,遇上这么一个脑回路不正常的人,她已没了任何沟通的欲望,而一旁,来雪已迅速拉出一个账单,上面写着她粗略估计的一个金额,包括医疗费、护工费、餐费、营养费等。 “喏,你们俩看下吧,没有问题的话,就把钱转给我。” 面对账单,蒋大佑立马变得局促起来,他双手摩擦着贫瘠的口袋,欲言又止,赵只今先是一愣,而后不解,“我也是受害者,我赔什么钱?” 来雪:“你也受伤了这一点并不影响是你把我撞下楼梯的这一事实。” “嗯?”赵只今无法接受,“可这事都是因他而起,你找他就够了。” “因他而起,但你也有责任,而至于怎么划分责任大小,你们俩沟通,我不做评判。” “不是,我都说了,这事全赖他,如果不是他非要让我帮忙拍照还不停指挥我向左向右向前向后的变换位置,我根本……” 赵只今急了,一通解释,本以为会换得对方的理解乃至共情,不想来雪听后,眼皮也没抬一下,只轻飘飘地道:“你如果非要跟我论长短,还是先好好学下逻辑学吧。” “什么意思?”赵只今迷瞪了。 来雪的言辞则更犀利了,“语文也补补课。” 面对近乎冷酷又牙尖的来雪,赵只今很想去揪她的头发,但她看了看受伤的左胳膊,又看了看好着的右胳膊,最终还是选择了怂。 “那……也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心里对跟这个女人硬刚下去的结果很是没底。 而一旁,同一病房的人不断向他们投来八卦的目光,两个受伤的女人加一个手足无措的男人,这组合在常人看来就是两女争一夫的大型drama现场,谁会忍心错过呢? “你们商量下吧。”来雪带着居高临下的姿态再次道。 赵只今准备认倒霉了,不想蒋大佑却突然很有担当地往前站了半步,说:“今天的事全怪我,你们俩的医疗费、餐费、营养费什么的我都会负责的。” “啊,对!对啊,我也需要赔偿!”赵只今有些兴奋,想怎么自己今天这么一摔脑袋运转都变慢了。 来雪照旧是冷漠地没有一句废话,掏出手机来,问:“微信还是支付宝?” 蒋大佑又开始抓裤兜了,停顿了许久,才回答:“欠着。” 来雪手停滞在空中,眉头紧蹙。 赵只今却问:“欠着是什么APP?” 赵只今问的很真诚,在当时她是真的没反应过来,蒋大佑只当她在幽默,转而羞赧的一笑,又提出了一个更加无理的提议,“还有这护工费着实有点不便宜,不如就由我负责照顾你们好了。” 4、004 004 友谊的小船一旦扬帆起航便再难掉头 后面来雪想,真诚是很可贵的品质,却也是一种恐怖的裹挟。 在当时,饶是她思维清晰,诉求明确,态度坚决,却是奈蒋大佑没有任何办法,一来他很坦荡地承认了不是,二是他确实是没什么钱,三来他非常工整地写下了欠条并开始了任谁也赶不走的陪护。 赵只今则是愈发觉得蒋大佑这人的脑回路不正常了,首先谁会自信到去明星云集的电影节去找寻星探的注意,其次这人转而竟一面在她的床头削着苹果一面无比向往地描绘着自己的主夫梦想,像是完全忘记了先前的雄心壮志。 “所以你真正的梦想到底是什么?”赵只今忍不住问。 蒋大佑咧嘴一笑,篡改了《下一站天后》的歌词,“最后变天王,变新郎都是理想,毕竟在时代的广场,谁都总会有奖。” 呵呵,可不是谁都有奖,倒霉奖!赵只今感觉心灵也受到了伤害,而蒋大佑带给她的惊喜却远不止于此,他是真的很穷,在陪护她和来雪的第二天,便舔着脸要她们多给他些资金,因为他没有钱吃饭了。 “我总得吃饱了,才有精力照顾你俩不是!” 来雪当下‘解雇’了这位护工,“你走吧,我不需要你的看护,至于医疗费什么的,我也不要了。” “那怎么行!”赵只今和蒋大佑则是异口同声地道。 蒋大佑是真的有些耿直在身上,不愿逃避责任,赵只今却不是怕蒋大佑真的跑路,而是不想单独面对来雪,更甚当她看见来雪对蒋大佑那避之不及的模样,立马决定要把他留在身边气死来雪。 而后面赵只今才知道什么叫做自损一千伤敌八百,蒋大佑是真的很能吃,吃到她省吃俭用下来的小金库很快见底,来雪虽仍不适应,但很快便在同时贬损她和蒋大佑的过程中找到了乐趣,以及来雪受伤的是腿,碍于性别,蒋大佑将扶着来雪上厕所等一部分工作外包给了赵只今,赵只今恨来雪恨到牙痒痒,可出于人道主义却没法拒绝。 * 一周多后,赵只今出院又更像是出狱,硬生生地多出了一种劫后重生感。 再见了!欺负别人没张嘴说话气死人的来雪! 再见了!自来熟到惹人烦还爱杀熟的蒋大佑! 赵只今在心底跟这两人迅速say goodbye,不想这之后每个月的五号,蒋大佑都会雷打不动地将她们约出来,然后郑重其事地分别交给她们一个信封,里头装着三百块,用以分期支付他欠她们的医疗费。 赵只今都被气笑了,问:“你怎么敢?” 来雪是块老姜,直接毒辣地表示,“你给我的利息我收下了。” 蒋大佑则好脾气地笑着,保证,“我会努力存钱和挣钱的,争取不让你们等太久。” 蒋大佑的保证照旧真诚,也照旧打折,他从二零一六年还到了二零一八年,硬生生地让三人见证了彼此从大三到大四到毕业的过程。 中间,赵只今和来雪不是没有想过就当这钱丢了,但命运的弦缠缠绕绕,总爱在不知不觉间将原本不搭边的几人捆绑。 有次来雪去收账突发阑尾炎,当时蒋大佑先坐公交离开,赵只今只得手忙脚乱地将她送去医院并在联系不到她家人朋友的情况下帮她签署了手术同意书。 手术后,赵只今也继续守在她身旁,然后在她苏醒时报复地问:“你是一个朋友都没有吗?” 来雪眨了眨眼睛,竟表现地不同往常,轻柔地问:“你和我不是朋友吗?” 这是什么碰瓷的新手段?赵只今大惊失色,“怎么?只要是没被你那张嘴气走的人,你都定义为你的朋友吗?” 来雪逗完赵只今,一张脸又变回冷淡地说:“那你还明知故问?你很惊讶吗?对于我没有朋友这件事情。” 晚上病房的灯光透着股子昏暗,投射在来雪那带着病容的脸上更显憔悴,赵只今由此动了恻隐之心,支吾道:“我们……其实也算是朋友吧。”然后她继续坐在病床前,没抬屁股。 第二天,来雪是在胳膊的酸麻中醒来的,她望着赵只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最终还是没能举起手来将她敲醒。 这一次,换赵只今成了来雪的陪护,而期间,又有两件事情发生,让赵只今跟来雪开始变成真的朋友,一是在赵只今复习英语四级时来雪给予了她些许指导,二是在赵只今拿到淘宝模特的签约合同后来雪认真帮她过了条款。 对此蒋大佑非常得意,甚至自称是赵只今跟来雪的福星,因为若不是他花光了赵只今的小金库,那么赵只今也不会在积极寻找兼职的过程中成为淘宝爆款模特,而也是因为他,来雪才有了那么唯二的两个朋友。 来雪自认不需要朋友也不喜欢交朋友,在她看来,科技唯一的光辉便是让人变独立,变得一个人也能生存和生活,而她当初之所以默许赵只今跟蒋大佑进入自己的生活完全是出于渣男心态——虽然我不需要也不喜欢,但是多种体验也是无害。殊不知, 友谊的小船一旦扬帆起航便再难掉头。 * 结束回忆部分,回到现在时。 来雪看着近半年吃和住都赖在自家的赵只今,又瞧了瞧那个把她身体健康前程事业婚姻问题都唠叨一遍的蒋大佑,像是在看到倒霉女儿和麻烦爸爸一般,难为她不过二十五六,便在唯二的朋友身上有了这样的沧桑感。 那边,大概因为先前用脑过度,陈恩洱只看了一会儿动画片,便睡着了,蒋大佑将女儿放在沙发上拍了拍,又为其盖上了一条薄毯,这才和赵只今、来雪一齐围绕坐在餐桌旁。 今夜有蒋大佑在,赵只今再顾不得来雪的‘家规’,对着面前的气泡水表现微醺,叫苦连天地诉说着自己破产这一年来的诸事不顺。 “哦?” “嗯。” “你具体说说。” “是挺烦恼的,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 蒋大佑不似来雪,他非常耐心地倾听着,换作从前,赵只今是很受用的,但眼下她才发现,当人真的身处泥潭,这种温柔的倾听是最无用的。 “来雪有一点说的很对。”赵只今突然叹气。 “什么?”蒋大佑标准地笑着就像客服。 “你的嘴除了生产好听话真是没别的功能了。” “哎,这还不够吗?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 “不,你倒是给我出点主意啊。” 赵只今提需求,蒋大佑表示这超纲了,桌上一下陷入大眼瞪小眼的沉默,最后还是来雪及时送来‘六月寒’,“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所谓的糟糕境遇不过是这个时代大多数人正在经历的,失业、没钱、新工作也难开展,而你先前的光鲜则是一个产业蓬勃发展时给予的,眼下泡沫退去,你自然再难登顶了,这很正常,没必要怨天尤人抱时运不济。” 顿了顿后,来雪又补刀,“你最应该怪的还是自己,创业加炒股,你怎么敢?” 奇怪了,眼下赵只今竟对这样带刺的话感到受用,像是一股助力般,别人越是说她不行,她便越要挺起腰杆来,“我知道,人永远无法赚到自己认知外的钱,可我说的不只是钱,还有梦想,梦想就是用来超越认知的,从前我可以,现在我为什么不可以。” “哦,那你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总不能在淘宝模特这一个职业上吊死吧?”来雪漫不经心地说,顺便去卫生间拿了牙刷出来,开始做睡前准备。 “是不能了!刚才有点你说的很对,搭乘对产业列车很重要,所以我准备向网红经济进军了。” 赵只今并不是心血来潮,相反她已暗自做了许久的功课,最近更联系上了一位以前一起做模特的朋友,这位朋友比她聪明,在前几年她忙于创业、炒股时很有预见性地转换了赛道,签约了MCN,现在是一位小有名气的穿搭博主。 “她说我的经历是有亮点的,是容易讲故事的,还介绍了我下周去面试。”赵只今扫清了白天的阴霾,神往地说。 蒋大佑依旧是没有建设性地,“那很好啊。” 来雪刷完牙,站在原地认真思考了会儿,问:“你要过来跟我干一阵吗?先把欠我的房租付了,也自己买几顿饭吃。” * 这便是赵只今最想不通来雪的地方了,在赵只今看来,清华的人,应当都是野心勃勃的,要么醉心学术,要么热衷搞钱,可来雪却将这两条路径全都抛弃,她非常心不甘情不愿地读完了本科,在毕业论文致谢里写——【谢谢我的坚持,祝以后再也不见。】然后便将那张经济学学士学位的学位证书压在了箱底。 毕业后,来雪没有去上班,而是做起了家教,她教的很好,很快就建立起了口碑,不断有新的学生家长找来,但她却没接收太多学生,甚至每隔两三月,便停课小半月,拿着存下的钱跑出去旅游。 如此周而往复,直到二零一九年,世界停摆,来雪也被困在了原地,她从线下教学转成了线上教学,旅游的那部分则衔接给了做陪诊师,即陪人看病,而到了这一年,来雪则开始把重心都放在了陪诊业务上。 赵只今不明白来雪为什么不愿意从事跟自己专业相关的又或是其它别的什么符合她学历的工作,来雪也从不跟她细聊这件事,只学着在网上红极一时的偷车贼说:“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上班。” 5、005 005 她觉得当下这个时代愈发吝啬和拥挤,它不再给人红利,也不允许梦想发芽 可陪诊师又比上班强在哪里呢?去医院看病得赶早,不比赶着去打卡轻松,挂号、缴费、检查更免不了要跑上跑下,赚得嘛,也就那样,再回想着社会新闻里层出不穷的针针丛棘的医患关系,赵只今只有头疼。 眼下,来雪则问赵只今,“你要过来跟我干一阵吗?” 赵只今想也不想的摇头。 来雪也没多说话,又步进卫生间去洗脸,等她擦干脸再次回到餐桌旁时,只见蒋大佑有些失神地望着桌面,说:“这两年的光景,不太好啊。” 赵只今对他这莫名的感叹很是不屑,问:“怎么你这个千万女婿也需要为光景好坏发愁吗?” 蒋大佑道:“我是在为陈蓦发愁,她最近压力挺大的,市场不好,但支出却不见少。” 赵只今忍不住想若是这两年的行情不是这么个鬼样子,那么她的境遇又会否好一些,她想起《双城记》里的那句‘这是最好的时代,也是最坏的时代’,忽然有些悲观, 她觉得当下这个时代愈发吝啬和拥挤,它不再给人红利,也不允许梦想发芽。 但,还是想要个好的精神状态和好的生活啊! 赵只今用手指在桌上顺时针画了个圈又逆时针倒转回去,她多希望时光倒转回她最辉煌的时候,却只能硬着头皮先往前走。 来雪没什么表情,内心却是复杂,她循规蹈矩的过完学生时代,又大逆不道地挥霍掉了别人口中最黄金的几年,若不是世界被颠覆,她大概还是会我行我素,为了抗衡而抗衡,继续松散地躺平,但眼下不一样了,她有了执念,虽然不知这执念最后会将她带往何方,但她想要做好这件事情。 又或是,充满戏剧性些,她想要,做大做强,嗯,做大做强。 * 夜很深了。 拥挤忙碌了一天的城市终于得以舒展,但以路口那家麦当劳为起始顺延了好几百米的小吃街却还时不时地发生小规模堵塞。 宵夜时刻就要来到,外卖骑手成群结队的聚集过来,方便抢单。 任准被失眠困扰了大半年,终于找到了出口,每晚来藏在小吃街最里面的精酿酒馆买一袋鲜啤酒回家,喝完能勉强睡到第二天五六点,悠悠闲地收拾洗漱,就可以去上他那可有可无地无比清闲的班了。 今夜任准照旧过来这家名为‘交出付款码’的酒馆,酒馆的小哥向他推荐了新品,他尝了一口觉得还行,本想定下,可在突然想起今天任广辉那句‘你真的需要改变一下你的个性了’后,他又改变了心意,继续着自己万年不变的选择,指了指菜单最下面的比利时烈性艾尔鲜打啤酒付款。 去你大爷的,老子改不改关你屁事!任准充满烈性的想。 买完酒,任准原路折回,在骑手们在等单刷快手刷抖音的背景音里穿梭,又决定今晚回去也下载一个短视频APP,当回榜一大哥,把任广辉那张卡里的钱全都刷成火箭游艇。 这么胡思乱想着,任准在不知不觉间走到了路口,恰好遇上红灯变绿灯,他踢踏着拖鞋正要继续往前走,身后却突然传来一个焦急的女声,“有人是医生吗?或者有人懂急救吗?这里有人心脏不跳了!” 女人的求救重复了好多次,任准在第一秒就被绊住了脚步,却迟迟不能转身,他期待有人能挺身而出,这样他的离开就不算落荒而逃,可一分钟过去了,求救声仍在继续。 任准度秒如年,但于后面躺着的那人,眼下的每一秒却是稍纵即逝必须被握紧的,黄金四分钟,心脏骤停的抢救,前四分钟无比重要,如果病人在前四分钟得不到有效抢救,便会导致重要器官严重缺血、缺氧,脑细胞也会收到不可逆的伤害。 三秒,任准想,若三秒之内还是没人上前实施救援,他就去。 三、二、一……任准倒数完毕,终于下定决心转过了身,一个女人却先他跑了过去,她一面拨开人群还一面让他们向外退。 “都往旁边站一站,让空气保持流通。” 接着,女人跪在了地上,她先拍了拍男人的脸,连续两次问他听得见吗,在未得到回应后又试探了下他的鼻息,并还趴在他胸膛倾听了下,这之后,女人才为其做起了心肺复苏。 任准走进围观人群,看着女人一气呵成很是专业的动作,暗暗松了口气,为地上的那人,也为自己。 两组胸外按压后,男人终于恢复了心跳跟呼吸,再不多时,救护车载着专业的医护人员赶来接走了他,而那女人则步到人群外,很平静地拍了拍裤子上的灰,整理了下衣服后,走进了一旁的麦当劳。 任准这才发现她身上穿的是麦当劳的工作服,是那里的工作人员。 麦当劳的工作人员是否受过专门的急救培训?如果有,培训时间是多少?一天,三天,总不会超过七天吧?七天的急救培训,在某些关键时刻就能挽救人的生命,而他临床医学七年,现如今面对这样的危急时刻却是连脚步都迈不开。任准感觉拎着啤酒的右手开始不住地颤抖,就如在那场本不应该出现任何差错的手术中一样,轻微地却是不该有的颤抖。 任准不愿再逗留,前面是红灯,他就干脆绕远走开,而若他能够心平气和的等待红灯变绿,便会碰见赵只今,那个白天被她叫做阿姨的女人,而以赵只今的个性应该会凑上前去,要他再叫一句阿姨看看,可惜这一晚的晚风不够轻柔也不够凉爽,无法抚平人心里的褶皱,让人多驻足片刻,所以有些缘分只好延后。 * 赵只今是在洗澡前才发现那串在雍和宫求的招财香灰琉璃手串不见的,为求今日顺遂,早晨出门时她特别将其佩戴在手上,并还郑重其事地祈祷了一番。 当代人不能失去梦想,梦想不能无玄学助力。 发现手串丢后,赵只今的心也一下空了,方才说要转赛道,重回巅峰的决心也瞬间崩塌,她倒是不在乎在初一或十五时起大早排长队再去雍和宫拜上一拜,可若只是这样,她怕亵渎了这份信仰,于是赶忙又穿上衣服踏上拖鞋出门去找。 赵只今认真梳理起白天种种,想起因为拍摄缘故那手串被她和包、衣服一起放进了塑料袋里。 应该细心些,把手串放进包里的,赵只今懊恼,想怎么人困窘时连行为也不得舒展,频频出错? 凭着记忆,赵只今来到麦当劳门口的绿化带,她猜想手串大概是顺着袋子的破洞飞出掉落在这附近了,可任她撅着屁股在绿化带里摸了半天,仍是毫无收获。 为什么啊! 赵只今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是的,破产跌落神坛时她没有想哭,要不回那些借出的钱认清一些所谓好友面目时她没有想哭,找不到工作反倒被人拉去开涮看热闹时她没有想哭,但眼下,她却真诚地想哭。 还是,还是得有佛祖保佑啊!赵只今按压着发涩的眼眶,在马路牙子上坐到腿麻,最后得出了这么个结论,接着她便赶忙掏出手机查了时间,距离这个月的农历十五还有五天,她想,只那么五天而已,她一定可以孤单但坚强的熬过去的。 赵只今离开时,透过麦当劳那扇巨大的窗户恰巧看见今天为她买了新甜筒的那位工作人员,陌生人的善意总是叫人感激。 下次,赵只今想,下次,等她有钱给自己买饭吃了,一定会带些吃的喝的来,好向她珍重地表达谢意。 不过,若是赵只今知晓她掉落的那串招财香灰琉璃手串是被这位工作人员捡了去,怕又会改变心意也不一定。 * 而麦当劳里面,祝清在做完地面清洁后,终于算是结束了一天的工作。 在更衣室换下工作服时,她摸出了那串在门口拾到的手串,虽然知道它有原本的主人,也不了解它的寓意是何,但祝清还是选择了将它据为己有,只因这手串看起来晶莹又可爱,像是藏着很好的寓意。 那么就当做是上天给我这黯淡人生的小小祝福吧。祝清想。 收拾好后,祝清就要离开,却刚好碰见另一位同事。 “刚我看见你救人的样子了,真飒!”同事比她小很多,说话的声音清脆脆的,很是好听,即使上了一天班,也还是充满神采。 “谢谢。”祝清则是淡淡地回。 “你就不害怕吗?” “怕什么?” “怕对方讹上你啊!” “不会,新的民法典里规定了,因自愿实施救助行为造成受助人伤害的,救助人不承担责任。” “啊,是吗?”兴许是没想到有这样的规定,同事短暂地愣了下,而后又点评,“确实应该这样,要不这样,谁还敢做好事啊!你都不知道,我有个朋友……” 同事开始叙述起朋友帮扶老人反遭碰瓷的事情,她说的义愤填膺,仿佛自个儿就是当事人一般,祝清却是没太用心听,她只想快些回家。 “话说,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工作啊。”跑神间,同事突然问。 祝清不解,“什么叫做我为什么会来这儿工作?” “就是……”同事认真思索了会儿,道:“我就是觉得你不像是打工的,你看你,气质那么好,懂得有多,又很有魄力。” 祝清笑了,很开心得到这样的夸赞,但同时又有些苦涩,“那有什么不像的,再说了,人来这世上一遭,不都是来打工的嘛。” 同事没太听懂祝清的这番比喻,但也没太在意,祝清趁此间隙迅速跟她说了再见,然后拎着帆布包离开了。 而在出门时祝清也在想,自己为什么会来麦当劳工作呢?那大概是因为没有其它别的选择了吧。她年龄大,学历一般,工作履历也是没眼看,这样的条件用人单位只有嫌弃,而只有麦当劳的岗位要求是她所能触碰到的。 年满18周岁以上,男女均可。只那么一句话,便接纳了很不完美的祝清。 特别章Ⅰ 那属于她的短暂的辉煌,也隐约预示了她的未来 1997年大事记。 1月,比尔·克林顿宣誓就任美国总统,展开其第二个总统任期。 2月,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和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逝世。 3月,V字型的不明飞行物飞过凤凰城,被称为‘凤凰城光点’。 4月,长达126天的日本驻秘鲁大使官邸人质危机落幕。 5月,釜山东亚运动会在韩国釜山举行。 6月,中国‘银河-III’巨型计算机研制成功。 7月,香港回归,中国政府对 香港 恢复行使主权,成立香港特别行政区。 8月,戴安娜王妃因车祸死于法国巴黎。 9月,中国首次派车手参加世界汽车拉力锦标赛。 10月,中国国家主席江泽民访问美国。 11月,长江三峡大坝截流成功。 12月,日本著名摇滚乐队 X-JAPAN 举行最后一次演出会,正式解散。 * 互联网没有记忆,却能帮人记录。 翻开1997年的大事记,祝清才惊觉,那一年值得被镌刻的重大事件是那样之多。 可在当时,她才不迷信那些人类迈出的伟大步伐。 她相信的只有,自己的一小步。 1997年唱遍大街小巷的歌曲是什么?《东方之珠》势必占得一席。 但还有一首《快乐是什么》,也是绝对不能够被忽略的。 而这首歌的演唱者彩虹美少女在当时更是红极一时,打着国内首支女子组合的名号一飞冲天。 当时的华语乐坛,还是港澳歌手的天地。 从《鸭子》到《短发》,再到《值得》和《独角戏》,一首比一首悲戚,唱得人面上泪眼婆娑,心里九曲回肠。 而彩虹美少女的四位女孩,祝清,王露晓,张骜,徐雁子,平均年龄不过二十岁。 这之前,她们的表演经验只局限于当地的少儿艺术团,被要求才艺表演时会条件反射性地想要去唱《让我们荡起双桨》。 但命运抛来橄榄枝时从来不拘小节。 她们四个因为不同的原因来到北京,而后又各自巧合的参加了一场选拔,接着便被组成了名为‘彩虹美少女’的女子组合。 在录制专辑开始演出前,四个女生均是懵懵懂懂,有种好像被骗了的不确定感,又有种骗子骗人应该不会下此血本的笃定感。 就这样惴惴不安,矛盾不已了几千万个来回后。 她们终于等到了专辑发行,而后几乎是一夜之间,彩虹美少女这个名字被传遍大江南北, 《快乐是什么》这首歌也是风靡全国。 “快乐就像一阵风,将悲伤吹尽 快乐就像是一朵云,让美好荡漾 快乐是什么,让我唱给你听 快乐是什么,也许根本不重要 就请跟着我的节奏一起 Happy,Happy,Happy together ……” 再然后,爆火带来了一场又一场的演出邀约和许多的广告代言。 彩虹美少女的四个女生再没了最初的懵懂,她们开始沉浸在掌声与鲜花中,还有名气带来的各种好处里。 哪怕当初签订的合同苛刻,可分到手里的金额仍叫她们欣喜。 特别是祝清,她作为来自小城普通家庭的普通女孩,父母整日辛劳每月到手不过千把块,现下的名利双收已远远超过了她原本对人生抱有的期待。 不过,高楼起的太快,势必地基不稳,倾塌有时只在一瞬。 * 当年年底,彩虹美少女被提名大众金曲奖。 祝清记得,上场前,大家还其乐融融,经纪人更送了她们一人一只LV的包,那价格让她咋舌又激动。 可上台后,就立马起了风云。 先是演唱时,张骜不配合,轮到她的部分双唇紧闭,只机械的重复着舞蹈动作。 到了颁奖环节时,祝清主动担起解释的责任,说张骜刚才是因为嗓子发炎,希望大家能够谅解。 “特别感谢广大歌迷对我们的支持,我们将不辱这荣光,继续努力,用我们的每一小步,为未来的华语乐坛添光彩……” 祝清的致词只说了一半,便被张骜给打断了,她普通话本是极好的,却不知为何,在当时有了四川乡音。 “添光彩个锤子!”张骜厉声说,台上台下皆是哗然。 而后,在祝清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张骜继续说:“做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们能走红纯属撞大运,不给未来华语乐坛抹黑就不错了,还添光彩,靠什么添?我们现在就跟驴子一般,每日每日被经纪人推着拉磨,分给我们的钱那是少之又少,少也就算了,那起码花到正处上啊,整天的就知道让我们唱这没营养的口水歌,找个靠谱的词曲家,给我们写几首好歌很难吗?” 洋洋洒洒一大段话后,张骜更是喊话台下的经纪人黄大源,质问:“年中你就说要送我们去日本和韩国培训,结果到了年末,就只送徐雁子去整容,怎么?你这是拿我们的辛苦钱养小三啊,你跟你老婆到底离婚没啊?” 黄大源在台下,碍于地理距离,又无发声工具,只能动作夸张的咿咿呀呀,而旁边的徐雁子则不受这气,她动作又快又狠,直接抓住了张骜的高马尾,并一改淑女形象,大声骂道:“张骜,我干你大爷的,黄大源是我舅舅!” 张骜:“……” 转折来得太突然,张骜万万没想到两人亲密的背后是血缘。 不过她的哑然却并不影响事态朝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王露晓像接过了接力棒一般,也开始了她的控诉,“黄大源,我也叫你声舅舅,也请你正视我提出的各项要求,一是关于工作时长,二是关于个人自由,三是关于未来发展,四是关于……” 相较于张骜不明真相偏情绪化的控诉,王露晓的一番发言掷地有声又有理有据,引得原本只是看热闹的歌迷开始交头接耳一言一语地就台上的乱象讨论起来,然后不多时他们便划出了楚河汉界,开始为个人更喜欢一些的人站队甚至相互攻击起来。 台上,王露晓的发言还在继续,但张骜却无心再听下去,她被徐雁子揪的头皮发疼却又挣脱不开,只得反身环抱住徐雁子用手使劲儿地掐她的腰肢,徐雁子吃痛下虽立马松了手,但下一秒又心不甘地抬脚踹去用以回击。 就这样,两人彻底抡圆了臂膀,在舞台中央扭打了起来,灯光师也很配合,用光束追赶着她们的‘大展拳脚’。 台上台下瞬时都乱作一团,祝清慌神了一阵后,赶忙去拉架,王露晓见此情景也放弃了申诉一同帮忙,只是张骜和徐雁子怒气过盛之下,战斗力也是了得,三两下便把她们推倒在地。 王露晓被误伤,很是不满,立马爬起来不嫌乱地加入了这场互斗之中,唯有祝清,她一方面实在懵懂,不明白怎么好好的光彩之夜会演变成这样,另一方面她在被推倒时不小心扭伤了脚踝,试了几次都没法站起来只能干脆坐在地上。 那是彩虹美少女第一次获得大众金曲奖,也是最后一次。 祝清作为其中的一员,很短暂地如梦如幻地经历其中后,又被剔除在外。 * 那一晚虚妄的光与影之后,张骜跟王露晓先后提出了退团,和公司打起官司来。 也是在那时,祝清才后知后觉的发现,组合里的四人只她一人算是‘鲤鱼越龙门’,徐雁子是关系户,张骜和王露晓家里一个有钱一个有势,组合之下,不多时竟真的完成了解约,而后团队只剩下她跟徐雁子。 这之后,公司让她们走双人组合继续活动,但金曲奖事件过后,彩虹美少女的口碑已然不复从前,加之这之后她们再无亮眼的作品,只在八卦板块上活跃了一阵后,便彻底沦为了昨日之星。 徐雁子不甘心如此境遇,凭借着舅舅黄大源的关系开始单飞,剩下祝清一人,人单影只又势单力薄,工作很快全面停摆,而此时,距离经纪合约到期还有五年。 那五年里,祝清想过解约,却苦于高额的赔偿金,另一面,她亦尝试过督促公司履行义务,但公司只象征性的给她安排了几节表演课便让她去报考北电了。赶鸭子上架加之缺少系统性的学习,祝清毫无意外的落榜,公司则以此为借口说她能力有限需要继续沉淀。 至于沉淀多久,公司没说,祝清也没问,因为很快她便发现沉淀不过是一种被粉饰的说法,真实的情况是,她被放弃了,这是一种连雪藏都不如的状态,因为她已然被认定了毫无价值,连跟公司谈判的资本也没有。 那是属于祝清无比灿烂也无比落寞的1997。 往后的若干年,她虽有过不甘的挣扎却因为各种原因的弄巧成拙而妥协,等再回到家乡小城时,彩虹美少女已被彻底封存压在了翻涌而至的时代大事记中,成为毫不足为道的一行小字。 真是奇怪呀,明明一切都是蓬勃向上的模样,明明那光亮真实的笼罩过周身,可为何最后的一切都成了邯郸枕、卢生梦,更甚曾经为她喝彩,坚信她前途无量的人转过身就开始踩踏她,嘲笑她的幸运不过一瞬,贬低她其实毫无所长,所以命运给的馈赠才会那般匮乏又戏谑,并要她一定屈从于人生本就庸碌这一道理。 祝清无法理解,亦无法跟这段经历和解,而她不知晓的是,许多年后,她会和另一时空的她相遇,虽然她们是那样不同的两个人,但命运轮转之下, 那属于她的短暂的辉煌,也隐约预示了她的未来。 6、006 006 就现实而言,十八岁开始,大部分人不缺闹心事,只缺钱 年满18周岁以上,男女均可。 赵只今浏览着麦当劳官网上的招聘信息,目光停驻在员工餐厅的招聘要求上痴神许久,最后还是来雪把她的神思唤回。 “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在看工作机会。” 赵只今如实答,顺便还侧了侧身,好让来雪能够看清电脑屏幕。 来雪眼睛扫过那几行字,问:“怎么你昨天还要签MCN出道,今天就准备去麦当劳说欢迎光临了?” “我这不是手串丢了,心里没底嘛,而且我总觉得这是个不太好的预兆,我估摸着我这出道之路可能会有些波折。”赵只今也说不清为何一个手串会让自己元气大伤。 “所以你倒是很自觉,直接把自己下放去麦当劳了。” “哎,不是,你这个梗怎么还过不去了呢!”赵只今嗔怪着,又解释说:“我是想,你说得对,我总得先填饱肚子,所以麦当劳兼职就很合适我,有打折的员工餐,还没什么门槛,离职也方便,作为一个过渡工作非常合适。” “嗯,你如果早有此觉悟,我橱柜里也能剩下两粒米。”来雪刚把家里的存货补上,她估摸着赵只今到了后面都是干喝稀饭。 赵只今很不愿回忆那段饥荒史,她摸了包薯片打开,白日做梦,“你说如果人只要熬过十八岁,不管男人女人,就都能烦恼全无,衣食无忧该多好啊。” “可惜,就现实而言,十八岁开始,大部分人不缺闹心事,只缺钱。” “你叫什么来雪啊,叫来一刀好了!” 赵只今不愿面对人生本就艰难困苦,来雪又补上一刀,“悠着点吃,这个月我只补粮草一次。” 两人随后又斗嘴几轮,而后就都收拾着准备出门了,赵只今是要去那家MCN面试,来雪则准备再跑一趟协和、北医三院等TOP级医院,好完善下她的陪诊地形图。 到了地铁站要分别往不同方向走时,她们又不约而同的叫住了对方。 “来雪!” “赵只今。” “那个……过几天你陪我去趟雍和宫呗。” 买手串是个大工程还要花钱,赵只今必须拉个同伴一起苦中作乐顺便做她的经济支柱,来雪没回答她,反倒再次问她,“你再想想要不要先跟着我一起干。” * 酒精也失效了,任准睁眼到天明,却迟迟没有起床,他无比清醒地盯着天花板,似要将其看穿一般,只是看穿又如何,那后面没藏着他的出路,他的出路,不在任何地方,至少现在,他想不出。 已经迟到了,任准索性磨蹭到底,原本他是想请假的,但一想到他现在的工作关乎着许多人能不能请假,他还是出了门。 校医和医生,在某些地方还是共通的,都管假条。任准自嘲的想。 已过高峰期,人流量骤减,因此更显得地铁的啸叫声刺耳,任准习惯性地想要带上耳机,可将口袋和包里都摸了个遍,也没找到,无奈之下,他只能斜靠在扶杆上,麻木地任由那恼人的呼啸充斥于耳。 “你在找什么?” 一个清亮的女声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任准原本半闭着眼睛,听见这声音,迷惑又有些抵触。 他睁开眼,看着面前这个凑很近,长着张圆润鹅蛋脸,眼睛大而有神的女人,条件反射性地往后退了半步。 “你在找什么?”女人又问,很是执著。 任准虽然莫名其妙,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耳机。” “耳机啊。”女人听后若有所思,接着就从包里掏出了一副蓝牙耳机递了过来。 任准感觉自己遇见了神经病,没有去接,女人又说:“这样吧,你叫我一声阿姨,我就把耳机借你用。” 果然是个精神不太正常的人,任准头疼,往四周探,想找到地铁安全员,将她交过去。 女人则突然啧了声,“怎么今天眼神正常了不少,不乱叫人阿姨了。” “是你。”任准通过这话认出了赵只今,一时更加无言,一来眼前这女人和昨天他遇见的模样实在迥异,二来他想不通还真会有人记一个陌生人的仇并还找过来要睚眦必报。 怪无聊的。他心里想,往后退了一大步,要彻底跟她拉开距离。 赵只今却没放弃,又把耳机递了过去,“喏,用吗?” “不用。”任准拒绝的干脆,顿了顿后,又补充,“音质不够。” 赵只今被冒犯到了,“这是Airpods,正版的。”要一千多块,她心里压着后半句话没有说。 任准没说话,但表情却写着哦,就这?接着,地铁到站,为避免再有拉扯,他索性下了车。 赵只今看着任准目不斜视的离开,气到七窍生烟,她其实并不是出于恶作剧又或是报复才找过来的,她和任准前后脚踏上这节车厢,一早就认出了他,原本她并没有想去招惹他,可在注意到短短几分钟内他便叹气十几次,她还是没忍住,想来逗逗他,活跃下气氛。 “正常人是该说句谢谢的吧!”赵只今盯着自己的手和手里握着的耳机很后悔向其伸出援手,“更何况Airpods音质很差吗?骑几万块的单车的人耳朵是要高贵些嘛!” 耳朵高贵的任准在下地铁后,却经不住念叨,接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而好心却没做成好事的赵只今在之后的面试中,则将不顺进行到了底。 * 赵只今为今天这场面试做了很多功课,还细心准备了简历,不过负责面试的HR只轻轻扫了一眼后,便将其扔在了一旁。 接着,便是车轮一般的若干问题。 “请展示一下你的微博、小红书、或是抖音账号。” “你都如何经营这些账号,以及其中粉丝最多的是哪一个?” “你会如何定位你自己,又会如何利用自己的外形、特长又或是过往经历来包装自己?” …… 接着,HR还给她播放了若干视频,让她猜数据、猜热评,以及分析舆论风向。 赵只今非常实诚地展现了她那专门用来转发锦鲤集好运的微博、种草兼碎钞机的小红书以及关注列表清一色帅哥用来激发多巴胺的抖音,在发现这三个账号粉丝数都很不乐观后,她不自觉的开始泄气,等到谈及做淘宝模特的那段经历时,她更表现的有些悔恨,而至于在悔什么恨什么,则是无解。 “嗯,我想结合我比较成功的淘宝模特经历还有就是转换赛道后的失败经历,做一个励志博主?”到最后,赵只今已经开始用反问句回答问题了。 结果自然是很糟糕,HR当场给她反馈,说她们更希望签约的是已经有一定粉丝基础的博主又或是个人特色很鲜明很有潜力的,而赵只今明显不太符合。 “如果你确实很想成为一名博主,我建议你回去再多沉淀下,找准定位后,好好研究下同一赛道优质博主的内容产出,然后再试着做几期内容看看反馈,这样再来面试成功的几率会大一些。” HR最后给赵只今建议,赵只今虽然很难接受还未扬帆便被说你这船也出不了海啊,但也确实感受到了自己距离‘出道’的差距,于是谦虚道了谢,便仓皇退出了会议室。 面试虽然不成功,可人情却不好不还,离开会议室后,赵只今躲进局促的卫生间格子里,问来雪借了一千块,然后这才敢给介绍自己来的许萱萱发信息,邀她一起午饭,好感谢她的这次推荐。 许萱萱信息回很快,说她现在人还没到公司午饭的话只能改天,同时又对她的落选表示遗憾。 【真的好可惜,还想再跟你一起共事来着,不过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很快就能上手的,等你有了一些作品我再为你推荐去别的公司啊。】 这段话配合着几个软萌可爱的表情包发来,很难不让刚经历了挫败的赵只今心头一暖,假如她没有隔着那薄薄的门板听见如下对话的话。 “哎呀,郑姐,这次真的是太感谢你了,你是不知道我有多为难,我知道我这朋友明显不达标,可她总找我我也抹不开面子,幸亏您愿意帮我,不然我真不知道还要被她纠缠多久。对了,中午我们一起吃饭呀,我找人去排了宜宾招待所,我们等下出发刚刚好。” “客气了不是?下次你再遇到这种事不用犹豫,直接找我就好啦,有些人是这样的,眼红人家的成绩,却又没点自知之明。” 说话的先是本该还没到公司的许萱萱,她声音甜腻腻的却充满委屈,仿佛真遭受了什么泼天的不公似的,而后开口的郑姓HR则无不怜悯地给予许萱萱回应,一面深表同情,一面同仇敌忾。 赵只今坐在马桶上,遭受了当头一棒,她感觉脑袋瞬间酸麻酸麻地,外头的声音也变得有些失真。 “话说你知道你那朋友怎么定位自己吗?” “怎么定位呀?” “她说她可以做励志博主。” “啊?真的啊,她怎么这么搞笑啊。” “是啊,这么想来,她倒还真不如去做搞笑博主呢。” “哈哈,另辟蹊径。” …… 许萱萱跟郑姓HR的笑声越来越大,赵只今酸麻的脑袋突然窜过一阵电流,她没受控制,直接站了起来,然后大力推开了门。 7、007 007 命运是懂那么些戏谑的 比较尴尬的有两点,一是赵只今忘记去拨插销,故推门的动作没能一气呵成,二是她在马桶上坐了太久腿有些酸,所以走出去的步子有点顺拐少了些气势,不过这并不影响让许萱萱跟郑姓HR尴尬。 “你怎么……搁这儿啊。”许萱萱开口并不流畅的问。 赵只今则一本正经地回,“我不是说请你吃午饭吗?” 许萱萱没说话了,心底觉得赵只今好幼稚,玩这种烂梗,赵只今却又接着问她,“怎么样?好笑吗?是做搞笑博主的料吗?” “那个……我们改天再聊吧,我……” “不用,我现在就要把话说完。”赵只今打断了许萱萱的话,而后先侧身向郑姓HR,“如果你是在面试时建议我做搞笑博主,我会非常认真的考虑的,但你这样人前笑嘻嘻人后贱兮兮地贬低候选人,真是没有职业操守。还有,我并没有再三拜托许萱萱介绍我来面试,她说谎。” 郑姓HR算是阅人无数,她没想到先前表现谦虚笑也和煦的赵只今会有如此发疯的一面,她略为紧张地将脸侧到一旁,没做回应。 赵只今露出很满意的表情,转而将炮火重新对回许萱萱,“是你,先找的我,问我需不需要帮助,还说我有潜力要推荐我进你们公司,这算什么?在我身上找优越感?真的没必要,你很好,这点我认证了,也祝你以后越来越好,当然,如果人品也能变好一些就更好了。” 至此,赵只今说完了想说的话,于是也不管身旁两人什么表情又或会做怎样的回应,她直接从她们中间穿过,离开。 * 棒! 很棒! 非常棒! 赵只今在心底为自己欢呼,在走去电梯间的途中全程挺胸收腹,气势满满,不过等进了电梯,她又立刻萎了。她想, 命运是懂那么些戏谑的, 她的MCN出道之路这就要通向麦当劳的欢迎光临了。 而许萱萱大概也看穿了她人前人后有两幅面孔,在她虚弱之时赶在电梯门关闭之前也挤了进来。 赵只今于是立马又挺起了胸膛,“你还有别的什么事吗?” 许萱萱先按下了一层按钮,而后才漫不经心地开了口,说:“也没什么事,只是想着你都有话直说了,那我也该礼尚往来。” “什么意思?” 赵只今狐疑地问,而许萱萱已经在不知觉间转而占据了高位,“我找你,跟何苗一样,只是因为看你落败所以想过来刷刷存在感,你要是有自知之明就该表现局促,直接拒绝我们,怎么还真把我们的客套当成是要真心帮你呢?啊,你该不会以为我们真的把你当朋友吧?” 依旧是避开了高峰期的地铁,这次换赵只今为那啸叫声而心悸而头疼了,同时刺痛她耳膜的还有许萱萱方才的那番话,它们迟迟没有消散。 “你还不知道吧?我、何苗还有方雪有一个小群,对,没有你的小群。” “我们都很讨厌你,虽然搞不懂你是不懂人情世故还是别的什么,但你的某些方面真的让人困扰。” “这么说吧,我们四个人当时一起做模特时,我们三个说不如你表现好只是谦虚,你却真把自己当回事还总结了个什么拍摄技巧的文档给我们,你当时这么喜欢炫也别怪我们现在这样对你。” “还有,你那随时随地的鸡血也很让人生厌,说实在的,你当时能拍出爆款能火就是运气好,我们三个才是打拼好久一步步走出来的,结果你还来教我们别放弃,努努力,要一直充满希望,你不觉得好笑吗?” “以及,刚才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很飒?遇到不平,立马回击,不想后路,但你要做自己别拉上别人一起,当时因为待遇问题,你非要出头,结果害得我们几个人跟着你一起接单量变少。拜托,你只是挣了一些钱,还没有到经济自由的地步吧?谁也不是活在童话里,我们就想苟着,碍着你什么事了?什么不要向傻逼退让,把自己喜欢的世界让给他们,这么爱喊口号,到头来你还不是得向现实低头?” …… * 所以,并不是那些友情经不起考验,而是她根本没成为过他们的朋友!许萱萱的那些话最后直指这样一个事实,赵只今被狠狠击中,这下除了脑袋,身子也开始酸麻无力了,她无比虚脱地靠在扶杆上,连走去近处空着的座椅都是没有力气。 啊!为什么会这样!赵只今内心咆哮着,又有了想哭的冲动,而就在此时,地铁中途到站,门打开,上来了一个‘熟人’,虽然她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但却在两天之内接连遇见了他三次,简直有缘,只是这一次,赵只今心力交瘁,并不打算跟他再有交集。 任准也看见了赵只今,内心第一反应便是被跟踪了,并且这感觉在对上赵只今那双泛红随时欲落泪的眸子时更笃定了。 这大概是一位钟情幻想症患者,在与人正常交流的过程中,倾向于超我的自我评价,从而产生对方爱慕自己的想法。任准在心里给赵只今下了诊断,并结合她看向自己时露出的忧郁神情认定她病得不轻,于是他也不敢再过多的驻留,只坐了一站后便忙不迭的下了车。而事情也果然如他所料一般,在他下车后,对方竟激动地拍着车窗,对着他又说又笔画地。任准想,该是自己的行为超出了她的设想,让她以为遭受了背叛。 哎,他不由叹气,出于医者仁心地想,好好的一个人! 赵只今看着车窗迅速由亮转黑,钻入隧道,手里握着任准掉落在座位上的手机,一脸茫然,她不明白,许萱萱那几人讨厌她也就算了,怎么一陌生人也对她避犹不及?甚至连命都不要了。 “这不找死吗?”赵只今无法想象当代人离开手机还有几分钟能活。 几分钟后,当任准坐上下趟列车后习惯性地去摸口袋时,瞬间傻眼,再回想方才隔着玻璃拼命对自己晃手的那女人,迷雾亦是消散,原来——他才是那个钟情幻想症患者。 任准感到懊恼,开始向周围的人借手机打电话,奈何大家的防备心都很强,他穿梭过好几节车厢,最后才终于从一位大爷那儿借来了他的老年机。 一三六二……任准在嘹亮的播报声中按下了自己的手机号码,出乎他的意料,电话几乎是立刻被接通的。 “喂。”女生大喇喇地说。 任准有些来不及组织语言,稍显缓慢地,“你好,我是这部手机……” 女生:“我知道,来第一次见面那家麦当劳吧,我在这儿等你。” 说完后,女生便不容有疑地挂断了电话,任准原本是想让她在地铁口等他,毕竟没手机是没法刷卡出站的,但碍于面子,任准还是放弃了,他在将手机归还给大爷时,又表现谦卑地提了另一个请求。 大爷扶了扶鼻梁上架着的老花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毛票,一面数钱,一面数落着任准,“年轻人,你这做人欠妥当啊,有求于人说话还磨磨叽叽,唯唯诺诺的,也难怪对方不肯多在地铁口等你片刻。” 任准:“是是是。” 赵只今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握着捡来的那部手机,手机没什么特别,但屏保却足够特别,特别到赵只今根本看不懂这是幅什么图。 这图的背景由肉色、红色、蓝色三种颜色组成,它们盘踞在一起,像管道又像是随意堆砌的抽象线条,而背景之上还缀着几行英文。 “RHOTON CRANIAL ANATOMY……这是什么励志短语?”赵只今单词量匮乏,不会读也读不懂,她好奇心旺盛,忍不住地想调出百度去检索,但还没来得及划开屏幕,手机的主人就出现了。 “你好。”他礼貌地打着招呼,全然没了前两次的桀骜。 “来了。”赵只今则不似上两次那般活跃,她神情恹恹,没多说一句话就把手机递还给了任准。 这倒是出乎任准的意料,他原本是想要坐下的,可看对方的表情却像是在赶人,于是只好现在一旁站着。 “怎么?你连声谢谢也不说?” 赵只今误会了任准的沉默和犹豫,眉头蹙的更紧了,也是这样的一番相对后,任准发现,女生的声音哑哑的,眼眶也是有些泛红,果然是自己有大病,将别人的心情不好误读成了对他的痴情不得。 “多谢了。” 任准沉声真诚的说,不想女生的脸就似小孩般,一下又阴转晴,并还提出,“真感谢我的话就给我买一份麦辣鸡腿堡套餐吧。” 赵只今还是没舍得动来雪的那一千块,她可以蹭吃蹭喝蹭住,但不可以开始负债,这件事一旦开了头便没尾了。 任准回想起第一次见面时赵只今的装扮,又结合她此时的模样,猜想她现下的境遇应该不会太好,他踌躇除了那份套餐要不要再买点别的什么或者干脆给她几百块钱当做是感谢,可又怕弄巧成拙,所以只得作罢。 赵只今今天伤心极了,但想着晚餐有着落了,还是开心了下,她跟在任准的身后,在他点餐时小声嘱咐,“打包带走。”并还多问店员要了几包番茄酱。 期间赵只今刚好遇上昨天给她买甜筒的店员,虽然知道她认不出现下的自己,但还是甜甜地给她道了声感谢,祝清确实没能把眼前这个年轻靓丽的女生跟前两天那个身着清洁工服的中年女人联系在一起,不过有人笑着跟她说谢谢,她也很开心地给予了回应。 取餐后,两人一齐走到了店外。 赵只今先说了再见,任准则又道了一遍感谢,接着他又望了望夏日见长的天,离黑夜还有好一阵子,他瞌睡的要紧但却始终不能放松下来,于是决定先去买酒,他又瞄了眼赵只今,不知怎地竟鬼使神差的问她,“你想要喝一杯吗?” 8、008 008 怎么?因为贫穷我已经没有魅力了吗? “你想要喝一杯吗?” 男生问,他的声音在喧闹的街头显得尤为沉静,像是洒水车从被炙烤着的扬着土尘的马路上经过,立马将燥热和灰土一同按下。赵只今听着,内心忍不住泛起涟漪。 这算什么?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啊!涟漪变窃喜,赵只今不由想,老天还是怜悯她的。 “好啊。”她假装淡定地回,手却已经去摸包了,还好还好,带了粉饼,可以补妆。 任准这次没那么多内心活动了,想的是常点的那款酒对他的失眠已不太管用,或许该换上一款了。 男生走得有些快,赵只今几次都要跟不上,等终于到了那家酒馆,她有些气喘,忍不住先在吧台前坐了下来。 等等要先从哪个话题聊起呢?姓名、年龄、星座、血型、职业是打底,拓展的话必须问问他骑的什么自行车要那么贵,对了,还有耳机…… 赵只今正盘算着,男生叫了她,但说的却是,“走吧。” “啊?”赵只今傻了眼。 男生晃了晃手里的两袋啤酒,然后递了一袋给她,“酒买好了,走吧。” 所以,他问想要喝一杯吗的喝一杯是指买了酒各回各家各喝各的?赵只今大窘,同时为自己的心猿意马红了脸,酒还未入口便已先醉。 “你回家可以加点冰块,滋味会更好。”男生补充说,进一步坐实了赵只今的自作多情。 老天爷!你没有心啊!赵只今稍显木讷的接过了酒,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声哦。 “行,那我先走了。”任准并未发现女生的异常,顿了顿后,又补充,“再次感谢。” 是我该谢谢你,让我明白了人间没有真情。赵只今挥了挥手,像驱赶霉运一样赶他,“嗯嗯,再见再见。” 她已经不想知道他姓甚名谁了,并且猜想他一定是自己最讨厌的白羊座。 * 赵只今回到家,来雪也在,这让她变得更加脆弱了。 “呦,有酒有菜,看来还没全崩。”来雪看了赵只今一眼,道。 “才不是!我崩了,我彻底崩了!”赵只今撒娇般地凑到了来雪跟前,然后把方才那场失败的艳遇添油加醋地描绘了一遍,接着眨巴着眼睛,嘟着唇,问:“ 怎么?因为贫穷我已经没有魅力了吗?” 来雪认真思索了一番后,点头,“嗯!” 要论诛心,还是得看来雪,而诛心也很快治好了赵只今的矫情,她随即坐直了身子,然后比较平静地说了面试的事情。 “我反省了下,我大概是跟你处太久,所以说话也变得过分耿直,在不自觉中便得罪了一些人。”赵只今最后总结道。 来雪正忙着把赵只今带回来的酒装杯,漫不经心地白了她一眼,表示,“那你反省的还不够。” “也是,她们也有问题,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看不到我的真心实意。”赵只今继续找补。 来雪递了杯酒给她,而后问:“你觉得为什么你、我、蒋大佑能成为朋友?” “嗯?”这问题稍显突兀,赵只今一下没反应过来,“我们吗?” “嗯。” “那当然是我够宽广啊,接受了你的牙尖嘴利不近人情,还有就是蒋大佑唠唠叨叨奇奇怪怪。” 赵只今非常厚脸皮的说,来雪则没接她的话,转而摸起手机在他们三人的群里艾特蒋大佑,将问赵只今的问题问他,【你觉得我们三个为什么能成为朋友?】 蒋大佑速度超快的回了语音,“啊哈哈哈哈怎么突然问这个!我们三个能成为朋友当然是因为我们都不太正常啊!” 蒋大佑笑得相当魔性,赵只今的脸瞬间垮下,来雪则充分发挥了学霸之风,像码论文般地给赵只今出具了一份【不正常研究报告解读】。 第一是大脑缺少语言翻译的能力,从来都只能接收到话的表面意思。 “比如你的同行们只是谦虚客套地说不如你镜头感好,你就真的敢安慰她们让她们再接再厉,又比如有人是真的想独处但话说出来婉转了些,你却坚持说你不怕麻烦一定要继续陪在别人左右。” 第二是拥有一种动漫式的超夸张的信念感,并还时常裹挟绑架周围的人跟自己一起。 “怎么说呢?很多人都拥有诸如世界和平这样的美好愿景,也愿意相信只要努力明天一定会更好,但大家不会总把这些话挂在嘴边,因为事实是明天就是很普通的一天,未来大概率也会是很普通的未来,不过你却不太允许这种可能存在,总爱不停给人打鸡血,还挺……烦的。” 第三是…… “可以了,不要再有第三了!”赵只今打断了来雪的发挥,因为这已完全刷新了她对自己的认知,“在你的描述中,我已经是一个读不懂空气不懂人情世故还活得超级drama天真地想要主宰人生也改变世界的人了,这太很糟糕了。” 来雪当然没有放过她,继续,“第三是你的某些行为和思想真的非常老派且固执,比你拍的中老年服装还要老一些。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三个第一次吃自助餐,你好似家中大家长一般,逼着蒋大佑把多点的食物全部吃完,并还义正辞严地教育他要对吃的东西有敬畏之心,还有你过分热爱养身每两天都要艾灸一次最后被同寝室的人举报给学校,以及你坚持说不能超前消费说这东西是魔鬼,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不问我借钱但却在我家蹭吃蹭住……” “哎,等等……”赵只今有些心惊肉跳,“你该不会是想赶我走吧?” “那倒没有,我说这个还是那个意思,你起码快些找到个过渡性的工作能自己买口饭吃吧。” 赵只今微微松了口气,来雪却又接上,“但是通过我刚才对你的分析,你大概也发现了,你其实是很难做一个正常的打工族的,而要想再东山再起,估计也还需要较长时间。” 这下,赵只今明白了,“你这兜兜绕绕一大圈,还是想让我跟你一起去陪人看病啊。” “是陪诊师。”来雪纠正,她很少会这样较真。 赵只今于是也认真起来,问:“那你得先告诉我,你为什么对陪人……啊不,你为什么会想要成为陪诊师?”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没办法做一个正常的打工族。” “但你可以当家教啊,话说你当家教可比你陪人看病赚得多吧?” “这不是钱多钱少的事情。” “那就告诉我你这背后的计算逻辑。” 赵只今开始感受到来雪对要做陪诊师这件事的执著,并认定这背后一定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她心痒难耐迫切地想要知道,她把来雪当做最好的朋友并坚信她对自己亦是如此,可这位好友身上写满了秘密却从未向她分享过任何心事。 来雪歪着脑袋,将沉默拉长到了极致,最终却只说:“先成为我的一份子再说吧。” * 赵只今一阵哑然,她认真思索了一会儿后,谨慎的回答,“我的履历你再了解不过了,除了淘宝模特,我没做过别的工作,我暂时也想象不出来我能不能做好其它事,并且我总觉得我的事业不会就此凉凉,所以我即使加入你,也可能随时会跑路。” “嗯。”来雪却并不在意,只说:“我还是那句话,你起码先找个过渡性的工作,吃饱饭别饿着。” “又是这套说辞。”赵只今郁闷至极,“你等着,从明天开始我白天去当陪诊师,晚上去麦当劳兼职,一周就把吃你的米和面还你!” “赵只今?” “嗯?” 来雪突然认真的叫她,赵只今好整以暇,以为是她突然改变了心意要对她敞开心扉,不想对方不过是又准备了另一枚炮弹丢来。 “有句话我一早就想跟你说了,你即使炒股加创业,结局也不至于如此惨淡,但偏偏你是个好不激进的韭菜,随身携带磨刀石并双手奉上,生怕对方给你留下一丝一毫的后路。” 赵只今这下彻底不淡定了,她仰头将面前的啤酒一饮而尽,而后就要发飙,却又听见来雪用低沉了些的声音说:“所以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我挺有安全感的,这也是我希望你能加入我的原因,哪怕只有一阵。” “嗯?这是什么鬼话?” 就是说,摒弃所有后路一往无前的一条路走到黑,也并不是那么可怕的事情。来雪在心里如是说,没有在面上去解答赵只今的疑问。 因为喝了酒的缘故,赵只今头昏沉沉的,人也懒洋洋地,跟来雪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便在沙发上睡着了。 她睡得很深很沉,不一会儿便坠入了梦乡,梦里,在现实世界里频繁出没的那个‘陌生人’则无不真切地坐在了她的身旁,并塞了一只耳机给她,她心里还对音质的事耿耿于怀,于是瞬时打起十二分精神竖起耳朵,可传入耳内的却不是什么悠扬的音乐,而是男人冷静又冷酷的一声,“阿姨,让一让。” * 酒精失效的第二晚,任准明白了,人有耐药性,也有‘耐酒性’,又或者失效的不是酒精,而是他的自欺欺人,他又想起那晚遇见的等待抢救的路人以及那个冲出来救人的麦当劳店员,心里百味杂陈,但还不等他理清这个中滋味,何云芝的电话便打了来。 “喂,没睡吧?” “睡了。” “我过两天回北京,你记得空一天给我。” 任准很是抵触的说,何云芝也不在意,声音照旧轻柔,像是午夜电台专门收留人类心事的主播,只是她根本不在意任准的心事,甚至于还是一定程度上的始作俑者。 9、009 009 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沉没成本,付出的时间、精力、希望、耐心 赵只今算是正式入伙来雪的陪诊事业,不过来雪却没急着要她上手,而是先给了她两本资料,上面记载着北京所有排的上号的三甲医院的信息,以及其擅长的专科门诊还有就是坐镇的专家,再就是一些挂号、就诊的小技巧。 赵只今没成想陪诊师这样一个新兴行业,竟然已经如此专业化了,甚至还出了相关的资料书。 来雪听了她的感叹,却是白了她一眼,“你想什么呢?这都是我自己整理的。” 自从毕了业,赵只今已经很少接收到来自学霸的洗礼了,不,来雪何止学霸,简直学神,她不由地开始后悔,若当初坚持将来雪拉入自己的创业阵营,她又岂会落得如此境地,而现在,她就要为来雪打工了,这感觉有点奇妙,一个落魄的她,为了生计别无选择的扎进一个自己完全未知的行业,会是负负得正又或是更加糟糕? 对此,赵只今并无答案, 一来她总觉得自己干不长久,所以没去细想,二是来雪给她的资料远比她想得要丰富,让她一下忙碌了起来,犹如上学时临时抱佛脚备考马哲,每天背背背背个不停。 来雪想,赵只今大概不知道自己的这股韧劲有多可爱,她永远是行动上的先行者,哪怕思想上没有那么清晰,也会让自己先滚动起来。 “先试试呗,反正也不吃亏。” 她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沉没成本,付出的时间、精力、希望、耐心…… 她总说自己能够成为红极一时的淘宝模特是幸运使然,但其实,努力和一往无前的定力才是真正的成因。 * 一千块成了来雪预支给赵只今的工资,赵只今在吃了几顿饱饭后,终于恢复了些能量,不再度日如年,时间也变得飞快,转眼便来到了农历十五这一天。 作为一个虔诚且坚定的玄学爱好者,赵只今不到五点就从床上爬了起来,而后她未施粉黛,只提溜着手机便拉着来雪出门了。 来雪的早睡早起是没这么早的,她打着哈欠,眯着眼睛,脚下几次踉跄,而赵只今的眼睛却是亮亮的。 “我高考那两天都赖床了,我觉得我结婚那天大概也会赖床,但是为了手串,我可以一秒弹起,你说神奇不神奇?” “我说你有些疯魔!” 来雪又一个打哈欠,赵只今的脸却迎着天边还未完全展露的朝阳发光发亮着,她嫌来雪走得太慢,一把挽过她,朝着地铁站快步走去。 两人坐上了最早一班的地铁,然后不到六点便到达了雍和宫的门口,成为最早到达的前十人。 而这时,赵只今才终于不那么紧张,她掏出了手机,开始点早餐,并在收件地址里详细标识了自己的位置和特征,雍和宫门口最前面,穿白色衬衫加黑色休闲长裤的女士。 来雪此时也清醒了些,她看着身后开始不断向后蜿蜒的队伍,实在无法融入,问:“你觉得这样真的能被佛祖保佑到吗?” “啊呸呸呸,快呸掉。”赵只今伸手便去捂来雪的嘴,仿佛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一般。 来雪躲开她的手,继续,“你想啊,我们这样乌泱泱的一堆人进去祈祷驻足,佛祖分得清我们谁是谁啊?我说请让我工作顺利吧,佛祖说好,赐你个女朋友,全然不顾其实你其实是个异性恋女生。” “额……”赵只今没想到来雪会有这样的解读,一时语塞,而最终她也没想到怎么去破解这番话,于是只能从源头否定她。 “来雪。” “嗯?” “逻辑太过清晰的人,不可爱。” 赵只今这样说着,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真正不可爱的人,她看起来约莫五十岁,脸部保养得当,穿戴也是很讲究,可这样一个体面人却没有任何自觉,直接便插队站到了她跟来雪的前头。 “哎,那个……不好意思,大家排队都挺辛苦的,你不好这样插队的。”赵只今小声地尽量不引起周围人注意的说,想给对方留些面子。 不想站在女人前面的那个人却道:“哎呀,误会了,我是帮她跑腿排队的,这就要走了!” 没面子的人成了赵只今,她张了张嘴,有些脸红,那女人却温柔地笑着,反倒给赵只今赔不是,“不好意思啊,让你误会了。” “没有没有,是我没搞清楚状况。” * 一场乌龙,赵只今有些尴尬,转而不自觉的进一步去打量前面的女人,她的气质真的很好,若是去拍照,一定会很好看很有韵味。 何云芝也是没忍住,回过身多看了两眼背后的小女生,她长着一张明媚大气的脸,衣着也是简单,头发很利索地盘在脑后,还很有巧思地缀了根黑檀木发簪。 不过,她并不知道,赵只今平日里并不会这么打扮,就像医生下班会褪去大白褂一般,她没有拍摄时都是怎么时尚怎么穿,但来见佛祖是要刷印象分的,所以赵只今今天力求简洁大方。 注意到前面的女人在看自己,赵只今主动跟她打了招呼,并再次为刚才的事情致歉。 “不过……”赵只今犹豫了下,还是没忍住说。 “嗯?”何云芝不明白对方突然的迟疑。 赵只今想了下,虽然这样很可能显得她在卖弄,但万一对方需要她的经验呢? “我是想说其实你能来那么早,完全可以不用花那个钱请人排队的,因为临近开门时工作人员会过来让大家站成三列,这个时候你只要反应快些,哪怕站的不是那么前面,也能成为最早一批进入法物流通处的人。” “法物流通处?” “啊,对!”赵只今想不出若不是为了快些买到手串谁还会起这么大早来排队,单纯上柱香?不至于。 “说起来,你现在最好就把想要买的手串样式的图片保存下来,等会儿进去直接拿给店员,后面开票、付款、开光一气呵成,动作快些,不会超过二十分钟。” 何云芝还真是来简单上柱香的,不过来都来了,多些尝试也是好的,“这样啊,不过我还真没想好要要挑个什么样的手串,你有推荐吗?” “你为自己求还是为别人求啊?” “为我儿子。” “那具体想要求些什么呢?事业?姻缘?” 赵只今以为家长为孩子左不过是求这两样,不想女人却说:“我希望他能摆脱自己的执念。” “执念吗?”赵只今有些为难,拿着手机翻起来,“祈福手串好像没这么抽象的,要不你试试这串破障转运,啊不,要不还是来这串十全十美吧,把所有的祈盼都包含进去了。” “那就这串十全十美吧。”何云芝爽快的定下了,“你帮我把图片保存下啊,等等我就跟着你行动了。” “好啊!”赵只今已然嗨了,对着何云芝继续输出,什么下次来尽量只带个手机,把手机挂绳上挎身上就可以了,这样就不用花时间过安检了,什么求平安去密讲经殿,转运去时轮殿……俨然一副雍和宫野生代言人的模样。 来雪在旁站的有些缺氧,她看着赵只今那神采奕奕的模样,想说这家伙最好在陪诊时也有这样的精神面貌。 * 快到九点时,工作人员出现,原本因为排长队有些恹恹的人群瞬时重获生机。 赵只今更把头发散下又盘紧,随时准备着向前进。 何云芝看着这女孩,有种说不出的喜欢,她紧跟在她身后,果然快速进到里面,再不多时,她们便到达了法物流通处,赵只今轻车熟路地给店员展示了她要的招财旺运手串、来雪要的事业学业手串,以及何云芝要的十全十美手串。 来雪是不信这些的,但因为最近有了真正想做的事,以为来求个好彩头也不损失什么。不过,望着赵只今那太过积极的模样,她不由感叹,近墨者黑的能量还是要比近朱者赤大一些,她在不自觉间便有些‘赵只今化’了。 围在柜台前的人越来越多,每个人都用力往前簇拥挤着,不多时便将小小的屋子变成了喧闹的促销展。何云芝原本想要退出来,但看到一串白色圆珠点缀橄榄核的手环觉得很美,又临时加了一串。 三人随即去付钱,赵只今看见何云芝拿着的手环,问:“这串的寓意是什么啊?” 何云芝:“这个嘛,我也没注意看,我就是觉得它很好看。” “啊!”赵只今没想到对方竟是这个答案,她大咧咧地一笑,带着些炫耀地晃了晃手里的手串说:“我就不一样了,只要是招财的,再难看我都喜欢!” 来雍和宫的大都是年轻人,他们理应最爱美爱时尚,但在挑选手串时,美和时尚却恰恰是最不重要的,与此相辉映的还有香火更旺盛些的雍和宫殿和东配殿,它们都是求财的。 “姻缘庙过门不入,财神殿长跪不起。”赵只今给何云芝科普着当下年轻人的价值追求,并和她告别,“我们去完雍和宫殿那边就准备回去啦,你慢慢逛啊。” 何云芝准备去供灯,确实不和赵只今她们一路,但她思索了片刻后,道:“这样,我们二十分钟后在门口会和行吗?今天这么顺利多亏了你们,所以我想请你们吃个饭。” 来雪条件反射性的想要拒绝,赵只今却爽快的答应了下来,随即还跟何云芝交换了姓名跟联系方式。 10、010 010 快来关注关注我炸裂的精神世界吧,保证掀翻你 赵只今跟来雪先后去了雍和宫殿、东配殿上香,赵只今原本自认今日行程完满无缺,却在东配殿门口破了大防,她看见有几个和她一般的年轻人正蹲在那儿刮刮刮乐,而且竟还真的刮出了一个五千块。 “失误了!”赵只今痛心疾首,问来雪,“我现在去买刮刮乐还来得及吗?” 来雪被太阳炙烤的口干舌燥,周围太过旺盛的香火更让她有些憋闷,“来不及了!”她推着赵只今往出口处走,只想快些出去喝口水。 两人到达出口时,何云芝已经在那儿等候了,而她旁边还站着一个高个的年轻男人,赵只今走上前去,原本脸上热情洋溢,却在看见那个男人时,愣住了。 世界真细小!竟然又是他! 任准也认出了赵只今,这接二连三的偶遇让他暂时丧失了语言功能。 何云芝洞见端倪,问:“怎么你们认识啊?” 赵只今:“那倒没有,就是我上周有天在地铁上捡到了他的手机。” “那真巧啊。” “嗯,还有就是捡手机那天上午我主动借耳机给他来着,但是他拒绝了,说我耳机音质配不上他。” “啊?” “对,还有捡到他手机的前一天,他在街上叫我阿姨。” 何云芝愣住了,而后却是笑出了声,笑完后她说:“这倒像是我儿子会做的事情。” 赵只今故意撇嘴,做夸张状,“你不说我还以为你们是姐弟,而且你性格那么好……” “哈哈哈。” 何云芝笑得更开心了,任准则是一脸吃到苦咖啡的神情,他发现,眼前的这个女生是真的很会告状,他有些后悔还没弄清来人是谁就答应母亲陪着一起午饭了,但他也无法就此转身离开,一是会显得他心虚,二是何云芝鲜少回北京,这次回来让他空出一天的意思其实是只有这一天可以见面。 * 任准有时很懊恼,从事实出发,他跟何云芝的母子情其实非常的淡,其浓度甚至还不如他和父亲任广辉,至少他们之间有争吵、有对峙、有冷战、有决裂……而何云芝在他七岁那年便跟任广辉离了婚,并主动放弃了他的抚养权。这之后她便去到了四川的一个偏远乡镇支教,每年只回来北京那么两三次,每次也只是简单地叫他出来吃顿饭,然后不咸不淡地问两句他的近况,那展现出来的模样甚至谈不上是关心。 读初中时,任准中二病严重,他不怎么在乎何云芝的缺席,甚至也不关心她是否爱自己,但当有个暑假,他顶着一头红发出现在何云芝面前,何云芝却依然平静地招呼他坐下点菜时,他以为世界崩塌了。 于是,在父母分开后,任准第一次变得像个正常孩子一般,带着受伤的情绪问何云芝,“妈,你爱我吗?” 他的潜台词是 快来关注关注我炸裂的精神世界吧,保证掀翻你 ,可何云芝望向任准的眼神却不见一丝波澜,接着她说:“我是你的妈妈,我确定我爱你。”语调也是平缓,干瘪的不带任何情绪。 任准挑了挑眉,不满意这个答案,“就这样?” 何云芝反问他:“那你希望是怎样?” 任准支吾半天,答不上来,他对母爱好像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希冀,最后只能赌气地答,“我希望你多关心关心我。” 何云芝笑了,这让任准觉得她在笑自己幼稚,他的表情更加难看了,何云芝似是发现了他的不满,随后她收起了笑,很认真的道:“爱的注释不是单一的,我应该是个有些自私的妈妈,因为我对你的爱是有前提的,我首先要自己得到充分的关注,所以在陪伴你和照顾我自己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你可能会觉得委屈,但是我希望你往好处想这件事,至少你很自由,可以自由的染发,自由的逃课,自由的探索你的人生,而我保证,我虽然没有办法陪伴你的成长,但我永远会为你兜底,当然,违法犯罪的事除外。” 自由吗?任准只听进去了这个词,因为他最近就在为自由而战,学校里面在严查仪容仪表,有位老师竟然当众用剪刀剪了一位女生的长发,他认为这一行为已经严重侵犯了人权,于是联合了好几位同学,一起用‘奇装异服’来对抗这种强权下不合理的规训。 “行吧。”于是任准甚至没来得及认真咀嚼何云芝的那番话,便就这个话题收尾了。 那是他们母子唯一一次谈及爱与陪伴,匆忙又带着些许潦草,纵然何云芝说的很真诚,任准却全然未当回事,那次见面的下一周,他因为‘红发斗争’被停课,却没想着让何云芝为她兜底,而是习惯性的找了姥爷跟小姨,那两个总是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而现在,任准自认不需要何云芝的陪伴,也不需要她的兜底,他甚至也有些厌烦何云芝的来去匆匆,不想与她见面,可他没法辜负姥爷让他理解和关照母亲的嘱咐。 * 任准在回忆里打转,忽略了何云芝要他点菜的声音,等他回过神来,菜单已经被推到了他的面前,他没什么心情,手随便指了两下,只加了两道凉菜。 一个桌上坐着一对不怎么熟的母子加两个算是冒然加入的陌生人,让气氛除了紧绷还有些许怪异。 赵只今顶多算是个外向的人,远称不上社牛,能说的俏皮话已经说完,再看这对不多做交谈、相处生硬的母子,她不由地感到尴尬甚至于心虚,很怕无端卷入了人家的家庭矛盾里。 另一旁的来雪,不是社恐,却是冷漠,而且相较于赵只今,她的适应能力颇强,不顾周遭流动的低气压,已经自顾着开始干饭了。 赵只今无从找话题,只好选择低头默默干饭,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听见何云芝开口,她把方才在雍和宫求的手串递给了任准,叫他放在身边。 任准没伸手去接,何云芝也不在意,把装着手串的袋子往他那边推了推,才问:“你最近怎么样?” “就那样吧。” “那挺好。” “嗯。” “我在怀柔租了个小院,下月搬回北京小住。” “哦,挺好。” “有空来坐坐。” “再说吧。” …… 何云芝和任准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聊了起来,不像是母子,更像是两个不愿意有过多交集却还要维持表面关系的同事,赵只今不禁叹为观止,愈发以为自己不该贸贸然地加入这饭局,进而窥见了一个貌似很有故事的家庭。 “对了,小赵,你有机会也可以来,我的小院离圣泉寺很近,那儿风景不错,又清凉,很适合避暑。” 何云芝非常自然地唤赵只今为小赵,并也向她发出了邀约,赵只今微微一愣,继而点头,“啊,好好。” 却不知这句话挑动了任准的哪根神经,他突然提高了些声量,语气也是充满嘲讽,“求佛问卜,不如自己做主。” 赵只今当他是在攻击自己,迅速反击,“求佛问卜,不过是求个寄托,指望佛祖给你做主,那怕要在五指山下再待五百年,你自己不求这个不信这个,但也没必要去攻击别人的小确幸,谁都有不容易,谁也不痴傻。” 任准本意是冲着何云芝去的,何云芝这几年不知是哪根神经搭错了,每年回北京时都会去个别寺庙拜上一拜,曾有一次还叫着他一起,他则是想都不想的拒绝了。何云芝的情感寄托又有增添,却从来不是他,而她也不会是他的支撑。 现在,又跳出一个‘封建迷信份子’,任准看着她紧蹙的一双眉下那双亮澄澄的眸子,忍了又忍,没回怼她,只说了句,“你开心就好。” 可这话在赵只今看来是更大的挑衅,她继续着方才的不忿,“那我做什么事当然是我开心就好,难不成还求你开心?” 任准噎住了,对方回攻他的点很是奇巧,他根本无从反对,而何云芝也不禁笑出了声,她想这女孩真是心思简单,凡事只认最底层的那个逻辑,朴素又霸道,这样的人,大概会少去很多的精神内耗吧。 赵只今获得了胜利,没有洋洋得意,反而转过头去跟何云芝说:“他不信这个的,你这手串白求了,送人东西还是得送对方想要的或者需要的。” 一本正经里透着股莫名的公正感,何云芝愈发觉得她可爱,笑容也更灿烂了一些,“你真是太有意思了,到时候一定来找我玩啊。” 赵只今不因被夸而感到害羞,面对何云芝的又一次邀请,把头点了又点,要向对方表达自己的诚信,“一定的!” 任准自认已没有待下去的必要了,他伸手揽过面前的水杯,将里头的水喝尽后,没吭一声地站起了身。 何云芝见状,问:“你要走吗?” 任准没回她,却鬼使神差地看了眼赵只今,而后他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伸手抓起了那装着手串的袋子,接着才从桌上离开。 任准的一双手,骨节分明,白净修长,赵只今的目光不自觉的跟随这双手跃动,由低往高地走,最后转而落在了他转身离开的背影上,男人梗着脖子,不看正面也能感受到他的气鼓鼓,赵只今感觉莫名当了坏人,略有不安的转去看何云芝,何云芝则没有被儿子扔在原地的尴尬,她脸上的笑依旧自然,甚至还将桌上的盘子调了调位置,要她跟来雪多吃菜。 11、011 011 不是所有的亲子关系都亲密,都和谐 赵只今对食物保有最质朴的敬畏之心,所以到最后虽然涨肚,还是坚持把多出来的第四人份给吃完了。 何云芝原本就很喜欢赵只今吃什么都很香的模样,最后看着她卖力光盘的样子,竟生出了一种吾家有女长成的欣慰,到了要分开时,她又忍不住再次向她发出了邀约,要她有空一定去她在怀柔的小院参观。 面对这样的热情,赵只今倒没有一点的讶异,她的中老年人缘一向很好,那张苹果肌饱满的圆脸总被老一辈夸有福气,她想她当时当淘模能卖出爆款大概也和此有关。 只是,何云芝对她那溢于言表的喜爱还是让赵只今小小的惶恐了下,与此衍生出的还有些许的怪异感,她很是端正地应下了何云芝的邀请,在与她告别后,忍不住向来雪倾说:“你说那位阿姨是什么情况?” 来雪奔波了一上午,一不小心也是吃多了,她摸着胀鼓鼓的胃,敷衍地答:“喜欢你呗。” “喜欢我这很正常,只是……”赵只今大言不惭地又将与何云芝的偶遇梳理了一遍,还是有些不得要领。 最后还是来雪点破其中奥妙,“你奇怪的点是因为对方竟然没有发出希望你成为儿媳的感叹吧。” “啊!对!”赵只今被来雪一语中的,脸皮又厚了一些,这也实在是因为有许多长辈在与她交流时或多或少都会流露出要把自己儿子介绍给她的意愿。 来雪无语了一阵子,道:“你再等等呢?反正你不还要去她的小院做客。” 赵只今无视了这其中的调侃,沉陷在自我为难里,“那真是有点难办,这位阿姨人是很好,但她儿子我是真的应付不来,还是不要再有交集的好。” “不过……”赵只今想了想又道,“我怎么觉得这对母子不怎么熟的样子,特别是那位阿姨对我的关心好像比对她儿子更甚。” 来雪想了想,也发现了这一点,不过她却觉得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毕竟 不是所有的亲子关系都亲密,都和谐。 * 任准揣着何云芝为他从雍和宫求的手串,转而开车去了姥爷家。 途中遇上红灯时,他都会掏出那个棉麻质的小布袋,但却始终克制着没有打开,就如他从医院离职后的那个月数次经过雍和宫而不入一般,他很想依靠些什么好熬过那段至暗时光,可另一面,他又过分理智,认为人最终能倚赖的唯有自己。 而今日那女生的话却让他跳出了固有的思维,求神问卜,不过是求个寄托,又何必要套一个那么重的枷锁。 于是,等把车停稳在姥爷家的院前,任准终于打开了布袋,从里面摸出了手串,戴在了手腕上。 何仲常正在院里浇花,第一时间便看见了任准的车,为此他赶忙把水管扔在了一旁,打开院门去迎他,见任准在车里磨蹭了一阵,他更没忍住上前敲了他的车窗,问:“你搁着磨蹭什么呢?” 任准刚戴好手串,如此这般被老爷子吓了一跳,下车后,他左手不自觉的往背后藏了藏,不想这一举动却是欲盖弥彰,反倒更引起了何仲常的注意。 “怎么?给我带礼物了?” 任准啊了下,看着何仲常两鬓的白发,蓦地有些内疚,他沉浸在自己的糟心事里,已经两月有余没来探望过他了。 “礼物忘买了,等等我去买菜吧,晚饭我烧。” “不用,小牛已经去买了,估摸着一会儿就回来了。” 何仲常说完又把任准从头到尾地打量了遍,他瘦了些,精神气也欠了些,但他没有就此说什么,最后目光定在他的左手腕上,只道:“手串不错。” 任准略有别扭地将手插兜,含糊地,“嗯。” 何仲常:“挺好,这么些年你也算是得空了,好好休息休息,也追求点年轻人的乐子。” 任准没听懂,“年轻人的乐子是什么?” “烧香刮刮乐和看熊猫啊。”何仲常又拎起地上的水管,然后故意往任准身上呲了呲水,“你三十岁,不是八十岁,怎么还没有我懂潮流!” 任准噎了下,想何云芝跟那女生的偶遇之后,原来还有所谓的潮流在助力。 * 祖孙俩有阵没见,却默契照旧,他们一起麻溜地把院子的花草浇完,又沏了壶茶坐到葡萄架下,一边纳凉,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而聊天内容,多围绕最近的热点新闻展开,没什么大的营养,但胜在保险,不会扯动烦心事,比如何云书的病情,又比如任准的心结。 不一会儿小牛便回来了,小牛是任准小姨何云书为何仲常请的男保姆,他个子不高,一米七左右,左手残疾只有三根指头,何云书却看中他身材结实,人憨厚,遇上什么事能撑得住,也不会有太多的小心思,相处起来简单。 “男保姆好,你要是生病需要去医院,抬抬手就能把您抱上车,并且您一单身老头,得守男德注意影响不是?我妈走得早,您别守了大半辈子到最后没守住自己的心,我可给您说,您的房子票子,只能给任准留着。” 任准回忆着何云书把小牛领进家门时对何仲常说的那番话,仍是觉得哭笑不得。 跟何云芝比起来,任准更依赖何云书这个小姨,她外向爽朗不拘小节,习惯语不惊人死不休,做事也是风风火火主打一个出其不意,只是这样的何云书,于今都是过去式了。 小牛见到许久未来的任准,很是开心,他在何家做事已有四五年了,所以面对任准也没那么多顾虑,直接问:“晚饭你来做?” 任准没做多想,点头应下,“好。” 何仲常爱好烹饪,并且把这当成了不得的技能如数传给了任准,任准每次来也都习惯性的露上两手。 小牛得到肯定答复,于是开心的步入厨房去做准备工作,任准陪何仲常又坐了一会儿后,也来到了厨房,他率先看到案板上的鸡翅,没忍住蹙了眉。 小牛明白任准所想,赶忙解释,“是,鸡翅是胆固醇高,但耐不住老爷子念叨了好久说要吃三杯鸡翅。” “这老头嘴馋起来也是没有克制,你还是要多管着他些。”任准无奈地说,顺便围上了围裙,准备先码个调味汁。 这家今年发生了大的变故,小牛很识趣,没在旁边添乱,转而去收拾何仲常上午练完字的书房。 任准很快便调好了三杯鸡翅要用的料汁,但看着案板上的那些个鸡翅,却不由地开始愣神,作为曾经的神经外科医生,除了手要稳,手眼协调也是一等一的重要,任准自己都记不得自己为了练习血管搭桥,拿鸡翅在显微镜下练习了多少遍血管吻合、端端吻合、端侧吻合……而眼下,他则要把鸡翅做成菜,用浓油赤酱掩盖住鸡翅表面分布的血管,也按下他不甘的心。 吃完饭后,时间还早,任准本想回家,却又被何仲常拉着去附近的公园溜达了一圈。 何仲常:“强健体魄,砥砺意志,才能拥抱健康美好的人生。” 很老生常谈的一套,从前任准只嬉笑耍赖的听着,但这次忽然生出了些许悲凉在心中,他想他现在连睡个整觉都难,更别提关注身体与意志了。 不过这一句话后,何仲常倒没再多言了,他素有锻炼的习惯,腿脚一点不像个年过七十的老人,走路又快又稳,任准追赶着费劲儿,到最后干脆按照自己的节奏来,祖孙俩就那么一前一后,没有交流的走完了全程。 到了出口,何仲常冲任准努了努嘴就算作是说了再见,而后他转过身,哼着《二进宫》一点点走远。 “臣要学姜子牙钓鱼岸上,臣要学钟子期砍樵山冈。臣要学诸葛亮耕种田上,臣要学吕蒙正苦读文章。弹一曲瑶琴流泉声响,捉一局残棋烂柯山旁。写一篇法书晋唐以上,画一幅山水卧有残阳……” 任准看着何仲常的背影在路灯月光交织的影影绰绰中一点点走远,却听得他声音不见小,笑,“这老头,心气真高。” 但转念他又想,他大概不是心气高,而是希望他不要丢了心气。 * 入夜,赵只今是在笑出鹅叫的状态里入睡的,那篇名为【雍和宫:别管细节,你就说所求实现没实现吧】的帖子实在是好笑,让她忍不住捉着已经戴上眼罩半入梦的来雪强行分享。 “我之前去求财,然后没两天就被撞了,骨折,被赔了好多钱,哈哈哈好好笑。” “我许愿不用坐班,结果周日拜完,周一就被通知被优化了,这下彻底不用坐班了。哈哈哈哈真的笑不活了。” “求瘦二十斤,结果真瘦了,但是是因为一嘴口腔溃疡什么都吃不了。哈哈哈哈哈这也行吗笑死我了。” …… 而赵只今当时笑得有多开心,两天后就有多傻眼。她当时在雍和宫虔诚许愿希望事业能够运转起来,希望的是自己的博主之路又或是别的什么路有点眉目,没成想迅速而至的却是陪诊订单。 “这也不是我要的事业啊!”她忍不住控诉。 来雪只觉大仇得报,学网友调侃地说:“服从调剂吧您。” 12、012 012 祝我开工大吉 任准在一所初中学校当校医已经有三个来月了,当时导师章挺把他安排过来时,给的理由是年轻人必须要工作,不工作是废掉的开始,但鉴于他的状态低迷,不适合高压工作,所以校医这样的低脑力加低体力劳动就很合适。 “专业对口,又不累人,很完美,对不对?”章挺当时道,一脸的自满。 任准最初拒绝,他认为校医根本不算是医生,还用大型家用急救箱来形容这一职位,只要适时的往外递酒精棉、创口贴、风油精、藿香正气液等常用医药用品就可以了,可他又实在不愿违背章挺,他已经辜负了他的期待,这点妥协很不算什么。 不过等真的进入这个岗位后,任准倒很既来之则安之,一是他确实因此维持着规律的生活不至于过分放纵,二是这工作着实轻松,如实如章挺所说不怎么累人也不怎么累心,具体…… 任准翻阅着这个月的保健室就诊登记表,共计有三十七位同学头痛,十八位同学腹痛,而他的处理方式则重复着简单粗暴——上风油精。 这么日复一日地,任准抬手,都是一股清凉味道,他感觉再这么多些时日,这味道便会浸到他的肉里,从而取代从前他身上的消毒水味。 而中途,章挺约他吃了一次饭,顺着他身上的清凉味还敏锐地嗅到了他的摆烂,于是又立马换了口风,说校医这工作于他而言只能算是过度,不宜过长,任准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用沉默装傻,章挺急了,“你可是我最得意的弟子,我不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总之最迟今年年底,你必须给我归队。” 任准没有回话,章挺在当时也没逼他,但这之后,他时不时地便会发一些课题研究成果又或是新的疑难病例来,任准都细心的下载了下来,却都压抑着没有打开。 * 今天一早,任准刚在医务室里坐定,就又收到了来自章挺发来的文件,不过没等他下载保存,手机屏幕便跃然跳出一通来电,是同岗位的黄姐打来的。 任准看着对面空着的位置,猜想她今天大概又请假,她母亲近来好像是生病了,经常需要人陪着往医院跑。 电话接通,意料之中却有意外,黄姐说初二三班有位男同学,他母亲帮他预约了今天去医院做检查,但男孩讳疾忌医,拒绝看病,一早背着家人来了学校。 “他家长已经联系了班主任,班主任等等就会把他送来医务室,等他来了麻烦你再把他送去医院。” 听完黄姐的叙述,任准感觉有些绕,问:“怎么家长不自己来学校接?”孩子如此抗拒就医,不该再让这么多外人介入才对。 黄姐却解释,“他家长忙,没空。” 任准更迷惑了,“没空?” 黄姐:“是啊,你把他送过去吧,医院那边有他家长专门请的人陪着。” “陪诊师啊。”任准推断道,这是近两年兴起的新型职业,专门陪人看病,他在医院上班时还碰到过几次。 “啊,好像是。”黄姐并不在意具体的细节,只嘱咐任准一定把那男同学送去医院,这样才算尽到他们的责任,也免得生出不必要的事端来,而为了不给任准讨价还价的空间,她说完这些后,便以要去照看母亲为借口匆忙挂了电话。 任准握着只剩忙音的手机,无奈叹口气,而后他和另一位同事对上了眼神,但不等他开口说什么,那同事便了然于面地问:“黄姐打给你的吧?” 很明显,这是个谁都不想接的差事,轮转一圈最后来到了他这里。 * 赵只今自我评价是个非常敦实的人,她很少生病,生了病又很能抗,更甚心态还好,出现不适的第一反应都是肯定没大事,因此她很少去医院,而眼下想着自己就要动不动的往医院跑,她的心情颇为奇妙,似是要去探险。 而在探险之前,她不由地要关心下酬劳问题。 来雪对赵只今的神经大条又有了新的认知,“你现在才想起来问酬劳啊。” 赵只今把小狗眼点亮,说:“那你还会坑我不成。” 来雪给她介绍:“每次陪诊的收费不定,一般根据看病时长、就医的复杂程度来定,今天的这单比较简单,家长已经提前挂好号了,还会帮你们叫车到医院,所以你只要带那孩子去做个颅脑CT即可,收费二百块,我会收五十块的提成,当做接单费,后面如果你自己能在网上接单,就没有这个提成了。” 赵只今逐渐收起了眼里的期待,“才二百块啊,还要提成,而且这远比不上你家教赚得多吧。”她拉长语调兴致缺缺地,很快就算出了做陪诊师的月薪上限——大概也就万把块。 来雪对她实行社会残酷教育,“嫌少啊?那你去给资本家打工吧。” 赵只今着实是没上过一天传统意义上的班,但网络上遍布着打工人的血泪,她想她还是不要冒险去趟了,“啊,行吧,反正我话说前头啊,我就是过度下,体验不佳,我可是会随时跑路的。” 来雪当没听见,反而督促她再熟悉下今天陪诊的科室位置、就诊流程,赵只今于是也正儿八经地紧张了起来,不过她以为陪诊师是跟人打交道的职业,仪表非常重要,所以临出门前又站到了镜子跟前调整妆容。 来雪见状若有所想,随后摸了副没度数的蓝光眼镜给她。 “这是干嘛?” 赵只今不解,来雪解释:“一般而言,漂亮女生容易遭受不够专业的偏见,戴副眼镜,可适当封印美貌,给人以专业亲切的感觉。” 赵只今却不太买单,表示,“但是今天我要陪诊的对象是个初中生吧,戴副眼镜不会让他觉得是碰上了教导主任吗?” “额……” 来雪无语间,赵只今已迅速跃到了门外,冲她挥手,“呐,我先走啦, 祝我开工大吉。” * 按约定,赵只今首先赶到了陪诊对象居住的小区,一路上,她大脑控制不住的想很多,比如陪诊对象是个什么样的小少年,又比如他父母究竟是做什么工作的竟会忙到要请人陪孩子看病,还有就是她今天的陪诊内容——颅脑CT,这听起来很是个不容小觑的项目,而她虽然按照来雪的指导给陪诊对象发了就医前需要注意的事项,也在背包里准备了诸如充电宝、雨伞、矿泉水、湿巾等应急用品,也还是不可避免的忐忑。只是赵只今想了那样多,却没想到迎接她的不是开工大吉,而是闭门羹。 小少年一早就跑去了学校,放了所有人的鸽子,而他的母亲,穿着板正的套装,手里提着个厚重的托特包,打电话追踪过去时,咬牙切齿地,胳膊时不时地随之挥舞,仿佛要把包也顺着电磁波传过去打孩子一脑门似的。 赵只今在旁摘着耳朵听,只听得这位母亲的一阵阵控诉,大概意思是她对于小少年的装病、逃课、撒谎成性已忍无可忍,“我已经任由你摆烂了大半个月了,今天这个检查你必须做,有病治病,没病就给我打起精神来该干嘛干嘛,我不会一直为你的错误买单的……” 暴躁母亲的声音到最后有些嘶哑,气势却不见落败,赵只今也被影响,瞬时绷紧了神经,女人挂断电话,虽努力做了表情管理,但开口,语气仍是有些强硬。 “那个……” “啊!我在。” 赵只今毕恭毕敬地,女人换了只手提包,又看了看手腕上的表,而后道:“我叫了老师送他去医院,你去医院等他们吧,他们大概四十五分钟后到。” “哎?可是……” 赵只今想说先前不是说有车送他们直接去医院嘛,但她话到嘴边便先发现了不妥,车送那是陪诊对象在的情况下,而眼下陪诊对象已先跑路,她又哪里来的立场去蹭车。 “怎么?”女人已经走到了自己的车跟前,一辆沃尔沃SUV,赵只今富裕时房车都看过,只不过房子没来得及买,车则是连着她幸运抽中的车牌一起对外出租了,她记得看车时销售给沃尔沃车主的画像是——严谨的中产。 赵只今不预备跟这位‘严谨的中产’讨价还价,说了句没什么后,便麻溜地走开了,她一面走又一面打开了高德地图,查询着地铁路线。 时间有限,赵只今一路狂奔进了站,又一路狂奔出了站,而公共交通在大的像是铺开的煎饼一般的北京跟前也是无用,等赵只今气喘吁吁汗涔涔地赶到医院时,已是一个小时后了。 第一单就是迟到,赵只今最初有些慌乱,可等步入医院人群熙攘的大厅后,这慌乱突然便被稀释了,因为失业加破产的缘故,她在空下来也闲下来的生活里无序徘徊了许久,而眼下这紧迫的忙碌感填满了她有些空旷的心,哪怕目的地不详,她也想想先胡乱奔跑起来。 赵只今在大厅里给陪诊对象拨去了电话,好几次后,小少年才接听了她的来电,他的声音带着十四五岁男生在变声期特有的嘶哑和低沉,以及本人对陪诊这件事的不屑。 “我已经在CT室这面排队了,你其实来不来都没所谓。” 那怎么没所谓,这事关我赚钱啊!赵只今抹了抹额前的汗,试图让对方感受到自己的和煦与耐心,“那麻烦你再稍等我一下,我很快就过去,另外,你口渴吗?需要我带点喝的过去吗?” 这一套却并不受用于小少年,他哼了声就挂断了电话。 “这么有个性吗?”赵只今腹诽着,还是先步去自动售卖机跟前买了两瓶水。 这家位于北三环的医院虽是三甲,名气却是一般,因此并不在来雪撰写的‘陪诊手册’里,赵只今也由此暴露了差生本质,她找了一圈才终于摸到了CT室所在的位置,这之后,她伸长了脖子去找她想象中的目标人物——穿校服的落单少年,不成想,一圈下来,她最先看见的却是一张近来频频于她相对的面庞,而更叫她吃惊的是,他旁边坐着的正是她要找的陪诊对象,一位穿着校服的少年。 “哎,你……” “你……” 任准也看见了赵只今,两人四目相对,都是有点子诧异。 13、013 013 校医也懂治病吗? 任准原本计划将人送到医院就撤离,不想路上却是和这个叫做池自谦的男生杠上了。 出于校医身份, 任准例行公事地开口对他表示了下关心,他问他,“听说你经常头痛?” 池自谦嗯了声,冷淡的不得了,任准又问:“都什么个症状?” 不想,这一句似捅了马蜂窝,池自谦立马蛰他一下,反问:“什么症状你不给开风油精?” 任准没成想自己这般声名远播,瞬时噎住,而后一路他都气鼓鼓的,如同真的被马蜂蛰肿一般。 到了医院,任准没等到约定等候的陪诊师,但看着池自谦那抵触的模样,他并不预备押着他做那所谓的交接。 “那个……”他抬了抬手,准备告别时,却发现池自谦突然捂住左边脸开始流泪。 普通人看见这样年纪的男生在流泪,大概会以为他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又或是把他当做在发癫的中二少年,可任准见了,却条件反射性的察觉出其中的不对,于是他顿住了脚步,开始了一轮询问,比如他流泪时是否伴有一些不适的感觉,像面颊痛又或是舌头痛什么的。 池自谦则是别过脸去,拒绝任准那探照灯似打过来的目光。 任准顾不得他的排斥,上前一步,要进一步观察他的状况,面对任准的靠近,池自谦则倏地站直了身子,把他往一旁挡了挡,他已没了眼泪,只是表情仍是不太自然。 “问这么多,是要给我上大瓶的风油精吗?” 池自谦充满戏谑的说,任准面色阴转多云,沉默了一会儿后道:“回去告诉你的某些同学,装病来找我就该收敛一点,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而真病了也少点耍宝,冒犯我不要紧,耽误自己得不偿失。” 池自谦没吭气了,任准想着他既然已经来了医院,那么就有专门的医生看诊,他不便越俎代庖,但他已不太放心放他一人在这儿,于是在陪诊师赶来之前,押着他按流程先看诊后去排队做CT。 等待过程中,任准推断池自谦大概是患有三叉神经痛,面部出现短暂的电击样的痛感,并伴有流泪症状,这是三叉神经痛很典型的临床表现,但具体是什么类型的三叉神经痛,成因是何,都还要结合CT结果进行进一步的诊断,而想着池自谦方才在就诊时,顾左右而言他语焉不详的样子,任准感觉很有必要先给他一些告知。 “你的病是不会自愈的,必须积极治疗,所以等等做完CT,医生问什么,你都最好如实作答,不要有保留。” 池自谦逼不得已的来看病,有着自己的计划,而任准却是这计划里突然投进的雷,他只想反手把他扔出去。 “你怎么知道我是什么病?”他没好气的问,接着又觉不够的补上一句, “校医也懂治病吗?” 任准没成想他最初的自嘲有天会变成他人对自己的嘲讽,一时噎住,半晌后,他才找回些意志,报复性地答:“不懂,但是我懂告状。” 池自谦这下不吭声了,转而换任准竖起胜利旗帜。 * 这之后,两人都没再吭气了,直到赵只今‘从天而降’。 赵只今标准地充满亲和力的笑在撞见任准时不由打了折扣,但看着陪诊对象就坐在他身旁,她又把嘴角提了提,然后迅速走过去,弯着腰向坐着的池自谦打招呼。 “你好,你就是小池吧,不好意思啊,交通实在太差了,所以我晚到了一会儿。” 池自谦眼皮也没抬一下,冷漠地否认,“你认错人了。” “啊?”赵只今当真,一时尴尬不已,边道歉边直起身子重新寻找。 最后还是一旁的任准告诉她实情,“你没认错人。” 不太好相处啊!结合着池自谦母亲的歇斯底里以及他方才在电话里的表现,赵只今感觉自己热忱的心遭遇了冷风气流。 “哈哈,池同学还挺幽默。”她试图调节一下气氛,池自谦却不买单。 没办法,赵只今只得转而去跟任准打招呼,“那个……” 不想,任准却先站起身来,并招呼她坐下,“我还要回去上班,就先走了。”赵只今反应不及,只得把那句你是池自谦的老师吗的问句吞咽回肚里,然后看着任准转身大步离开。 而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赵只今感觉,在任准离开之时池自谦明显松了口气。 “真是不好意思啊。”赵只今再次池自谦致歉,池自谦这次嗯了声,态度虽仍冷淡,却让赵只今看到了些许能够良好合作的希望,不过不等她接着展开工作,走开的任准又折了回来。 “你跟我来一下。”返回的任准对赵只今说。 赵只今愣了下,确认着,“我吗?” 任准:“嗯。” 赵只今想不出任准找她的理由,但犹豫了下还是跟着他步到了一旁的角落里。 医院里的人总是不见少,更甚都像是有心事一般,走路经常莽撞,赵只今跟任准还没站定,便接连有两三人从他们中间穿过,无奈之下,任准只得拽了下她的衣袖,把她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赵只今的目光很神奇地又再次落在了任准的手上,这真的是一双很好看的手,还带着些许让人说不清的抓人的魔力,赵只今止不住地跑神,而对面,任准已经掏出手机调出了微信二维码并面向赵只今。 “我们加下好友吧,池自谦这边如果有什么情况,你随时联络我。”任准说着,又补充,“对了,我叫任准。” “哦,好啊,我叫赵只今。” 多次偶遇,两人这才交换了姓名,但他们又都一下没摸准对方的名字具体长什么样。 “认准?” “任准,单人旁的任,准备的准。” “赵只今?” “嗯,只要的只,今天的今。” 赵只今向任准发去了好友申请,略有不安,“会有什么不好的情况发生吗?他的病很严重吗?” 任准:“也没有,反正有意外你联系我吧。” * 这句话后,任准又转身走了,赵只今咂摸了下,只感觉他这话说得前后矛盾,不过很快,当事人池自谦就亲自向她公布了答案。 “这是什么意思?”赵只今看着池自谦递来的一叠钱,不免疑惑。 池自谦早就将说辞练习了一遍又一遍,脱口流畅地道:“这些钱你拿着,然后你跟我妈说,我的检查一切正常。” “可你还没有做检查啊。” “没关系,我会发你一份检查报告。” “哦,哎,不是……”赵只今感觉差点就要被池自谦绕进去,“我的意思是,让你顺利的做完检查,并把检查结果如实的告知你的母亲,这才是我的工作内容,并且你母亲已经为此支付过报酬了。” 她说的义正辞严,池自谦却嗤笑,“她给你多少?左不过几百块吧,你要不要先数下我的这笔钱。” 啊,真是神烦这种自以为是的小孩!赵只今决心给他上一课,告诉他‘金钱实非万能’,于是笑着接过小少年递来的钱,认真数了起来。 池自谦以为目的达成,不自觉的嘴角上扬,不想对方把钱数完后又直接把其塞回到他手中,并带着鄙夷说:“才两千块啊,太少了。” “那你要多少?”池自谦看鱼不上钩,着急了。 赵只今掰着指头数数,故意卖着关子,等池自谦的脸皱成一团,她才慢悠悠地开口,“我要好好的履行我的工作责任。” “你不肯帮忙是吗?”小少年面色一沉,带着一种稚嫩的威严。 赵只今叹口气,心里想钱可真难挣啊,面上则展开了新的战略,动之以情晓之以理道:“我觉得这才是帮你,帮你确认你的健康情况,你还小,可能不太懂健康的可贵,也不太了解父母的用心良苦……” 池自谦却不太给她发挥的空间,“行了,你是陪人来治病的,搞什么宣讲。” 赵只今:“……” 池自谦不再看她,径自走回到等候区的座椅处,赵只今跟在后面,但已没了位置,只能站在一旁。 谈判失败,池自谦又恢复了他的高冷,赵只今几次想要挑起话头,却都被对方用沉默给怼了回去。 过了大概二十分钟,按着电子屏幕上的排位终于就快轮到池自谦,赵只今顺势再次试着跟他说话,“还是挺快的,马上就要到你了,你要先去上下厕所什么的吗?” 而这句话,也成了这一天赵只今最深的痛,她想,影视剧里那么多话多必自毙的例子,而她怎么就没能记住这个真理呢! 在赵只今客套地问完你要上厕所吗后,池自谦嗯着起了身,赵只今本想跟着去,池自谦却指了指椅子上他的书包,让她帮忙看着,赵只今没多想,把包拎进怀里顺势坐下,而池自谦在离开后,则再没回来,赵只今先是为了等他坐到屁股疼,后又在医院里找他跑到腿疼,但她的第一位陪诊对象早已了无踪影。 赵只今最初有些懵,然后想着自己这些天接连被小孩涮弄的命运,又蓦地笑出声来,“这都什么事啊!” 她并不真的感到生气,只是有点头疼,要同时向来雪和那位沃尔沃女车主家长去解释这件事,在她看来,她们都是有些严苛的人。 不过,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来雪听完她这边的情况后,相当平静。 “你跟那位家长沟通下吧,看怎么办,是再把她的孩子揪来看一次,还是直接退款。” “就这样?” “嗯,不然呢?” 没等来想象中的敲打,赵只今反而警觉了起来,“你这真是条贼船啊!” “何出此言?” “哼,要换平常,你早就开口给我上课了,结果你就这么一带而过,这说明什么?这说明这工作根本不好做,经常有这样的突发状况。”赵只今为这样的事实感到心碎,“怎么?怎么连你也坑我啊!” 而来雪已迅速以忙碌为借口挂断了电话,赵只今过完第一关,心中又多出了些无所谓,但在去拨池自谦母亲的电话钱,她又突然想起了一个人。 任准。 14、014 014 万事开头难,不顺利也没关系,但万事也求个好彩头,第一步能成功是最好 赵只今想,既然任准是池自谦的老师,又跟她打过招呼说有意外找他,那她很没有必要跟他客气,于是转而把拨号页面划走,点开微信,先发了句在吗过去,而后不等那边回复,她便把自己这边的状况描述了一遍,末了,问:【他回学校了吗?你能把他重新揪回来吗?】 她还是不想放弃,万事开头难,不顺利也没关系,但万事也求个好彩头,第一步能成功是最好。 消息发出去后,出于礼貌,赵只今又补了句,【你是不是在上课?不忙回复。】 而任准则没那么有礼貌了,甚至他沉默的很无礼,直到医院上午下班,他也没有回复赵只今只字片语。 赵只今在这期间,一直守着不甘心继续待在医院里,中途还帮好几位不熟悉自助扫码取药流程的老人取了药,生生从来打工的变成了志愿者。 苦等无望,赵只今只得打道回府,待走到医院门口,她不自觉的回转过身,望了望身后的门诊大楼。来时,它的半个身子都藏在阴影里,而此时,已全部舒展露在阳光里,即使外立墙已有些旧了,也显得挺亮堂。 大概所有披星戴月赶早来看病的人,等的都是个这么阴转晴吧。赵只今如是想,最后还是选择了掏出手机,给沃尔沃女车主家长拨去了电话。 电话最初被挂断,但隔了几分钟又拨了回来,赵只今的心情跟着忽上忽下,稳了稳后,她将上午发生的一切如实告知,本以为对方会生气又或是质问,可一阵沉默后,赵只今只听得一句浅浅淡淡的,“好,我知道了。” “那接下来……” “不用管他了。” “可是……” 赵只今想问那不会耽误池自谦看病嘛,可沃尔沃车主女家长却是误会了,抢先半句说:“钱你照收。” 赵只今有些尴尬,而那边已经以要忙为借口挂断了电话。 第一单,没成,又成了,赵只今的心情,则也处在这样的中间地带,开心,但又没那么坦然。再看手机,任准照旧是没有什么消息。 这么忙?莫非是最爱霸占体育课的数学老师?赵只今忍不住猜想,而后才终于拖着疲倦的身心一同往地铁站去。 * ‘任准老师’没在忙着教书育人,甚至也没在自己的本职岗位上开假条涂风油精,他刚出医院后不久,便被一通电话叫去了另一家医院,那是他曾经工作的医院,亦是小姨何云书现在就诊的医院。 不过说就诊,也并不贴切,毕竟何云书已没了主动性,半年前,她吞下大量安眠药,虽然抢救过来,却陷入了重度昏迷,而今躺在床上,全靠呼吸机维持生命体征。 这种情况下,医生也不再安慰家属,很直接的表示病患醒来的可能微乎其微,任准手里揪着何云书留下的薄薄一页书信,想要尊重她写在其上的意愿让她走,可何仲常却是异常固执,表示决不允许黑发人走在他这个白发人前头。 任准能够读懂何仲常的痛苦,姥姥走得早,他独自一人拉扯大两个女儿,她们算是他全部的寄托,而另一面,他亦了解何云书的痛苦,了解她长久以来的郁郁不得志,明白这场‘出走’其实是她的预谋已久。 是始终无法摆平的天平,最后,任准只得选择当鸵鸟。 不过也总有无法逃避的时候,呼吸机能够帮助何云书维持生命体征,却不能保证她的生命质量,今天医院通知任准说,何云书出现了肺部感染,需要他去沟通和确认下治疗方案。肺部感染是呼吸机常见的并发症之一,是长久佩戴呼吸机无法避免的副作用,任准一早便有准备,所以赶去医院的途中并无慌乱,跟医生沟通治疗方案时也是镇定。 而后,他又去病房看了何云书,呼吸罩之下,她的面容是模糊的,细看又细看,能感受到的也只有她的虚弱。 任准不预备再做多的逗留,准备离开前,却瞄见了摆在何云书床头的《计算群星》,他估摸着是何仲常送来的,心里忍不住感叹老爷子的口嫌体正直,可一旁的护工却解释,“是你妈妈,她最近经常会过来给她念书听。” 这是任准没想到的,他本以为何云芝已是什么都不关心什么都不在乎的状态,却不想她私下还会做这事,而这边他正恍神着,那边章挺的声音突然就传了过来。 “小任啊!” 任准蹙眉,想熟人多消息传递的就是快,而眼下,逃已是无处可逃,他只能看着章挺如旋风般走来并熟稔地揽过他的肩。 章挺先是询问了下何云书的状况,见任准面色无碍,还算淡定,而后才问:“我发你的那些资料你看没看啊?” 他拐着弯打探任准最近的状态,任准也不直面回答,反问:“哪些资料?” “少突胶质细胞瘤的那个,我给你说,这是我们最近……” 任准不给章挺发挥的空间,接连两次否定的答,“没看,真没看。” “你怎么,你真是……”章挺太熟悉任准的一些微表情,见状便知他没有说谎,一时当真痛心疾首。 任准为表现自己的无可救药,故意说:“我们做校医的,没那么多高精深的名堂,保证好学生的日常健康就好。” 章挺念起这工作还是他介绍去的,一阵无语。 任准做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章挺还想揪着他再教育一番,可兜里手机却突然作响,他接起来,寥寥几句后表情开始变严肃,任准猜想,大概是来了急症患者,于是等到章挺挂断电话,他主动说:“您先忙!” 章挺的手握着手机在空中画了个不完整的圈,如同他未完全展开的怒其不争,“哎,你啊……” 话没说完,章挺便急匆匆的走了,任准被留在原地,驻足片刻后,强行按压下心里的怅然若失,也离开了。 * 如此折腾一番,任准到了下午时分才看到赵只今发来的信息。 上午的事一出,他便向学校请了假,虽然能感受到赵只今的迫切,却也无法帮忙去把池自谦揪回到她跟前。 思索了下后,任准回:【好,我知道了,我会转告池自谦的班主任的。】 而叫任准没想到的是,赵只今的语音通话邀请在下一秒就拨了过来。 任准最讨厌的就是六十秒语音和不提前申报的语音通话,于是皱眉盯着屏幕看了好久,才接通了语音。 赵只今正在家附近的小店里吃面,时隔多年,她对北京的物价又敏感了起来,点了一份十六块钱的面后,没有跟上五块钱的鸡腿和八块钱的凉菜。 而她之所以这么急不可耐的要找任准沟通,是为两件事,一是,“你不是池自谦的班主任啊?那你是谁?”二是,“池自谦的病到底严重不严重?” 任准正处于烦闷的状态,面对赵只今的追问,没有立马回答,赵只今回想着今天在医院时他和池自谦那别扭的模样,一时脑洞作祟,“啊,你不会是他继父吧?” 一个忙碌的母亲,一个大自己不多少的继父,赵只今一下对池自谦多出许多同情来。 任准没成想自己的沉默能让赵只今生出这般遐想来,气得又是半天没说话。 赵只今却不气不馁,催他,“你说话啊。” “我是他们学校的校医。” “哦,这样啊。” 不知为何,任准竟在赵只今的语气里听到了些许失望。 “那……那个,所以池自谦的病严重吗?”赵只今最关心的其实还是今天她的‘失职’会否耽误到池自谦的病情。 “积极治疗的话没什么问题。” “那就好。”赵只今感觉松了口气。 “那就这样。” 任准准备结束通话了,赵只今却又叫住了他,嘱咐,“你可一定跟他班主任好好说啊,哪怕是小病也还是要重视的。” 任准忍不住笑了,从前都是他这么嘱咐病患或是病患家属,如今身份一下倒置,倒是有趣。 赵只今以为他是在笑她大惊小怪,立马严肃起来,“我没有跟你说笑,我见过池自谦的妈妈,她好像以为池自谦在装病,让他去看病也只是为了证明他在说谎。” “这样啊。”任准想这样的话确实值得重视,道:“我知道了。” 赵只今不满意他这过分简单的回答,接着说:“总之这个任务交给你了,你是校医,说的话还是有分量的,但千万一定把这事放心上。” 任准想,赵只今倒是真瞧得起他这个校医,不过这念头却经不起放大,只下一秒,他又听见她说:“话说,你们校医看病准确吗?” 任准校医愤愤挂断了语音,赵只今则还沉浸在现在学校的校医都这么厉害了嘛的感叹中,想从前她上学时,校医就只会给她抹风油精,又或是递给她一瓶藿香正气液。 来雪今日也有陪诊工作,并且还很忙碌,直到晚上才归来。 赵只今原本准备了一大堆质问,但在看见来雪那张写满疲惫的脸,只剩惶恐,“你这工作还有加速衰老的功效啊!看来我真的得退出了!” 来雪则甩给她一张红加一张绿的票子组合,赵只今接过后,想来雪真是厉害,直戳她最软的那根肋骨,她已太久没体会到赚钱的快乐,而现金的形式又加大了这一快感,让她一时竟只得继续留在这贼船上晃荡。 15、015 015 当代社畜不仅要为五斗米折腰,还要为工作由I变E 来雪没顾得上和赵只今贫嘴,她忙了一天没吃饭,简单应付完赵只今后,便去厨房下了碗面。 等到面汤入口,她才终于觉得胸里压着的那口气顺了些。 赵只今见她状态有所好转,又把今天的事添油加醋的叙述了一遍,末了还不忘埋怨她两句,“你给我资料的时候,也该给我一些心理预设,这活根本没你说的那么好干啊,我还以为就是简单的把人领过去见见医生就可以了。” 来雪埋头嗦面,含糊不清地问:“我有说过这活简单吗?” “没有吗?” “有吗?” “好像没有。”赵只今最终败下阵来。 来雪却开始夸奖她,“简单不简单的,你不做的挺好,而且还会做得更好。” “软性PUA啊你!”赵只今不买账。 来雪把她往更高处捧,“实话实说而已,你看你认真,负责,热心,已经拿到了钱还不忘关心病患。” 赵只今沉默了会儿,问:“那你呢?” “我怎么了?” “你不是什么热心的人,又为何会做陪诊师?而且你还忽悠我一起做陪诊师。” 那股气又重新涌回到了来雪的胸口,她想对赵只今说,她是冷面又冷心,所以才需要在这样需要热心的工作里去找回一些温度,可这话牵扯太多陈年往事,又很矫情,她最终也没能说出来,而是歪着脑袋,陷入了有关白天陪诊的回忆中。 * 今日来雪陪诊的对象是位老主顾了,一位叫做胡允诺的年轻女性。 她在一个深夜来到她的淘宝店铺咨询陪诊服务,说自己左边胳膊发麻已久,预约了核磁共振,故想找个人陪着。 来雪的淘宝陪诊小店断断续续开了有小两年,流量一般,来咨询的人则大多带着倾诉欲,会详细地向她诉说自己或家人被怎样的病痛折磨着,又为何会‘沦落’到要来找一个外人陪诊的不得已的境地。 但胡允诺却没有这样的倾诉,她在五句话内确定了陪诊流程和费用后,就爽快地下了单。 随后的陪诊也很顺利,来雪陪她做完了核磁共振并见了医生,医生说她的颈椎并无大碍, 转而建议她做一个头部CT。 胡允诺只思索了会儿,就说行。 等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又立马下单了下一次的服务,要来雪继续陪诊。 来雪倒很乐意多一单生意,但又觉得有必要提醒下胡允诺,她年轻,脑袋灵活,身体也暂时没检查出有大碍,完全可以自己一人完成就诊。 胡允诺则带着些许撒娇说:“我真的,从小就特怵一个人来医院,没人陪着我光是站在门口就打抖。” 好吧,是有这么类人的。来雪表示理解,又看了看胡允诺,她长着张可爱的娃娃脸,笑起来眼睛习惯性的眯成一条线,很有亲和力的模样,而相处起来,她亦跟她外表展现出来的一样,很明朗,给人很舒服的感觉。 随后来雪又陪胡允诺做了头部CT,照旧是没有问题,胡允诺也说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最近她的胳膊好了很多,不再总是酸麻。 她给了来雪一个五星好评,但两人的缘分却没有就此止步。 这之后不久,胡允诺再次找上了来雪,并成了医院以及来雪的常客,她的左边胳膊是不麻了,但随后又出现了别的许多不适来,有时是呼吸困难,有时是头痛欲裂……来雪就那么陪着她辗转了多个科室,但无一例外的,都没检查出个什么来。 今天,胡允诺又找上她,她说最近胃疼的厉害,所以预约了一个胃肠镜,毫不意外地,检查结果出来,又是没事。 陪诊是来雪的工作,她可以每天陪着胡允诺就医,但这两个月多,看着她似惊弓之鸟、无头苍蝇般地问诊无果,她觉得很有必要劝她先停下来。 “会不会是你最近工作压力太大了?其实你身体很健康。”来雪试探地问,她知道胡允诺在一家大厂做产品经理,总是忙碌,压力也很大。 胡允诺的表情有些茫然,停顿了许久,才说:“可是我真的非常不适,我的身体肯定是出了问题的。” “那你要不要先请假休息几天看看?看是不是你工作太累的缘故。”来雪建议说。 胡允诺一阵沉思后,原本点头答应了下来,待到走出医院大门后,却突然反悔,更甚她突兀地握住来雪的手,目光深沉地望向她,向她求助,“怎么办?我忽然觉得心跳快得不正常。” 来雪能感受到她手心浸出的湿热的汗,但还来不及安慰她,对方便直接栽倒进了她的怀里,还好她们就站在医院门口,保安见状立马上来帮手帮她一起又将胡允诺送了回去。 急诊室里,医生诊断说胡允诺大概是断食断水太久有些虚弱,帮她输了些营养液,而针对胡允诺描述的其它不适症状,急诊医生表示太笼统,也太抽象,建议她不如做一个全身性的详细体检。 这话启发了胡允诺,也暂且缓解了她的焦虑,她在网上挑了家不用提前太久预约的私立医院,确定了两天后做体检,而后她终于恢复了些神气,甚至还掏出手机开始处理起工作。 这期间,来雪帮她买了粥,没急着离开,而是安静的陪在她身旁,等她的点滴挂完。 她发现,饶是胡允诺身体抱恙,处理起工作来也还是充满能量,她音调总是往上扬,面部肌肉的走向也是朝上,组合在一起像是一个拉满弦的弓,随时就要雀跃的飞奔出去。 来雪从没上过班,她的两份工作都不需要这么庞杂的沟通,和这人沟通完还得去找那人,同时谈话里还夹杂着各种在网上被流传被调侃的所谓互联网黑话,什么深度串联,什么快速响应,又什么组合拳、分层…… 来雪是个低能量的人,积极对她来说就是一种消耗,她听着这些个词汇,感觉文字在资本家的运用下也有了剥削功能,再看胡允诺那被工作完全调度的模样,想,果然,是不能上班的,万万不能。 * 赵只今看着来雪眉头深锁许久不解,以为是自己无心的调侃让她不适,于是迅速低下头颅,讨好地,“哎呀呀,我说错话啦,我们雪雪是冷面热血王。” “呵,你还冷面锅包肉呢。”来雪面无表情地讲着冷笑话。 赵只今认真地,“答应我,下次点冷面一定加份锅包肉。” 来雪没往下接了,而是突然地被点醒,喃喃道:“对啊,冷面热血,面和里有时并不一致。” 赵只今:“哈?” 她完全没有get到来雪的意思,来雪则掏出了手机,点开了微信里她和胡允诺的对话框。 因为陪诊次数太多,后面她们都是通过微信沟通和结费,而这一次的陪诊,来雪没肯收她的钱,一是眼见胡允诺为求诊而奔走而疲惫,她想给予她一些慰藉,二是胡允诺要她陪诊的次数太多,她不好意思不给个‘买五赠一’的优惠。 而眼下,来雪的手指虽攀上屏幕,但心里的那些话,却没那么容易顺着流出,斟酌片刻后,她只试探性地问胡允诺这两天是否有空,她想请她吃个便饭。 她想,有些话还是当面说比较好。 胡允诺该是在忙,直到凌晨两点多才回复,她告诉来雪她这一周都很忙,实在是抽不出空来。 来雪睡眠很轻,又一直在等胡允诺的回复,收到这消息后,她半眯着眼睛醒来,一阵迷糊又一阵清醒,想了想,她和胡允诺约了她去私立医院做体检那天。 体检的压迫感要比看医生的小很多,故胡允诺没让来雪陪诊。 又过了许久,胡允诺回了个OK的表情,那是只雀跃又调皮的小猫,但来雪想,胡允诺大概很累了,累到再没法用文字输出,可她又是一个习惯不让别人话落地的人,这样的人,注定消耗严重。 也是赵只今那句‘冷面热血’突然帮来雪打开了思路,许多人都是表里不一的, 当代社畜不仅要为五斗米折腰,还要为工作由I变E, 所以看似开朗充满能量的人很可能会是一个很自闭也很无力的人,而有些人只感受到身体的劳累而忽略了自己的心理问题,来雪猜想,胡允诺可能并不是身体有病,而是心理失衡了,只是要怎么建议胡允诺去看心理医生呢? 来雪感受到,她本身性格与陪诊这工作的不匹配,可她又无法抵抗这工作带给她的满足感。 * 两天很快过去,这期间,来雪带着赵只今一起接了两单陪诊,而这两单需要陪诊的患者都不在北京,她们要做的则是帮忙取药。 Easy模式下,赵只今又开始对这工作有了信心,并且爱上了这种日结的工资发放方式。 “少是少了许多,但是免去了签订合同,等待打款的各种煎熬,还是比较值得的。”赵只今很为余额每天都有增长的这形势感到开怀,甚至还说要买个小猪存钱罐存些现金进去,以备不时之需。 来雪提醒她余额宝再不济利率也有二点多,赵只今则表示,“钱真实握在手里的利率可比二点多要高。”顿了顿后,她又开拓了思路,“对,真金白银也是要的,每个月还得买上几克黄金。” 到了和胡允诺约见的当天,来雪起很早,考虑到体检中心的早餐都不会太好吃,她还买了麦当劳的套餐带去,想着等胡允诺体检完可以垫一垫,同时这附加的关心,也是一种示好,她想让胡允诺明白,或许她的话有冒犯,但出发却是好的。 相较于在医院,胡允诺的状态明显要放松一些,不过当她看见来雪好整以暇的坐在对面,又不由地紧张起来。 “那个……你专门跑一趟是为什么事啊?”胡允诺试探地问,她本以为来雪是为了建立及运营陪诊公众号的事来找她的,先前她提过几嘴,她也说可以帮她把把关,可看她如此为难的样子,又不像。 来雪来之前已组织好语言,可未等她开口,握在手里的手机先作响起来,她低头看屏幕,瞥见的却是一个相对陌生的名字——何雨,也是想了会儿,来雪才找回些许印象,这是前些天找她陪诊的一位家长,她的记忆不佳,虽然有意给每位找来陪诊的人做了标记,却总不能很好的对号入座。 来雪不知道她为什么会突然打来电话,清了清嗓子后接起,可不等她说一个字,那边何雨爆炸般的声音便袭了来,“你们这个无良的陪诊机构,如果我儿子出什么事,我一定追究到底。” 16、016 016 再严丝合缝的母亲在面对孩子的问题时,也免不了冲动上头 指控来得太迅猛,来雪反应不及,怔住,愣了好几秒后,她才收敛了纷乱的情绪,沉声问何雨,“您那边是出了什么状况吗?您可以详细说说。” 然而何雨却没有给下文,她像只是为了发泄而来,吼完这通后便自顾着挂了电话。 来雪觉得那指控有些严重,赶忙回电过去,却被对方直接挂断,她感到头疼,思索了下后,转而给赵只今拨去了电话,想问问她那边有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然而赵只今却比来雪还要懵,她甚至问来雪,“是因为我上次没有及时的带他看病,他嗝屁了吗?” 来雪顺着她往下,“如果是也不该是我们的责任。” 但下一秒她又想她这是在主动触什么霉头,于是赶紧呵斥赵只今,“你赶紧给我呸掉吧你。” 赵只今无比委屈,沉默了下后,她想起了任准,于是立马先切断了这边跟来雪的通话,去找任准打探消息了。 来雪听着这又一阵的忙音,很是无奈,再看看对面一脸关切的胡允诺,她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也完全忘记了自己先前组织好的语言。 哎。 她在心里幽幽叹口气,决定还是直截了当些好。 “那个,小胡,请允许我这么叫你,我希望我接下来说的话不会冒犯到你。” “你说。”胡允诺愈发狐疑,也愈发好奇。 “我想如果有可能的话,你要不要去看下心理医生。” 这个建议完全出乎胡允诺的料想,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听错了。 来雪说出来便没了那么多顾忌,接着解释道:“我是觉得,这几个月,你大大小小跑了那么些个医院,所有检查都是没有问题,那就证明你的身体该是很健康的,可你又经常真实的感觉不舒服,那有没有可能是你心理……出现了问题?” “我?心理出问题?”胡允诺手指自己,表情像在听天方夜谭。 不用她多说,来雪也知道她的讶异来自于哪里,于是搬出事先查好的名词和案例来,“你听过外向型抑郁症吗?据我所知,很多看起来开朗外向的人,其实更容易在人际交往,工作生活中感到疲惫,因为他们总是要向外输出更多的能量。我还看过一档求医栏目,主人公时常会腹痛难止,为此跑了许多医院,做了很多检查,都没找到病因,最后转而求助心理医生,才发现是小时候父亲对她的暴力行为给她留下了心理阴影,而工作后压力变大则是诱因,让她从前被殴打的地方总不自觉的发痛。” “我……”胡允诺在努力消化来雪给的信息,也在努力保持着礼貌。 她不可避免地感觉被冒犯,却很难驳斥这份好意,于是只能习惯性的保持微笑,然后趁着工作群信息接连作响,用几句感谢对方好意的话要迅速结束这次会面。 “我会认真想想的,麻烦你还专门跑来一趟。” 来雪自认已经做到了该做的,也没强求,可当她站起身,瞄见对方那张精致到连两边眼线都像是一比一复制出来的妆容时,没忍住顿住了脚步。 “那个……” “嗯?” “你的妆很好看。” “啊?” 胡允诺没太懂来雪这突然的夸赞,来雪其实本想说她可以不总这样完美工整,连来看病都要画整妆,以及她也可以适时的表现负面些,至少在跟一个人就某个问题重复了N次对方却仍不理解时,可以在挂断电话后小小咒骂下,但她即来不及将这些想法斟酌成得体的语言,也没有信心过分参与到人家的生活中去。 * 两人就这么结束了见面,来雪去坐地铁,胡允诺则因日程繁忙打车直奔公司。 路上,来雪分别试着联络何雨跟赵只今,却无一人应答,反倒是母亲容川的电话不断地打来,她在拨打和接通之间有些错乱,一不小心按下了接听键,那边应是也没想到电话能通,一阵沉默后才传来把激动情绪刻意往下按的声音,“小雪。” 可来雪一点不想听见这声音,倏地挂了电话。 容川不甘心,电话再次催了来,可面对来雪的排斥,她大概也觉得憋闷,所以最后这通来电只响了一半,便转而变成了条短信发来,上面说,【成年人最不该意气用事,凡事不考虑后果,更是走不远的。】 文绉绉的且一成不变的说教,来雪打开只敷衍地扫了一眼,便把目光投向了别处。 地铁就要到站,窗外看不见一丝光的黑色转而变成了明亮的广告牌,上面印着个西装革履的男性,扮出成功人士的模样,向外展示着他的秘诀——找靠谱工作,上智X招聘。 来雪想着容川口中那所谓的‘靠谱工作’,连带着对这块广告牌也嗤之以鼻,再次调转了目光,放空脑袋地去看自己的脚尖。 * 赵只今此时正和任准坐在一辆车上。 与来雪一样,任准今天一大早也收到了来自何雨的投诉,理由是他和外面的无良陪诊沆瀣一气,故意夸大池自谦的病情,哄骗他做更多的检查,继而给他造成了相当的心理阴影,以至于他不能正视自己的病,离家出走了。 “我委托你把池自谦送过去,是希望你们能够对他起到安抚作用,帮助他顺利的看病治病,结果你们倒好,全然不顾他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心理承受能力很有限,让他误以为自己得了绝症……” 因为池自谦班主任先一步的预防针,所以任准事先了解到了何雨的人物画像,律师,逻辑严密,且强势。 不过 再严丝合缝的母亲在面对孩子的问题时,也免不了冲动上头, 而同时任准也是个遇强更强在医院时就非常擅长跟人battle的存在。 他在听完何雨的控诉后,异常淡定,只问:“池同学跟你说的?” “什么?”何雨没反应过来。 任准补充道:“池同学跟你说的吗?我们说他病得很严重,还让他做多一份的检查。” 何雨张了张嘴,任准不等她回答,又径自说:“那真是奇怪了,你当时让池同学去看病,难道不是因为怀疑他装病,怎么现在又选择了相信他。” 何雨顿在了原地,在旁陪同的池自谦班主任和医务室的其他几位见她似要放弃追责的模样,都不由地松了口气,但只下一秒,任准便熄灭了这苗头,他再次补充说:“不知道你做律师是不是总当原告,但我不接受这种莫须有的指控,我当时跟池同学的沟通没有一丝夸大,他的病不会自愈,需要积极治疗,不严重但也不容小觑。另外,我以为,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先找到孩子,而不是来追责,更何况……” 别更何况了!池自谦的班主任内心在哀嚎,赶忙进行干扰,强调,“是的,现在找到孩子才是重中之重。” 池自谦已经失踪了三天,何雨却是直到今天出差回来才发现他留在Ipad里的视频,视频里,池自谦面部抽搐地向她表达着自己的恐惧,说结合校医跟陪诊的诊断,他大概得了一种很难治愈的病。 “妈妈,我……害怕,我觉得现在自己就像是……是……一个怪物。”池自谦断断续续结巴地说,何雨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池自谦叫自己妈妈了,那温柔又怯懦的表现则更久远,她瞬时心碎,同时还很愤怒,不过那愤怒更多是针对自己,她诘问她为何会忽略池自谦的反常,还怀疑他是叛逆装病,只是人在自我埋怨时还会激发出一种自我保护机制来,何雨无意识地便将对自己的怒气发泄到了相关却又不相关的若干人身上。 任准说完,摆出送客姿态,可惜门外不像在医院时等着下一位就诊病患。 何雨的情绪发泄并不完全,但还是稍微理智了些,她没再多说话,而是示意班主任一起离开,她要去池自谦的同学那里找找线索。 来兴师问罪的家长终于离开,所有人都放松了些,黄姐更打趣地说:“小准啊,没想到你平时不声不响的,关键时刻还挺能说会道的。” 任准不认为这是夸奖,他一声不吭地坐回到座位上,心思不定地翻着桌上的就诊登记表, 赵只今的语音则恰巧不巧的在此时打来。 任准心里装着事,有意忽略了这通语音,赵只今却是执著,连带着短消息一起轰炸过来,问他池自谦是出了什么事吗,她很担心,还说她此时就在学校门口。 算是同一战壕的战友,任准想了下,仍没去接赵只今的语音,不过却给她回了条简短的信息,【门口稍等。】 接着,等又在登记表上翻了翻后,任准起身,朝着初二年级的楼层走去。 又是十多分钟,任准得到了想要的信息,转而给黄姐发消息请了假,朝着校门口走去,而远远地,他便看见了在电动伸拉门外一蹦三跳的赵只今。 赵只今看见任准,像是见着救星一般,用力地挥着手,“你怎么才出来啊?” 任准没理会他的问题,朝路边那辆停着的他提前叫好的网约车指了下,示意赵只今一起上车。 赵只今不明白,“干嘛去?” 任准:“去找池自谦。” 17、017 017 微信最叫人反感的功能便是六十秒语音,语音视频以及朋友圈的关联回复 任准带着赵只今一起出发,想多个人去池自谦跑路的可能性便要小些。 赵只今在知道池自谦并无大碍后,也是松了口气。 两人本是相安无事,但在不算近的路程中,却因一个莫名挑起的话头开始斗嘴起来。 赵只今问任准是个什么校医,怎么家长根本不信任他,学生也害怕他,闹到离家出走。 任准也不客气的回击,反问她又是个什么陪诊师,怎么让病人在她眼皮下溜走。 这番埋怨下来,池自谦的错已然成了任准跟赵只今的失职,他们自然是不能接受的,于是短暂的无语后,任准转移话题,说:“你以后能不没事就给我打语音吗?” 赵只今愣了下,显得有些无辜,“我都是有事才给你打语音的啊。” 这下换任准愣住了,他想赵只今的语言系统还真是与众不同,而赵只今则从任准无语的神情里读懂了他方才那话的意思,“哦哦,你是说有事给你发信息就好,不要突然搞语音袭击是吗?” 微信最叫人反感的功能便是六十秒语音,语音视频以及朋友圈的关联回复, 不过赵只今认真反思了下,却认为她给任准拨语音的动机还是相对急迫的。 “如果你实在讨厌接语音,我以后尽量发文字信息就好,但要怎么才能保证你会及时看到呢?” 赵只今认真地苦恼着,任准想提醒她以他们的关系大概不会有什么非及时回复的事不可,可赵只今却先他一步,灵光乍现地,问:“我能拍一拍你吗?” “你随便吧。”任准不做挣扎放弃地说。 * 终于到达目的地时,任准跟赵只今已不再是同一战壕的人,但该找的人却还是得找。 任准多少能洞见池自谦跟何雨间糟糕的母子关系,这样不健全的亲子关系在医院是很常见的,从前他每日都能听见一些,比如有位女生在跟父母吵架后吃了安眠药后自己跑来求救,又比如有位父亲在给儿子讲解数学题时突发心梗载倒在写字台旁……但他以为,拿自己的健康去做抗争是极不理智的,他希望池自谦快些回去接受治疗。 而赵只今不想自己的第一单便给来雪经营了小两年的陪诊小店增添个差评,她希望池自谦把事情解释清楚,然后麻溜儿地去有病治病。 池自谦正躲在同学成实舅舅的电竞网吧里浴血奋战,在看见任准跟赵只今后,原本在键盘上飞快跃动的手指突然就变迟钝,再几秒后,大好的局面开始充满颓势,他也只好烦闷地退出游戏。 “你们怎么找来的?”池自谦在桌上摸了半天,最后拿起可乐罐里的吸管叼在嘴里,尽显吊儿郎当的问。 “啊对,你怎么知道他在这儿的?”赵只今也很是好奇。 任准没做隐瞒,说:“你们班最常来医务室的那位,我跟他说,如果他不能告诉我你在哪儿,就在别想来我这儿抹风油精了,以及,开假条。” 真是把蛇的七寸拿捏得准确,池自谦有些怪自己上次多嘴的嘲讽,同时也在心里埋怨起成实的成事不足,但他并不为任准、赵只今的到来太过慌乱,毕竟他一大半的目的都已达到,现在被找到,不算亏。 但‘抓捕行动’却没发生,任准反而问他,“你还要再继续玩几盘游戏吗?” 池自谦:“什么意思?” 赵只今歪过脑袋去看任准,也为这话不解,想这是什么出拳方式。 任准:“就表面意思,今天已经这个点了,去看病是来不及了,你要是还想玩游戏就继续玩几盘。” “哦,然后呢?” “然后该回家回家,该治病治病,以及该澄清的事,去澄清。” “澄清什么?”池自谦故意耍着赖,“我也没说什么让人误会的话啊,你们两个上次你一出我一出的,是让我压力很大。” “我们现在压力也很大,我面临着学校的问责,她。”任准指了指赵只今,“辛苦开办的陪诊小店也要被下架了。” “什么?”十四五岁小孩的故作老陈太容易露马脚,池自谦为他的弄巧成拙而着急,但另一面还努力表现着不在意,“你……胡说吧,哪有那么严重?” 任准撇了撇嘴,准备继续往下编,可一旁的赵只今却先一步跳出来,她捂着干涸的眼角,戏却是泛滥,“哪有那么严重?社会法则可比校规严苛得多,给了处分可没有撤销那么一说,你是不知道,如果你妈妈真的给我们差评,我们辛苦经营的小店就会被下架,那不仅是我们的心血,还是我们的生计。” 而说着说着,赵只今竟还真的哽咽了起来,任准大开眼界,池自谦则愈发有些心乱了,“瞎说吧,一个淘宝差评有那么严重吗?” 没有吗?赵只今的眼神已经飘忽,但说出来的话却照旧肯定,“那当然,毕竟我们是特殊行业,事关他人身体健康的维护,所以要求也会更严苛一些。” 池自谦沉默了,手指在鼠标上胡乱点着,赵只今见攻略有望,往前站了站,语重心长地,“我想你这么做肯定是有自己的原因,但你不能搞连带不是,我们何其无辜……” 但赵只今话还未说完,池自谦的面部突然便不自觉地痉挛起来,如同有透明的看不见的蜈蚣在他的脸上啃食一般,叫他的面部一面不受控制的抽搐,一面忍不住地痛苦呻吟着。 * 赵只今被吓了大跳,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任准则是上前扶住了池自谦,先是安抚性的抚了抚他的后背,让他调匀呼吸,而后又伸出一双手在他双耳后侧的穴位上按了按。 池自谦虽然还是感到如刀割电击般的痛,但总归是有了些缓和,而后他不顾任准的好意,一把推开了他,转身去包里摸出了个药瓶来,然后和着桌上的半瓶矿泉水狼狈的吞下。 任准定眼看了下药瓶,是卡马西平片,心中一下了然,问:“你已经开始接受治疗了?” 赵只今无不讶异,也问:“你已经开始治疗了?”言下之意,那你前面是在演出些什么。 池自谦并不理他们,蜷在椅子上,把整张脸都埋在膝盖里,苦等着药效的发作。 赵只今见他这副随时要一路向西奔的模样,有些害怕,不再吭气,转而担忧的在一旁沉默以待,任准也是表情严肃,愈发地捉摸不透这小孩在整一出什么闹剧。 如此折腾一番后,不知是觉得再次犯病丢了脸,还是真心为自己的谎言感到内疚,池自谦没了方才的反叛与嚣张,在长久的不语之后,他缓缓开了口,第一句话是,“对不起。”,第二句话则时解释,“我没想到会给你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 任准皱着眉,他本就不真的为他的道歉而来,在见他又发病后,心思便全都记挂在了他的病情上,他想多询问两句,如他用药多久了,医生的诊断具体是何……但这些问题还未找到合适的口吻托出,一旁的赵只今便上前坐到了任准的旁边,她顶着一张本就充满亲和力的脸,此刻将嗓音变换轻柔,更莫名的叫人觉得亲切,只是她那一副‘说出你的故事’的模样太过刻意,让任准没忍住露出嫌弃的神情。 赵只今很敏锐的捕捉到了这一微表情,当即一把眼刀甩过去,而后又庄重又温柔地笑着对池自谦道:“你不用在意他,或者,你在意可以让他退场。” 任准:“……” 而更出乎任准意料的是,池自谦却是被感化了一般,开始娓娓道来他对母亲的怨恨,以及这场他用生病这件事刻意铺置的对她的‘报复’。 * 故事并不复杂,严母多怨儿,这在整个东亚社会都稀松平常甚至于俗套,何雨就是其中不能免俗的一位母亲,她自己的成长史充满励志,出生偏远小镇,家境贫寒,凭着不屈的努力考上名校,并扎根北京,有了家庭,还有了很不错的事业。 但一路走来的困苦却是刻进了何雨的DNA里,她的危机意识极强,她怕自己那么费力的翻越过大山却仍免不了阶级滑落,所以即使已经身居高位,每日也仍如永动机一般,兢兢业业地没有喘息。 而池自谦在学业上既无兴趣也无天赋的状态,更让何雨焦虑,在她看来,普通即是一种危险的原罪,它经不起这个社会给的任何考验,稍有不慎便会把人摔入谷底。 于是,为了确保池自谦的人生是向着明亮那方行进的,何雨选择了曲线救国,让他走体育路线,而在众多体育项目中,何雨又自认颇为有见地的选择了高尔夫球,她认为这项运动的上限高,若能成为职业球员,收入会非常不菲,另一面,它的平均值亦是不低,与之相关的工作普遍收入高。毕竟,这是一项富人追捧且热爱的运动,浅显来说,有钱人在哪儿,他们的钱便在哪儿。何雨的规划非常完善,先把池自谦往职业球员的方向培养,但若他没能走出来的可能,便凭借着这段经历等他高中毕业时为他申请美国大学的高尔夫管理专业,这样出来,怎么都能有个不错的谋生手段。 何雨用心良苦,池自谦也算不负所望,面对数学公式和英语语法,他怎么都不得要领,但到了高尔夫绿地学起球来,他却是得心应手,不过三年,便在国内的好几场青少年高尔夫球赛中崭露头角。 “但是,有天赋其实也是一种原罪。”池自谦回想着近一年的种种,突然做老态的吁了口气,“对我妈那种人来说,你好或不好,都是有罪。” 18、018 018 不要内耗,不要内耗,不要内耗 池自谦在高尔夫球上的优秀表现不仅没让何雨放松下来,反而让她进入了最高备战的状态,她不再允许上限之下的广阔存在,她要求池自谦必须卯足了劲朝着职业球员全力以赴,她花重金为池自谦换了更资深的教练,并加大了他的训练量。 这期间,二零二一年的冬奥会,因为谷爱凌的亮眼表现,更激发了何雨的另一层野心,她进行了一项奇怪的倒推,认为池自谦既然能打好高尔夫,那么学习理应也该优秀,而之所以没有,绝对是因为没有用功,于是她又开始逼迫池自谦在学业上也下苦功夫。 “我妈希望我能成为第二个谷爱凌,一个优秀的有名校光环的职业运动员,我真心认为,这难度不亚于建造世界第九大奇迹,如果她这么相信奇迹,我觉得她大可自行尝试,自己成为第二个谷爱凌,起码她已经先有了名校文凭。” 池自谦无不戏谑的说,赵只今听完后虽然动容,但短暂沉默了下后,还是没忍住,纠正,“是世界第十大奇迹。” “嗯?” “因为世界已经有九大奇迹了。” “啊?” 赵只今一一列举,“巴比伦空中花园、亚历山大港灯塔、罗德岛太阳神巨像、奥林匹亚宙斯神像、阿尔忒弥斯神庙、摩索拉斯陵墓、埃及金字塔、秦始皇陵兵马俑与三星堆遗迹。” 池自谦对她的较真有些无语,任准却也出来充当显眼包,对赵只今说:“说是世界九大奇迹其实也不准确,因为第八、第九大奇迹在世界范围内还尚未有定论。” “可以了。”池自谦懒得补课,继续自嘲,“所以你们看,我的这点知识储备,真的与名校无关。” * 有关无关的,何雨却是很坚定的践行着自己对池自谦的期许,池自谦一面要进行高强度的训练,一面还要兼顾学业,愈发吃力,而后身体和精神便双双亮起了红灯。 “大概两个多月前吧,我第一次犯病,当时我非常恐慌,以为自己得了什么怪疾又或是绝症,我跟何雨说,她却以为我是为了逃避训练和学习在装病,而上次她终于肯带我去看病,却是找了个陪诊,并且为的也只是拆穿我的‘谎言’。” 池自谦越说越憋闷,到了后面,对何雨的称呼从妈妈变成了直呼姓名。 赵只今也愤愤地指责何雨的失职,“她就一点没发现你的不对?还有你爸爸,他干什么去了?” 池自谦的面色更加灰败了,“何雨最近很忙,说是要升合伙人了,至于我爸爸,他在美国蹲移民监,为我未来移民美国更好的成就何雨的高尔夫球梦在努力苟着。” 父亲一直不算特别赞同母亲的教育方法,所以他在国内时,会时不时的带着池自谦放飞一下,而眼下,这样难得的慰藉也没有了。 池自谦接着又托出他最初的报复计划,他原本会在下周去美国参加一场国际青少年高尔夫球比赛,由何雨陪同,他们一家三口恰好也能团聚,而池自谦推算自己的发病频率,认为他的比赛一定会出大状况,这也是他所希望看到的,他想让何雨在所有人面前难堪。 因为这样的决心,难忍的痛开始成了一股韧劲儿,叫池自谦独自忍过了发病时的一次次痛苦,但何雨正处在晋升的关键节点,实在是太忙了,忙到要第一次缺席儿子参与的重大赛事,而池自谦在得知这一消息后,先前的意志力立马垮掉,又一次发病后,他选择了独自一人去就医,并思考着接下来该要用什么方式让母亲为他的病而内疚、而难堪…… “除了装作恐慌,离家出走,叫她着急,我确实想不到别的更好的办法了,真是可惜,她如果能陪着我一起去比赛,我就能让她丢脸,毁灭她成就第二个谷爱凌的梦想,让她发现她的儿子不仅离世界冠军很远,还是一个有病的怪物。” * 池自谦的叙述完毕,赵只今跟任准听后一时都没有发言。 三叉神经痛的成因尚不明确,一般而言,压力过大,基因遗传,神经损伤都有可能是诱因,任准推断,池自谦应该承受着不小的精神压力。 任准并不擅安慰人,出于医生的职业习惯,他很少会夹杂太多的个人情绪,思量了一会儿后,他开口,想要问下池自谦用药后的效果,不想,一旁赵只今却先一步。 “可是你很痛吧?” “啊?” 池自谦没想到赵只今第一句话会是说这个,反应不及,任准也一样,他蹙眉看着赵只今,心想,矫情。 赵只今:“刚来的路上我百度百科来着,上面说三叉神经痛是天下第一痛,用自虐的方式去达成报复,这简直得不偿失。” 但出乎任准意料的是,赵只今接上的却不是安慰池自谦的话。 “那你教教我该怎么报复?”池自谦语气不佳,他以为谁都无法真的站在他的立场感受他的不易,所有人都只会站着说话腰不疼。 “实话实说,先让她知道你确实生病了。” “切。” “然后再叫她也去看病。” “哈?” 赵只今继续出其不意,池自谦怀疑自己听错,任准则不自觉的扬了扬嘴角,等待着她的继续发挥。 赵只今很笃定的接着说:“如果你的描述没有水分,那你的妈妈可不是一般的偏执,一定是出了心理问题的,如果不去看心理医生,我觉得结局一定是你崩溃她也崩溃,所以你需要好好治疗,她也需要好好看病。” 而后她还不忘去cue任准,“你觉得呢?” 任准心底是赞同的,但张了张嘴,却不知该如何附和。 好在赵只今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目光灼灼地看着池自谦。 哪怕池自谦实打实的在心里咒骂过母亲有病,但也只作为一种情绪宣泄,而非一项实际的解决问题的出口,哪怕这出口乍一听有些离谱。 “你……”池自谦按捺着心动,口是心非的说:“让我妈去看病,你是想多赚一笔陪诊费吗?” 赵只今一点没被挑衅到,反而说:“不是不可以,但是给你妈做陪诊,我收费会高一点。” 这是句玩笑话,但在场的两人却都没读懂她的幽默,反而没有声音的看着她,赵只今转而羞赧一笑,伸手拍了拍池自谦的肩膀,很郑重的说:“说到底,小少年,我更多是心疼你,你要记住,哪怕是父母,也不值得你自虐。” 池自谦感觉在何雨严厉教导下已退化的不那么发达的泪腺又开始变得敏感了,于是他赶忙别过脸去,嘴硬的说:“你管的可真宽。” 话虽那么说,但池自谦却是口嫌体正直的接受了赵只今的建议,只是眼下的情况,并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想不好该怎么去直面母亲,也不知该如何去拆穿他说的谎,为赵只今、任准正名。 赵只今却不甚在意,表示,“我有办法。” 有了这层保证,池自谦莫名安了心,任准也要对赵只今刮目相看,却不想,她的方法,原始又勇猛,她直接给何雨打去了电话,将所有的一切如实道出,末了,还不忘真诚的提议,“去看看医生吧,现在有专门做亲子关系咨询的心理医生。” 池自谦想象,何雨在那头一定无比抓狂,而这也让他心里痛快了不少,他不得不承认,这样爽利的及时的去直面问题,比他筹谋多时忍耐多时却仍不得善终要爽太多了。 他想,不管回到家后会有怎样的疾风暴雨,都值了。 电话挂了没多久,何雨便开车风驰电掣的赶来了,池自谦看着她那因为嘴角绷的过紧而变明显的咬肌,很轻易的便窥见了她内心的狂暴,而为了给她进一步添堵,他则故意不发一言,拿后脑勺和她相对。 比起愤怒,其实何雨更多感受到的是慌乱,她为儿子的病而担忧,也为他这隐忍的叛逆而烦心,还为萍水相逢的人都能获得池自谦的信任而她却无法这件事而气急…… 何雨发现,工作经验是容易积累的且有指导性的,做母亲却是越久越不得要领。 长久的好强让何雨始终绷紧神经,她假装自持,先和颜悦色的让池自谦上车,而后又妥帖的跟赵只今、任准道歉道谢,一切还算在她掌控之中,除了她坐上驾驶座后,赵只今跟上来,嘱咐的那句,“看医生的事请您一定郑重考虑,我这边可以帮你先做调研,看哪里的心理医生更专业。” 何雨:“……”扯了扯嘴角后,终于还是不发一言的启动了车子。 是任准主导找到的池自谦,但明显,后续的一切他都只有旁观的份儿,而他则算不上什么合格的旁观者,在后续,没忍住,发了笑。 这也惹来了赵只今的不满,她斜眼,问:“你笑什么?” 任准则开启另一个话题,问:“你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 “就……”任准想了下,又换了个方式问:“你是怎么做到明知道会让对方感觉被冒犯甚至于不悦,还能有话直说的。” 赵只今摸不清这形容算是褒义还是贬义,索性胡乱作答,“我得到过外星人的真传。” “嗯?” “我曾向外太空发送过信息,问他们地球之外宇宙之大有什么永恒的箴言可以分享,他们回答我说, 不要内耗,不要内耗,不要内耗, 如果有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那就不转弯地,直接朝着撞飞的方向奔。” 天色在不自觉间变得有些暗,眼前的人却似有光一般,让人忍不住去追视,任准心里的赵只今原本是莽撞的,但现在看来,不是她莽撞,而是大部分人都被一些不具名的东西给捆绑住了。 如果有直接解决问题的方式,那就不转弯地,直接朝着撞飞的方向奔。任准在心里将这句话牢记,也想要尽快停止自我内耗。 19、019 019医生负责看病,但又无法对看病中途的种种事务负责 回程路上,赵只今跟任准都是有些乏累,两人坐在后座,各自倚着自己那面的窗,中间隔着一人多的距离,相互无言地度过了大半个路程。 直到夜色笼罩下来,赵只今也被撩拨起了心事,突然充满担忧的问:“你说池自谦的妈妈会去接受心理诊疗吗?如果不的话,池自谦以后该会更难捱吧?” 任准不是什么乐观主义者,说:“起码池自谦会先接受到应有的治疗。” 赵只今对这回答很不满意,转而又问:“你们学校可不可以举办个亲子心理咨询活动?” 任准又托出另一件消极的信息,“举办过,形式大于内容,效果聊胜于无。” 赵只今的叹气声开始充盈整个车厢,任准发现她并不为自己冲动之下的仗义执言而懊恼,反而真心实意的担心起池自谦的未来,感觉她这个陪诊师做的堪比医生,他忍不住好奇问:“你怎么想到做陪诊这行的?” 这是个很新的职业,新到还未被来得及纳入到国家发布的职业分类大典中,最初它出现在任准和其他同事的视野里时,他们都玩笑的感叹说,竟然会有人如此想不开,上赶着要往医患关系的荆棘丛里淌。 不过他们也都了解其中的某些现实逻辑,世界停摆的几年,失业的人不在少数,许多新起的职业更多是人们无可奈何之下的求生选择,另一面,科技在高速发展,它是便利的也是独立的,老年人被它隔绝在许多事物的门外,年轻人有时亦是如此。总之, 医生负责看病,但又无法对看病中途的种种事务负责。 * 赵只今没想到刚入行就有人向她做‘职业访谈’,而她积累的想法和素材实在是很少。 “嗯。”哈欠间,她如实答,“我失业太久,一时找不到别的工作,所以先过度下。” “选陪诊做过度?” “嗯,刚好有个朋友在做,所以就……” 赵只今掠过了许多重点,最初‘跌落神坛’那一阵,她每天都会向熟的不熟的许多人哭诉自己的时运不济,间或穿插着对东山再起的期许,像极了祥林嫂,而现在,她的心仍是热的,却也是冷的。 总之,先走一步看一步吧。赵只今想。 赵只今没多说,任准也没多问,两人之间又恢复到缄默状态,不过,一个红灯过后,赵只今又再度运转了起来,有了新的问题。 “啊对了,你为什么会做校医啊?” “什么叫为什么会做校医?” “就……”赵只今顿住,表情非常纠结,但几秒后,她还是非常直接的问:“就是你看起来牛批哄哄一副高材生模样,怎么会做校医这种闲职?” 听罢赵只今这么问,任准感觉一口气在胸膛起伏了半天才找到出口呼出去。 赵只今不知自己已触碰到人家的禁区,一双眼睛没有遮掩的直冲过去,等待着对方的回答,任准思索片刻,反问:“我看起来很厉害吗?” “嗯。” “我觉得还是你更厉害一些。” 不内耗,让别人自我怀疑去,这可不是谁都能拥有的本事。 * 这天过后,来雪惴惴不安了好几日,手指总不自觉地往淘宝小铺点,想看何雨会否会送她们一个差评。 赵只今的个性她太了解,于有形之中将人冒犯得罪却还不自知。 但出乎来雪意料的是,小一周后,何雨却是奉上了一个五星好评,且还写了一段评语,对她们的服务表示认可,虽然不长,却也不是敷衍所为。 来雪悬着的心于是终于着陆,她拿着手机给赵只今展示,顺便告诫她,“以后出现麻烦事,你还是先跟我商量的好,不是每个人都这么好讲话的。” 赵只今回忆着那天严肃到庄重的何雨,表示,“她可不好讲话,她就不怎么讲话。”顿了顿,又补充,“再说了,给好评有什么用啊,麻溜儿地去做亲子关系咨询才是关键吧。” 赵只今跟池自谦交换了微信,清楚那边的进展,就如任准预料一般,何雨只带池自谦去看了病,有关他们母子之间存在的问题,则只字不提,刻意回避。 来雪在这点上跟赵只今有着很大不同,她非常信奉边界感,认为这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第一法则,放在当下流行的语境里,便是——放下助人情节,尊重他人命运。 不过这个法则,随着她做陪诊师的时间增长,开始有所松动,就比如在胡允诺的这件事上,她便‘越界’了。 胡允诺又再次找到来雪陪诊,这一次,她提出要去做心理诊疗。 “我在网上搜了些信息,是有外向型抑郁症那么一说,而我的某些症状还挺符合的,比如我工作总是努力,待人也总是和善,并非我真的是这么积极的人,而是我很在意外界对我的评价。另外,我也认真梳理了我近一年以来的一些反常表现,比如失眠,比如体重骤减,又比如对待父母朋友越来越没耐心,还有其它的各种不适,但我都把这笼统的归于工作压力太大,太忙碌,现在想来,我可能真的……” 现代人总自嘲谁还没有点精神病,不过自嘲归自嘲,等到这东西真的具象化,开始入侵并影响到生活时,总免不了一阵慌乱。 来雪的陪诊一直局限在生理层面,第一次要向着心理领域进军,她习惯性的多做准备,于是在胡允诺就诊的前两天,抽空去实地踩了点。 * 安定医院坐落在德胜门外的安康胡同,市中心的核心位置,交通虽然便利,停车却是相当麻烦,拢共只有一个升降式停车场,并且每次只能进出一辆车,来雪在门口观望了好一阵,感觉这里的交通混乱,来往的人的脸上亦是密布着难掩的慌乱。 跟其它综合性医院相比,安定医院要小巧许多,构成亦是简单,一楼是常规的挂号、取药区,二楼则是就诊区。 来雪无需挂号,于是跟着三两人群上了二楼,原本她以为,大多抑郁症患者是封闭的,排斥与人交流的,却不想,来就诊的大多人,身边都有人陪着,也因为这点,狭长的左右两边都分布着就诊室的走廊更显拥挤,想来人在绝望之时也有希望并存,仍期待着被世界所爱。 来雪未在此做过多的逗留,在摸清了诸如做心理测评等其它检查所在的区域后,便离开了。 隔日,到了胡允诺就诊的日子,来雪因为提前打探到做心理测评需要花费一定时间,所以和她约了早一些在医院见面,而后熟稔的带着她取了号,去到诊室外候诊。 虽才早晨九点多,走廊却已有不少人在等候,大抵是因为来看病的人都正遭受着困扰,他们的面目都是沉寂的,少有人会与一旁的人交流,而原本还挺外向的胡允诺亦是如此,从进了医院开始,除了必要的沟通,她都是低着头,与自己那双做了美甲贴了水钻的手相对。 也因如此,当走廊里突然出现一个气息浑厚的男声在叫骂时,来雪跟胡允诺都是吓了大跳。 “草你妈,老子说了不来,你们非要把我弄来,我没有病,有病的是你们!你就是医生是吧,来,给我站定,老子要干翻你!妈的,看病看到我头上来了,看你娘的……” 这内容太过直白,也过分难听,一下便引得走廊上所有人的注目,来雪、胡允诺靠近声源处,一转头便看见了那位‘发言人’——一位双手叉腰气势横扫千军的大爷。 大爷看起来约莫七十往上,他大约真是被家人突袭‘诓骗’而来,穿着非常潦草,身上是一件洗到发白的三大眼背心加咖色短裤,脚上则是一双很旧的拖鞋。 他旁边站着的一男一女,应该是他的儿女们,见他如此发疯,两张脸着急加羞愧立马红成了猪肝色。 “爸,你别这样,你这是干什么……” 他们拉住大爷,想要劝阻,可却是进一步激怒了他,“干什么,干翻你们这群小兔崽子!妈的,说我有病,我看是你们的脑子被捅了……” 又是一阵不堪入耳的%……%&#%###&…… 而在这样的情境之下,大家的表达欲都或多或少的被激活了些。 “这是躁郁症吧?” “这程度,来看医生还有用吗?该直接送医院了吧?” “妈耶,我都觉得好尴尬,医生还怎么给他看啊?” “医生见多识广,这场面对于他们来说应该是小case吧?” …… 来雪跟胡允诺继续盯着大爷的方向,等待着事态的继续发酵,但提示胡允诺就诊的电子播报声却在这关键时刻响起,她们互相望了对方一眼,脸上都是被迫退场的扫兴。 “哎……进去吧?”来雪示意胡允诺。 胡允诺一步三回头地,原本的紧张在八卦之魂的燃烧下疏解了不少。 诊室里面,坐着位女医生,她长着一张圆润的脸,叫人很有亲切感,开口,又是很轻柔的嗓音,这都先叫人放松了不少。 虽然如此,胡允诺却仍旧有些拘谨,还未等医生开口询问,她便先自我辩解的说:“其实我觉得自己不该是抑郁症,因为我的工作生活还挺正常的,只是从身体层面出发,我确实感觉不太好受。” 医生听罢,没有忙着否定她,而是先问了一些常规性的问题,做什么工作的,平时忙吗,最近的饮食、睡眠质量如何,这样一番梳理下来后,医生感叹,“那你可真是很忙啊,这样的强度下感到不舒服,是正常的。” 接着,医生又让胡允诺仔细形容下她的不舒适具体是什么表现,听罢后,她初步下了诊断,道:“失眠、头疼、胃口差、情绪化,其实都是抑郁症蛮明显的指征,但因为现代人亚健康状态明显,所以会很自然的把失眠归咎于工作压力大,头疼归咎于缺乏运动,胃口差归咎于减肥过度,这样吧,我先给你开三组心理测评,你缴费后完成了测评,拿着结果再来找我。” 20、020 020 为什么孩子会离奇的抑郁 第一阶段的问诊算是结束了,来雪带着有些失神的胡允诺走出了诊室,然后带她去自助机上缴费。 心理测评室在二楼另一端的一个房间里,房间不大,约莫十来平米,里面摆着十几台电脑,像个小型的机房,所有患者凭单进入,刷单后可随意找台空的电脑坐下做测评。 来雪将胡允诺引到门口后,便去走廊外找了个位置坐下等待,这边的气压也是极低,纵是有交谈,也都是私下低语,不过这样的清净未持续太久,便被一阵争执声给突然打破了。 来雪闻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女人,正表情犀利的站在心里测评室门口,拉着工作人员喋喋不休的在抱怨,她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女生,看那稚嫩的模样该是她的女儿。 “我做完了你们才说不行,你们这么大一个医院,怎么这么混乱呢?” “我不管,就算是重做,我也不能重复缴费,骗钱吗这不是?” “我是她妈妈,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这个问卷我做和她做其实没有本质区别!” …… 而她对面的工作人员很是无奈,反复解释,“我一开始就嘱咐过您了,谁就诊谁做题,缴费一次答题一次,提交后不能撤销也不能重来,所以别着急慢慢来,结果您帮您女儿答题,医生当然不认结果了。” 最后女人急了,索性也不再纠结已发生的事实,开始央着工作人员让她们再免费做一次测评,出于医院制定的规则,工作人员自是无法答应,女人又不依不饶的争取了一阵,碰了一鼻子灰后,转过身,开始朝女儿撒气。 她把女孩一推,厉声道:“带你来看病,你还跑神,什么都叫我兜底,你是不是觉得一百多块不是钱啊?人家都说了让你自己答题你怎么就不上心呢?要我看你不是真的生病,你就是故意给我找不痛快,走吧,还看什么病啊你?我才要被你给气出病来了!” 面对这样颠倒黑白的一番说辞,女孩没有任何反应,她只是低着头,沉默地要把地板看穿一般。 这场面,叫来雪不由想起母亲容川,她作为大学老师,每日都与学生打交道,却不能发现年轻一代身上的闪光点,反而形容他们为矫情的一代。 “多骄纵,不堪一击。” 容川那副高傲的面容跟眼下那女人狰狞的面目交汇在一起,叫来雪不由心生怜悯的多看了那女孩一眼,那女孩似乎也察觉到了来雪过于灼热的目光,忽然抬起了头,而来雪跟她眼神交汇的那一刻,只窥见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来雪想起知乎一篇热帖,发帖人问—— 为什么孩子会离奇的抑郁, 她期待着问那问题的人能在目睹这样的风波后,收起自己的傲慢。 * 约莫一个小时后,胡允诺拿着打印的结果走出了心理诊疗室,根据她的答题,上面已有了初步诊断——中度到重度的抑郁加轻度的焦虑症状。 是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来雪看见,胡允诺费力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并不好看也不昂扬的笑来。 再次回到诊室,医生又就报告问了胡允诺一些问题,由此抽丝剥茧般地捋出了许多胡允诺其实很在意但因为不想事态扩大而被刻意压下的负面情绪。 “大家都在被一些社会准则苛求,有时候适当的进行情绪泄洪是非常有必要的。”医生见胡允诺难掩失落的模样,开解她。 接着,医生又抛出下一个问题,“你有过伤害自己的想法吗?自虐或轻生?” 胡允诺惊了下,如实答,“那没有,不至于,我是一个很理智的人……”可话说到一半,她发现一个心惊的事实,那就是过去的几个月,她在陪领导外出见客户帮忙开车时,有好几次,没有缘由的想要将刹车踩到底,让一切都毁灭。 “可能有吧。”迟疑了片刻后,胡允诺答,然后突然崩溃地掩面哭泣起来。 医生对症给她开了药,一个管睡眠,一个管抑郁,配合这两种药,医生另外还给她开了验血的检查,想先确认下她的甲功又或是其它功能是否正常,会否对这用药产生排异。 “药物治疗不是万全之法,建议你有条件还是要进行适当的户外运动,多接触阳光,多呼吸新鲜空气。”最后医生嘱咐说,同时还亲切的提示,“如果万一有伤害自己的念头,请第一时间来我们这儿寻求帮助,我们这设有二十四小时的专门急诊,总有办法帮到你。” 这对于来雪倒是一个很新鲜的知识,她原来不知道,这样主管精神心理类的医生,也有二十四小时的急诊,那句总有人为你负重前行,保驾护航突然有些具像化了,不再只是网上为博人眼球赚人眼泪的流量slogan了。 来雪陪着胡允诺走出医院,就诊服务本该就此结束,但来雪却忍不住想要多陪胡允诺呆一会儿,这仓皇无措找不到方向的漫漫求医之旅总算是结束,但结果处的翻转却是让人轻松不起来。 “去喝一杯吗?” 胡允诺问,来雪讶异,“现在吗?” 胡允诺知她会错意,解释,“我说的是果汁。” * 两人于是找了家附近的饮品店,而在这样相对明亮轻快的环境里,胡允诺放松了些,她开始向来雪倾诉她崩溃背后的真实原因,倒不是真的不能接受自己患上抑郁症这件事情,而是难过她努力追寻的‘华丽蜕变’到头来竟是一种消耗,一种反噬。 “我其实是一个偏内向的人,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能独处就独处,说实话,我一个人呆着时觉得很轻松很自在,哪怕发呆也会觉得很有趣,偏偏大人们不这么认为,他们眼里,一个小孩必备的优秀品质就是外向、嘴甜、会说话,我妈妈就特讨厌我的沉默寡言,走哪儿都要点拨我两句,逼着我跟别人打招呼,说漂亮话。” “原本我并不觉得内向是什么大问题,可毕业后,进入职场,我发现那些外向的,会说话的,善于社交的人就是能够获得更多的资源倾斜,得到更好的发展,而我……所以无奈之下,我只能打起精神来,把自己伪装成一个社牛。” “我现在所在的公司,更直白些,面试过程中,会要求面试者做MBTI测试,而我申请的岗位,他们偏好的是E型人。也是从下定决心进入这家公司开始,我认真研究了E型人该具备的各种品质,开始了更深一步的伪装。” “我真的差点就相信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开朗的,爱交际的,探索欲也无边的人了,但结果还是不行啊。” …… 大段大段不甘的剖白过后,胡允诺问来雪,“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承认是人就有局限性,为什么还会有这么多设限?” 来雪自然无法回答胡允诺的问题,人类有多矛盾,这是个无解的难题,大概直到宇宙毁灭时,亦无解答,她只能告诉胡允诺,如果她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请没有负担地随时联络她。 回到家,来雪忍不住将今天的发生的种种分享给赵只今,她并不是一个表达欲旺盛的人,只是胡允诺的某些困扰和她从前的一些经历是相通的,叫她忍不住多了几分惆怅。 赵只今是个典型的ENFP,同情心超级泛滥,她不仅为胡允诺感到难过,还为来雪匆匆经过的那位暴躁大爷和无助萝莉的后续遭遇担忧。 当然,如果她若能提前预知那位暴躁大爷会在后续给她惨痛的人生一课,一定会收起这份担忧,转而狠狠给自己一个耳光。 说到底,赵只今最记挂的还是池自谦,她很怕,纵使何雨真的肯放下执拗去看心理医生,表现也会如那位女孩的母亲一般,充满不可一世的傲慢。 明天,她想,先去探望下池自谦吧。 * 池自谦回家,很快便被何雨安排住进了医院,等待手术。 做这样的安排,是因为何雨了解到池自谦患上的原发性三叉神经痛,病因尚未完全明了,也因此药物治疗只能起到止痛作用,而不能根治,所以她决心直接用手术的方式介入,好让池自谦的生活尽快恢复正常。 何雨虽仍旧困惑,不明白自己跟儿子的关系为何会恶化至此,让他不惜撒谎布局叫她故意难受,却多少感到内疚,毕竟她不仅未能发现儿子的异常,还怀疑他装病,觉得是他贪吃甜食不好好护理犯牙痛,这内疚在跟医生了解完这病发病时有多痛,对人的精神意志影响有多大后更甚了。 不过,池自谦却并不买账,在他看来,何雨如此迅速的安排他手术,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让他可以早些回归正常的训练。 嫌隙不是一天积累而成,亦无法说消散就消散。总之,池自谦不愿与何雨相对,拒绝她的陪护,何雨也不知该怎么去面对池自谦,索性请了护工,只每天下班后过来病房小坐一会儿。 池自谦对何雨冷淡,对赵只今却是敞开了心扉。 这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小孩抵触大人,却又渴望得到大人的认可与支持。 赵只今专门挑了晚上何雨离开后去看池自谦,而在她出发之前,来雪还给她布置了任务,让她顺便去熟悉天坛医院。 “以后应该高低会去一趟。” 来雪还未去过天坛医院,但想这种综合性医院,又有特别突出的一流科室傍身,日后应该总有可能遇上。 赵只今满口答应下来,路上本来打算搜索下天坛医院的相关资料,学着来雪整理出条理清晰的重点,但想起池自谦说后天手术,明晚要开始禁食,又转而点起外卖来,准备到了后拿去和池自谦一起享用。 赵只今的时间算的很好,人刚到医院门口时,外卖也送了来,她在门口向保安问询到住院部的位置,而后便高兴的往那边奔了,期间她一手提着外卖,一手跟池自谦预告着她的到来,完全没注意到前面两个直立相对正在交谈的人影。 ‘哐’一声,她莽撞的撞上去,手机和外卖都是没抓稳,接连落在地上,而赵只今因为头将好撞在对方铁板一般的背脊上,吃痛不已,顾不上去捡手机、外卖,先痛苦地半蹲了下来。 “对不起啊!” 她没忘记去跟对方说抱歉,只是让赵只今没想到,对面沉默半晌后,却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问:“你怎么在这儿?” 20-30 021 是个国人都希望有几个医生朋友,却接受不了一个医生女友 赵只今扬起脸来,看见了任准那张不苟言笑的脸,也问:“你怎么在这儿?” 任准双唇微闭,没回答赵只今,但先帮她把手机和外卖捡了起来。 赵只今猜想他应该也是来探望池自谦的,于是说:“我大概跟你一样,来探病的!”而后她又伸出了手,示意任准拉她起来。 任准渐渐有些习惯对方自然又自在的个性了,他伸手,先把手机塞进了赵只今的手里,然后在她握紧手机时,用力一拽,赵只今借力站了起来,又去拿外卖,她瞄了眼透明塑料袋里浸出的红油,微微叹气,“可惜我的小龙虾,汤流完了,拌面就不香了。” 任准又看了看另外袋子里露出的烧烤签子,问:“你带这些给池自谦吃?” “嗯啊,他不要做手术了嘛?这之前吃点好的!” 在赵只今的认知里,手术后免不了要饮食清淡,这之前总该放纵一下,但任准听后却是一个挑眉,“你管这叫好的?” 大抵是医院的白炽灯过于明亮,把任准表情里的不满照得过分清晰,赵只今立马变很怂,不确定的,“怎么……了吗?” 任准:“对于患有三叉神经痛的人来说,清淡饮食才是好的。” “啊……是吗?”赵只今很能知错就改,“那就不给他吃了!” 却不想,她如此上道,任准接着却径直从她手里把外卖又拿了过去,然后递给一旁的人,“喏,你拿回去当宵夜吧。” 赵只今:“???” 这行云流水好不自然的动作算什么?还有……赵只今这才注意到任准身旁站着的人,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 她很年轻,也很漂亮,只是不知是因为心情不佳还是工作劳累的缘故,她的脸上没什么生气,透着镜片投递过来的目光亦是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好。”赵只今礼貌的打招呼,推测的问:“你是……池自谦的主治医生吗?” 许云澈接连值了两个夜班,大脑运转很是缓慢,好几拍后才反应过来赵只今是在跟自己说话,而她还不及作答说不是,对方已径直上来握住了她的手,一阵慰问加感激,末了还说要再买些吃的给她当宵夜。 “你不用这么客气!” 许云澈不太习惯这种热络,一时忘了去澄清她的身份,一旁的任准也没有解释,反而默许赵只今继续发挥。 最后,赵只今又说了一番感谢的话,才在池自谦的短信询问中回过神来。 “我去看池自谦了,你还一起吗?”赵只今问。 任准摇头,“我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就先走了。” 赵只今也不做过多纠结,冲许云澈笑了笑后,又对着任准一挥手,“那我上去了。” * 看着这雀跃的人消失在转角,许云澈顶着吃瓜魂活了过来,一副坦白从宽速速招来的模样,问:“谁啊?” 任准觉得细说起来太费劲儿,含糊地答,“半个朋友。” “半个朋友是什么朋友?”许云澈很不满意这个答案,选择了相信自己的以为,道:“这个比刚才那个好,漂亮,大方,还很可爱。” 许云澈说的方才那人是池自谦的班主任,他们一齐受教导主任的委托来探望池自谦,毕竟何雨来学校投诉过一次,学校有了警戒心,免不了要做上一些面子工程。 任准无奈,“那个连半个朋友都不是。” 许云澈揪住话头,“那就是比那个强呗。” 任准选择放弃作答,许云澈收起玩笑的口吻,很认真地嘱咐任准起来,“你啊,听我一句劝,一定趁着不在医院这段时间,找个对象,不然你这性格再加上你这职业,孤独终老不是梦想。” 任准本想自嘲的问他还能回来嘛,但许云澈已因他这自暴自弃的态度跟他跳了好几次脚,于是话到嘴巴,他临时一个转弯,说:“找了不还得分?” 几乎是第一个音节出口时,任准就后悔了,许云澈正在分手中,他这等于是从她的雷点跳到了她的痛点之上。 果然,许云澈闻言,愤愤直接给了任准一个肘击以示不满。 “师姐……” “哼。” 许云澈一把扯过任准手里的外卖,睥睨看了眼任准后头也不回地便走了,她一面走一面在心里咒骂着前男友,“狗男人。” 她想,多讽刺啊,出于生老病死的铁律, 是个国人都希望有几个医生朋友,却接受不了一个医生女友, 一个无法保证将大半精力用以照顾家庭的女医生。 * 楼上病房,赵只今正在听池自谦从护士那里听来的消息,这消息有够劲爆,让赵只今每听完一句都要忍不住去确认下。 “任准原来是这里神经外科的医生,真的假的?” “还是科主任最得意的门生?嚯。” …… 池自谦感觉赵只今像个捧哏,态度很不端正,于是正声道:“你能不学我说话吗?” 赵只今冤枉地,“我没有,我就是太吃惊了!”看起来牛皮哄哄的任准竟然是真的很牛皮哄哄,想到此,她又赶忙接着催池自谦往下,“那他怎么就去你们学校当校医了呢?” 然而重点到这里却戛然而止了,池自谦两手一摊,表示,“那我就不知道了。” “你没问护士吗?”赵只今简直意犹未尽。 池自谦很无奈,“我正要问,他本人就来了。” 赵只今的感觉像是端着饭碗正要大快朵颐时碗底掉地上了,非常憋屈。 池自谦也是一样,于是他鼓动赵只今,“你等等走得时候去护士站问问啊?” 赵只今感觉不妥,“这有点太奇怪了吧,我就是来探个病,还是你找机会问更妥帖些。” 比起直接去打探消息,两人都选择了先大开脑洞,最后他们得出了非常一致的结论——医闹。 结合社会新闻,能让一个原本有着大好前途被无比重用的青年医生突然离开岗位的大概就是医闹了,而这医闹究竟是怎么个闹法,是给任准造成了怎么样的影响,赵只今和池自谦的想象都太没边际了些,于是他们互相嫌弃着,又开始去教唆对方往护士站去。 如此吵嚷了一阵,就要到医院禁止探视的时间,赵只今坐久了,身子有些僵硬,站起来撑了撑腰,顺便跟池自谦告别。 “好好休息啊,别害怕,后天的手术一定顺利。” 池自谦看似敷衍的嗯了下,顿了顿后,却很真诚的说:“谢谢你啊!” “谢我什么?” “就……反正……”池自谦别扭的支吾半天,最后坦言,他因为母亲何雨的缘故,已经压抑很久了,现在因为她总算是有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宣泄口,他很感激。 不过,赵只今听着池自谦的感谢,又听他一口一句何雨的叫着,厌烦的情绪完全掩盖不住,心里却是不那么爽快。 “那个……” “怎么了?” 赵只今思忖了下,还是选择有话直说,“我上次忘记说了,我觉得要做亲子关系咨询的也有你爸爸。” “什么意思?” “能者多劳,能者也多埋怨,做得多,错的也多,你觉得你妈妈把你人生都框死了所以很烦,爸爸则会陪你玩陪你笑真是温柔,这逻辑……我不多说了,你再仔细想想。总之,在我看来,大包大揽和只承担轻松的方面都是不合理的。” 赵只今也是长大了很久之后才发现,妈妈做饭有时咸,有时敷衍,有时糊掉……并不是妈妈厨艺不佳,而是在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那么多顿饭只有一个‘厨师’的情况下,精湛厨艺总要失灵那么些次。 * 虽然嘴上说着会奇怪,但走出病房,经过护士站时,赵只今的脚还是不由自主的往那边飘了去。 夜班护士往往比白天时更警觉,生怕出现什么不好处理的紧急情况。 “有什么事?”为首的一个小护士礼貌问着却忘记舒展眉头。 赵只今假装不经意的把碎发往后捋了捋,声音轻细的问:“那个……或许你们知道任准医生吗?” “你说什么?”护士并没有听清。 赵只今无奈,没再在声音上做伪装,略微粗旷的大声重复方才的问题,“或许你们知道任准医生吗?” “你……”护士想起今年年初医院里那场闹得沸沸扬扬的事件,眉头锁得更紧了,不过不等她多说什么,一旁,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笼了过来,“任……医生。”她没忍住,脱口叫出声来。 任……医生? 赵只今后背一紧,缓缓侧过身去,果然看见了任准以及他黑着的一张脸。 “来做调查啊?” “不探病了?” 任准接连两个死亡问句,让赵只今后背不仅发紧还有些发凉。 “哈哈。”最后她选择了尴尬地干笑两声。 任准则不买单,甩下一句跟我走后便迈着一双长腿往电梯口去了。 他今天穿着一身黑,跟到处都是白连灯光都亮到发白的医院形成鲜明对比,可不知为何,赵只今看着他的背影,却觉得他的黑色和这里的白色出奇的一致,都很清冷,但又埋着许多不为人知的情绪。 “谢谢啊。”赵只今甩开她的胡思乱想,跑开前没忘记跟护士挥手再见。 赵只今追上任准的步伐,一路跟着他下到了地下停车库,见他走到一辆特斯拉跟前打开了主驾驶座的门,她只迟疑了一下,便自觉的绕到了副驾驶的位置。 “你专门等我一起回家啊?”赵只今理所当然的如此认为,毕竟他们两家离得很近。 这话自然又有些暧昧,任准愣了下,回,“你想多了,我只是去提醒你不要耽误病人休息。” “然后顺便送我回家?”赵只今只在意结果,“那也行。” 顿了顿后,为了缓解方才的尴尬,她又真诚的补充了一句,“谢谢你!” 而这句话也成了接下来整段车程里的最后一句话,赵只今原本以为任准多少会跟她说些什么,表达不满抑或是敬告她不要如此没有边界感,可他只不发一言的开着车,神情认真专注到赵只今无从打扰。 任准也以为自己会说些什么,毕竟对方在试图窥探他的隐私,可他转念又想,那事当时闹得媒体都有报道,着实也算不得什么隐私,所以干脆沉默,毕竟一旦开了口,就会有更多理不清闹不明的事情会倾出,比如他为何一直等在外面,又为何并不真的对她的越界恼怒。 022 我决定了,我要搞事业了 任准并不知道赵只今具体住哪个小区,在快到两人第一次见面的麦当劳时,他试探的问:“我把你放前面路口?” 这一路上漫溢的沉默早就让赵只今煎熬无比,她更配合着已有的一些医闹新闻开始自我检讨,认为离开医生岗位对任准来说应该是一件无比痛苦的事情,她实在不该任由自己的好奇心占上风,随意去探究别人的痛处。 “好好!” 任准突然问她,她忙不迭的答好,等车停稳在十字路口,她又手忙脚乱地将包背好,然后赶在下车前,说:“对不起啊?” “什么对不起?” “就……哎,反正对不起。” 任准是故意装傻,赵只今却是真不知该怎么直言,她企图装愣通过,那边任准却突然不太愿意就此翻篇了,继续追问,“什么对不起?赔礼道歉总该先说明原因吧。” “就就……” 赵只今有些结巴了,好在突然电话骤响挽救了她,她于是赶忙掏出手机接通来电,来电人是来雪,她本想刚好跟她演一出‘突然有事’的戏脱身,不想那边却是真的有急事。 “你人呢!快回来,我这家就快被蒋大佑给拆了!” “什么?” 赵只今因为这踏破铁鞋无觅处有些兴奋,来雪很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情绪,先问:“你是在高兴吗?” “啊……不不不。”她否认着,又顺便瞄了眼任准,立马压低了声音,“怎么这么严重吗?你等我,我马上就回家了。” 挂断电话,赵只今把包带拽紧了些,正要解释自己的迫不得已,任准却先一步说:“我先走了,这儿不能久停车,下次再听你好好说道歉吧。” 完全不给她表演的机会。 * 来雪不是一个会夸大其词的人,赵只今深知这点,所以告别任准后,便急忙忙地往家赶,不想,她推开门后,见着的却不是如想象中般的满地零碎,甚至蒋大佑只可怜的蹲在角落,占地不到半平。 “他怎么了?”赵只今又环顾四周,确认房间里的一切都仍井井有条。 “他喝醉了,跑过来耍酒疯。”来雪好不头疼,指着蒋大佑咬牙切齿着,“他还抱着我的文竹,非说那是他的恩洱。” 这下,赵只今明白了来雪口中的‘拆家’为何意。 陈恩洱是蒋大佑的掌上明珠,那盆文竹则是来雪的宝,虽然赵只今并不理解,来雪为何会视一盆植物为宝贝,珍贵的不得了。 眼下,宝贝被挟持,来雪心急,但她方才试了好些办法,都没能从蒋大佑手里把那盆文竹‘解救’下来,更甚中途蒋大佑还差点把它给摔了,来雪不敢再轻举妄动,于是鼓动赵只今。 赵只今没有什么心理负担,径直便走了过去,蹲下身来,跟蒋大佑说:“这么晚了,你抱着恩洱做什么?她得睡觉了。” 蒋大佑闻言,双眼迷离,声音委屈,问:“我抱着她睡不可以吗?” “不可以,这样多不舒服,来,把恩洱给我吧。” 赵只今伸出手,蒋大佑却是反应激烈,往旁边一躲,“你不要跟我抢恩洱。” 他先是嗷了这么一嗓子,而后又好不委屈呜咽地嘟囔,“她长得真的好快啊,再大点,肯定就不让我抱了,爸爸跟女儿,亲密无间的时光不是渐进的,是倒数的……” 赵只今无奈回过头,问:“他跟陈蓦吵架了啊?” 来雪回忆着他过来的各种醉话,“应该是。” 赵只今垂下眼,开始思考新对策,来雪看着她的表情,忍不住地,“你行吗?能不蹲在那儿跟便秘似的吗?” 这话瞬间指点了赵只今,她抬头,转换了说辞,再次攻略蒋大佑道:“恩洱说要上厕所,我带她去吧。” “……” “来给我吧,你带着不方便,拖久了孩子就该难受了。” 大概是最后那句孩子就该难受了戳中了蒋大佑,犹豫了几秒后,他缓缓伸出手,将那盆文竹递给了赵只今。 然后几乎是下一秒,来雪如旋风般闪现了过来,举轻若重地从赵只今的手中接过了文竹。 赵只今很清晰的感觉到她的如释重负,忍不住问:“你真的,为什么这么宝贝这盆文竹啊?” 来雪没作答,赵只今又问:“这位兄台怎么办?” 来雪还处在怨念中,只一句,“扔斑马线上吧。” * 这一夜,蒋大佑既没有流浪斑马线,也没能被遣送回家。 赵只今跟来雪思量了下,联系了陈蓦,陈蓦则是相当冷漠,赵只今感觉,那电波都要冻结成冰了。 而后不久,陈蓦家的司机便赶了过来,他扶着蒋大佑往门外走的时候,问赵只今、来雪这附近比较好的酒店是哪一家。 赵只今、来雪闻言都是面面相觑,想蒋大佑竟然已经要被陈蓦拒收了嘛。 出于礼节,她们提供了几个选项给司机,到第二天时,两人都记挂着这事,分别给蒋大佑打了电话,却都是无人接听。 “蒋大佑不会要被逐出家门了吧?”赵只今:“这算什么?豪门贵夫之幸福没有那么简单?” 在赵只今、来雪的记忆中,蒋大佑跟陈蓦很少闹矛盾,所以这突然的一出让她们忍不住生出一些遐思来。 不过,任她们如何想,也没想到,‘豪门贵夫’蒋大佑在当晚便又席卷而来,这一次,他没有喝酒,可开口,赵只今、来雪却都觉得他醉不轻。 他说:“ 我决定了,我要搞事业了!” 岁月是刻刀,有钱则能保证岁月的雕刻美学。 赵只今看着蒋大佑那张比毕业时并无差别甚至还要更年轻些的面庞,感觉一切都只在昨天。 不同的是,昨日的蒋大佑羞赧笑着表示‘最后变天王,变新郎都是理想’,而今时的蒋大佑则壮志雄心的说要‘搞事业’。 “你这是在抽什么风啊?”赵只今为蒋大佑的精神状况感到担忧。 蒋大佑却先晃了晃手里的两袋子新鲜肉禽和蔬菜,提议,“不如等我先把饭做好。” 赵只今跟来雪对望了片刻后,非常默契地让出位置,方便蒋大佑进厨房,她们想精神状态如何应该不影响蒋大佑的烹饪佳肴的水平。 * 不出一小时,蒋大佑便效率颇高的奉上了四菜一汤,香煎黄鱼、毛血旺、虾仁腐竹丝瓜、清炒空心菜外加一道鱼丸汤。 赵只今看了眼桌面偏清淡的菜品,知道,今天这顿饭是做给来雪的。 来雪自己最爱的那尾香煎黄鱼,也明白了这该是场鸿门宴,于是她立马不发一言的入座,开始认真干饭,免得蒋大佑开口后,白瞎了这桌美味。 见来雪、赵只今落座,蒋大佑也坐了下来,只是他没去提筷子,而是握了杯酒在手里,揣摩着稍后该如何开口去说他的不情之请。、 赵只今、来雪分外默契地食不语着,而果然,没出十分钟,蒋大佑便举杯开了口,“来!每逢佳节倍高兴,更高兴的是我们难得齐聚一堂,所以,我提议,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让我们先一起碰一杯!” 话是漂亮话,但是…… 赵只今纳闷地,“今天是个什么佳节?” 蒋大佑一滞,在山东家族群中浸润太久,他的语言体系不自主地便公务员化了。 来雪又迅速往嘴里塞了口鱼丸,这是蒋大佑现打的,口感鲜甜爽弹,得抓紧多吃几个。 蒋大佑最终还是放弃了迂回路线,把酒杯一放,放弃了伪装,“那个,每每逢难,我能够依靠的确实只有你们了。” 有点不妙啊,赵只今跟来雪望着蒋大佑兴师动众的神情,只听见他继续道:“来雪,我希望能做你的合伙人,跟你一起把陪诊这件事做大做强!” 来雪:“???” 赵只今也是,“???” 两人因为太过吃惊一时无言,过了好久,来雪才异常懵懂地问:“你刚说什么?” 她怀疑是自己听错了,毕竟对比她的那句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蒋大佑也有句名言——‘焊死在家中’。 蒋大佑内心十分苦涩,又把酒杯捞了回来,也是最近他才明白,推翻别人或本人给自己设定的人生,都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吧。”他往嘴里为了口酒,苦且呛,“我必须得出来工作了,陈蓦要跟我离婚,我不出来工作,就没办法去争取恩洱的抚养权。” 离婚。 这消息对于赵只今、来雪来说是很突然,但对于蒋大佑来说,却是一早有迹可循。 近半年多,陈蓦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地出差,回到家也是带着陈恩洱去父母家住,说是要多陪伴今年刚做完心脏支架手术的父亲。 不过这理由其实很牵强,因为几乎每隔两日,蒋大佑便会带着陈恩洱去岳父岳母家探望他们,而他们家离岳父岳母家只一条街的距离,无需同住也方便陪伴。 另外还有一个明显强烈的信号则来自岳父岳母,他们不满女儿低嫁,从来算不上喜欢蒋大佑这个女婿,但因为婚后蒋大佑把家里大小事务料理的很好,这其中还包括他们这边的各种事宜,包括但不限于亲戚宴请,旅游规划,陪诊看病……更甚他们今天随口说一句又要到吃蟹的季节了,隔几日就会收到阳澄湖的开湖蟹,所以他们也逐渐缓和了态度,虽不亲昵,但该有的体面都有给到。 可这体面在近来却是一再的打折扣,蒋大佑过去做饭,他们吃的索然无味,买东西过去,他们正眼不瞧,最近一次的家宴上,有亲戚问提起陈恩洱就要上小学,便问蒋大佑是否有出去工作的打算,蒋大佑笑着岔开话题,但岳父却板着张脸指着面前的饭说太软要换一碗,指桑骂槐地道:“软饭不能吃太多,不然哪哪儿都是毛病。” 023 婚姻是很复杂的,不是做好简单分工就能万事大吉的 蒋大佑的心大,多数是自我开导出来的,而非真的读不懂人情世故,更何况他还有一位在体制内工作的父亲,从小手把手地教他去解读空气,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在各种关系里都能游刃有余,以后好走仕途一路高升的人。所以他很明白,岳父岳母态度转变的背后,其实是陈蓦态度的转变。 蒋大佑察觉出这样的不对后,几次想找机会跟陈蓦好好的聊一聊,却都被陈蓦以忙碌或疲倦给直接回绝掉了,他不死心,又在陈蓦去外地工厂出差时跟着到访,订了烛光晚餐买了礼物做惊喜,不想却惹得陈蓦大发雷霆。 “你能不能不给我添乱。” 陈蓦当时的表情蒋大佑此时回忆起来还是鲜明,她的脸本就不大,因为严肃而紧绷后更显狭促,五官都朝着一起聚,而其中,那双眼睛最让蒋大佑心悸,只有怒气,没有丝毫爱意,他试着想在其中找寻一丝缓和的信号,却只触到一块冰冷的钢板。 踌躇了许久后,蒋大佑才开口,无力的解释说:“我只是看你最近很累,想让你开心一点。” 陈蓦只道:“那就回去多管管恩洱,不要只是每天带着她玩乐。” 蒋大佑想说他以为陈恩洱的这个年龄自由的探索世界更重要,但又深知教育理念不合是他们夫妻二人关系里的礁石,而他并没勇气在此刻去触礁。 那次过后,蒋大佑和陈蓦开始一起默契地继续着先前的疏离,蒋大佑是不得方法,陈蓦则是有意为之。 直到前日,陈蓦往两人温水一般的生活下加了把柴,似要把水直接煮干,就此作罢一般,她提出了离婚。 * 第一个瞬间,蒋大佑便觉无穷尽的惶恐涌来,他本人则被这巨大的惶恐掐住了嗓子,发不出一个音节来,转而为了能抓住些什么继续忙着手里的活,专注地剥着豆角丝。 那时正值黄昏,屋内岛台上方暖黄的光和屋外橘色的余晖遥遥交织在一起,让陈蓦心有动容,落日时分总会勾起人的一些忧郁,而家里备守的一盏灯则是一份慰藉。 从前陈蓦最贪恋这一份慰藉,她长大的家庭和环境,父母经商,别的姑姑又或是舅舅,做学术、从政……在各自领域亦是拔尖,每个人都在向前冲,张口闭口满是有关明日的野心,即使是父母和子女之间,也都是板板正正地,并伴有时不时的敲打,要让你知道人生该以奋斗为准。 而蒋大佑关注的则是今日的每一餐饭,这个季节会有的节气变化,外太空未解的无穷尽的奥秘……并会带着她停下来感受生活里各种小确幸,她被这样的温柔打动,想着如果能有人永远这样守在她的身后,做她的后盾,该是很好。 他们之间更匹配的一点还在于陈蓦是个十分矛盾的人,她一方面是讨厌那种要不停向上攀爬为各种事务负责的生活,另一面,却更不能接受自己是平庸地躺在闲适生活里的存在。言而简之,陈蓦有把父母产业做强的企图心,但能容忍她这份心的绝不会是家里给她介绍的那些个对象,而蒋大佑则恰如其分的符合她的需求,她喜欢他,他能支持她做事业,还能让她偶尔停靠享受几丝恬淡。 不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陈蓦再无心去享受蒋大佑给的恬淡了。 是在那场凶猛的疫情之后吗?公司经营每况愈下,她忙得焦头烂额,想找蒋大佑倾诉,对方却捧着一尾刚从花鸟鱼市场淘来的鱼,欣喜地向她介绍说他最近正带着陈恩洱一起玩一款叫做潜水员戴夫的游戏。 “这游戏很好,能认识不少鱼类,我们今天买的这条就在游戏里出现过,叫……” 陈蓦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哦对,“别跟我说了,我不关心。” 是的,她不关心了,不再关心上次回来蒋大佑有没有用应季的春笋为她熬一锅浓郁的鸡汤,也不再关心他在玄关处、客厅里、厨房、衣帽间、卫生间为自己贴心留的每一盏小夜灯,她更关心的是公司的现金流、订单量、成本控制。 陈蓦开始有些后悔,当初没有听父母的,找一个在经济上相当,目标上也对齐的人,她发现,她跟蒋大佑的合拍只在顺遂时,历经坦途便见裂痕,她没有信心修补这裂痕,也不愿意逼迫蒋大佑做改变,不如索性推翻。 * 陈蓦在并不愉快的近日回忆里打转了一圈,蒋大佑则仍是伫在原地机械地重复着手里的动作。 陈蓦叹了口气,哀怨地又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情绪,问:“这么多年了,你真的……怎么就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呢?” 蒋大佑不明白陈蓦这番话是何意义,他的一双手和心都悬在空中,转而无声、茫然地望向陈蓦。他仍是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听凭发落。 陈蓦:“你知道吗?有天我听车载广播,发现一档音乐栏目除了做线上带货外,业务还拓展到了线下旅行团。还有,我们家附近的那家本来只做水饺的餐厅,也开始卖一些特色菜了。大家都在依据形势拓新又或是妥协,可你的梦想却还只是我们这个小家。” 蒋大佑似是明白了些什么,问:“你是希望我去公司开始跟着爸爸学习管理吗?” 岳父岳母曾提过,让他参与进公司业务里,陈蓦虽未明示过,却也总说身边没个可靠的能抗事的人,哪怕是只能帮她在各个饭局上挡个酒也是好的。 陈蓦摇头,“我没有这个指望,你也不是那样的人,我就是觉得……我们虽然互补,却并不是真的合适,或许换个方式说,比起有人填补我的缺失,我更希望有人能跟我一起往前冲。” “可是我们不一直很好?”蒋大佑不明白。 陈蓦却再一次摇头,“真的很好吗?关于恩洱的教育问题,我们有达成过一致吗?你倡导快乐教育,可快乐能为她之后的没有能力买单吗?还有我父母对你在事业上的期许,以及你父亲对孙子的执念,这些问题我们避开不提,却成了扎在心理更深的刺。以及最最最重要的,你认真的回忆下,我们还有话可说吗?我们已经不在一个频次很久了。” 蒋大佑想要辩解,陈蓦却从根本上否认了他们之间的感情,说:“人年少时和中年时对情感的需求是不一样的,很可惜,我们都没能成长起来,我没能成为那个喜欢一屋两狗三人四季简单生活的人,你也没能够到我的世界来看看。所以,还是趁着我们没有彻底讨厌上对方时好聚好散吧。” “人是会变,可不变也不该是种罪过吧?”蒋大佑苦着一张脸,无不委屈,“我只是想……好好的经营家庭生活,我以为这也是很重要的一环,明明最初陈蓦是很支持我的,还说有我坐镇后方,她更能好好打拼。” * 赵只今非常会找漏洞,提醒,“可人是会变的。” 蒋大佑哑然,转而喝酒。 来雪沉思了会儿,安慰蒋大佑,“ 婚姻是很复杂的,不是做好简单分工就能万事大吉的。 陈蓦也是很勇敢很坦荡了,换做某些人,不仅不会果决的放过彼此,还会转而PUA对方,并且在外面寻求慰藉。” 蒋大佑:“……”并没有被安慰到。 而赵只今则补刀,“你说的某些人是男人吗?” 来雪:“别搞性别歧视,男人中也有好人,比如蒋大佑,换做某些人娶了富家女,怕不仅不会安分地守在后方,还会觊觎对方家产。” 蒋大佑:“……”一脸的感谢。 赵只今跟来雪杀人点到即止,开始询问蒋大佑之后的打算。 蒋大佑则感受到了更大的伤害,问:“我的打算,我不已经说了吗?” 这下换来雪痛苦了,“你的打算未免也太离谱了吧?” “离谱吗?我是真的认为陪诊这行很有前景,而且……”他握了握拳,“我是真的离不开恩洱,如果我有个自己的事业,我就能把恩洱留在身边,说不定……陈蓦也会回来,她不是希望我去她的世界看看吗?那我就也去打拼事业看看。” 赵只今不解,“那你直接去她家的公司不更好?” 蒋大佑仍是个十足的理想主义者,表示,“可比起做外贸服装,我对陪诊更感兴趣。” 赵只今忍不住翻起白眼,“你对做主夫不兴趣更大?” 来雪不太有规劝人的习惯,她以为一个人的思维逻辑是跟那人过去的成长经历挂钩的,不太容易被改变,能劝服人的从来只有自己,所以她松了口,允许蒋大佑加入,“你先来体验下吧,然后再说做大做强的事。” 蒋大佑没读懂来雪这是以退为进等他碰壁,立马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们一定可以继往开来,开拓出一番伟业的。” 这是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的非正式结盟,选择陪诊这样的新兴职业并将其做强做大,于来雪而言是暗藏在心中的野火,于蒋大佑则是个脑热之下的口号,而对赵只今……她心中并没有把这件事真正放在心上,她把它当成中转站,却不知,这会成为她人生的又一个巨大转折点。 024 当了妈妈也可以任性的 陈蓦虽然提出了离婚,却也没有步步紧逼,她说会蒋大佑一个月的缓冲期,同时出于对陈恩洱的成长考量,她表示不会立马将女儿接走,而是会慢慢的让她跟姥姥姥爷多生活在一起。 这对蒋大佑而言则堪称凌迟,他心烦意乱地,先后烤糊了给陈恩洱的吐司和牛排,这么些年来,他第一次在坚守的家庭阵地里乱了阵脚,开始充满野心地要去外面搏一搏。毕竟,没了陈蓦、陈恩洱,家庭都无从谈及。 来雪把先前给赵只今的资料册转给了蒋大佑,而蒋大佑没花两日便完毕,同时还抽空去两家医院实地走了一番,让赵只今不由感叹他果然是从高考大省里走出来的。 这之后,蒋大佑便催着来雪给他‘下单’了,来雪思量了下,没让他立马上岗,而是要他先跟着赵只今实习两单。 赵只今对此很是得意,以为是自己能力出众,更让人信任一些,不想来雪却道:“你们互相看着,总不会再出现搞丢陪诊对象的情况了。” * 北京大学第三医院,简称北医三院,这所医院诞生过中国大陆的第一例试管婴儿,以生殖医学科和妇产科闻名,总是门庭若市,尤其妇产科,建档不仅要赶早,还有一套颇为复杂的流程要走。 赵只今跟蒋大佑这次要陪诊的对象便是一位准妈妈,她刚满孕6周,便赶着来预建档了。 北医三院的建档需要挂两次专家号又或是特许才算正式完成,第一次便是预建档,需要孕妇携带身份证、确认怀孕的检查单、母子健康手册等资料来见医生,这之后还需再根据医生预约的下次就诊时间过来再做一些常规检查,才算正式完成建档。 蒋大佑看着来雪总结出来的那套流程,只觉复杂,陈蓦当时是在私立医院生产,每个流程都有人指引,现在换蒋大佑去指引别人,他对生孩子这件事情才有了新的认知。 “感情建个档都要争分夺秒地,不是说现在越来越多的人都选择不生孩子了,怎么这里的床位还是这么紧缺?”蒋大佑和赵只今一早就到了医院,提前踩了点,他对着分诊台上放着的说预产期多少号之前的孕妇不再办理建档手续的温馨提示,感叹着。 赵只今对着要起早的工作已有了厌工情绪,她哈欠连天地随意靠在面墙上,“优质的医疗资源放在什么时候都是紧缺的。” 蒋大佑说:“也是,毕竟即使医疗发展到如今这样的水平,生产也还是一件有危险的事,谁都希望能万无一失。” 赵只今跟蒋大佑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但陪诊的对象确实迟迟不来。 如此等到了九点,赵只今耐心尽失,不再只是发信息询问,她直接拨去了电话,表示还要挂号,来晚了怕号满了。 那边却是满不在乎,声音不紧不慢还带着悠闲,“我挂特需号,那个挂的人少,不至于这么赶时间吧?” 赵只今忍住郁闷,继续劝说:“是这样说,但早来点终究保险一些。” 对方:“好的,知道了。”接着便漫不经心的挂断了电话。 * 门诊大厅已被陆续到来的人挤满,赵只今跟蒋大佑怕挡道只能往更角落的地方去。 而那位叫做林筱婷的陪诊对象又过了四十来分钟才终于到来,她的妆发都是精致,身上穿着件修身的白色针织连衣裙,脚上则踏着双鞋面缀着刺绣和水钻的平底鞋,大概是为了弥补不能穿高跟,极近繁复。 赵只今跟她用手机沟通,在人群中确认了对方身份后,向对方走去。 赵只今是脚下带风,林筱婷则像是在散步,两人刚对上面,林筱婷便抱怨说:“这里是什么破交通,堵得要命。” 北医三院的门前只两条偏窄的左右车道,接诊量大,车辆能从上个红绿灯路口一直堵到医院停车场入口,但这一信息,赵只今昨晚已经事先告知了,并嘱咐林筱婷最好打车过来,然后提前下车步行到医院。 又一个不太好搞的陪诊对象啊。赵只今心里哀叹,但面上没表现,在嘴上附和了两句后,催促着林筱婷一起去挂号。 中途,赵只今怕蒋大佑一个大男人杵在那儿会让林筱婷不自在,要主动介绍,不想林筱婷没等她开口,便潦草地扫了蒋大佑一眼,并道:“你们一起负责我今天的就诊吗?不错。” 然后,她便伸手将手里那只小到没什么重量的包递给了蒋大佑,蒋大佑很识趣的接过,和赵只今一齐跟在林筱婷左右,一个像助理,一个像保镖。 有惊无险的是,只剩最后一个特需号,但被林筱婷挂上了。 赵只今谢天谢地的把林筱婷带到了四楼产科,按照规定,需要找护士先验证资料,赵只今伸手问林筱婷要母子健康手册,林筱婷却问:“什么母子健康手册?” 赵只今一惊,下意识的去看蒋大佑手里那只好不迷你的包,不祥预感强烈涌来,“你不会没带吧?我昨天给你发了信息啊,上面详细写着你要带的东西,身份证,母子健康手册,还有……” “啊!我忘记了,不好意思啊。”林筱婷发出吃惊的声音,面上却是出奇的平静。 赵只今猜想她该是故意的,却不好直接问出口,只有一脸哀愁地看着林筱婷。 蒋大佑也上来问:“是没有母子健康手册建不了档吗?” 林筱婷看着赵只今气鼓成包子的一张脸,没忍住笑出声,索性也不再逗她,“我故意不带的。” 赵只今:“哈?”实在理解不了她的脑回路。 林筱婷又道:“没关系,一会儿会有人送来的。” * 林筱婷口中的‘有人’便是她的婆婆,而在等待过程中,她没设防,一股脑地便把自己的家务事倒豆子一般地说了出来。 林筱婷表示她根本不愿意来这人挤人,设施也很一般,动辄还需要排队跑上跑下的公立医院产检加生产,但奈何婆婆在刷到一篇说私立医院生产不靠谱,遇到紧急情况无法及时救治的文章后,坚持让她一定必须得来北医三院,她的丈夫耳根软,最听不得母亲念叨,转而帮她做了决定,说比起方便舒适,稳妥更重要,还说作为弥补,会为她安排专业的陪诊师,让她轻松些。 不过,林筱婷却并不买账,“说什么稳妥更重要,不过是去哪儿都不影响他的舒适罢了,他长期在外出差,家里大小事从来不管,我生产都不见得能陪在身边。我婆婆更是个怕累着自己的人,只出主意不出力。哼,哪就有这么便宜的事,我不求她面面俱到的照顾我,未来带孩子也不是她的义务,可这么妄加干涉我的事情,只让我吃力,没有门。” 林筱婷半发泄地抱怨着,追说:“未来三十几周,不怕找不到方法让她奔波。” 赵只今和蒋大佑听完林筱婷的这番叙述,皆是瞠目结舌,赵只今心中更是无不苦楚,她在想人和行业之间是不是也要看八字,她好像并不是很适合这行,不然怎么总是遇到这种带有家庭纠纷的陪诊对象。 池自谦的事情让赵只今心有余悸,但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想象中的婆媳大战并没有发生,林筱婷的婆婆甚至没有来,她非常时兴,叫了跑腿将母子健康手册送来。 林筱婷让婆婆出力的计划落了空,一对野生眉紧蹙在一起像是短刃,气闷了半天才愤愤地说了句,“来日方长。” 赵只今的心则悬起,很怕这位陪诊对象也跑路,但林筱婷很快便恢复了常色,她把母子健康手册递给了赵只今,叫她继续之前的流程,而后颐指气使的要蒋大佑去帮她买瓶水来。 接着赵只今带着林筱婷很顺利的见了医生,做了常规检查,并预约好了下次就诊时间,这就算是完成了此次的就诊服务。 林筱婷心里大概还堵着一口气,脸上并没有初为人母的喜悦又或是忐忑,在双方就要分开时,她突然问赵只今,“你是不是觉得我挺任性,一点不像要做妈的人?” 赵只今想了下,如实说出自己的看法,“ 当了妈妈也可以任性的。” 林筱婷愣住,她不否认自己娇气,也知道有时该有所收敛,可不知是受激素影响还是自检查出怀孕后,身边的人都借机教育她说该长大啦,要稳重些,别再那么娇滴滴了,末了无一不是以那句‘都是当妈的人了’结尾。总之,她烦躁又充满危机,感觉怀胎十月会是她最后可以做自己,耍赖耍蛮耍懒的日子了,一个ta降临,一个她离开。赵只今的话则极大程度慰藉了她有些崩溃的心。 “那个……谢谢你啊!”林筱婷展露了今天露面后的第一个笑。 * 在停车场目送林筱婷开车离去,赵只今和蒋大佑也准备离开了。 蒋大佑母亲早逝,所以虽然结婚成家,却没有婆媳矛盾的烦恼,并且他十分坚信,如果母亲还在,那么她和陈蓦定会相处如亲母女一般,“因为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赵只今想了下自己的妈还有奶奶,笑蒋大佑天真,“不是一个好人碰上另一个好人就能和和美美的,正正有时也会是负数。” 两人开始就婆媳矛盾各抒己见,并好奇林筱婷日后和婆婆的‘斗法’会如何继续,这样走到医院门口,他们突然看见左侧的路边似是发生了什么事故,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好些人,并且还伴随着一阵又一阵的嘈杂声。 赵只今好奇,上前挤了进去,只看见人群的中心位置停着辆破旧的面包车,面包车车顶上,一个男人抱着把吉他,悲戚地在唱,“小小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了带不走的孤独……” 而轿车的尾部,一个女人则抱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席地坐着,摆在她们面前的是一幅大字报,赵只今定睛看内容,上面写着的是对北医三院某医生的控诉,说因为她的过失致使他们的孩子在生产过程中因窒息而脑瘫,而北医三院的领导更是不作为,缺乏同理心,只给了他们一笔极低的补偿费,而他们这些年为了孩子的病东奔西走,劳碌奔波,生活十分困难。 025 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赚的都是很有上限的辛苦钱 就快要到正午,太阳愈显炙热,路两旁并无树荫遮挡,人暴露在这样的阳光下,不自觉便会露出潦草又略显苦难的神情来。 车顶上的那个男人仰着头闭着眼,继续投入弹唱,一张脸皱巴巴的,跟他吉他弹奏的水平,演唱的音调一样,算不得好,可因为车下的妻女,人们只觉得动容。 在赵只今围观的过程中,有人陆续离开,又有人不断涌来,他们无不说叹说这孩子真可怜,同时也为这一家庭的命运感到不公或遗憾。 往来之间,许多人都捐了款,原本在外围的蒋大佑也挤了进来,并大手笔的扫码捐了一千块,赵只今想了下后,也摸出手机,捐了两百元,她现在家底太弱,只能聊表心意。 下午的陪诊相当简单,只是有些折腾,要先后去两所医院帮外地的病人看片子和取药,等忙完后,已是下午近六点,这不是个太好的时间,将好撞上晚高峰,赵只今跟蒋大佑在摩肩擦踵的地铁车厢里疲态尽显,都是沉默。 过了许久,在地铁穿行地下的啸叫声中,赵只今望着蒋大佑那张也是惆怅的脸,问:“你到底预备怎么把这摊子事做大做强啊?” 缓了下,她又补充说:“我怎么看,这都是件辛苦事,赚的也都是很有上限的辛苦钱。” 这些年,蒋大佑虽然不直接创造经济价值,却很会说道:“ 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赚的都是很有上限的辛苦钱, 你从前是太幸运了,当然,我也是。” 赵只今确实从未想过有天赚钱会变成这样一件难事,她略有灰心,不知道还要在这样的困局里打转多久。 一旁的蒋大佑才被生活打脸,乐观很多,他望着地铁窗外的黑幕,心中却有星辰大海,他很坚定的说:“你放心,我有办法。” 赵只今追问:“什么办法?” 蒋大佑一脸认真,“还在想。” 赵只今呼吸沉重,想把跟前一再挤占自己空间的胖子和他一齐踢下车去,“你该下车了。” * 终于挨到出站,赵只今立马扫了辆小黄车飞驰回家,然后麻溜的一脸安详的在沙发上躺倒,并在不自觉间睡着,等她再醒来,已是晚上快十点,再抬眼看,来雪正窝在一旁的懒人沙发上看书。 “回来了啊。”她打着哈欠招呼着,顺手拿起一旁的手机查看。 手机上只一条未读消息,来自微信名为云,问赵只今下周末是否有空去她郊区的小院玩,赵只今盯着那不知是牡丹花还是茉莉花的微信头像看了好久,才想起这人是谁,她赶忙给她增加了备注,而后回好呀好呀。 也是这么一来,赵只今想起了任准,同时也想起了自己欠他的道歉。 斟酌了下,赵只今点开和任准的对话框。 【真诚道歉,不该为了一时好奇随意窥探别人隐私,希望你大人有大量,原谅我。】 任准正站在交出付款码的门前,他想进去买酒,却又忌讳前一晚那个不太好的梦。 梦里,他重新穿上了那件白大褂,只是不知为何,褂上布着好些褶皱,怎么抚都抚不平。接着画面一转,他又来到了手术室,这下身上终于撑展了,换成了蓝色的手术服,但新的问题出现了,他发现无论他怎么使劲儿,那双手就是不听使唤的颤抖,根本握不起手术刀。而一旁,护士见他这幅模样,催促提醒他,“病人情况危机,需要立马手术。” 任准在一阵心悸和冷汗中惊醒,醒来的第一个念想便是,不能再喝酒了。 可眼下,难捱的找不到归处的睡眠让他不自觉便走到了这里,赵只今的信息则暂时转移了他的注意力,他没想到时隔几日,对方会发来这样一则正式的道歉,但他的情绪早已淡化,已不知如何回复。 任准站在门前,又多了一份踌躇。那面,赵只今迟迟未收到回音,又发了条信息去,【作为赔礼,我请你喝一杯?】 赵只今想起上次任准请自己喝的酒,那口感还不错。 这颇有瞌睡枕头来的意味,任准想,那就再喝一杯吧,过了今晚再戒酒。 赵只今也是没有想到,任准竟直接发来了张交出付款码的门面照片。 【今晚吗?】她不确定的问。 对方简明扼要一个字,【对。】 效率高亦是种罪过啊!赵只今想,人有时还是得有点子拖延症。 请客的话已说出口,再推托难免显得不够真诚,赵只今思忖了下,从沙发上爬了起来,摸起扔在一旁的宽大t恤和短裤套上。 “要出去?”来雪见状,问。 “嗯,去还债。”赵只今颇为悲壮的说。 * 来雪没再多问说什么,继续埋头看书,赵只今又踩上一双凉拖,然后便风一般地跑了出去。跑过一半路程,赵只今又突然想起买酒那次任准请她吃的两只汉堡,于是又折返到麦当劳,点了份麦乐鸡打包带走。 今日祝清值夜班,见着一脸笑盈盈,声音也爽朗的赵只今,她心情很好,接着在给赵只今打包时,忍不住往其餐盒里多加了两块。 赵只今并未察觉这份麦乐鸡多出的重量,她接过打包带后又是一路小跑,终于来到交出付款码的门口,却是没见着任准的身影,她又推开门帘走进去,屋内并不大,除了吧台只几张小散桌,一眼望去便能看个把人看个清楚,任准并不在其中。 赵只今纳闷,掏出手机正要询问,却先一步收任准发来的信息。 【改天吧。】 面对如此轻描淡写的放鸽子,赵只今十分不满,连发三个只字没有只有情绪的消息过去,却是石沉大海。 【???】 【!!!】 【……】 * 不出两日,蒋大佑便从‘还在想’的状态过度到了‘想好了’的状态,并一本正经地带着企划书找到了赵只今跟来雪。 赵只今、来雪颇为吃惊。 来雪想,这几日辛劳的陪诊竟然没让蒋大佑主动退下阵来,可见当家庭主夫还是有些辛苦的,赵只今则是对着那只有一页的企划书犯嘀咕,“你这企划书字号是几啊?” “四号?五号?”蒋大佑也不是很确定。 赵只今就此给蒋大佑宣判,“就一页纸,你不用最小字号写满我觉得你这企划书直接就可以不看。” 缓了下,她又补充,“我原来开会,他们都直接上PPT的。” 蒋大佑鄙夷她,“班没上几天,坏毛病倒没少学。” 来雪没去参与他们的争论,拿起那薄薄一页纸看了起来。 蒋大佑注意到来雪的举动,立马主动向赵只今举白旗,转而屏息去看来雪的表情。 出乎来雪意料,这只一页的企划书虽然看起来单薄,内容却是蛮详实,条理也算清晰,其中有一条更踩中了来雪最近正在规划的事。 来雪计划要成为一些保险公司的供应商,陪诊机构在兴起,保险公司也关注到了这一风向,并把其增添进了福利包内,向签约的客户提供一到三次的陪诊服务。 来雪想趁着陪诊市场还不那么饱和的时候,提前背靠这样有实力的平台,一是可以获得一个更稳定的客户渠道,二是能够增加自己的‘公信力’,毕竟这个行业还太新鲜,缺乏相应的行业规范和职业认定标准,若能有专门的机构背书,会让更多人信任,同时亦能督促自己进步。 “找保险公司服务这条,你是怎么想到的啊?”来雪好奇的问。 蒋大佑颇为自豪的拍着胸脯,道:“我们全家,还有我父母家,老丈人家的保险都是我在买,我发现今年他们开始签约送陪诊服务,所以我觉得这是一块很值得开拓的市场。” 赵只今想了下,认为,“那我觉得你可能更适合去卖保险。” 不过赵只今的这份质疑并未持续太久,她在看了那份企划书后,也被启发了思路。 蒋大佑在企划书中提说,自媒体是现在各行各业都无法绕开的阵地,陪诊作为一个全新的行业,更要从中借力,建立专门的账号,将来雪总结的那些就就诊资料总结成各类小视频,如北京各大医院擅长专科汇总,又如北大口腔医院挂号攻略……而通过此积累了一定流量和粉丝后,也会获得一些变现可能。 “自媒体!”赵只今拍着大腿,“这适合我啊,我可以出镜的!” 她对在许萱萱那里的失利仍耿耿于怀,她想比起励志博主,一个陪人治病,帮人解忧的行业和博主确实要更有想象力竞争力一些。 来雪认为这也是个不错的规划,但她更理智些,认为自媒体的红利期已经过去,如果不是特别出奇,又或是有专门的MCN公司扶植,想要出头是很难的。 对此,蒋大佑则另有主意,“所以啊,除了就诊知识的普及,我们还要会讲故事。” 蒋大佑提出他们的自媒体号还可以在征得一些患者同意的情况下,记录下他们的陪诊全过程,以及在陪诊过程中的一些见闻。 “比如,这次咱们在北医三院门口遇到的那对带着脑瘫儿维权的夫妇。”蒋大佑以为,哪怕日光之下已无新事,亲情这把刀也总是催人泪下,引人动容的。 “多么好的流量密码啊!”蒋大佑已是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的状态了。 赵只今也是,在她的想象之中,百万大V的标签已经贴在了她的脑门之上。 唯有来雪一脸沉静,继续持谨慎态度,表示,“记录生活跟表达价值观是两件事,所需要承担的责任是很不一样的,换言之,你怎么敢仅凭眼见就对一件事或几个人发表意见。” 赵只今、蒋大佑对此表示认同,于是一齐陷入沉思,来雪见暂时按住了他们就要窜上天的雄心壮志。 “总之,别急于求成,先从去跟保险公司对接开始吧。”来雪道。 026 科技再发达都治不了脑残 来雪的话起了一定作用,却没有完全起作用。 赵只今实在是很想快些打开局面,蒋大佑亦是,甚至他的压力更紧迫一些,毕竟陈蓦已经正式提出了离婚,他想迅速做出些什么,好让陈蓦看见他的改变,再给他一次机会。 蒋大佑把陈蓦要跟他离婚的主要原因归咎于对他只埋首在家庭生活的不满,认为只要他出来工作,便能填平那沟壑,只是有些事是成因却不一定是解决之道,蒋大佑尚不明白这个道理,于是非常轻易地便将自己投入到了另外一条其实也不明朗的道路上。 熬罢两个通宵,蒋大佑现学现卖地赶制出一份短视频的拍摄脚本,以如何在北医三院建档为主题,末了点缀上了夫妇维权带着脑瘫女儿在院门口卖唱的事件,他因为来雪那番嘱咐的话,没有一上来便带舆论煽动情绪,但他心里又想,维权夫妇是更能吸引人的存在,还是得根据他们的故事出个下集。 蒋大佑完成脚本后,只找了赵只今,他怕来雪会让他把这排布延后。 赵只今捏着那照旧只有一页纸的内容,是真的有些好奇,“你肚子里的东西是不是每次只够输出这么多?” 蒋大佑想说只这一页就耗费他全部心力了,但面上却强撑,“尊重他人劳动成果是每个人应当有的优质品德。” 赵只今嘿嘿一笑,转而读完了脚本,脚本并不复杂,拍摄起来该是很简单,可赵只今心里仍有顾忌,总觉得该事先知会来雪一声,毕竟陪诊小铺是由她创立,也该由她主导。 蒋大佑劝她,“先试试吧,只一条短视频而已,既是锻炼,也是试水,等后面我们真的开始运营视频号,也能有些经验。” 赵只今没经住这劝,又或是她心中早有了偏向,她感觉自己在落魄的泥泞里淌太久了,急需一些她感兴趣又或是发着光亮的东西引领着她往前走上一走。 * 这是一场准备很不充分的仗,拍摄的相机是赵只今一时兴起购入然后又冷落好几年的微单,摄像的人是继续着现学现弄左手百度百科右手进行拍摄的蒋大佑,出镜加剪辑的人是励志转行做博主却连视频剪辑软件都是才下载好还在摸索中的赵只今。可神奇的是,这件事最终却是颇有效率的完成了。 在上传这第一条短视频之前,赵只今跟蒋大佑皆是忐忑万分,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标题和视频内容,蒋大佑感叹自己高考检查试卷时都没这么认真过,赵只今则觉得这条视频虽然看起来没有很突出的优势,却也没有特别拉胯的地方,客观来说,是一个在及格线往上的作品。 总之,人事已尽,剩下的只看天命,赵只今摸了摸腕上的手串,想,万物和人一样,都有各自的命运,能不能突围,有时是件充满玄学的事情,不然何以解释,同样的主题、内容、套路,有的人拍反响平平,有的人却是获赞无数。 赵只今不做一飞冲天的白日梦,却希望这件事能给她胶着的人生打开一个小口,让她有事可做,有希望可奔。 转眼便来到了周末,赵只今说好要去何云芝怀柔小院做客的日子,她很自然的叫上来雪一起,但身为I人的来雪却是不给任何商量余地的拒绝了她。 “我不能社交,为了钱或者梦想还行,其它的不可。” “那你的梦想是什么?” “当下的梦想就是不社交。” 赵只今无语,只能转而去找蒋大佑。 “去散个心吧!”她打着为蒋大佑着想的旗号。 蒋大佑则识破她的小心思,“想蹭我的车就直说。” 但不管怎样,蒋大佑这两周确实是很憋闷,所以到底没有拒绝,并且他还将陈恩洱也带上了。 按照陈蓦的计划,从这一周开始,每个周六日陈恩洱都该去往姥姥姥爷家住,为之后他们的分开做过度准备,而陈蓦又还给陈恩洱的周六日增添了一些新的课程,比如法语和马术。 在蒋大佑看来,陈蓦这不仅是要将陈恩洱培养成全才,更是要将她塑造成一位天才,什么都会,什么都精通,他很不明白,一个四岁的小孩怎么需要这么着急的掌握那么多的技能,想着并不明朗的以后,他只有抓紧所有能带陈恩洱疯玩的机会。 * 何云芝听到赵只今说还想带新的朋友一起来,很是高兴,她并不怕孤单寂寞,却也是喜欢热闹的,特别是这么些年的支教,她每日都跟孩子待在一起,这次回来休整,耳边长期听不到动响,有时只觉得落寞。 不过,饶是何云芝多么好客,对某个人,却只有抵触。 算起来,她与任广辉已有快三年未见了,再前面那些年,即使见面也很匆匆,以至于何云芝对这位前夫的面目认知已是模糊,但恨比爱深刻,厌恶则又是比这两种情绪更为强烈的存在。总之,当何云芝打开门看见任广辉那张大脸时,心里只三个字在反复翻腾,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烦死了…… 何云芝又久违的想起了三十多年前两人的相遇相识与相爱但因为缺少相知所以注定分开的孽缘开端。那时何云芝和任广辉都在读大学,比起爱往英语角、诗社跑的同龄人,何云芝开始应着政策的变化发挥自己从小便很优秀的小财迷属性,在学校里倒卖各种小商品,而任广辉则是跟在她身后对她表示欣赏并要加入她的人。 除了爱好赚钱,何云芝也很爱好美色,所以看着任广辉那张酷似费翔的英俊面庞,没有设防,开始带着他一起。再者,何云芝还有别的考量,她想能考入他们学校的人,智商还是比较有保障的,更何况任广辉还长着一颗看似很聪慧的大脑袋,不过她到底忽略了事物的另一面,那就是任广辉除了长着一颗大脑袋,还长着一张大脸。而这张大脸在他们婚后靠着做家电生意发家后,开始提各种无理需求,比如要求何云芝退居二线安心持家,又比如要何云芝多生孩子特别是儿子…… 何云芝对此厌烦不已,但还未等她先发作,要任广辉明白什么叫做该有的羞耻,任广辉便先借着她家里的突发事件向她提出了离婚,理由是她家里发生的这件事,让他变得没有信心跟她继续走下去。 “你很漂亮,也很聪明,还很有能力,我们本来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可你妈妈的这个病……我……我不是说你也会得这病,但这总是个隐患不是,准儿也是,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很健康,但谁知道以后会不会犯病?你是知道我的,我想要很多个孩子,而从优生优育的角度出发,我们不适合再在一起了。” 想着那时任广辉的自大无耻,又想着母亲患病后的苦楚与难捱,再有就是最近他闹出来的那一出影响到任准工作的事,何云芝只想直接把门摔在任广辉的脸上。 “你怎么来了?” 何云芝颇为冷漠的问,任广辉则笑得一脸殷勤,反问:“怎么我不能来吗?” “不能。”何云芝看了眼任广辉那张过分光滑,眼角眉梢紧绷的很不自然的脸,又补充,“哪里做的医美,丑死了。” 这下,任广辉不笑了,他尴尬的摸了摸眼角,自顾着走进了小院,四处张望了一番后,转移话题说:“你这儿打理的不错啊,这就准备回来常住了?” 何云芝不理他。 任广辉则追着她看,一面看还一面在心里肯定着自己当年的眼光,不得不说,这么些年过去了,何云芝仍是美的,只是……他又有些挑剔的看了眼何云芝那张素颜的脸,以及身上那件过于素净的连衣裙,想这女人真是不懂爱自己。当年离婚她退出公司,却拿了许多股权在手里,自己每年打给她那么多分红,她却不舍得给自己多些保养,穿得也是些便宜货。 “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赚来的钱不给自己花,也不给儿子花,反而拿去给那些没有关系的孩子花。不是我说,意思意思得了,你还真要扎在那穷乡僻壤做一辈子支教啊?” 好为人师是任广辉最典型的恶习之一,且随着年龄增长还有精进,何云芝忽然感觉这里远离市区交通尾气的空气也不新鲜了。 见何云芝在走神,任广辉追说:“话说你也该回来了,任准年纪不小了,你在身边,也能帮他把把关多看看找个好对象。” 何云芝叹了口气,终于还是没忍住恶语相向,“你离他远一点,他就能万事顺遂,包括找个好对象。”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让你离你儿子远一点的意思。” 任广辉抽了口气,没想到这么久未见,何云芝对自己的态度没有最恶劣只有更恶劣。 “我是他爸……” 他忍不住要强调,何云芝却打断他,反问:“你要不是他爸爸,你以为出了那样的事,我会饶过你?” 任广辉不吭气了,那件事确实是他的失误。 何云芝继续批判他,“没有脑子就学做哑巴,闯了祸就该消停下,你却还是这架势,有够无耻。” “科技再发达都治不了脑残。” “我都不求你做个人,只求你别出现在我面前。” “还有更难听的话,我都不愿意说给你听,因为不值当。” “对的,你就配我一声呸。” …… 饶是任广辉来之前做了充足的心理建设,知道何云芝对自己不会有好态度,可在她这一声声中没有一个脏字杀伤力却丝毫不减的训斥中,还是渐渐有了溃败之势。 任广辉弃甲曳兵的往门口走,张开嘴想挽尊的再说些什么,但何云芝却再次将他打断,不容任何商榷的说“闭嘴吧,走快一点。” “得!”任广辉在这一声认命的叹息中彻底败下阵来,随即伸手打开了门,但转机亦在这扇被打开的门之后。 “准儿!”任广辉异常惊喜的看着门外站着的任准,以及他身旁那位打眼望去便很亮眼的女生。 “这位是?”他认不准要往未来儿媳妇的方向做猜测,可目光再往旁拓展去,又看见了一位年轻男子牵着个约莫四五岁的 小女孩,这个组合之下,任广辉实在摸不清谁和谁有关系又是个什么关系,只能先默不作声,等着观望,同时他心里又很懊恼,自己竟然把何云芝说的话听进去了——没有脑子就学做哑巴。 027 唯有做母亲这件事情,却是不得要领 那晚的临时爽约,任准其实更愿将其形容为逃跑。 作为医生,他清楚的明白长期喝酒会带来的的负面影响,他能纵容自己一时,却无法顺着这条堕落的轨迹继续下去,他怕如此下去再也无法回归手术台,可在此时的心境之下,他亦找不到重回的勇气,所以变得不那么糟糕便成了虽不妥帖却也只有如此的下下策。 而这几日,有关赵只今的追问就躺在对话框里,任准没回复,确实是不知该怎么回复。 任准还在无解的沉默里,赵只今却很自然的再次发来信息,说她这周末会去何云芝的怀柔小院做客,还问他会否去。 何云芝也发了邀请给任准,但任准则想也不想的拒绝了,看见赵只今的询问,他心底又涌上说不清的纠结。 【不一定,看时间。】 任准如是回复,可等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按着导航开了大半路程,就要到达何云芝发来的地址,发现此任准下意识的想要折返,可车子又在他不自觉的行驶下停在了路边的超市旁,几分钟后,他出来,手里提着的是做客常备的礼品若干,牛奶、坚果和果篮。 接着,任准仍有反悔的余地,但在他到达目的地,把礼品从后备箱里取出又放回好几次的过程中,赵只今出现了。 * “嗨,好巧啊!”女生声音清亮的说,基调跟今日无比晴朗的天很是契合。 任准闻声,胳膊停滞在空中,顿了顿后,终于还是将原本打算放回后备箱的礼品提了出来,转过身,他并不自然的回,“嗯。” 赵只今似是已经不在意上次被放鸽子的事情,甚至很熟稔的拉过陈恩洱和蒋大佑,向任准做了介绍。 陈恩洱非常人小鬼大的打招呼,说:“你好,帅哥哥。” 蒋大佑则露出‘可以啊,有情况’的意味深长的表情。 任准很礼貌也很生疏的回应了一番,赵只今则目光沉沉的盯着他手里的礼品若有所思着。 片刻后,任准被看得实在不自在,问:“怎么了?” 赵只今这才回过神来,却是指着一旁的蒋大佑抱怨,“我说先把礼品买好,你却说中途随便找家超市就能搞定,结果呢,连个小卖铺都没遇上。” 蒋大佑亦有些为难,想人家作为亲儿子都没有空手而来,他们却真的舔着三张脸来吃白食。 “我再搜搜看,附近应该是有超市的。” 蒋大佑说,任准却似遇到了大救星,抢着脱口说:“不用那么麻烦。” “嗯?” “这些东西给你们,你们送出去就行。” “这怎么好意思?”蒋大佑有些不好意思。 一旁,赵只今想着上次弥漫在这对母子间的怪异气氛,又看了看任准那别扭的模样,很爽快的应承下来,“行啊,那我把钱转给你,就当做是你帮我们代购了。” 任准不太懂如何跟何云芝相处,纵是心底对她留有柔软之地也是表达不来,此刻他只觉终于丢掉了烫手山芋,如释重负地,也不再管细节了。 赵只今麻溜地把钱转给了任准,之后,这三大一小便沿着小道去寻何云芝的小院。 * 何云芝的小院位于九渡河西四渡河村,虽被群山流水掩着,却是不难找,五六分钟的路程后,那座灰瓦白墙的中式四合小院便出现在了几人的眼前。 为了方便赵只今他们来访,除了地址,何云芝还发了外院的照片,赵只今一番对比后,完全确认,她走在最前头,就要抬手敲门,位于后方的任准却先一步扯住了她的手腕。 任准的手偏凉,在这气温胶着不减的天气里,让赵只今的触感无比清晰,她不由地滞在原地。 “怎么了?” 她开口问,任准却又是一个噤声的手势,赵只今望着他那张忽然显得很严肃的脸,很配合的闭了嘴。 而院里,何云芝和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屋外的沉默里愈显清晰,赵只今猜想,任准大概是率先听到了里面的动静。 几分钟后,赵只今对何云芝最初的印象完全颠覆,她怎么都想不到,那个初见温柔大方又恬静的何阿姨竟然会有如此泼辣的一面,更甚她骂人的功力简直了得,不带一个脏字,却让人尤见血雨腥风,赵只今听着甚至有些同情里面那位被说到哑口无声的男人。 听对话内容,赵只今不费劲儿便理清了男人跟何云芝前任夫妻的关系,她略有尴尬地看着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任准,以为他会为难,不想抬眼却只看见对方不自觉向上掩饰不住的笑。 赵只今:“???” 但她还来不及多问多思考,面前的门突然就被打开来了。 * 任广辉在弄清了到访几人谁是谁后,止不住的笑容洋溢,他把赵只今当做了任准正在接触的恋爱对象,心底在埋怨何云芝对此密不透风的同时,屁股牢牢固定在了椅子上。 走?不可能的! 任准拉黑任广辉已半年有余,任广辉在小黑屋里抓心挠肺着,没有办法之下,在上个月跑到了前老丈人的家里,老爷子发话,任准却仍是倔的可怕,没有露面,任广辉无奈之下,出于内疚心理,将作为老子的脊骨又折了折,留下了一张存着一百万的银行卡,想当做弥补。 而此时,当任广辉终于再次见到任准,满腔的各种情绪交杂,却汇不成一句话,“那个……最近……就还好吧?” 他好不容易问出口,任准却没有丝毫犹豫的无视了他,在院子里观赏起爬满支架的葡萄藤蔓来。 不过事实上,任准不愿搭理任广辉是一方面,另一面,他是怕被旁人发现他那每隔几十秒便忍不住跃上面颊的笑。 他不跟何云芝生活已经太久了,久到已经忘记了母亲的底色是厉害和泼辣的,她只是出于对和父亲婚姻生活的极度厌倦,才在之后练就了云淡风轻,也因为出于对不能给自己完整家庭的内疚,开始给他最大的温柔和自由。只是任准其实并不喜欢这样刻意的尊重,何云芝也好,任广辉也好,他们在那段婚姻结束之时都没有来认真的问过他的意见,他们迅速撤离了彼此的生活,开始重建各自新的生活,可有关他被剥离走的家,却是一直没有交代。 有关任准的这番心思,何云芝并不知晓。说来奇怪,从小不管做什么事,她都是很快上手, 唯有做母亲这件事,却是不得要领。 最初喂不好奶,哄不好睡,换不好尿布,而后任准大了些,关于陪他玩,辅导他功课,关注他的心理成长,她也总是显得笨拙,会被任准说‘妈妈你好无聊哦’,‘妈妈你怎么这么笨呀’诸如此类的话,反倒是任广辉,上述的所有事都能胜任,任准跟他一起时也总是无比放松快乐的状态。也因此,离婚时,何云芝主动放弃了任准的抚养权,她心底对此非常内疚,再面对任准时也总是笨拙,只能硬搬书本上的一些知识,如要给孩子足够的自由和尊重,又如离婚后在孩子面前不要做仇人……而有关这一点,何云芝抬眼看着不远处抚着腰间大H腰带笑得过分殷勤的任广辉,只觉得好难。 “老任。”何云芝在如烟往事里惆怅了一阵,努力撑起一个不带杀气的笑容,伸手唤他,她不愿当着任准的面下逐客令,只希望这人有些自觉。 任广辉则完全没有这样的自觉,他的注意力全都在赵只今身上,他越看越觉得这女孩可爱,长得好看,还很喜庆,他年纪大了,天然地排斥一切苦大仇深,而有关未来儿媳,他觉得什么都没有性格重要,毕竟什么钱啊房啊,他都有,还很多。 “赵只今?都是哪几个字啊?” “老家哪里的呢?” “今年多大了,属相是什么?” “来北京多久了啊,从事的是什么工作?” “你和准儿什么时候认识的啊?处多久了?” …… * 作为曾经的中老年模特以及一直的中老年之友,赵只今太能读懂任广辉看向自己殷切眼神背后的意味了,这是把自己当成准儿媳妇开始考察了,但偏偏重要的当事人任准却不在近处不能自己做解释,所以赵只今只好将本人包装成一个来自偏远小城刚来北京不久没有正经工作还有一对没有什么劳动能力的父母需要负担的前途非常渺茫也没什么希望总之就是不太适合结婚的一女孩,以免后续产生什么不必要的误会,可叫她大跌眼镜的是,对面的任广辉听着她的一系列作答,反倒笑得愈发和蔼可亲,一面好好好的点着头,一面轻抚着自己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让赵只今觉得,下一秒他就会摘下那枚玉扳指给她当做是定亲礼物。 事实也确实如此,任广辉听罢赵只今的一番作答,只觉得这女孩坦荡不做作,心中更加认可她了。 赵只今愈发惆怅,她一时摸不准对方的套路,想要逃跑,另一面,一直得不到任广辉回应的何云芝走了来,她先是对着赵只今温柔一笑,而后则对着任广辉咬牙切齿地下逐客令。 “快些走,别添乱。” “我不添乱,你多添两个菜吧,我也留下,人多更热闹。” “不差你这一个。” “也不多我这一个不是?” “快走!给你脸了。” “别这样,我好不容易见着儿子一面,你多少给我点面子。” “给你面子你有脸承吗?” “有!你刚不说给我脸了吗? “……” 大抵是出于父爱的力量,原本被何云芝完全压制的任广辉竟然在这一轮的对峙中占了上风,何云芝在他的诡辩中一时语塞,而任广辉则抓紧这一契机大声的道:“今天真开心,我来下厨吧,厨房在哪儿?” 可偏偏这世界从来都是事不遂人愿,还不等任广辉发挥余热,小院的门再次被扣响,任准离最近,快速走去开门,但当门被打开,门里和门外的人都是被定格在了原地。 任广辉率先察觉到门口那怪异的静谧,他走过去,心里一句妈耶,也被锁住,而后是何云芝,她也做出了和前面两位如出一辙的反应。 剩下的赵只今、蒋大佑因为信息差的原因,不明所以的望着这似被冻结住的曾经的一家三口以及他们对面站着的一位年轻女人。 028 你!他!妈!的…… 年轻女人看起来约莫三十岁出头,生得一副好容颜,一头波浪卷配着修身的红色连衣裙,更叫她看起来别具风情。她见着跟前面色都是发沉的三位,对他们表现出来的抵触态度很不意外。 不过,陆心怡只无措了不到三秒,便迅速敛起了心虚,笑着露出她那一双甜腻的梨涡,亲昵的道:“云芝姐,知道你回来,一早就想来拜访了,前两天去商场,随便买了点丝巾、茶叶、香薰之类的小玩意儿,还希望你不要嫌弃。” 然后她在抬手展示了下拎着的各色礼品袋后,又对任准说:“小准,好久不见了,我听说你爱好骑行,又快到你生日,就给你买了辆山地车,你给我个地址,我叫人给你送过去呀。” 何云芝和任准都是没有回应,更甚何云芝剜了任广辉一眼,意为快带着你的小娇妻麻溜地走吧。 任广辉有一种终于就要破冰成功却又被冰冻三尺的感觉,无力、懊恼又觉得丢面,“你又犯老毛病了是吗?” 他猜想陆心怡一定是又偷看了他的手机,陆心怡没否认,反而装委屈无助的说:“那谁让你一直不肯原谅我?而且我也是真的想亲自来给小准还有云芝姐正式的道个歉。” 但她心里其实在咒骂任广辉,认为他简直是没有良心,这个大儿子重要,他们的小儿子就不重要了吗?更甚他们的小儿子任定才做完手术没多久,怎么比都是更需要关心的那一个,可偏偏……想到这儿,陆心怡的心虚又生了出来,她不怎么有底气的想,可偏偏任广辉现在以讨好任准为首要任务,想要弥补先前她闹出来的那桩事对那大儿子的影响,还冷落了她,一副就要和她过不下去的模样。但这事又怎么能全赖在她的身上呢?在当时,事关任定的身体健康,她的冲动完全合乎情理,只出于当母亲的心,没有一点要故意构陷任准的意思,后来出了那件事,任准被停职,那都远远偏离了她的本意。 “你快歇歇吧,你的道歉没有用,你消停点最有用。”任广辉一面说一面去看何云芝和任准的脸色。 陆心怡看着任广辉对那母子的小心翼翼,心里委屈更加,但面上仍得稳住,“我知道,道歉弥补不了对小准的伤害,但我真的做不到什么表示都没有。小准,前面阿姨一直都见你不到,今天终于见着,我必须要真心实意的向你说声对不起,我也知道这很无用,但我希望,你能稍稍体谅一下我做母亲的心,对我少一点点埋怨。小准,真的对不起。” 陆心怡做潸然泪下状,说完还卑微地鞠了一躬,任广辉对她仍有些感情,张了张嘴,终于没有忙着否定她,甚至他还略有期待的望向任准,但认准的头一直偏向别处,脖颈僵硬地像是转不动一般。 “准儿啊。” 任广辉想适当调和下气氛,任准却突然说:“走了。” 那一声像是对何云芝说的,又像是对不远处站着的懵懂的赵只今说的,因为他始终没有看向任何人,一双长腿一跨便从陆心怡身边擦过,跨过了门槛,走了出去。 “哎!”任广辉简直痛心疾首。 何云芝则是沉静着一张脸,没有一句话,不过饶是情绪再不外露,她绷紧的下颚却还是泄露了她的不满。 “我……这……”任广辉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陆心怡一早料到任准绝不会理会自己,倒也不特别难堪,但她仍低垂着脑袋掩面轻声啜泣,想要任广辉知道她尽力了。 何云芝不想再看这女人的惺惺作态,以及任广辉那颗只会犯蠢的大脑袋和其叠加在一起的大厚脸皮,下逐客令,“这下可以走了吧?” 陆心怡继续哭,任广辉还想再找补两句,但任准已经走了,何云芝也没了表演和平与尊重的必要,沉声道:“别逼我骂人啊!” 骂人!那种骂人吗?任广辉却是有些莫名的激动,他已经很久没有见何云芝发飙说脏话了,而何云芝见他脚下步子仍不动,心中不忿立马化成一个个掷地有声的音节往外蹦。 “你!他!妈!的……” 任广辉跑得很快,有这四个字就够了,他很了解何云芝的功力,你他妈的后面的输出并不是他可以承接住的。 * 赵只今并不了解这位前夫曾经被这位前妻如何三百六十五度无死角的训骂过,但那句‘你他妈的’听得她也是虎躯一震,何云芝再次刷新了给她的初印象,叫她诧异,人竟然能有如此不一样的两幅面孔。 而更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在送走了那两位不速之客后,何云芝转过身面向她的却又是一张无比和煦的笑颜,并还声音轻柔地说着最狠厉的话,“ 狗男人,有时候必须得骂。” 赵只今使劲儿点头附和,她感觉一旁的蒋大佑突然就变紧张了起来。 何云芝又道:“一点家事,不要见笑啊。” 赵只今犹豫了下,决定也展示下自己的大脸,凑上前,回,“不笑,但是好奇。” 赵只今很不把自己当外人,何云芝对她的喜爱也是全无防备,不过毕竟事关任准的私事,她能说的很少。 “医生遇到医闹不稀奇,但被自己爸爸医闹还因此被停职的,怕只有任准一人。”她简单概括形容说,赵只今听后异常唏嘘,也不忍心再往下深挖了。 不过有关何云芝自己的种种,她倒是没有什么保留,关于她早年那段高开低走的婚姻,她这些年做支教的经历,还有就是她这次回北京的原因。 “膝盖不好,类风湿性关节炎,回来休整过个冬天,那边阴冷,又没有暖气,实在有些难抗。”何云芝笑笑说,又是浮云淡薄的清爽模样了。 赵只今也与何云芝聊了许多,聊她年少时的意气风发与现在的落魄、彷徨,还有就是她和来雪、蒋大佑三人之间奇妙又深厚的友谊,以及他们现在正在做的事。 “悄悄说,接不到拍摄的工作后,我其实投过好多简历,但是都石沉大海了,我看校友群里也时不时的有人在讨论,说现在的就业形势很不好。当然,我的情况和我自己没什么正儿八经的工作经验也有关。不过上班除了稳定也没什么好的,坐牢不还更稳定,坐得好是无期,坐不好也有个两三年。而我现在做陪诊,起码自由度高,我自己也蛮有兴趣,不管怎样,都是种经历对吧?”赵只今很会安慰自己,虽然关于未来她更多怀有的是情绪是惴惴不安。 不同时代有不同脉络,身处于其中的人亦有着不同的命运和烦恼,赵只今的烦恼在于时代给过她机会和她红利,却又只是昙花一现,要接受这份落差,去面对这个时代虚幻繁荣下的残酷法则并找到出路,并不容易。 何云芝对此亦有感触,当下已不是他们曾经那个读书便能有个好出路的时代了,更甚‘读书无用论’开始重新席卷偏远山区,‘好好读书,走出大山’则成了一个指向不明朗的口号,无法再鼓励到更多以解决生计问题为最要紧事情的孩子们。而在北上广这样变数多过机遇的城市,努力就会得到回报,也成了一个伪命题。 何云芝没有安慰也没有鼓励赵只今,她只是一直耐心的倾听着,而后表示她正好有看诊的需求,很愿意来体验下陪诊服务。 赵只今有些惶恐,赶忙摇手,说:“我真不是来卖惨的,您不用刻意帮我。” 何云芝笑,“我也真不是为了帮你,确实是我现在有时发病起来很痛,站都站不直,很需要有个人帮我跑前跑后。” “这么严重吗?”赵只今没了顾虑,转而开始督促何云芝尽快去治疗。 何云芝下意识摸了摸膝盖,“嗯,前面已经去看过了,开了些药,看看这两周的效果,后面可能还需要做理疗。总之,到时候有需求我提前联系你。” 任准能来,是惊喜,而之后惊喜变意外,何云芝心里是说不出的惆怅。 * 她这次回来,是为了养病,更是为了任准,她发现,孩子在顺遂时,为人父母尚能抑制住想念,而当孩子陷入困境时,她做母亲的,只恨不能有瞬间移动术。只是当真的回来,她又陷入了更大的无力感中,她须得承认,有关如何跟孩子相处这件事情,她已然变得更加生疏,除了手刃任广辉这个不靠谱的亲爹外,她一时竟没有更好的主意了,她甚至不太敢和任准正面去谈那件事情,问问他现在的感受也和对之后的打算。说到底,她自嘲地想,她更是个不称职的母亲。 说是对任准的到访并不抱期待,但何云芝备下的食材却都是任准爱吃的,甚至因为不擅长厨艺,她还事先去老爷子那里偷偷学艺了几次。在准备午饭时,她免不了眉头深锁,为小方桌上缺席的那一角而叹气。 “快放下那根丝瓜吧。” “对,它是无辜的。” 何云芝叹息间,蒋大佑带着陈恩洱突然出现在厨房门外,何云芝一怔,啊了下,没有读懂他们的冷笑话,陈恩洱又眨巴着眼说:“爸爸说,做饭的时候要努力有个好心情,这样做出来的食物才更美味。” 何云芝这下懂了,他们是在宽慰自己,她忍不住笑了下,气氛好转间,蒋大佑跟陈恩洱也进了厨房,开始给何云芝打下手,陈恩洱小小孩一个,主打一个凑热闹,蒋大佑却是很熟悉厨房的这一套活,不多时,就完成了所有配菜准备,并还申请由他来炒菜。 起过,烧油,爆香……蒋大佑的一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屋内很快便飘香四溢,但他却还谦虚的说:“是你这灶台搭得好,火烧得旺,锅气足,炒出来的菜自然香。” 何云芝又看了眼一旁的陈恩洱,她一看便是被养育的很好的小孩,来别人家做客,有礼貌却也不失活泼。 “你平时经常带孩子吧,看起来家务活也没少做,是个好爸爸。” 何云芝忍不住夸赞,蒋大佑则照旧谦虚,“没有没有,我就凑合,是我们家恩洱不嫌弃我。” 陈恩洱刚在蒋大佑的指挥下去外面摆好碗筷,回来刚好听到这句话,笑着补充,“对,我和爸爸约定好了,没有人是完美的,我可以不是个完美的小孩,他也可以不是个完美的爸爸,我们要互相包容,不可以嫌弃对方。” 这番话落在何云芝耳里,又让她一阵恍惚,没有人是完美的,要互相包容……她开始质疑自己,因为无法成为完美母亲而干脆放弃答卷的做法,对任准真的好吗。 029 婚姻是无法面面俱到的,自己只要取所需即可 午餐都是些简单的家常菜,最重头的也不过是一尾清蒸鱼,可因为这些菜都是附近村民自家种的,少了大棚的催化,有了该有的菜的清香,叫人吃完心里胃里都很尽兴。 这之后,何云芝又带着赵只今他们在周围转了转,远离城市喧嚣,最质朴的山水便足以抚平人心中的褶皱。蒋大佑带着陈恩洱在溪水旁嬉戏,赵只今跟何云芝则坐在岸边的石块上,随意又懒散的晒着日光,如此时间一晃便来到了下午,到了要分开时,何云芝犹豫再三才掏出了一个罐子,里面装的是她专门为任准做的炸酱。 蒋大佑一副明了的模样,说:“都说北京最好吃的炸酱面都是自己家做的,等下次我们再来叨扰,一定尝尝。” 何云芝则露出一个不置可否略微尴尬的笑来,她又检查了下罐子的密封性,然后将其递给赵只今,拜托她把它转交给任准。 这下换赵只今尴尬笑了,她以为自己和任准还没熟悉到如此地步,可想着自己欠任准的那顿酒,又觉得这不过是件顺手的事。 “好吧。”她接过罐子,想着不如今晚就把任准约出来。 * 这边赵只今、蒋大佑、陈恩洱度过了风和日丽的一天,那边任广辉和陆心怡则是在出门后就爆发了一场大战。 “偷看我手机的事,如果再有下次,我们也不要再住在一起了。”任广辉几乎是暴怒的说。 这种情况下,陆心怡再有不忿,也还是选择了隐忍,沉默地等那人继续发泄。 “这么些年了,你怎么越活越倒退,为什么就是学不会尊重别人的隐私?” “我再重申一遍,我需要空间,你不要总是一而再再而三的越界。” “一天天的,除了我爱你,买买买,你还能再找点别的事做吗?” …… 任广辉一句句的吐槽着,陆心怡也在心里一句句地反驳着。 “你管自己叫别人?” “需要空间干嘛还结婚。” “爱你的话你听听就罢,以及你不也爱买买买,还有医美。” …… 到最后,任广辉的怒气撒差不多了,陆心怡也没有被特别气到,她甚至还宽慰自己, 婚姻是无法面面俱到的,自己只要取所需即可。 * 而等两人走到村口时,任广辉多少也恢复了些理智,主动问陆心怡,“你开车来得还是?” “打车来的。”陆心怡借坡就下,伸手挽过任广辉,做无事状,半撒娇的说:“想着刚好能跟你一起回家,你最近忙,小定特别想你,今天我出门前,他还说叫我一定把爸爸给领回家。” “嗯。”任广辉仍旧不苟言笑,但却没再多说抱怨的话,随即解了车锁,示意陆心怡上车。 不过不说抱怨的话,任广辉跟陆心怡却也属实无话可讲了,他近来对这段婚姻愈发不满,经常懊恼于自己当时的选择,他那时刚结束第二段婚姻,第二任妻子跟何云芝是个很相像的人,学历高,能力也强,家庭也不错,喜欢家庭生活却又更热爱工作,他们在第一个孩子降生后就她该不该暂时主内爆发了激烈争吵,而后她心不甘情不愿的辞去工作,专职家庭,但只不过半年便提出了离婚,理由是三观差距过大,情感已经破裂,没有再继续过下去的基础了。她态度很强硬,任广辉不同意便直接提起了上诉,并搬出去开始了分居,最后法院判定他们离婚,而因为孩子未满两周岁,抚养权也不许有异议的给了母亲。任广辉自认对她还有感情,到了最后仍在挽回,不想女方却对他表现得无比厌恶,表示,“最初你打动我的是你懂得欣赏我的能力,也愿意支持我的事业,但这一切的基础却是不能冒犯你的权威和利益。你想找一个漂亮的能干的女人,但又要在你认为关键的时候把她囿于厨房和卧室,就这你还说你是爱我的?你太无耻了。” 在任广辉看来,你太无耻了,这句话着实有些过分了,他必须得说他确实是爱着第二任妻子的,但这并不妨碍他更爱自己,并且他以为人都是更爱自己的,这很自私,这也是人性。在同一类型的女人身上栽倒两次后,任广辉又还重蹈覆辙了一次,这次他又收获了一张离婚证和一个女儿,直至此之后他才不很情愿地适当降低了些要求,他想如果再结婚,那人可以不那么优秀,最主要的是得愿意把家庭放在第一位,愿意跟他多生几个孩子,想到这儿,他便有些开始埋怨何云芝跟第二任妻子了,觉得是她们耽误了自己,他很信奉多子多福,可在四十岁,才勉强有了一儿两女。 跟陆心怡结婚,算是任广辉降低需求后的妥协,也算是陆心怡的有所预谋。任广辉看中陆心怡年轻、漂亮、工作普通但还蛮有上进心,最大的短板是她家境很一般,还有个不太成器的哥哥,但任广辉想了下何云芝的那位父亲跟妹妹,觉得另一半的家里太强势也是不好。陆心怡则更清醒,认为在北京这样女多男少,反雌竞口号最响但婚恋竞争也着实激烈的城市,她的年轻貌美都是时效性很强的资本,必须要尽快行使,她知道任广辉的爱是有限且有条件的,但她已受够在经济上的捉襟见肘,认为建立在金钱上的关系才最可靠。 两人的结合算是供需相吻合,事实上,这之后的若干年他们也确实过得还不错,除了在两件事上,第一是陆心怡前面两胎都是女儿,第二则是终于是儿子的第三胎在今年检查出来患有小脑扁桃体下疝,万幸是最轻度的I型,通过手术基本上可以完全治愈,但不那么幸运的便是在治疗过程中发生了一些意外,让任准被停职也记恨上了自己,而还准备拼四胎的任广辉在这个时候更犯难起来,他开始质疑起自己当初的选择来,认为陆心怡可能不是那么好的选择,她是漂亮,生出来的几个孩子也活泼可爱,可看起来就是没有继承他聪明的头脑,不似任准,从小做什么都是拔尖,他又想起婚后几年他才发现陆心怡的原名叫陆慧芳,而她也并非是财大的本硕连读,她的本科是在湖北一所非常普通的二本就读的,这便让他有了上当受骗的感觉,认为陆心怡并没有那么优秀,又或说并不足以让他的优质基因得以传承。 * 任广辉沉浸在个人的怨闷当中时,陆心怡则盯着他那打了除皱针也不太顶用的眼角,哪怕他没什么表情,那沟壑也足够让蚊子就此终结嗡嗡嗡的一生了,她想,一天天的净吹嘘自己基因优质了,这一眼角的纹路,可别遗传给她的三个孩子。 两人恍神间,任广辉的手机开始叮当作响,它被放置在支架上,因此陆心怡能清楚的看到来电人,汤圆,任广辉最近新招的助理,一个名校毕业的九五后,长得很漂亮,做事也很漂亮,只是对她却是很大的威胁,她能明显感觉到,任广辉对她的不一般。 电话一直响着,任广辉却没去接,任它自个儿静下声来,陆心怡的心却和那来电相反,愈发的不安静。 “怎么不接电话,有鬼啊?”饶是修炼了那么些年,陆心怡有时还是会自乱阵脚,也实在是因为任广辉不是一般的渣男,她也是随着这些年并不容易的婚姻生活逐渐认识到的,不怕渣男渣出底线,就怕渣男渣得坦诚,任广辉便是一个非常坦诚的直男,他在婚前便告诉陆心怡,说他不能保证情感上的专一,只能保证婚姻上的专一,换言之,他如果喜欢上别的女人,是会跟她提出离婚的。 “你能理解的吧?毕竟婚姻是反人性的,谁能保证这一辈子只爱一个人?更何况是我这样优秀的男人,不过你也别有压力,至少我不会在婚内出轨,即使我们有天离婚,我也会给到你该有的补偿。” 而在这十来年的婚姻中,是出现过离婚预警的,只是刚好那时她怀上了任定,现在,陆心怡仿佛又听见了那声警报响。 任广辉没肯定也没否认,只进行PUA,“女人太较真了不可爱。” 陆心怡心里,我可去你大爷的吧。 而事实上,任广辉确实是有些喜欢汤圆的,这么些年,他的审美又回到了起点,只是这位助理比起点那位还要有个性,虽是自己的下属却对自己的示好不屑一顾,什么都是公事公办,他频频受挫,决定反其道而行之,从给她全面绿灯变全面红灯。 * 比任广辉、陆心怡更烦闷的,是任准,他心情郁结到照着导航开也迷路,后面信号也跟着变差起来,左面就是一处野湖,但导航却还坚韧不拔地叫他左拐,任准听着那声音,一阵又一阵的心烦,索性退出了导航系统,将车靠边停了下来,静坐发呆。 如此折腾一番,任准回到家附近,已是黄昏。他一天未进食,饿得发慌,正打算随意找家路边店吃两口饭,赵只今在微信里拍了拍他。 任准手指迟缓地,问号还没打过去,对方又说:【来交出你的付款码吗?请你喝上次没还成的酒,顺便再给你个东西。】 任准想到交出付款码的旁边是一家味道还不错的饺子馆,回了个好字,同时他又想,这样见面也不显得他刻意。 任准心理活动丰富,赵只今却是没想太多,她得到任准肯定的答复后,立马就踏着凉拖抱着何云芝给的炸酱出了家门,等任准到达时,赵只今的手里还多出了一袋啤酒,见着任准,她立马展露笑颜,左右手轮流展示,“这是我给你买给你的啤酒,这是何阿姨托我带给你的炸酱。” 任准怎么都没想到赵只今叫她来是要拿炸酱给他,因为太过吃惊,他嘴角止不住的一抽,去确认,“你说这是什么?” “何阿姨专门给你做的炸酱啊。” 赵只今懵懂,不知道这炸酱背后是何云芝鲜少外露的母爱,但也是任准的噩梦。 030 美味食物的背后一定是有爱意做支持的 纵使跟母亲并不亲昵,任准却是非常认可何云芝,她聪明、漂亮,很厉害也很利落。任准知道父亲的公司能有今天离不开母亲最初的规划以及最后在任时一系列的改革,他也很敬佩母亲的魄力和韧劲,这些年都扎在支教的事业里,但也应了那句人无完人,看似完美且无懈可击的何云芝,是万万不能进厨房的。 任准记忆里,何云芝总是忙碌,鲜少能抽出空来照料他的生活,而就是那么寥寥几次,任准便集齐了难吃到吐,食物中毒,以及厨房失火的经历,他实在是难以想象,何云芝还有勇气提起铲子专门给他做了一罐炸酱。 这伟大又沉重的母爱啊……回忆间,他嘴里竟翻涌出了儿时记忆里的焦苦味,他十分保守,并没有伸手去接罐子。 何云芝其实也不想做那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人,可去探望老爷子时却还是在他的万般睥睨中不受控的被激将了。 老爷子说:“这么些年,真是一点长进没有,这刀工,差劲儿的,哎呦喂,出锅才放蚝油!” 老爷子还说:“别的且不说,我们那时,谁要是不能给孩子做一碗香喷喷的炸酱面,那可是要被嗤笑的。” 老爷子又说:“任准最爱吃炸酱面,不过我老了,最近都是小牛做给他吃,那孩子,每次遇上炸酱面,都跟饿了三顿似的。” 总之,老爷子是懂PUA的,何云芝也实在是定力不足,终于还是去买了块上好的五花肉,并配上了六必居的干黄酱,一阵猛如虎的操作后,成就了这罐多年未曾有的炸酱。 * 炸酱是直接封罐的,何云芝没有尝过,作为她的儿子任准也不傻,他表现抵触,赵只今就快要把罐子怼他脸上了,他也还是没去接。 “什么意思?” “送你了。” “这是你妈专门为你准备的。” “她很喜欢你,给你也不算辜负她的美意。” “……” 赵只今简直无语,她又看了眼任准那张不可一世的脸,实在不愿意惯着他。 “好啊,那我就收下。” 赵只今说完哼了下,将罐子揽回怀里,同时将啤酒也握紧了些,不预备给任准了。 “那我走了。” 但她又虚张声势了下,一个砍价后等待被唤回的动作,任准望着她转过身时松散下来的丸子头,心被擦起了毛边。 “那个……”他临时起意,决定叫住赵只今,可奇怪的是,他明明记得她的名字,可脱口而出的却是,“心相印。” 这是什么low low的谐音梗?赵只今一头雾水,迟缓的回过身,“你叫我什么?” “维达。” “……” “清风。” “……” 赵只今认定他是故意为之,自己的名字多好记啊,于是再度转身要走,不给他捉弄的机会,任准不再继续玩笑,认真叫她,“赵只今。” “干嘛?” “吃饭了吗?我请你吃饭。” * 赵只今想,任准真是个不按套路出牌的。 上一次他说请自己喝酒,却是让她拎回家自己喝,而这次他说请她吃饭,却绕开了周围各色的餐厅,将她带去了家里。 赵只今站在门边,没急着去换鞋,她还是想再表现矜持下,“那……个,吃什么呀?” 任准晃了下手中的袋子,里头装着方才他顺手在小区超市里买的葱、黄瓜、胡萝卜还有鲜切面,“炸酱面啊,很难猜吗?” 赵只今猜到了,却猜不透,“你刚不说把炸酱送我了吗?” “那你再送回给我吧。” 任准话音落,已经进了屋,赵只今弯腰换好鞋间,只听见水流声、刀切声,而她循声走过去,任准已经系好围裙,正站在案台边备菜,而他身后,一锅水也已经架在灶火上了。 赵只今感叹他速度真快,同时她一半身子站在厨房里,另一半身子站在走廊里,开始好奇打探着这套房子。 客厅很大,还配着一面巨大的落地窗,窗外的灯火和屋里的白炽灯交织在一起,让黑夜少了些落寞,只是这屋子实在是太过极简了,一张长条沙发,一个方形矮茶几还有落地式电视就是全部陈列了,又让赵只今觉得这只是主人一个落脚的地方。 “你这……”赵只今看着其它几扇紧闭的门,她望不到里头的风景,但觉得应该和客厅大差不离,“真是超级极简风啊。” “嗯。” 任准敷衍回答间,端着一个海碗要出厨房,厨房的门前一下变得逼仄起来,任准的身影压过来时,她条件反射性的想往前走,差点和他撞个满怀,而往后退时,她又碰到了靠在走廊墙边的若干滑板,原本安静的屋子就这么叮铃哐啷的热闹了起来。 “你真的很……冒失。”任准想起上次在医院赵只今也是那么莫名其妙的撞上来。 “你该事先打个招呼的。” “你该先问过我再参观我的房子的。” “……” 赵只今自认理亏,于是弯腰去扶滑板,想就此翻到下一页,不想,任准又说:“你别动,等等我自己收拾。” “怎么?你的滑板也好几万?” 赵只今觉得任准是怕她弄坏他的东西,气哼哼地问,任准则白了她一眼,将碗递给她,“你先吃面吧,一会儿就坨了。” “……”更加理亏了,赵只今低眉顺眼地接过面碗,上面整齐地码着黄瓜丝、胡萝卜丝、葱丝和炸酱,色彩搭配得当,看起来食欲满分,她又巡望了下连在一起的客餐厅,问:“你这也没餐桌啊?还有……怎么就一碗啊?” 任准已经弯腰蹲下在摆放滑板了,声音断续的说:“茶几就是餐桌……就一碗面……我另外煮了饺子。” “有面还煮饺子?” 赵只今问,但那边大概是太投入,并未回复她,她确实是有些饿了,于是直接盘坐在茶几旁,用筷子三两下的将面拌匀,张大了口要大快朵颐。 但…… * “呕。” 只下一秒赵只今便忍不住的要往外吐,那面的味道太奇异了,焦、苦、酸等味杂糅在一起直冲她的天灵盖,叫她生理性的想要逃避,她努力张大了嘴,好撑开足够的空间,让自己的舌头远离那团食物。 任准已收拾好了那凌乱的一角,他站了起来倚在墙上,悠悠闲地看着赵只今跳脚。 赵只今很想礼貌的把那口面咽下去,却是失败,同时更叫她崩溃的是她环望四周才发现,偌大的客厅里竟然连只垃圾桶都没有。 “我……我……”赵只今说话间,又犯起呕来。 任准看足了戏,想再下去怕要弄巧成拙,于是及时拉开了近处的一扇门,示意赵只今进去吐。 赵只今如临大赦,立马捂着嘴冲了进去,任准掐算时间,饺子该熟了,又步回到厨房去,等他端着饺子再出现在客厅时,赵只今已经端坐在沙发上了。 “你……” 她一脸的水渍,想来是漱了好几遍口,察觉到此,任准没忍住,露出了幸灾乐祸的笑来。 赵只今知道他是故意的,但这其中自己亦有助力,于是指责的话到嘴边又转变成了不争气的妥协,“那个……你饺子有多的吗?” 今晚的一切,没有一点踩在赵只今的想象中,比如此刻她所处的地点,又比如那罐更像是由父爱调制出的炸酱,不过当饺子蘸上香醋入口时,一切不如想象般的发生又都有序起来了。 饺子很好吃,并且有好几种馅,猪肉茴香的,角瓜鸡蛋的,还有酸菜油渣和虾仁芹菜的,所以每一口的美味到达之前还有一种拆盲盒的期待在铺垫,实在让人心满意足。 “这饺子是你包的吗?”赵只今双颊鼓囊着问,嘴里的还没咽下去就又夹起一个来做预备。 “我姥爷包的。”任准吃的慢条斯理,也因此更好的观赏到了赵只今的吃相,她吃得很急迫,咀嚼的又很认真,一副吃很香的模样,是他姥爷会喜欢的标准吃相,他莫名想。 赵只今噎了下,还是有话直说:“那这也太有其父没有其女了。” 任准想着方才赵只今的狼狈样,又没忍住,开始笑,赵只今察觉到他的笑意,一个白眼飘过去,“你真的很幼稚。” 任准气定神宁的作答:“这样你会长记性,知道有些举手之劳不是那么想当然的。” “那谁知道……”赵只今本想辩驳几句,但又觉得怎么都是下风,索性专心继续吃饺子,她想,她多吃几个,任准就少吃几个,这样她也不算吃亏。 任准饿过了劲儿,战斗力不佳,提前退出战场,转而去盛了两碗饺子汤来,赵只今扫荡完了饺子,又扎实的喝了一整碗的饺子汤,肚子圆鼓鼓把原本很合适的裤腰撑的紧紧的,而她心里也是满满的惬意。 “你和你姥爷关系特别好吧?”她忍不住要抒发。 “嗯?” “美味食物的背后一定是有爱意做支持的。” 赵只今想起远方家里那‘由盛转衰’的一餐餐饭,忍不住去猜想,妈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没有那么记挂她和父亲的。 任准又是一声嗯,语调又三声转四声。 “不过……有时难吃的食物背后也是爱意在做支持。”赵只今又补充,她觉得方才那样说有些冒犯何云芝,虽然她做的饭实在是难吃,可爱不能单看品相。 任准不置可否的撇了撇嘴,像在说你就继续嘴硬吧。 * 夜有些深了,赵只今感觉他们这孤男寡女的,再这么待下去多少有些暧昧,但刚吃饱就拍屁股走人,又实在没有礼貌,于是她眼珠东转西转,开始找话题。 突然,她瞄见沙发旁边的角落有张不大的桌台,上面放着个似显微镜一样的器械,于是没忍住问:“那是什么啊?” 任准随着她的目光望去,一阵失神,他的表情是抗拒的,但又带着些许认命,半晌后,他才回答:“那是一个模拟训练显微镜。” “嗯?还真是一个显微镜。” 赵只今没想到答案如此显而易见,任准犹豫了下,还是犯了强迫症,科普道:“这不是普通的显微镜,是模拟训练显微镜,简单来说,就是用来练习做手术的。” “啊!”赵只今想起之前在医院和任准偶遇的种种,以及今天他的匆促离场,在好奇和不忍里踟蹰。 “你想问什么?”任准则一眼看穿她的犹豫。 “没什么。” “那你什么时候回家?” “啊?” “还是你想留下把碗洗了?” 任准的逐客令带着剥削性质,激发了赵只今的反叛,她干脆往任准那边挪了挪,然后尽量忍住心虚,坦诚的问:“我就想知道你为什么不做医生了。” 任准长久没作答,赵只今等得有些难捱,但又以为这是意料之中的结果。 “那个……” 她想她还是把碗洗了后走人吧,不想任准却突然开了口,接连问了她两个问题。 “你想做什么就会去做吗?” “又或者,你想做的,都能成吗?” 30-40 031 可人都怕死,晚死总比早死好 蒋大佑心中,陈蓦就是那种想到什么便会去做,且还一定能够做成的人,也因此,她提出离婚的那一刻,不等真实的领证,蒋大佑已是心如死灰。 而现下他为不离婚做的种种,与其说是在力挽狂澜,不如说是延迟等死,可人都怕死,晚死总比早死好,蒋大佑决心,在真正的死亡来临之前,必须要努力苟着。 距离第一则短视频发出一周有余,前一周,这则视频在互联网海量的存储之中,没能砸起丁点儿水花,也因此,有天早上,赵只今醒来,看着快手短视频后台突然涌现的上千条点赞、留言和私信,只觉得仍在梦中。 被命运冷落太久又打捞起,一切都是如梦似幻,赵只今花了许久时间才平复好心情,她认真查起留言和私信,发现大家基本上在问的就是其它一些热门医院的建档流程以及在北医三院驻唱的那对脑瘫儿夫妇的现状。 真的获得了关注!赵只今越看越欣喜,立马便通知了来雪跟蒋大佑。 * 来雪因为未参与短视频的拍摄,又一直在忙着和保险公司对接承接陪诊业务的事宜,对此表现非常淡定,蒋大佑则是好不激动,立马便拿出了他写得第二三四五六份脚本,要立刻跑动起来。 赵只今和蒋大佑的状态非常相似,激动到要必须把满腔热血付之行动,两人于是立刻扛着拍摄器械在家附近的咖啡厅见了面,把各个脚本对了下后,他们又就快手账号的说明进行了更新,立志要做陪诊和就诊的百事通。 随后,他们又迅速完成了第二、三条视频的拍摄,一条用以介绍他们的陪诊团队,一条则是有关北医三院那对驻唱夫妇的后续。 后一条视频的拍摄相当费劲,赵只今、蒋大佑原本以为那对夫妇会风里雨里始终无阻的每天在那儿,不想两人似卧底在院门口蹲守了两天后,才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早上和这对夫妇再次遇见。 赵只今和蒋大佑都是E人,但带着任务去攀谈,却叫他们多少感觉羞耻。 “你去吧。” “还是你去吧。” “你去吧,你不很想再创辉煌?” “还是你去吧,我再创辉煌没有你走出家庭,挽救婚姻来得重要!” 赵只今跟蒋大佑互相谦让着,眼看着那对夫妇周围就快围满人,蒋大佑再没了扭捏,他率先走了过去,此时爸爸正忙着将女儿往儿童推车里放,于是他先跟母亲攀谈起来。 “你是谁?找我们什么事?”不想母亲却是表现抵触,戒备心很强。 蒋大佑自我介绍:“我们是一个陪诊团队,还在运营一个短视频账号,来找您是因为我们在上次拍摄视频时有提到你们为孩子在奔走在驻唱的事,然后获得了很多网友的关注,所以我们想来跟进下你们最近的情况,也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帮到你们的。” 母亲却说起了东北话,她语速很快,口音也重,蒋大佑一时没听清,很是茫然,“您说什么?” 母亲叹口气,捋了捋额前的碎发,指挥蒋大佑,“你别跟我说,你去跟我老公说。” 另一边,那位父亲已经安置好了自己的女儿,正要去搬吉他,注意到过来找话的蒋大佑,亦很警觉。 “你们干什么的?”他问了和妻子一样的问题,蒋大佑把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父亲脸上的戒备瞬时降低了不少,他解释:“我还以为你们是医院派来赶我们走的人。” “怎么他们经常过来赶人吗?” “哎。”父亲叹气,“他们医院要名声,我们不仅要公道,还想要生存,难啊!” 他的话中带着大段留白,蒋大佑听了,只觉里头藏着无尽的辛酸。 “那个……我方便跟随你们的视角过一天吗?”蒋大佑突然有了别的灵感,不再按照计划的脚本走,他认为这样拍出来的视频会更真实,会更满足网友的追更诉求。 父亲踟蹰着,面露犹疑,蒋大佑望着背放置在一旁的小女孩,她身下的儿童推车看起来很是陈旧,不知是淘汰了几轮后辗转得来的,而她则懵懂的盯着这个于她可能会一直是混沌的世界,没有反应,没有互动,这直接戳痛了蒋大佑的心,同为父亲,他无法想象,若陈恩洱的人生被禁锢在这样的苦难之中,他该会有多痛苦。 “我也是当爸爸的,我保证我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我甚至可以帮你们照看宝宝。” 蒋大佑努力争取着,父亲思索再三后,终于点头应下,蒋大佑大喜,立马叫来赵只今,赵只今抱着拍摄器材靠近,努力露出一个恰如其分的笑容来,想表现的礼貌亲切又不冒犯,在面对他人苦难时,慎重一些总是好的。 * 拍摄开始之前,赵只今和蒋大佑对这对夫妇进行了简单的采访,得知他们叫做樊洪波和贺云,来自辽宁一小城,都是三十岁,两人在北漂中相识相知相恋,二十出头就结了婚,婚后他们先后育有两个孩子,第一胎是个健康的男孩,而第二胎…… “我当时怀老二的时候,他们公司效益不好,所以我就没像生老大时辞职回家待产,另外我们都觉得北京那么大的城市,生产条件是要比我们那边好的,谁知道……” 贺云大概不是第一次向别人讲述那起生产事故,可其中表现出的悲戚却仍是满溢,生产对女人来说本就是一场历劫,而孩子未能健康降生则无意让这历劫变成了难泯的灾难。 按照贺云的描述,她是在进行孕36周产前检查时发现羊水过少,胎儿窘迫的,得到这一诊断后她立即便提出了要剖腹产,但不知为何医生却是迟迟没有应允她的要求,直至四个小时候胎心监测结果异常才对她进行了紧急的剖宫产手术,孩子出生即被诊断为新生儿重度窒息,随后便被送往新生儿科进行救治。一个月后,孩子出院,出院诊断上满目疮痍——新生儿缺氧缺血性脑病、新生儿休克、新生儿肺炎……总之,孩子虽然存活了下来,却是重度脑瘫,这一生都将被困在原地,而她的父母,也和伤痛捆绑着,无法解脱。 “好好的孩子,这辈子都毁了,我们家的老人要顾着照顾老大,我和她爸爸也没法正常工作了,得时刻守着她。” 贺云无不惆怅的说,樊洪波补充说他们这三年,前两年都在忙着打官司,只是结果却并不如意,法院虽认为医院在诊治过程中存在处理不及时的问题,却只判定医院百分之三十的责任,而医院也只向他们赔付了一百二十万元。 “一百二十万元,在从前我听来是很多的,可在孩子的病跟前,却只是杯水车薪,康复是一大笔钱,后面我们总要出去工作,请人也需要花钱,总之这钱怎么算都是不够用的。”樊洪波也是连连叹气。 * 听完樊洪波、贺云的讲述,赵只今、蒋大佑皆是心情沉重,两人没再多做声,架起相机后,他们开始认真记录起这对驻唱父母的一天,想尽可能将他们的无助和伤痛还原,看能不能帮他们拉来一些关注和帮助。 而这期间的许多次,赵只今、蒋大佑的心都被拉扯着往下坠,宝宝饿了需要贺云跨过街道去饭店要热水冲奶,又或是将提前准备好的软性食物进行加热,这期间宝宝则是恹恹地哭着,惹人心疼。樊洪波、贺云虽是有苦衷,但他们将车停在路边驻唱的行为,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北医三院周围的拥堵,因此有不少人下车来指责他们,叫他们有不公去找法院,别堵在这里给别人添堵。当然,也不乏有人为他们的遭遇动容,掏出手机扫描了捐款码,凭个人心意捐个十块二十的。 短短大半天却是波折不断,樊洪波、贺云大部分时候都是一副麻木的模样,像是已被巨大的苦难磨平了所有心性。蒋大佑中途帮忙给宝宝换尿不湿的时候发现她用的尿不湿是个他从未听过的牌子,用手去事先柔软时便先起了毛疙瘩,看起来质量不佳,他知道这个家庭没条件奢侈,什么都指着好的用,于是默默下了一单同城闪送,买了几包价格中等往上的尿不湿,然后敲摸塞进了车的后备箱。 下午人少时,樊洪波、贺云开始收拾东西,准备返回他们租住在城郊的家,赵只今、蒋大佑还想跟着继续拍摄,却被他们拒绝。 “时间不早了,你们也累一天了,就别折腾了。”樊洪波先这么说,而后又展露着自己的疲态,“我们也实在累了,回去还要给宝宝做康复,没法招待你们。” 如此一来,赵只今、蒋大佑都不好在坚持,他们和樊洪波、贺云交换了联系方式,承诺等视频剪辑完成后,会先发给他们看一看。 “行,我等着。”樊洪波笑了笑,又伸手摸了摸一旁的宝宝,宝宝空了好久,突然发出一声咿呀,像是对爸爸的回应,又像是个人无意识的吟唱,但不管是何,都短暂治愈了一旁的四个大人。 赵只今才发觉,她这大半天,忙着小心翼翼的观察,忙着认真记录,竟然没顾上去问宝宝的姓名。 “她真可爱,她叫什么呀?”赵只今由衷的夸赞后,问。 樊洪波目光沉沉,“好运,樊好运。” 贺云则笑得羞赧,“虽然她运气不太好,但总得有个盼头不是?” * 相较于上次偶遇后的偶然发散,这一次,赵只今、蒋大佑剪辑视频时更加认真,他们在视频的最后缀上了樊洪波夫妇的联系方式,比起让自己的账号获得更多的关注,他们更希望,这条视频能够带给樊好运小朋友多些好运,比如一些救助,一些可以让她以后人生不那么艰难的救助。 人似乎总是这样,会被不自觉的卷入一些事情当中,然后付出真情实感,同时也丢失一些身在局内更该有的理智和判断,而这个道理,赵只今、蒋大佑明白的都是有些晚,且还付出了不小的代价。 032 心愿虽不受限,但实现心愿的路途却从来布满路障 视频上传后,蒋大佑认为,与其等待命运垂怜,不如主动出击,于是他忍痛从自己并不宽裕的小金库里拿出了一些钱,为樊洪波夫妇的专题视频买了流量,只是未想到,最终流量并未降临,反倒是命运反手赠来了锤炼。 总之,这一次,钱花了,效果却没有比上次更好,甚至视频下方还出现了一些负面评论,说樊洪波夫妇是骗子,蒋大佑他们则是唯流量是图的无良博主,理由是哪怕是为了申讨,一对真正爱孩子的父母也不会让本就需要格外照料的孩子受风吹日晒之苦。 【马路边,人多车多,嘈杂还危险,让孩子处在这样的环境之中,对孩子简直就是煎熬,这对父母简直无良,依我看,讨公道是幌子,赚钱才是真!】 这是其中点赞数最多的一条评论,赵只今看了之后,内心闪过几丝怀疑,但蒋大佑却更相信自己看到的,“未经他人苦,说话总要容易些,那天你也听樊大哥他们讲了,他们是真的困难,并且他们不会一直这样,等医院愿意出来跟他们对话,他们也帮好运争取到应有的赔偿,他们就会带着好运尽快回归到正轨上的。” 怀疑的种子虽然落下,但因为之前那短暂相处留下的温情还在,所以赵只今、蒋大佑都没让其发芽壮大。 这样又过了几日,樊洪波夫妇专题视频的底下,连质疑的热度都没有了,时代的波涌翻腾总是迅猛,流量从不会在一个人或一个事件上驻留太久,赵只今、蒋大佑失望,却也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心愿虽不受限,但实现心愿的路途却从来布满路障, 所以他们很快就又从打了鸡血的模样恢复到正常,继续按部就班地,去做眼前能做的事情。 * 这段时间,来雪借着老同学的关系,跟几家保险公司取得了联系,并且还迅速跟其中一家达成了初步的合作意向,再看着赵只今、蒋大佑逐渐进入状态的模样,她有一种秩序正在建立的舒适感。当然这其中,也伴有一些糟心事。 来雪毕业后一直是隐身状态,这次主动打开联络,也招来了若干妖孽,有找来八卦,问她不是结婚移民了嘛,怎么又回国并且还找起工作来的,还有说有资源可以介绍给她但却是向她展露财富身份同时暗示她可以屈尊与她试着约会的…… 来雪简直无语,最后干脆将别人传她的八卦照抄,用来回绝那位想要养鱼的海王,说自己刚离婚回国,还是净身出户,同时还要抚养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实在是无心恋爱。 “哎,你不是说你名下好几套房吗?能借我一套暂住吗?” 对待不要脸的人就得拿出更加无耻的气势来,而果然,对方再没回复,一切似乎又归于平静,但来雪心里清楚,做陪诊跟她从前做家教是大不相同的,做家教只是她谋生和逃避的手段,无所谓明天,但做陪诊,却是和她的心愿心结相挂钩的,她想要把它做好,就得主动出击,有些事情有些人,哪怕复杂,哪怕麻烦,她也必须去接洽。 * 周六早上,医院照旧人头攒动,病痛比舒适勤勉,总不分时段的找上来。 今天非常巧,赵只今、来雪、蒋大佑陪诊对象的就诊医院是同一家,三人于是约定忙完后一起午饭。 原本他们计划去吃一家川菜,但等陪诊服务结束,三人都是想去挂号吸氧的状态,于是他们非常默契的将吃饭地点临时改到了医院斜对面的山西面馆,准备凑合吸溜个刀削面。 来雪、蒋大佑率先到达面馆,但左等右等都不见赵只今的人影,直到面碗见底,赵只今才赶来,她很大力的推开店门,如旋风一般走到桌前坐下,一路上碰得门和桌椅都是哐啷直响,明显带着气。 “你这是怎么了?”来雪问。 赵只今没吭声,先连喝了两杯水,这才终于觉得气顺了一些,“你真的……”但她开口,那股气又重新回到胸膛,“每次给我接的不是客户,是祖宗啊。” “客户和祖宗有时有异曲同工之妙。”来雪却是看透的模样。 赵只今不服,“那也没有让我帮她做PPT的道理啊!” “啊?”蒋大佑眼中立马露出八卦的光。 来雪的关注点则是,“你都会做PPT了?” 赵只今横眉扫过去,不满加委屈又多了几分。 * 今日赵只今陪诊的对象是一位叫做宋星的金融从业者,女性,三十五岁,因为颈椎病来做牵引和针灸治疗的。最初在医院门诊大楼前和她会面时,赵只今对她的印象极好,她穿着三宅一生的经典款,画着裸色系的淡妆,头发用鲨鱼夹夹着,看起来温柔又利落,不过这份好感还没来得及荡延开来,宋星便将手中的托特包递到了赵只今的跟前,“拿着。” 她说这话用的是口型,赵只今花了几秒才读懂,宋星的眉头则是立马蹙起,赵只今慢半拍后忙不迭的将包接过,托特包比想象中重很多,她估力不准,右手连着胳膊和肩都是往下落了落,等她调整好姿态,又换了个姿势拿包后,宋星已经不发一言的走在了前头。 赵只今跨步跟上,这才发现宋星戴着副蓝牙耳机,看神情应该是在通话中,而果然,宋星看见赵只今赶了来,又再次用口型跟她示意,“开会。”她顺带着还指了指赵只今手中的包。 赵只今也用口型回应,“医保卡吗?” 宋星嗯了一声,轻而短促,赵只今又进一步发现,宋星的颈椎病似乎很严重,她比自己高出半个头,但目光却始终没往下移过,甚至她的上身始保持着不动,看起来非常之僵硬。 “那我先去挂号。”赵只今如私语般说,而后便拎着那只巨重的包往自助取号机的方向走。 因为人多的缘故,即使是自助取号,赵只今也排了一阵的队,而等她取到号,折回原地时,已是不见宋星的人影,她登时着急起来,满大厅的去寻,却是无果,而等她想起来去打电话时,宋星的信息已先一步顶着红色标识躺在对话框里。 【我先上楼了。】对方简明扼要的说,赵只今跑了半天累够呛,她把那包往胳膊肘的位置又挎了挎后,往电梯方向走去。 电梯处仍是需要排队,赵只今很不习惯让别人等着,叠加上客户的关系后,更让她有种火急缭绕的感觉,等终于上了楼见到宋星,她正要跟她打招呼加赔礼,对方却对着她做出了一个禁止前行的手势。 赵只今先是疑惑,随后发现宋星正在打电话,于是非常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不过宋星那犀利的女中音却还是钻进了她的耳朵。 “现在是工作时间,你的手机、电脑不该是摆设,刷工作信息的频率和时间该和你晚上刷短视频时对齐,我会都结束了,你才把文件发给我,是觉得我有时光穿梭机吗?还是你以为我跟老板有什么特殊关系我们组缺斤少两的汇报也没问题?” 更甚她说话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赵只今没忍住长大了嘴,同时还怀疑这话里有一部分也是在点拨她。 赵只今下意识的绷紧了些,但接下来的一切却是无比顺畅,宋星根本不怎么依赖她,非常独立的就完成了看诊和缴费。然后就是一系列的治疗,先开始是微波、低周波和蜡敷,即帮助肌肉放松和进行热敷,接着便是牵引,一种用专门器械对颈椎产生外力,使关节、组织产生分离,从而软化周围组织使其得到充分拉伸,好帮助恢复颈部制动能力,也减少椎间盘压力的治疗方法。 来之前,赵只今专门百科过,当时她看着相关图片,便觉牵引的造型很独特,人得端正坐着,下巴处则被一个绷带式样的东西紧紧包裹着,往上的连接处则挂在一个类似于挂吊瓶的支架上,而治疗的人因为角度和重量的原因被迫微抬着头,显得很是无措,且还有一种喜感,而这种喜感,在面对真人时被放大了好几倍,叫赵只今忍不住的抿嘴笑了好几次。 宋星察觉到赵只今在笑,却丝毫不在意,这下,赵只今倒不好意思起来了,甚至她也有了一丝无措感,因为感觉并没有真的帮上宋星什么忙。 “那个……” 她正要问宋星要不要喝水,她带了吸管,宋星则指了指她手里的包,“放地上吧,挺沉的。” 赵只今看着包上的经典Logo,没忍心,说:“没关系,我拿着就好。” 宋星大概因为下巴绷太紧,说话有些许含糊,但表达却是不容置疑的,“我有关系,你先放下,我还有事让你做。” “啊,好的。”赵只今虽有迟疑,还是照做了。 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都不在她的预料之中,她在宋星的指挥下掏出了电脑,打开了一个名为季度汇报的文件夹,接着又点开了一个只完成一半的PPT。 * “我拢共就上学的时候做过那么几次PPT,她要求又很高,对字号、字体颜色,还有排列什么的都有要求,并且还涉及一些图表,我做不来,她就指导我,可她说的也很复杂,我听不懂,她就说我笨……” 赵只今从小就是一副机灵样,生平第一次遇见有说她笨的,立马被激发起了斗志,开始和PPT斗法起来,不过饶是她使出了浑身解数,最后宋星接过电脑,只吐出了三个字的评价,“丑死了。” 赵只今很是不忿,说自己又不是她的下属,不该为她的PPT负责。 宋星只是幽幽叹口气,想若不是她难受的根本低不下头,同时下午又排满了会,她也不会出此下策。 宋星叹掏了钱最后都只能靠自己,赵只今想的则是再给她两百块她也不要做PPT了,两人对这次陪诊都不满意,赵只今努力在素面里找慰藉,最后还是带着些许不甘,“她竟然说我PPT做的丑?我觉得我的排版很好看的!” 来雪赶忙叫停她,并告诉她人不要在错误的领域好强。 赵只今想自己一个学渣加没有正经上班过一天的人好像确实没必要跟一个匆匆而过的PPT较劲儿,如此嘴里的面终于有了些香味。 下午来雪又临时接了一单陪诊,看看时间也该出发了,于是她拿出湿纸巾擦了擦手,又补上唇膏。 “我先走了啊。” 她招呼着,而尾端的那声啊恰好和蒋大佑发出的‘我去’交织在一起。 “怎么了?”来雪问,虽然她已经习惯了蒋大佑的大惊小怪。 但她转过头,却见蒋大佑神情格外紧张,一双眼和一双手都如钉在了手机上一般。 “蒋大佑?”赵只今看着他这突然失神的模样,莫名紧张起来。 蒋大佑过了许久,才终于将头抬起来,然后双唇微颤未发一言的将手机递向了赵只今。 赵只今不明所以,但还是选择接过,半晌后,她的一张脸也如蒋大佑一般,突然变得严肃起来。 “我……”她开口想说些什么,却先被自己的口水狠狠呛到。 033 生活是由好消息和坏消息组成的解密大赛 生活是由好消息和坏消息组成的解密大赛。 于赵只今、来雪、蒋大佑而言,这一日的好消息和坏消息交织在一起,最终以坏消息完胜,并还附赠了一场超级旋风作为礼物。 好消息是赵只今、蒋大佑拍摄的那期有关樊洪波夫妇为脑瘫女儿驻唱维权的视频火了。 坏消息则是这条视频爆火的后面是因为一位医生因为抑郁症自杀了,而那位医生正是贺云的主治医生。 * 最初蒋大佑看到后台显示的999+时,无比兴奋,他心里有无数美好的畅想,在那一刻仿佛都要实现,比如就此事业开花,换得陈蓦的转身,又比如樊好运终于得到了公正的赔偿,他们一家不用再在风里雨里日晒里的奔走……可这些畅想美好不过烟花,短暂几秒后,便爆破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如潮水般涌来的信息里携裹着的全是骂声,蒋大佑惊愕之后忍着心悸一条条读过去,而后又按着里面的信息进行了检索,终于勉强还原了这讨伐背后的真相。 按照网友们以及若干‘知情人’的控诉,樊洪波夫妇根本是骗子,且还坏透了良心,因为好运会救治不当全赖他们个人,是他们质疑医院的诊断,认为顺产更好,且不愿多花剖腹产手术的钱,才因此耽误了手术时间,而后孩子出了问题,他们便将责任全部归咎于主治医生,并拒绝支付孩子住院期间的花销,医院出于人道垫付了这笔费用,但却也让樊洪波一家彻底赖上了他们,他们的逻辑是,医院这么做,就是心虚。 而后的大半年,樊洪波夫妇在医院拉横幅,在科室门口堵截医生,不顾医疗鉴定机构和法院的判定,坚持索要六百万元的赔偿金,最后医院不堪其扰,答应在法院的判定基础上多赔偿五十万,而这期间樊洪波夫妇咨询了好些律师,知道他们的这个情况,再上诉不仅耗时耗力,也并无太大可能获得更多的赔偿,这才答应了和解。 然而这样的和解并未持续太久,不过半年,樊洪波夫妇就又席卷而来,这一次他们装备齐全,开着车,带着孩子,以及吉他、话筒、音响还有那张所谓浸着血泪的大字报,开始打着为孩子筹集复健护理费的名号驻唱。一开始,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热心捐款,但时间久了,不少人便有了怀疑。 一是许多人都觉得一对父母如果真的心疼孩子,就不会带着其风餐露宿,二是他们霸占着马路一侧与好些人发生了争执,那蛮不讲理咄咄逼人的模样实在叫人无法对他们的人品抱有太高的期待。而樊洪波夫妇不知是赚够了钱,还是懂得了竭泽而渔并不是长久之计,又是一个大半年后,来驻唱的时间的频率也有所减少。 * 这一次,赵只今、蒋大佑和他们遇上,实在是过分凑巧了些,而更充满戏谑的巧合是,他们拍摄的视频恰巧被当年的那位主治医生看见,这几年,樊家人从未放弃过对她的‘围剿’,时不时的便会给她打骚扰电话,和发恶毒的诅咒信息,以及邮寄一些充满恶意的包裹。可以说,她本就一直承受着巨大压力,加之她自己的备孕一直不算顺利,今年终于怀孕却检查出胎停,而那则视频就像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叫她彻底崩溃,选择了轻生。 【可惜了,一个三十三岁就做上副主任医师的人,本有大好前途,却被这对无良夫妇给毁了。】 【啊,我看诊过这个医生,可以说是人美心善,真的太可惜了。】 【为了流量罔顾事实,助纣为虐的人,可不可以去死啊!】 【就这还打着‘体验最好陪诊’的旗号,脸大心黑,建议你们改一改,叫‘最强帮凶’吧!】 最有才能的人往往就在评论区里,赵只今、蒋大佑的脸,在这一条一条的评论里,一阵红、一阵白直至发烫,来雪不能多驻留,只能在赶往另一家医院的路上刷着相关信息,好几次她都想把手机摔了,然后从屏幕碎片中捡出最锋利的一块直接了结了那两位猪队友。 【我最初有没有说?舆论的正反面,一面是热度,一面是利刃?】 【让你们小心谨慎,你们倒好,直接大跃进!】 【先不要回复任何留言,也不要再发新的内容,关闭评论区。】 【我真的……】 来雪最后留下一连串的省略号,这更加剧了赵只今、蒋大佑心中的恐慌。 蒋大佑恐慌之余,还有愤怒,立马便打电话要去质问樊洪波,不想对方挂断、拉黑的动作却是行云流水,非常迅速。 赵只今本就是个偏感性的人,虽然视频里给那位医生的照片姓名都打了码,却不影响她心底的内疚和悲戚蔓延。 “怎么办啊?我们是不是……闯大祸了?”她无助的问,全然失去了往日的活力。 “我们也不是故意的,而且那位医生不是已经抢救回来了吗?所以我们怎么都还有弥补的机会。”蒋大佑安慰着,但语气却不很笃定。 两人在不大的面馆相对坐着,愈发觉得这空间逼仄空气也稀薄,想着这样待下去只会让各自更心慌,他们选择先各回各家。 * 只是分开之后,那心慌不仅没有丝毫减弱,反倒变得可怖起来,直捣鼓的让赵只今站立不安。此时不是高峰期,地铁上空位不少,她坐下又站起,几个来回后,干脆一个车厢一个车厢的往前走。 中途她明知自己心理不够强大,还是没忍住掏出手机来继续刷,这下,又刷出了更多叫她难堪和内疚的信息来,比如樊洪波夫妇这两年没少靠着好运圈钱,除了在线下卖唱,他们还在线上直播卖货,可谓挣得钵满盆满。 【他们已经在老家买了房,那个大儿子,上的还是私立学校。】 【这家明显是趴在女儿身上吸血,我有理由怀疑他们当初是故意让女儿落得残疾的。】 【我女儿是中度脑残,积极做复健孩子是完全有可能恢复正常的,多的我就不说了,你们细品……】 …… 赵只今越刷越气,指头就要在屏幕上起飞,她气樊洪波夫妇的不配为人父母,更气自己和蒋大佑的不察,活该被人利用,遭此骂名。 大数据的推送有时自作聪明且霸道,在樊洪波医闹的短视频后,又给赵只今推送了好些其它的医闹新闻,赵只今心烦意乱的一一划过,正准备收起手机时,却在新跳转的视频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穿着身白大褂,头上还带着顶俏皮的手术花帽,一眼望去,很是打眼,外形出众到像是从职业剧里生出的一般。只是,这位主角不太走运,正被一位壮硕的男子按着打,男子比他矮半头,每次都要跳起来把他往下按压着捶打,这很费劲儿,却不影响他的执著,而男人则更执著,只要得到空间便会挺直身子,他不发一言,表情漠然,带着一种决绝的破碎感,直看得赵只今心跳错拍。 而打人男子似是觉得拳头威力太小,又开始对他进行谩骂,“杀人犯,你就是个杀人犯!大家都快来看看,什么天才医生,其实就是个半残疾,就这样的人还敢给我女儿做手术!王八蛋,混蛋,看我不打死你!” 男人的骂声和周围的嘈杂声交织入耳,赵只今想听多一些有实质性的‘控诉’,但视频却到此戛然而止了,最后一帧则定格在任准猩红的一双眼上。 “任准。”赵只今轻喃着男人的名字,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撞破他的秘密。 真相究竟是何,她未曾可知,可任准那一再挺直的背脊却让她感觉难过,她不由想,医生和病人,本该是这世界上最团结也最坚不可摧的战友,可为何却也最容易走向对立。 【说是这医生有家族遗传史来着,影响四肢协调那种,也难怪病人家属会发飙。】 【我来辟谣,医生是我家属的师兄,他没生病,是他家里人生病,但是吧,手术也确实出了些问题,所以病人家属需要有人负责,也需要找个发泄的出口。可惜了,据说他很厉害,是科室最年轻的副主任医师!】 【不理解,有家族病史的人还能当医生吗?医生门槛不该这么低吧?】 …… 赵只今又将评论区翻阅了个遍,再回想上次何云芝说任准是被自家人医闹的,更觉事情扑朔迷离,她指尖在屏幕上悬着,想去输入任准、医生这样的关键词,但片刻后,她又清醒过来。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关心别人呢?她自嘲地想,而后终于舍得将手机放进包里。 * 地铁的啸叫不绝于耳,眼前的黑一跳一跳的闪过,让人有种不断往黑暗里坠的感觉,赵只今浑身无力的倚在栏杆上,脑子乱如麻,只希望今天,不!她希望不只今天,还有明天,以及每一个没章法也看不到未来的日子都早些结束。 “哎!”她深沉的叹气着,抬头,无不凑巧的看见了方才视频里的那位主人公,和视频中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今天的他着一身黑,从头到尾地,甚至连头发丝都黑的让人觉得是染过一遍的。 赵只今感觉内心又被击中,她抬手,犹疑要不要和对方打招呼,那一边,任准似有感应一般,先投来了目光,可这对视只持续了一瞬,那边就又将目光收了回去,而后很恰巧的在地铁到站的播报声中走出了车厢。 冷漠的气息涌动而来,赵只今的胳膊尴尬的举不起放不下,她猜想,耸动人心的新闻总是如病毒肆虐,而那一位大概也有刷到吧,他是怎么看她的呢?作为一个也遭受过医闹还因此丢了工作的医生。 胡乱想了半天后,赵只今才后知后觉的认识到对方刚刚直接无视她下了车,还怎么看她?明显不想看到她!她内心顿时无比气馁,而没过几分钟后,她又更悲戚的发现,她,坐过站了。 034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任准确实刷到了那则新闻,不仅这一条,还有自己那一条,以及业内一些类似的新闻。 这些新闻在他们的圈子迅速传播,也迅速消声,毕竟做医生,时间从不由自己掌控,哪怕是跟他们息息相关的事件,忙碌起来也是无暇顾及的,除非……你自己是当事人。 而今天,任准不是当事人,却也收获了一批热度,这大概要感谢大数据的推送,一个热点新闻后排布着的是许许多多相似事件,只为让受众一次过够瘾,把平日里累积的无处发泄的各种情绪全部发泄出来。 总之,今天的校医室非常热闹,好些学生排着队来看他这位传说中罹患家族遗传病,不日就将丧失活动能力,被医院处理后来校医务室了此残生的前医生,而有过些交情的池自谦也不想着先跟他求证下,便直接发来一条真情不足煽情有余的信息来。 【任哥, 过去是一个幽灵,虚无缥缈,没什么影响力。只有未来才有分量。 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弃希望,你当像鸟飞往你的山。】 任准盯着这条信息看了半天,从嘴角抽动到整张脸都表情不自然。 “什么东西!狗屁不是!”他气得把手机甩在一旁。 而后,校医务室的热闹惊动了教导主任,他来赶人维护秩序的同时又很委婉的建议任准不如早些下班。 “都是半大不大的孩子,听说点什么就当做真相,给你添乱了。” 教导主任的话说的熨帖,但微表情却也带着些打探,任准不想再被人如此审视,迅速收拾了东西便提前下班了。 回家途中,他又刷了遍那则标题为【不良博主联合黑心医闹逼得妇产医生自杀】的新闻视频,心情复杂,他有基本的判断力,一个为陌生麦当劳服务员出头的女生,一个对池自谦病情那么上心的人,不太会是新闻中描述的不良博主,不过却是一个很容易被人煽动勾起同情心和利用的人。 任准如是想,赵只今却无从知晓,她只认定任准现在一定非常的厌恶她。 *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又往回坐了两站,终于到家,身体是躺下了,可神经却依旧处于高度紧绷的状态。 那位医生应该是已经完全脱离危险了吧? 该把视频删除吧?可删除视频事情就会趋于平静吗? 来雪的陪诊小铺不会因此受到影响吧? 自媒体这条路好难啊,好多坑啊,还能继续走吗? 樊洪波那对夫妇,怎么就这么黑心呢? …… 赵只今的脑子完全乱掉了,头疼欲裂下她昏昏沉沉的睡去,半梦半醒之间,她又看见那个黑影,他望向她,双眼猩红,目光深沉,而她终于扬起了手去招呼他,她想向他解释,自己并不是跟无良医闹沆瀣一气的人,但对方却已迅速转过了身。 “任……任……任……” 赵只今喃喃地,想要叫住任准,但突然一只手大力的推搡而来,赵只今瞬时失重,然后睁开眼,看见了来雪和蒋大佑。 “你任了半天,任什么呢?任时光匆匆流走啊!”蒋大佑玩笑的说。 来雪瞥他一眼,“你还知道开玩笑,精神不错。”而后她坐到了赵只今跟前,揶揄她,“你也不错,还能睡得着。” 赵只今、蒋大佑瞬时端正如小学生,来雪则不似教导主任般开口滔滔不绝,有说不完的训导,她的太阳穴像是被扎一般疼,实在是腾不出多余的思绪来,只想先歇上一歇。 她沉默,赵只今、蒋大佑则更紧张了。特别是蒋大佑,他在幼儿园接到陈恩洱后,也顾不上多陪伴她一会儿,便先将她送去了姥姥姥爷那儿。 他心里被内疚、后悔、恐惧等各种情绪塞得满满当当的,他和赵只今一样,虽然不懂来雪对做陪诊的执著,却能深刻感受到她对这件事的看重,他开始后悔自己的激进,怨自己的识人不淑,他很怕这事会对来雪的陪诊事业,不,这已经是他们的事业了,他很怕这事让他们的事业受挫,怕会被陈蓦彻底宣判为一个失败者,以及……蒋大佑想着网上铺天盖地的骂声,不由恐慌,怕被网友人肉从而影响到陈恩洱。 “我……”蒋大佑最终先打破了沉寂,问来雪现在该怎么办。 来雪叹口气,道:“发个声明吧,真诚认错,就说没有尽到事先查证,就传递了不实信息,很抱歉,然后就把账号注销了吧。” “注销账号吗?”蒋大佑略有犹疑,同时他还不死心,想让网友们知道他们也很无辜,是樊洪波骗了他们。 来雪根本不停蒋大佑把话讲完,她不耐烦的摆了摆手,示意他停下。 “拜托你不要再添乱了。”她说:“比起真相的细节,谁骗了谁,谁又是一片好心,网友们更在意的是那位医生,她的遭遇更叫人痛心,也更能帮助人们伸张仗义,还有就是宣泄情绪。” 这点赵只今很认同,网上遍布正义守卫者,他们为正义发声,却又不完全为正义发声,其中还夹带着各种在现实生活中无处发泄的负面情绪。总之,真诚的道歉然后沉默,不做过多解释,才容易从各种谩骂、猜忌里脱身。 蒋大佑也明白这个道理,可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他还想做些努力,“账号是我们的心血,我们总不能一直背负着骂名吧,这样以后还怎么开展业务?我们总得先尽可能的向大家说明真相。而且,真相究竟是何,我们也得再去调查调查不是,万一樊洪波夫妇也有别的苦衷呢……” 最后一句话其实纯属蒋大佑一句不过脑的应激争论,他已趁空在网上把能搜到的和樊洪波夫妇有关的新闻、视频、帖子什么的都搜了个遍,做父母是有门槛的,而他们甚至还没资格在门槛前站定。但来雪才不管他的无心之词,她似火药被点燃,开始乱炸,“这下你知道要说明真相了?先前为何不肯多花点时间去验证?你哪怕只是在网上多搜索下,都能离真相更近一步。” 蒋大佑理亏的不吭气了,来雪又补上一句,“一开始你打情绪牌想引得大家的同情和关注,翻了车后又要高举真相旗帜了,哪就有这么好的事情。” 蒋大佑委屈,“那我还不是为了我们的事业。” 来雪才不买账,“别我们的事业了,我从来就没承认过你是我的合伙人,是你自作主张的瞎折腾。” * 讲道理是交流,讲逻辑是辩论,到了开始讲感情的时候离争吵也就不远了,因为这说明已有的道理和逻辑都不能纾解大家心中的郁结,只能开始情绪上头了,来雪和蒋大佑就这样有规律却没预兆的吵了起来。 “什么意思?一开始你也没斩钉截铁的回绝我啊,有问题了就要拆桥啊?” “快拉倒吧,你所谓的桥连独木桥都不是,别说的我占你多大便宜一样。” “来雪,你可以了,这个时候,没必要把话讲那么难听。” “更难听的我还没说呢,别成天事业、真相的挂在嘴边了,有这工夫不如先跟陈蓦好好聊聊,看看她究竟在意的是什么。” “我们的事你不了解就不要乱加揣测。” 这么些年,家庭就是蒋大佑的战场,而现在陈蓦要连锅端走,他佯装镇定寻找出路,不想朋友也不理解他,他涨红了脸,身体也绷得笔直,全然没了平日的松弛。 来雪已经杀红了眼,也再顾不得这么些年的友情,随即带着轻蔑抛下极具杀伤力的两字,“男人。” 蒋大佑疯了,“你这个时候搞什么女权?” “我就要,你以为事业是平地就能起的?你以为真相是信手拈来的?你以为功成名就就能换得家庭美满?什么都是你以为,你干脆先重写牛顿三大定律吧!” 来雪噼里啪啦的输出,赵只今出于避害的往后退了半公尺,而蒋大佑的脸已经由红转为猪肝色,他紧闭双唇,再发不出一个音节来,同时他心里想,妈的,果然还得多读书,不然吵架都吵不赢,牛顿三大定律都是啥来着? 最后,蒋大佑落荒而逃,但在彻底踏出那扇门之前,他仍做了虽无力但倔强的反击,“少看点杨笠吧你。” * 屋里只剩下赵只今跟来雪了,赵只今本是很会调和气氛的人,但奈何来雪并不给她机会展示,蒋大佑前脚走,她后脚便让赵只今快些发声明。 赵只今不做无谓的争取,立马好好好的摸起手机,但她打开快手,却发现他们的账号已被封禁。 “这……”赵只今没成想事态发酵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她心中其实苦楚异常,有一种做什么都不成也不对的感觉,但嘴上她却自嘲的宽慰着自己和来雪,“也好,替我们省力了,我真怕我连声明都发不对又被人捉住错漏。” 来雪听出她语气中有失落和不平,想安慰她,却也一时调转不出合适的情绪来。 “嗯。”她恹恹地应着,但没过几秒,她的表情又再度变得犀利起来。 赵只今敏锐的察觉到这一变化,不由紧张起来,“怎么了?” 来雪握着手机愣神许久,而后不发一言的把手机屏幕对向赵只今。 “额……”赵只今心里轰隆隆隆地在塌方,她简直不知如何面对来雪了,那手机屏幕上显示,因为涉及信誉炒作,来雪经营的陪诊小铺也被封了。 “这群人……”赵只今已然憋出了内伤,“要不要这么赶尽杀绝啊!” 来雪没吭气,只在心里揶揄自己,这都奔着倒闭去了,还做大做强呢。 来雪不说话,赵只今便慌乱,她的CPU开始高速运转,尝试着从各种角度去宽解来雪,比如淘宝账号应该是能解封的,又比如她累积了那么些客户,已经有了口碑,了解她的人肯定不会拿恶意去揣测她的,再比如不如就先休整一阵…… 最后,她半开玩笑的道:“再不济,咱们找点别的事情做,我算看明白了,陪诊累不说,还容易卷入一些纠纷之中,为那些钱,不很值得。咱们好好商计商计,总能找到更好的事,把它发展成真的事业,这次,我们不带蒋大佑。” 但来雪面上的阴霾却因为这话更甚了,她目光沉沉的望向赵只今,其中带强烈的抵触。 “雪!” 赵只今小心翼翼的唤她,来雪终于开口,却是一句凛冽的发问:“为多少钱值得?” “啊?” 赵只今一时没读懂来雪话里的意思,来雪则攻击性更强的问:“你是不是只会看钱?” 035 毕竟成功了是有野心,失败了就是好高骛远 “你是不是只会看钱?” 这问题很难不叫人觉得是怀有恶意的,但赵只今却先硬撑,“那人,有钱才能生存啊,是得向钱看嘛,不然……” “别曲解我的问题。”来雪打断她,进行纠正补充,“人当然需要赚钱,但不是每个人都有能力有机会有运气赚到大钱,也不是每个人都是为了赚大钱才去做一件事情,可你为什么在所有时候都只用钱多钱少去衡量一件事的意义?做淘模时,你天天抱怨说自己其实很讨厌拍照,也很讨厌被装扮成精致的老太太,说哪怕变老也想做一个自由的,能跟老头一样穿背心裤衩的潇洒老太,但因为钱足够多,所以你坚持了下来。而后你说创业,我问你,为什么要做中老年购物APP,是受到了什么启发吗?你说没有,只是觉得有发达的可能性想赌一赌。然后你创业失败,开始找工作,我也从来没有听你谈及过对哪个行业哪件事情抱有兴趣或热情,你的开头是赚钱吗,结尾是不赚钱就算了。我不评价你是不是好高骛远,事实上,这东西很难评, 毕竟成功了是有野心,失败了就是好高骛远。 但我真的很想问你,多少钱会让你觉得值得去做一件事情?又或者,把赚少撇开,你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赵只今的CPU烧掉了,她感觉今晚的来雪很不一样,这次换她沉默良久。 “我也不是只想着赚钱……” 过了好一阵,赵只今才开口,想解释自己并非是唯利最大的人,来雪却又再度打断她,“问题就在这,如果你的梦想是赚钱,你对赚钱饱有热情,也很ok,但好像并不是。” 这太咄咄逼人了,赵只今不愿如此被动,硬着头皮反击,“那也并不影响我想做点赚钱多的事,这没有错。” “但你却总是拿赚钱多少来评价我做的事有没有意义,我最初做家教,你说为什么做家教,赚钱那么少,没意义,后来我做陪诊,赚钱更少,你又说还不说做家教,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件事对我来说或许存有很大的意义?”来雪音量骤然提升了些。 赵只今愣住,想反驳,但细想,来雪说的都是事实,这下,她彻底没声了。 来雪说了比平日太多的话,只觉口干舌燥,她咕噜噜灌下一大杯水后,声音轻而沙哑的说:“说到底怪我,不该拉你一起的,我也是自我过了头。” 这个‘一起’用词很微妙,可以指住在一起,也可以指一起做事,赵只今本就因为长久借住在来雪家还蹭吃而难为情,毕竟她也并不是全无收入,早年摇中的车牌和买的那辆车一直在出租,配套的还有她走狗屎运摇到的北京车牌,两两加在一起一年也有大几万,只是这钱都被赵只今打回到家中,破产一年有余了,她仍努力在爸妈面前维持成功人士的模样。 自己是太不懂事了些吧?怎么都该拿些钱给来雪吧?赵只今心虚着,接着又想,她也不是全无心肝,一直有在主动承担家务,来雪邀她一起做陪诊,她其实很抵触,但也做了,额,倒不如不做…… 赵只今心思弯弯绕绕,最终把自己给绕难过了,她努压了压眼角,却反倒更刺激了酸楚的泪腺,吸了吸鼻子后,她逃也似的转身跑出了家门,甚至来不及像蒋大佑一般留下一句什么话。 * 转眼已是九月了,晚风褪去了恼人的黏腻,却多了几分叫人忧郁的清冷。 赵只今无处可去,只能在小区周边的马路上不辨方向的晃悠,可饶是这样,她也还是不得清净。兜里的手机叮铃作响,原本她以为是来雪唤她回去的消息,但划开一看,她只觉得两眼一黑。 发信人是宋星,她怒斥她,说她PPT做的丑就算了,连一些英文单词都拼写错误。 这人……也太刻薄了吧!赵只今非常不满,翻着白眼,甩开胳膊就要激情回复,但对方接下来的一句‘我要投诉你们’又立马让赵只今再度双眼一黑,卑微起来,她很怕这个投诉会让来雪的处境雪上加霜,让小铺不能被解封。 【亲亲,您好呢,实在抱歉,我确实不擅长做PPT,给您添麻烦了,很抱歉。】 做人嘛,就是要能屈能伸,赵只今很为自己的这个优点感到欣慰,只是宋星并不满意,回,【好听的话谁都会说,来把麻烦解决一下。】 赵只今没想到对方会如此紧逼,只能继续扮演专业,【亲亲希望我怎么解决呢?】 这条信息之后,十来分钟宋星都没回话,赵只今想她大概只是想发泄下,斟酌了下后,又发了些赔礼加慰问的话去,什么实在抱歉,下次给您减免部分陪诊费,还有就是注意身体,别太辛苦。 而这次,宋星几乎是秒回,她先发来一个坐标定位,而后则是简单三个字,【过来这。】 这是真把自己当下属了,还是那种驴子属性可被压迫的,赵只今轻咬着下唇,为难地想要找借口圆滑回绝掉,对方却又发,【三百块,陪诊费。】 【好的呢!亲亲!】赵只今秒回,又想,做人嘛,为了钱,可适当折腰。 * 也是在这之后,赵只今才发现,宋星发来的地址是一家诊所。白天才看完颈椎,晚上这又是怎么了?赵只今猜不出,但在出发前,先去就近的便利店买了水和关东煮。 诊所离得不算太远,天气也还没完全从暑热中脱离,所以赵只今到达时,关东煮还温温热热的。 宋星给赵只今发信息时,刚从公司出来,她之前用公司急救箱里的体温计测了,她已经烧到了三十九度多,想着明天的会议不容有误,她决定直接来输液,免得体温反复影响了汇报。 赵只今出现时,她刚输上液,时间将好卡在了点上。 “坐吧。”宋星招呼赵只今。 赵只今看着宋星,她戴着一副颈托,看起来很不舒适的模样,“怎么治疗颈椎还要打针?”她好奇又关切的问。 宋星则注视着她手里的关东煮,“给我买的啊?” “嗯。”赵只今忙不迭的递上,考虑到她右手插着针,麻利的帮她把饭盒盖打开,问:“我喂你吃点啊?” 宋星摇头,表示可以自己来,而后又说:“你做陪诊比你做PPT专业多了。” 赵只今奇怪的自尊心又收到了重创,略微抓狂,“我本来就是做陪诊的啊。” 宋星不置可否,吃东西前先单手从包里拿出了笔记本电脑,然后递向赵只今。 赵只今已然预料到了她接下来的安排,彻底抓狂,“亲,你不是吧,你为什么……这么执著,一定要我来帮你做PPT?” 宋星似认真又似玩笑的说:“我习惯有始有终。” “可是……我根本达不到你的要求啊。” “你先做,后面我会做美化。” “你有下属的吧?难道就不能……” “不能。”宋星决断非常,而后又补充,“投诉。” 言简意赅却让人无法拒绝,赵只今心生悲戚的接过电脑,化身悲催打工人,一脸怨念。 宋星则没有多余废话,直接开始指挥,“翻到第六页,添加一个副标题,字体黑体,字号16号……第十页,帮我插入一个流程图……第十二页,这组你仔细一点,涉及一些数据……来注意下这个单词的拼写……” 赵只今简直手忙脚乱,她感觉自己像一个人工智障,对自己在做什么不清楚也不熟练,中途有好几次她都很想罢工,但因为从护士口中得知宋星正在发烧,同时又撞见了宋星在接到家里人电话时报喜不报忧的情形,终于还是振作了精神和PPT继续斗法。 * 约莫两个小时,赵只今终于完成了这项牛头不对马嘴的陪诊任务,而宋星的吊瓶早在这之前就撤下了。 “你……”赵只今看着宋星因没有按压好而被血浸红的输液贴,没忍住微嗔:“怎么也不注意点啊。” 面前的人一看就比自己小很多,被这么一个小女生关心,倒叫宋星有些不知所以,“嗯。”她潦草的回,完后又说:“放心,这次不管做成什么样,我都不会投诉你。”说完后她还很有效率的给赵只今转去了陪诊费。 “没来得及在淘宝上拍,我就直接面对面转吧。” 赵只今心里道,你想在淘宝上拍也拍不到了。她没客气,也很迅速,点了收款。而后宋星叫了车开始等司机来接,她问赵只今,“你住哪儿?顺道送你?” “不用,我很近,扫个单车就回去了。”也是此时,赵只今才想起来,自己今晚还没落脚处呢,她的手机上,来雪一直是沉默。 宋星也没再跟她客套,说:“那好。” 赵只今本该就此离开,但这一天跌宕起伏,戏谑又让人伤神,她忽然很想跟人聊聊,随便什么都好。 “话说,你为什么宁愿找不专业的我帮忙,都不找下属做啊?你看起来应该大小是个领导吧?” “领导也有需要自己独立完成的工作。” “但……你不是特殊情况吗?” 赵只今有种刨根问底的架势,宋星却很难形容她现在四面楚歌的处境,升职在即,但团队也出现了很严重的信任危机,她无法把后背完全的交给任何人,时间也不容许她停下脚步先处理问题。 “你没上过班吧?”最终面对女生过分执著的目光,宋星反问回一个问题。 再提起自己那段辉煌的过往,赵只今只觉得乏味、单薄,她只用了匆匆几句话带过,重点都放在了半推半就做陪诊以及阴差阳错闯下大祸这件事上,而后她自嘲的说:“我现在倒是很想工作,但是没工作要我,一个大龄的社会新人,心态也不够好。所以有时我想,宁愿上天没有给我那么好的机遇,我太普通了,没什么天赋,也没什么毅力,接不住,最后只有灾难。” 宋星听完赵只今的叙述,思忖片刻,摇头表示,“我倒不觉得接不住是一种灾难,灾难的应该是这之后只想着机遇。” 赵只今多少被说中了心思,没做淘模,创业失败后,她在想的都是风口,赛道突围,机会窗口啊这些非常宏观的东西,她信奉的不是努力,想要依靠的也不是自己,而是和上次一般巧合砸过来直接就把她卷入富贵的另一个好机遇。 “而且我觉得你也不是完全没有接住那个机遇,听描述,你在那个过程中还是做成了很多事情,只是最终结果不尽如人意罢了。” “谢谢你……啊。” 赵只今苦笑下,并没有被安慰到,宋星叫的车已经到门口了,她本想就这么离开,结束这城市里从来匆匆的缘分,但看着对方那双亮澄澄的眸子,又顿住了脚步,说:“不介意我我再多说几句吧?” 036 她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有很割裂的一面,慕强也仇富 赵只今懵懂地点了点头,“嗯。” “放轻松点,人生就是一场游戏,会随时掉装备,但也能捡装备,可你不能因为掉了装备就停在原地,也不能只是为了捡装备去走一条路,你要先专注自己,把眼下能做的事做好。” “可我不知道我能做好什么。”这是另一间让赵只今感觉糟糕和烦恼的事情。 宋星撇撇嘴,露出不赞同的表情来,“我觉得你做陪诊就很好。” “是比做PPT好。” “不是,是真的很好,看得出来,你很擅长也蛮喜欢与人交流,也很富有同理心,还很灵活,懂随机应变,跟你相处没有压力很舒服。所以,做陪诊这对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而且,这个时代,没有人会一辈子只做一件事,你不要担心人生就此被绑定了。” 赵只今没立马回应,在思考。 宋星感觉说的已经足够多了,说:“那我先走了。” 赵只今忙去帮她拎包,坚持要送她上车,“谢谢啊!”她很真心的感谢道,做陪诊那么几次,她第一次有了一种她陪伴了他人,他人也陪伴了自己的感觉,很温暖。 宋星笑笑,“也谢谢你,愿意听我讲这些大道理。” “怎么说?” 宋星想想自己近来的处境,实在说不清谁对谁错,只笼统概括道:“年轻一代不都不喜欢听老人讲大道理?觉得这是一种软性PUA。” 赵只今倒有自己的想法,“那大概是因为大家其实都已经付出了很多努力吧。” 赵只今看得出来,宋星在职场上该是很成功的人,看她的穿戴,大概也已经积累了不错的财富, 她和现在的许多人一样,有很割裂的一面,慕强也仇富, 但这短暂的奇妙相处后,宋星所处的群体在淡去,她于赵只今成了一个鲜明的个体,所以她愿意接受她给的宝贵意见,并认真的想上一想。 送别宋星,赵只今扫了小蓝车往回骑,路上,她一直都在期盼着有个微信提示音能给她送来台阶,但进入耳畔的只有被骑行带起的风。 * 事实上,来雪虽然说话习惯性的犀利,情绪却是极度稳定,认识这么些年,她们拢共就没发生过几次争吵,所以赵只今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去化解这矛盾,她似无尾熊般在来雪小区门口以极为懒散的姿势蹲守了半天,因为太饿了才转而去了麦当劳,同时她心中赌气的想,再不来找我,我就在麦当劳过夜了。 照旧是祝清当值的一晚,她虽仍没将赵只今和那个帮自己出头的中年女清洁员对上号,却也对她有了些印象,总是笑很开心,爱吃麦旋风,会很有元气也很有礼貌的跟他们打招呼。 不过今晚的这位麦旋风女生表现却是很消沉,她快速扫码点了单,全程没说一句话,也是没什么表情。 祝清已经习惯在给她的餐食中加多点分量了,今天见她精神不佳,手也抖的更厉害些,而当赵只今看着那份怼好高似塔尖的麦旋风,露出无比茫然的神情。 “这……这是有什么新活动吗?”她思忖这是什么创新的买一送一。 祝清则淡淡的笑说:“手柄有点卡顿,不小心挤多了。”这个理由也可以用以应付经理。 “啊,那多不好意思啊。”赵只今这么说,笑得却是很爽朗。 祝清见她略有转晴的面庞,原本低落的心情也得到了些鼓舞,“祝您用餐愉快。”她声音轻快的说,暂时把银行卡里叫人窘迫的数字抛之脑后。 女人选择了面向落地窗的位置坐着,那也是祝清最喜欢的位置,透过那扇巨大而明净的窗,看着外面热闹的街景,她会觉得自己的人生和这偌大城市是有链接的,而不只是囿于一方的逼仄里。 让祝清意外的是,女人吃完食物,却一直没有离开,她单手支着脑袋,不知是在想什么,而因为她一直背对着她,她甚至看不到的表情,更无从猜想了。 夜愈发深沉,外面的霓虹也逐渐暗下来,祝清打扫完二楼卫生后,按例把那里的灯也关了,一楼虽仍留有照明,但因为只剩下寥寥几位顾客,仍是免不了的冷清。 祝清看了下时间,她就要交班,但看着女人的模样,很是担心,她双手翻来又覆去,在围裙上按了按后,终于上前,想要搭话关心两句,但窗外不知是什么吸引住了女人的注意力,她突然便跳着起身跑了出去,然后似一个快节奏的音符从落地窗前跑过。 祝清留在原地,把窗户外对面大楼那唯一流动的LED光看了又看后,才上前把女人留下的餐盘收整干净,女人走了,她给了她短暂的好心情,而后,她又陷入了恼人的黑夜。 * 赵只今之所以会突然蹦起,是因为看见了任准。 她跳起的速度比大脑运转的速度要快,以至于手攀上任准肩膀那一刻,她又立刻犹疑了。 她该说什么呢?又能说什么呢?赵只今把自己代入了加害者的身份里,但任准并不是她的受害者,可想着他的遭遇,以及视频末尾对方那双失焦的双眼和自始至终强撑着保持笔直的背脊,赵只今实在做不到置身事外,她想对他说声抱歉,也想让他别因网上的舆论而讨厌自己。 “你……”不过真要开这个口却是很艰难。 任准最近戒酒了,改成夜跑,眼下他刚结束一个十公里,刚放慢了脚步准备慢慢走回家,便被赵只今给拦下了。 对方一副明显有话要说的架势,可接连几次又都抿嘴闭紧了双唇,大体力的支出叫任准没什么耐性,他背上汗渍渍难受得很,同时还口干舌燥着,想要赶紧回家冲凉。 “你想说什么?” 他语气有些急,却是没什么敌意,但赵只今却不这么认为,她把这当成对方的厌恶,心底委屈更加,“我……”她张口,话没说出来,先是有了哭腔。 任准先是感觉莫名其妙,而后想起今日那闹得沸沸扬扬的新闻,又有了些思绪。 “你心情不好啊?”他缓和地问道。 赵只今不回应,低下头来盯着自己的双脚看,她才发现出门太急她错穿了来雪的鞋子。 任准看了看身后不远处的麦当劳,又问:“是又想让我给你买汉堡吃吗?” 这是句玩笑话,但效果却很好,立马就让赵只今开了口,“我才不是。” “汉堡不行,上次你带来的炸酱还剩下些,来一碗吗?” 那实在是一段过分深刻的记忆,赵只今现在想起还觉得胃里翻滚着难受,“你这人也太记仇了。”她对眼前的人有了新的认知。 “我只是不想辜负了我妈的一番心意,你不也这么教导我?” 任准的嘴角明显衔着笑意,赵只今也因此放松了下来,方才觉得难开口的话也不再那么艰难了。 “对不起啊。” 她真诚的道,任准自然是一头雾水,问:“因为什么?” “就……”赵只今努力想着措辞,“很抱歉不小心做了医闹的帮凶,我知道你也有过类似经历,一定很不好受,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所以希望你别讨厌我。总之,真心的对不起。” * 这段话不长,任准的表情却有好几层变化,先是吃惊,而后是眉头锁紧,最后他的整张脸都沉了下来,赵只今的心也随之被揪紧,小心翼翼的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过了许久,任准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尽量表现平静地问:“我的经历?” 赵只今硬着头皮说:“我今天在刷自己的视频时,也凑巧刷到了你……的视频。” 互联网还真是奇妙,什么都会过去,又什么都不会过去,任准一阵无语后,苦笑说:“那还真挺凑巧。” 赵只今本以为说完对不起就会轻松些,但看任准的反应又觉自己打开了另一个潘多拉的盒子,“那个……” 她思忖着该再讲些什么,对方却先一步道:“给我买瓶喝的吧。” “啊?” “我没带手机,实在渴的厉害。” 任准解释说,赵只今听后,下一秒便飞奔了出去,同时还不忘回头说:“好的好的,你稍等我。”动作之快叫任准愕然又觉得有趣。 赵只今跑得快,回来的也快,并且还极为周全的带回来了各种饮品,纯净水、碳酸饮料、蛋白质饮品以及啤酒,两人随即找到一家闭了店的饭馆门口,席地坐在阶梯上。 “刚也没来得及问你想喝什么,索性就各买了一样。”她的臂弯被塞得满满当当,面向任准时颇有霸总风范。 任准没做犹豫,直接拎了瓶水出来,赵只今有些讶异,“不喝一瓶?” “我戒酒了。” 任准这么说,赵只今的眼睛则亮了亮,她今夜倒是很想喝一杯,于是又确认道:“那这啤酒我喝了啊?” “你喝吧。”任准说着先打开了瓶盖,两三口便饮尽了瓶中的水,而后他又伸手够了瓶豆奶,插上吸管小口喝起来,恢复健康的生活比他想象中要容易些,再面对那起‘医闹’,他亦比想象中平静。 “你不用跟我道歉,你不是真的医闹,我的事也不是被医闹那么简单。”任准想化解赵只今的负担,主动解释说。 赵只今却不这么认为,回想跟樊洪波夫妇相处的过程,对方其实存在不少漏洞,但因为她跟蒋大佑被所谓的‘流量’钳制着,所以都选择了有意忽视。她絮叨着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叙述给任准听,其中更包括她对做陪诊这件事的‘居心不正’,以及和来雪的争执。 “我太想有事做,也太想做好一件事情了,可因为企图心太强反而毁了别人的心血。”赵只今在来雪面前多少有些应激,她有意的表现强硬也表现自洽,但其实内里是虚的。 任准其实并不擅长倾听,主要是他生人勿进的气质也不太能招来人向他倾诉,但他却很耐心的听完了赵只今那不怎么顺畅也略显冗长的叙述,而后他还认真思考了一番,给出了自认比较负责的反馈 ,“撇开这件事后续的走向和现在已造成的不太好的局面,我认为你做陪诊做的挺好。并且也没有人只凭热爱不讲求利益的做一件事情,在这一点上,你倒无需太苛责自己。” 这是今天第二个人说自己做陪诊做的挺好,赵只今心里被安慰到,但也还是不太确定的想得到多一些的肯定,“真的吗?你真的觉得我做的挺好?” “嗯。”任准点头,“池自谦的事情上,你很负责,并且最终也获得了他的信任,让他愿意接受治疗。” 037 尴尬之时叫人尴尬的话反而能打破尴尬 女生的眸子由暗转明,似是得到了极大的鼓舞,任准以为已经完成了使命,不想对方在一阵沉思后,又表现得不太满意,“还有呢?” “还有什么?”任准不解。 对方则进一步提需求,“我还有哪些方面适合做陪诊,你再多夸夸。” 任准:“……” 赵只今:“快一点。” “你这就有点得寸进尺了。” “你多体谅点,我这人很需要别人的鼓舞。” 赵只今所表现出的自信和大方在一定程度上属于虚张声势,她其实是自卑的,而这跟她自小的家庭教育有着脱离不开的关系,父母虽然一只鼓舞她好好学习考出去,但却不相信她会有所成就,对她的最大期待便是学成后回家当个公务员又或是老师。 任准认真端详着赵只今,她认真且充满希冀的看着他,他虽不解风情却也无从拒绝,“嗯……你……很有亲和力。” “嗯?” “性格也挺好。” “嗯?” “跟你相处是件很轻松的事,还有……” “还有什么?” “你会为他人着想,也会照顾他人的情绪,但是在该拿主意做判断的时候又挺有魄力,主观能动性很强。不过,另一方面,你也偏感性些,容易情绪上头,所以有时可能会招惹一些麻烦,需要……” 赵只今原本喜上眉梢,但随着任准的话锋一转,她的两条眉毛又不由地开始往一起蹙,“等等,这不是夸奖的话了。” “不是吗?我是在夸你啊,夸你有爱心。” “不是,你明明是在说我做事缺考量,易冲动。” “那是你的理解有误。” “你这人……”赵只今想找到任准的错漏,可他一副很公正的模样,而之前的那些褒奖也确实叫人受用。 “算了,多谢你的肯定。” 赵只今最终放弃,转而咕嘟嘟的喝酒,任准露出狡黠一笑,同时没忍住,又反复看了她好几眼,想知道她的脑瓜里此刻正在想些什么。 而赵只今在安静了一阵后,突然跳起,一副大彻大悟的模样,“我突然想通了,我得去做一件事情。” 任准被吓了跳,“什么事?” “啊,你先等我把酒喝完,别浪费了。”赵只今则卖起关子,仰头开始灌酒,像在表演一口闷。 任准目瞪口呆之时,赵只今终于把酒喝完,噎了下后,回复说:“我要去向我的好朋友来雪道歉,我想通了,她不仅是想先让我有件事做,也挣点生活费,她是看中了我的优势的,她是想让我成为她的事业伙伴的。” 这答案太出乎任准意料,他不知作何回复,只能随口说:“需要这么着急?” “嗯!因为我还意识到另一件事情,向自己的好朋友道歉并不丢人,我都能跟你说对不起,怎么对待那么亲的人还讲究时机?我要立刻马上就现在!” “你这还真是……”任准感觉自己被骂了,却也同样揪不出对方话里的错漏。 而等他那后半句‘过河拆桥’脱口时,赵只今已经跑老远了,任准坐在原地,看着其余的瓶瓶罐罐,突然后悔没选啤酒,这是个很奇妙的夜晚,闹哄哄过难免叫人觉得失落,他正要叹气,不想赵只今又跑了回来。 “怎么?” “任准。” 任准问,赵只今则先无比认真的唤了他的名字。 “嗯?” “你说你不当医生不仅是因为医闹的缘故,我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下问,因为不确定你是否愿意分享,但如果有一天,你想找人倾诉,不管什么时候,都可以立刻马上的过来……拍一拍我。” 耳畔不断有风掠过,像是赵只今跑起来时带起的,又像是她本身就迎着风在跑。 * 这是糟糕又漫长的一天,赵只今感觉自己像是一个赶通告的NPC,在各类突然的、奇奇怪怪、烧脑也温情的剧情里一一穿梭后,终于要振作着,在自己是主角的故事里比划比划了。 赵只今像体测时有三分半倒计时在追赶一般的一路跑回家,到之后她顾不上完全乱掉的呼吸节拍,手忙脚乱的打开了门,而叫她出乎意料的是,门一打开,她便看见了站在玄关处的来雪。 来雪手里提着个半空的垃圾袋,她踌躇了一晚上,想要打电话叫赵只今回来,却又撇不下面子,只能把家里不多的垃圾搜刮了下,想着去楼下偶遇赵只今,她笃定她跑不远,因为舍不得花钱。 眼下,赵只今突然跑回来,来雪计划被打乱,愣在原地,故作严肃的表情微微闪过一丝慌乱,半晌后,她先开了口,道:“你穿错我的鞋子了。” 尴尬之时叫人尴尬的话反而能打破尴尬 ,赵只今一把便抱住了来雪。 她比来雪要高上几公分,但为了表现‘弱小’,有意屈了膝盖,把头倚在她怀里,像小狗一样的蹭她。 “雪。”她声音发腻。 来雪被她的头发扫的鼻尖发痒,露出嫌弃的表情,身子往后倾,但却没有真的把赵只今推开,而是等她腻歪的差不多了,才故作冷淡的道:“可以了。” 赵只今随即松开环着来雪腰间的双臂,站直了身子,很认真的与来雪相对,说:“我们聊一聊?” 来雪带着迟疑,没吭气。 赵只今接着说:“你不说你为什么做陪诊,我也没深问过,因为我以为你总有你的主张,而于我,这就是一份过渡性的工作,我做不了太久的,但现在,我想多问一些,也想你多说一些。” 赵只今表现真诚,说了她的一些‘反思’,比如她的急于求成和乱投医,可来雪却没有给予相应的回应,她言说今天实在太累了,她需要先静一静,好捋一捋思绪。 而这其实并不完全算是推托之词,因为就在赵只今出走的那几个小时里,她接到了来自保险公司的电话,对方也窥见了网上的舆论,原本已经谈的八九不离十的合作,就这么黄了。来雪心情糟糕,虽然并不怀疑自己坚持做这件事情的心,却多少泄气,她暂时没有心情去跟赵只今心连心的聊些什么,只想快些把这糟糕的一天翻过,然后明天再说。 把事情交给明天说的这件事情,其实极不靠谱,因为明天又会有新的事情发生,且十有八九不是什么好事。 * 总之,第二天,当赵只今、来雪睡到日照三竿,在厨房顶着鸡窝头相对着准备冲一杯速溶咖啡唤醒各自时,赵只今的手机先一步作响。 微信上弹出的是陈蓦的语音来电,这是她最好朋友的妻子,但她们其实交集甚少,所以赵只今相当警觉,以为一定是发生了什么要紧事。 而果然,在她接通语音的那一刻,陈蓦那极具压迫感的声音便传了过来,“蒋大佑在你那儿吗?” “啊?”赵只今茫然,“没有啊。” 陈蓦又问:“他最近是闯了什么祸吗?” 赵只今更茫然了,“没有……吧。” “那得罪了什么人吗?” “也没有……吧。” “你能把吧字去掉回答问题吗?” 陈蓦不很满意的赵只今的回答,赵只今稍感惶恐,而为了不过分被动,她正了正声色,问:“是蒋大佑出什么事了吗?” 那面明显一顿,而后一阵把叹气声往下压的畅呼吸后,才有了回应,“他带着恩洱离家出走了。” 陈蓦最近为了革新生产线的事情,在北京跟青岛之间来回跑,今早她才回来北京,但下午又要折回青岛处理一件突发事件,如此一来,便只能趁着中午的间隙去幼儿园看看陈恩洱,结果却是陈恩洱今天根本没来幼儿园。 陈蓦暗忖陈恩洱该是耍小性子不肯上学,这是每年都会发生那么几次的事情,但不想当她开车回到家,却还是没见着女儿,接着她又打电话给蒋大佑。 电话很快被接通,蒋大佑对带陈恩洱‘逃课’的事供认不讳,却是如何都不肯告诉陈蓦他们的去向,这便很出乎陈蓦的意料了,印象中,蒋大佑很少有如此执拗的时候,她忍不住用人性的黑暗面去揣测他,“蒋大佑,你不会是要把恩洱藏起来吧?” 蒋大佑立刻否认,义正严词道:“我是不想离婚,但我也不会用这么龌龊的方法去拖延。” 陈蓦叹口气,没回应,结婚那么些年,这样的信任还是有的,但也只剩下一些信任了。 两人由此陷入沉默,陈蓦脑子突然乱哄哄的,而杂乱之中应着对蒋大佑的了解,她又突然有了另一个不祥的预感,“那你为什么突然要带恩洱出去散心,你是……惹上什么事了吗?” 果然,这个问题后,蒋大佑传来的呼吸声立马变急促。 陈蓦心瞬时揪紧,开始追问:“你借网络贷了,还是什么?” 除了这个流行的祸端,她想不出生活简单的蒋大佑还能惹上别的什么麻烦,而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情,蒋大佑自是极力否认,又说了几句让陈蓦放心的话后,他先行挂断了电话,然后便将手机关了机。 陈蓦找不到蒋大佑,便只能给赵只今打电话了。 赵只今自是一阵茫然,因为依着她对蒋大佑的了解,他也实在是没什么机会沾上事,除了……她想到近来围绕他们和樊家夫妇展开的网络暴力,心里和面上都是一紧,而蒋大佑也确实如赵只今、来雪所想,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出去‘避风头’的。 做父母的,在儿女安危的事上似乎总有被迫害妄想症,昨日跟来雪争执完回到家,蒋大佑脑袋里突然涌现出各种人肉搜索的案例,影视剧里的、新闻里的、虚构的、非虚构的……五花八门地让他胆战心惊,当晚他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的梦见一堆人跑到他家门口来扔臭鸡蛋并将他跟女儿围堵在一起咒骂。 哪怕这事发生的几率只有百分之一,蒋大佑也是也承受不来,于是第二天一早他便带着陈恩洱跑路去阿那亚了。 能避避,就避避吧,也且当散心了。 038 男人真是永远年轻,永远愚蠢 眼见问不出什么来,陈蓦就要挂断电话,赵只今犹疑片刻,还是叫住了她,然后将蒋大佑找上她跟来雪一起‘创业’的事全盘托出。 不得不说,要在一个女强人面前叙说他们那还未启航便在泥滩搁浅的‘事业’,多少有些羞耻,赵只今说的坑坑巴巴,那边陈蓦则是全程没有回应。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我想他大概是怕这事波及到恩洱,才带着她外出待几天的,虽然这事只在网上发酵,但谁也不能确保……”赵只今听着陈蓦那愈发沉重的呼吸,在结尾处给了留白,免得刺激到陈蓦。 纵是陈蓦尽力压抑着情绪,也还是不可避免的咬着牙开了口,“妈的。” 赵只今:“???”这该怎么回? 陈蓦又说:“狗男人。” 赵只今准备开外放了,她不能一人承受这些。 陈蓦继续,“自以为是,自作聪明。”她是真的生气,蒋大佑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地要去体验她的‘生活’,却忘记最后再跟她聊上一聊,问问她对他的失望究竟是从何而起又是如何累计至此。 赵只今想这样太被动了,开始附和,“谁说不是呢?” 陈蓦又骂了几句后,大概觉得不过瘾,索性将对蒋大佑一人的怨念上升到他身后的整个群体,“搞事业? 男人真是永远年轻,永远愚蠢, 怎么?只要努力,世界就是你的了?” “嗯……”赵只今含糊的应着,终于还是陷入了被动,因为她也愚蠢的信奉着,只要努力,世界就是你的。 倒是听着外放的来雪,轻飘飘却很有力的说:“男人嘛。”戏谑效果满分。 陈蓦实在是忙,如此短暂的发泄了一番后,便挂断了电话。接着,她用手机叫了车,在车子到达的前几分钟里迅速去超市买了一包烟和一根火机,拆开抽了一根后,又将剩下的烟随手扔进了垃圾桶里。为了陈恩洱,她戒烟已久,眼下压力太大又无处泄压才迫不得已的抽了一根,但也只是一根。 “那个……”终于结束跟陈蓦的通话,赵只今想要重新拾起方才的话头,然而下一秒,意外再度发生。 * 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叩门声,来雪握着见底的咖啡杯,眼皮微微向上抬了抬,问:“你叫的外卖?” 赵只今摇头,她不网购也不外卖很久了,来雪更是如此,也因如此,这敲门声让两人都有些陌生。 “该不是蒋大佑吧?”赵只今自问着走去开门,但心底却先给了偏否定的预期,蒋大佑的敲门声可要热闹许多,断不会如此充满礼貌,有节奏的轻响三下后,又是另外稍响的三下。 而果然,门打开,外头站着的是一个于赵只今而言全然陌生的女人。 女人约莫四五十岁的模样,穿一身利落的深灰色套装裙,头发也是利整的绾在后脑勺处。 “你是?”赵只今带着探究好奇的问。 女人看见赵只今,紧绷的脸立马有了放松,但很快她又重新收敛了表情,沉声问:“请问,来雪是住这儿吗?” 门口的动静终于吸引到了来雪的注意,特别是当那熟悉的声音传来,直接便打开了她全身所有的警戒神经。 赵只今不明所以,先点头说是,而后又问对方哪位。 女人略有迟疑,没有作答,目光不住地往赵只今身后探。 此时来雪已步到玄关处,两人目光交集在一起时,都有一瞬的不自然,但很快,女人便调整了姿态,背挺得很直,一只手挎着包放在腰胯处,另一只手则交织着和其搭在一起。 “我来看看你。”她语速松缓的说,语调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 赵只今愈发好奇,转过头,用嘴型问来雪:“谁啊?” 来雪的背也是挺得笔直,但却显得有些僵硬,她感到有一股气流在胸膛四处乱串,因为找不到出口直撞的她上不来气,过了好久,她才开口疏离的问:“你怎么找来的?” 对于女儿表现出的冷淡,容川并不讶异,她只当没感受到,问:“不请我进去坐坐?” 来雪充满犹疑,似被按了暂停键,在玄关处站停了许久后,才说:“我们出去说。” 说完,她便不容有疑的转身进了卧室,迅速换了身衣服出来后,对容川道:“走吧。” 赵只今没放弃,继续用口型问谁啊,来雪别扭的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我妈。”而后便将门阖上了,她以这道门划出了她和母亲的楚河汉界,她不愿她轻易过界,再次进入她的生活。 * 母女俩坐电梯到了楼下,面对容川的不请自来,来雪少不了的怠慢,直接道:“有什么就在这里说吧。” 容川却是一个不会任由他人怠慢的人,她目光徐徐的将四周看了看后,说:“找家咖啡馆坐下说吧。” 来雪嫌麻烦也不想跟容川久待,“这周围没有咖啡馆。” 容川则拿出手机开始搜索,片刻后她指着距离这三公里多的一家咖啡馆,道:“不如打车去这儿?” 来雪嗤笑一声,“怎么没有咖啡您是不能聊天了吗?” 容川对来雪的阴阳怪气见怪不怪,出于对母亲身份自尊的维护说:“我希望你不要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是你的妈妈,不是你的仇人。” 来雪没再吭气了,似妥协的率先往小区出口处走。 偌大的北京很是割裂,在远离商圈的地方,驻扎更多的是兰州拉面安徽板面,那街道的样貌甚至不如一些二三线城市洋气,来雪和容川沿着街边走了许久,最后卡在中午饭点,走进了一家川菜馆。 母女俩都不怎么吃辣,进来纯粹是因为这家店的装修不错。 “现在可以说了吧?”坐定后,来雪哼着问,心底在笑母亲总是如此娇气,一概以自己为中心。 容川眼皮都没抬一下,只说先点菜吧,而后她点了两道不辣的炒菜,来雪则赌气般的点了麻婆豆腐和毛血旺。 等菜上齐,容川那说不清的秩序感也终于归位了,她轻吹着手边的茶,说:“你也别怪我以这样的方式找来,你不接我电话,也不回我信息,我想同你沟通,只能这样不请自来。” 在路上,来雪其实已经大概猜到了母亲是如何找来的,她和老家的同学几乎没什么联系,应该是自己那位在公安局工作的堂哥做了些‘工作’。 来雪不语,容川又说:“算起来,你毕业已经快四年了,不管是为了体验生活,还是为了赌气为之,我以为,都足够了,我希望你接下来能好好的规划下自己的人生。” 而后大段大段的话都是来雪听了上半句便能猜出下半句的内容,这近半年,容川时不时的便会发来信息,让来雪不要再赌气,要为自己的人生负责,可却只字不提来雪是为何赌气,又为何要赌上自己的人生去走一条那样不寻常的路。 眼下,文字变成了声音,来雪照旧是拒绝接收,等到容川说完最后一句,“我帮你联系了美国一所大学,你最近准备下申请材料,过去硕博连读,回来才方便进高校工作。”她麻木的脸上才终于有了一丝表情变化。 容川看着来雪那微微向上牵引的嘴角,内心极度不适且伴有慌乱。 “你这是什么表情?”她已读出其中的轻蔑,却还是坚持问。 “你希望我什么表情?还像从前一样诚惶诚恐毕恭毕敬,对你安排的一切都照单全收?”来雪开口无不犀利。 容川把水杯掷到一旁,气到不行,可这次的见面实在难得,来雪的地址,是她撇下脸面找在公安局工作的侄子,用了不恰当的方式要来的,她很不齿这样的行为,可又实在被来雪的杳无音信折磨的够呛。 “你……”她叹气,生生又把怒火压了下去。 “你不要跟我置气,这是最无用的东西。” “我倒是觉得很有用,不然会呕死。” “那也要有个度,这么几年也足够了。” “我倒觉得这才只是个开始。” “你就真的不为你的前途感到焦虑?” 容川一脸的心痛加难以置信,但落在来雪眼里,却是牵引不起半点涟漪,她嘴角不自觉又往上扬了些,轻笑的意味更加十足,这无疑进一步刺痛了容川,“你怎么……变成这副模样?” 容川痛心疾首,来雪却云淡风轻,表示,“您倒是一点没变。” 容川蹙眉,她不明白那件事怎么就是过不去,来雪则继续,“还是一如既往的以自我为中心,并要求他人也必须按照你的价值观,你的理念去践行一切,开口闭口全是说不完的大道理,以此掩盖你情感上的冷漠和缺失……” 不用事先打草稿,来雪心里对母亲的诸多不满很自然的便转化成了大段的指责。 容川的自尊则不允许她听完,“可以了!”她气闷的起身,手不小心扫到一旁的茶壶,水倾斜而出,顺着桌台往两侧流去,很快便分别浸湿了容川的鞋面和来雪的裤子,但两人顾着保持对立姿态,都是没动。 容川:“算我白来一趟,你好自为之。” 她说完这句话后,就转身走了,可到了门口,又觉察出一些不够,又补了一句,“来雪,你今年二十六岁了,如果要一直背负着十八岁的怨气走以后的路,只会自毁前程,我只说这么多,你再好好想想吧。” * 来雪看着容川的背影,哪怕是在生气,她也极为注意自己的形象,把说话音量压得很低,转身的姿态亦是优雅,生怕被外人见着一点颓态,哪怕那些人根本不会关注她们。 “啊。”来雪被气笑了,但下一秒眼泪却也落了下来,而她没顾着去擦拭,而是转而拿起勺子舀了满满的麻婆豆腐喂进嘴里,那味道实在刺激,她被呛到,眼泪更加猖狂,而泪光中,她恍惚看见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向她走来,倔强的一定要接过她手里的书包。 “累吗?”她问她,在她那里,前途,发展都比不过她当下的感受,不似那人,从头到尾,只有教导。 039 小的时候,守着家门口的马路,就觉得是天与地了 来雪跟母亲不和,蒋大佑跟父亲不和,这是赵只今所熟知的事情,但究竟他们为什么不和,赵只今则知之甚少。 有时赵只今觉得这很奇怪,他们关系那样之好,可却还是刻意的向对方保留了好些秘密,但有时她又觉得,正因为他们关系好,才尤其尊重彼此的意愿,没有非得要去追问出些什么。 但眼下,来雪母亲的突然到访,则放大了赵只今的担心以及好奇心,她在小小的客厅里坐立难安,给来雪发了好几条信息去,无一不石沉大海,后面,她百无聊赖的横躺在沙发上,沉默已久的手机终于传来一声震动,但待她激动的摸起手机,却发现,是任准拍了拍她。 赵只今略有失望,却也打起了精神,对方在昨晚安慰了他,她不能做那过河拆桥的人,不过,不等她的那句有事吗发送出去,任准又迅速撤回了拍一拍。 不同于信息的撤回,拍一拍撤回后不会有任何提示显示,于是赵只今看着对话框里和任准停留在好久之前的聊天,一阵恍惚。 犹豫片刻后,她打去了一个问号。 而那一边,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了好久后,才发来无不简短的两字,【没事。】 赵只今正要回没事你拍我做什么,那边却又撤回了消息,而后内容换成了,【一起吃个饭?】 任准是手误,他想询问赵只今昨晚回去之后的情况,却又自觉不该有这样的热心,不过之后的事实也很打脸,他非常仔细的看完了赵只今的朋友圈,然后又在跟她的对话框里徘徊了许久,接着在又一次准备进入赵只今的朋友圈时,手抖了。 不过失误既已造成,任准也不再扭捏,索性约赵只今出来吃饭。 * 两人约定在第一次见面的麦当劳门口汇合,赵只今为赶时间,穿着相当随意,宽松T恤配同样宽松的中裤,脚上则是双踩跟的帆布鞋,很难不让任准觉得她又被扫地出门了。 反观任准自己,则正式的有些过分了,不仅穿的很板正,还专门开了车。 赵只今是在面前那辆车第二次按响喇叭时,才发现里头坐着的人是任准的,她略有欣喜的上车,以为任准会开车,一定是要去吃点像样的东西,总不会是周边随便哪家餐馆,不想,当她问去吃什么,任准说:“炸酱面。” 这三个字于赵只今而言已成梦魇,她张了张嘴,露出艰难的表情。 任准读懂赵只今的心理,笑说:“放心,不是何女士烹制的,去海碗居。” “海碗居?” “嗯,专门吃炸酱面的,老字号。” “那也是大可不必,左右就是一碗面。” 赵只今直言不讳,任准也不惯着她,说:“何女士的炸酱还剩下些。” 赵只今:“海碗居挺好,还是老字号对吧?” 任准开车去了离家最近的分店,不过也还是花费了半个多小时,路上,赵只今已然昏昏欲睡,来北京那么些年,她还未曾为了一碗面而跨越小半个城市。 等终于到达海碗居,赵只今也是饿到不行,但好在他们已错过饭点,无需等位便直接落座了。而后,任准则利索又熟稔的点了菜:肉丁干炸面,干炸丸子,关家白菜还有就是必不可少的腊八蒜。 人少,菜上的也很快,赵只今端过面就要大快朵颐,但看着任准不慌不忙拌面的样子,也跟着慢了下来,并学着他的样子把碗里的面和酱仔细拌开。 “你经常来啊?”赵只今顺便拎起一个话头,问。 任准:“也很久没来了,上次来还是大学头两年。” “这么久?”赵只今有些不可思议。 任准点头,称那时总充当外地同学的导游,一学期吃了不下十次的烤鸭和炸酱面,还去了自己前十几年都未曾去过的故宫和长城,属实吃伤了,同时更对那些热门景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赵只今倒没有这样的经历,她大学时头两年忙着努力学习,后两年忙着努力赚钱,回想起来,她来北京七年,却还没有好好用脚步丈量过这个城市。 * 两人就着各自碗里的面,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来。 赵只今好奇问任准作为本地人怎么在大学时才去故宫和长城,任准想了下,回,“ 小的时候,守着家门口的马路,就觉得是天与地了。” 赵只今眼睛亮了一亮,说:“那真巧,我小时候也觉得天地之大,不过也就是从我家到学校的距离,我还梦想过在学校门口开一家小卖部呢。” “可你却跑来了北京上大学?” “人嘛,总会被一些人和事催生出不必要的野心。” “比如?” “比如……”说到此,赵只今语塞了,因为某些阴差阳错,这是她跟来雪、蒋大佑都没有提及过的隐情。 “比如一些讨厌的人和事。”最后赵只今一语概之,任准也没往下追问。 沉默了一会儿后,又是赵只今主动将对话重新拾起,“那你是因为什么学的医?”其实她更想问的是他怎么没当医生了,又怎么去做校医了。 任准想也不想的回,“为了一些珍惜的人和事。” 几乎是复制了赵只今之前的回答,可赵只今看他的表情,却不像是为了敷衍而胡乱作答。 “面好吃吗?”任准转而问,并不愿随着赵只今往话题深处去。 “比何女士做的好吃。”赵只今非常的直言不讳。 任准低头笑,赵只今见状,又往回找补,“但何阿姨也是,嗯,用心在烹饪。” 不料任准又说:“她还做过更难吃的,这不算什么。” 这下赵只今编不下去了,只得蹙眉沉默,这模样略显委屈,竟让任准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主动开导她道:“但不会做饭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是吧。”赵只今却真的被打开了思路,开始聊起何云芝做支教的事情,她很钦佩她这么多年的深耕,也挺心疼她现在落下的病痛。 任准则是第一次听说母亲这次回来是为治病的,一时内心情绪复杂。 赵只今看着任准突然变阴沉的脸,忽然想起在他的医闹事件中,有他们家有家族遗传病的传言,但她又不知该如何去解释说何云芝只是风湿病,怕会让这件事更加的欲盖弥彰,只能赶忙继续埋头吃面。 两人由此再次陷入沉默,等赵只今嚼完了好几颗腊八蒜后,她见任准的脸色仍没好转,开玩笑的说:“同样都是蒜,为什么腊八蒜就没那股子难闻的味呢?” 任准没回话。 赵只今借着安慰他的话说:“你也别太担心,阿姨只是风湿病,这个病还是不难治的。” 任准仍是没回话。 这让赵只今感到难捱,她又继续在肚里搜刮可以宽解他的话,而这时,任准终于开了口,却是纠正性的普及,“风湿病并不好治愈,且多数风湿病会反复发作。” “啊?”赵只今想自己如果真的要做陪诊,切实还有许多需要学习的东西。 而面对任准,她一时更不知讲些什么好了,这样思绪杂乱之间,任准却突然叫了以恶作剧的方式叫了她的名字。 “清风。” “啊?” “我今天拍了拍你,并不是想对你说些什么,对我来说,不做医生,是很私我的一件事,最后找不找得到出口,我都不预备向谁倾诉。我约你出来吃饭,是因为和你一起,让人放松,你是个很好的朋友,这点和我恰恰相反。不过,我还是希望你把我当朋友。”说到此,任准顿了顿,才又接上,“我妈妈如果后面真的找你们陪诊,还希望你能把她的具体情况同步给我。” 赵只今想任准果然还是想多了,但她也并不确定何云芝对他们没有保留,只得答应下来,等着看之后的具体情况。 任准的内心则很复杂,他没有轻易的给这件事下真假定义,因为在他心中,有一种颇为微妙的情感先行泄露,他忍不住想,何云芝从前是一个很好的商人,现在是一个很好的教育者,但好像,始终缺少属于他这个儿子的一面。 回程路上,任准始终沉默,赵只今也没有刻意找话题。 * 下了车后,赵只今看着手机上始终未有回复的来雪,加快脚步回到了家。 一进屋,她便看见了来雪换下的鞋,于是立马激动的冲进屋内,关切的想要知道她那边的情况,不想,卧室却是空空荡荡的。 “雪?”赵只今略有担忧。 “在。”片刻后,她才听见从卫生间传来的来雪的应答,微弱且无力。 “你怎么了?”赵只今立马凑到门边,问。 来雪又是过了好久才回话,“肚子不舒服。” “啊?吃药了吗?” 来雪能很生动的感受到赵只今的关切,通过她的语调还有就是卫生间玻璃门上那贴很近的影子,她痛苦的蜷缩着,但对自己逞强吃下一整盆的毛血旺却谈不上后悔。毕竟,人不在这里爆破,就要在那里爆破,她只是实在没办法在这样的时刻接住来自赵只今的关心。 “那个……你能先不搁门口站着吗?” 来雪的声音仍旧很小,却很用力,赵只今听了笑哈哈的踱步去了客厅,她想来雪还有力气驱赶她,情况总不会太糟糕。 不过,事实却跟赵只今预想的恰相反。 没一会后,随着一阵冲水声,来雪走了出来,但还没等她到客厅,又折返了回去,如此好几趟后,来雪虚脱的深陷在沙发里,赵只今过去一摸,发现她这是发烧了。 “大概是肠胃炎。”来雪给自己下了诊断,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在外卖软件上给自己买了新的药,便把头埋在了鹅毛抱枕里。 赵只今提议,“要不直接去打针?” 来雪已经动弹不得了,瓮声瓮气的,“再说吧。” 040 电视剧里人落魄时都爱吃泡面,简直浪费 来雪病了两天,也卧床休息了两天,期间她昏昏沉沉,没有一点生气。 赵只今守在她身边,给她熬了青菜粥、玉米粥、菌菇粥,换着吃。 来雪望着这多种花样,感叹,“你还真是没辜负前段时间家里仅剩的那小半袋米。” 赵只今忆苦思苦道:“那真是没辜负,并且我还发现了一个惊天大骗局。” “什么?” “ 电视剧里人落魄时都爱吃泡面,简直浪费, 一斤普通大米两块多,能煮三顿粥,那不比一包方便面来得划算?还有面条,一捆挂面七八块钱,至少能吃五六顿。” 赵只今深谙省钱之诀窍精打细算的模样让来雪一时恍神,她不由想起赵只今在把所有积蓄赔个底掉,终于连房租都交不起,哭着来找她时的模样,那叫一个痛心疾首、歇斯底里。而现在,她笑得灿烂,聊起未来时会惶恐但仍怀有希望。 赵只今注意到来雪望向自己认真的眼神,问:“你干嘛这么看我?” “突然想起你住进来第一晚哭着说没有了,一分都不剩了,不仅没法重头再来,并且连爬都爬不动了的样子。”来雪如实说。 赵只今则没一点被揭短的窘迫模样,甚至还回,“进退维谷之日正可能是别有洞天之时,这差不多能算规律。” 来雪吃惊赵只今能背下史铁生的这句话,赵只今嘿嘿一笑,主动解答:“你客厅里放得那些旧书,我晚上睡不着时就会起来翻一翻,我觉得那句话写得很好,就背下来了,说来也奇怪,我上学的时候都没那么爱看书。” 文竹、成堆的旧书、以及阳台处的竹藤摇椅,这几样东西,都是来雪不远千里专门从福州老家运来北京的。 “话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做陪诊啊?”那么几天过去了,赵只今终于找到机会和来雪聊这件事。 来雪则没有非常配合,“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是一定要做陪诊?” 赵只今反倒认真起来,“因为你有很多选择,毕业后,你能进投行或者其它什么不错的机构。哪怕现在大环境那么不好,你也还是可以回学校继续深造,然后看是进高校当老师,还是考公什么的。” 这安排,倒是跟容川给自己铺置的路大差不离,来雪忍不住笑,但对上赵只今那认真的表情,她又收敛住了那略有不忿的情绪。 赵只今又说:“你不要觉得我是在恭维你,这就是事实,这点我看得很清楚,因为我和你恰恰相反。我看起来什么都能做,现在可以跟着你一起做陪诊,明天也能去麦当劳做兼职,运气再好点,说不定能找个跟专业相关的工作从大龄新人做起,但这一切都只因为我没什么选择。” 赵只今心很大,对什么都不很在意,但认真起来,则是绕不过的,来雪深知这一点,她又想起客厅里那些被抚过千遍万遍的书,心底最柔软的一面就那么翻转露了出来。 “我……” 来雪坐直了些,开始在泛黄的记忆里找倾诉的线头,而赵只今的手机却在这时不合时宜的响起,并且命运轮回般,这一次,在这关键时刻打来电话的人仍是陈蓦。 * 蒋大佑带着陈恩洱没有走远,就去了坐三个小时高铁即能到的沈阳。 他一早便种草了东北澡堂,准备过去泡、搓、蒸、吃喝玩、瘫倒,一条线整齐活。 不过这样完美的计划却在第一步便破碎了,当他牵着陈恩洱站在男左女右的洗浴入口时,才想起来,当初他会种草来泡澡,是想带着陈蓦一起,她如陀螺一般从年初便开始运转,到现在都未完整的休过一个超两天的假期,他想带着她来放松一下。 而沈阳,不用跑太远,项目单一但又极致,很适合让人放松加放空。只是,现如今,陈蓦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他的心愿只有落空了。 陈蓦不在,他这个做父亲的一人带着陈恩洱,诸多不便,两人大眼瞪小眼许久后,蒋大佑直接跳过了前面几个环节,带着陈恩洱在洗浴中心的儿童乐园里玩了半天,又在自助区里吃到两个肚子圆鼓鼓,然后便随便找了个没人的休息区懒散的躺着。 四岁的小孩已足够敏感,她感觉到了近来一些微妙的变化,却因为被保护的太好,没有往坏处想,她问:“爸爸,你最近是准备去上班吗?” 这问题叫蒋大佑一时无措,只能反问:“恩洱为什么会觉得爸爸要去上班了呀?” “因为最近姥姥姥爷带我的时间明显增多,他们说爸爸有别的事情要忙。” “那你希望爸爸去上班吗?” “嗯,那要看爸爸你自己的打算呀,再说了,你不一直说,照顾家庭也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嘛?” 照顾家庭也是一份很重要的工作,这是蒋大佑一直向女儿灌输的理念。在陈恩洱上幼儿园后不久,她便问蒋大佑为什么放学时接孩子的大部分都是妈妈,又或是爷爷奶奶、姥姥姥爷,蒋大佑回说因为大部分爸爸妈妈都要上班,陈恩洱又问,那为什么他不用上班,蒋大佑当时便那样回她,陈恩洱在当时很能接受这个说法,但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那为什么在家上班更多的是妈妈,而不是爸爸呀。 蒋大佑很难向一个那么小的小孩去讲父权、讲母职、讲男女并不平等,只能说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情况,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陈恩洱似懂非懂,而后只说她尊重爸爸的选择,也喜欢爸爸在家工作。但有时蒋大佑还是会感到不安,怕随着孩子长大,成为社会化的人后,会很抵触自己家庭的‘与众不同’,而此时此刻,这种不安更加强烈。 另外,今天的‘计划失败’更叫蒋大佑十分失落,他开始意识到父女之间,有必须保持的距离,他没办法完全帮陈蓦在育儿方面减负,但主外这件事却是实打实的一人抗在肩上。 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太理想化了。蒋大佑忍不住开始怀疑自己的‘主夫梦想’。 “那如果爸爸真的去上班,恩洱能接受吗?” 陈恩洱回答的很利落,“能啊。” 蒋大佑又想问如果爸爸和妈妈暂时分开的话,她会怎么办,可到了这个问题也没问出口。和陈蓦分开后怎么办,这是他都全无主意的事情,又怎么好去问一个孩子要答案。 * 洗浴中心里,昼与夜并不分明,蒋大佑带着陈恩洱正睡得迷迷糊糊之时,接到了父亲蒋正打来的电话,内容只一个中心思想,那就是他来北京了,快来做好接待。 瞌睡瞬间便没了,但大脑却还不能立马恢复运转,蒋大佑在地铺上躺着愣神了好几分钟,而后如一尾要努力越过龙门的鱼,直挺挺的跳了起来。接着,他抱着陈恩洱急冲冲的跑到了更衣室的门口,嘱咐女儿迅速换了衣服出来,他则摸出手机查看最近一班回北京的高铁。 父女两人一路火急缭绕,在检票口就要关闭的前一分钟踩点过闸门。 陈恩洱被蒋大佑抱着一路小跑,只觉得胃部颠簸的难受。 “爸爸,我想……吐。” 她委屈兮兮的,蒋大佑摸摸她的头,说:“乖,忍一忍,等会儿到了北京吐给爷爷。” 陈恩洱:“啊,爷爷来了?” 蒋大佑点点头,陈恩洱思索半晌后,又说:“爸爸,我知道你很讨厌爷爷,但是我不一定能保证坚持到他跟前才吐。” “……”蒋大佑哑然。 他也深知不该将如此负面的情绪感染给女儿,可确实无法忍受父亲用那套老思想荼毒完自己和母亲后,又来祸害陈恩洱,每每过来,都一副太上皇的做派,还动不动给陈恩洱灌输有个弟弟的好处。 还有,他的没有边界感也是叫他头疼不已,蒋大佑不用想也知道,他这次来,一定也事先和陈蓦、陈蓦的父母打了招呼,并且也一定不管人家的日程安排只根据自己的时间安排了饭局。 “一家人嘛,哪儿就那么多讲究,客气过来客气过去,只剩疏离了!” 这是蒋正惯有的说辞,蒋大佑不止一次的去辩驳,可对方翻来覆去只一句‘我是你爸,你听我的准没错’,彻底便磨灭了蒋大佑想要继续跟他沟通的渴望。 蒋大佑本以为,蒋正这次来,左不过是约着两家一起吃个饭、喝个酒、吹个牛,然后再对着他们这个小家指点一番江山,催促他们尽快把二胎提上日程。这很叫人厌烦,但好在他对应多次,已有了不少经验,而虽然当下他和陈蓦正处于离婚的边缘,但想来也还愿意陪他演出这一场戏。 只是,地球自转公转有规律,但这世间发生的事情却常常背离规律。总之,接下来的一整天,蒋大佑过得高开癫走,只后悔自己没有带着女儿继续流浪。 40-50 041 不靠谱的原生家庭,提早做切割,没坏处 陈蓦已经先一步回到了北京,提起这个公公,她亦是头疼。 她是家中的独生女,哪怕父母对她有着很高的要求,却也还是将她视若珍宝,家里向她倾斜了全部资源,给了她十足的底气,让她在男人扎堆的生意场上也从未露怯过。 最初陈蓦跟蒋大佑相识、相恋,应着对方的性格,以及展现出来的价值观,她以为,对方应该成长和生活在一个非常有爱的家庭。不想,有爱的只是蒋大佑的母亲郭倩,她是一个温柔、善良又大度的女人,将家庭照料的很好,将儿子教育的很好,但可惜好人有时反而波折多,在蒋大佑升初中时,郭倩检查出来罹患乳腺癌,并且还是最严重的浸润性,哪怕有心治疗,也只坚持到了来年春天,而后又一个春天,蒋正再婚了。 最初蒋大佑并不很明白父亲为何能如此之快的再婚,一是他以为父亲和母亲的感情该是很深的,二是他觉得父亲年纪大了长得也很一般不该如此受欢迎。但后面,他很快便从家里亲戚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一个残忍的真相,那就是父亲对母亲的爱意表演大于事实,因为对于体制内的人而言,家庭幸福稳定是加分项,是在晋升时的重要考核标准,而他其实一直不满母亲在家做家庭主妇,眼下找到一个和他同在体制内的伴侣,只觉得是强强联合,完全不想当时母亲会辞去工作是为了照顾他侧瘫的妈妈。另一方面,蒋正则远比蒋大佑想的要受欢迎,体制内,工作稳定,职位不算低,仍有晋升空间,虽然带着他这样一个半大不大的儿子,可毕竟是丧偶不是离异,让人觉得在感情上还是值得托付一些的。 * 成人世界自有其认定好与坏的标准,这一道理,蒋大佑在还未成年时便学会了。 总之,父亲比想象中无情,而这无情的男人偏很受上天的眷顾,新娶的妻子年轻才刚满三十岁,因为生育问题才离的婚,虽然做不到对继子视如己出,却也避免了再生育、一碗水如何端平等难题。 唯一迟迟走不出来的是蒋大佑,母亲离世之后,他无比的厌恶父亲,厌恶他的薄情,厌恶他实时向自己灌输的种种价值观:男孩要有男子气概,不要有那么多细腻的情感,并还强势的要把他打造成他炫耀的工具。 一段时间里,蒋大佑也确实是蒋正的骄傲。虽然蒋正时常说,男孩子,长再好看都没有用,但看着儿子十六岁便高出自己一节的身高以及清俊的面容,还有那总是排名前几的成绩单,还是忍不住的自豪加倍,也是在那样的时刻,他在提起蒋大佑的母亲时,会由衷的说上一句,“我得感谢她,给我生了一个这么样优秀的儿子。”而除此之外,有关那个具象的个体,还有她做的其它种种,则没有只字片语的提及。 蒋大佑很是不平,但在当时,年纪尚小的他并不能与之抗衡,于是只能从自己下手,父亲喜欢他什么,他便打破什么。他开始逃课,让成绩一落千丈,一回家便钻进厨房钻研厨艺,甚至还用零花钱搬回了一台缝纫机,学着从前母亲在世时裁制衣物,努力地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差生,且还没有丝毫的男子气概。 应着蒋大佑的这些表现,父子俩的关系急转直下,蒋正也想过许多办法,想要让蒋大佑‘迷途知返’,但效果却很差,到了高中时,蒋大佑已完全让他骄傲不起来,而他为了守住面子,迫不得已任由蒋大佑以美术特长生的身份报考了北京服装学院。好歹是个本科,他如是安慰自己。 蒋大佑的叛逆,随性且剑走偏锋,但在这条‘歪路’上走着走着,他忽然生出了为母亲‘正名’的心,他想成为母亲那样的人,并获得该有的认可。 蒋大佑是另类的,但这份另类在陈蓦这里确实合拍,两人迅速确定了关系,关系升温极快,不多时又步入了婚姻殿堂。 * 结婚前,双方家长第一次见面,便叫陈蓦印象深刻。 不同于蒋大佑的形容,蒋正给给陈蓦的第一印象其实非常之好,他个子身材都是中等,长相也偏普通,但笑起来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却叫人很有亲切感,唯一的不妥便在于,不能听他多说话,因为他太好为人师了,且跟陈蓦他们使用的不是一套语言系统。 陈蓦爸妈说,很高兴认识你,能有机会结成亲家是缘分。 蒋正回,是这样的,同时我们也要感谢国家的发展,时代的进步啊,让两个孩子有机会跨越山海,结合在一起。 陈蓦爸妈又说,谢谢你把儿子培养的这么好。 蒋正回,并不是谦虚,但这孩子确实还有很多不足,以后你们也是他的长辈了,我们还要团结一致,互通有无,帮助他们年轻人更上一层楼。 饭桌上,难免喝两杯,蒋正则举着酒杯先做自我检讨,称作为一个国家干部,他从来是以身作则,拒绝烟酒,但能看到两个孩子结合,他实在高兴,就趁兴小酌一杯吧。 而到了婚礼之上,蒋大佑的表演则更精彩了,他准备了满满三页纸的讲稿,发表了一番‘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的演讲,直听得台下陈蓦的一众亲友摇头连连,好些人甚至毫不避讳的发来信息,说:“你这公公,以后有你受的了。” 陈蓦的爸妈本就对蒋大佑不那么满意,遇到这样的亲家,脸上的阴霾愈发遮掩不住,礼成之后他们专门叫过蒋大佑,让他要以小家为重, “不靠谱的原生家庭,提早做切割,没坏处。” 蒋大佑其实一早就跟蒋正做了切割,因为蒋正在大二开始便让他自学法学的各种课程,然后去考取研究生。无它,只因为法学在报考公务员时很吃香,招录部门和人数多。蒋大佑拒绝,随后便被切断了除学费以外的所有经济支持,后面两年,他是靠着自己打工还有就是姥姥姥爷的资助继续学业的。 但原生家庭的切割却从来不是单方面的。总之,婚后这几年,蒋正没少叨扰蒋大佑和陈蓦夫妻两,时不时的便跑来‘视察’并发表‘指导意见’,而这两年,他的指导重心在催生上,话术是要带领家人进步,积极响应国家二胎的号召,但蒋大佑知道,他是想要一个孙子。父权已经刻进了他的骨髓里,哪怕身上披再多层皮,也还是会露馅。 平心而论,陈蓦以为,蒋大佑已经很努力的在蒋正和他们的小家之间划出了缓冲地带,但家庭也许永远是最让人无力的部分,而蒋正这种离十恶不赦还差很远的家长则更让人无力,他压不垮你,但是能烦死你。 * 客厅里,蒋正是客人,却没有客随主便的自觉。 而针对他的突然到访,陈蓦父母虽然不悦,却因为已经知道女儿计划离婚的打算,不做表现。陈母其实非常不满陈蓦离婚,但更不想和这样的人做一辈子的亲家,只能说,人生总不完美,是两害相较取其轻的一次次重复。 蒋正这次来,是因为连续三天做了同样的梦,梦里,那久未出现的已故前妻让他一定要多关心蒋大佑,说他正处在人生的关键岔路口,这次一定得做好选择。 重要的事说三遍,同一件事重复三遍则也变得重要,总之,蒋正本是无神论者,但在这样的巧合之下,不可避免的有了敬畏之心,挑了个不忙的周末便赶了过来。 他其实也知道,陈家一家,上到父母,下到儿媳还有外孙女,甚至于家中的保姆都不很待见他,不过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蒋大佑没有工作,等于是入赘到这家来得,他若表现得太好相处,儿子指不定会被怎么轻待。 蒋正时常想,他生的是儿子,操的却是做丈人的心,而更叫他苦涩的是,他的这份操心和苦心,蒋大佑始终不明白。 “最近生意还顺利吗?” 蒋正例行公务般的问,这是没有营养的问题,陈蓦的回答也很寡淡,“就那样吧。” 而蒋正总不会让话落到地上,“疫情之下,能维持原状就已不错了。总之,要相信党和政府,我们看得到你们的困难,会和你们一起共克时艰。” “哦。”陈蓦淡淡的回。 匆匆赶回来的蒋大佑刚好听到那番话,则立马拆台的问:“怎么个一起共克时艰法啊?” 蒋正听见儿子的声音,心头先是一喜,但听到那明显带着揶揄的话,脸色又不由的沉了下来。 “你说说你,上学的日子还带着恩洱乱跑,简直不像话,别觉得孩子幼儿园的积累就不重要,要我说,在孩子教育上,你是真比不过小蓦。” 蒋正非常自如的转移了话题,对于蒋大佑私自带着孩子外出游玩的事,陈母亦是非常不满,于是立马接过了这个话头,嘲讽的问:“怎么我们小蓦有哪些地方是比不过蒋大佑的吗?” 蒋大佑跟蒋正皆是一滞,陈蓦看了下半藏在蒋大佑身后的陈恩洱,招手唤她,让她跟爷爷打招呼,而后又喊过阿姨,让她带着女儿去别处玩耍。在小孩面前,需要避讳的总是太多。 陈恩洱礼貌却也疏离的叫了声爷爷好,然后便箭也似的拉过阿姨的手去院子里玩了。 蒋正又恢复了常态,乐呵呵的笑着,“时间真快啊,一转眼,我们恩洱都长成小大人了。”而后,他话锋又一转,道:“话说,我这次过来,是有件正事想要和大家商量一下。” 042 两个差距大的人根本不可能长久的浸润在爱里 蒋正说,有正事,蒋大佑心里立?关联上两个选项,考公or生二胎。 而果然,下一秒,蒋正就以陈恩洱已经上幼儿园了,不再需要父母实时看护为理由,提出让蒋大佑去考公。 “人啊,还是得有份工作,总围绕家里的琐事转,会把人的心气和精气神都给磨平的。我知道亲家一向开明,认为家里的工作和外头的工作一样重要,但是人啊,毕竟是社会化的产物,所以我觉得得让大佑出去工作了。” 蒋正动之以理道,陈蓦已经不很关心,只陈母忍不住呛声,“我们是很开明,可没有绑住谁让谁一定要做什么。” 一句话,便分别敲打了蒋正跟蒋大佑。 “人啊,没上进心,怎么都是无用。” 陈母又补充上一句,她心里是真的不满。 而陈父坐在她旁边,则一直漫不经心的刷着手 机,?妻子情绪略有激动,才悠悠开了口,“少说两句吧。”他很不愿意再为已经要没关系的人费心。 蒋正继续堆笑,“是,有些东?强求不来,不过咱们作为过来人,经验多,总该为小辈们多筹谋。说到这儿,我其实一直后悔没再多个一儿半女的,这样大佑也能多个帮衬,咱们长辈们怎么说他们都不听的话,说不定有个兄弟姐妹一起商量,他们就想通了” 得,催生二胎也没逃过。蒋大佑实在懊恼,后悔自己紧赶慢赶还是没能把蒋正挡在这扇门之外。 “爸” 他开口,想尽快结束这闹剧,但声音却跟陈父的手机铃声重合在一起,陈父先一步接通了电话,他也适时的噤了声。 打来电话的是陈父的弟弟,陈蓦的姑姑,陈蓦听着父亲先是温和的叫了姑姑的名字,而后却再无声音,有些好奇的望过去,只看?父亲一点点变铁青的脸。 “行了,我知道了,照片发给我看看。”陈父最后说,接着便挂断了电话,然后一脸严肃的看向蒋大佑和蒋正。 蒋家父子也注意到了那不寻常的目光,或好奇或惶恐的回视。 陈父也没多做迂回,直接对着蒋正道:“你别多废话了,这两孩子就要离婚了,以后蒋大佑是考公还是做什么,都是他的自由,至于二胎” 他低头点开手机,而后把刚收到的照片放大,往桌上一丢,“这不已经有了吗?” 蒋正和蒋大佑皆是不明所以,两人互望一眼后,蒋正手快的先一步拿起手机,而后他神色立?变异常,口中不可置信的喃喃道:“这这” 蒋大佑不免感到疑惑,于是也探过脑袋去看手机,这一瞥,他看?了自己的身影,以及前段时间陪诊的那位孕妇林筱婷。 “这”他实在是吃惊,没想到会有这样的巧合,而那照片拍得实在暧昧,赵只今没入镜,他站在旁边一脸关切,知道的是在陪诊,不知道的则难免想歪。 蒋大佑赶忙正了声色,为自己正名,“爸爸,我没有,事情不是您想象那样的,这是我的工 作,我其实最近已经开始工作了,做陪诊,照片上你看?的那个女人是我的病人” 他所说没有一点虚假,同时表现得情深意切。但陈父根本不信,女儿提出离婚,解释说是发现两人并不合适,他其实并不意外,他有着非常传统的观念,很相信?当户对, 两个差距大的人根本不可能?久的浸润在爱里, 更甚他们之间的分工也实在乱套,一个家庭,男 主外女主内可以,男女一起打拼扶持也可以,但女强男弱绝对不行。 陈母也感觉到了不对,睥睨着蒋大佑,并抢过他手中的手机,而后,一股怒意在她心间升腾而起,“你的病人?我看你才病得不轻,拿这种?话来糊弄我们。” 陈蓦因为提前跟赵只今有过交流,所以知道蒋大佑所言非虚,换句话说,就算没有这样的前情,她对蒋大佑也还保有这最基本的信任,她帮他解释:“他没说谎,他最近是在和两个 朋友一起做陪诊。” 但陈父陈母根本不信,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满女儿低嫁,而这么些年,打拼的也都是女儿一 人,蒋大佑靠婚姻走了捷径,生活直接跃升到更高档次却躺得更平了,天天就围着家里的那些琐事转。 “离婚,立?去扯证,你,给我净身出户,从今往后也不许再?恩洱。”陈母声音凄厉又带着一丝颤抖。 陈父想起陈蓦说结婚离婚都是她强势的选择,蒋大佑并无过错,所以婚后会将一处小两居分割给蒋大佑,则又生起陈蓦的气来,“他没说谎?你是当我们眼瞎心盲,都这个时候了还 要帮他找补?我到底是怎么把你教育成这样?” * 蒋正被出轨、离婚、净身出户等信息打得措手不及,一时理不出任何思绪来,只能问蒋大 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蒋正是蒋大佑最不想理会的人,他只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于是掏出手机,翻出 了陪诊那天和来雪、赵只今的聊天记录,要向陈父陈母展示。 陈母根本不愿再正眼看他,甚至收回对他本就不多的认可,“原来觉得,你若能照顾好蓦蓦和恩洱,也不算全无是处,谁成想,你这么没脸没皮,享受着我们家带来的优渥生活,却在外面做出这样龌龊的事情来。” 儿子被骂老子只觉得也被中伤,蒋正:“亲家,恶语伤人六月寒啊,更何况还是一家人。大佑并不是没有工作机会,是这两年,陈蓦忙着打拼事业,恩洱也需要人照顾,他才暂时放下自己的追求专心留在家里的。” “什么工作机会?和你一样,一张报纸一杯茶一辈子望到头,正事没做几件反而学得只会拿腔拿调?”分道扬镳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陈母再没了顾及,言辞愈发犀利。 蒋正脸已变绛红,可还是坚持要维持姿态得体,“您这话实在严重,我们是为人?服务的, 如果你对我们的工作有意?,大可以提出来,而不是这样的贬损我们。” 蒋大佑面色吃痛,感觉无力。 陈蓦亦没想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于她而言,她只想好聚好散,她开始控场,“妈,您就少说两句吧。蒋大佑,你先带着爸回去休息,剩下的事我们随后再说。” 可这对年轻夫妇从未真正得到过各自家庭的祝福和支持,从前的面和只是虚假太平,眼下,他们的关系稍一松散,便给了父母们开战的契机,向对方,也向他们。 总之,接下来的场面异常胡乱,不在一个维度上的人吵起架来,炮火狂轰乱炸,每一枚炮 弹都砸在对方意想不到的地方。 陈母说:“我为什么要少说两句?我憋闷很久了,必须一吐为快。” 蒋正接上,“您确实有言论自由,但我必须提醒您,不可再像刚才一样,上升到对一个职业、一个群体的问责。” 蒋大佑:“爸,你才是,少说两句吧。” 蒋正怒其不争地,“少说两句?那只会加深误会,我觉得我们需要把方才的那些矛盾一条条理清,好好沟通复盘下。” 陈父受不了了,“我们跟你们家已经没什么好说的了,你们现在就离开我的家。陈蓦,这个 婚,你尽快给我离了。” 蒋正:“离婚是有冷静期的,不仅他们小夫妻要冷静下来,我们也需要冷静一些。另外,你 觉得没什么好说的了,但我看亲家母还有很多话要说。” 陈父立?面向陈母,“你跟他们还废什么话?” 陈母被扫了面子,不悦,另外她又想到照片是她那不让人省心的小姑子发来的,不悦升级,“怎么我要说话说什么话还得看你脸色?你们一家人也惯会压迫人了。” 陈父不由皱眉,“好好的你发什么神经,我们家又怎么你了?” 蒋正觉得谈话有点偏,忍不住提醒,“两位亲家你们就先别吵了吧,先把小辈们的事捋一 捋。” 陈父陈母不由一愣,陈父感觉磨不开面子,又看了眼一旁站着的一副游离在外模样的陈蓦,继续方才的指责,“你看看,这就是你当初非要嫁去的人家,简直是不可理喻。我只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把离婚证拿给我看,不然工厂你也不用管了。” 这句话似导火线,瞬时点燃了本就装满火药的陈蓦,她早已厌烦父亲以她必须优秀为条件给予的爱,还很委屈姑姑那家子时不时的风凉话,总跳出来论言说她一个女人不可能管好工厂。 “我不管,那交给谁,那个二十几岁一份正经工作还没做过还要人给擦屁股的崔越吗?”陈蓦深吸了一口气,索性把那位不成器的表弟一同拉入这场乱局之中。 于陈父而言,崔越只是用以鞭策女儿不要‘独断专行’的工具,他已没有心力在生意场上牵制女儿,但却还要维护自己的权威不受挑战。眼下,陈蓦反将他一军,他生气,却也知道多说无益,索性直接摔了茶具解气。 “你以为你能有今天就没有人在背后为你铺路吗?” 同时,陈父又换上了绑架的说辞,这让陈母很是不满,阴阳道:“我倒是差点忘了你那个妹妹始终痴心妄想,要把我们一起打拼下来的产业拿去给他儿子。要我说,这张照片的真假倒有待验证了。” 那后半句话立马鼓舞了蒋大佑,他找到缝隙再次开口,“爸、妈,我真的是清白的。” 蒋正也顺带道:“我生养出来的孩子,人品是有保障的。” 一下,倒让陈父腹背受敌了,他止不住的开始连着陈母、陈蓦一起指责,顺便也没放过蒋大佑,说他也是个扶不起的阿斗,而陈母直接把陈蓦拉到了身后,开始和陈父针尖对麦芒,眼看着,态势朝着激烈又诡异的方向不受控的奔去,陈恩洱的哭声传来,将在场多少都有些失态的人们给往回拉了拉。 043 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虚张声势的试探,真正的离开则是悄无声息 赵只今接到陈蓦又一次打来的电话,本以为她又是为着蒋大佑的去向而来的,不想,她却是送来了蒋大佑的去向。 “他住院了,你们如果有时间的话,麻烦请去探望下他。” 这让赵只今好不吃惊,她关切的询问:“怎么回事?严重吗?” 陈蓦语气淡淡的,“跟他爸在冲突中发生了一些意外,倒不严重。” 赵只今又倒吸一口冷气,又问:“他爸……打的吗?” 陈蓦那边短暂一滞,语气不明的说:“不是,他倒是想。” 陈恩洱被惊到大哭,大人们也找回了些许理智,而后各自归位。 陈蓦带着陈恩洱去家附近的儿童餐厅游玩加用餐,陈父、陈母莫名其妙吵了一架,不想再相看两厌,一个收拾了渔具去钓鱼,一个约了朋友去逛街,而蒋大佑一副落败模样,带着他很是落寞的父亲往家里去。 * 两个人各自有要消化的信息,路上好久都是无言。 直到被一个红灯拦住的间隙,蒋正忍不住拉住蒋大佑,“我认真的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如实的回答我。” 蒋大佑则相当冷漠的看着蒋正不发一言,从有记忆开始, 父亲便是这被设定好的样子,不论谈论什么,都是正气凛然加义正辞严,仿佛世间的正义与真相全在他心中。 蒋大佑不吱声,蒋正则继续跟上,“你跟我说,你跟那个女人,究竟是不是清白的?” 无效沟通便是如此,方才蒋大佑说了那样之多,落在蒋正这里,却连个声响都没有,蒋大佑再多多一分的解释了,用无声继续冷落着蒋正。 蒋正却将这视为心虚,重重的哀叹一声后,道:“你啊你,让我说你什么的好!” 这反应,明显已经在心中坐实了蒋大佑的‘罪责’。 “从小我就教育你,做男人,要有担当,一是在社会上,二是在家庭中,在社会上的担当表现在要努力工作,积极发挥自己的价值,在家庭中的担当则表现在要爱护家人也忠于家人,结果你……” 蒋正一点没关注蒋大佑愈发不悦的神情,开始一条条地剖析着蒋大佑的不是,乍看他的表情,是带着悲痛的怒其不争,但细看,却能洞见些许陶醉。显然,有关教育他人这件事情,蒋正是沉醉又上头的。 这叫什么?典型的表演性人格。蒋大佑突然又对父亲有了更清晰也更深刻的认知,想到此他不由发出一声嗤笑。 笑声打断了蒋正的训话,更叫他感觉威严被挑战。 “你笑什么?”他厉声问。 蒋大佑终于开始反击了,“笑你虚伪。” “我虚伪?” “对,你虚伪至极也毫无担当,你让我妈牺牲了工作照顾卧床的奶奶,自己一路晋升,却明里暗里的嫌弃我妈是个家庭主妇。而在我妈过世之后,你甚至懒得做悲伤状,迅速就组建了新的家庭,还打着为我好,我需要人照顾的名义……” “你不需要人照顾吗?你那时十四五岁,正是身心成长的重要时刻,身体上营养缺不得,心理上关照不能少。” “那你有照顾过我吗?” “我对你的关心还少吗?我没有缺席过你一次的家长会,我工作再忙每天都会抽空和你聊上两句。” “那不是聊天,更不是关心,那只是你单方面的输出,是驯化,是压迫。” 父不知子,也从未真的试着走近过儿子,蒋大佑感觉无力,他跟蒋正之间是有次元壁的,他已疲于再跟他有零星半点的沟通了。 “你真的,如果关心我,那就不要再来参与我的生活。” 蒋大佑说完这句话,转身便要走,蒋正不肯,忙不迭的抓住他的胳膊,却被狠狠甩开。 路口,红灯绿灯已经交替了两三个来回,一些行人因这对争吵的父子而驻足,用打量的目光探究着他们。 蒋正对旁人的目光向来敏感,他又一次抓住了蒋大佑,不想自己被扔在原地,那太没面子了,蒋大佑则愈发烦躁,这一次使了大力气要挣脱蒋正,蒋正差点便被带倒,他努力稳住中心站直后,简直气急败坏。 “蒋大佑,你这是要对我这个当爹的动手吗?”蒋大佑略有慌乱,本想认命的继续被蒋正耳提面命,不想下一秒又听见他说:“你这样冲动,对我还好说,对外人也这般,万一闯下祸事留下案底,还要不要考公了?” 这一瞬,蒋大佑感觉没有比这更讽刺的说辞了,他讥笑一声,和蒋正面对面的站着,“我就是冲动,就是不孝,我就是要对你动手,我他妈的也不想考公。” 说罢,他用手点了点蒋正的胸膛。 这一举动算是彻底突破了蒋正的心理防线,他没成想儿子有天会这样对他,一时无措,他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完全没注意到后方疾驰着赶时间的外卖车。蒋大佑注意到这一危险,眼疾手快的将蒋正拉向一旁,自己却没来得及避开,和失控的电动车及车上的外卖员一起狠狠的砸在地上。 *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陈蓦云淡风轻的说,但其实她在知道发生在蒋大佑和蒋正之间这场啼笑皆非的冲突后,心里好一阵都不能平静。 赵只今听完后,也是哑然了好长时间,而后,她不自觉的被带偏,问:“那发生了这样的事,蒋大佑还能考公吗?” “他没什么事,就是轻微脑震荡。” 陈蓦答非所问,赵只今感觉她有暗讽自己的嫌疑,却没有证据。 挂了电话后,她忍不住向着来雪,“我觉得,比起蒋大佑,你可能跟他老婆更能成为好朋友?” “嗯?” “你们嘴巴都比较毒。” 蒋大佑到希望陈蓦对自己毒舌些,那代表她对他,对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抱有期待。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大张旗鼓的离开都是虚张声势的试探,真正的离开则是悄无声息。 总之,陈蓦越平静,蒋大佑便越绝望。 蒋正只在医院守了蒋大佑一个下午,在向医生反复确认了儿子并无大碍后,便乘车返回家乡了,一是趁着周末来并没有提前请假,二是他已完全不知该和蒋大佑如何相处了,他需要缓一缓。 一个生了儿子却扮演老丈人角色的父亲,一个懦弱到要逃跑的父亲……蒋正心中好不悲凉。子不知父,亦看不到他的付出,他如是想,在这个认知上,父子俩倒是一致的。 * 蒋大佑入院的第二天,陈蓦来了,她一进病房便跟蒋大佑划出了楚河汉界,表现冷清,“我想,毕竟没办好手续之前,我还是你法律上的家属,总得露个面。” 蒋大佑想说的话很多,开口先不自觉的再次为自己辩护,“那张照片……” 陈蓦没让他往下说,只道:“我相信你。” 这一句我相信你让蒋大佑忽然无比难过,他们之间尚有信任,可却到了要分开的地步。 陈蓦似看穿他的心思,说:“我其实没有表现那般坚定,这段时间,我时常忍不住的去想,我们之间是真的只能如此了吗?” 蒋大佑又激动的望向陈蓦,以为看到了希望,可下一秒,陈蓦无比镇静且冰凉的声音却传了来,“可是很遗憾,现阶段对我们而言,分开确实是最优解了。” 接着,陈蓦又说了许多,说她其实先开始只是被许许多多的负面情绪裹挟,冲动的提了离婚。 “你知道的,这一年多,工厂的运转都不是特别顺利,我爸爸那边又给了很大的压力,我那个姑姑连带着她的儿子也时不时的过来作妖。每到此时,我都很希望你能跟我一起对抗这些,可这个想法每每冒出,我又会觉得这对你并不公平,当初我会选择你,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为了逃避我爸爸给我安排的结婚对象,想尽可能的护住我对工厂的绝对控制权。而现在,我总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拉你入局,既要又要从来最要不得……” 蒋大佑忍不住打断她,“不是这样,确实是我太不食人间烟火太理想化了些。我已经想清楚了,我要出来工作……” “你真的想清楚了吗?”但三两句话后,话又被陈蓦切了去。 “我……” “我也是这次你爸来之后才突然想清楚的。”陈蓦说着,非常郑重其事的叫了蒋大佑的名字,“蒋大佑,我在意的,其实不是你不能在事业上跟我共进退,而是你要当主夫,要全身心的照顾家庭这件事情既不是出于你本身的热爱,也不是出于你对我和恩洱的爱,你是为了弥补你成长过程中的缺失,是为了为你妈妈正名,为了让你爸爸悔恨。我们这个小家,其实排到了很后面。” 蒋大佑听到这样的说法,条件反射性的想要去否认,可却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说辞。 陈蓦继续,“记得吧?我们刚结婚时,我爸爸说让你跟原生家庭做好切割,原来我以为那切割是在你跟你爸之间,但现在想来,你更应该切割的,是你对你妈妈的深感遗憾。照顾家庭很有价值,可这份价值对我、恩洱我们这个家庭的惠及其实并没有这么大。” 剩下陈蓦还说了些什么,蒋大佑已听得不真切了,和陈蓦的种种以及远去的有关母亲的记忆跨越时空交织在一起,让他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失重感,仿佛周遭的一切都被颠覆了。 不知过了多久后,他才缓过神来,而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放在病床床头柜上的离婚协议书,蒋大佑抬手拿起,又看了看窗外让天色不明的阴天,终于下定了决心,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郑重其事的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044 人可以有执念,却不能只带着执念去过活 赵只今跟来雪来到蒋大佑的病房时,蒋大佑正泪眼婆娑的抱着离婚协议书伤神,听到门口传来的动静,他也没觉得丢人,泪珠反而更大更圆。 “怎么办?我好像是个‘妈宝男’。”他呜咽着道。 赵只今则首先注意到他拿着的离婚协议书,凑上前,往蒋大佑伤口上撒盐,“怎么?真离了啊?” 蒋大佑嚎的更伤心了,“你真是没有人性啊。” 来雪见状,送上了不如不安慰的安慰,“严格意义上来说,没领证之前,他们只是就离婚这件事达成了一致。” 蒋大佑:“……” 短暂的沉默后,他才想起关键点,“你们怎么来了?” “你的准前妻嘱咐我们来看看你。”赵只今说着坐到了床边,环望了下病房后,回忆忽然攻击了她,“真想不到,有天我们竟又齐聚一间病房,只是上次是我跟来雪躺在那儿。” * 过隙白驹,初识时,这三人只十八九岁,在小小的象牙塔里打转,人生的篇章还未完全打开,而今已过了六七年,赵只今短暂成功快速破产,来雪从天之骄子沦为许多人口中的‘高学历废物’,蒋大佑结婚生子又将要离婚…… “我感觉,人生很漫长看不到尽头,又觉得好像过了大半辈子。”赵只今感到矛盾的感慨。 蒋大佑也叹气,“我也有种过了大半辈子的感觉,只是……没过好。” 来雪没跟着发言,打乱了队形,前两人等不到她说话,一齐望向了她,目光炯炯。 来雪哼一声,道:“别提从前,那次要不是你们,我就能见到……” 她在关键时刻急刹车,不愿再吐露,赵只今却忍不住不问,“就能见到谁?” 来雪闭口不言,赵只今被心事卡住了好几天,以为今晚必须要来个真心话局,于是摸出手机,提议,“不如我们先喝一杯?” 外卖小哥很快将酒送来,赵只今扛着一提啤酒上楼时,很怕被医生或护士发现,直接把酒丢出大门去。 不过后面证明,有时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蒋大佑端着罐根本没打开的啤酒,立马便进入了微醺状态,他缓缓地道出了对母亲早逝的不甘,以及他对母亲离开后父亲态度的执念。 “我爸瞧不上我妈,觉得她不工作,整天就为着家里转,跟不上他的步伐,那我就干脆成为我妈那样的人。”蒋大佑说着,苦笑里又带着些羞涩,“不遑多让的说,我如果不搞叛逆,就算够不上清华,应该也是能够上北航的。” 认识这么些年,蒋大佑第一次没再用《下一站天后》的歌词去粉饰他主夫梦想背后的心酸与不忿,赵只今跟来雪听了都是沉默良久。 蒋大佑在倾诉过程中也多少开解了自己,“陈蓦说得对, 人可以有执念,却不能只带着执念去过活。”他深深叹了口气,决心要先从这份执念中抽离出来。 来雪在听到‘执念’这一词时,眉头深锁,在这一点上,她倒跟蒋大佑有着不一样的看法,她以为,于某些人而言,执念是一种不可失的牵引,让晦暗不明的人生有了些许盼头,而巧合的是,她的执念,亦是和一个人挂钩。 跟蒋大佑的些许相似终于让来雪有了些许吐漏心事的欲望,她晃了晃半空的啤酒罐说:“认识那一年,我报名参加北京电影节的志愿者选拔,是为了见到奚美娟。” 赵只今有些吃惊,“追……星吗?” 来雪点点头,“算是吧,替我阿嬷追星。” “阿嬷?” “就是姥姥。”来雪解释,而后又说:“我会做陪诊,也是因为我姥姥,因为我很遗憾,在她弥留之际,我没能陪伴在她左右……嗯,这么说不太准确,准确说来,我甚至都没能探望她哪怕一次。” “怎么会?” “那年我高考。” “啊……这……” “这样啊。” 赵只今和蒋大佑都露出遗憾却又理应如此的神情,来雪捕捉到此,轻笑一声,“高考大过天,也不知道这怎么就成了条铁律。” * 放之全国,高考都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同时,也是许多人终其一生无法摆脱的梦魇,或因为这其中承受的压力巨大,或因为结果不尽如人意……于来雪而言,高考则是平地而起的山海,横亘在她与她的至亲之间,成为了难以逾越的遗憾。 “大概在我高考前半年多,我阿嬷检查出肺癌晚期,医生判定已无治疗的意义,但我妈却选择了瞒下这个消息,骗我说阿嬷回老家泉州小住,顺便跟自己的兄弟姐妹聚一聚,不仅如此,她当时因为申请到了访问学者去了美国,也没能陪伴在阿嬷的左右”来雪的声音平静,内心却是波澜壮阔,只要想起当时身处病痛中的阿嬷,连双可以握住的手都没有,她就难过的不能自已。 赵只今看着来雪怨艾十足的模样,又想起她面对前些天找上门来的母亲的冷漠,心中多了几分了然。但其实能与人淡定说之的怨与愁从来只是冰山一角,这么些年,来雪还尚未与自己、与母亲达成一丝一毫的和解,许多记忆只叫她战栗。 她没说的是,她前十八年的人生,都像是母亲的提线木偶,一举一动是在她的掌控之下,没有丁点儿的自由度,发型要光滑整洁束成利落的马尾并露出额头,校服要穿得利整拉链得随时拉起不可敞胸露怀,作业本要漂亮成绩单更要漂亮。 而阿嬷则是来雪密不透风人生里难得自由的呼吸,每个周六或周末,她会以带她去图书馆的名义在城市中各个有趣的角落里‘探险’,有时是充满烟火气的菜市场,有时是能让她无限放飞的游乐场,有时则是可以眺望见整座城市的鼓山…… 来雪以为,如果没有阿嬷,她大概根本支撑不过高中,有时玩到尽兴时,她会不解的问阿嬷,“你是我妈妈的妈妈,为什么你们一点不像,再者你怎么就不能管一管她,叫她不要再对我进行这样的高压教育了。” 阿嬷的回答却是,“每个人都有自己做父母的方式,这种方式没办法遗传,遗传了也不一定真的适合另一个孩子。我无权干涉你母亲对你的教育方式,也不能替你做沟通做反抗。再者,有时为了反抗而反抗其实最得不偿失,不如你再耐心等等,等到你大一些,有了更独立也更成熟的思维,并且也具备了为自己选择买单的能力时,再去向你的妈妈纠正你认为不妥的地方。” 但事实证明,有时为了反抗而反抗得不偿失,但不反抗,则会迎来更大的绝望,来雪忍着哽咽,却丝毫不掩饰对母亲的厌恶,“她说是不想影响我高考发挥,呵,虚伪,她只是怕我砸了她学霸妈妈的招牌,她剥夺了我最起码的知情权,甚至……让我没能见上姥姥最后一面。高考前,姥姥答应我说会回福州,但因为当时她状态实在太差,我妈便编造了她腿扭到不方便行动的谎言……” 说到此,来雪又想起高考后等在校园外一脸哀默的父亲,上牙忍不住咬着下牙,恨恨道:“我恨她。” * 来雪的情绪从来不很分明,眼下的真情流露更像是情绪压抑久了的一次爆破,赵只今没忍住上前摸了摸她的头,道:“麻擦麻擦毛,不难过了!” 来雪自认失态了,往后躲了躲,想尽可能的从这情绪里抽离出来。 “少来,肉麻。” 她这么说,赵只今却更进一步,直接抱住了来雪,“肉麻就是我,你第一天认识我啊?” 蒋大佑看着这亲密抱在一起的人,也象征性的展开了怀抱,表示,“身为一个极具男德的高质量人夫,我也象征性的给你们一个拥抱吧。” 说完,他上前,隔着半米远装模作样地做拥抱状,来雪和赵只今则仍表现嫌弃,“快别,我们可承受不来,你的拥抱还是用在追妻火葬场的路上吧。” 蒋大佑签署了离婚协议书,却不代表真的放弃了这段感情,他心底确实又要追回陈蓦的计划,所以认为这说法很不吉利,“什么追妻火葬场,追妻花路还差不多!” “快别这么乐观,我怕你到时候哭到站不起来。” “你不懂,追妻的路再苦都是花路。” “真是有点……还是你肉麻些!” …… 三人开始在互相调侃中乱作一团,动静愈发的大,引得巡查的护士不满,叩门进来叫他们安静一些,“单人病房也请注意秩序,走廊里你们的说话声不要太清楚。”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闻声立马像被提溜到走廊外罚站的小学生一般,声音小了许多,小动作却不断。 “话说……我们还是继续干陪诊吧。”安静中,赵只今喁喁细语的说,用微小的声音点燃了她心里的星星之火, 来雪跟蒋大佑都没立马回应她的提议,只看着她。 赵只今忍着被注视的别扭,又说:“因为原生家庭而无法正常工作的我们,总得先找点事做不是?” “你原生家庭不挺幸福?”蒋大佑提出疑问。 赵只今愣了下,蓦地感到恍惚,所谓谎言说久了,便会错把其当真相,而解开一个谎言的工程量亦是不小,从心理建设到背景回溯,再到动机说明和情感剖析…… 而此时的赵只今,甚至已经有些记不清当时的她为何要把自己描述成一个生长在中产家庭父母恩爱从小到大都没什么特别烦恼的幸运儿了。也许是在得知蒋大佑和来雪出身都很不错的时候,又或是在不想让他们洞见自己对金钱近乎病态的渴望的时候。 总之,赵只今说了谎,她的家庭没那么幸福,她也不那么快乐。而现在,在得知了来雪和蒋大佑‘不务正业’背后的深意后,她更没办法坦白了,他们带着爱,载着美好,可她有关事业的选择,却是嫉妒和不甘在作祟。 “但我也没办法正常工作啊,一来我找不到正常的工作,二来我就没正常的工作过,三来我也想试试做能让我感到快乐的事情……”赵只今顿了顿后,又补充,“近来好几个人都说我很适合做陪诊,我很开心,也挺有成就感。” 045 这时代、这世界都没有正常可言,我们又何必循规蹈矩 这是意义重大的奇妙之夜,因此,既可以不拘小节,也可以大事不拘。 第二天,来雪在头疼欲裂中从地毯上爬起来,身体也是酸痛,再望一眼躺在床上四仰八叉的鸠占鹊巢的赵只今,上前,狠狠的压在了她的身上。 赵只今正睡得正沉,重压之下,不由发出一声嚎叫。 “救……救命……”她伸出手胳膊做求救状。 来雪又不苟言笑的按住了她的胳膊,道:“你就是个妖孽,我就不该收留你!” “大师何出此言?” 赵只今入戏很快,立马跟着一起演,来雪只想起昨晚一路扛着喝醉了的赵只今回家来的辛苦与心酸,点她脑袋,“我要击毙你!” * 昨夜赵只今喝得酩酊大醉,来雪也不知是被挑动了哪根神经,带着刚好的肠胃也喝了一瓶多,蒋大佑亦是没抵制住诱惑,还自嘲在医院喝酒抢救起来很方便。 三人烦恼不一,在举杯中不发一言的宽慰着彼此,显得默契异常,也井然有序,直到赵只今喝高了端着酒杯摇晃的站起身来,表示,“为了庆祝我们正式结盟,我决定作诗一首,希望在座两位也跟上,就当是我们陪诊三人小组的划时代宣言。” 来雪首先察觉出不对,要打断她,“什么划时代,别给我整这个假大空的……” 但已来不及了,赵只今已然站到了病床床尾的电视机跟前,两手端正的交叉放在腹部,好似一个正要播报的新闻主播。 “啊!” 开口是不能免俗的语气词,来雪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蒋大佑一面笑场一面鼓掌,并还打开了手机摄像。 “啊!”赵只今继续,“我是新世纪的好青年,我,大学毕业,心地善良,积极乐观,爱国家爱地球爱宇宙,我,啥啥都好,除了,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就,没有钱,因为我,不是富二代,哪怕我差点,差一点点,就成为富一代!都说,站在风口处,猪都能飞起来,但为什么没有永远的风口呢?” “没有风口,没有风口了,没有风口啦!那么,这一次,就让我做自己的风口吧!我要先勤劳的投入到一件事情中去,先不计较得失,让老天看到我的勤勉,因为……天道酬勤!” 赵只今完后,蒋大佑受到极大鼓舞,他将手机递给赵只今后,立马跟上,队形整齐但略有攀比。 “啊!” “啊!我是新世纪的好好青年,我,大学毕业,山东考上来的,我,个性纯良,开朗豁达,善解人意,甘于付出,爱老婆爱女儿,我,啥啥都好,除了,没有工作。” “没有工作,就,没得认同,家人的,社会的,都没有!原本我以为,最后变天王,变新郎都是理想,但其实时代的广场并不是人人都有奖。” “不是人人都有奖,那就让我努力奖赏自己!我要先,先摒弃我执,去找寻我作为我的价值,然后再更好的爱老婆爱女儿,因为……因为爱所以爱!” 简直稀烂,来雪感觉已无眼看无耳听了,而赵只今则掌声热烈,顺便联合着蒋大佑拉她一齐入水,“来一个!来一个!” 来雪抬起一双手臂比叉,蒋大佑啧声激将道:“清华高材生,不至于被作诗难倒吧?” 来雪咋舌,“你敢叫那是诗?” 蒋大佑想了下,认真回说:“准确说,是诗歌。” 赵只今先绷不住的哈哈大笑,来雪虽冷冽着一张脸,但还是被‘清华高材生’的标签击中了,她秉持着最后的底线,没有用‘啊’做开场,悠悠开了口,赵只今很是敏锐,立马调转了镜头。 “我是新世纪的大好青年,我,清华毕业,这,就够了,但没有工作,这,也够了。” “没有工作,罪大恶极,清华毕业还没工作,罪无可赦。特别是隔壁那个卖猪肉的北大学生,向母校捐款九个亿,简直……要卷死人。” “但,你们且卷,世界的路从来不止一条,我们的路也从来不是一条。我要做大做强,拒绝被定义。” …… 太羞耻了,来雪忍不住的想要原地解散,偏偏赵只今跟蒋大佑已然上头,强行要高潮结尾。 “啊!无法正常的工作的我们,就不能做大做强了吗?” “当然可以, 这时代、这世界都没有正常可言,我们又何必循规蹈矩?” “灵活就业,做大做强!” “做大做强!” “做大!” “做强!” …… 而到了最后面,蒋大佑则唱起了《大红大紫》,宣布他的人生最爱金曲不再是《下一站天后》。 “若有最难过的,便有快乐的 若有伟大壮观亦有极细微的 若有最耀眼的,便有暗淡的 若有野蛮角色定有极善的 喜欢闪闪亮的,亦有权欣赏小小角色 银幕上风光怎么拍,世界哪只黑与白 有人也就有办法,做到出色的方式,不只七彩色 大紫大红,红人红事,多姿多彩 但大概他们亦有暗灰时代 大紫大红,人人投入,角色都可爱 ……” * 一夜过去了,酒精已挥发殆尽,但有关‘划时代宣言’的懊恼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昨晚赵只今在回家路上还伴有各种社死行为,临出医院前,抓着好几个护士说他们是专业做陪诊的,让她们记得帮忙宣传,而后在路过急诊,偶遇一个不知向谁打电话抱怨说再不想陪着家里老人往医院跑的大哥时,赵只今更上前留下了自己的电话号码。 “做陪诊,我们是专业的,为您排忧解难,无论何时。”赵只今分外熟稔的说,还微微弯腰以示恭敬。 来雪在当时倍感尴尬的将赵只今拉走,但其实心底却有暖意流出。这世界上最不能奢求的便是理解,而有人接受了她的偏执,并愿意和她同行,多难得。 不过感动归感动,有些事却是一码归一码,来雪伸出手,问赵只今要昨天的视频,“你是不是也保存了一份?” 蒋大佑那份昨晚也被她趁乱删除了,现在她要彻底的清除后患,不给人生留下任何把柄。赵只今深知来雪那对高冷人设的极致追求,摇头装傻,“什么视频?昨天录视频了吗?” 来雪:“录没录的,你最好压箱底一万年。” 赵只今瞪着圆溜溜的一双眼,继续装无辜,“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被心中要展开宏图霸业的悸动搅弄得自露马脚,凑到来雪跟前,提议,“你说我们是不是再招两个人?那个视频刚好还可以当宣传片。” 来雪:“……” * 结盟已然达成,先前因为舆论风波而停摆的陪诊事业也得重新开张。 来雪算着淘宝小铺的解封时间,决定先去做两件事情,一是再跟多几家的保险公司联络,看能不能拉到些相对稳定的业务,二是试着再多招两个人,好形成看起来更有规模的团队。这两件事情在一定程度上是相辅相成的,来雪计划一鼓作气,在一个月内达成目标。 赵只今也是斗志满满的要大展拳脚,不过在这之前,她先独立接到一单,开了张。而颇为逗趣的是,面对这个突然找上来的顾客,赵只今最初将他视为了骗子,她断片的厉害,已然忘记了那天晚上在医院她是怎样真诚的拉住对方,吹嘘自己做陪诊多么专业又多么敬业——排忧解难,风雨无阻!甚至赵只今受迫害妄想症严重,觉得这是先前网暴的网友人肉到了她的信息,要将她骗出去暴打一顿。 张博一最近在大起大落中苦恼异常,大起是眼下就业环境愈发严峻,他则幸运上岸进入了一家国企,大落的是一进去便遇到了人事调整,他所在的部门人员有所缩减,党建和文秘的工作全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党建工作异常繁琐,挑战颇多,他入职三个月,算上加班,约等于上了四个半月的班。 工作上忙碌,生活也不得清闲,二姑摔伤了腰,需要定期去医院做理疗,她没有孩子,二姑夫前些年脑梗,落下个行动迟缓的后遗症,只得靠他们这些个做小辈的轮流照顾。而其中,他被视为责任最为重大,必须要首当其中的那一个,无他,只因为二姑一直对他照顾有加,甚至他现在的工作也有她的助力。 最初,张博一心怀感恩,将这视为不可推卸的责任,可往医院跑的次数多了,他难免感到疲倦,特别是近半个月,二姑不仅是为了理疗要往医院跑,咳嗽了也要跑,因为阳过怕是白肺,头疼更是要去检查,毕竟家里的那一位脑梗过…… 前两天的那个晚上,张博一更是被二姑一个电话从被窝里给叫了起来。 “你二姑夫突然呼吸困难,你快来!” 张博一当时紧张不已,一面起床穿衣,一面让二姑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结果却是乌龙一场,二姑夫并不是呼吸困难,而是因为打鼾严重发生了呼吸暂停,被叫醒后便无大碍,但二姑却是紧张异常,坚持要立马去医院看诊。 张博一哈欠连天,说:“这病我都能看。”而后掏出手机百度一番递给二姑,表示这叫呼吸暂停综合征,病症表现为鼾声突然中断且无法呼吸,几秒甚至于几十秒后,患者醒来,气道便会被打开继续呼吸。这病有引发患者猝死的可能,确实值得重视,但还需做具体的病情评估,才能给出合适的治疗方案。 “总之,急不得。明天咱们挂个号再去看也来得及,急诊不对口,顶多给你点心理安慰。” 张博一给出自认合理的解释,二姑夫听后也以为合理,还叫他早些回家休息又或是在他们家的次卧凑合一晚,而二姑则似失了神一般,身子僵直脸绷紧地站在原地不动。 “二姑?”张博一试着唤醒她。 二姑则突然尖着嗓子,言辞激烈的质问他,“心理安慰就不重要了吗?我把你当亲人,你呢?把我当什么,拿网上的胡言乱语来糊弄我!” 046 别叫大爷,土不拉几的 二姑的质问立马就止住了张博一的哈欠连天,他犹豫挣扎了一阵,而后认命般地搀扶着二姑夫下了楼。 夜晚道路空旷,张博一开着车一路疾驰,载着二姑和二姑夫来到医院,而不出他所料,这个点只能挂急诊,急诊医生给的诊断和建议跟张博一在网上检索出的信息更基本一致,二姑虽仍不太买单,但还是勉强接受了。 而后趁着二姑和二姑夫去上卫生间的间隙,他忍不住在跟表姐、表哥三人的群里发语音抱怨。 “不是我矫情,也不是我无情,是这边按了这头那头又翘起,换谁也遭不住。” “就拿今晚这事说吧,二姑夫绝对不是第一次打鼾打倒呼吸暂停,但二姑反应就是那么大,坚持要立刻马上来医院。” “我是真的有些承受不起了,请哥哥姐姐们适时伸出援手吧!” …… * 张博一的想法非常简单,这一家的小辈们都没少受二姑、二姑夫的照拂。前些年,表哥生孩子,夫妻双方的父母都没退休,是二姑顶上,一直照顾到孩子半岁育儿嫂上岗,而表姐买房时二姑二姑夫也借了钱,他们搬新家时二姑更送了一台冰箱去。小时候的那些关照就更不用说了,新年的新衣红包,新学期的新书包零用钱,各种好吃的好玩的,从未间断过。 但那些信息发出后,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迟缓地有了回复,表哥、表姐并无提前通气过,可想法却很一致,那就是他们也很感恩,但也已经做了很多了,二姑每隔几天搞这么一出,实在也影响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 “不然,就请人照顾他们吧?他们有退休工资,再不行,我们几个凑一凑,左不过就是这一阵,等后面二姑彻底康复,大概也就不那么一惊一乍了。” 表哥提议,表姐也附和,“是的,人老了,是有些敏感,咱们对对齐,努努力,一起扛过去。” 这几个月,最初的理疗都是表哥带着二姑去做的,而每隔几天表姐也会过来帮二姑洗澡,收拾家务,每个人都自认已尽到了应尽的责任,也都有各自的难处,来自工作的、伴侣的、孩子的……以及,他们各自也都有父母,也需要关照。 张博一没召来后援,也没有心力再往医院频繁的跑了,这个月他肩负着一个专题学习的工作,可现在连资料都还没理顺。惆怅之下,他想起了那晚在医院偶遇的赵只今,虽然最初他只把她当成一个醉酒的人,可回过神来后,他又察觉出女人当时说那些话时无法忽略的真诚。 之后张博一又进行了一番搜索,发现还真有陪诊师这一职业,并且已经初具规模,于是没多做犹豫,给赵只今打去了电话。 两人一个把对方当酒鬼,另一个则把对方当骗子,牛头不对马嘴的交流了好半天,才将情况捋清。 赵只今因为这找上门来的客户兴奋不已,认定这是老天对他们的眷顾,是吉兆。 来雪对赵只今单独陪诊这件事情是有信心的,不过却有着别的担忧。 “别过分共情,也别过分功利。” 来雪做提醒,措辞略为犀利,赵只今知道她这是对樊洪波夫妇的事心有余悸,她也一样,一时也不知该作何回复,只沉默的点了点头。 * 而事实上,这次的陪诊对象秦大军,张新丽也没给赵只今太多共情的空间,他们约定在医院门口见面,事先,张博一周到的发送了这对老夫妇的照片给她,说他二姑最讲周全,嘱咐她一定别迟到。 赵只今复工,比第一次开工还要严阵以待,一早就到达医院门口等候,她眼尖,几乎是在秦大军、张新丽下出租的头一秒便认出了他们。 “叔叔,阿姨……”赵只今又看了眼手机上的照片,热情迎上前,声音亦是饱满,但还不等她的那个好字崩出,张新丽便递来一个犀利的眼神,意在让她闭嘴。 赵只今见情况不妙,立马靠边站,秦大军则脾气很好的模样,用口型对她说:“在打电话。” 赵只今力求表现专业,看了看时间,对秦大军轻声说:“您把医保卡给我,我先帮你去取号,您和夫人慢慢走,我们问询台见好吗?” 秦大军点头答应,摸出医保卡递给了赵只今。 而张新丽大概是个性子很急的人,即使行动不便,也没有落后赵只今太多,赵只今于是被动又不费力的将对方的电话内容听了个大概。 打电话来的人应该是张博一的妈妈,来为张博一来打抱不平,主张虽然她对小辈们是诸多关照,但她的儿子做的也不差,但凡他们这边有事,他是能出力就出力,可她却不知足,非要孩子二十四小时挂靠在她那里才罢休,简直过分。 张新丽则拒绝让这‘罪名’坐实,字字载着怒气的回,“我过分?你来我们张家二十多年,我怎么对你,对你儿子的,你一点没数吗?你坐月子谁照顾的?博一第一次去香港澳门玩谁带去的?我送你的那些个好衣服你少穿了?这次博一的工作我出多大力!我过分,我过分就该对你们不管不问,也免得落个被埋怨的境地。” “什么叫我要把孩子们二十四小时挂靠在我这里?我和老秦如果不是真的遇到困难,这辈子怕都不会向你们开口。说我不体谅孩子?你是这一点想不起我的好啊。” “行了,你这跟我废什么话!这么着,痛快些,我张新丽以后但凡再向你开口求帮助,我就自行了断,给自己也给你们个清净。” …… 张新丽最后放狠话道,赵只今恰好取完号,她身躯一震,倍感压力巨大,但还是硬着头皮转身上前,笑脸相对,“张姨吧,您好,刚看您在电话中不便打扰,现在向您正式介绍下,我叫赵只今,是您今天的陪诊师,您叫我小赵就行,今天的就医过程中不管有什么问题,您都可以放心的依赖我呢。” 这段赵只今练习已久的开场白,刚落地便被捉住了漏洞,张新丽甚至没正眼看赵只今,她冷哼着扶过秦大军,说:“依赖你?你靠得住吗?我老伴腿脚不便,你倒好,只管往前头跑。” 这确实是赵只今的疏忽,她嘴角微微抽动,很是尴尬,还是秦大军站出来为她解围,“哎呀,是我让她先取号的,一会儿人多起来不知道要排多久呢。” 张新丽没吭声了,但情绪也没见好转。 赵只今不敢再和她对接,转而去扶住秦大军,“大爷,我扶您,呼吸内科在四层。” 然而张新丽却没有放过她,声音追过来,“ 别叫大爷,土不拉几的。” “那叫……叔?”赵只今非常的知错就改。 “那也土。”张新丽仍旧挑剔,但也没再多说什么,慢半步地跟在丈夫和赵只今的身后。 * 赵只今带着秦大军、张新丽夫妇来到了呼吸内科,没等太久便见到了医生,看诊过程亦是很快,医生拿喉镜等仪器监测了一番后,对秦大军说:“扁桃体肥大是一方面,肥胖是一方面,但是您年纪大了,又有过脑梗,我不太建议您做手术。这样吧,我给您开个单,你后天晚上七点之前来办住院,在医院住一晚,做个睡眠监测,根据监测结果我再帮你确定治疗方案。” “还要住院?”张新丽立马提出质疑。 “不算是住院,只一晚,主要不在睡眠时间内我们也无法做监测。” “那怎么个监测法呢?” “我们有专门的仪器。” “什么样的仪器,要插管吗?” “不需要。”医生找出一张照片来,开始做科普,“这台仪器叫多导睡眠图监测仪,届时会为您老伴佩戴上鼻氧管,血氧指套等,都是无痛的。” “是吗?”张新丽仍有一些迟疑,“所以很安全?” “放轻松,只是一个监测。” 面对医生的安慰,张新丽又低头沉思了会儿,而后忽然去唤赵只今,“那个陪诊的,你还有什么补充要问的?” 赵只今像是忽然被点名的差生,一惊后大脑一片空白,“那个……”她苦思后,磕巴的问:“做……做监测之前有什么注意事项吗?” 赵只今自认这是个绝不会出错的问题,医生听后,扯过一张A4纸,上面写着睡眠检测前所需的注意事项,而他没多做解释,直接让赵只今他们自己认真,“你们拿去研究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在外头跟护士确认下。” 接着递上的还有门诊单和缴费单,‘下一位’的信号很明显。 赵只今倒很理解医生,外头人头攒动,还有许多等待看诊的人,张新丽的脸色却很不好看,不情愿的扶着秦大军走出了诊室,刚到门外,便‘投诉’赵只今,“你这工作,也忒轻松了些,这就完了?” 赵只今堆笑,“那哪儿能!您二位先在长椅上坐着休息休息,我去帮你们缴费,另外往住院部的路线我也会提前确认好,绝不让您二位走冤枉路。” 秦大军对赵只今的印象很好,笑呵呵的,“好好,辛苦。” 张新丽则后知后觉的埋怨他,“早就说让你减肥了,你总不听,早上还多吃了半根油条。” 047 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只人最难预料 世间万物总有规律,只人最难预料, 这是赵只今今日的‘陪诊心得’。 她想起前些日子的樊洪波夫妇,初见时,他们表现可怜又隐忍,一副弱势群体的模样,成功激起了赵只今和蒋大佑的同情心,而结果则是沉重一击。 而今日的张新丽,出场虽是不好惹的模样,中途也是挑刺不断,可到了陪诊结束,她却出乎赵只今意料的向她道了谢,虽然僵硬却也能洞见她的认真。 另外,当张新丽知道侄子张博一已经支付过陪诊费用后,坚持从兜里摸出了三张红色纸币,不容有疑的塞进了赵只今手里。 “你,把张博一的钱退给他。”张新丽说完,才上车,而在车门关闭前,更很有威严的又补上一句,“听到没?” 活脱脱大家长的模样,赵只今身为典型的东亚孩子,很难抵住这压力,惯性的想要听之从之,思量了下后,她给张博一拨去了电话,将今日看诊的情况后之后医生安排的检查详细告诉他后,小心翼翼的说:“你支付的陪诊费,我一会儿会退还给你,因为那个……你姑姑坚持要自己支付。” 张博一似乎很忙,翻来覆去都是略带敷衍的‘哦’,直到听见这句话,才沉默了下。 “那个,你先留着吧,后天我姑父不还有一次检查吗?” 提到这个,赵只今更头疼了,“是这样的,你姑姑还说让我不用再陪着看诊了。” “行吧。”张博一的声音无奈,没再多说些什么,率先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一手捏着张新丽给的纸币,一手握着电话,心里有种充实又空虚的矛盾感,不算辛苦的一早上,她赚到了三百元钱,可却觉得没有真的帮到对方。 * “所以,怎么做到丁克但是又老有所依呢?”赵只今倒不是丁克一族,但却是未开花的铁树,对感情没什么期待同时也没什么桃花,她觉得自己都很有可能孤老一生。 蒋大佑作为其中唯一一个成家有娃的人,被孩子治愈着,提起孩子只有两个心得,“值得,要得。” 面对赵只今真诚发问,来雪犀利解答,“有孩子也有可能老无所依的,这两件事情,联系不大,还是得多挣钱。” 但偏偏挣钱就是件顶顶有难度的事情,赵只今最近愈发认识到这个残酷事实,呼吸很是不畅,频频叹气。蒋大佑则凑上前,奉上更残酷的信息,“有钱也不好使,除非你有钱到跺跺脚就能让人抖三抖的地步,但那样的人,世界上总共才有几个?我上次听恩洱幼儿园同学的家长说,她父亲现在就居住在北京郊区一家不错的养老院,但同样掏那么多钱,有孩子的和没孩子的,有孩子的和孩子在不在身边的比如出了国的,差别海了去了。有孩子在身边每周都来探望的,每天都会收到水果,有孩子但不在身边的鲜少露面的,每周可能收到那么两三次水果,没孩子的,不仅没水果吃,你尿失禁都要等半天才帮忙换衣服。” 赵只今感觉这耸人听闻,“有没有搞错,这可是北京。” 蒋大佑戏谑重复,“对啊,这还是北京。” 来雪也接话,“日本有无缘社会,无社缘、无亲缘、无地缘,韩国有五抛时代,抛弃恋爱抛弃结婚抛弃生育抛弃人际关系抛弃购房,少子化、单身社会、经济下行,以后的养老只会越来越难,有没有孩子,都一样的,孩子是父母生命的延续,却不是为了父母而活的,也有自己的人生。” “所以说到底,养老,是世界级的社会难题啊。” “人人都会老,一代又一代的人老去,可到了都没能找到个老有所依的光明大道来。” 赵只今、蒋大佑都是有些唏嘘。 来雪则目光幽深的望着手里的咖啡,“光明大道起初都是幽暗小路,所以鲜少有人去走。不管怎样,我们现在做的事,多少是有些意义的不是。” 气氛略有上扬,赵只今正想给予积极回应,来雪突然又转了声调,对着蒋大佑,“你真当我们是开公司的?商量个事还跑星巴克来?” * 需要商量的事情并不复杂,一是下周赵只今、来雪、蒋大佑要第一次作为一个团队去‘面试’,竞争保险公司的陪诊供应商,所需的资料来雪已准备的差不多,还有一些面子工夫则需要蒋大佑去撑。 “你那辆车……”来雪犹豫了下,还是问:“离婚后还归你吗?” 离婚手续也约在了下周,提起这个,蒋大佑便心绞痛。 “车归我,房子本来也说写在我名下,但我没要,不过为了方便照顾恩洱,我还是会继续住在那里。”况且,蒋大佑心中,仍抱着希冀,离婚,是因为他要尊重陈蓦的决定,而不是要放弃。 “那就好。”来雪说出她的诉求,“一些保险公司为了凸显高大上,在赠送陪诊服务时会标明车接车送,所以我们有辆车,有辆还不错的车,很有必要。” 赵只今很想说车她也有一辆,可到了还是没舍得奉献出那将车和车牌出租出去的收益。 接着,来雪又说了下她的‘招新计划’,但其实说招也并不贴切,毕竟她无法提供底薪,只能说是看看能不能寻找到有意向一起做陪诊的人,“希望再多招个男的,这样碰上一些行动不便的陪诊对象,也能hold住。” 作为曾经的新闻系学生,赵只今主动请缨,承担下了散布招聘信息的工作。三人的第一次会议也到此结束,而为了不浪费一百块的咖啡钱,他们又在星巴克枯坐了许久。 赵只今:“三十几块的咖啡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贵了?” 蒋大佑:“不是三十几块变贵了,是你变穷了。” 来雪:“总之,以后去隔壁麦当劳吧。” 赵只今:“麦当劳不花钱啊?” 来雪:“麦当劳里不花钱坐着的人多一些。” 蒋大佑:“是这样的,星巴克还是太资本了些。” 三人打趣间,又忽然想起曾经在北京红极一时的漫咖啡,那是一切都蓬勃向上的时候,漫咖啡里的人,动辄谈的便是好几个亿的项目,什么独角兽,又或是什么科技新贵。 “那时候真好啊,未来一切光明。”赵只今感叹,但其实那时候也不过是五六年前。 * 赵只今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在许多网络平台上发布了招聘信息,到了第二天,她又打印出一沓传单,在家附近的一些地方张贴。 好巧不巧,当赵只今正往电线杆上贴最后一张传单时,碰见了任准。 任准是突然出现在她身后的,而那句“有损城市面貌,一会儿城管就来抓你。”直把赵只今吓了一跳。 她下意识的便用手去捂传单,但还是被任准窥见了些许内容。 “做大做强,爱满人间。”他念。 赵只今没想到这slogan念出来会叫人如此羞耻,赶忙去扯任准,“你行行好,免开尊口!” 任准偷偷把笑意藏了藏,问:“你跟你的好朋友和好了?” “嗯,和好啦。”赵只今声音轻盈地。 任准闻言,小声说了句,“不仗义。” “你说什么?” 赵只今没听清,抬起头来去看任准,像是这般便靠得更近一般。 任准则不自在的往后退了半步,没说其实他一早就想联系她了,眼前的人心太大,又很擅长过河拆桥,每每倾诉完,便跑得无踪影。 “嗯?” 赵只今没等到回复,又问一遍,任准扯过一个也不算是空口编说的事由,转移了话题,问:“那个……何女士……我妈有找你们陪诊吗?” “还没。”赵只今想任准大概很担心何云芝的状况,提,“需要我主动联系下她吗?” “不用。”任准想也不想的拒绝,同时又不自觉的用左手扶了下右手手腕。 赵只今在心里盘算了下时间,又说:“这周不行,有点忙,你等我下周问下阿姨。” “我说了不用。” “那是你,何阿姨是跟我约定好的陪诊对象,我有责任适时关照她的。” “随便你吧。” 任准摆出并不在意的模样,赵只今又安慰他,“阿姨肯定没大事。”顿了顿后,又补充,“你也是。” 网上的热搜一轮又一轮的更换,对当事人而言,被挤下的热搜则成了雷,不知何时就会被身边的人提及。任准喉头紧了紧,问:“你能不乱揣测别人的心理吗?” “那你又不肯拍一拍我。” 任准:“???” “就是……我不是说如果你想要倾诉,可以随时在微信上拍一拍我,跟我聊聊啊。” 有些人的直接没有棱角,不仅不会叫人难堪,反而带着一些光亮,只是有时要面对光亮也是有难度的。任准看着赵只今微扬的面庞,倒真的很想拍一拍她了,用手,拍拍她那颗毛茸茸也炸呼呼的脑袋。 “你传单贴完了吗?”他适时转移着话题。 “贴完了。” “怎么想到要招人?” 赵只今没有隐瞒,简要说了她和来雪、蒋大佑三人的情况,“上班是不可能上班的,也没有公司要,但总归要做点事,也要吃饭的。” 任准很想说那跟医院相关的事情怕没有那么好做,但又想他现在的立场说这话更像是逃兵的说辞,最终转而说:“挺好。”然后又是一句,“如果需要帮助,可以找我。” 只是任准怎么都没想到,赵只今的求助会来得那样之快,就发生在几分钟后。 048 北京太大了,阻隔了很多情感的发生,也给许多同行提供了借口 几分钟后,当赵只今诚邀任准去家附近新开的一家潮汕牛肉火锅吃饭时,她的电话突然作响。 来电号码很陌生,接通,传来的声音却是很熟悉。 秦大军,他们昨天才见过。 “小赵啊!你……你还记得我吗?”秦大军着急又带着磕绊的说。 赵只今猜测他大概遇到了麻烦,安抚他,“秦大叔,我记得您的,您找我是有什么事吗?不着急,慢慢说。” 秦大军的语气没有丝毫见缓,“小赵啊,叔……叔请你来帮个忙行吗?我老伴儿她突然晕倒,我们现在在朝阳医院呢,你能……能来帮帮我吗?医生也说不清她晕倒的原因,就让我们做这样那样的检查。” 赵只今没做犹豫,立马问:“你们现在在哪家医院?” 秦大军回答,赵只今计算了下时间,说:“我尽量四十分钟赶过去。” 挂了电话后,赵只今立马便行动了起来,她一面探寻四周想找辆共享单车骑去地铁站,一面向任准赔礼,“不好意思,得向你放飞一只鸽子了。” 任准没想到不过小一周,赵只今的业务便变得如此繁忙,“那……”他本来想就此告别,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一个小时大概赶不到。” “啊?” “我送你吧,我车就停在马路对面。” “那多不好意思啊。”赵只今这么说着眼睛却已经移动到了路口,在等红灯变绿灯。 北京太大了,阻隔了很多情感的发生,也给许多同行提供了借口。 * 而其实,任准会要求同行,还另有想法,只是他预感这话会给对方泼去冷水,故斟酌了一阵,才以试探的问话开口。 “刚给你打电话的那位,你们接触多吗?” “不多,只前天一次。”赵只今没设防的回。 “他们突然找到你,你总该多问几句,一般而言,既然他们已经到了医院,就有了专业的保障,你是陪诊师,不是他们的家人,即使过去也不能帮他们做决策,你能做的其实就是流程上的一些事情。” “那不是的,不止是走流程,我们还提供情感慰藉的。”赵只今以为生病的人最为无助,也并不喜欢生人靠近,如若不是情况特殊,没人会那么轻易的将隐秘又柔软的一面交付出去。 任准看着赵只今脸上不自觉上扬的自豪感,以为他完全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于是不再兜兜绕绕,直言道:“我的意思是,看诊是一件远比你想象复杂也有风险的事情,如果不是提前约定好,还是尽量不要参与进急症当中。以及,最好离陪诊对象的私生活远一些,那不是外人所能左右的,过分热心有时只会适得其反。” 这话来雪也嘱咐过赵只今,说陪诊是个太过新鲜的行业,甚至还未来得及形成相应的行业规范和职业认定标准,所以难免会有雷区,需要提前跟陪诊对象做好沟通,向对方强调他们的立场——他们会按照医院的正规流程去帮助病患办理看病所需一系列手续,也会在这一过程中提供相应的情感照拂,但陪诊师不是黄牛,不能保证挂上热门专家号,更不是医生,是无法帮助病患做治疗决策的。可不知为何,任准的表达,在她听来却格外刺耳。 “但当病患遇到紧急情况向我求助时,我也不能一味将他们往外推啊,有时候先稳住他们,才能帮助他们更好的接受专业治疗。” 赵只今很有主见,任准想说生命之重只是会压垮人原有的善意、信念与理智,将专业的人也视为洪水猛兽,而她这个没有背书的陪诊师,遇上意外,只会更无处说理。可对上对方那双过分赤诚的双眸,他只能没好气的撂下句,“随你好了。” 赵只今最不喜欢别人用气话回复她想要认真沟通与探讨的心,特别是男性,在他们眼中,女人似乎总是感性的情绪化的,不能好好讲道理的。 “我最讨厌这种敷衍的作答了,哪怕是出于好意的,温柔的,也很讨厌。” 赵只今直言不讳,任准有些下不来台,他缓和了下语气,举例,“你想下北医三院的事情,人与人之间如果不保持适当的距离,只会被情感绑架,模糊真相,做出一些错误的判断,继而卷入不必要的风波里。” 赵只今没听出任准语气上的妥协,只以为他在拿话呛他,立马回击,“那如果你们医生能够做好关怀工作,也就用不着我们陪诊师了,那才是免了这样那样的麻烦事。” 竟然被反咬了一口,任准对这女人的变脸速度叹为观止,“你真的……”他忍不住的咬牙切齿,“听不懂好赖话是吗?” * 剩下的路程,任准再没跟赵只今多言,到了目的地,便直接叫她下车了。 赵只今多少回过神来,后知后觉的发现了对方说教下的一片好意,她想缓和下氛围,可又急着去看望秦大军跟张新丽,于是只能甩下句,“谢谢你了!等我忙完了再找你一起吃牛肉锅,这次我请客,就不跟你AA了。” 容易炸毛,也容易顺毛,任准看着赵只今那自己搬来梯子自己下的样子,方才心里的不快几近消散。他想对方做出的让步非常可以了,毕竟最初她邀他一起吃火锅时认真的算了一笔账,大众点评双人餐团购价一百二十八块,平均到人头上只需六十四块,是她勉强能接受的单餐价格。 “你……”任准望着赵只今跳跃着蹦跶而去的身影,犹豫了下,将车泊在了路边,快速跟了上去。 病房里,赵只今一只脚刚踏进去便遭遇碰壁。 张新丽不知是出于对侄子张博一的抵触,还是对陪诊师这个职业本身的不认同,直把赵只今往外赶。 同时她还埋怨秦大军,“我都说了我没事,在医院待一晚上就行,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也不用做,你还把她叫来作甚?真是钱多了没处花是吗?” 秦大军照旧是好脾气的模样,耐心解释,“我是想,我们年纪大了,跟医生沟通时会忘东忘西有遗漏,所以才把小赵叫来把把关,给你做个全面到位的检查。” 张新丽却不买单,“你知道人全身上下多少块骨头,多少个器官吗?想全面到位,怕要在医院住下来。况且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没大事。” “那你……” 秦大军仍对张新丽的晕倒心有余悸,张新丽则是很坚持,认为自己不需要过多的检查,也更无需陪诊师来‘添乱’。 赵只今明白这不是上赶着就能做的事,适时站出来表明她的专业与韧性,客户需要,咱就来,客户不需要,咱就走。 秦大军有些不好意思,拄着拐杖,拖着有些胖也并不灵活的身子坚持要送赵只今离开。 赵只今自然是拒绝,可面对笑脸盈盈一再坚持的秦大军,却也无法直接就走,而在两人如此推拉了几轮之后,半卧在床上的张新丽突然发话了,“等等,你先别走。” 赵只今和秦大军都以为张新丽是改变了心意,不想她接着却说:“你今晚,能去我家做一晚看护吗?” “哈?”赵只今被这要求吓了一跳。 张新丽也是才想起来,她今晚要住在医院,那就不能及时的观测到秦大军的睡眠情况,哪怕睡眠检测只在明天,她也充满恐惧,怕秦大军在她缺席的这一晚因为呼吸暂停综合征而永永远远的阖上双眼。 “这……”赵只今感到为难,解释,“我的工作是做陪诊的,主要地点是在医院,离开医院,我的效用其实很小,您也不能放心不是?” 张新丽则不以为然,“你就在客厅待着,如果听不见打呼声,就进去查看下,不难的。”并还有高薪诱惑赵只今,“五百块。” 对此秦大军先表达了不妥,“不行,陌生人在家,我哪儿睡得着。” “那也行,睡不着更好,更安全。” 张新丽似乎是铁了心,秦大军不再吱声,赵只今一脸为难,思量着该如何回绝这个不在她工作范围内却很诱人的‘外快’。 就当五百块要占上风时,门口,任准非常会挑时候的出现,他敲了敲门,然后叫赵只今。 赵只今大吃一惊,“你怎么来了?” 秦大军也表示疑惑,“这是?” 赵只今正想着该怎么介绍任准,任准则先一步说:“我是她的同事,电话里听见你们这边很着急,所以一块来看看。” 张新丽闻言,立马就抛弃了赵只今,认为男性任准更能胜任守夜的工作。 赵只今大囧,心想这两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而她被架在中间,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她略有不满的看向任准,任准则没有受任何影响,直接面向张新丽,说:“不好意思,我们陪诊,提供的服务仅限于医院,如果您不放心您的丈夫,可以为他请一位专门的护工,据我所知,是有专门上门提供看护服务的护工的,他们更专业。” 张新丽思索了片刻,很快就接受了这个建议,对于她而言,她只想找个靠谱的人看着秦大军,确保他不会死在睡梦中,同时她期待明天快些来临,她要秦大军快些做完那个睡眠检测,要医生快点给出有效的治疗方法…… 只是,下一个难题又接踵而至,“那你们,有熟识的护工介绍吗?”张新丽问,却更像个下达命令的太后。 049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总能等到‘奇迹’发生 气场强大的人,总是让人在恍惚中忘记拒绝。 任准原本是来拉赵只今出局的,不想,却也成了局中人。 他莫名接下了张新丽的‘懿旨’,走出病房后去到护士站要到了一个联系方式,但通话转通话的好几轮沟通之后,都没有找到合适的人。 时间合适还靠谱的护工是相对稀缺的资源,他们也挑活,这样火燎燎要求上岗但明天又要人下岗的活,一般并不在他们的考虑之中。 赵只今在旁,通过观察任准的脸色,和分析他吐出的只字片语,明白他并没找到合适的护工。 “要不……还是我顶上吧?”赵只今很怕张新丽绑架任准上岗。 任准颇为无力的感慨,“你可真是敬业。” 两人旋即陷入沉默,大眼瞪着小眼,在想别的方法,而这时,秦大军从病房里走了出来。 “叔。” 赵只今见状立马迎了上去,秦大军则做出个嘘的表情,用手指了指走廊尽头。 赵只今、任准会意,一左一右的站到了秦大军的两侧,扶着他走到了走廊尽头。 “不好意思啊,小赵,突然把你叫来,又没提前沟通好,耽误你时间了。”秦大军开口便致歉说。 赵只今才不好意思,“不是,我们也没帮上你们。” 秦大军叹口气,没再多言,只说:“你们走吧,已经很晚了。” “那您这边?” “你不用担心,我家那位就是个急性子,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过一会儿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秦大军如是说,赵只今却仍不能完全放心,而这时,任准终于想到了一个还算不错的折中方法。 “我给您买个摄像头安家里吧,这样阿姨即使在医院也能实时关注到您的情况,能看到您她也就没那么担心了。” “摄像头?” “嗯。”任准用手机打开了购物软件,又随意挑选了一个家用摄像头向秦大军介绍着它的功能,最后总结道:“这就相当于一个家庭看护,视线很广,还能对话。” “但这么晚了,今天还能用上吗?” “你等等。”任准又转而打开了一个外卖软件,发现同城配送能保证两个小时内送达后,松了口气。 “可以的。” 他说完,赵只今很是开心,随即提议,“等等我们一起去您家,帮您安装。” 任准听了,倒很认命,他想如若这样也能卷入风波,那大概真是他八字有问题。 张新丽听了任准、赵只今的提议后,倒也不反对,甚至还说:“让你们看我还真不放心!” 赵只今已经习惯了这位阿姨的毒舌,同时还洞见了她毒舌之下的温情,“您对您老伴儿是真好啊!” 她忍不住感叹,张新丽听了一怔,嘴上却仍是没有服软,“嫁了个没主意的人,注定操劳。” 秦大军嘿嘿一笑,非常配合,“我是个有福之人。” * 而等出了医院,秦大军开始向赵只今、任准进一步解释,他很怕别人对张新丽有误解,只看到她的厉害。 “她是害怕,今年我们的朋友中有两位接连离世,都是急症,连句完整的话都没留下,我身体又不好,她的担忧自然就更重了些。我们又没有孩子,父母也都离去,彼此就是对方最大的依靠了。” 赵只今有些感动,难得这对夫妇快七十的年纪了,感情仍然浸着蜜甜,不过下一秒,她又听见秦大军说:“总之,她啊,就是纸糊的驴,大嗓门儿。” 任准没忍住,先笑出声,赵只今一愣后,想,男人,真是可以概括为老婆前老婆后两幅面孔的生物。 秦大军的俏皮话让气氛轻松了些,赵只今没忍住八卦的特性,问:“您和夫人是因为什么选择丁克啊。” 秦大军则表示这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 人的一生太过短暂,不总能等到‘奇迹’发生。 “那个时候可不兴丁克,没那么多自我,觉得孩子是负担,又或是觉得钱没赚够就没资格要小孩。我和你阿姨,一结婚就想要小孩的,但接连两胎都是不到三月就流产,第三胎也是有先兆流产的迹象,卧床勉强保到了六个月,还是没保住。后面我觉得这样对你阿姨身体伤害太大了,就做了结扎,想着可能我们这辈子在孩子上就没有缘分。又过了一些年,医院有个认识的人,说可以做试管,但你阿姨当时已经三十五岁了,属于高龄产妇了,我就想,别折腾了,算了吧,这样两个人一起也挺好。我前面又听说,现在年轻人结婚,都流行做个基因检测,说一是有些人携带一些不好的基因,但是是隐性的,提前发现就能通过试管方式确保生出来的小孩是健康的,二是有时候两个人的基因不太看对眼,即使那个精子卵子结合后期还是会发育不好导致流产,这种情况也可以做试管。我琢磨着,我跟你阿姨应该就是后面那个情况。” “这样啊。”赵只今很为秦大军、张新丽夫妇感到惋惜。 秦大军也叹,“怎么说呢?就是没赶上好时候。” 缓了缓,眉头紧锁间,他又有难解的心结,“这么多年,过那么好两个人,在基因上却不合,你说说,这叫什么事?” 任准看似专心开着车,心里也充满感慨,医疗水平在不断进步,可人的生命却不能跟着不断往前,无法等到‘疑难杂症’被化解的那一天。 * 赵只今、任准跟着秦大军回到了家,没一会儿后,摄像头也送达。 任准帮秦大军安装后后,又在手机上下载了相应的APP,接着帮他注册了账号,教他使用方法。 秦大军看着手机里他和其他两人的身影,有些新奇又有些激动,“感觉像上了电视。”他说。 张新丽那边则是复杂一些,虽然任准在离开医院前先帮其下载了APP,可远程指导下,一些沟通难免打折扣,张新丽试了几次都是失败,最后还是在护士的帮助下才搞定。 “这什么破东西,费那么大劲儿,能好用吗?”张新丽大概耐心用尽,透过手机屏幕终于看见老板的那一刻,先抱怨。 秦大军为麻烦了赵只今、任准那么久很不好意思,赶忙替她找补,“你这人,平时一些新鲜玩意儿你不学得挺快,怎么今天发挥失常啊?” 张新丽撇撇嘴,没再吭气,而是又研究了一番APP上的功能。 而后,她像是在熟悉过程中找到了一些安全感,开始半自话自说道:“好像是还行,今晚我再好好用用看,你睡前就别贪嘴吃那红枣糕了,被我看见,饶不了你。哎,不是,这是不是只能看到卧室啊?不行,改明儿我得在厨房也安一个……” 秦大军听着张新丽情绪好转,也面露微笑,“不错,整挺好,这下你能放心了吧?就是可惜了,我看不到你。” 老夫老妻说起体己话自然又熨帖,赵只今在旁边被肉麻的不行,事情已经忙完,她随即拽了拽任准的衣袖,示意他可以撤了。 秦大军将他们送到门口,又从兜里摸出了一张红色票子递给赵只今。 赵只今没接,表示,“我退给您外甥的钱他都还没收呢,这钱你就留着吧。” 秦大军则很坚持,“一码归一码。” 张新丽的耳朵很尖,从遥远的医院发来号令,“老秦,一定把钱给他们,别管张博一那边儿怎么着,他们那边怎么着都跟咱们没关系了!” 秦大军顺势做出惧内的模样,压低声音说:“拿着吧,不然你阿姨今晚肯定唠叨个没完。” 赵只今也不再扭捏,表示:“下次您陪诊我给您折扣,张博一那边的钱我也会再退回一次的。” “行!”秦大军笑笑,在要将门阖上时,又忍不住多唠叨了两句,“我们不是不通情达理的老人,对小辈好也不是为了让他们给养老,只是……哎……” 秦大军的只是后是太多的难以言说,最终只能是一声叹息结尾。 * 人们总会用‘大不了’来造句安慰自己,以抵抗对未来未知的恐惧。最差不过就是这样了吧?然而最差的发生有时并无底线,并且还会朝着人们的最薄弱地方攻去。 大不了就去养老院吧,但身体却先一步发生状况。 总归不是真正的孤家寡人,靠着小辈总能把眼前的难关都过去吧,可大家的生活远比想象要忙碌。 不过就是眼睛一闭两腿一蹬的事情,那就更不是那么回事了,死可一点不容易。 好在还有你在身旁,你可不能走我前头啊。 不管是张新丽,又或是秦大军,眼前的奢望便是此了。 人家的家务事,赵只今了解甚少,不敢妄加评论,于是只能再一次感慨养老的难。 “退一步说,如果张博一是秦叔张姨的儿子,眼下的情况也很棘手吧,要一拖二,还要顾好工作。” 眼前的人有着过强的共情能力,任准实在忍不住要给她降降温,免得她总是感情用事,什么都管,“养老难,看病难,育儿难,平衡家庭和工作难,你操心的过来吗?” 而赵只今没再跳脚,反而赔礼道歉,“操心不过来,就像你做医生,也无法面面俱到,毕竟那么多病人,如果每个都事无巨细的关怀,那怕是一天都看不了几个,刚我说你对病人关怀不够,对不起啊。” “……” 这真是,倒显得他不像个人了,任准定住,正想该怎么回复,说对方孺子可教?又或是随便嗯一声,赵只今却又道:“所以这就显出我们陪诊工作的重要性了。” 得!任准也想起句应景的歇后语,站在河岸捞月亮,白搭工。 赵只今认为这次是真帮到了秦大军夫妇,心情甚好,扬了扬手里的一百元,对任准说:“我请你吃宵夜啊?” “怕是不行。” “你有事啊?” “不是,你这一百块得给我。” “打劫啊你?” “我车停医院门口被贴条了,罚款两百,要你一百,已经算便宜你了。” “那跟我……” “我警告你,摸着良心讲话。” 赵只今愣了愣,有些舍不得,将一百块握紧了些,装傻,“奇怪,怎么摸不到了,明明刚刚还扑通扑通跳动的很有力。” 050 现在的舆论里,离婚对女人是件喜大普奔的事情,被歌颂也不为过 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早上,蒋大佑和陈蓦来到民政局,正式提交了离婚申请,进入为期一个月的冷静期。 在那红色的一方台子上宣誓时,谁也不会想,这可真是件让人高兴的事,下次有机会还来。 而隔阂的发生有时只在看不见的暗涌之中,等发觉时,已演变成巨大沟壑,强行跨越反而两败俱伤。 就……也许先分开一段时间,对彼此有益而无害,蒋大佑如是安慰自己,但走出民政局时,还是难免恍惚,脚下一个踉跄,差点就踩空。 陈蓦扶了他一下,又迅速松了手,而后两人都是有些尴尬,分别看着远方并不明朗的天。 “那个……”最后还是陈蓦先开口,表示让蒋大佑不必有负担,就安心的在现在的房子住下来,因为父亲还在气头上的缘故,她一时无法把那套小两居过到他的名下。 蒋大佑摆摆手,“别臊我了,我没资格分走你的任何,这些年也是……” 陈蓦制止他再往下说,她觉得她有必要再次表明她对选择留在家庭里那个人的认可,但又更希望蒋大佑自己想通一些事情,比如他对做主夫背后的执拗究竟是为何,而脱离这个执念,他更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又会在此基础上选择去做怎样的父亲。 现在的舆论里,离婚对女人是件喜大普奔的事情,被歌颂也不为过。 陈蓦并不在这样的宣言与欢呼之中,她愿意勇敢去爱,也能够勇敢分开,而爱和分开都是复杂的,不是非黑即白,不积极便消极的。她知道蒋大佑会同意离婚,是出于他骨子里的体面和对她的尊重,他应该是仍想挽回的。对比之下,她的情绪则要更繁复些,她不愿意下定论也不愿意多想,只想先处理好眼下和工厂相关的种种。前些年,她只拼了命的想要向父亲证明一个女人也能管好一家工厂,而现在,她的主意变了,她要将父亲,踢出局去。 不过,离婚手续到底没走完,上次的那场闹剧,也让陈恩洱崩溃大哭了好一阵。陈蓦跟蒋大佑的分开不同于大部分夫妇用争吵做了长长的铺垫,很难要求孩子在短时间内接受爸爸妈妈因为理念上的差异不在一起生活了。所以,有些戏,须得演出。 前脚离开民政局,后脚蒋大佑和陈蓦便驱车去接陈恩洱,然后往环球影城去。 这是陈蓦早就答应陈恩洱的出行,做父母的总不能完美,所以这边缺了便总想在另一边补上。 陈恩洱尚且处在无忧无虑的年纪,且一直被保护的很好,天真觉得吵了架给块小饼干便什么都过去了,所以并未察觉到父母之间突然生出的客气。 年纪小,陈恩洱能玩的项目并不多,在几个造型漂亮可爱的景点热闹地拍照后,蒋大佑、陈蓦带着她去到了哈利波特区的三把扫帚餐厅吃饭。 烤鸡排骨拼盘量大美味,陈恩洱左手排骨、右手玉米,贪心的啃得满嘴流油,而在听说蒋大佑就要出去工作后,她第一反应是,“是姥姥姥爷一定让你去的吗?” “那当然不是,是爸爸自己想要工作。”蒋大佑解释,又问:“爸爸出去工作,恩洱支持吗?” 恩洱点点头,人小鬼大的说:“其实爸爸在家照顾我们,和出去工作都挺好,但因为我长大了嘛,所以爸爸也可以做点别的想做的事情,而且外面很大很美好的,可以认识很多人,遇见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就像我们今天来环球影城,下次……下次我还想去那个广东的海洋馆和动物园,我们班去过的小朋友都说很好玩。” “长隆野生动物园和长隆海洋馆。” 陈蓦提示,陈恩洱点头,蒋大佑则忽然想起一首很老的歌,他依稀记得歌词是——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 而细想,他离开家乡七八年,却好像还未真正抵达外面的世界,但接下来,他算是正式要出发了吧,去到那精彩又无奈的,外面的世界。 * 这一天的行程最终以一张照片结尾。 照片里,蒋大佑、陈蓦、陈恩洱三人带着Tim熊的毛绒帽子,开心的笑着。 赵只今刷到这条朋友圈,摇头又啧啧,而后对着蒋大佑,“真是难为你了!这么难受了还能强颜欢笑。” 递交完离婚申请的蒋大佑已经彻底失序,见到人,还未开口,便梗着脖子一副要哭出声的模样。赵只今怎么安慰都没用,最后还是来雪给上最无情的一刀,用无情治愈了伤情。 她说:“你这鬼样子,直接退伙吧,我不要跟你共事了。” 蒋大佑立马止住了哭声,强撑着喊出那句口号,“做大做强。” 但想要做大做强着实没那么容易,成功学挂在嘴边,成功则远在天边。总之,这些天,于来雪、赵只今、蒋大佑而言,所到之处,只有闭门羹。 规模大些的保险公司觉得他们资质不够,规模小些的保险公司根本不愿花这钱,直说:“这工作含金量也没有很高,我们的员工就能顶上,顺便还能推销下我们的产品,你们,没有优势。” 饶是来雪这种向来没什么表情的人,脸部都在微微抽筋。 蒋大佑极力保持着淡定,想适时调节下氛围,但‘啊,这个……’了半天,都没能接上下文。 最后还是赵只今化身战士,想着索性不跟这家合作了,但一定要振奋下士气,于是站起身,睥睨的看着对接人,说:“我不知道你在以后的陪诊过程中能卖出几份产品,反正我是绝对不会购买你家的保险了,我的家人也不会,朋友也不会,因为,等等我就要发个朋友圈吐槽你们。你们,也没有优势。” 没有经手过职场毒打的三人先用自己的方式整顿了下保险业,走出大楼那瞬,他们心中都有一丝暗爽,不过暗爽之后,来雪明白,得想想其它办法了。合作从来不是你有需求我有服务就能达成的,有时光是入场就学问多多,而在那样之多的学问之中,来雪一时能理出头绪的,也只有走关系了。 非她所愿,又为她所愿。 * 同时进展不顺的,还有‘纳新’。原本想着招两个人,不会太难,但发出的信息和贴出去的传单,就像沉入深海的水滴,再无声息。 赵只今握着沉默的手机,第一次渴望接听来自陌生号码的来电。 “是我欠费了吗?还是信号不好?”她问。 蒋大佑也充满疑惑,“现在就业环境不是很差吗?我看新闻上说,好多毕业生都找不到工作。” “非也,不是找不到工作,而是找不到理想中的工作。”来雪掰着指头举例,“钱能养活自己,事不要多到压垮身体,领导能说人话不总搞PUA,但凡这三个能占一样,都少。” 蒋大佑想了下他们的陪诊工作,“那我们占了两样啊,钱不算特别多但也不特别少,我们,也热爱说人话。” “是吗?”赵只今自我检讨出了些东西来,“我现在看,做大做强就很不像人话,像传销。” 来雪也补充,“我们也不够稳定,在当下这个唯一可预测的就是巨变随时到来的时代,人们最怕的就是变化了。” * 晚上十一点,祝清和另一位同事收拾完大堂卫生,终于算是结束一天的工作,而后两人一齐结伴往餐厅外面走。 这位年轻又爱聊天的女同事今日的交流欲望更甚,按响了电动车,却没立马离开,因为下周她就要离职了,同事之间的谈话总在要成为前同事时最多。 不过,祝清没怎么上过班,并没有被这气氛挑动,有一搭没一搭的嗯着便全当回应了,直到对方问:“话说,你还要在这里做多久呀?” “什么?” 祝清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问,女孩则开始自说自话般地谈论她眼中的祝清,“你来第一天,我就觉得你特别不像会来这里工作的人,你很漂亮,举止大方,谈吐也不一般。对了,你家……是住马路尽头那个小区吧?” 马路尽头的那个小区算得上是这个片区的高档小区了,所以女孩非常笃定的推测,“所以你是来体验生活的吗?还是为了打发无聊随便找件事情做?” 但那个年过四十的有钱人会来麦当劳体验生活呢?更何况那个小区的房子,也并不是她的。 祝清是今年三月来到北京的,她离开北京二十二年,北漂已经不是个时兴词了,也不再跟梦想挂钩,更多人来到这里,只是简单为了生活,挣多一些钱。 她没有梦想,也不想挣钱,重回北京,更像是一次出逃,她下定了决心要和原生家庭以及婚姻做切割。只是这出逃着实匆忙,她带着简单的行李和不多的积蓄便出发了,其它的,没做一点打算。 丈夫黎志水发现她离家出走,闹了好大一通,不大的小城里一时传出了好些风言风语,有说她跟人私奔的,还有说她明星梦不灭跑去横店跑龙套的……跟她一起长大的好友李倩茹得知她来了北京,主动提出把房子借给她住,他们一家已办好移民去了加拿大,剩下这套房子正在出售中。 “你就先放心住着,顺便也帮我配合中介看房。”李倩茹这么说,还安慰了她好大一通,很是能理解她这么多年的境遇,“就你那个爸爸,换我早就受不了了,还有你那个姐姐,也是自私。总之你别有负担,现在不比从前了,一个人反而活得自在。” 祝清很感激李倩茹当时的收留,相应的,也很能理解之后她的规劝,“真没想到,房子这么快就卖出去了,这段时间真是麻烦你帮我看房了。话说,你真不准备回去啦?哎,不是我帮你爸和你姐说话,是人这辈子,不可能什么事情都清清醒醒,再者说,你那个老公还是不错的,不是吗?” 不能凡事都清清醒醒,可也不能总浑浑噩噩。况且,黎志水好丈夫好父亲的身份,也根本是包装出来的。但祝清已没了任何倾诉欲,她四十多年的人生写满了错误,随便拎起哪个线头都能将她拆散,她只承诺会尽快搬出去。 不过,找房子的事情却不很顺利,祝清联系了两家中介,都被告知他们不向四十岁以上的租客提供合租房服务,理由是他们的目标客户主要是年轻人,年轻人和中年人在生活习惯上差异巨大,恐会产生不必要的冲突。 真是没想到,自己的年龄,在找房子和找工作上,都是限制颇多,祝清恍惚的笑了下,已听不太进面前的人在讲些什么,她的目光四处流窜着,忽然被身旁电线杆上张贴的一张招聘启事给吸引住了,那上面醒目印着八个大字的标题——做大做强,爱满人间。 特别章 Ⅱ: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 2000年《时代周刊》十大热点人物。 一、 埃米纳姆,美国说唱歌手,因创作歌曲《Kill You》攻击母亲,被母亲控告犯有诽谤罪,人们认为他的行为向传统观念提出了巨大挑战。 二、 罗西莎,在莫桑比克特大洪水中出生的女婴。 三、 科洛·塞维尼,因出演《男孩别哭》获得奥斯卡提名,因独特的衣衫褴褛的穿衣品味被誉为世界上最酷的女孩。 四、 哈利·波特,这一年,以这位脸上长雀斑,带着圆框眼镜为主人公讲述的故事在全球卖出了6600万册,并被翻译成了200多种语言,同时,一位十一岁的英国男孩丹尼尔·雷德克里夫出演了它的电影。 五、 马塞约·罗西,罗马天主教牧师,发起了‘上帝有氧运动’,带领教徒一面唱圣歌,一面摇摆舞蹈,打破了宗教原本严肃的刻板印象。 六、 罗素·克洛,新西兰男演员,因出演《角斗士》名声大震,并在全球掀起票房高潮。 七、 迦斯廷·特鲁多,前加拿大总理儿子,热衷文学创作,却一直籍籍无名,直到在父亲葬礼上发表了那篇被评价‘让人起腻,无比尴尬,言过其实’的悼词。 八、 梁朝伟,中国香港男演员,于这一年荣获戛纳影帝桂冠。 九、 凯瑟琳·哈里斯,美国佛州州务卿,民主党最恨之入骨的女人,被认为是小布什当选总统背后不可或缺的人物,因其尖刻的声线被送绰号‘魔女克鲁拉’。(《101斑点狗》人物) 十、 机器人阿莫西ASIMO,由日本本田公司研制的最新型机器人,会走路、会跳舞、会翻跟头,还会烤面包、帮助老人洗澡,它的出现标志着全球机器人技术的革新。 * 时代周刊记录下的热点人物,抽象,也不够生动,且有认知门槛,让普通老百姓很是望而却步。 “这都谁跟谁啊 ,名字念起来都绕口,啊,这个哈利·波特我好像听说过,这个我女儿喜欢,再就是这个梁朝伟了,我老婆喜欢。哎呀,不聊这些了,最近你关注那个赖昌星没?好家伙,走私,行贿,还专门弄了一栋楼招待官员,犯了这么大的事,却安然逃到了加拿大,也不知道国家发的通缉令能不能管到国外去?” 千禧年,跨时代,事情好像还是那么些事情,有悲有喜,可却莫名蒙上了一层滤镜,让人觉得这是一个无比崭新也充满无限希望的开端,甚至于现在,也有人在互联网煽情,套用《甲方乙方》里的台词‘2000年过去了,我很怀念它。’。只是祝清记忆中的那一年,印象最深刻的只有自己灰头土脸离开北京的场景。 2000年,离开北京前,祝清拢共做了三件事情,一是参加了朴树的歌迷见面会,那张去年发行的《我去2000年》专辑,她翻来覆去不知听了多少遍,其中的《New Boy》堪称她的心头好,一遍遍的鼓舞着她,“是的我看见到处是阳光,快乐在城市上空飘扬,新世纪来得像梦一样……穿新衣吧剪新发型呀,轻松一下Windons 98,打扮漂亮,十八岁是天堂……” 不过,鼓舞并不能改变人的境遇,努力有时更显无力,这一年,祝清和公司的合约就要到期,她本就晦暗无明的演艺事业彻底停摆,唯一的机会也被她放弃了,用身体换资源,她到底还是走不来这样的‘捷径’。 第二件事情是,去天安门专门观看了一次升国旗。来时,她虔诚的在朝阳里注视着那面旗帜升起,离开时,她亦想再看一眼,算是有始有终,不完满里的完满。 第三件事情则非常随机,她在废品站卖掉带不走的物品后,捏着一把零碎的钱在街头漫无目的的闲逛时,从偶然经过的图书音像店买了一张名为《Jay》的专辑以及一本叫做《三重门》的。 很久之后祝清想,原来2000年确实是欣欣向荣的,甚至还有许多传奇正在萌芽,只是她却阴差阳错的,留在了那一年‘千年虫’危机里,开始了紊乱的、崩溃的人生篇章。 * 浙江,杭州,萧山。祝清的家乡。 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又说江南自古人杰地灵,但祝清身处其中,却从未生出任何自豪感。身旁的人,和她一样,都生活在这个地方,这没什么特别的,更何况,她有的人家都有,她没有的,人家也有,甚至是远超出她的预期。 祝清出生在一个普通家庭,父母都是纺织工厂的普通工人,她上面还有一个姐姐,叫祝芸芸,比她大两岁。这样的家庭,放之四海,再常见不过,祝清对此并没有什么不知足,她不羡慕班里总能穿漂亮裙子,有一整套高级文具的女同学,她自懂事后只有一个愿望,便是希望父亲能够正常一些,不要再动辄对着还只有十二三岁的她说:“清清好,清清乖,我们清清最漂亮了,将来是要做大明星的,等长大后给爸爸招个能干的上门女婿好不好?” 祝清印象中,父亲祝连山一直在折腾,他每晚下了班并不回家,而是外出应酬,去见他口中能够带他发财的各类朋友,而每次他回来,都很高兴,哪怕妈妈和她们姐妹俩已经睡下,仍会没有顾及的扯着嗓子喊话:“我给你们说,这次我见得这个兄弟是真的靠谱,他已经答应带着我一起跑外贸了。三年,我跟你们保证,最多三年,我一定能发财,到时候我们一家四口会搬到大别墅里去,也会开上奔驰。哼,那黄老三,再别想瞧不起我……” 祝连山口中的黄老三是他的发小,靠养鱼赚得钵满盆满,之后整个人和相关的配置都变得无比高调,难免惹得周围人眼红,这其中,便包括祝清的父亲。 其实,祝清很能理解祝连山的不平衡,毕竟他听奶奶说,父亲从小便引人瞩目,长得英俊,人机灵,学业也是很出众,最大缺憾便是在那段特殊的日子里蹉跎了一番。年少时下乡去了黑龙江,然后在那娶妻生子,后面回到萧山走动了好一番才在工厂找到一份工作,终于等到高考恢复,结果却是连续两次落榜。 只是这样的失落最初并不明显,毕竟七八十年代,大家的境遇都是差不多,直到时代的新浪潮翻滚而至,一部分人先富裕起来,和另一部分人拉开了距离,失衡才开始产生。总之,祝清想,父亲之所以那样不忿,应该是不能接受从前样样不如自己的人,如今却风光无限。 不过,祝清自以为的理解却被母亲嗤之以鼻的给否定了,母亲仰着脸,拿鼻孔对她,半带着怨恨地说:“他那是嫉妒黄老三有两个儿子,嫌弃我没能给他生个儿子。” “不会的。”祝清立马为父亲辩解,“爸爸那么疼我和姐姐,怎么会重男轻女呢?” 这是事实,祝连山在生活上从未亏待过她们姐妹俩,甚至还时不时的向外人炫耀说他有两个贴心的小棉袄,母亲无法否认这一点,一下显得她方才显露的埋怨立场不足,沉默良久后只能是轻哼一声收尾。 转折来得很快,前面几个月还叫嚷着能发大财的父亲,后面便灰头土脸的外出躲债了,除了家里的积蓄,他还在外借了不少钱,全都被那个说要带着他做生意一起发大财的朋友给卷跑了。 这之后,他们全家过了好一段苦日子,祝连山被打击的不轻,也不再折腾了,相应的,他整个人也消沉了下来,直到有天祝清被少年宫选做小主持人,还去了市里电视台录了节目,他才醍醐灌顶般的开心了起来,并念叨着,“谁也不会被一辈子被压着的,等着瞧吧。” * 祝清当时读不懂那话,对父亲说让她一定要成名然后招个上门女婿回来的话更是感到尴尬和疑惑。而后面她远赴北京,忙着成名,忙着演出,忙着凉凉,忙着彷徨……也无暇再去猜想父亲那话背后的深意。 直到她的演艺生涯彻底冰封,回到家乡,父亲那晦暗不明的不忿、不平才露出些许的线头,她拽着其中一条想要探究个明白,却也拆散了自己。 祝清从北京回到萧山那一年,二十三岁。成名早的好处大概便在于此,即使消磨去好几年,也还算年轻,她只读完了高中,学历是个短板,所以她计划参加成人高考,学个时兴的专业,毕业后找个工作,让人生回归普通人的轨道,运转起来。 同时这一年,姐姐祝芸芸也有一件大事,她要结婚了,只是这婚事的进展却很不顺利,祝连山坚持要男方入赘,做上门女婿。正是浓情蜜意时,男方犹豫了一阵还是答应了下来,但男方母亲却跳了脚,表示有钱或有势,但凡祝家占一样,她也就不说什么了。 “都是普普通通的家庭,两边一齐帮扶着让孩子过好日子就可以了,搞什么上门女婿这一套?” 而其实,说是招上门女婿,祝连山也无法按照惯有的传统支付这对新人的结婚费用,帮他们置办房产,甚至他还背着不少债务。祝清走红时往家拿了不少钱,那些钱让他的发财梦又再次复苏,他拿着那笔钱开始炒股,结果却是再次应证了一个事实——人永远无法赚到自己预知以外的钱。 面对祝芸芸的婚事,祝连山就是不肯松口,男方母亲也是被激怒,双方僵直不下时,祝芸芸哭着,几近崩溃的问他,怎么就一定要招上门女婿,“我们小门小户的,搞这一套是要做什么?” 祝连山也发了大火,表示,“就是因为小门小户的,才一定要撑起门面,我在变老,家里,没有男人撑着,是会被瞧不起的。” 祝芸芸发愣,第一次对自己身份有了怀疑,“你……嫌弃我们是女儿?” 祝连山:“你不要污蔑我,我从来没有嫌弃你们是女儿过,生两个女儿也并不丢人,但是两个女儿都外嫁,那确实让我没有面子,外人会认为是我没有本事,我们家没有能耐,一个女儿都留不在身边,往后,肯定是要被人欺负的。” 祝芸芸读不懂父亲的逻辑,只能先就事论事,“但祝清根本还没对象啊。” 祝连山不吭气了,思索了好一阵后,才说:“你妹妹的事,你不操心。” 而后,他拉过祝清,带着讨好地问:“爸给你物色了个对象,人很不错,你尽快去见见好吧?” 50-60 051 医学庞杂且复杂,许多病症甚至如哲学问题一般抽象 路灯的柔光之下,‘做大做强’的那四个大字配合着招聘启事的详细内容,展露出一种温柔的野心。 “诚招同路人……主要工作内容包括陪人就诊,包括但不限于挂号、问诊、拿药……要求有耐心、爱心、同理心……工资日结,薪资视陪诊单量,多劳多得……一起去消灭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吧……”祝清断断续续的念着招聘启事上的内容,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她总觉得写这启事的人是带着雀跃的音调打下这些文字的。 “最孤独的事情。”她没忍住,又着重念了这几个字,思绪突然飘很远。 祝清确实有过非常孤独的就诊经历,且那孤独中还夹在着难堪,而最终那次就诊也没完成,半途她便逃跑了,然后强忍着让那道隐秘的伤口缓慢地自愈。 她有些犹豫,大概是在被动中重复了太多次麻木,所以即使她被这工作打动,也还是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祝清在路灯下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撕下启事最下方被分割成条的联系方式。 * 赵只今的手机在今日尤其忙碌,但却不是有人来应聘。 秦大军的睡眠监测结果出来了,相关报告上显示他的呼吸暂停低通气指数高达63次每小时,远超正常人5次每小时的指数,符合重度睡眠呼吸暂停低通气综合征的诊断,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减肥同时在睡眠过程中佩戴呼吸机。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病,并无可用以治疗的药物,而针对秦大军扁桃体肥大的情况,医生则不建议手术。 “这只是相关指征之一,肥胖比起扁桃体肥大,对病人影响更大,并且这手术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我们有一个患者,在手术之后扁桃体又复发重新变肥大。” 因为已经看诊过一次了,所以去拿结果时秦大军和张新丽没有喊上张博一,也没有请赵只今这位陪诊。 结果都出来了,那就听医生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这是这对夫妻最初的想法,可偏偏却在这以为简单的环节里,张新丽和医生吵了起来。 张新丽对佩戴呼吸机睡觉这件事情持存疑态度,认为佩戴机器睡觉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同时还在意另一个点,“那佩戴呼吸机是不是就万无一失了,不会再出现呼吸暂停了?我的丈夫也能绝对安全?” 医生自然秉持着严谨的态度,表示,“这世上是没有万无一失的,一般而言,呼吸机是有保障的。” 张新丽对这样的答案不很满意,忍不住嘀咕,“你们到底靠谱不靠谱啊,怎么会有没有药可以治的病呢?这又不是癌症。” 这之后还有好多病人等待看诊,医生自然没有工夫去跟他解释 医学庞杂且复杂,许多病症甚至如哲学问题一般抽象, 不知是从哪里来,亦不知会去向何方,他只努力的让话题不要偏移,建议秦大军认真考虑下佩戴呼吸机。 秦大军被打鼾困扰多年却没有真正在意过,眼下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后,不能不上心,他不露声色地按住了妻子的手,说:“我都听医生的。” 张新丽原本不预备再多说话,但当她知道一台好一些的呼吸机要一万多块时,忍不住跳了脚,“这么贵?我说你们不肯给开药呢,一台机器可比几盒药的油水多多了。” 医生头疼,耐着性子解释:“医院是不售卖呼吸机的,我们只是做建议,买不买随你们,买什么牌子也随你们。” 张新丽则有着自己的逻辑,“但你们说了不佩戴呼吸机会很危险,这不就是变相的让我们一定要买吗?” 医生这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张新丽又咄咄逼人的絮叨了好一阵,最后医生再忍不住,赶了人,“你们不信任我,可以去别的医院好吧?请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耽误别的病人就诊。” 张新丽人走了老远,声音却一直不见小。总之,这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看诊,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是充满误会。 * 张新丽和秦大军出了医院后,秦大军提议给张博一打个电话,让他帮忙研究下这个呼吸机究竟是靠谱还是不靠谱,毕竟要花一万多块,谁也不想搬个没用的板砖回来。 张博一接到姑父的电话,听完前因后果,爽快答应下来,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也为姑父的病有方法可控制而高兴。可这件事情到了母亲那里,却又起了风波。 “他们这哪里是让你帮忙研究机器啊,那什么机器合适医院里医生不会跟他们说吗?这分明是在点你。” “点我什么?” “点你什么?让你掏钱给他们把这个机器买下来。” “不会吧?” “不是我要说你姑的坏话,他们对你是好,但这份好背后是指着你为他们养老呢,上次你找了别人去陪他们看病,他们心里一定不给劲儿,觉得你再指望不上,所以要用这方法往回捞点。” 张博一听了母亲的一番话,简直哭笑不得,“您这还不叫坏话啊?”他心底,始终还是记得姑姑姑父对他的好的,并且相信那份好不是出于势利。 不过张博一母亲却不这么想,起初她也很认可张新丽这位小姑子,也愿意跟她亲近,可这半年多,张新丽的脾气实在是太差了,并且总把自己可怜,周围人都没良心的话挂嘴边,特别是她但凡有一点事就去使唤她的儿子,实在是叫她接受不了。 不是自己的孩子到底不是真的心疼!张博一母亲如是想,而后找到张新丽,两人又是一番争执,言辞比上一次还要猛烈,气头上,她们甚至有了轻微的身体冲突。这下,秦大军也做了决定,再不去麻烦这些个小辈了,宁愿掏钱。 * 于是这事兜兜绕绕了一大圈最终来到了赵只今这里。 赵只今哭笑不得,认真的对秦大军说:“不是我推脱,是这事其实很好解决,现在网上好多测评博主,各个领域的都有,他们会详细的研究自己领域里的各类产品,然后给出很好的推荐,等等我给你搜索几条相关的发过去,您看完就门清了。” 但是秦大军也说:“我看了,但太复杂了,我感觉,他们都不好好说话,都没说到我关心的点子上,而且到了也没说到底买哪款好。” 从物资匮乏时代里走来的老一辈,在面对当下这个琳琅满目的市场时,挑选逻辑简单粗暴——便宜的!可事关身体健康,这个逻辑便不适用了。 “行吧。”赵只今思索了下后,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赵只今没想到,陪诊的尽头尽然是研究。 一整个下午,她都埋头在和呼吸机有关的各类推荐里,她刷了不下十条视频,还有数不清的图文介绍,发现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着实很多,许多博主应该是收了广告费的,但为了不显得那般生硬,会从多个维度进行分析,最后做出一个不那么明显但又相对明确的推荐。这对不常在网上冲浪的老年人而言,却是是种干扰,而对赵只今这样深谙其中门道的年轻人来说,她更想为真实使用者的推荐买单。 如此一来,赵只今不得不花去更多的时间,在海量的信息里自己去做比对。而终于,在傍晚时分时,她终于选定了两个牌子和相应的型号。不过还不等她将结果发送给秦大军,任准先一步打来了电话。 “喂。” “嗯?” “不忙吧?” “还行。” “那你帮我给秦叔说一声,我帮他问了认识的医生,结合他的情况,他可以考虑入瑞思迈的S10。” “……” “喂?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只是刚刚被一个人用三句话给整崩溃了。” 赵只今没想到,秦大军竟然还找了任准,只能说中国人是懂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的。 想着自己付出了那么些时间精力,但任准却只凭一个电话就得到了跟自己并无差别的结果他,她简直气闷,“你干嘛让我转达,你自己不会说啊?” “我想秦叔应该也找你了,所以你就跟他说你也这么想的吧,免得他又不知如何选择。” “那你倒是早一点啊!”赵只今向任准叙说了自己这一下午的埋头苦研,顺带着道出她的不解,“怎么只是想问医生一个建议也得走关系。” 任准:“大部分病人想要的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百分百的承诺。” 赵只今细想,认同却又不认同,“也不是一定要个承诺吧,只能说人生病的时候确实无助,想多些安慰罢了。” 任准没有往下接话了,赵只今想着任准被医闹的经历,也不想再多妄加评说。 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忍不住问:“你好像对我的陪诊对象都很热心呢。”你大概是很想回去做医生的吧。 任准也察觉到了自己这份莫名的热心,缓了缓后,他说:“难道不是你每次一定要拉我入局?”其实是我想透过你的视角去看看我曾经在医院看不到的那些点和面。 照旧是夜班结束后,这一天是那位年轻女同事在职的最后一天,前面几天她已预热把能说的话全都讲完了,临到正式分别时,反倒只有一句‘再见啦’可以说。 “再见。”祝清也是清浅的一句,而后她独自在街角站了一会儿后,轻轻撕下了前几日看到的那则招聘启事的联系方式,像是预谋已久,又像是临时起意。但不管怎样,祝清想主动的追寻一些未知事物,为她被动的被框定为失败者的黑暗人生。 052 阶级是一个人最鲜明的标签,更是跨越不过的鸿沟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这是1998年《新华字典》修订本中的一个例句。容川以为放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并不算太言过其实。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 1979年,党中央、国务院在深圳、珠海、厦门、汕头试办经济特区。 …… 1983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广。 1984年,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 1990年,党中央和国务院又作出了开发与开放上海浦东新区的决定。 1999年,明确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 2001年,中国正式成为世贸组织成员。 …… * 总之,过去的几十年,经济腾飞,遍地机遇,许多人乘着时代红利一路高歌猛进,光是容川父母任职的大学里,就走出两三个辞职下海后身价过亿的企业家,其中一位还是父亲的熟识,当年还游说父亲和他一起去做生意。而容川同班同学里,亦有初中辍学去到饭店当学徒,后面在福州开了好几家连锁海鲜酒楼的人,以及虽勉强读完高中,却在地产行业摸爬着大放异彩,还时常登上电视的人。 那个时候,确实是不问出身,人人都可能有光明前途的时代。 但那样的时代已然在撤退, 阶级是一个人最鲜明的标签,更是跨越不过的鸿沟, 机遇不再属于有准备的勇敢的人,而是专属于掌握资源的人。 容川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稳妥是第一要义,只要按照上一辈,上上一辈摸索出来的路径如此走下去,不会登顶,却一定不会崩坏。所以她对来雪一直以来的要求便是好好学习,进入顶级名校,这样哪怕抱着不切实际的野心拼搏一番失败后,也还有的兜底。 是的,容川并不指望来雪能有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她做老师太多年,见过太多天之骄子最后惨淡接受成功难做个普通人更难的事实,也见过一些普通的孩子反而小有成就自得其乐,命运和时代都是无形的手,暗藏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可来雪却丝毫不能体会她的苦心,这几年面对来雪的‘不务正业’,她虽然着急,却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 年轻人嘛,爱新鲜,从gap year 到自主创业,总要折腾了一番才懂哪一条是正确的路,更何况,她知道来雪并非真的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没有兴趣,她是还呕着一口气。 不过,眼下,容川是真的开始慌乱了,距离来雪毕业已经过去三四年,这时间都足够研究生毕业了,可来雪从家教到陪诊,是越来越荒唐,而更叫容川不能接受的是,她竟然还找了熟识的人帮忙,一个她曾经的学生,另一个他们邻居家的女儿,两人在北京都是小有成就,容川也曾让来雪多跟他们走动,可来雪却是个冷性子,加上对她心存抵触,所以来北京这么些年,也没和他们怎么联络过,这举动让容川看到了来雪的决心,她是认真的要往死胡同里走。 * 赵只今没想到容川会再次找上门来,来雪恰好外出,她站在玄关处跟容川相对站着,因为知道这母女俩之间的水火不容,一时竟不知该把她往屋里迎,又或是让她换个时间再来。 容川看出对面女生的为难,却有意忽略,只笑脸盈盈温柔的问:“方便让我进去小坐一会儿吗?” “来雪不在家呢。” 赵只今显出为难,容川又说:“没关系,我进去等她就好。” 这下赵只今不好再拒绝,侧了侧身,将她迎了进去。 因为来雪的‘断亲’,容川对这几年的她知之甚少,所以忍不住的想要从她身边的人身上窥见些什么。而几个问题问下来,容川的心不由自主的揪的更紧。 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女孩除了长得好看,简直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学历很一般,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经历,容川无法想象,来雪要做的那件本就不靠谱的事,再搭档上这样不靠谱的人,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灾难。 因为成长经历,赵只今对大人这种带着审视的目光非常敏感,虽然来雪母亲表现非常和气,她也一点不费劲儿地读出了她心里的不得劲儿,她应该就是那种以成绩又或是家境做量尺,希望女儿身边围绕的都是人中龙凤的家长。 可惜了。赵只今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想要是蒋大佑在就好了,这样,来雪的母亲就会知道,现在在来雪身边的是怎样一对‘卧龙雏凤’了。 例行问话之后,容川感觉已没有什么能够和赵只今沟通的了,她礼貌的对她笑笑,让她忙自己的事情就好,接着便开始自顾着环顾客厅,想从来雪居住的环境里发现些别的什么,而接着,她的目光接连在几个地方发生了卡顿。 书架上堆积的书,阳台上的摇椅,茶几旁的花架……以及近在咫尺的差一点就被她忽略的躺在沙发上的旧毛毯。容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也无法想象,来雪竟然不远千里地把母亲的那么些老物件搬来了北京。 “这些……”她忍不住的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面对赵只今,又好像问什么都多余。 “您说……”赵只今摆出一副谦卑模样,心底却有了打算,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有各种气死您的答案。 不过,这两人都未能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门外突然传来的开门声吸引了过去。 “雪,你回来了。”赵只今忙不迭的往玄关处跑去,然后偷摸着用手指了指客厅。 来雪怔了下,迟疑着往客厅走了去,而后她表情立马便阴沉。 “谁让你让她进来了?”她不由的先发难赵只今。 赵只今张嘴,却先被容川抢先,“是我一定要进来的。” 来雪的防御机制则彻底打开,直接赶人,“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上次我们都太冲动了些,这次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容川放低姿态,然后看了一眼赵只今。 赵只今则故作迟钝的定在原地,看来雪。 来雪:“那你留在这儿吧,有什么话你跟她说。” 接着,她便要转身进卧室。容川看着来雪这般强硬,也再收敛不住脾气了,“来雪!”她用力喊她的名字,呵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你阿嬷看到了该有多痛心疾首。” 闻言,来雪的身子顿住了,甚至有些摇晃,她迟缓的转过身,脸上带着极度的厌恶之情,一字一句的反问容川,“你有什么资格提我阿嬷。” * 这是横亘在这对母女之间的雷区,这么些年,容川不提,来雪更是回避。 容川不提,是从根上觉得这件事她并无不妥,高考那样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来雪自认有实力,复读一年也能稳上清北,在她看来简直是说笑。一年,能生出多少变数,她作为母亲,绝不许有任何差池发生。说句咒自己的话,哪怕得癌症的是她,她也会隐瞒到底。 都说压死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于来雪而言,人生前十几年母亲强施给她的各种压力根本不足为提,她可以忍受住那些令她生厌的规矩,接受那些她其实抵触的安排,就按照容川铺设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阿嬷在。可以说,压垮她的就是生命重中之重的一生珍爱。 阿嬷当然不可能陪伴她一生,但至少,她该有机会,在她弥留之际,给她安稳稳妥的陪伴,告诉她,她是那样的爱她,如果有来生,她还要做她的亲人。 可是,没有,她被一个所谓善意的谎言剥夺了那最后的告白,她的心也被生硬的挖去了一块。 “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安心的参加高考,这也是你阿嬷的遗愿。”容川感觉,她得说些狠话,叫醒来雪。 来雪哼了一声,“她的遗愿?她只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尊重你,而有关她的愿望,你从来不知。你只顾着造你的人设,然后活在自己能干小有成就,父母有名望,丈夫事业有成,女儿乖巧听话是学霸的虚假繁荣里。比起家人,我们更像是你的装饰品。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是怎么骗过自己的,你说高考对我很重要复读一年变数多,那么访问学者呢?访问学者也是只有那一年才能申请吗?放到第二年就申请不上了吗?含金量就变低了吗?” 这最后的诘问深深刺痛了容川,她想说当时她也是被气昏了,丈夫精神出轨她的同事长达两年,那来往的亲密信件甚至就藏在她陪嫁的行李箱的底层。恰好当时她们同时在升副教授的节点,而上头暗示只有一人能先上去,所以她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很糊涂,可她认为并不能抵消她对来雪的用心良苦。 往事太多纠葛,容川忍不住叹气,“我的事我可以找机会给你解释,当务之急是你的未来,你真的要因为跟我怄气自毁前途吗?” “你把自己看太重了,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来雪瞥一眼容川,不想再和她牛头不对马嘴的继续说下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慢走不送。” 053 我,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别人添乱,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你就没有道理批判我 容川眼里,女儿自小便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分不清轻重,比如说升高中那年,不少和她一样进入重点高中重点班的人趁暑假都开始预习高中课程了,她却想着去养兔子。 “你能不能拎拎清,做想做的事情?你先想想你该做的事情吧。你毕业几年了?还当自己在象牙塔吗?做什么白日梦想家的梦呢,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也不向上精进学业,完全游离在社会规则之外,再这样下去,你这辈子就毁了你知道吗?你真以为清华是一往无前的通行证吗?” 她忍不住训诫来雪,来雪只轻蔑的看着容川,接着是一声哼笑,“你眼里,我是一个考上清华的女儿,你认为,清华是我最拿得出手的标签,也是你的。可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从来没认为清华是我一往无前的通行证,相反,那是我最大的牵绊。因为要考清华,所以和我有最强链接的只有学习,学习以外的,思想上的,生活上的,甚至是情感上的,都可以轻易被抹灭……” 容川实在想要从这个她占弱势的话题中逃离,忍不住打断来雪,“你瞧不上清华,可你去拜托的那两人,哪一个不是名校毕业的?你在随意消耗你积累下来的优势和资源,说到底,是你从未真实的踏入这个社会,你不知道现在社会的残酷性,你知道现在多少人失业吗?你……” “社会的残酷性吗?你是想说统计局已暂停公布全国青年的失业率,现在的年轻人,哪怕学历优秀,也很难找一份稳定满意的工作,想说你给我铺设的道路从来是最稳妥的,而我还追求可笑的自由,简直是不自量力。可是凭什么?” “……”容川注意到来雪的眼里崩出异常犀利的光。 “凭什么我们的人生,小时候要被成绩定义,长大了要被工作定义,凭什么明明是大环境的失调,却还要将我们的失利归咎于不够努力,而但凡我们偏离了你们规定的轨道,没做出积极向上天道酬勤的架势,就是要被批判的?” “那你说说,你所谓的轨道是个什么?”容川颇为无力的问,她感觉越来越没办法跟来雪沟通了。 来雪一字一句说的无比掷地有声,“ 我,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别人添乱,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你就没有道理批判我。” “呵。你真是太天真了。”容川决定无论如何要耐下性子掰掰来雪这离奇的价值观。 但来雪却没再给她机会了,接下来无论容川说什么,她都是迅速抢夺话头,否定她,批判她。 “做你的学生,你的女儿,都是很可悲的事。” “卡耐基的成功学都已过时,你还要贩卖自己的?” “为了证明自己正常去结婚去生子才不正常吧,你一定不离婚,非要我出众,但其实外人根本不在意。” “你太自我了。” …… * 赵只今作为旁观者,全程目睹了来雪跟容川的争吵,但至于她们是在哪个节点彻底爆发,脸红脖子粗的向着对方投掷出最猛烈的炸药,她却是异常懵懂,她只知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来雪,一点不冷静毫无理性可言。而来雪的母亲,则让她想起自己成长过程中那些个讨厌的长辈,势力又自我,他们非但一点不了解孩子,还会拼了命的贬低孩子的思想、灵魂。 “你怎么变这样?” “我从来就是这样。” 到最后,容川已是心力交瘁,她看着来雪那张分外固执的脸,很想抬起手狠狠的戳她的脑门,甚至于打醒她,可她无法,她对自己有要求,她必须是温和的、循循善诱的母亲。 理性虽然还尚存几分,心里的气却四处乱撞顶得她心窝疼,最后容川没忍住,抬手直接掀翻了她旁边的书架。 书架上放置了太多书,砸在地上发出颇为笨重又深沉的声音,来雪躲闪不及,干脆任书本散落在她脚边。 而这一举动后,容川用尽最后的心力对来雪说:“你鄙夷我,鄙夷我给你安排的路,那就做最干净的切割,你以为,如果没有我给你背书,你去拜托的那两个人会认真看你送过去的企划书吗?他们只会觉得你小孩子过家家。” 争执结束,容川离开,来雪已是精疲力竭,赵只今向上前安慰她,却先被她摆手拒绝。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拜托了。”来雪说着,缓步走进了卧室。 赵只今能理解这种虚脱感,她心里,中国的孩子都有一个缠绕一生的终极课题——和父母的纠葛。 她没再去打扰来雪,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整理那堆被扫落在地的书。书都是来雪从福州搬运而来的,赵只今未曾有机会见过它们的主人,却在无数个难寐的夜晚被治愈。其中,她最常读的便是史铁生跟汪曾祺。透过这些书,赵只今看到,来雪那清清淡淡的个性下的异常丰富,这让她心之向往。她甚至觉得,如若能早一些认识来雪,她在面对那些不善良的长辈时,能给出更为直接的反应,而不是已牺牲掉自己的个性,磨平自己的棱角作为代价。 而现在,失去风口,再无法赚那样之多的钱,又该怎么去打他们的脸呢?赵只今怅然若失,但又在翻开那本《人间草木》时笑出了声。 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 与赵只今不同,容川没能那么容易开解自己。 她最近来北京开学术会,原定了今天回福州,而眼下,她甚至虚脱到不愿往机场赶,她就在来雪小区楼下的长板凳上枯坐着,大脑一片混沌,理不出任何一条可开解自己的线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容川打开手机,想从处理一些工作开始振作精神,却发现,上午她在自己研究生群布置下去的任务,到现在都没有人回复。 【收到信息请及时回复。如此散漫,毕业只会遥遥无期。】容川想也不想的在群里说了平时不太会说的犀利的话。 但饶是这样,十几分钟过去了,群内仍是一片沉寂。 这究竟是怎么了?容川忍不住连连叹气,忽然有些怀念已经毕业好几年的学生们,那个时候的学生,勤奋好学,根本不用她如此费力的在后面push。 * 赵只今一直守在客厅,想等来雪情绪好一些后一齐出去晚餐,来雪则是隔着门,躺在床上瓮声瓮气道:“不去了,我必须要躺到明天,不然我永远也起不来了。” 朋友是茧房,床也是,来雪此刻只想躺平,哪怕是字面意义上的也行。 赵只今只得也躺倒在沙发上,打算等着饿到不行再去厨房煮碗面吃,却没想到秦大军突然打来了电话。 赵只今本以为他们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不想秦大军却只是想请她和任准吃顿饭以表感谢,只是,这饭局的时间却是有些紧迫。 “今晚吗?” “啊,对。”秦大军带着试探,“你方便吗?” “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 “那就来吧,我把地址发你。” 秦大军像是怕赵只今突然反悔一般,迅速拍板,而后便挂了电话。 赵只今有些哭笑不得,然后给任准发去了信息,任准回信息很快,说他正要出发,可以接她一起。 路上,赵只今忍不住去猜这顿饭背后的‘真实意图’,任准则没那么多想法,“不说了是为感谢吗?” “是吗?是吧。”赵只今心思要重一些,想也许也有可能人老了喜欢热闹。 烤鸭店里,秦大军和张新丽先到并先点好了菜,赵只今跟任准则赶得将将好,坐定后没多久菜便上桌了。 而等菜上得差不多时,秦大军先举起了茶杯以茶代酒道:“今天这顿饭请你们来,主要是想谢谢你们的帮忙。” 原来,秦大军已经按照赵只今和任准的推荐购买了呼吸机,几个晚上的使用下来,效果也非常不错。 “你们阿姨的心算是彻底落下来了,我睡眠好后,人感觉也松快了不少。所以我们想,无论如何都得正式的向你们表示下感谢。” 秦大军这么说,张新丽却表现不以为意,甚至说起反话,“我可没有,是你爱张罗,要我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你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啊哈哈。”赵只今有些尴尬的笑。 任准则表现淡定,礼貌的和秦大军碰了杯。 而在张新丽去上卫生间的间隙,秦大军则为张新丽方才的表现解释,“她其实很喜欢你们,今天这顿饭也是她张罗的,她只是……哎,得了焦虑症,所以控制不住脾气。就比如请你们吃饭,她想起来后立马就要落实,好像生怕明天就会生出什么了不得的变故来。” “怎么会?”赵只今确实没看出来,她以为张新丽只是脾气稍微火爆些。 “就这两年,我们接二连三的,我病完,她又出意外。年轻的时候对死亡没什么敬畏心,觉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到了时候两腿一蹬跟着阎王走就是了。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说是怕死吧,但既怕对方走前头,剩自己一人落单,也怕自己走前头,剩对方一人没人照应。”秦大军说着,深叹一口气,表示,“你阿姨,就是因为这个,过度思虑了,上次晕倒也是因为焦虑症发作。” 张新丽回来,将好对上秦大军那带着愁容的脸,坐下后,立马轻轻拧了他胳膊一下,说教道:“给你说多少遍了,别整天哭丧个脸,好气运都要给你给哭丧没了。” 秦大军则照旧裹着一层蜜,说:“那不会,你就是我的好气运,你在我身边,我只会越来越好。” “油腔滑调!” “哈哈。” 经历过时间考验的狗粮别具风味,赵只今和任准都不由地往后缩了缩,尽显透明,但却还是被张新丽给捉住了。 “那个……你……”张新丽指了指任准。 任准:“啊?”颇为茫然。 “这是反面教材,你别学。”接着,她又对向赵只今,说:“你也一定别吃这一套,趁着男人年轻还能调教,一定多教他做些事情,不然老了,有你累的。” 这是把他们当成情侣了,赵只今跟任准都是一愣,但还没等他们解释,秦大军又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054 人和人之间是存在一种神秘信息素的 秦大军和张新丽这对老两口操心着任准和赵只今的未来,而任准、赵只今这对被错认的‘小情侣’则也操心着秦大军、张新丽的以后。 按理说,这顿饭后,赵只今的陪诊也算正式画上了句点,可她心里,总还有一块部分没有落定。 “焦虑症严重吗?”赵只今问任准。 任准忍不住纠正她的观念,“你不能要求一个神外的医生对精神疾病也如数家珍。”但这之后,他还是简单说了他的一些认知,“焦虑症病因尚不明确,和遗传,个人经历,以及自身的性格都有关联,患有焦虑症的人,哪怕没有明显诱因,也会突然的感到非常强烈的情绪起伏,比如恐惧,失控,痛苦。只能是通过药物加心理治疗的方式一点点去对抗这个病症。” 然后他看了眼赵只今,带着告诫说:“这是专业医生都很难疗愈的疾病,你可以表示关心,但最好不要妄自行动。” 赵只今表现吃惊,“哎,你怎么能知道我的想法?” “可能因为我对草履虫颇有研究吧。”任准道,想说赵只今的那些个心思,热忱却也过于简单,像极了单细胞生物。 赵只今读懂了这里的梗,脸立马拉下来,“呵呵,好了不起哦。” 任准没忍住,又瞄了一眼赵只今,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最好提前跟我沟通一下。” “跟你沟通做什么?被你泼冷水啊?” 赵只今如是问,任准则认真点头,“嗯,人生需要冷静。” 赵只今:“……” * 被泼了冷水的赵只今不仅没觉得人生需要冷静,反而被激荡出了一些热闹的精神气。 她在沙发上横躺着,双眼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突然,她想到劲敌许萱萱前几日发的的朋友圈。 【为我总是能洞见社会深刻议题的星哥打call!】 单看这则标题,赵只今只觉得好不做作,可她转发的文章却在此刻给了她很大的灵感。 那是一篇名为‘从不催生的角度看,中国第一代丁克怎么样了?’的文章,这篇文章走访了多对丁克,他们的年龄多集中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内容如其名,没有刻意渲染老年生活的凄惨,相对客观真实的记录下了被采访者一路走来几经变化的心路历程以及对当下的一些看法。 “后悔?中途肯定是后悔过 ,人这辈子,不就是在后悔和不后悔之间游荡,你现在问我,我是不后悔的,但保不齐明晚就又后悔了。” “先事先说明啊,我不是死鸭子嘴硬,我是真觉得有孩子没孩子的,养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通这一点后也能想通很多事情了。我也不是拉踩啊,有时候有孩子也忒闹心,我有一姐们,退休金全支援儿子了。” “我其实是想要孩子的,并且越往后在这事上越纠结,我也始终觉得没了孩子,人生就少了一块,但谁也活不完整的,只能说,得过且过吧。为啥后悔?因为社会在进步,感觉我们那个时候的病放在现在根本不是回事。” …… “养老嘛,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这一点,丁克不丁克的都一样。丁克的,多存钱,多认识人,不丁克的,得给自己的责任心解解放,总为着晚辈转,不是那么一会事。” …… 而文章结尾则介绍了一个位于京郊的小型养老互助组织,由几对丁克夫妇建立,每个月都会举办一些活动,包括学习电子产品的使用,身体健康的保养方法,旅游,插花……甚至于力量训练。 “人老了要补钙,也得增肌,不然,站都站不稳,存再多钱也没有生活质量的。”某丁克阿姨说。 赵只今认真地将这篇文章反复看了好几遍,虽有犹疑却还是给许萱萱发去了信息。 她想要到那个养老互助组织的联系方式,介绍秦大军、张新丽夫妇去,文章里有段话说的很对——老人的被动除了身体机能的退化还在于不断的被社会边缘化,只有不断的重新社会化,才能‘老有所依’。简单举例,年轻人能够熟练使用社交媒体进行发声,进而达到维权,老人却被科技剥夺了话语权。再比如,人们觉得老人固执难沟通甚至于蛮不讲理,是因为老年人的认知在退化,而认知的缺失则会造成恐惧,恐惧又会演化成一种过激的防御…… 总之,赵只今想,若能让秦大军、张新丽通过这个养老组织重新找到跟这个社会的链接,并获得一些技能、认同和寄托,那么也能多少解决他们现在的困境。 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许萱萱很快便回了信息,听赵只今说完她的情况后,也很爽快的推送来了一个账号,而后大约是想着上一次的撕破脸大战,两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许萱萱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上次说的话有些重了,你别在意,如果你以后还想做自媒体,还是可以找我,虽然我也不一定帮得上忙就是了。】 赵只今想了下,回,【我们都没错,大概只是信息素没对上。】 * 赵只今坚信, 人和人之间是存在一种神秘信息素的, 这些信息素藏在语言之外,通过表情、眼神、肢体等散发出来,信息素对上的人,才会从心底相信对方,同时也愿意交出肩膀。而赵只今也发现,不同于电视剧里由不和衍生出来的各种勾心斗角,现实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居心叵测一定要指置对方于死胡同的纯粹的坏人,大家会情绪上头,也会回归平静。 【总之,万分感谢!】赵只今再次道谢,心里感恩一切缘分,长久的,匆忙的。 赵只今按许萱萱的推送添加了对方,而后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对方便先发来一条语音,表示具体情况他都知道了,等忙完便会帮忙拉群沟通。 赵只今听到对方那边嘈杂的背景音,赶忙回了谢谢,让他先忙,而后她则随手打开了他的朋友圈。 对方叫巨朝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博主,运营着一个社会情感类的公众号,赵只今又旋即搜索了他的公号,挑了几篇文章看,从丁克夫妇到独居青年,到留守儿童,再到LGBT……巨朝星的涉猎颇广。 赵只今津津有味的读完后,心里的那一摊死灰又蹦出了些微弱的火星…… 迟疑许久后,她终于还是打开了微信,然后按图索骥地注册了公众号,在电脑跟前做到凌晨,写下了她不想问前路究竟在哪儿的第一篇文章——【我的陪诊日记:暴躁的老人和失意的年轻人,没有人在期待未来】 当下的互联网上正流行着一首洗脑热曲,歌词这么唱道:“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 赵只今想,这一次,让她不带任何功利的,只凭直觉和喜爱地去洒下一颗种子,然后任其好坏的开花结果吧。 * 来雪没颓废太久,而事情也没在僵局里持续太久,隔了两日,她拜托的两人中有一位给了明确回复。 对方叫姜越,在一家大型的外企的公共事务部做领导,其中负责的业务便包括员工的保险,她非常给力,直接把来雪介绍给了他们公司的保险供应商认识,而对方经过两轮面试后,也很快与他们确定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而姜越在促成这件事情的完成后,也并无避讳的说她愿意帮这个忙主要还是因为容川专门拜托了的结果,而再往后推一层,则是姜越的母亲在其中下了命令。 年轻一代已不太愿意受人情的拖累,帮人忙和请人帮忙都让人厌倦,唯有老一代还守着一些链接,是固执亦是一种情怀。 赵只今最初担心,怕来雪不吃这嗟来之食,但没想到来雪在知道这事有母亲的助力后,却是相当淡定的表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且……我和她,哪里就做得了完全的切割。” 无法切割也无法和解,这大概是所有有原生家庭问题的孩子,都会面临的难点。 合同差不多落定,赵只今也整理了下‘候选人名单’,然后跟来雪、蒋大佑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占了两张桌子,就当是面试点了。 面试开始之前,他们都以为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村,落稳脚后便可扬帆起航,不想,接连几个候选人,直接把他们逼退到了墙脚,开始怀疑人生。 候选人A,G2000风格的年轻女孩,上来便问能否先预支第一个月的薪水。 候选人B,开网约车的中年大叔,上来一顿猛烈抨击各打车平台,但在听完陪诊的工作内容后,抄起水杯便走了。 候选人C,正在准备留学申请的高中男生,不要工资,只求用这份履历来丰富自己的CV。 候选人D,一个求职失败的应届毕业生,各方面都聊得不错,眼看就要落定时却突然收到了offer,然后随即也送出了一封拒信。 …… 不过这些候选人都没有候选人E炸裂,一位自称齐老师的男子,他穿得西装革履,看起来也是文质彬彬,进门后先简单问了赵只今他们陪诊小铺的情况,而后便从包里掏出了若干文件,分别递给了对面的三人,再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表示他拥有非常丰富的陪诊经验,并创办了专门的陪诊培训机构。 “你们三人年轻,有干劲儿,还很聪明,富有想法,唯一不足的便是缺少经验和一些专业知识,只需补齐这两点,未来一定大有可为,在陪诊行业创出一片天地……我这边呢,有一个速成班,刚好可以帮助你们快速成长……”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却在这位齐老师掏出微信收款码时瞬间清醒,不得不说,贫穷还是有好处的,总能叫人在关键时刻认清自我也认清现实。 来雪更是顺带着戳破了他说辞里的最大漏洞,“国家现在根本还没有对陪诊进行相关的职业认定标准,更别说审批发证了,你说可以辅导我们考取专业的陪诊师资格证,扯淡吧你。” 齐老师没想到几只就要入烤炉的鸭子竟然突然就发现了问题,一时感到口干舌燥和烦闷。 “那个……你们可以不买我的课,但是不可以质疑我的专业性。我是真心想带你们,但既然你们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那就算了。” 说罢,齐老师拍桌而起,气势汹汹的离开了,留下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叹为观止的面面相觑。同时他们也不由感叹起现在各类考证培训的风生水起,与其说是行业本身的发展需要,不如说是各种不确定性的叠加,让大家总想多些证书傍身,也好多条出路。 “哎,这一天,给我累的,白瞎了我的咖啡。”蒋大佑颇为心疼。 赵只今马后炮地,“早知道点一壶花茶了,人来了添个杯子再添点水就可以了。” 来雪也是深叹一口气,心里做出妥协,想不如就先他们三人算了。 也是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如一缕清风飘了过来,“你们好,我是祝清,跟你们约了下午五点半来面试。” 055 照顾人,是她这些年最擅长,但也最厌烦的事 祝清个性偏谨慎,做什么事都习惯预留出些时间,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 今日她照旧是提前了十几分钟来,于是将好目睹了上一位候选人的面试。三位面试官看起来很年轻,哪怕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有神采飞出,这让祝清心里久违的漾起一些悸动,她忍不住地想,若真能与这样的人一齐做事,大概会很有趣。 只是……祝清很是忐忑,以为自己其实并无优势,她略显拘谨的站过去自我介绍,完全不会想到,她的出现简直让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眼前一亮。 赵只今首先认出祝清,不由感叹缘分的奇妙,“你还记得我吗?” 她问,祝清却是一头雾水,赵只今只好给出关键的提示词,一面说,还一面比划,“那天,很热,我画了老年妆,还穿了身清洁工的衣服……” “哦哦。”祝清有了印象,又将赵只今仔细端详了一番,表示,“你这变化也太大了。” “哈哈。”赵只今笑了笑,又不由地再次感叹,“总之,真是太巧了。” 面试就在这样轻松的范围中展开,赵只今和来雪分别介绍了他们的工作内容,以及待遇。工作内容很容易说清,但提及待遇,因为先前一些候选人的反馈,赵只今略有畏难的说:“我们现在的情况很现实,因为刚起步,所以给不了底薪,也无法帮忙缴纳保险,但是我们可以保证,等你上手后,优先给你排单,保证你的收入……” 创业初期实在卑微,赵只今说完后忍不住去观察祝清的表情,很怕她觉得自己是在画饼。 但好在看祝清的表情并无抵触,她低头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后便很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一切落定的太快,反而会让人生出多一层的思虑,方才祝清的自我介绍实在简单,她忍不住要再多问几句,比如年龄,比如籍贯,过往的一些经历,还有就是为什么会选择来做陪诊。 祝清的回答还是很简单,“我今年四十五岁,浙江人,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唯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多说了两句,“我想做陪诊,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是因为前面十多年活得太闭塞了,想接触多一些的人,另外就是我本人挺讨厌一个人看病的,所以就……” 祝清的思绪有在飘远,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话尾,便没再说话了。 来雪也没再往下问,虽然对方透着神秘,比起来面试,更像是来体验生活的,但套用赵只今的那个理论,人与人之间,有时不用沟通太多,也无需靠时间去验证什么,信息素对上了,便知对方不会是太差的人。 * 祝清面试完,刚好转去麦当劳上班,她在这方寸之间待了小半年,大约是因为过去的生活太过糟糕,这里的忙碌和单调一点不让她觉得厌倦,甚至她很感激这一块称不上天地的小地方,是它收留了最初茫然无措的她,而现在,她终于要试着迈出新的步伐,开始更新的体验。 另外还有一件也让祝清心情见好,那就是她终于租到了合适的房子。房子离她现在居住的地方不远,是一个大开间,虽然是个老小区,但房子保养的却是很好。房东只象征性的收每月一千的房租,这在这个地段是绝无仅有,不过房东的招租条件也很‘挑剔’就是了,要求是女性,还需要写一封申请信说明自己为什么需要这样一间‘廉租房’,且租期只一年。 用那位神秘房东的话说,她想把这个房子留个真正有需要的人,并且希望这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被生活压垮,且一直心存善意,在未来某天有能力时也能将善意传递下去。 祝清最初非常纠结,她接连看了几套房,不是太贵,就是条件太差,她在埋怨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时,并不抱期待的写下了那封申请信,在其中没有顾虑的说了自己的境遇,大概是因为那些心情她从未向人言说过,所以信写完后,她只感觉畅快。 而对方很快就给了回复,并且行事照旧叫人捉摸不透,她在要了祝清的身份证复印件后,便发来了住房地址,同时还快递送来了门禁卡和钥匙。 祝清非常讶异,又伴有惶恐,追问不用签订相关的租房合同吗,对方则说让她安心住下即可,并祝她早日摆脱旧日的阴霾。而因为这一点,祝清忍不住想,一九九七的北京,和二零二二的北京,都给了她非常奇妙的馈赠。 * 四人的陪诊小组算是正式成立,虽然来雪最初的打算是将团队扩容到五到六人,但一番面试后,她感慨,合适比数量更为重要,特别赵只今还拉来了任准做场外支持,所以倒也增加了大家的一些信心。 而有关这间陪诊小铺的名字,四人想了又想,最后都觉得,没有名字比有名字更好。这样,这间陪诊小铺永远都是最初的模样,也一直可以由他们赋予进新的意义。 一切准备就绪后,来雪跟赵只今分别带着祝清进行了两次陪诊,祝清学习能力很快,且做事细心又有耐心,再者她人好看,说话又总是温温柔柔地,所以让人如沐春风。赵只今跟她混熟后,不止一次地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也好想被你照顾啊。” 每每这时,祝清眉间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 照顾人,是她这些年最擅长,但也最厌烦的事, 但近来,她对这件事又有了改观,因为她靠照顾人赚到了一点钱,还有一些尊重、感谢。 一切都渐渐走上正轨,赵只今也适时联系了何云芝,在得知她那边在忙的事务也告一段落,而她也刚好要去医院做新的看诊后,她们约定好了陪诊服务。 这之后,赵只今还给任准发去了信息,但任准却未有回复,这让赵只今心中略有失落,她握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没忍住,检索了任准和医生的关键词,露出的第一条仍旧是那条颇具热度的医闹视频,但这一次,赵只今手指动了动,只觉于心不忍,终究还是没再点开那条视频。 第二天,赵只今早早起床收拾完毕,就要出发时,却被一通意外的来电给绊住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林筱婷,一个多月前,赵只今带着蒋大佑陪她做过产检,因为她人漂亮,个性也鲜明,所以赵只今对她仍有很深的印象。 “有时间吗?我今天约了去医院。”林筱婷上来便问。 赵只今如实答:“我今天没空,但我团队其他人有空,可以吗?” 而那边在听了这话后,沉默良久,说:“不好。” “啊?” 赵只今对林筱婷略带怨气的拒绝摸不着头脑,林筱婷又说:“不好,今天对我很重要,我只想找你,因为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当了妈妈,也可以任性的。” 林筱婷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都太奇怪,赵只今心里打鼓,实在担心,最终还是临时改了日程。她给何云芝打去电话说了抱歉,问能不能换人陪她去就诊,何云芝表示虽然可惜但可以理解,而后又约她周末有空时去怀柔的小院做客。 * 这之后,赵只今往北医三院赶,祝清则代替她去陪何云芝。而因为之前樊洪波夫妇的事情,来雪对此分外警觉,很怕赵只今又付出太多不该有的真情,卷入麻烦之中,所以背上包跟着一起出发,想如果真的有太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也能帮着鉴别一番。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为避免给林筱婷造成不必要的压力,来雪没先出现,始终跟赵只今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而赵只今按照跟林筱婷约定好的,先来到了妇产科的分诊台前等候。 因为对林筱婷的性格有预设,所以赵只今在等待过程中也没放松,力求精神状态饱满,能随时奉上一个满分笑容,可出乎意料的是,赵只今压根就没认出林筱婷来,若不是她主动上前拉了她的衣袖一下,她还只当她是路过的陌生产妇。 眼前的林筱婷较上一次而言简直是判若两人,她的小腹只微微隆起,身子大概是因为孕早期的一些反应不仅没胖反倒还瘦了一些,大的改变是的穿衣打扮还有精神状态,她今日穿了一件非常朴素的深蓝色棉布连衣裙,哪怕那衣料易褶皱,上面的褶子也是有些夸张了,而她素面朝天的一张脸上则写满了疲惫,上一次见面时的神采和傲娇全都是不见。 “你……怎么……”赵只今话出口又绝不对,马上换了个方式问:“你身体很不舒服吗?” “就那样吧。”林筱婷表现戒备,没有沟通的信号露出。 赵只今只得先把正事提前,问林筱婷要了医保卡去取号,并嘱咐,“你在这儿稍等我片刻,小心旁边过往的人啊,别碰着了。” 医院的早晨,照旧是从许多人的‘冲锋陷阵’开始,赵只今眼疾脚快的选择了一列排队人数最少的队伍站定,却没想到快轮到她时却发生了‘堵塞’,前面一个大爷带着孙子来看病,带的却是自己的社保卡,这自然无法挂号,但他却不死心,反复寻求医生的通融。 “您就帮帮忙!” “您忍心看孩子受罪吗?” “再跑一趟,哪还有号啊?” …… 老人在前面苦苦哀求,后面排队的人则是怨声载道,赵只今在后头把事情听了个大概后,深知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医院有医院的规定,这并不是可以变通的事情。 “大爷,你听我说,我有办法。”思量片刻后,赵只今上前,问大爷要过了他的手机,谢天谢地,是台智能机,不是老人机。 而后,她又联系了老人的儿子,说明了状况,然后让其发来了孩子的电子社保卡二维码,这才终于算是挂上了号。 老人原本以为这个陌生人是个骗子,但因为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便充满防御机制的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在她带着自己手机逃跑时将她揪住,不想,还真让她给办成了。 这下,他无不感激,一顿感谢,“谢谢啊,真的谢谢了,这人老了,着急起来更是顾了这头忘那头,孩子们又忙……” “啊,不用谢!您啊,回去让你儿子把各类证件都电子化存手机里,这样就再也不怕出门忘东西了。”赵只今应着对方热情的感谢,又多说了几句。 老人离开,赵只今也终于往前移了一位,取上了号,而后因为想着林筱婷那反常的表现,她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回了问询台,可叫她傻眼的是,放眼问询台和四周,都是不见林筱婷的身影。 056 痛苦是巨大的,要人崩溃的点却经常微不足道 赵只今有些着急,立马摸出手机致电林筱婷,接连几次却都是无人接听。而后她又沿着大厅走了一圈,找寻无果后,只得往妇产科去。 电梯人多,几次打开几次合上,都是没有空位,赵只今心急之下,选择了步梯,不想楼梯刚爬到一半,来雪打来了电话。 “喂。”赵只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来雪压着声音问:“别喂了,你人呢?” “我……我刚取完号回问诊台,没见着林筱婷,就往妇产科去了。”赵只今说明了这边的情况,突然想起来雪就一直在周围,赶忙问:“对了,你见着她人了吗?” 来雪确实是一直跟着林筱婷,赵只今那边刚走,她便见她步伐虚浮地去到了卫生间,那状态肉眼可见的糟糕,来雪没做多想,紧随其后,却还是被卫生间里的隔板给隔开了,她站在隔板外头 ,只听得里面林筱婷发出一阵阵呕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无声,再然后,则是虚弱的啜泣声入耳。 来雪在外,听得揪心,犹豫之下,上前轻扣了隔板门,问:“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林筱婷没回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孕吐。 这之后,又过了近十分钟,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应该是因为保持半蹲的姿势太久,所以林筱婷没有立马走出来,而是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等腿部的麻劲儿过去,血液也渐渐重回脑部,她才移动了步子,慢慢的,一点点儿地往问诊台走去。 来雪始终和林筱婷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在没看见赵只今人影又算了下时间后,给她拨去了电话。 * 赵只今听到这个情况,忙不迭的下楼往回赶。 而远远地,她便看见林筱婷那单薄的身影,即使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表现摇摇欲坠。 “对不起啊,我……人太多了。”赵只今上前,发现林筱婷的脸色更差了,她也不由地坑吧起来。 林筱婷没什么情绪地挥挥手,只催促赵只今,“走吧。”她心里酝酿着件大事,在这两天终于下定了决心,现在只想着快刀斩乱麻。 赵只今赶忙扶住她,然后试探性的问:“你是不是特别难受啊,等等我给你找点热水喝?” 林筱婷目光空洞的注视着前方,摇了摇头,“不用。” 不知为何,赵只今竟在林筱婷的神情中看到了些许视死如归的意味,察觉到此后,她赶紧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莽撞又不礼貌的念头给驱散。 到达妇产科后没多久便叫到了林筱婷的号,可她却没有马上见着医生,而是又往卫生间跑了两次,赵只今在旁轻抚着她的背脊,只觉得她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虽然知道女人怀孕会有孕吐这么一说,也知道有些人的孕期反应会很大,但如此眼见为实后,她才认识到这东西的威力。再想着上次见面林筱婷那张扬又艳丽的模样,赵只今只蓦的心酸。 而后,赵只今将林筱婷扶得更紧了些,想给她多些支撑。不过,当她扶着她进了诊室,听见她跟医生说:“我要做手术,把孩子拿掉。”时,手一颤,差点失态。 “什么?”赵只今几乎是跟医生同声问。 赵只今是因为不可思议,医生却是因为没太听清林筱婷的话。 林筱婷又重复了一遍,说要做手术,医生则开始了一番例行询问,包括年龄和孕周。 而后她表示,“你这应该是妊娠剧吐症,一般而言是可以通过输液减缓不适的。” 林晓婷摇头,“不了,我试过,更难受,给点甜头立马又赠上成倍的痛苦。” 大抵是因为遇见过各种病人,医生面对林筱婷的决定,既不意外,也没有过多干预,只出于本职的告诉她,“你的孕周是十三周,孩子也已经成型了,现在不要,有点可惜啊,而且对你身体伤害,也是不小,要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了。”林筱婷面色苍白,咬了咬嘴唇,很坚定的说。 “那行,我给你开单,不过不是立马就能手术的啊,要排到一周以后了。” 医生一面说一面在键盘上敲打着,林筱婷闻此言,脸色更差了,“只能是一周以后吗?” “是的。” “而且你这种情况啊,只能是做人流,药流肯定是流不干净的。” 医生又说,林筱婷的目光又变空洞起来,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地停驻在白墙之上,这让赵只今又不安起来,“你没事吧?” 她将手轻搭在林筱婷的肩上,却不知突然触动了她哪根神经,“我……我不行……我一天都坚持不住了……我……”林筱婷伏在桌上,开始失声痛哭,一面哭还一面喃喃道:“不行,真的不行,太痛苦了……” * 男方出轨,婆媳大战。 这是赵只今见状后首先浮上心头的猜想,但在林筱婷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这两个猜想都被推翻。 “太痛苦了,每天我一睁开眼,就是吐……我感觉,再用力一点,我的整个胃都要吐出来了。” “我还浑身没有力气,哪怕躺着都感觉虚脱。”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饿的前心贴后背却还什么都吃不下。” “不都说吃饭是本能吗?可现在要激发这本能……太需要勇气了。” “另外我的嗅觉也不好了,闻什么都是一股臭豆腐味,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臭豆腐了!我讨厌臭豆腐!” …… 因为身体实在虚脱,大脑运转也慢,林筱婷的控诉到了最后只有对臭豆腐的厌恶,她车轱辘似的反复说着有多讨厌臭豆腐,而诊室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不停有人探头进来并投来怪异眼光。可赵只今却很能理解这背后的逻辑, 痛苦是巨大的,要人崩溃的点却经常微不足道。 事实上,林筱婷虽然饱受孕吐折磨,同时也因为不小心窥见了丈夫的一些小心思而愤怒,却也没到要舍弃肚里孩子的地步,但当这一周,嗅觉也发生巨大变化,闻什么都是一股臭豆腐味时,林筱婷只觉生无可恋,想将那些为母则刚,怀孕就是这样,哪有女人生孩子不受罪的狗屁老话全部掀翻。 她现在,只想快些做回她自己。 “那什么……”医生也注意到门外的情况,让赵只今赶紧把门关上。 * 赵只今忙不迭的过去关门,并走到林筱婷跟前轻抚她的后背,想尽可能的安抚她的情绪。 医生见过太多病人,面对林筱婷也只觉不足为奇,“你这样,你先不要激动,都十三周了,现在不要是很可惜的,换句话说,你前面的那些辛苦也白费了不是?我建议你可以先试着输几次液,缓解下现在的症状,一般而言,到了十五六周,孕吐自然会得到很大的缓解。” 林筱婷则根本不信,“前面说到了十二周就会好转的,结果呢?”而后她轻笑一声,又说:“而且……不是亲身经历,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医生气短,明白一时是无法开解这位孕妇的,而同时,门外也还有别的人在等待就诊,即使她有心也无法给予太多安慰,最后她只得让赵只今先把人带出去。 “我给你们开两张单子,一张手术单,一张输液单,你先带着孕妇出去缓和一下情绪,然后再做决定好吧?” 医生的语气很温和,但林筱婷正是敏感的时候,她忍不住激动地站起身,带着颤抖问:“你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医生无奈,扶了扶镜框,“你这样让我很难工作啊,我今天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孕妇要看。” 林筱婷被这句话击中了,愣了会儿后,她喃喃道:“是啊,这天下又不只有我一个孕妇,有什么金贵的呢?”而后,便失神地朝诊室外走去。 赵只今自然不敢怠慢,立马跟上前去,扶住了林筱婷。 赵只今未想到,这次的陪诊比上次要棘手那么多,只得先把林筱婷安置在长椅处,一面轻握她的手,一面安慰她,“咱们先平静下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难受……” 林筱婷则打断她,问:“你生过孩子吗?” 赵只今哑然,“没……” “那你怎么能知道我的难受。” “……” “靠想象吗?我给你说,那没有用,亲身经历都没用的,不然为什么生孩子那么痛还有那么多人生二胎?因为这是写进基因里的选择性遗忘,不然我真想不出受了那样之多的折磨后还有人愿意再生一个。你知道吗?我那天问我妈当初怀我时是不是很辛苦,是亲妈,不是婆婆,我妈对生育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印象了,反而反过来说我矫情,说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呵呵,什么都要过这一关,这一关是历劫吗?过了就能升仙……” 林筱婷略带神经质的开始念叨,赵只今还处在恋爱都没怎么谈明白的阶段,对生孩子这件事有敬畏有抵触也偶尔有幻想,但那都太抽象了,根本无法用以回应林筱婷现阶段这实打实的不忿。 “你……”赵只今想转移话题,却发现这个时候问她吃点喝点都不合适,只能尴尬撑着。 而就在她卡壳间,突然一个男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边走他还边带着诘问,“林筱婷,你是不是疯了?” 林筱婷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淡去,接着她露出轻蔑的神情,回,“疯?我就没有比这更清醒的时候。” 057 只有不学会做家务才永远没有家务烦恼这么一说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突然而至的男人叫做陈俊杰,是林筱婷的丈夫,在收到林筱婷带着决绝的信息后匆忙赶来,而在他之后,林筱婷的婆婆李涓也是匆匆而至。 陈俊杰看起来很是抓狂,这是非常意料之中的事情,而意料之外的则是李涓的表现,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不像婆婆面对儿媳要打胎时该有的反应。 但不管怎样,有林筱婷和陈俊杰这对为孩子去留问题而争执的怨偶,场面也已够失控。 “你扪心自问,结婚这么几年,我对你怎样,你犯得着这样报复我吗?” “你对我好,所以编谎话哄骗我,明明是你想让我来公立医院生产,还非推诿给你妈,虚伪又没担当,说的就是你。”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肚里我们的孩子,更稳妥些?” * 林筱婷是在无意中看见陈俊杰和其朋友的聊天记录的,在那段聊天中,陈俊杰的朋友向陈俊杰细致描述了媳妇生产时大出血的危险经历,表示面对这种突发的棘手的情况,公立医院才最有保障,而陈俊杰也因此下定决心,要让妻子在公立医院生产。 这原本无可厚非,可让林筱婷膈应的是,陈俊杰没有选择和她推心置腹,反而假借婆婆的名义来施加压力,另一面,他还用准备去公立医院的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套贵价的渔具。 “这么爱钓鱼,和鱼过一辈子吧,鱼的记忆刚好只有七秒,你怎么骗都不打紧,转过头就能忘了继续为着你转。” 因为真的生气,虚弱的林筱婷在面对陈俊杰时,战斗力提升的不是一点两点。 陈俊杰听了很是头疼,“你还要我解释多少次,我只是怕你不接受,觉得我是为了省钱又或是其它什么,才编了那套说辞,这不能代表我轻视你吧?况且你孕吐严重后,我不也说了,如果你坚持,咱们可以转去私立医院吗?” “你没有轻视我吗?你如果没有轻视我,就不会选择走沟通的捷径替我做决定,而是会相信我是一个能够成熟思考的成年人,能分轻重,能做恰当的选择。” “可你真的成熟吗?你如果你真的成熟,你就不会说要打掉孩子。” “错,我会做这个决定,恰恰是因为我成熟,我通透。” 除了那段聊天记录,林筱婷又抽丝剥茧的在陈俊杰跟那个朋友的共同群里发现了许多别的事情,一桩一件,触目惊心。 * 林筱婷一直觉得,自己跟婆婆之间的关系,与其用坏,不如用微妙来形容更贴切,公公在她和陈俊杰结婚前的几年去世,陈俊杰又是独子,可李涓却不怎么依赖这个儿子,她独立又潇洒,基本只在一些重要的节日才会跟他们小夫妻联系,并且一般都只停留一顿饭的时间,而她行踪莫测,有时林筱婷还是通过朋友圈才知道李涓的所在地,自驾又或者跟团,她经常在路上。 有一度,林筱婷非常满意这样保有距离感的婆媳关系,但是这样的完美关系却随着她跟陈俊杰结婚的时间变长而发生了改变,大概是熟悉了,李涓开始向她提各种各样的要求,而这些要求不外乎都是一些所谓女人应该要会的技能,做饭,收拾家务……林筱婷也并不是不能做,但她希望陈俊杰也能够参与进来,而这也是婚前陈俊杰答应了的,只是婚后陈俊杰却变了说辞,表示他妈妈一年拢共才来那么几次,只这几次她‘挑大梁’即可,平时还是他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林筱婷想了下,以为要劝说一个老年人改变自己的老旧思想实在更难,所以开始学着去做几道拿手的大菜,也在婆婆来之前将家务收拾妥当,并在大小节日贴心准备上礼物,而李涓对此的回应则很平淡,林筱婷甚至觉得她在端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茶具喝着她贴心挑选的红茶时,是带着些许睥睨的。 另外,随着时间推移,林筱婷发现所谓的夫妻同心并不能让夫妻同步,在她掌握越来越多的家务技能,厨艺也见长时,陈俊杰因为忙于工作有了完美脱身的理由,而他回来,虽态度积极,却总把事情搞砸,不是摔坏了她淘来的古董餐具,就是请来不靠谱的家政让她的名贵首饰不翼而飞……而林筱婷也渐渐懂得了闺蜜最先的劝告,“ 只有不学会做家务才永远没有家务烦恼这么一说, 会的多累的多,做得越好就越是你的责任。” 事实上,林筱婷也确实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之内,关于家务事宜,她开始有了自己的逻辑和要求,哪怕请人来做,也避免不了操心,有时还不如她直接上手来得快,至于陈俊杰,她对他的要求逐渐变成了——别添乱。 “没成家根本不会知道,购物也是一种家务,日用品,厨房用品都是消耗品,需要定期检查补货,一些工具,如扫地机器人,加湿器,不仅需要定期清理,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吃喝用度,样样需要关注,样样都要操心,轮换一轮,劳心劳力。” 林筱婷的工作虽然不及陈俊杰那样繁忙,可一点又一点琐碎的家务累积下来,也常叫她感觉心累,怀孕后,更一键开启了又一堆的琐事,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林筱婷在陈俊杰的手机里撞见了他的‘巨大阴谋’。原来向林筱婷提要求的从来不是婆婆,而是陈俊杰本人,原来陈俊杰其实并非笨手笨脚,而是有意为之。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有一个专门的群 ,里面交流的全是如何逃避家务又‘驯化’妻子。 【在我洗坏了你嫂子的贵价羊毛衫和真丝衬衫后,她就再没要求我洗过衣服了。】 【有了孩子,一定要唱白脸,只有这样,开家长会啊,陪写作业这种闹心事才不会落你头上。】 【别害怕有婆媳矛盾,没有婆婆坐镇,有些事情你根本不好开口。】 【你得把握住那个度,一旦感觉状况不对,就发红包,520或1314,对方情绪好转些,你也能苟住多一阵。】 …… * 想着那些聊天记录,林筱婷简直要打寒颤,“我为你隐忍,为你放弃原则,为你承担多一份的责任,你呢,处处算计我,无耻!” 陈俊杰感觉这指责实在过了头,他扪心自问,认为自己对待感情专一,对这个小家也是富有责任感,平时忙完工作便是陪着妻子,除了钓鱼也是再没别的花钱的爱好了。 “老婆,你别这样说我,这太伤人了。” 他憋了半天,说了这一句话,林筱婷却冷眼看着他,陈俊杰又用眼神向李涓求助,得到的则是无视。 “这样老婆,我们去私立医院生产,然后回家我们立马请个阿姨,以后你不用再做任何家务。” 陈俊杰似做出非常了不得的妥协,林筱婷却已然不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了,他们的心黑透了,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坏。 “现在舍得花这个钱了?不觉得阿姨会打扰到你的私人空间了?也不嫌弃阿姨做的饭菜没有情感温度了?” “我从来就没不舍得为你花钱啊……” 陈俊杰又要喊冤,却被林筱婷打断,“是,红包加平时的礼物钱,跟请一个阿姨的钱,年支出差不大多,你当然没什么不舍得。可请阿姨却换不来你跟兄弟炫耀的资本,换不来你的大男子主义被满足。” 她字字珠玑,对方也终于偃旗息鼓,而在这沉默的间隙,林筱婷再没忍住时不时涌上的恶心,退到墙边,又吐了起来,她胃里早已没什么存货,所以尽是干呕,没几下,她便体力耗尽,喉咙连着胃部甚至于整个胸膛,也是生疼。 “老婆,你还好吧?”陈俊杰充满担忧地问,他上前,想要将林筱婷搀扶住,却惹得对方更加的反感。 “你别碰我。”林筱婷下意识的往后退,一个没站稳,差点就要坐倒在地,关键时刻,是李涓跟赵只今一齐将她扶住。 也是在这时,陈俊杰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一直围绕在妻子身边的这个陌生人。 “你是……”他印象中,林筱婷并未有这样一位闺蜜,但不管是他知晓或是不知晓的,他都觉得对方不靠谱,见自己的朋友要做流产手术,也不拦着。所以接下来当赵只今自我介绍说她是陪诊师时,陈俊杰只感到出奇的愤怒。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屁无良陪诊师啊,撺掇我老婆把孩子打掉,我要告你。” 他开始骂骂咧咧,赵只今一方面几近惶恐,一方面又实在掩饰不住自己的鄙夷。 “这位先生,您先别激动,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证,我也是在正式开启陪诊服务后才知道林筱婷女士的这个决定的。”所以她一面礼貌的解释,一面忍不住翻出眼白。 陈俊杰非常敏锐的捕捉到次,“你什么表情?” “就……希望您不要倒打一耙的表情。” 赵只今想真是要命,她的这张嘴怎么这么听从内心,非要惹事端,而陈俊杰一愣后,感觉颜面尽失,忍不住上前一把拽住赵只今,将她往别处拉。 “行,我不倒打一耙,你快点滚蛋行吗?这样参与到别人的家务事里你觉得有意思吗?” 陈俊杰个子高,力气也大,赵只今没做预设,竟一下被提溜着拖出好几步远。 林筱婷见此状,很想阻拦,可因为虚脱只能靠在李涓的身上,“陈……陈俊杰,你……” 来雪就站在不远处,见事态愈发混乱,正要上前,却被一个路过的女医生抢先。 “我说你们干什么呢?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而几乎是医生发话的同时,李涓一手扶着林筱婷,一手又准又狠的将手里的提包砸在了陈俊杰的脸上。 “啊。”陈俊杰吃痛,捂脸向回张望,要找罪魁祸首。 李涓则投去一记犀利的目光,“消停些吧你。” 陈俊杰成了众矢之的,虽有巨大不满,但终于还是悻悻闭了嘴。 058 都照着过来人的过法过,那干脆退回远古时代一块搁树上待着得了 林筱婷难受得紧,哪怕被李涓扶着,身子也不住的往下滑。 路过的医生见状,眉头紧蹙,“孕妇难受成这个样子,你们还在这吵架,心这么大呢?”她不满道,而后让李涓跟赵只今赶紧扶着林筱婷跟她去到观察室。 接着,这位医生又为林筱婷做了些常规检查,在确认她并无大碍后,那双眉才终于有所舒展,而后她轻叹了口气,嘱咐林筱婷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你们,别觉得怀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个体和个体差异很大,对有些人来说,怀孕可能只是身子变胖一些,行动变笨拙些,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由内而外的巨大刺激,你们家这位,孕吐严重成这样,你们一定要多加照顾,身体和心理,都是。” 走之前,她又不忘对着陈俊杰和李涓一阵说道,而赵只今则躲在了一角,心虚地低头,并紧张地双手交握,她认出,屋内的女医生不是别人,正是被樊洪波夫妇缠上医闹的那位,也是她被她不明真相的‘仗义发言’二次伤害的那一位。 赵只今虽然只在视频里见过这位叫做田琛的医生,可大概因为心中充满内疚,所以她对她的长相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印象深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吗?医生的工作那样繁重她有没有力不从心呢?赵只今忍不住发散地想,直到门阖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将头抬起,想再多看一眼田琛。可她也深知,多一眼多两眼都是无用,她并无勇气上前亲自道歉,更无法弥补她带给她的伤害。 如果……赵只今不由地想,如果她和蒋大佑能够耐心的跟樊洪波夫妇再多接触几天,又或是周全的来医院找几个人打探一番,也不会拍出那样之片面的视频来吧。只是可惜,当时的他们都深陷在流量带来的诱惑之中,以为凭一次投机就能翻身,不想却是害人误己。 * 陈俊杰毕恭毕敬地送走医生,回转过身,努力压住了对李涓方才那一下的不满,也暂时忽略了对赵只今的围堵。 “那个……老婆。”他搓着手,讨好地笑,“我去给你买点粥?咱们多少吃一点。” 多的是诘问,可林筱婷没有力气也不愿再在陈俊杰身上耗费一丝力气了,身体的巨大痛苦加心理的巨大冲击,让她无比深刻的感受到了原来人真有心如死灰那么一说。她别过脸,只用鼻子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哼声。 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陈俊杰自认颜面全扫,眼下也不在乎这有意而为之的无视了。 “那个……”出门前,他又面向李涓,说:“妈,你是过来人,你多帮我劝劝筱婷。” 这话乍一听并无问题,可稍一细究便能洞见陈俊杰对于女人生孩子这件事仍是不以为意的,林筱婷的呼吸又不由地变沉重,她双唇微微启动,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涓便先道: “都照着过来人的过法过,那干脆退回远古时代一块搁树上待着得了。” 陈俊杰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顿时哑然,他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后悔拉母亲来做说客,但在当时知道林筱婷要将他们的孩子打掉,他以为能够帮忙兜底的只有母亲,就像从前的许多个时刻。但其实,近些年的母亲变化极大,在父亲去世后,她主动搬去了家里用于出租的一套老破小里,说要讨个清净。而在周围朋友的父母催婚催生时,母亲却对他的终身大事毫不上心,甚至还说:“想结婚?那你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承事了。” 陈俊杰当时不屑一顾,现在也不能明白,他还要怎么才算是能承事,他有事业,也能守住自己的心,除了那所谓的一点大男子主义,可这也算不得什么短板。 “妈,你……”陈俊杰实在不安,想干脆拉着李涓一起出去得了。 李涓则没继续发难了,“行了,你先去买粥吧。” “那你……”陈俊杰还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这个时候多说多错,索性还是什么没说地走出了观察室。 * 这下,房间里只剩下了赵只今和林筱婷、李涓,赵只今实在犹豫,她虽然很好奇李涓会对林筱婷说些什么,但心里还留有分寸感,人家的家务事,过多参与就是种冒犯。 “林小姐,我去给你买点电解质饮料?”赵只今决定先退下,把空间留给这对婆媳。 林筱婷因为一直以来的误会,眼下对李涓免不了有些内疚在,很怕单独面对她会动摇了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于是下意识的拉住了赵只今,“别,你先别走。” 赵只今这下为难了,但好在李涓并不在意,对着她笑了笑,也示意她留下。 “对不起啊。”李涓叹了口气对林筱婷说:“没把儿子教好。” 林筱婷没吭气,李涓又带着些自嘲地笑着道:“但还能怎么教呢?他不是看不见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的辛苦,他只是不愿意学着分担罢了,倒是一些坏毛病学的很快,比如说随手扔臭袜子的幅度。” 林筱婷感觉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公公。 “妈。”林筱婷渐渐放下了一些戒备,以为眼下这位婆婆会比亲妈更能站在她这边。 * 相较于赵只今这边的鸡飞狗跳,祝清那边则堪称双向奔赴、岁月静好。 何云芝长期跟类风湿做斗争,每年都定期复诊,对一整套流程其实非常熟悉,只是因为近些天关节肿胀疼痛的厉害,所以需要有个人帮着跑前跑后。原本她因为赵只今不来而略有失望,但祝清的表现却让很是贴心。 有关类风湿病,祝清感觉熟悉又陌生,这好像是个很常见的病,周围总有人受其困扰,而电视上也总插播着各种治疗风湿的广告,医院或药品,可当她细细做完了一番调查后,才发现类风湿跟风湿还不太一样,这个病不是一般的难缠,病因不明确,也没有能够根除的药物,发病的人会关节肿胀、疼痛,早起还有可能手指发僵、无法活动,只能定期检查,长期用药来控制,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不能完全免除病痛,且药物还有副作用。总之,这是一个会对身体和心理产生巨大负担的慢性疾病,远不是一些广告宣传上贴一片膏药就能缓解的。 因为有了这些认知,所以祝清在包里准备上了毛毯和保温杯甚至于一次性纸杯,在见到何云芝时,她更反复斟酌着措辞,表示如果她行动不便,她就去帮她租借轮椅,“您一定别有负担。” 祝清会这么说,是因为刷到不少风湿病人对轮椅等工具的排斥,仿佛这代表着一种妥协, 是在间接承认自己不健全了,甚至于是残疾了。 何云芝能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和真诚,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你扶着我点就好。” 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的意味,在等待就诊的过程中就把彼此的大致信息交换完毕了。 “你七七年的啊,真看不出来,你看起来要年轻很多。” “您不说的话,我也看不出来你竟比我大九岁。” “哈哈,那你这话说得不真诚,我还是有些年纪在脸上的。” “我看着却都是沉淀,是一种经历过风浪的舒展。” 祝清真心如此以为,再反观自己,年纪见长,双眉之间的褶皱也总在不自觉间蹙起。总之,一句话,越活越没法自洽。 再之后,祝清又跟何云芝聊起彼此的一些经历,这方面,祝清没那么坦诚,有意隐瞒了许多,只说自己一直在做家庭主妇,这两年孩子上了大学,闲来无事才来做陪诊。 “就想,一辈子其实并没那么长,还是多些经历别荒废了的好。” 何云芝也是粗粗掠过了她在婚姻里蹉跎的那几年,聊得比较多的都是她这些年的支教经历。祝清听着,无不钦佩,内心忽然有了一个大胆又冲动的想法,问:“如果后面有机会,我能跟着你去看看吗?当然,我学生时代学习并不算特别好,也教不了什么就是了,唯一擅长点的可能就是……唱歌?” 她想要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去到更不一样的世界里,而不是被所谓的责任继续捆绑。 何云芝没做多想地答应下来,“好啊,孩子们也很需要音乐课。” * 默契交谈中,等待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听见广播叫到自己名字时,何云芝竟还先恍惚了一下。 因为涉及对用药的调整,所以今天的看诊主要是围绕检查展开。 “血沉,c-反应蛋白,这些都再查下吧,然后等结果出来了我们再看看要不要调整用药。”医生在键盘上敲打着,又去摸了摸何云芝的个别关节,并叫她配合着做了一些动作,然后稍有不满的问:“今年确定能留在北京过年吧?” “确……定。”何云芝这么说着,尾音却不自觉往上扬,让肯定句变成了半个问句。 因为这也算是一位老病患了,所以医生并没有太多顾虑的敲打,“好好歇一阵子吧,你治疗一向积极,心态也保持的很好,是能尽可能维持正常生活的,可你这工作,太累了,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何云芝也知医生是为自己好,这次认真点了点头。 医生看她态度端正,却也知她只是态度端正,下次说不定又是让朋友拿着化验结果来隔空就诊,索性跳到另一个话题上问:“你们地址没变吧?我姑娘他们又整理出一批书,空了我让她寄过去。” 059 结婚五十年被称为金婚,赞扬的不是情如金坚,而是人的忍耐力 走出诊室后,祝清陪着何云芝一起做完了各项检查,然后时间一下便来到了中午时分。 正值饭点,何云芝主动邀请祝清一起共进午餐,祝清下午还有一个陪诊在别的医院,而她也还未有时间和机会过去熟悉下地形,只得拒绝。 何云芝感到可惜,但又觉得来日方长,于是跟祝清互换了微信,约定以后有空可以常约。 两人在医院门口说了再见,祝清送何云芝上了网约车后独自往地铁站走去,但没走到一半路程,她便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她只看见,本因坐车离去的何云芝在向她挥手。 何云芝是无法进行剧烈运动的,但为了追上祝清,她从小跑到加速跑,等终于来到祝清跟前,她只觉得这两日肿胀的关节疼得更剧烈了,但她并顾不上这疼痛,只眼神亮堂地带着希冀问:“你是叫祝清对吧?” 祝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早就跟她交换了姓名,“是。”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何云芝稍微调整了下呼吸,马上又接着问:“你说你擅长唱歌?” “算……是吧。” “你以前是不是个歌手?”何云芝已是有些激动,问完后想了下,又稍微调整了下措辞,“就……你以前是不是组过一个女团?” 祝清的心伴随着这一问被狠狠击中,这本该是很容易作答的问题,但她的出名和没落都太迅速,用过气明星来形容都是过之,况且一切都已时过境迁,这许多年,也从未有人认出过她。 祝清犹疑着,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何云芝却反而变得笃定起来,喃喃说:“不会有错,我刚见到你时,其实就觉得你眼熟来着。” 说来也是凑巧,前两日何云芝刚去过父亲家,她在何云书的房间里待了大半日,将她的一些老物件拿出来掸了掸灰又收拾整齐,这其中就有一张彩虹美少女的专辑,还有一本子歌词摘抄,上面贴了许多祝清的照片。 “我妹妹很喜欢你,你隐退后,她也一直有在关注你。”何云芝又说。 祝清终于艰难的张开了口,为的是解释,“我也不算是隐退,是实在……没什么人气,所以……” 但这在何云芝看来,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她在认出祝清后,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她去见何云书。 * 赵只今原以为会目睹一场婆媳大战,不想,林筱婷也好,李涓也罢,都平静的像没有任何风波发生似的。 李涓更娓娓道来地讲述了自己自老公去世之后的‘出逃’。 “照理说,已逝的人是没有不是的,我也实在不该去议论那些是与非。但还是得说,得亏你公公去世的早,不然,我应该还要痛苦好久,也一定会忍不住要跟他离婚。” 按照李涓的想法, 结婚五十年被称为金婚,赞扬的不是情如金坚,而是人的忍耐力, 这其中,女人的忍耐力无疑是拔得头筹的。 “谢天谢地,我在银婚便熬出了头。”李涓回忆着说,松口气的模样相当生动,像是历经了不小的劫难,但从事实出发,她的那段婚姻,还真挑不出大的不是。 “你公公,不抽烟,喝点小酒,麻将棋牌都会但都不上瘾,工作稳定,收入也还不错,虽然大男子主义发起脾气来会骂人但不会动手,可以说,不管从哪个层面上论,他都已经算是丈夫的上乘人选了,起码,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都这么认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也不遑多让啊。我没有任何不良癖好,我性格良好,情绪稳定,我工作也很不错,甚至于如果我把投入到照顾他们爷俩的精力分一些在工作上,能获得的收入不见得会比你公公少。可怎么对我的要求像没有尽头似的,但凡我们有点矛盾,旁人便会劝说,你再多担待点,男人脾气就是会大一些,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吧,哪家的男人不是甩手掌柜,又或是,你已经很好啦,我家那口子如何如何,你家的起码还会带着孩子出去玩。” 李涓举得例子都太有代表性了,哪怕赵只今还没结婚,也都觉得相当耳熟。 林筱婷在此刻相当能理解这种绝望感,不是男方出轨、家暴才会让人无望,有一种婚姻的无望加无力在于,双方明明是对等的,谁也不绝对依托着谁,可因为过于长久的父权压制,和固有的性别刻板印象,女方被要求在家庭中绝对地付出,一再的牺牲,而她还不能奢求改变,因为只要对方守住所谓的底线,就是能够且应该被包容的。 没有到最糟糕,就已经很好了。这才真的叫人绝望。想到此,林筱婷不由嗤笑一声,“中国男人的大盘,就这样了。” 李涓再去回忆做妻子、做母亲、做儿媳、做妯娌的那段时光,仍觉兵荒马乱。总之就是日复一日地做不完的琐碎家务,丧偶般的独自育儿时刻,学习成绩、生活习惯、身体健康、心理变化……没有可以掉以轻心的方面,再就是各种家长里短。 “不仅是你们年轻人讨厌过年,我也讨厌,置办年货,制定菜单,选购礼品,一大堆的准备工作要做,但不管准备的再周全,到了还是能被挑出错漏,婆婆说你乱花钱,公公说你没把孩子教好,老公说你下酒菜备少了,妯娌背地里说看把你显得。” 林筱婷感觉,自己这些日子的恐惧在这一番叙述之中变得更加具体了,不同的是,这之前,她的倾诉只被人当做是矫情,其中包括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还有母亲。 “能不作了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们都这么对她说,而林筱婷心中的恐惧则被一点点地无限放大,她已经能够想象到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了,他们这个家庭将会更加稳定,她的困境也会变得更加不可挣脱,陈俊杰将继续逃避家务,也逃避育儿,但即使这样,他仍能以合格的丈夫和父亲自居,进而一步步蚕食她原本对婚姻对生活抱有的期待。 李涓又解释了她这几年在家庭方面的缺失,“说来有些任性,我也被好些人说过没个老人样,但我还能活多久呢?继续为着你们这些小辈转,我是不甘心的。” 李涓感觉活了大半辈子,这几年才算是真的有了生活,定期旅游,学习绘画,养猫撸猫,也因为没了被评判和所谓营养均衡的压力找回了对烹饪的喜爱。 “哎。”她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很想劝你不要冲动,把孩子留下来,组成一个家庭不容易,人也总没办法跟社会规则做对抗。但……” 赵只今到底年轻,连爱情的苦都没怎么吃过,心底还是为林筱婷肚里的那个小生命牵感觉遗憾,心底不由地活动说,您倒是劝上两句啊。 李涓搓了搓双手,又深吸了一口气,像做了艰难的决定,要把已经自由的自己再重新的拉回到做母亲的责任里。 “这样吧。”她提议,“我先搬来和你们住一周。” 至于住这一周,她要做些什么,她没说,林筱婷也没问,赵只今则更没立场去打听了。三个女人在这之后沉默了好久,特别是林筱婷跟李涓,都陷入了深渊般的心事里,直到陈俊杰买了粥回来,她们才又会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林筱婷休息了会儿,仍是没什么胃口,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临分别前,李涓只充满歉意的对赵只今说:“给你添麻烦啦。” 林筱婷也是有些难为情,但在当时,她确实是孤立无援的,“不好意思啊,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赵只今摇了摇手,并不在意,反而嘱咐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本来还想劝她还是要慎重些,但转念又觉得,在这个生育也是原罪的时代,林筱婷会选择怀孕,一定是真心地抱有过期待吧。于是她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当了妈妈也还是可以任性的,你永永远远都是第一位的。” * 这一上午,一波三折地,赵只今跟来雪走出医院,望着正午正浓烈的日光,都是有些恍惚。 “这才过去半天吗?我怎么感觉都过去一天了。”赵只今将腰肢撑展,然后带着眼神疲倦又带着光问来雪,“吃什么?” 来雪瞥她一眼,抛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下次如果林筱婷找你陪诊,你还接单吗?” 林筱婷还会再次下单陪诊吗?赵只今无法预知。她是会留下还是放弃那个孩子,于赵只今而言,更是不可预知。 生育是女性从小便会被提及的宿命,它和疼痛、艰难挂钩,而除了逃避又或是忍受,仿佛再无出口。赵只今从前觉得这是离自己很远的课题,但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发声。于是到了晚上,她盘腿坐在了茶几前,再度打开了自己的公众号,只是这一次她虽然感触颇深,下笔写出的文字却始少了几分力量。 踌躇半天后,赵只今瞄了眼书架上来雪涉猎的女性主义的书籍,忍不住向她求助。 不过来雪还在被蛇咬的阴影之中,得知赵只今自行开始运行了公众号用以纪录陪诊过程中的见闻,只觉得警惕,但赵只今又表现清醒,道:“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纪录,再说了,公众号的流量时代早都过去了,你不要过分紧张。” 她很真诚,来雪也有些许心动,但打了个哈欠后,她又实在提不起精神,“我还是想先睡一觉。” 累了一天,明天还要早起,来雪只觉得眼皮在打架,她看了下明天的陪诊预约,一位带着孩子就诊的母亲,只是通过文字,来雪也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焦虑,她在留言中讲,【拜托了,明天,无论如何都一定帮我让孩子做上心脏彩超。】 060 时隔半年重回职场,她身上多出了‘妈妈,精力有限,麻烦’的标签 今日是闫妍第三次来到医院,为的只是给女儿做个心脏彩超。 女儿进入九月龄,每月都有需要接种相应的疫苗,这是件面上看着简单,里子却暗藏各种学问的事情。 面上每次社区医院都会帮忙确认好下次接种疫苗的种类和时间,里子却需要做大量功课,疫苗有自费的公费的,进口的国产的,个别疫苗自费的便有三种选择。闫妍常感叹,他们这代做父母的,主打一个‘补偿式育儿’,凡事都想给孩子最好的,好弥补自己孩童时代的缺失。所以每一针疫苗她都会做大量的功课,相关研究已记满了小半个笔记本。而打完疫苗后,也是不得松懈,头天得时刻注意孩子的体温、状态,后面几天则是要注意辅食不添加新的食物……而中间,也还会有一些突发事件,累人又累心,比如这一次被安排做心脏彩超。 按照常规,社区医院会在孩子一月龄、三月龄、六月龄、九月龄等时段安排体检,体检合格才能拿到疫苗接种条,而这一次的九月龄体检,社区医院在检查后,称宝宝的心脏有杂音,要闫妍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个心脏彩超,确认没有问题后再返回来接种疫苗。 闫妍的心瞬时便被揪成一团,当即便要带着孩子去儿童医院就诊,但丈夫王晋鑫却叫她先冷静一些。 “儿童医院长期人满为患,过去看诊要排长队,B超也要预约到几天之后,更不说还有交叉感染的可能了,属实得不偿失,并且……” 王晋鑫还搬出六月龄的那一次体检,那次体检,社区医生称说宝宝肺部有杂音,让他们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当时他们夫妻俩忙不迭的赶去了医院,排队大半天才见到医生,而那位医生只是解开了宝宝的衣服后看了下她胸膛起伏的状况,便称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接着他又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宝宝的肺部,结论仍是没变。王晋鑫一面感叹一流医院的医生就是厉害,一面又埋怨起社区医院的不作为。 “依我看,这次也肯定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他们技术不够,所以不愿担一点责。” 面对王晋鑫的说辞,闫妍不置可否,她心底其实更偏向这次又是社区医院的大惊小怪,可作为新晋母亲,她又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惧怕任何风险,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地去到了家附近的普通三甲医院,想着想着快些做个彩超,好安心些,也不耽误打疫苗。不想,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似踩错拍。 * 第一次去医院,是闫妍见缝插针地挑了不那么忙的一天请了下午的假期,但失误的是,这间医院虽然不如儿童医院那班人多,但也需要早点到才能预约到当天的彩超。 “明天早点来吧,尽量上午来,不然就赶下午刚上班时。”医生这般嘱咐,闫妍只能带着孩子无功而返。 从公司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又从家紧赶去医院,短短的两个小时里,闫妍从朝阳到通州,可谓疲惫不堪,而等晚上,她将这一切淡化成一个不顺利的小插曲叙述给丈夫听时,王晋鑫只充满责备的说:“看病选早不选晚,这不是常识吗?” 是常识,实操却是困难。闫妍为丈夫的不体谅而生气,不由地埋怨,“说的轻巧,那你明天早上请假去。” 王晋鑫于是只好象征性的安慰两句,“你辛苦了,我不也是着急?” “我可不是辛苦!”闫妍很想借机吐苦水,她在从公司出发前专门给婆婆打了电话,要她记得将宝宝外出需要的东西装包,可在医院宝宝大解时她打开包,是既没有湿纸巾也没有纸尿裤,而婆婆也不愿陪她来医院,说她去不得人多的地方一去就胸闷气短,且她刚好可以得空好好收拾下家务,但闫妍知道,她只是想给儿子做一餐丰盛晚餐,而事实也确实如她预料。 不上心且拎不起轻重,这是闫妍对婆婆的评价,可她犹豫再三,却不能真的将这不满说出,因为丈夫的答案是很确定的,“老人能来帮我们带孩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要多担待。” 闫妍也不容易, 时隔半年重回职场,她身上多出了‘妈妈,精力有限,麻烦’的标签, 须得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才能将印象分拉回,大环境不好,在没有更好机会之前,闫妍只想努力苟住。 第二天再去医院,闫妍仍是没能在上午抽出时间,有个向上汇报的会议,报告由她牵她完成,实在不方便缺席,她也只能在会议结束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路上,舔着干涩的唇,闫妍才想起这一上午她竟连喝口水都顾不上,而同时,她的右手手腕也开始作痛,抱孩子抱久了,腱鞘炎成了无法避免的归宿。委屈,不愿再憋屈,她立马给王晋鑫发去了几大段的语音过去,要他下午也赶去医院。 “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不能大小事情都我一人操持吧?” “九个月了,你拢共只待孩子打过两次疫苗,爱孩子不要只是嘴上说说,多付出点行动吧。” “我也有工作,我昨晚还在家加班到一点,你要是还有点心,就请假。” …… 这其实更多的是发泄,有了孩子后,闫妍难免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感到不平衡,王晋鑫并不是甩手掌柜,可母亲似乎就是会天然的比父亲承担更多的育儿事务,许多次争吵后,闫妍疲累又有些认命。不过,这一次的发泄却得到了一些正面回应,王晋鑫稍晚一些赶来了医院。 * “你气性这么大做什么?我是没你那么细心,想不到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你有要求,提就是了。” 丈夫态度还算诚恳,闫妍也多少平静了些,夫妻两带着孩子,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气氛重归融洽,只是这一次,他们仍是没能如愿做上彩超。 心脏是个构成复杂的器官,要检查清楚,彩超要花至少数十分钟,这时间于大人而言不算什么,但要一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小孩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分钟都是难,医生给了他们两个选择,“熬鹰,等孩子睡着,吃镇静剂,帮助孩子尽快入眠。” 是药三分毒的理念太深,闫妍想也不想的选择熬鹰,但女儿今日却是异常精神,好不容易睡着,但还没等被抱到彩超室门口,就又被一点动静给吵醒了。眼看离医院的下班时间越来越近,王晋鑫劝她,“要不还是吃药吧?偶尔用一次药,没那么严重的。” 闫妍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妥协,只是等他们赶去医生诊室时,医生却道:“今天铁定是来不及了,吃了药也不是马上睡着的,也要等个十到二十分钟,我现在给你们开单,你们先把镇静剂拿上吧,明天也能节省出点时间。” 该怎么形容闫妍那一刻的心情?她只想起年初时追的一部网络剧《开端》,是的,她也陷入了恶性的循环之中。 “走吧。”闫妍累到麻木,甚至没再跟医生掰扯或争取两句,便接过单子,去开药了。 王晋鑫推着孩子跟在她后面,虽然也是不得劲儿,但还是安慰了闫妍几句,不过这样的耐心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 在两人带着孩子准备离开医院时,孩子却忽然拉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家医院的母婴室并没有水洗设备,所以很是折腾,孩子在这一过程中大概也非常不适,于是哭闹不止,任闫妍、王晋鑫轮番上阵,也没能将其安抚住。 也是在这时,王晋鑫指责起闫妍来,“你下次能不能提前做好功课?这样既折腾孩子也浪费我们的时间。” 闫妍给孩子穿尿不湿的手顿住,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在孩子面前爆发,所以她只先用冷眼瞥了他一眼。 但这回击明显不够,王晋鑫看了眼手机上不断跃出的工作信息,继续发作,“而且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件事归根到底是社区医院的制度章程有问题,应该先跟他们据理力争的,后面如果还有类似情况,我们难道还要一次次被动的跑东跑西?再者,既然决定来医院,那针对做的检查,就该先了解下注意事项,不能是到了现场临时做决策,你这样,简直是增加大家的负担。” “你可以了。”闫妍已是出奇的愤怒,但仍压抑着情绪。 她咬牙切齿的切断了王晋鑫的指点江山,王晋鑫虽不尽兴,却也知道妻子这副表现是在发飙的临界点了,于是他咽了咽口水,缓和了下语气,往回找补说:“你也别生气,我这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这么折腾对她不好,你这个当妈的……” 不想这最后的一句话的用词却瞬时点燃了闫妍长久以来的不忿,她再顾不得怀里的孩子还需要安抚了,她甚至狠了狠心将女儿递交到了王晋鑫的怀里。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闫妍开始了反击,“什么叫做我这个当妈的,我这个当妈的做的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来绑架我,倒是你这个做爸爸的,万事都能想周全,但怎么就是没行动呢?”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的情绪不自觉的递增,宝宝在王晋鑫的怀里被吓哭,这让王晋鑫手忙脚乱,他一面想要安抚住孩子的哭泣,另一面又想跟闫妍辩驳两句,可女儿的挣扎又让他力不从心。 “你这突然的发什么疯?” 最终,他如是说,语气和语言都是显得有些乏力,而闫妍看着他这两头都按不住的模样,心里闪过一丝爽快,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她近一年来的常态了。 “疯?我疯的太晚了?”闫妍说着,又趁着王晋鑫手忙脚乱之时,拿过了他的手机,这等待的两三个小时里,他的注意力几乎就没从手机上离开过,偶尔抬起头来撞见她的狼狈也是迅速收回视线。 “你做什么?” 王晋鑫问,闫妍则打开了王晋鑫的抖音等常用软件,她记不得是在微博还是小红书上看到一条热帖,说当代的每一个人都被可怖的大数据掌握着,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后,她将收到无数跟育儿有关的推送,可当一个男人成为父亲后,推送给他的则是一些擦边内容甚至于招嫖信息。上半句,已在闫妍这里得到了验证,下半句,在王晋鑫的手机里虽未有展现,可闫妍看见,他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大数据推送给他的各种信息就和他做爸爸前并无二致,足球,社会新闻,搞笑段子。 “你做什么?” 王晋鑫又问,有些急眼,闫妍将手机塞回给他,狠了狠心后,她直接步到门口拉开门,甩下一句你自己带孩子回家吧便离开了。 60-70 061 医生平均到病患身上的时间总是有限,而病患则总希望得到更多一些肯定的答复 闫妍从医院离开后,几乎没做思考,径直打车去了家附近她最常去的那家商场,然后吃喝逛一条龙,期间,她多次想要打开家里的监控查看女儿的情况,又都因为想起王晋鑫那番指责而忍住了。 只是,当时间来到九点,女儿要入睡的时间,她的生物钟也被强行打开了。 她的女儿不算是高需求宝宝,绝大多数时候都比较好带,但晚上却是很难哄睡,所以每天临近睡点,闫妍都会制造一些睡前的氛围,温柔的给她洗漱,然后穿上睡袋,一面为她涂上面霜,一面给她轻哼摇篮曲。 但王晋鑫跟婆婆,教多少次,都是学不来,又或是不是学不来,而是嫌麻烦。 “我不是不给她擦脸,是她不配合啊,一碰就哭,跟我怎么她似的。” “要我说就是哄多了,睡觉是人的本能,怎么会睡不着?” 这是老公跟婆婆的说辞,闫妍已经不愿去跟他们科普婴儿还真是没有自主入睡的能力的,她只钦佩于他们的装睡能力。 闫妍猜想女儿此时一定哭闹厉害,犹豫半天,她终于在这一晚第一次打开监控,情况也确实如她所料,女儿被老公跟婆婆轮流抱着哄着,却仍哭得厉害。 一声叹息在闫妍的胸腔无声地炸开,她往上看了看,压抑住了上电梯买一张电影票让自己继续游荡在母亲身份之外的冲动,她实在是讨厌当妈的这个称呼,却又不得不受限于这个称呼。 回到家,女儿哭到声音沙哑,小脸通红,仍是醒着,闫妍迅速洗了手换了睡衣从王晋鑫手里接过孩子,她余光瞄见丈夫跟婆婆都是有话要说的模样,可大概又对女儿苦恼的威力心有余悸,所以最后都是憋住了。 应该是折腾的太累了,闫妍接手没多久,孩子便睡着了,而闫妍也是累得起不来身,她麻木地摸出手机,在准备把今日未完成的工作文件捋一遍之前,先强迫症地点开了标着红点的被屏蔽的群,然后,她在一个宝妈群中如有指引地看到了这样一条信息。 【有宝妈使用过陪诊服务吗?求推荐,一个人带孩子去医院实在是肝不动啊!】 * 来雪并不知道在闫妍带着孩子出现在自己之前走过的弯与绕,但女人的疲惫实在明显,让她不由地多关切了两句。 闫妍今早起来,只觉得手腕钻心的痛。大概是睡前的记忆太‘惨痛’,女儿昨晚起夜好几次,抱好久才又勉强睡安慰,如此反复,闫妍也被折腾的够呛。 而早上起来,王晋鑫欲言又止,表示他今天确实有一个重要的会议。 “那个,你改明天吧,又或者,我空了再去找找社区医院,他们不能总是这样,张张嘴就要我们跑断腿。” 闫妍看得出来,他更多的是在挽尊,另一面也是一种试探,她昨天不常见的发了飙,让他突然失去了掌控感。而她已懒得去回应了,只撇下一句随便吧便带着孩子出门了。 第三次为着一件并不算难却频频受挫的事情来医院,闫妍麻木又难免焦虑,这情绪一早便传递到了来雪那儿,所以她在约定时间更早之前来到了医院,然后向相关护士咨询了幼儿做彩超之前的各种事项。 “镇静剂咱们已经开好了,彩超单也在有效期内,我问过护士,只要孩子睡着便可以优先进行检查,不受叫好的限制,所以咱们今天的时间是非常充分的,也没有什么遗漏,你放放心。” 她如此安慰闫妍,闫妍这样一听,也放松了些,不过话总不能说太满,很快,不在来雪意料之内的遗漏便出现了。 镇静剂的用量须根据体重计算,这个数字不难得出,但难的是,药瓶上有刻度,瓶盖上却没有,而闫妍也没有提前准备量杯又或是其它可以帮助精准倒出药量的工具。 这频出的意外要闫妍有些崩溃,她没忍住爆了一句粗口。 来雪于是赶忙安抚了她,让她不用过分焦虑,“我去护士台问问。” 她想象中,问护士要个针管又或是量杯应该不是个难事,不想,护士却告诉她,这两样东西他们这里都没有。 “那别的科室呢?”来雪又追问。 “这是损耗品,是要计件的,别的科室可能也没办法给到你。” “我能找医生开吗?”来雪继续追问。 “或许能,你去问问。” 护士给的答案或否定或不确定,来雪想了下,不愿继续在这上面跑动浪费时间,干脆打开手机在最近的药店下单了针管,而为了凑单,她又添加了一盒润喉糖。 * 约莫半个小时后,外卖员将东西送到,闫妍顿觉松了口气,却仍觉得时间紧张,毕竟,喂药和等孩子睡着也还需要一些时间,而越着急阵脚就越乱,另一面,孩子太小也不懂得配合,挣扎着将针管反复推开,几次尝试后,闫妍的一双胳膊愈发无力,不得不向来雪求助,让来雪来喂。 来雪很是为难,她没有带孩子的经验,而眼下孩子的抵触更叫她心里没底,这样信心不足,结果也是不出意料的失败,并且还成功惹得孩子开启了一阵暴风哭泣。 因为不是在专门的儿童医院,所以孩子的这一通哭泣惹得周围人频频侧目,闫妍一面掐算着时间,一面在心中做着盘算,片刻后,她终于下定决心,对来雪说:“我们再试一次,这一次我会把宝宝的胳膊、腿、身子都按好,你负责按住她的脑袋,然后给她喂药。” “这……” “没关系,你不要有顾虑,可以用点劲儿的,我能理解,都是为了孩子。” 闫妍给来雪保证说,来雪也不好再犹疑,点头答应了下来。不过,在具体实操中,来雪的动作还是不能那么爽利,几次都让宝宝挣脱开来,最后还是闫妍改变了战术,她把孩子递给了来雪,让她将她圈抱着好固定住手脚,然后她一手按着女儿的脑袋,一手将镇静剂注入到了女儿的口中。 这一系列的动作堪称‘稳准狠’,药终于成功喂下,闫妍内心其实已然虚脱,但面对受到刺激爆哭不止的孩子,她只得立马将其接过,抱在怀里哄,同时,在这样的公共场合,随着孩子女儿的哭叫声越来越大,她的心理压力也是陡增。 来雪原本想要给周围的人说声抱歉,让他们多担待,但转念她又觉得这样可能会让闫妍感觉不适,毕竟相对于那些刻意在公共场合播放短视频又或者大声打电话喧哗的人,还听不懂话的婴童何其无辜,也何其无助。 所以,思索片刻后,来雪贴近闫妍,在她耳边轻声说:“你别着急,慢慢哄,来看病的孩子没有不哭闹的,你别觉得有什么。” 这话过后,闫妍稍微镇静了一些,而怀里的女儿大约受她情绪影响,再加上镇静剂也在生效,也慢慢的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儿,孩子终于睡着,而闫妍、来雪放松不过一秒,又立马带着孩子去往彩超室,她们得趁着孩子这短暂的睡眠时间将检查做完。 * 二十分钟后,来雪和闫妍带着孩子一起走出彩超室。 来雪能感觉到闫妍的虚脱,于是帮她拖过婴儿车,让她将还未睡醒的孩子放在上面。 闫妍颇为乏力的放下孩子后,过了好几分钟,才缓过神来。 “谢谢你啊。”她略为无力的说,顿了顿,又补充,“这过程……真是有点揪心。” 来雪低头看了眼自己方才被闫妍紧握着掐红了的手,说:“孩子没事就好。” 来雪想,方才的二十分钟,于闫妍来讲,一定堪比世纪般漫长。 医生在做彩超的过程中,为求专注,也为求结果精确,一直是沉默,闫妍几次想问话,又怕吵醒女儿,只得是局促的站在一旁,而医生因为专注而下意识紧皱的眉头则让她忍不住心惊,想女儿的心脏是不是真的有问题。这种情况下,她不由自主地想努力去握住些什么。 好在,漫长且艰难的等待过后,医生放下了探头,对着闫妍说道,“没什么事,只是瓣膜功能性轻微闭合不全,这在婴儿中比较常见,一般到了孩子一周岁左右就会恢复正常,当然,如果你不放心,一岁后再带孩子来复查一次就好。” 闫妍仍不放心,又追着医生问了好几句,然后她想起社区医院要看证明,问:“您能在报告上把结论写具体点吗?就说孩子心脏没问题,也不影响生活什么的。” “要写多详细?”医生忍不住强调,“是真没大问题,你放宽心好吧?” “主要是社区医院要有这样的说明才给打疫苗。”闫妍解释。 “这样啊。”在知道对方并不是在质疑自己的判断后,医生态度好了许多,在报告单上详细敲打下了闫妍要求的内容。 医生平均到病患身上的时间总是有限,而病患则总希望得到更多一些肯定的答复, 这时理解和信任才是最优解,但可惜的是这两样东西都是难得,幸运的是,今日的医生和闫妍达成了这项最优解。 “其实我一早就觉得孩子肯定没事,但在刚才那种情况下,又不由自主的紧张起来,你……懂得吧,做妈妈的都是胆小鬼,反正自从……” 闫妍颇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忍不住要多念叨几句,但看着面前的年轻女孩,她又忍住了倾诉欲。也是生了孩子后她才知道,生育其实是巨大的风水岭,你无法要求那一头未婚未育的女孩感同身受,而那种感同身受有时还很细微,就像她生孩子之前,总笑话自己妈妈出了门总爱找厕所,生了之后才知道那是盆底肌变松垮,实在是憋不住。 “那就这样吧,总之今天谢谢你啦。”闫妍将谈话收尾。 来雪并不排斥闫妍倾诉,但看她有所顾忌的样子也不再勉强,“好的哦!”她应声说,目光则突然停驻在闫妍的左手之上,她也是才注意到,闫妍的左手有三根指头,上面是未完成彩绘的三根美甲。 闫妍注意到来雪在看自己的手,随即露出羞赧一笑,称,“自己做着玩的,但是总没时间做完。”然后她又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般地说:“这周,一定要给自己腾出时间,做一双好看的美甲。” “会的。”来雪被闫妍突然明朗些的情绪感染,露出微笑,然后她将婴儿车的遮阳棚往下拉了拉,也算是跟里头的小宝贝说了再见。 062 被厄运选中,绑定上一款名叫‘凌迟’的系统 接连两位陪诊对象跟生育挂钩,来雪略有深思,没忍住在电脑上敲下了一行标题——【逃去垂钓的男人与无处可逃的女人】,不过洋洋洒洒几百字的感慨后,她又停滞了下来。 赵只今略感失望,鼓动来雪加油写、加紧写,来雪的学霸属性却是深入骨髓的,表示耸人听闻的强情绪的东西不是她虽追求的。 “样本太少了,这样的东西出来,更多的东西只是宣泄而已,等我再观察观察吧。”来雪以为,在以后的陪诊过程中,老人,带小孩的母亲,会是他们的主要服务对象。 “但能帮助人们宣泄情绪也很重要啊。”赵只今以为,现在的人身上都扛着一座山。 “那也是,多点样本,多点思考会更好,不然只会引发人家更大的焦虑吧。”来雪说。 赵只今沉思了片刻,问来雪,“你说今天在医院,找半天都没找到一个量杯又或是别的什么类似的东西对吧?” 来雪:“嗯?” “那咱们要不要给医院提提意见啊,又或是干脆准备一些放在护士站?” “医院不会用这种来路不明的东西吧,很难保障安全的。” “那就去提提意见?” 赵只今颇为执著,来雪想起闫妍今天揪心的模样,点了头。 两人都暂时放下了那篇的公号文,也都不会想到,来雪所期待的‘多点样本’很快就会来到。 * 这一周,祝清陪诊的几单,完成度都极高,而她本人所表现出来的状态,也是乐在其中。 早起、奔波、繁琐……这份工作的一些难点,于她甚至是享受的,所以当她说之后的每周三下午她都不再接单时,来雪和赵只今都是有些吃惊,以为她是遇上了什么事。而当她们知道了那背后的原因后,则是吃惊更甚。 “我要去给一位病人读书。”祝清说,想了下后,她又补充,“或者,也会唱唱歌。” 当何云芝说要带自己去见她的妹妹时,祝清心情相当复杂,甚至于想要拒绝。那段出道经历于她并不是荣光,如果有人说曾经喜欢过她,她只会感觉羞愧,毕竟她的人生落败至此,已全然配不上那个在舞台上自信唱跳的自己了,她很怕辜负了别人的喜欢,哪怕那喜欢已然是过去式。但她亦找不到理由拒绝,因为她已很久没有收到来自他人的善意了。 祝清做了大量的心理建设,甚至还模拟了数遍见到何云书时的开场白,不想,对方却是沉默地沉睡着躺在床上。 “她?”祝清看着那病床上的人,说不出更多的话,怕冒犯。 何云芝给何云书掖了掖被角,意外发生在年初,而今她却已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年初时,何云书为了拉住一位横穿马路的痴呆老人意外遭遇车祸,头受到严重的撞击,因此陷入不可逆的深昏迷状态。这说不清是天灾又或是人祸的变故让何家上下都陷入阴霾,而在何云书昏迷之后,任准则在她的书房里发现了一封写了又涂,涂了又写的诀别信,里面书述说了她在过去十几二十年中,始终无法挥散去的阴霾。 “我妹妹比我小七岁,她从小就很好动,刚走就恨不能跑起来,再长大后,地上跑都满足不了她了,她进入部队成了飞行员,小十年的飞行后,她又凭着过硬的飞行技术进入了国家航天员的选拔。” “然后呢?” 何云芝在关键部分卡了壳,仿佛在深远的回忆中迷了路。 “然后,我们的妈妈被检查出亨廷顿舞蹈症,通俗来讲就是一种神经功能衰退的疾病,患这种病的人,会出现运动障碍、痴呆等症状,身体和精神上都非常痛苦。而这病算是绝症,只能是尽力减缓,无法根治,更糟糕的是……这病遗传。” 亨廷顿舞蹈症是一种非常罕见的常染色体显性遗传病,显性即意味着只要携带这样的基因就一定会发病,同时它遗传给下一代的几率也是非常高。所以当时母亲检查出这疾病时,何云芝家里上下都弥漫着一种绝望的压抑的氛围,一方面,他们都是不死心,又接连跑了好几家医院,还托人在国外在打探了一番,而她们姐妹俩那段时间几乎每晚都通宵守在电脑跟前,将相关的论文看了又看,结果只能是更加灰心,而另一方面,医生在宣判之初便非常直白的告诉他们这病是遗传的,要他们赶紧去做基因检测。 何云芝当时尤其的恐惧,只要对上任准那双灵动又天真的眸子,就临近崩溃,她无法想象,如果任准备检查出来有什么问题,她该如何面对。而这样的时刻,任广辉更表现跳脚,不过,这跳脚中,为任准担心是一部分,为他的‘伟大基因’不能多多延续则是更大部分。 何云芝当时祈祷,希望上天怜悯,如果这个家还有人要遭遇这样的苦痛,那么就交于她吧。任准太小,人生还未展开,何云书则是处在最美好的年纪,正要大展宏图。不想,上天慈悲却也不乏残酷,基因检测结果出来,何云芝跟任准侥幸逃过,何云书却是没那么幸运了。 “那个基因检测主要是看致病性三核苷酸CAG重复拷贝数的阙值,小于三十六不致病,在三十六至三十九之间是可能发病,大于三十九则一定发病。我妹妹最后的检查结果是大于三十九,医生预测她大约会和我母亲一样,也在五十岁左右发病,甚至于更早。” 何云芝现在对那些专业名词和相关数值还记忆犹新,并且她相信她会记一辈子。 “确诊后,我妹妹便申请放弃了航天员的选拔,然后转业进入了科技馆工作。” 饶是何云书一直表现坚强、乐观,何云芝也能感应到她内心的恨与痛,要她离开热爱的事业,其实和患有绝症别无二致,更何况,这两者,最终她都没能逃过。 “那她……后面……发病了吗?”祝清带着于心不忍地问。 “嗯,去年秋天时,她开始有了症状。”何云芝不由叹气,二十年是很长的时间,可在一些疑难杂症面前却只是一霎,这二十年,任准学了医,这世界的医疗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但亨廷顿舞蹈症,仍然是无法治愈的顽疾,所有的治疗方案能做到的只是减缓病程发展及相应症状。 被厄运选中,绑定上一款名叫‘凌迟’的系统, 疼痛是肯定的但却是缓慢的,慢到要一点点地去消磨你的意志,也一点点地没收你对生活的期冀,甚至于做普通人的机会。祝清以为这简直残酷至极,同时更无法想象何云书这些年是怎么度过来的。 但其实,至少面上,何云书表现出丁点儿泄气,虽然她挥别了最热爱的天空,放弃了继续往天空之外探寻的理想,可对科技馆的工作却没有任何怠慢,甚至在业务空闲的时间,她还加入了一个由罕见病家属们创立的公益组织,去鼓励和照顾那些患病的人。所以,当何云芝读到妹妹留下的那封修改了无数遍的诀别信,只觉得心疼。 信里她说,每到深夜,就希望能够在睡梦中死去,好不用受那煎熬,同时还表示,她其实根本没有表现得那般美好,她故作强大与乐观,只是希望那丑恶的疾病见到她时能羞愧务必,自行撤退。 【只是,疾病就如影随形,我无法逃脱。】 【我已然荒芜了,如果真到了那一天,请放弃我吧。】 …… * “我能为她做些什么吗?”祝清越听越揪心,想着何云芝叫自己来一定是为了什么,于是鼓起勇气问。 何云芝:“你是她年轻时的偶像,如果你每周能来给她唱唱歌、念念书,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 祝清听到这儿时,不由地感到惶恐,她为被这样的人喜欢过而欣喜,却也觉得自己不配,“我不行的,我已经不唱歌很多年了,而且我们的那些歌,其实也就……那样。” “你别这样说,从来民族的、通俗的、摇滚的都不分高下,只要曾给人带来过鼓舞,总是值得铭记的。” 何云芝说的诚恳,祝清望着她那双闪着光点的眸子,则是有些失神,她从未见过这样的女人,认知里,除开那些个名人,一个女人到了四五十岁,便只剩下坡路了,哪怕外表维护的再好,眼里也只有空洞。 “我……”她开始动摇了,甚至有了重新拾起钢琴创作的冲动,她心中,又突然有了离家出走时的那股不忿,她想,凭什么男人至死是少年,总有资格天真、热血,而女人却要被困在各种美颜相机里的少女滤镜里,扮演温柔、可人。 “所以,我想每周都抽时间去陪陪她。”祝清目光灼灼,坚定的说,她事先征得了何云芝的同意,将何云书的遭遇说了个大概。 但只是大概,也不影响赵只今发出暴风般的哭泣。 祝清没想到赵只今拥有如此充沛的情绪,一时哑然,赵只今哭差不多了,胡乱抹了把脸,握上祝清的手,表示她也可以加入。 “这……”祝清没法做这个决定,只能说:“下次我问问芝姐。” “嗯嗯。”赵只今其实很想直接去向何云芝征得同意,又怕对方感觉负担。 * 而夜里,赵只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想起任准说选择当医生的理由——为了珍惜的人和事,同时又更加好奇起他放弃当医生的理由来。再翻出自己和他的对话框,就静止在她发信息告诉他何云芝去看病的那条信息上。 太忙了?校医,不至于吧。 忘记了?也不应该。 赵只今蓦地有些心慌,开始胡思乱想起来,想对方莫不是出了什么事,于是也顾不得矜持,又接连发了几条信息过去。 063 那个人迟迟不回信息?别发了,他死了 任准失踪了。 信息不回,语音也不接,这让赵只今怅然若失,她想不到对方有什么可忙的,毕竟在池自谦嘲讽他一个校医没什么可忙,也不会看病后,他本人也常用这个梗来调侃自己,所以赵只今猜想任准应该是遇上了什么事。而很可惜,他们之间还没有熟稔到可以分享任何心事的程度。 “只是怎么就没到这个程度呢?”赵只今很是惆怅,甚至于还捉着来雪倾诉,“我和他虽然不算是患难与共吧,但好歹也算是经历了一些鸡飞狗跳……” 来雪则给不到她任何安慰,毕竟她的社交信条非常简单,甚至于粗暴。 那个人迟迟不回信息?别发了,他死了。 ‘死去’的任准迟迟未能‘诈尸’,赵只今却先无比巧合的遇见了陆心怡。 合作的保险公司推来陪诊单,说是一位贵妇要带做完手术后不久的孩子去复查,沟通时,保险公司的人再三强调,说对方非常难伺候,要赵只今还有蒋大佑一定打起五十万的精神去应对。 赵只今对这量词感到不解,问:“为什么是打起五十万的精神。” 保险公司的那人跟赵只今比较熟了,也不回避,道:“因为她每年都要在我这里花五十万买保险。” 而后,她又无比真诚的拜托着赵只今,“祖宗没有好伺候的,总之,拜托你了,后面我请你吃饭。” 接着,她还无不详尽地列出了跟对方相处需要注意的各种事项。 不要涂香水,对方鼻敏感,不喜欢。 穿清爽些,深色系和彩色系都要避免,对方喜欢简单大方的。 说话时尽量要用肯定的语气,对方非常讨厌不确定的答复。 …… 还有就是最最最重要的一点,一定要表现出对她孩子的喜爱,能怎么夸就怎么夸,不要害怕会过犹不及。 但只赚几百块还要跟蒋大佑平分的赵只今则实在无法有这种自觉,她呵呵笑了下,想电话那头的是被压迫的社畜,电话这头则是被社畜压迫的自己,说不清他们这三个坚决不上班的人是图了个啥。 * 当日,早上五点半,赵只今便收拾好了,因为在此位陪诊对象的注意事项中,有一点被明确强调,要早到,并且是越早越好。 而蒋大佑昨晚就忙碌了起来,他提前去保险公司开了他们专门为VIP客户提供的用车,一辆阿尔法。 赵只今实在不太懂有钱人的审美,以为那辆车长得实在笨重,不过等到蒋大佑先来接上她,坐进车里后,赵只今将脖颈贴合进座椅自带的护颈垫中后,只感叹:“有钱人,也不都是冤大头嘛。” 赵只今跟蒋大佑提前了许久到达了位于北四环的一处老牌别墅区,做好登记后根据保安的提示到达了目的地,然后他们将车泊好,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从六点到七点半,赵只今打了不五个电话,对方语气都是温柔地,礼貌地,不疾不徐地。 “好的啊,我们尽快,辛苦你啦。” 但说归说,对方一点都没有尽快起来,赵只今窝在座椅里,一面舒适的直打哈欠,一面又精神紧张地随时准备动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那边的女人声音有点熟。”赵只今握着手机,在迟疑要不要再拨一个催促call过去。 蒋大佑则是在为着陈恩洱的早餐少了道菜而懊恼,“早知道时间这么充裕,我出门前怎么都把鸡蛋羹给蒸上。” 两人牛头不对马嘴之间,车外面终于传来一声动静。 赵只今闻声,立马弹跳起来,下车,毕恭毕敬地站着,接着下一秒,院门被拉开了。 “早上……”赵只今笑着,脸颊跟初升的太阳在比赛红扑扑,但未等问候讲完,她就又摇曳着要下坠了。 什么情况?这不是任准的爸爸的现任妻子吗? 对面陆心怡并没有马上认出赵只今,她捋了捋头发,又催促还在磨蹭的三个孩子,“快点哦,你们都在做什么?今天对于定儿来说是很重要的一天,都利索点好吗?” 对方没有认出自己,赵只今也不好多言,只得尽快恢复常态,工整敬业地笑,“早上好啊,我是今天负责陪诊的小赵,在今天的就诊过程中,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信任我,交给我。” 她话音刚落,门口突然窜出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女孩,她直接越过赵只今上了车,懒散的坐下后,她又迅速摸出手机和耳机,边去连接蓝牙边充满鄙夷的问:“什么都可以交给你吗?那我今天不想去医院。” 赵只今:“……” 陆心怡立马有些激动地嗔怪说:“我再说一遍,今天定儿复诊,这很重要,所以我们一家人要整整齐齐地,谁都不能缺席。” 然而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又一个女孩走了出来,她年纪稍小一些,但是表现出来的怒气却一点不少,“是吗?”她哼一声,“那爸爸怎么不去?” “爸爸忙啊。” “忙着睡觉吗?我敢打赌他到十点才会醒来。” “那也是因为他昨天忙到很晚。” “我昨晚写作业也写到很晚。” …… 小女儿有一句还一句,陆心怡被扫了面子,只得尖着嗓子使出杀手锏,“任千寻,你这个月的零用钱还要不要了。” 任千寻没再吭声了,但表情却是不忿。 陆心怡又顺便敲打起大女儿,“任千屿,你也是,别成天戴着副耳机给我搞与世隔绝,然后趁我不注意溜走。” 任千屿则是连个眼神都没给陆心怡。 * 赵只今看着这两个浑身上下写满五十万个不服的姐妹俩,暗觉今天的这单不会太容易,于是终于也打起了五十万分的精神。 “那个……” 她正欲开口调解下氛围时,陆心怡的儿子压轴出场了,赵只今本以为这位较他的两位姐姐会更不好惹,不想,他的出场异常低调,不声不响地便来到了他们跟前。 “早上好,辛苦你们久等了。”他甚至还主动地跟赵只今、蒋大佑问了好。 “定儿,路上就别看书了吧,对眼睛不好。”陆心怡颇为心疼的说。 “呵。”车里,两姐妹不约而同的哼道。 任定却一点不介意,内核非常稳地也坐上了车,然后掏出了电子器,开始帮傍若无人的看起书来。 赵只今因此没忍住多看了他两眼,竟然发现任定的眉眼和任准有那么点相似。 人员好歹总算到齐,陆心怡松了口气。 “走吧,辛苦你们了。”她说着,眼神和赵只今对上时,只觉得对方有些眼熟,但她一时确实是理不出什么思绪来,只能是作罢。 并不准时的出发,最后注定迎来早高峰拥堵。 车厢里很安静,儿子沉浸在书本之中,两个女儿不说话,陆心怡也不愿去招惹她们,而在这样的间隙里,她也终于能稍微地梳理下那些糟心事,特别是,有关于任广辉的出轨。 蒋大佑也认出了陆心怡,想要主动打招呼亮明身份,却被赵只今敏感的用眼神给制止了。 虽然开场并不很顺,可陪诊过程却出乎意料的迅速和顺畅。 陆心怡挂的是专家号,几乎是一路畅通地见了医生,做了CT、核磁共振的检查,然后又回到诊室就检查结果问诊。 “没什么问题,继续保持吧,甲钴胺,维生素B12片要继续吃,也可以开始循序渐进的做一些温和的运动了,但是千万注意不可太劳累。” 医生话音刚落,陆心怡便迫切殷殷地表示感谢,“谢谢您啊,真是太感谢您了,您真是医者仁心,如果没有您,我们一家一定还如在黑夜里摸行,不知要走多少冤枉路呢,您看,您最近有空吗?我和先生一起请您吃顿饭。” 这一顿花式恭维要赵只今都是有些脸红,医生却是见过风浪的,很平静的挥挥手,“应该做的,就别客气了。” “那怎么行。”陆心怡又推出了任定,让他也表示两句。 任定则根本不接这茬,只目光如炬地看着对面的医生,真诚道:“章挺伯伯,我也想做医生,您可以收下我吗?就像收下我哥哥一样。” 这位是任准的老师吗?赵只今吃了一惊,在感叹今日世界之狭小偶遇之频繁时,心里忍不住的失落和担忧。 任准,仍在失踪状态。 章挺闻言,也是一怔,片刻沉默后,拍了拍任定稚嫩的肩膀,“那你要先照顾好身体,然后努力学习啊。” 陆心怡看着儿子将医生理想越来越当回事,心中五味杂陈,又想起自己几个月前在这医院这科室闹出的那场风波,只得是不再说话,尴尬笑笑。 * 出了诊室,原本等候在门口的蒋大佑连带着任家两姐妹都是失踪不见。 陆心怡本就烦躁的心立马被磨出了更多毛边,直戳得她心窝疼。她忍住心悸接连给任千屿、任千寻拨去了电话,却都是无人接听。 赵只今见状,赶忙去联系蒋大佑,他倒是立马就接起了电话,原来是等待时间太长,两姐妹喊饿,他带着她们去附近的店里吃东西去了。 这下便显得陆心怡神经质且对女儿关心不够了。 “那个……”她想说些什么,转念又觉得自己已经那么烦了,还顾忌一外人的看法做什么。 “走吧。”最后陆心怡又下意识的整了整头发,然后扶了下任定的肩膀,叫他别总跑神。 赵只今则是赔笑,按照原本的计划,蒋大佑此时应该备好了饮用水守在门口,现在则只有怠慢。 “不好意思呀。”她说。 陆心怡笑了笑,习惯性的想表现礼貌,却多少显得有些心不在焉,不过下一秒,她的眼睛却突然被点亮了。 “许医生。”她声音昂扬地叫着,然后一个跨步便走到了一位医生的跟前。 赵只今被吓了跳,感觉陆心怡像原本哑火又突然炸出的烟花,但那医生却丝毫没有见着烟花的欣喜,甚至她神情十分冷漠,看了她一眼后便再没正眼了。 “有什么事吗?”她明显带着抵触问。 而赵只今心里则又掀起了浪花,今天,今天到底什么日子啊,这医生,不就是上次任准借花献佛将她的小龙虾送给的那一位? 064 她会日夜祈祷儿子此生再无病痛,却也忍不住担惊受怕 作为任准的师姐,陆心怡曾连带着迁怒于许云澈,还差点抓伤她的脸,所以她不待见她,陆心怡丁点儿不觉意外,也并不在意,她之所以表现热情,无非是因为她也是章挺的爱徒。 日后她还得带着任定来做复查,面子上总要过得去, 她会日夜祈祷儿子此生再无病痛,却也忍不住担惊受怕, 所以待人周全些总是好的,万一人家日后就成了大拿呢。 “也没什么事,就是带着定儿来做复查。”陆心怡说完,话匣子又大开,说的还是方才面对章挺的那一些感谢和赞美的说辞。 赵只今在旁听着,以为陆心怡一定是捆绑了‘赞美系统’,每日须得夸够多的人,才能获得奖励又或是免受惩罚什么的。 而许云澈还是那副冰冷模样,甚至带着些阴阳怪气的说:“任夫人过誉了,任夫人再见。” 陆心怡则仍保持着完美的笑容,直至对面的许云澈突然呀了一声,对她身旁的人表现热情。 “好巧啊!”许云澈记忆力显然突出许多,一眼便认出了赵只今,而后她又带着嫌弃地问:“你怎么和她在一起?” 赵只今啊了下,有些惶恐,而在她支吾间,陆心怡则迅速接过话头,问:“怎么许医生也认识小赵啊?” 许云澈继续不睬陆心怡,又问赵只今,“对了,你知道任准最近跑哪儿去了吗?我一直联系不上他。” 这一问,赵只今跟陆心怡都是愣住了。 赵只今惶恐更加,想她哪里知道任准跑哪儿去了,这问题问得也过分暧昧了些。 陆心怡则被这问题吓了一跳,她赶忙定睛将一旁的女生看了又看,这下总算是勉强认出了她。 * 这段插曲后,陆心怡对赵只今立马换了态度,她嗔怪地说着,“你认出我了吧?怎么也不说一声呢?真是见外呀。”而后又是一阵猛夸,说赵只今年轻有为,富有爱心,未来可期。 赵只今被她夸得晕头转向,只得礼貌地笑了又笑,直至对面的人又说:“话说准儿他爸爸的生日就要到了,到时候你也一起来参加生日宴啊。” 她才突然从云里雾里的蜜糖里惊醒,“啊,不是……”赵只今慌乱地摆着手,想要解释她和任准真不是男女朋友的关系。 一旁的任定的那声嫂子则先一步喊了出来。 “嫂子!”任定叫着,拉住了赵只今,目光炯炯地看着她,无比真诚恳切的说:“你一定把哥哥带来好吗?我好久没见他了,非常想他,我最近给他发信息,他也都没回我!” 赵只今想说那真是巧了,最近她给任准发信息,也是没有任何回应,但她又无法直接的回绝眼前的小孩,只得再次礼貌的笑。 因为任准的这层关系,陆心怡又在她的乙方即赵只今的甲方面前一阵猛夸,而赵只今、蒋大佑接下来的工作也是顺利到不行。 等到一切都结束,收获五星好评时,赵只今则端起手机开始陷入沉思,她在想,原来任准的‘失联’不止针对她,许云澈跟任定都是联系不上他。 该不是出什么事吧?想到此,赵只今开始有些不安,接着她又试着给任准拨去了语音,接连几次都未有回复后,她做了一个决定,去任准家看看。 * 赵只今的方向感和记忆力都差些意思,在费了好大劲儿跟着遛狗的大妈一同越过门禁偷溜进小区后,她又摸索了半天才勉强锁定住一栋楼,她隐约记着任准家的楼下竖着一棵挺拔的叫不上名字的大树,却也只是隐约记得。 有关楼层,赵只今是记得很清楚,但究竟是901还是902却是让她犯了一阵迷糊,最终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想不如都试着敲上一敲就好了。 先是901,门很快被打开,是一个跟任准看起来年纪差不多大的男人,赵只今赶忙赔礼说敲错门了,转而去敲902,这一次,门迟迟没有打开,贴耳去听,也是寻不见一丝动静。 赵只今大概能确定这就是任准的家,她略有气馁,犹疑要不要先离开,不想901的住户却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她身后,似幽灵一般地问:“你来找人啊?” 赵只今被吓了一跳,语气也不自觉的变不友善,“是啊。”这不明知故问吗? 对方则没有被嫌弃的自觉,反倒凑得更近了,并略显神秘的说:“我很久都没见过他了。” “你也认识任准?” 赵只今略为激动,男人脸上则闪过一丝大悟的表情,“原来他叫任准啊。” “你……到底……”赵只今又变得无奈,“是认识还是不认识他啊?” 男人思索了下,坦言,“算认识,也不算认识,我出差时会让他帮我喂下猫来着。” “那你还不知道他叫啥?” “养猫的人都很I的。” 男人解释,赵只今看着他那满脸的自来熟与八卦,深深质疑。 男人则转而问:“你是他女朋友吗?” 赵只今摇了摇头,不想理他了。 对方则还要继续往下挖,问赵只今有多久没联系到他了,还说起一些独居人士孤独死在家中的新闻,直说的赵只今心脏不停往下坠,脸色也变灰扑扑的。 “你能不乌鸦嘴吗?”最后,她忍不住打断男人。 男人表示,“我也不想的,我甚至非常佩服任准,我听说,他是位医生来着,因为遭受了不公平对待然后离开了岗位。” 赵只今:“……” 静默半晌后,她小小的爆发了,“感情你除了不知道你对面住的人叫啥,其它都门清是吗?” “也不是,比如我确实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赵只今想她真是多余问。 对方没有善罢甘休,抛出新的问题,“你要报警吗?” “这么严重吗?” “他的事情你应该更清楚,看似风波已过,但对他的打击一定不小,不夸张的说,我愿称之为一位大有可为的青年医生之死……”男人非常健谈,说起了医闹那阵子有网友人肉到任准家的具体地址,往他门前丢垃圾的事情,他的描述详细且生动,并还充满感情,“哎,我虽然也被连带着受了影响,但我一点不恼怒,反而为他的遭遇而深表遗憾,真是太不应该了。” 赵只今听着,心里五味杂陈,同时又有疑惑,不由再次问:“你连任准名字都不知道,但是对他的事情却这么了解?” 男人一个挥手,“嗐,我说了,我不是八卦的人。” “不过……”男人转而又问:“我听说他不当医生背后还有别的原因,你知道些内情吗?” “我……”赵只今终于警觉了起来,反问:“你到底是谁?” “他的邻居呀。” “什么年代了,你也别上演远亲不如近邻的戏码了。”赵只今很是鄙夷,进一步拆穿他,“哪有人不知道对方名字,却还对对方发生的事情如数家珍的。” “额……” “我警告你啊,不管是何居心,离任准的生活远一点。” “不是……” “还有,你是不是跟踪狂啊,专门为了打探任准隐私才住到这里的,你这样,我要报警了!” 赵只今算是说中了部分事实,男人像是狼人杀里第一局便要被投出去的重要人物,急的跳脚着解释,“你可别,我是个好人……” “狗屁好人,好人就不是你这样。” “我怎么样?是太帅了吗?” “你咒人家死,咒人家出事!” 赵只今音量略有提升,不知是为何,她心里突然涌出一阵强烈的不安,对面的男人噎了下,再看赵只今着急的脸上一双怒目圆瞪的眼,竟有些心虚,“不是。”但他仍尽力解释,“我也是大胆推测,但我肯定是会去小心求证的。” “别求证。” “啊?” “也别推测。” 赵只今努力让心跳恢复正常水平,然后笃定的说:“他肯定没事。” 他肯定没事。 这句话像是福至心灵,最后一个音节刚落,身后901的门,哐啷一声被打开了。 赵只今听见这动向,心跳又狂蹦起来,她激动的回转过身,终于见着了那个失踪了快有两周的人。 只是这人实在憔悴,头发与胡须都是见长的情况下,仍挡不住浓重的黑眼圈,另外,他的精神状态看起来也是很差,眼睛无神又无力,只轻飘飘地看了眼门前的两人,眼皮便耷拉着往下停止营业了。 “你……” 赵只今的担忧哽在喉头,不能很快传送出来,倒是一旁的男人激动的凑上前,“哥,你可算是出现了,你这……” 怎想他话还未说完,任准便直挺挺的向后倒去。 赵只今眼疾手快,立马拉住了他的胳膊,却被对方连带着一起往下坠,这很不妙,赵只今心里咯噔下,又下意识的用手去托住任准的后脖颈。 最终,两人狼狈的跌倒在地上,其中,任准摔得要狠一些,身子砸在地上发出哐当的声音,但好在他的头被护住了,赵只今半个身子则落在了任准身上,摔得不那么厉害,但枕在任准投下的小臂却是疼得不轻。 “嘶。”她吃痛着,又看了眼一旁愣住的男人,没好气,“你这下不凑热闹了?” 065 睡眠该是人类的本能,在眼下这个时代却成了最平常不过的疑难杂症 这是赵只今未有过的遭遇,她不可避免的感到慌乱,而这个时候,一旁一直显得不怎么可靠的男人反倒表现镇定自若,他报出一个离这栋楼最近的小区出口位置,让赵只今赶紧叫车,而他则将任准背了起来,往电梯口去。 接下来的一切都很有序和顺畅,上了车,男人立马报出就近的一家医院名字,到了医院后,他又快速按照指引将任准送进了急诊科,再接着,也很顺利的见着了医生。 只是赵只今的心始终是悬着的,床上虚弱昏迷着的任准狠轻易地便挑动起她的本就丰富的想象力,她想面前的人该不是检查出什么绝症了吧?一时,她内心五味杂陈,手忍不住覆上了任准的手背,不过,悲伤的氛围还未来得及蔓延,一旁,医生已给出了诊断。 “没什么大事,应该就是睡着了。” 赵只今没反应过来,“什么叫睡着了?” 医生解释起疑难杂症来是手到擒拿般地顺畅,但在小病小痛面前吝啬且词穷,“就是他在睡觉。” 赵只今仍是不能接受如此通俗易懂的解释,“是……晚上到点了要睡觉的那种睡觉吗?” 医生苦笑,点头称是,“反正我能检查到的,血压,心跳,脉搏,瞳孔反应都是正常,但我推测他应该失眠很久了,又或者是连续熬夜,这才晕倒进入了深度睡眠,这算是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不过总这样是很危险的,我建议这之后他去看看睡眠专科。” 睡眠该是人类的本能,在眼下这个时代却成了最平常不过的疑难杂症, 复杂的现实和不受控的大脑,合伙绑架了许多人类,大家受困其中,都不知会被带往何方。 会不会有天人们打招呼的问候语会从‘吃了吗您’变成‘睡得还行’?赵只今胡乱想着,帮任准掖了掖被角,并在心里祝他今夜睡得安稳。 * 那边的男人一直忙着跑前跑后,眼下,确认任准并无大碍,他也终于松了口气,在床边坐定。 赵只今对男人没了那么强烈的敌意,但仍有戒备。 男人大概是演尽兴了,不再那么多弯弯与绕绕,他开始坦白身份,称自己是一个自媒体博主,主要做一些跟社会民生相关的话题事件,而他会关注任准一是因为发生在他身上的医闹,二则是他的选择。 “他什么选择?”赵只今显得有些迷茫。 “选择离开医生岗位。”男人说他正在做一篇名为‘医生之死’的报道,这篇报道其实已完成了一多半,他在之前已经采访了两位退出规培的医学生,虽然从严格意义上来说,他们尚只能称之为医学生,但考虑到成为医生,道阻且长,而他们在此之前已付出了五年甚至于八年的时间,所以即使他们最终折戟在了规培这一关,男人也对他们充满钦佩,很愿意称他们为一声医生。 “规培,简单解释就是对住院医师的规范化培训,一般本科毕业要求规培三年,硕士研究生和博士研究生要求规培两年。” “要花那么长时间?”赵只今原先只知道,学医一般五年起步,而今再加上规培,那么起码是八年打底。 “嗯,神外的规培时间更长,要四年。” 男人科普着,赵只今则陷入沉默,她知道任准不做医生这件事的大致面貌,却没有特别深究过,现在想来,这该是一个无比艰难的决定,毕竟要一个人放弃之前为之努力的那么多年,绝对堪称抽筋剥骨了。 “不仅如此,要中途放弃规培,也需要不小的勇气,许多地方规定,中途终止规培,之前的规培经历将全部作废,且三年内不能再次参加规培,并且还要退还医院先前发放的工资、生活补助、绩效奖金,如果是专业硕士放弃规培的话,那可能连毕业证都拿不到。你看,这样严重的后果,还是有人要放弃,这背后的原因不是很值得探究,而任准这样,不仅熬过了规培,还被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前途大好的医生,离开医生岗位……” 男人给出留白,任赵只今去想象,赵只今挣扎了下,问:“但要一个人永远执着于一个选择也不现实啊。” “是不现实,但人终究是讲求生产性的,要求一个投入产出比,我的报道里另有一些医生,或跳槽去私立,或转行从事医疗器械、医疗检验的工作,但没有一个像他这么躺平的,这就好像你投入了人生最黄金的十年到一件事上,这是你最擅长的事,你也最能靠此为生,可最后你却不管不顾的全都抛之了,这绝对是值得探究的。” 男人很具有新闻的敏感性,而看着对面的人由此陷入更深的沉默,他很是欣慰,但半晌过后,他只听得赵只今说:“你有没有想过啊。” “什么?” “他是个富二代,他根本不需要靠此为生的。” 男人心里咯噔下,万万没想到这问题会是1+1=2的解法,他微微沉思了下,问:“那他们家具体是做什么的?他接下来是准备回家帮忙了吗?另外他一富二代最初为什么要选择学医啊?” 这一连串的问题成功唤醒了赵只今的警觉,她立马往远些地方坐了坐,嫌弃地,“你到底是做自媒体的还是狗仔对的?” 男人很无辜,“狗仔会对医生感兴趣吗?没流量没钱的。” 赵只今想也是,但心里仍有芥蒂,“但你的行为也太有失分寸了,竟然都跟踪到人家的住处去了。” 男人立马喊冤,表示他原本就租住在一旁,也是任准出了医闹的事后才知道他是做医生的,“这么好的素材……哦不,这么好的缘分就在身边,我真是不好视而不见啊!” 赵只今哼哧一声,表示不屑,想下逐客令,又觉自己的身份属性不够强,幸运的是,正犹疑间,护士走来帮了这个忙。 “很晚了,你们不要都待在这儿打扰病人休息,留一个就可以了。” * 任准感觉自己在往深海处潜。 深海之处有盏走马灯,在播放他的过往。 过往里有他的小姨何云书,那时的她还是健康的,且总是充满力量,任准感觉,光是和她对视,就能获取信念感,在人生给的难题里获得宽解。 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母亲离开北京远赴四川进行支教,他虽嘴上说不在意,心里却多少感到落寞,他很想控诉何云芝说算上离婚那次,她算是抛弃了自己两次,却很抹不开面子,觉得这样不酷。另一面,母亲虽不经常陪伴在他左右,却会定时关注他的一切,且在他说需要她出现时,她也没有过含糊。但任准就是说不出的别扭,而他那些复杂的情绪,在小姨那里,却被很好的解释了。 “你觉得男子汉说爱不爱的很矫情,巴不得不要有人在旁边念叨你,督促你吃早饭,早睡觉,少玩游戏,但当你的妈妈真给了你这么大自由,别人妈妈却还追在别的小孩身后围着他们转时,你又会感觉不对,这叫从众,这很正常,人总是需要在群体中寻求一种普遍的安全感。但你要知道,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一样,并且任何人对任何人,哪怕是母子,都不能成为对方的全部,简单来说,随着年龄增长,你不会再像现在那么依赖我们这些大人,你的妈妈,你的姥爷还有我,你会有想要追求的许多东西,也会有许多人进驻到你的人生中,帮你丰富人生的意义。相对的,你的妈妈也拥有同样的空间,她也有想要探索的新事物,有想认识的新朋友。你该高兴,你们的母子关系没有那么多的要求和捆绑,你也要相信,你的妈妈非常爱你,并且她会鼓励你去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也在关键时刻做你的后盾。” 这话很好的安慰了任准,也让任准生出了许多安全感,他的家人不是不管他,而是尊重他,而他亦会对得起这份尊重。 第二次印象很深的对话则发生在任准学医期间,他会学医,在家人和了解一些内情的人看来,定是为了何云书的病,事实也是如此,而这决定最初也遭到了许多人的反对,其中声音最响亮的便是何云书跟任广辉。 何云书以为任准在绘画上有些天赋,想叫他去学习自己擅长又或是喜欢的专业,另外她的人生已太过沉重,这样的好意只会徒增她的负担,她,承受不来。任广辉反对则纯属一种自恋,认为自己的儿子理应来继承他的家业,将他的衣钵发扬光大并代代传承下去。 任准根本不理任广辉,反而挑衅地叫他多生几个,而面对何云书,他则不能不认真,他摸出了许多书本和资料,表示他在初中时便动了学医的心思。而这些书,他最初买来,不感兴趣,也读不懂,可命运之轮却总在不经意之间开始了它的转动,某个约着打游戏的晚上,他因队友的迟到随意翻开了一本在当时已落灰许久的书,那书在那时对他其实过分深奥,可看着里面有关大脑的各种插图,任准突然便被激发出了一种强烈的探索欲。他看着那分布在大脑表和里的各种回路,感觉这里便是生命的基站,所有认知、思考和探索都从这里出发,若它罢工,那么哪怕心脏尚在跳动,一些生的意义也是有所折损的,而从更宏观的角度出发,身体从来受限多多,但大脑却先一步开拓出了海阔天空,然后一步步引领着人类往星空深处去。 “我想成为神经科学的医生,我想让一些人不仅是活着,我希望他们是鲜活的。”任准当时,坚定且充满信念的对何云书说。 066 医学宣告了我的绝症,医生却在尽力拉住绝望的我 任准如愿学了医,但漫长学医路上的种种,却不那么如意。 最初,是课业的压力,而在熬过了生理生化,必有一挂,病理病生,九死一生的铁律,终于调整好心态,也调试好状态后,任准又在本科升硕士的节点犯了难。 他学医不全是为了何云书,但她却是其中最重要的一环,入学时任准最大的目标便是在亨廷顿舞蹈症的研究上有所突破,他自认该沿着这条路义无反顾的走下去,可几年的学习下来,他的兴趣和表现出来的优势都在神经外科,可偏偏亨廷顿舞蹈症属于神经内科范畴, 两个学科一字之差,其实却有千差万别,针对的疾病和需要掌握的诊疗技能都是不同,而任准站在中间,更觉难以抉择。 于任准而言,与神经外科有关的一切都叫他着迷,窄小的颅内里有的是人类最复杂的器官,它强大的支撑起人们日常的活动,却也脆弱不可碰的像禁区,而和它相关的手术也都极具难度,你需要稳定又精准的穿过复杂且精细,又微小不可见的神经元和纤维,那些都是了不起的大boss,主宰着人的语言、行动能力又或是视力、听力……在它面前,你要永远谦卑且充满勇气。 但那所有的吸引力在他面对何云书时都会变成愧疚感,小姨说她的人生已太过沉重哪怕是好意也是承受不来,任准则觉得他的人生必须要扛起一些什么才不至于显得轻薄,而家人,就是那重中之重。 万般的纠结过后,任准决定选择神经内科,何云书却早就敏锐的从他书架上摆着的各类与神外有关的书洞察出了他的心之所向,说来一切都像是冥冥之中注定好的一般,当初启发了任准学医兴趣的那本书——《RHOTON·颅脑解剖与手术入路》,正是被誉为神经外科解剖圣经的一本书。 较高考前的那次对话,那一次何云书说的很少,她只谈及了一件事,那就是在她确诊之后和自己主治医生的谈话,而那谈话其实也没有许多的内容,那医生在向何云书介绍了亨廷顿舞蹈症的病因、临床表现和治疗方法后,向她遗憾表示,这病经过许多年的研究,仍是没有找到什么有效的治疗方法,只能是靠药物缓解相关症状并防治各种并发症。因为在这之前母亲已经发病,何云书对此已太熟悉,所以只低着头,没有任何问题。医生见她消极的模样,顿了顿后写下一串号码递给她。那是一个病友群,医生也在其中,她会定时上传一些与亨廷顿舞蹈症相关的研究近况进去,也会时常发送一些护理方法给大家。 何云书很感激那医生, “医学宣告了我的绝症,医生却在尽力拉住绝望的我。” 她这么说着,又对任准道:“你有能力拉住更多绝望的人,别因为我禁锢住了脚步。” * 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 这话很切实的鼓舞了任准,有些医学难题或许要穷极好几代人的努力才能勉强有个答案,可医生却不能将那答案照本宣科的宣判给病人。这于任准而言,是神圣又重大的一刻,在关于做个怎样的医生这一点,他是从一位亲人也是一个病人身上开始有了稍微具象化的想象的。 这之后的五年,任准完成了硕士、博士的攻读,也扛过了规培和专培,并成功留在了神外全国排名第一的医院,师从业内相当有名的专家章挺,从临床打工人正式成为了持证上岗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 在准备成为医生和真正成为医生的这十余年,任准不可谓不辛苦,也不可谓没有成就感。最初,他迷恋神经外科,是为着‘征服’禁区,而后他选择神经外科,则是抱着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的信念,再然后,他一步步坚持下来并往更精尖的小儿神经外科去,仍是因为这信念。整个中国,只有不超过400的小儿神经外科医生,但儿童脑肿瘤却占所有儿童癌症的近三分之一,且这些肿瘤类型复杂多为恶性,任准在规培、专培期间见过太多因孩子患病而心碎的父母和濒临破碎的家庭,他无法回避那些患儿最纯真的目光,更无法逃避他们抛来的简单问题,“哥哥,我什么时候脑袋能不疼呢?”再看看他们身后站着的强装坚强的父母,他更觉责任重大。总之,他是真心实意的受其感召,想要成为一名好医生。 只是,这一切,在今年,全都折戟了,又或是早在两年前,便有伏笔埋下,预示这世界,其实并不属于怀抱信念的人。 * 赵只今问医生任准什么时候能醒来,医生的回复照旧合理的叫人无从回应。 “睡醒了就醒来了。” “……” 赵只今深叹一口气,想问不用主动叫醒他吗,但回过头看着任准那张过分安详的脸,又在心底打消了这个念头。她想,如果睡眠于他真是那样奢侈最后需要靠身体的自我机制被动打开的话,那么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想罢,赵只今干脆放平了心态,支着脑袋认真看着病床上的人。 她是个入睡快且睡眠实的人,所以即使昨晚一直守在这儿也没影响她趴在床边睡得香甜,眼下她很是精神抖擞,看人也要看得细致些,而在发现任准的嘴唇干涸的略微起皮后,赵只今思索了下,去病房外的自动贩卖机买了瓶矿泉水回来,然后配合着包里的纸巾蘸了些水,轻扑在了任准的嘴唇上。 却不想,这些细小的水珠就像是唤醒王子的一个吻,半秒后,任准倏地睁开了眼睛。 又半秒后,任准跟赵只今四目相对,气氛并无暧昧,只有尴尬。 “那个……” 赵只今在想该向任准如何解释他眼下的处境,又如何为自己邀功。 任准的目光却紧盯在她手上的纸巾,赵只今反应过来后,解释,“你昏睡了一年多,我怕你渴着……”迟疑了下后,她为显得专业且郑重些,又改口道:“怕你脱水。” 该怎么形容任准此刻的感受,他已太久没有过这样深度的睡眠了,而醒来的这一刻,世界在他面前,混沌又清亮,混沌的是这世界仍旧是他熟悉的旧模样,清亮的则是女生的那双眸子,哪怕是在胡说八道,也一本正经的没有丝毫闪躲。 “嗤。”任准没原由的心情好了些,发出一声笑。 赵只今以为他睡傻了,关切地问:“你什么感觉?我去叫医生。” 任准的目光又回到她手里的纸巾上,说:“你先给自己擦擦眼屎。” “……”赵只今发窘,强忍着没有动手,但半晌后,她还是没有忍住,把纸巾往任准身上一甩,道:“你没有良心,睡死过去吧。” * 许久不见,赵只今和任准没来得及叙旧,也没有顺着话头斗嘴起来,因为,不多时,一位不速之客便来‘探病’了。 任准和巨朝星已打过多次交道,但多数都是在线上,且对话也都很简单,来来去去都是围着巨朝星的两只猫的口粮绕圈。而他们真正在线下有交集,是在任准地址被曝光,被在门口丢垃圾的那期间。 若不是亲身经历,任准万万不能相信,原来这世界上真有这么一群自诩正义的人士会仅凭网上指令破碎的证据对与他们其实并不相关的人发出审判,并送去所谓的‘惩罚’。 这惩罚其实很低级,任准努力不受困其中,却必须向被牵连的邻居表示歉意,他买了礼物登门,甚至提出可以帮他再租一处房子直至这场风波过去,不想对方一点被困扰的表现没有,只一双眼发亮的看着任准,说:“我想采访你!” 接着,也不管任准多么诧异,他向他发送了简历,以及个人在运营的公众号。 任准随意翻了翻,对这位邻居有了大致的了解,然后,没有任何犹疑的,拒绝了他。 这不是普通的‘医闹’,跟他的家庭有着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他并不想公布于众。另一面,他对这种‘分享’也很抵触,医闹并不是日光底下的新鲜事,每年都在发生,每年也都有报道,却不过只是丰富和点缀了人们的谈资,而身处其中的人,不管是医生还是病人,处境都并没有好上一些。 没有意义的。 任准心里一早就有定论,并还悲观的以为,撰稿人想要传达的理念是一回事,人们怎么解读他的文字又是另一回事,他不要自己成为鸡同鸭讲里被任意曲解的一部分。 而后面,任准对这事便更抵触了,因为,在随后的一周,他的‘战友’遭遇了更为恶劣的事,这事也成了摧毁任准信念和意志的关键,再然后,他迅速沉沦下去,向医院提了离职,飞去了重庆。 * 没有人会将发生在重庆的那起恶性砍伤医生事件和远在北京的任准联系在一起,毕竟他们的履历并无交织点,虽然同为医生,但毕业的院校、就职的医院、所处的科室都是不同,只在2020年的武汉,那段特殊的时期里有过短暂交集。 巨朝星最初也不能把这两人联系在一起,直至今天一早,他从一位医生朋友那里获知了卢定语的去世。 卢定语是重庆某医院心血管外科的主治医生,在今年四月份时被一位患者的儿子砍伤,刀伤遍及手臂、颈部和背部,凶手下了十足的狠手,每一处刀伤都深入肉骨,面目可憎,而卢定语虽得到了及时救治,一双对外科医生而言最重要的手却再恢复不到从前了,简言之,他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了。 最初,巨朝星关注到此事件时,也想过要写一篇报道,但细想后,又生出了更大的野心,关于医闹,能够串联起的恶性事件已足够多,再怎么堆砌,人们也只是一阵唏嘘而已,而他则想要从医生成为医生之前说起。按照他的采访大纲,任准、卢定语的故事会被放在报道稍后的位置。只是,这横生的悲剧叫他再没有机会与卢定语对话了,而眼前的这个人。巨朝星看了看任准,想着那位医生朋友说的话,“是自杀,他家里人很不想外面知道这件事,很低调也很迅速的办了葬礼。对了,葬礼基本是由卢定语的一位生前好友操办的,他多次强调别外传,所以我也不好跟你说过多的细节。说来也巧,他那位朋友也是位医生,也遭遇过医闹。哎,你说说,这都什么事啊,敢情医闹成了医生的必修课,都得来上一课,才能有机会继续往下……” 067 事实不在真相,在人的先入为主,刻板印象,自以为是 巨朝星想,眼前的人大概更不愿与他对话了,可他也无法装作什么都不知。 “那个……”艰难过后,他哽着喉头把花束跟水果放在了床头的桌上,道了声,“节哀。” 任准眼眸在一瞬震动后,是难掩的悲凉与愤怒,这情绪实在强烈,赵只今也不由随之紧张起来,她心里充满关切,很想问些什么,却全然摸不清眼下究竟是个什么状况。 而下一秒,任准一个挥手,直接将鲜花、水果横扫在了地上。 赵只今、巨朝星都是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一旁同屋的两位病患也都是吓了一跳,投来惊异又八卦的目光。 巨朝星长了张能说会道的嘴,但这张嘴却不太懂时宜,“我知道你的难过,我对这件事也深表遗憾,我……” “可以了。” 任准内心犹如火山在喷发,他很想不顾一切,让所有悲伤的、愤怒的、绝望的情绪奔涌而出,可还不等他说一个字,只是将那些东西扫在地上,便有枷锁拷了上来——小姨给的支持、他自小接受的教育、学医途中良师益友的影响、正式成为医生后在内心更为强化的准则……都让任准别无选择的要克制,这里是医院,病人可以崩溃,家属可以激动,但医生,必须保持镇定。 总之,病房里还有两床病人,他实在无法发作。 “我……” “求你了,人血馒头,没有那么好吃。”这句话,任准是咬牙说出的。 巨朝星仍想做些争取,“我只是希望世人看到更全面的事实。” 任准露出嗤之以鼻的表情, “事实不在真相,在人的先入为主,刻板印象,自以为是。” “但……” “如果你有良知,哪怕一点,就别去打扰卢定语的家人。”任准又说,顿了下后,他喃喃,“他们不是用来给你的十万加献祭的。” 巨朝星终于没再说话了,他抿了抿嘴,又点了点头,待将地上的花束和水果捡起重新放在桌上后,走出了病房。 * 一切归于平静,一切也不复方才。 任准自觉失态,可一时也没有心情去向赵只今做深入的解释。 赵只今看着任准那压抑的模样,也不指望当下能问出些什么,于是主动退避三舍,以去找医生问问看接下来还是否需要住院为说辞,走开了。而离开前,她还不忘拉上隔帘,将同病房的人与任准隔绝开来,给他留下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 外面,巨朝星并没有马上离开,他看见赵只今走出来,几乎是一秒上前。 赵只今被吓了一跳,同时也对他的阴魂不散感到不满。 “你要干嘛?” “我……” “想干啥都别干。”赵只今带着说教意味,“拒绝也是一种信息,有时候非要往下深挖反而会折损客观。” 巨朝星听着,若有所思,片刻后不得不承认,在信息爆炸也传播迅速的今天,‘新’和‘快’都再是一篇报道最重要的元素,而世事也都讲求一个时机,想到此,他倒有些释然了。 “那个……”不过他仍有别的话想要说。 “干嘛?” 赵只今全然没察觉到自己对任准的维护之心,自然也不能发现她对巨朝星那大的过分的敌意,巨朝星看破不说破,只掏出手机来要跟赵只今交换联系方式。 “正式的认识一下吧,我……” “我不想跟你认识。” “我叫巨朝星。” 赵只今本是坚定地拒绝,却在听见对方说出自己名字的那刻滞住了。 “你叫什么?”她不可思议地,实难相信偌大的北京竟这么小。 “巨朝星,巨大的巨,朝阳的朝,明星的星。”巨朝星的姓氏和名字都不常见,他自然地把对方的疑问当成是没听清,认真解释起来。 对面的人则瞬时敌意全无,两只手交叉在腹部毕恭毕敬地,“巨老师,久仰久仰。” 巨朝星愣了下,没想到自己如此声名远播,正要适当的表示下谦虚,对方又说:“我们认识的,许萱萱牵的线。” 有些记忆了,“那个……帮丁克夫妇找组织的?” “对!”赵只今很高兴对方还能记得自己,“那我也正式介绍下我自己,我叫赵只今,赵钱孙李的赵,只要的只,今天的今。” “哦哦,”她话音刚落,巨朝星便接上,“只今只道只今句的只今啊。” “什么?” 赵只今没理解这话的意思,巨朝星则自顾着,“你父母很会取名字,这首诗的寓意很好。” * 回到家,巨朝星照例先撸了撸猫,然后才坐在电脑跟前,将还未完成的‘医生之死’的报道从一个文件夹拖到了另一个文件夹里。 前者是【get ready】,后者是【be pending】。 他鲜少有采访进行到一半时选择先放一放的时候,但眼下卢定语的死亡叫他沉重,那个‘死’不再是一种象征性的表达,它非常之残酷地将一个原本有着光明前途的青年医生埋葬了,另有一位医生,他还活着,却难掩沉沦。 * 赵只今亦步亦趋的跟在任准身后。 昨夜太过匆忙,她和巨朝星只顾着将他的人带到,却忘记将他的手机装上,结果只能是赵只今帮忙垫付了医药费。 赵只今出于借钱的都是大爷这条定律,在调出付款码时反复问任准,“你不会再玩失踪了对吧?” 任准:“你再擦擦脸。” 赵只今则回以一拳,“不要转移话题,我刚有专门去洗脸。” 任准病人并无大碍的出了院,但他却不愿立马回家,反而对着赵只今道:“你先回家吧,我先随便到处走走。” 赵只今的嘴比脑子快,“走什么?这地也不适合city walk,再者你又没带手机,等等要怎么回家?” 任准噎了下,仍旧固执,“我不会走太远。” 甩下这句话,他便自顾地随着绿灯亮起往马路另一边迁移的人群走了起来,赵只今伸手想要拉住他,却因想起巨朝星的那番话而停止了动作。 稍加拼凑,赵只今便推测出了任准这段时间失踪的背后,自己遭遇了医闹,还未完全走出,就要去赶赴好友的葬礼,那是跟他有着同样信念的人,只是他的破碎更为惨烈,他无法拉住他,只能尽可能的送他一程。 怎么想都是心酸。赵只今的手又动了动,可前面的人却似一阵疾风,走得飞快。 自杀也是一种会传染的癔症——赵只今又想起巨朝星让他多关注任准情绪的嘱咐,于是脚下步伐也不由快了起来。 而任准在第好几次被身后的人撞在背脊上后,不气,反而有些想笑,但他转过身去,面上却装得严肃,“能不跟着我了吗?” “那你跟我回家。”赵只今也不管这话说出来是否暧昧。 任准怔住,一时竟被乱了阵脚。 “回家吧。”赵只今继续,还带着些许软糯的央求。 任准忍不住要呛她一呛,“我三十岁了。” “三十岁又如何,也没有练就金刚不坏之身。” 赵只今的回击是歪的,却胜在迅速勇猛,任准唯有纠正,“我的意思是,我可以为自己负责,你能不管我吗?” 赵只今终于有了落败的迹象,但几秒后,她还是找补,“谁想管你,我也是受人之托。” “巨朝星?” 赵只今不吭声。 “我不管他给你说了什么,又或许诺了什么好处,但是,我没什么想说的。” 巨朝星确实半开玩笑的让赵只今去游说任准,赵只今却是非常坚定的拒绝了,她诚恳的表示,“我可以出卖我的灵魂,但不能出卖我的朋友。” “欧呦,朋友?” 当时巨朝星打趣道,而亏得他跟赵只今还不熟悉,才没有收获一记左勾拳,而眼下,这记左勾拳就要落到任准身上。 任准今天已经挨过一圈,有了记性,他赶忙往后退了退,赵只今也突然泄了气,“算了,好心和驴肝肺都分不清的人,懒得理你。” 说罢这话,赵只今迅速和任准对调了位置,一声不吭的向前箭步走去,没一会儿,便将任准远远甩在了身后。 * 在医院时,任准不是没注意到赵只今对巨朝星的态度,她就差把同仇敌忾写在脸上了。 想到此,他有些心虚,跨步追了上去。 赵只今察觉到身后的人在靠近,立马又加快了步伐,任准心想幼稚,步子却不受控的迈得更大了。 到最后,两人几乎是在街边拉开了竞走比赛,而赵只今被激发了毫无缘由的好胜心,在任准再一次离得很近时,跑了起来。 这段时间,任准对自己的身份认同几乎将至虚无,但这一刻,他突然便骄傲甚至自大了起来,想,跟一个手术动辄要站几个小时且常年需要on call的神外医生比体力,too young to na?ve。 赵只今也很快发现了自己的没事找罪受,本科体测800米的噩梦再度降临,心率飙升,呼吸困难,四肢亦是如灌了铅般沉重。 “我……真是……”赵只今终于放弃找罪受,停了下来。 身后的任准却是刹车不及,和赵只今撞在了一起,他个子要比她高上不少,所以更像是将对方环在怀里。 察觉到此,赵只今的心率又有飙升,她赶紧又往前站了一步,然后回转过身,将方才任准给的话一股脑地送回。 “能不跟着我了吗?” “我二十多岁了,是个成年人了。” “你这样,我很困扰的。” 任准叹了口气,不过却不是真的感觉无奈,“没有比你这张嘴更厉害的了。”他说。 赵只今哼了下,两人不知为何由此陷入了一阵莫名的沉默里,过了许久,任准突然问:“要去唱歌吗?” “嗯?”赵只今不明所以。 任准用手指了指两人身后的KTV,它低调又带着些肃寂,这曾是时代的宠儿,却在娱乐方式繁多的今日被冷落。 “如果它还开着的话。” 068 二零二零年,他是怀抱着死亡之心去赴它的约的 KTV是还开着的,不过赵只今以为它离倒闭也不远了。 应该是为了节约成本,里头只有三个服务员,并且全无服务意识,见着客人只是懒散的提示,“大众点评有套餐,划算的。”然后便再不多话了。 没有钱的任准也是无话,只看着赵只今。 今天真是上了贼船了。赵只今一面无奈付款一面想,但同时她又不忘问:“这钱你会还我的对吧?毕竟是你说要来唱歌的。” 任准点头又摇头,最后见着赵只今割了肉般的表情才终于又点头。 付完款,进入包厢,赵只今先不由打了个喷嚏,应该还是为了节约成本,包厢的中央空调根本打不开,所以空气很是不流通,积攒了好些灰尘,再打开点歌机,歌单更是许久没有更新的模样,当下流行的歌曲是一首没有,但好在任准的目标明确且单一,只上去点了一首歌。 “会唱吗?”任准递给赵只今一只话筒,问。 清脆的前奏响起,赵只今听着,又瞄了眼屏幕上那画质不很清晰的开始播放的MV,点头,并带这些骄傲,“我,中华小曲库!” 这是一首比赵只今、任准年纪都要大的歌,但因为足够经典,所以赵只今也能耳熟能详,不过也缺少了些记忆带来的情感依托就是了,反观任准,则是在前奏流出时就面布愁思,似有说不完的心绪在其中。 歌是任准点的,但他嘴巴张了有张,却是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赵只今因为他是忘了怎么唱,主动起了个头,不想一曲就要完毕,她也没等来任准的附和。 “喂。”她感到有些扫兴,问:“你到底是唱还是不唱啊?” 任准没吱声,赵只今还想再追问,却透过红的绿的蓝的昏暗的光看见对方在无声流泪。 “你……”她的心被揪其,声音也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任准自然是没听见她的关切的,但他的人却如突然诈尸一般,直挺挺地站了起来,然后双手用力握着话筒,像嘶吼一般地唱道:“玉山白雪飘零,燃烧少年的心,使真情融化成音符,倾诉遥远的祝福,唱出你的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 在歌唱方面,任准像是上帝的弃儿,五音歪七扭八的没有一处在调上,甚至显得有些滑稽,放在平常,赵只今想自己一定会逗乐,可眼下,她看着男人那声嘶力竭用喊地方式去唱歌的模样,只感受到他的无力与悲伤。 妈的。她莫名有些心疼,在心里咒骂这家KTV真不怎么样,任准握着的那只话筒根本没声,必须差评。 “唱出你的人=热情,伸出你双手,让我拥抱着你的梦,让我拥有你真心的面孔,让我们的笑容,充满着青春的骄傲,让我们期待明天会更好。” 任准才不管自己的音调已拐到了九霄云外,也顾不上话筒没有声音,他只发泄地唱着,只是这首本该充满希望昂扬向上的歌,只让他感觉绝望,在唱到最后一个明天会更好时,他更是觉得身体最后的力气被抽尽了。 明天会更好。 可是明天在哪里。 * 再回想二零二零年时,许多人如此打趣:那是过去几年中最糟糕的一年,也是未来几年里最美好的一年。 而于任准而言, 二零二零年,他是怀抱着死亡之心去赴它的约的。 不仅是任准,许多和他一样奔赴武汉的医生,亦是如此。 疫情前线,所有人被拧成一股绳,无不坚韧,但另一面,也因过分紧绷而脆弱和敏感。 任准不想在沉重之上叠加沉重,所以在极度有限的休息时间仍坚持用手机又或是相机去纪录正在发生的各类大的小的事件——红区外正里三层外三层武装起来的医务人员,沉重却也热闹的通往隔离区的门,桌上成堆的可乐瓶跟泡面桶,因为病人告急在走廊奔走的医护人员,清一色蓝色笨重防护服和上面用黑色记号笔标明的人名和各类口号……他很盼望着等这个最寒冷的春季过去许多年后,他可以把它作为功勋章也作为特别记忆分享给珍贵的人,又或是他也留在了这记忆中,以另一种方式回到北京、也回到亲人的身旁。 他乐此不疲,哪怕好几次他该快些换班,不要再多逗留,免得被防护服内沉淀的二氧化碳围追堵截到窒息,但却不是人人都乐得被纪录。 比如,卢定语。 任准很早便注意到了卢定语,在他的防护服上标记的名字是鲈鱼外加一句食为天的口号——劳资要吃鱼,不过很可惜,在当时的情况下,他还要再在后面补上一句——今天没吃到,+1,+2,+3,+4,+5…… 任准于是也开启了每日的追更,并暗下决心,等到解封那日,一定要请这位‘鲈鱼’兄弟好好吃上一顿鱼。 然而,他们之间,矛盾却比革命友谊的奠定来得快。 起因是任准在拍照时不小心撞上了正要去给病人治疗的卢定语,放在平时,这种小的摩擦,是再容易化解不过了,但放在当时那种硝烟暗涌的情况之下,一切都被无限的放大了。 总之,卢定语爆发了,在匆忙的当口是止不住的怒气,他对着任准吼,“你是找不到事情做了吗?走远点。” 任准能理解高度运转下人的一点就燃,他非常知趣的说了抱歉并让开了通道,之后还专门找了机会带着一兜子红牛去给他道歉,不想,对方直接给了他闭门羹,并毫不掩饰的说:“你不要来跟我渲染什么战友情,我讨厌你。” 讨厌这个词于任准而言,太陌生了,除开父母没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他的前二十几年,着实是太顺风顺水了,因此,他对被人讨厌这件事实在陌生,也不太懂这其中的人情世故,非要刨根问底。 “你莫要在这儿给我装神了。” “哦豁,老子真是遇得到你哦。” “爬远点哦。” 在任准今天一兜子方便面,明天一兜子黄桃罐头的炮轰之下,卢定语开始后悔了,他想没事真不该招惹这个看起来有梦想就足够的医生。 * 是的,卢定语称任准为有梦想就足够的医生。 在他看来,现在社会能成为医生的人主要有三类。 一类是继承者们,他们出身于医学世家,家里有资源,可以铺路,再者他们也熟知这行的最下限在哪里,可以帮助孩子完美规避,好拥有相对稳妥的职业生涯。毕竟上限不是人人都能够触碰到的,在变幻莫测的大千世界里,求稳是人类最笃定的生存法则之一。 第二类便是只要有梦想就足够的人,这些人学医,有许多说不清的机缘巧合,他们可能是被医学界某个传奇大佬所召唤,又或者遇见了什么医学闪耀着奇迹的动人时刻,再或者是被这项需要高智力高体力高毅力的学科激发出了野心……总之,这些个人大多家境优渥,在生活上没有什么压力,学医,起点和终点不重要,困难程度、性价比也不重要,个人的感受才最重要。 还有一类人,便是卢定语这类寒门学子了,于他们而言,学医是一件艰辛但也足够改变命运的事情,更重要的是,它是这个社会上为数不多可以预见收获的学科。人命攸关的大事之下,总要有真才实学才能站得住脚,而不用过分倚仗家世、关系,哪怕周期长,花费也不小,但这之后稳定的工作岗位和不薄的收入,甚至于往上跃上一跃的社会地位更是实打实的。 卢定语家境贫寒,父母是城市里最常见的来城务工的中老年夫妻组合,一个保安,一个保洁,跟前两类人比起来,他在学医的路上多了许多摸爬滚打,最艰难的便是规培时期,父亲腰间盘突出愈发严重,正常站立都是困难,只得辞了工作治疗加休养,另一面,妹妹争气,也考上了医学院,虽然有贷款加助学金,但还有生活费需要自付。而他每日忙得脚不沾地,却只得两千不到的收入,根本无法应对家里的开支,但他心里憋着口气,不想妹妹在忙碌的课业下还要辛苦兼职,只能是将自己的花销压了又压。 是无比漫长也无比艰辛的三年,哪怕如今卢定语已成功留院,收入也见长,也是不敢有丝毫懈怠,每一日,他都比前一日更勤勉,想要尽可能缩短主治医师到副主任医师之间要走的路。 苦行僧般的卢定语没经太多思考的便将任准排除在交友范围内,那是一种条件反射性的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也知道这其中的狭隘,但因为没人来强行打破,他也不做多想的继续维持着这样的自我平衡。 任准无疑是不讲道理也没有套路的入侵者,卢定语最初抵触,却也明白,这个世界这个社会的构成就是复杂的、多样的,人和人之间不该有如此之多的防备乃至敌意,更何况眼下的他们,为着的是同一个目标。 不过,他们之间,冲突来得比和解快。 069 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fort always 起因是为了几床求生欲极差的病人,这其中,以老人居多。病毒在他们身上砸下了更深的创伤,哪怕他们总是擅于忍耐也还是害怕了,怕再往下就会被夺走作为人最后的感知和尊严,也怕拖累家人子女成为他们的负担。 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fort always。 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 这是世界第一家肺结核病疗养院创建者特鲁多的墓志铭,他所在的时代肺结核还是一种绝症,成因不明,也无有效的药物和治疗方法,只能是一点点的去摸索,而这期间,特鲁多提出医疗技术总是有限,面对病人还需要加以人文关怀。 学医的人,都对这个故事耳熟能详,并时常以此鞭策自己,医者仁心,不仅要救人治病,也要会慰藉人心。不过,现实生活里,这样崇高、温暖的理念并不总能被很好的践行,医生要面对的病人太多了,而且脱离了教科书,他们更变成了一个个活生生的不受预设的个体,总有着不同的情绪诉求,要想一一满足,怕是上帝也做不到。 面对求生欲低的老人,卢定语能理解,也愿意花费时间和精力,在病人面前举着手机一动不动的站十几分钟,为的就是让他们能够看见家人、听见家人,然后靠着那些温暖坚持住。 “没,在这这病不花钱的,你不用有负担。” “再忍耐一下,武汉的樱花就快开了。” 面对那些老人,卢定语能说出务实的和浪漫的安慰,但面对病人小乙,他只气不打一处来。 他年轻,复原能力强,他的人生不该止步于此,但他竟为了‘情伤’便绝食,要让这之前医务人员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这位病人,我们为了抢救你,没日没夜的苦熬着,结果你现在告诉我,因为你女朋友提分手,你就不想活了,你这是在亵渎我们的努力,也太轻贱自己了。” 卢定语忍不住的怒吼,根本不想去给他做什么心理疗愈。 小乙不为所动,一副看破红尘的颓丧模样,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然后细若蚊声的说:“你们去救别人吧,别管我了!” “说的轻巧!”这下卢定语恨不得摔东西了,同时他喉头发疼,眼睛也是止不住的发胀。 他很想直接把小乙从病床上揪起,带去各个病房,各个抢救室看一看。 救别人?说的轻巧……他们是在跟死神抢人,是在分秒间求一个奇迹,但他们没有更多分身,常常是这边刚结束了抢救,那边便宣告死亡了。 病毒不懂手下留情,命运也常无情,卢定语的心要爆炸了,想说你能活着是命运眷顾是我们在和老天抢人也是他人的让渡,你的命早不是你一个人的了,你必须给我打起精神来活着,但话到嘴边,他只有一句失望透顶的,“随你吧。” 任准见状则是站了出来,说交给他,卢定语受不了他那护目镜下仍掩盖不住的闪着光亮的眼神,他不想承他的情,于是他说:“你愿意做圣母愿意跟他死磕到底你自便,我要去救更多的人了。” 卢定语是从最底层往上爬的人,他做医生,一直践行人人平等,可在当下,在跟死亡不断交手一点便宜没沾上的情况下,他心底更想救的是那些怀抱着坚定心智一定要活下去的人。 因为,他在黑暗里匍匐太久,好渴望光啊。 任准这次没了好脾气,他生硬的叫他卢医生,并说:“卢医生,如果你不能照顾好自己的情绪,就先不要跟病人接触了。” * 应该剑拔弩张,一点就开战才对,可任准和卢定语都太忙了,只能是匆匆对峙后便各忙各的了。 而等他们终于有时间好好吵上一吵时,却是谁也没有心情去揪对方的不是。 他们,都发烧了,疑似感染,在等化验结果。 那一日的隔离室里只他们两个‘幸运儿’,这是一种故作乐观的称呼,大家在中招时会自嘲的说这下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也不用每日里三层外三层的把自己武装到窒息。但其实,没人想中招,人手本就短缺,他们都不想给别人徒增工作量,另一面,医生亦是普通人,亦会害怕,特别是在无比了解这病毒凶猛的情况下。 “你为什么讨厌我啊?”任准无心吵架,所以尽量用平静的语气问。 卢定语像是被突然勒令停止的陀螺,不再运转后,只余心不在焉,他胡乱地靠在椅背上,不作答。 任准不死心,又重复问了一遍。 卢定语却突然说:“其实我也想学神外来着。” “什么?” “就我也想学神外来着。”卢定语没预兆的吐露了一个过去太久连自己都快遗忘的心声,而后他又掰着手指补充,“如果我成了幸运儿但却不幸没治好,我有三件后悔的事,一是没学自己真正想学的神外,二是没提前还掉多一些的房贷,三是……当医生。” 任准不想显得太八卦,于是先问:“那你为什么没选择神外,而学了心外?” “因为神外的规培时间要长一些,要四年。” 这是个任准没想到的答案,而卢定语也敏锐捕捉到了这错愕的神情,他接着说:“当时我的卡里的存款每月绝不会超过三百块,规培前还能面前赚点外快,规培后是想也别想了。” 任准不知如何作答了。 卢定语倒不是冲着自怨自艾去的,他点明了自己的态度,“我不是讨厌你,我只是确实没什么好跟你沟通的,如果没有这场支援,你和我又在一个医院,我们大概就是点头之交,但有了这场支援,我也没法站在你的角度理解你的所作所为,你想纪录,可能为着情怀,往悲壮里讲,又或是想留下些什么给家人,但我如果离开,最想留给家人的只有多一些再多一些的钱。” “我只是……”任准并不是活在真空当中的人,他能大致勾勒出卢定语的画像,却不知该怎么回应他的坦诚。 卢定语难得有这样的倾诉欲望,他是个悲观主义者,已经开始不自主的想起身后事,并为这短暂的一生做总结了。 “想了想,我学医的原因挺功利的,我也很怕面对那种把你当成最后希望的病人……因为,我不是光,我这个人,从来就活得挺丧的,我反倒要从治好一个病人中去找期待,去获取力量,要成为他人的救世主,那太……我承受不来的。”卢定语说完,看了眼一直沉默的任准,又说:“你是从热爱出发学医的人,也是有光的人。” 真的是如此吗? 任准回想着自己走上学医道路的种种,很难说他是纯粹为着热爱又或是梦想而出发的,而后面他所选择的路更不是他初心所想。 “其实……”他张口,想以心交心,说说自己学医背后的机缘巧合。 旁边,卢定语却突然问他,“你那天……是怎么说通小乙的。” 卢定语的怒其不争,护士们的温柔劝慰都没奏效的情况下,任准只进去了十分钟,就让小乙松了口,开始吃嘛嘛香,他实在是不能好奇。 “你说小乙啊?”任准没想到卢定语心里一直装着这事,他神秘笑了笑,“其实我也没说什么。” “那是什么?” “我就说我是生殖科的医生。” “啊?” 卢定语简直不明所以,任准哈哈笑得开心,解释说小乙的女朋友之所以会向他提出分手,是因为他们家有个亲戚早些年因为非典影响了生育,而她又是一定要有自己孩子的,所以才秉持着长痛不如短痛的原则提出了分手。 “所以我就告诉小乙,这种受病毒影响到生育的情况,我们已经有了充分的经验和治疗方法,保准他以后儿孙满堂。” “这也……”卢定语瞠目结舌,槽点太多,他一时连吐槽的入口都找不到,“他也信?” “信啊,毕竟他都没检查就认定自己不能生育了,还有什么不信的。” “他女朋友也是,非要在这个时候分手吗?” “可能是早都想分手了,这是她终于等到的好借口。” “那也是,人命攸关,就不能骗骗他?” “没事,我们骗也一样的。” 任准没正形的说,卢定语愣了愣,然后没忍住,也哈哈笑了起来。 任准等他笑完,奉上自己沉默良久间想好的话,“其实是不是光有什么重要,重要的是我们切实的在救人,每一次,都不遗余力。” “嗯。”卢定语点了点头,又说:“不过,我发现了,你也不是有光的人。” “那我是啥?” “你就是个神棍。” * 回忆戛然而止,倾诉也是戛然而止。 这故事听得赵只今内心沉重,像是深海中有巨石拉着她不断往下潜一般。 她又借着KTV包厢里色彩杂乱说不出颜色的灯光小心翼翼窥了眼任准,只看见他神情沉重,双眸浸着泪。 “你……” “你这挑的芥末味花生啊。” 大众点评的套餐可谓非常划算了,128唱享三小时还附赠小吃和饮品,只是碰上赵只今的独特口味,白瞎了。 “芥末味花生,生姜可乐,真有你的。”任准又说,眼神却是有些飘忽不定。 赵只今认定她挑选的小吃、饮品并没有那么灾难,是任准忍不住哭了却羞于让他人发现,于是她抓了把花生塞进嘴里,故意也让自己呛出眼泪。 “啊……不是,这芥末味花生怎么比我平时吃的辣那么多。” 只是她的演技实在刻意和浮夸,任准侧过脸,抹了下浸出的泪,想拆穿她,让她别再做陪诊了,也别再怀抱着如此丰沛的感情,那么轻易又那么深入的去共情他人了,更别再向他不断地散发光,让他动摇。 “你怎么了?” 赵只今看着任准的侧脸,忍不住凑上前去。 任准没预设,同时回转过了身子。 两人的面部差点贴在一起,却都紧张的一滞,忘记了往后多撤退一步。 “我……”任准能感受到赵只今温热的呼吸,也能看见她晶亮眸子里的关切,但感谢的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你脸好像没洗干净啊。” 070 家住朝阳区的贾大爷可真是你大爷 终于还是无缘浪漫的一晚。 在拒绝黄拒绝赌拒绝黄赌毒的KTV欢送曲终,赵只今气闷的走在前头,将任准甩老远。 任准自知自己犯了贱,心中有愧,装作不经意的往前跨了几步,好不至于跟赵只今隔得太远,毕竟,等等还要靠她才有车坐。 前头,赵只今则突然停驻在了一间包房门口,被里头的场景吸引住了目光。 里面是一位约莫六七十岁的大爷,他穿着件汗衫,一手摇着蒲扇,一手拿着话筒,在深情投入的唱:“苦涩的海风阵阵吹送,海面一片朦胧何处有你影踪,远处汽笛声声夹着海浪声,催老我美丽的人生,想起过去的岁月里,在这长久的海岸上,和你朝朝暮暮看日落又日升,虽然你已不在我身边,对你的情谊永在我心田,此景此景,旧日的爱,只有挥手说再见……” 虽然隐约从新闻上看到说如今的KTV为了应对萧条的现状,特向老年群体提供了许多优惠,好方便他们一起聚会、唱歌、跳舞,但真的眼见为实,赵只今还是觉得很神奇,她又不由地想起自己从前的那份工作,她穿着那些个老年服装一定是好看的,但对比真正的老年人,无疑又少了许多可爱和专属于他们的力量感。 * 赵只今在感叹这大爷的可爱,蒋大佑和祝清则在感叹这大爷的可畏。 蒋大佑甚至想好了在自己被这位大爷逼疯后新闻通稿的标题—— 【家住朝阳区的贾大爷可真是你大爷!】 祝清脾气温和,在加入来雪他们后也从来任劳任怨,但在遇上贾大爷的陪诊单后,也还是有了畏难情绪,“我第一次见人这副面相,他看着你没说话,但你感觉已经被他骂了个遍。” 这里也要可惜了来雪的记忆力,若她的记忆力再好上那么几分,她便会认出这个陪诊对象正是她在安定医院偶遇的那一位对着医生骂声三百句不带重的‘暴躁大爷’。 而在深思熟虑后,她决定还是莫要辜负了贾大爷一双儿女开具的客观陪诊费,派赵只今去战上一战。 另一面,来雪这边,也遇上了件麻烦事。 是那位带着女儿去做心脏彩超的妈妈那边出了意外,结束陪诊后,她非常爽快的给了一个好评,但不想过了两天,那位妈妈的婆婆和老公接来打来电话说要投诉来雪,原因是,因为她的暴力送药,让他们的孩子吞进了更多的镇静剂,进而影响了身体健康。 这个控诉可谓相当严重,来雪第一次接到电话时只紧张到心脏都要跳出胸膛了,而在具体听完了那位婆婆的指控加哭诉后,她的双眉蹙起到能切断电话。 在那位老人的叙述里,她的宝贝孙女做完心脏彩超后回来便一直精神不振,本来睡前能喝200ml奶结果当天晚上只喝到180ml,第二天下午更是开始低烧。 “我的宝贝孙女呦,可受了罪了,你没有人性,对这么小的孩子也下得去手,就这你还好意思收钱,太黑心了……” 来雪想说用药量是医生推算的,她也是严格分出了该有的剂量,至于具体送药的人,也不是她,当时她只是负责圈住了孩子,但她终于是什么也没说,对方带着太过明显的意图而来,就是想让她掏钱,她说什么都是无用。 只是这一切是那位妈妈所默许,甚至于教唆的吗?来雪想起那位叫闫妍的女士,想起她那未完成的美甲,和时不时露出的羞赧神情。 来雪实在是没有办法相信她会如此过河拆桥,于是试探性的问:“您来找我赔偿,跟您儿媳妇事先沟通了吗?” 那老人脱口而出,“我跟她沟通什么?” 武断地充满惯性,而后,她大概也察觉这话说得不妥当,语气更强硬了些,“总之,你别想耍滑头,我儿子是律师,如果你坚持要负隅顽抗,我们一定要你好看。” 说罢,电话便被挂断了。来雪听着那忙音内心是茫然一片,负隅顽抗?她猜想,这老太最近一定没少看抗日剧。 * 果然,没过多久,闫妍的老公,一个自称是王律的男人来电了。 他倒不似他母亲那般胡搅蛮缠,但令人讨厌的程度却是呈几何倍的增长。 “我不想跟你掰扯那么多,这事说白了,更多是靠良心讲话的,如果你可以泯灭良心,那我也可以追究你的法律责任。”王律丁点儿不愿意辜负自己的律师身份,指出陪诊行业根本还没有得到国家人力资源部的职业认证,“说白了,你们就是黑工,再说难听点,你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的黄牛,根本经不起追究。” 来雪听着白眼就快飞上天,她想黄牛可比她赚得多多了,更高傲不可一世,三句话不下单根本不会再听你叭叭,可她实在轻若尘埃,只有耐着性子解释说虽然他们这行还没有得到职业认证,但不影响他们有职业道德,“现在医院不缺监控的,关于那天我陪诊的种种,特别是给孩子喂药的情况,都是可查的。” 关于孩子为何发烧,王晋鑫心里其实多少有数。 那天妻子带着孩子回来,不冷不淡地说了自己已经和陪诊师一起带孩子做完了心脏彩超,他心中略有放松,想总算不用想怎么请假跑医院了,但另一面,他又觉得他作为丈夫、作为父亲的地位受到了挑战,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而母亲则有些不开心,老人的观念里,是药三分毒,但凡有的选择都不该给孩子喂镇定剂的,于是那天晚上,她不顾外头刚下过一场大雨,坚持要带孩子出去遛弯,说是要给孩子散散药,他当时略有顾虑,但还是没阻止,结果是果不其然,第二天孩子就发烧了。 王晋鑫最初也没想着这是谁的责任,但奈何母亲不停在旁念叨说一定是那个陪诊的把孩子给喂坏了,外人哪儿会真的心疼孩子,只是为了赚钱,并反复要求他一定要陪诊的钱给要回来,他这才起了这个念头,但更多的不是为了钱,加上赔偿他能问她要多少,几千块钱顶天了,他只是想要在闫妍面前把岌岌可危的威严找回一些,让她知道,并非是他不可靠,而是她太想当然了。 * 闫妍是直到来雪给她发信息时才知道这事得,她当时又气又恼,说这都是误会,一定会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可当放下手机后,她便被自己世界里的兵荒马乱给绊住了手脚。 孩子生病,公司突然开始了优化动作,她还在哺乳期虽不至于被裁,但如果碰上另一种‘调岗’的方式逼迫你自行离开,那还不如拿了赔偿走人。 心烦意乱,乱上加乱,那一日回家后,闫妍胡乱跟丈夫吵了一架,勒令他不要再没事找事后,便开始端着手机在各方搜集信息,而后面,当来雪再次发来的信息后,她更多的是懈怠。 生活已经够让她烦恼了,她已无力去为一个只有一面之缘一次交集的人去维权了,以及她更不想在好不容易恢复表面平静的家中再放一把火。 这一次,闫妍并没有回复来雪的信息。 * 离开医院时是上午,唱完K后也不过午后,但直到夕阳西下时,赵只今才拖着已经感觉不到的双腿回到家中。 然后,她将自己重重砸在了沙发上,悄无声息地待窗外最后的一点余晖散尽后,才懵懵懂懂地恢复了些神思。 “任准,有毒!”赵只今翻了个身,下了定义。 原本是很明媚的一天,那位失踪人士终于回归,并且平平安安,可坏也坏在这位人士,若不是他突然入院,又心血来潮的说要唱歌,她怎会手机没电,落得要步行回家的地步。 更可恶的是这位少爷还说她不够有预见性,没及时给手机续上充电宝。 赵只今气得要吐血,但在跟着自信满满说能步行带她走回家的任准身后穿马路过天桥,还是没忍住频频跟他攀谈。 她没法真的跟任准置气,他的故事让她动容,她忍不住想劝他别着急收回他的信念与光,这是这时代的稀缺品,拥有的人太少,大部分都是茫茫然然的穿过人生的长河,被时代牵引,被命运压制,甚至于从未做过一件从心底出发让自己高兴的事。 比如她。 赵只今给手机充上电,又忽然想起巨朝星说她名字有来的那句诗——‘只今只道只今句,梅子熟时栀子香’,原来她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还有这样的深意呢,时光匆匆,需把握当下,珍惜此刻。那她的父母在赋予她这个名字时,是知道这句诗的吗? 大概不知道吧。 赵只今顺手打开了和母亲的对话框,上一次交谈停留在母亲抱怨说大伯母又在她面前炫耀珠宝的谈话上。 【有什么了不起的呀,小辈不争气,老一辈赚再多钱也是用来填窟窿的。】 【要说还是我女儿最有能耐,亏了你,爸妈才有现在的松快日子啊。】 【对了,今年过年能回来吧?妈妈已经迫不及待要让那些叔叔阿姨看看你了。】 …… 还是老生常谈啊。 赵只今叹了口气,最初她破产时其实非常恐慌,怕没法再给父母优渥的生活,怕那个家重回到剑拔弩张的状态,怕每每家庭聚会时父亲又被灌酒母亲也无法加入大伯母她们买买买的话题中……她只能假装仍旧是那个被时运砸中的天之骄子、成功人士,一面将车和车牌出租将能打回去的钱都打回去,一面幻想着下一次风口来临她再次起飞。 可现在她有些认命,也有些认清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其实无关赚多少的钱,她只想先跟随心动、活在当下。 我也算是满足了他们世俗的梦想吧,至少我已经帮他们搬进了梦醒中的发房子里,那么接下来不管我做什么都不必有负担了吧?赵只今如是想,又关闭了和母亲的朋友圈。 70-80 071 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取决于你的父母 赵只今是在第一桶金落袋后才被激发出赚钱欲望的。 在这之前,她很清醒,深知钱的重要性,但也很懵懂,完全不知该如何去赚钱,特别是赚很多很多的钱。虽然在她的家族之中,就有两位非常有钱也非常会赚钱的长辈,大伯和大姑。 因为用赵只今妈妈的话说,他们一个没读过什么书,另一个霸道和自私写在了一言一行里,能发家纯属撞大运。 “早生几年,就什么都赶上了,你爸,就是弄错了投胎顺序,以为当老小最招人疼,结果呢?什么都没捞到。你大伯,赶在你爷爷去世前顶替着进了事业单位,又靠着里面的关系弄了个运输队,正业副业都没少赚。你大姑,那年下岗,说是惨,结果人趁乱偷着把厂里的棉织品拿出来卖,就此卖出了信心,做起了买卖。就你爸,没赶上你爷爷在世的时候有点关系可以走,那年该他下岗结果我们求爷爷告奶奶的走了关系,反倒是耽误了他,哎,你说谁能想象后面个体户有那么吃香?要我说,我们家是真没那个运啊。” 这是赵只今妈妈翻来覆去的一套车轱辘话,听得赵只今烦闷却也做不到去反驳。 一是前面反驳的结果实在是有点糟糕,惹来母亲更多的唠叨甚至于眼泪,“你觉得不都怪时机,那就是怪我们不够努力,没给你创造个好条件喽?” 二是她那大伯和大姑着实也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主儿,以要忙的事情太多把照顾奶奶的义务全部丢给了赵只今的爸爸,虽说是有钱但真到往外掏时比如说遇上给奶奶付医药费时,是一定要精确到分角的,并且从来都是三家平摊,理由是深知赵只今的爸爸个性轴,不让他掏钱他一定会觉得是做哥哥姐姐的瞧不起他。但其实,总动不动流露出傲慢与轻视,让人无法不多想的人就是他们。 赵只今最最讨厌的便是每年春节时的聚餐,他们家的传统是轮流做东,大伯和大妈都是在饭店请客,轮到他们家,他们不是不愿意也不舍得掏那钱,但都被大伯、大妈给劝住了。 “别,就去你们家吃,让弟妹给我们烧几道家常菜就是了,我们平日里应酬多总在外面吃,就想吃家里做的。再说,你们又不富裕,别破费了。” 说的话是为你好,神情却是掩不住的俯视,再者到了赵只今家,他们会大提特提要求,要吃什么菜,喝什么酒,还会捉着赵只今的父亲上桌搓两圈,而大伯和大姑父,明明那么有钱的两个人了,在输钱时还是会闹情绪甚至于出老千。 面对赵只今,他们也是充满了轻视,会反复向她强调学习的重要性,但若她期末真考得不错,超过了他们的孩子,他们又都嘴一抿,换了说辞,说孩子嘛,快乐成长最重要,不要有那么多的压力。他们的孩子也确实没压力,饭桌上,不想说吉祥话,不想表演节目,所有人都会替他们打圆场,只有她,是必须要站起来说新年祝福的,也必须要唱首歌以活跃气氛。 年少时的赵只今不很明白,在她浅显的认知里,一个家族里不都是最小的那个孩子最能被包容嘛,但等再长大些,她懂了一个人情世故—— 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取决于你的父母。 她的父母是整个家族中最弱势的,那么即使她是老幺,也仍是被要求做老大的,要能照顾到其他兄弟姐妹,还最好要能有榜样作用,但又不能够过分强势和耀眼。 * 赵只今的发迹,很微妙地打破了这个家族的平衡。 那一年适逢他们家想要换房子,父母都是普通工人,不懂投资也没有副业,靠着那些死工资自然是无法追赶上增长迅猛的房价的。 在那老破小里住了十好几年,赵只今的妈妈只想换个新点亮堂点的大房子,这是她的心愿,另一面,她总觉得女儿上大学后离成家立业也就不远了,住在这样的房子里,男方来提亲脸上都没面子,她勒令赵父去借钱,但赵父在哥哥姐姐的强势面前从来是抬不起头来的,根本张不开这个口。 而赵只今却直接拿出了十万块帮他们解决了这个难题,再往后的半年、一年……房贷轻松被还清,赵父也开上了一辆奥迪Q2。 女儿成了赚大钱的淘宝模特,赵母感叹,“这家的风水总算是开始眷顾我们小家了。” 赵父虽不善表达情绪也不怎么外露,但那一年的家宴,他第一次挺直了腰板说就在外面吃,在大姑父又一次出老千时他也终于硬气了一回,说:“这样打牌有什么意思呢?” 赵父、赵母在那时也懂了一个人情世故——亲戚对你的态度其实也取决于你的孩子。 赵只今看到父母扬眉吐气,很是高兴,而最让她高兴的是,这个家总算是有些些温馨,不再是由母亲的抱怨和父亲的唯唯诺诺组成。 再看大伯、大姑,也是多了几分客气,少了许多的压制。 有钱真好啊!那时她这么感叹,然后逼着自己连轴转,想着等有一天一定把父母接来北京,好远离那些讨人厌的亲戚,不再被他们的种种所左右。再后面,包括那些激进的炒股和有失考量的投资创业,也都是从那个欲望里生发的。 * 但现在,时运没有再眷顾她了,而她心中生发的种子也不再是只想着那一个方向破土而生了。钱很重要,钱很奇妙,还是想赚很多很多的钱,但如若不能,如若很难,在这之前,赵只今想做一些,发自内心也让自己开心的事情。 思绪有些乱了,赵只今不得不振作精神,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然后灌了半瓶冷的气泡水下肚。手机上的页面已经从微信跳转到了一个网页上,上面是关于医生卢定语被患者儿子砍伤的报道。 报道写那位患者已经是七十三岁的高龄,因为冠心病来到医院进行心脏搭桥的手术。现代医学下,心脏搭桥手术的难度和风险都得到了较好控制,算是一个成功率较高的手术,但个体的具体情况和术后的护理也是很重要。那位病人,病症相对严重,年岁也较高,所以医院在手术前也告知了相关风险,并强调了这之后护理的重要性,所幸手术很成功,病人在经过了两周多的恢复和后续后,患者出院了。 转折则出现在一个月之后,那位患者的儿子突然持刀闯入了医院将卢定语砍伤,并称他为庸医杀人犯害死了他的父亲。这之后,舆论炸锅,一面是对医生的惋惜还有施暴者的谴责,一面是对真相的各种‘道听途说’,这其中,被顶上热门的有这样一条评论,说看视频里那位儿子的激烈表现,这医生大概真的是庸医也不一定。 那条视频,暴力又血腥,但只因为施暴者足够歇斯底里,嘴里不停叫喊说父亲死的冤屈,是医生忽悠他们手术,让他们花了钱不说还丢了性命,展现出了相对‘情有可原’的一面,便显得不那么面目可憎。 而在这之后的两个月,在相关部门的介入调查下,事实有了定论。医院的诊断和相应的手术都没有问题,是病人在出院回家后并无得到良好的照顾,那里面有看护的不作为,有一直在家啃老,不停问老人要钱填补自己借贷窟窿的儿子的不仁孝,但最终为此买单的人却是卢定语。 犯罪嫌疑人已被关押,在被问及为何会行凶时,他只淡淡一句,“老头子的退休金,再没了。” 但这一切的真相,跟随在热度过去之后,虽迟但到,但也少了许多人的关注。 * 太久没回家,没及时续上电费,屋里一片黑寂,任准在房间里摸黑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只已不剩多少电的手机。 手机上,照例有许多未接来电和信息,在关注他的近况。任准全部忽略,只打开了跟赵只今的对话框。 【到家了吗?】 【我说的事情,你认真考虑下啊。】 【我等你。】 对方一连发了三条信息,任准手指在屏幕上跃动,却是迟迟打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的思绪仍是剪不断理还乱,卢定语的遗言还萦绕在心间,他父母的不解和悲痛也是随其缠绕在一起。 卢定语说,哪怕学医的初心并不纯粹,却也在日复一日的耕耘中有了敬畏,敬畏生命的伟大,也感叹自身的渺小,因此长年累月不敢有懈怠,也从未敢愧对自己的良心,而今如此结局,实在痛苦,痛才发现内心其实从未后悔过学医,苦再也无法拿起手术刀,因此只有长眠下去,才是解脱。 而葬礼上,他的母亲则一直揪着任准,哭得站不直身子,她反复说从前那么苦都过去了现在再难好歹有份工作,怎么就活不下去了呢。任准却知道那种绝望,找到医学的光和失去的医学的光,发生在同一刻,很是足以磨灭生的意志。 去拉住更多绝望的人。 再想起自己学医的初心,任准只觉得讽刺,他想,现在这个复杂的当口,大概没有比医生们更绝望的人了吧?可那边,赵只今却目光澄明地看着他说:“不如你就把我当成你的安西教练,跟我一起做陪诊,去真真见见那些病人私下的模样?” 安西教练。任准想起这形容又不由嗤一声,他又不是三井寿。 可是,真的好想,再拿起手术刀啊。 072 小孩矫情爱抑郁,老人不可避免的要痴呆,至于剩下的精神疾病可全部概括为脑袋有毛病 “准备好了吗?” 应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次陪诊,但出发前,在蒋大佑反反复复的确认声中,赵只今不由心生疑窦,这之前,来雪、蒋大佑、祝清只说这是一位真大爷,因为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症,脾气不太好,现在看来,应该不至于如此简单。 “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现在又一起做事,你们不好给我挖坑的啊。”赵只今往下深问。 蒋大佑真诚地哭丧着一张脸,说:“没有,真的只是脾气大。” “那你这表现也是有些太过了吧?”赵只今又放下了戒备,想不管是贾大爷还是真大爷,脾气再大又能大到哪里去呢?她对自己的老人缘过分有信心,加之又有不少陪诊经验傍身,如此很是乐观的出发了。 * 家住朝阳区的贾大爷全名贾放薪,这个名字寄托着父母对每月能稳定收到一笔薪资的渴望。而在父母远去,生活富足的今日,他的名字,更多变成了一种调侃,身边的人都笑着称他为‘放心大爷’,而因为他为人很是板正,做事也是一板一眼地有条理,熟悉他的人也经常半开玩笑的说:“有你贾大爷,你就放心吧!” 可世事总在变化,人的变化更是由内而外的,贾大爷也没能逃脱这规律,从放心大爷变成了这么大一人了真不让人放心的一存在。 一年半前,贾大爷的老伴因为胰腺癌去世,好在从确认到去世只用了三个月时间,没受特别大的罪,走时她半躺在贾大爷怀里,对着一众儿女说这一世活得挺好,知足了。 贾大爷在老伴去世后,消沉了一阵,但也很快振作了起来,他身体还算硬朗,生活作息也是良好,平日在儿女忙不过来时会帮忙去接送下孙子孙女,剩下的时间便是跟老伙伴们一起去户外钓鱼和唱歌,算是很快恢复了正常的生活。 儿女们对此算是欣慰,但偶尔提起也会微微不平,觉得母亲在世时那般辛苦,那般任劳任怨,父亲不该如此轻轻浅浅地跨过这条死亡的河流,又道丧偶的男人甭管多大岁数都会想着再找一任,他们家条件还不错,若老头子不清醒,真找了个人来要替代母亲享福,那不知要平添多少麻烦。 贾大爷拢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其中女儿算是跟贾大爷关系最好,而在这件事上,她也难免担忧,不想有个后妈,同时她还自我调侃,“我们这个贾姓是真不好,什么好的期待,搭上这个姓,都白搭!要我说,爸让人放心了一辈子,这往后,还真是不好说。” 没成想,这调侃,一语成谶。 * 日子风平浪静的又过了半年后,贾大爷突然在家庭内部掀起了一场又一场的疾风骤雨,起因是为了一个女人,但这女人不是别人,正是他已过世的妻子孩子们的母亲。 老三贾兴芳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凌晨三点多钟,丈夫的手机骤然作响,她在正酣甜的睡梦中差点被吓到心梗,不满地翻了个身后带着训斥,“你怎么也不知道给手机调静音?” 丈夫则带着委屈将手机递给她,“老爷子打的。” 贾兴芳听闻此言,立马坐起来接通了电话,想这么晚了别是父亲出了什么事,不想,那面,父亲声音洪亮好似赶着去打鸣的公鸡。 “喂,别睡了,我有重要的事情要给你们兄妹几个商量。” “什么事?”贾兴芳警惕的问,生怕他们的担忧成事实。 不想父亲却道:“你们一个人给我打十万,我要开个服装店!” “哈?”贾兴芳摸了摸还热乎的被窝,只当自己还没睡醒。 那个凌晨,贾大爷接连给三个儿女致电,说了要开服装店的事情,儿女们只当他是呓语,谁也没认真往下问,敷衍地应付了几句说周末再说后,就又都睡了过去。 不想,没过几个小时,贾大爷便敲开了离得最近的老大贾兴国的门,在睡眼惺忪的他们一家三口面前发表了一番激情演说,直指一个主题思想,那就是他们的母亲辛苦操劳了一辈子,条件不好时吃穿用度都紧着孩子和他,条件好了些时仍未雨绸缪地要为孩子们节省,“她这辈子没什么别的爱好,就爱穿衣,但每次逛街都为了钱退而求其次,不要喜欢的就要便宜的,所以我要给你妈开个服装店,把好看的衣服一排溜地摆开。” 贾兴国一家先是愣住,而后面面相觑,像是听天方夜谭,半天讲不出半句话。 贾大爷敲了敲桌子,又说:“既然是为了你们母亲,你们兄妹几个也得出钱,先一家拿个十万出来吧。” 这时,贾兴国的儿子贾大爷的孙子开口了,他童言无忌的说:“可是再好看的衣服奶奶也穿不着了啊!” 贾大爷于是又被打开了开关,开始了另一番演说,情绪较方才还有递进,一会儿说起他结婚时妻子穿的那条红裙子,一会儿又说起北京九十年代开业的那家燕莎友谊商城,再就是反复念叨起妻子在时开玩笑说的那句我要是开服装店的就好了,一天换身衣服。 “穿不穿得着,这就是你妈你奶活着时的梦想,我必须给它实现喽。”最后贾大爷说,神情坚定,双拳也是握紧,语调也是高的差点破音。 贾兴国看着父亲那激动的模样,生怕他随时背过去,只能先行缓兵之计答应了下来。 晚上下班,他又紧急召开了家庭会议,一家人各说纷纭了两个小时后,推测父亲应该是在外面有了相好的,要给母亲开服装店是假,要给对方花钱才是真。于是他们排了班,要跟踪父亲,揪出那个不利于他们家庭和谐的女人。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完全打破了他们的猜想,父亲,开始变得奇怪不已。 他开始在夜里频频打电话给他们三兄妹,大谈特谈那过去的岁月,甚至有时干脆放下电话直接在清晨五六点登门,要他们带他去爬山、钓鱼又或逛早市。 服装店的事也被他一直记在心间,钱虽没到位,但他已经开始拉着做餐饮的老二贾兴正去看门面了。 家里的书房也是乱到下不去脚,纸张铺满了地板,上面满满当当写着不知是从哪里运来的开店经验,什么要开一家服装店,只需走好这五步,又什么,这些精品进货渠道,你都知道吗? 跟踪?不存在的,父亲就紧紧跟随在他们兄妹三人的身后。 贾兴芳想莫不是父亲寂寞想找个寄托,于是挑了一天做了一桌贾大爷爱吃的菜想要跟他谈谈心,但贾大爷在听完他们对他的担心和劝慰后,筷子没动一下。 “散了吧,服装店的事先搁着吧。”他神情恹恹地说,情绪很是低落,再然后就起身回了房间。 * 这之后,日子算是恢复了平静,贾大爷停止了激烈的进攻,亢奋不再,贾家的这一大家子也总算睡了个好觉,不过这样的生活没持续过半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他们的门又被扣响了。 噩梦再次重演,贾大爷又开始了他的梦想演说巡回演出,并较上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一次,他甚至要将名下唯一的一套住房售出用以支持他开服装店的梦想,子女们自是忙不迭的去阻拦,贾大爷却很理直气壮,表示早些年给了他们不少资助,帮助他们买房成家立业带孩子,现在他的钱花哪儿他们都管不着。 这明显非常的不现实。贾家三兄妹开始轮番上阵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却全都被贾大爷给打了,老大老二很结实的挨了一个耳光,老三则是被一把拖把驱除到门外。 事情到这里就很严重了,一次反常的背后大概率是受了刺激,接二连三的反常则不然。 贾家三兄妹猜测父亲兴许是心理或精神方面出了问题,马不停蹄挂了号,要带父亲去看医生,父亲却表现得更为愤怒了,初次见医生时便大闹医院,对着医生一阵猛烈输出,其中不乏各种脏话,当时负责陪着的老二和老三恨不能有地洞可以直接钻进去,心中的不祥预感进一步被放大,他们都觉得,父亲大概是真的出问题了。 第一次看诊很失败,第二次老二、老三都是不肯再去了,老大取出了十万放在布袋里,用利诱的方式带父亲去了另一家医院,北医六院,算是全国最好的精神科医院了。在那里,贾大爷被正式确证为OABD,即老年双相情感障碍症。 在这之前,贾家三兄妹压根就没听说过这词,他们对精神问题的认知可简单划分为三类: 小孩矫情爱抑郁,老人不可避免的要痴呆,至于剩下的精神疾病可全部概括为神经有毛病。 有了病就要治,但这病却不太好治,药物治疗、心理诊疗、家属看护都是必不可少,更甚贾大爷的配合度也很低,他也很难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有一次心理诊疗时差点就动手把医生打了。 至此,陪着老爷子去医院成了谁都不愿意接的烫手山芋,老大贾兴国表示,“我今年五十岁了,再被刺激几次,我也要得这什么OABD了。” 老二贾兴正最有钱,提出他可以支付父亲看病的所有支出,只求不再挨耳光了,“我好歹也是贾总哎!” 老三贾兴芳沉思,想了半天才想出一个借口,指出了很实际的一点,“我力气小,爸如果犯起病来要抽医生我可根本拦不住。” * 如此,这件事便兜兜转转落到了赵只今他们身上。 贾家自知这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所以给的陪诊费相当可观。 赵只今也被这一数字迷了眼,她乐观且乐呵,一大早便驱车到达了贾大爷家的楼下。 贾大爷今天三点多就醒了,老年人本就觉少,OABD的影响下,他的睡眠更是差了不少。醒来后,那空荡的房间只让他压抑,他溜达到了楼下,绕着小区花坛神经质的走走停停,嘴里不停念叨着那些叫他怀念叫他骄傲也叫他失落的过往。 赵只今因为提前看了老爷子的照片,很自然熟的走了过去打了招呼。 而贾大爷则用被黑眼圈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一双眼睛上下打量着她,半晌才抬了抬下巴,带着恩赐般的问:“你,知道SKP吗?” 赵只今:“哈?”完全摸不着头脑。 贾大爷又接着发话,“你如果能在SKP帮我支个店,我就把楼上那套房送你,三楼,好楼层,一百平,够宽敞。” 073 大爷我不要最对的,就要最贵的 贾大爷说着,抬头以四十五度角望着自家的阳台,赵只今也跟着抬起脑袋,没见着天上掉下的馅饼,只看见天上掉下的陷阱。 “大爷,您知道SKP是什么地界吗?” “不就是北京最贵一商场嘛。”贾大爷颇有指点江山的意味, “大爷我不要最对的,就要最贵的。” 赵只今第一次感觉早上的太阳灼人,她摸了摸脑门上的汗,认真的退缩,“我现在在SKP提一包都困难,更别说给您支一店了。” 贾大爷又上下将她打量了一遍,嗤了声后,道:“出息。” 爱吹牛,说话没边际,这是赵只今对贾大爷的初印象,但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陪诊前两日,她有专门学习OABD。 双相情感障碍是一种常见的精神疾病,多发病于青年时期,具体表现有情绪低落或高涨反复、交替,并伴有注意力分散、思维奔逸、语言增多等症状,而季节变化、应激事件、与亲人朋友的争吵等都可能会是诱发因素。 简单来说,患有这种病的人,情绪就像坐过山车一般,忽高忽低,高时会激动的高谈阔论,低时则抑郁的泫然泪下,全然不受控制。 而OABD则是双相情感障碍非典型的一种,一般指五十岁后发病的双相患者,相较于常见的年轻患者,老年双相患者会更容易兴奋躁动,也更容易被激怒,具体表现为爱管闲事爱吹牛,发病时伴有更强的敌意和破坏性。针对他们的治疗,也不那么容易,一是疾病本身对他们造成的伤害尤其是认知功能会更大,二是药物作用在他们身上的产生的副作用也更大。 关于怎么陪护老年双相患者,网上的资料大同小异,很空泛也很抽象,无非是多提供情感支持,情绪安抚,尽可能的倾听,不要有指责和批评。 赵只今一一翻完后,认为都不如自己这张国泰民安脸来的有效,她以为没有哪个老人会对着她这张脸刻薄,却忘记了病人从来身不由己。 * 陪诊正式开始了,贾大爷在最初便给了赵只今下马威。 他问赵只今,“你叫赵什么来着。” 赵只今毕恭毕敬,“赵只今。”并且为自己贴金,“只今只道只今句的只今。” 贾大爷却根本没在意,哦了声后,说:“我就叫你小叉吧。” “啊?” “你名字里不有个叉吗?” “哪里有个叉?” “赵,是不是走之旁加个叉。” 贾大爷有理有据,但脑回路实在清奇,赵只今简直叹为观止,而在她合不拢嘴间,贾大爷又嫌弃的说:“你这文化水平也不行啊。” “是,是得多学习。”赵只今努力扯出一个笑容,想不能跟一个病人较真,得充分照顾他的情绪才对。 贾大爷打了个哈欠,似是有些困了。 赵只今趁机提议说:“要不您先睡会儿,到了我叫您。” 贾大爷的哈欠声更大了,他懒散的靠着车座靠背,头开始有些往旁边歪,似是就要被周公召唤过去。 赵只今心里开始隐隐放松,想若能这么开去医院那可太好了,不想,下一秒,贾大爷突然悠悠道:“其实我对上次那个带我去医院的就很满意。” “祝清姐吗?” “对,她人很周全。” “那您为什么还换人呢?” “不想害她太辛苦。”贾大爷非常有自知之明的,“我现在可不好应付。” 有一个高喊救命的小人开始在心里跑圈,但赵只今还是尽力扯起嘴角露出一个笑,问:“那另外那个男生呢?您满意吗?” “不满意,他殷勤过了头,忒烦。” 赵只今不敢往下问了,怕自己也被攻击,而贾大爷则突然指着和导航方向相反的一边,声音也要大过导航,他下达命令说:“往那边,那边去,那边有家包子店,我要去吃。” 赵只今瞄了眼时间,还算宽裕,于是在下个路口调转了车头,想没有让大爷饿肚子的道理。 那家包子铺生意很是火爆,路边又没有正规停车位,赵只今排队排着排着便后悔了,很怕十块的包子让自己搭进去二百块。 屁股烧火般的买到了包子,赵只今迅速跳上了车,“您趁热吃。”她说着,又赶忙发动了车子。 但贾大爷却嫌弃的将他扔在了一旁,表示,“没胃口了。” “……”那只小人又在心间跑动了起来,但面上,赵只今却是平静,她甚至嗅了嗅空气中弥漫着的香味,问:“那我能吃吗?” 贾大爷瞥了她眼,“出息。” 赵只今当他默许了,一只手摸方向盘,一只手抓起包子,囫囵吞枣般地三两口下肚。 贾大爷看她吃得那样之香,本来低迷的胃口又有了些振奋,但他顾及面子,开口问的是,“你们年轻人平时早餐都吃什么?” “咖啡还有贝果。”事实上这是最近年轻人流行的早餐,赵只今自打重回底层,早餐都是水煮蛋又或麦片解决。 贾大爷于是又下了一个命令,“这样,你去给我买一份尝尝。” 赵只今啊了下,后悔不该接这茬,但她也不能把吃下去的包子给吐出来,只得靠边停车,搜索着离得最近的咖啡店,开过去。 许是看着赵只今有求并应的份上,贾大爷终于消停了一会儿,他拿着咖啡跟贝果像模像样的细细品着,间或说上句有得没得。 “这东西也不好吃。” “糟蹋钱。” “行吧,我也算洋气了一把。” …… * 贾大爷睡着了,赵只今许久没开车,今天是家属提出说怕贾大爷在就医途中自己跑掉她才从蒋大佑那儿把车要了来。而朝阳到昌平,距离不近,她难免开得更谨慎些,等终于到医院又费了一番力气找到停车位后,她已有了疲惫感。 赵只今小心翼翼的叫醒了贾大爷,贾大爷被吵醒,不满的哼了声,下车时用力将门带上,然后背着手走在前头。 赵只今忙追上去,和贾大爷前后进了门诊大厅。 一进门,贾大爷便指挥赵只今去取号,赵只今按着他手指的方向走了一多半却发现往那边去根本不是挂号处,但贾大爷却坚持自己是对的,非要赵只今继续往前走。 如此折腾了一番,两人去到号见到医生时,今天约好的CBT团体治疗已经开始了。 所谓的cbt治疗法即认知行为疗法,是一种被广泛运用的心理治疗方法,医生会通过一系列的交流又或是一些放松训练帮助病人改变消极的、负面的认知和思维模式,以期减少他们在行为上的失调。 前面,贾大爷已经有过几次单独的cbt治疗,而根据前几次的治疗情况,这次医生提出让他加入团体治疗,以减少他的戒备,让他能够放松些。 治疗是封闭保密的,赵只今把贾大爷送进去后,便候在了门外,眼下,她的任务是:不让贾大爷提前放弃治疗,以及不让贾大爷动手打医生。 * 来雪在咖啡厅,也在等候。 有关闫妍的事情还是没有解决,闫妍完全隐身,她的丈夫则是没有停止在跳脚,来雪想,他们夫妻大概已经达成了共识,要‘一致对外’,所以她也放弃了幻想,决心今天把这麻烦事利落的解决掉。 王晋鑫姗姗来迟,有关这次见面,他很心不甘情不愿,只想收了钱给母亲个交代也在妻子面前挽回些面子,但对方坚持说要见面给赔付,并还把会面地点约在了他公司附近,他再拒绝便显得像是在碰瓷了。 女人比王金鑫想象得要年轻许多,粗看应该只有二十出头,这让他想起近来看到的一些新闻,说现在的年轻人找工作难,同时也不愿意再做一些常规的工作了。 “那个……我只有十分钟,我们迅速聊迅速结束好吧。”王晋鑫一面看手表一面坐下,他装模作样的说。 来雪不愿被压制,在心里默数十秒,才不疾不徐地从包里摸出那份一早准备好的协议,说:“我以为还是不要着急的好,免得后面又有反复。” 年轻,却是很老练,王晋鑫对眼前的女人又新增了一个印象标签。 “嗯,也对。”他漫不经心的伸手去拿协议,又说:“你们早这谨慎该多好?” 协议很简单,不过两段话,大概意思是说,来雪提供的陪诊是严格按照医院流程和医生医嘱进行的,不能完全为孩子后续的发热负责,但出于友好态度还是愿意退还全部的陪诊费并给予孩子一定的营养费,若孩子又有其他问题出现,王晋鑫一方则不能再向来雪进行追责。 没什么问题,是可以立马签了拿钱的,但王晋鑫捏着那薄薄一层纸,没忍住要拿乔,“你知道即使我们签了这个协议也没啥法律效力的吧?” “没有吗?”来雪不买他的账,直接指出, “一般而言,只要你我是具有民事行为能力的成年人,且协议表达的意思真实合法,也不违背公序良俗和法律又或是其他人的利益,那么哪怕不用公证也是有法律效益的吧?” 装逼失败,王晋鑫怔了下后,露出不怎么好看的笑容,“你懂得还挺多。”而为了挽尊,他又掏出了张名片递给来雪,道:“我们也算是不打不相识,这样,如果以后你有法律上的需求,尽管来找我。” 来雪一早就通过朋友圈知道了王晋鑫是个律师,她很不想接,觉得这不吉利,没事谁想要跟官司沾上关系。 但是王晋鑫又说:“收着吧,你们这行,说的好听是新兴职业,说直白点,就是个还没有正经监管的草台班子,加之又跟治病相关,认识个律师总是好的。” 人糙话也糙,只是确实是这个道理,来雪不情愿的接过了名片,王晋鑫叶摸出笔在协议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来雪接过协议后又打开了跟王晋鑫的对话框准备转账,三千块,很是要她肉疼的一个数字。 王晋鑫又调整了下坐姿,想尽可能显出自己专业精英的一面,不想,下一秒,一个巴掌重重落在了他的后脑勺上。 074 骂人就是要用傻逼二字才有力,a和i两个原音一开一合,简单直给且荡气回肠、气势恢宏 是闫妍。 来雪吃惊望着身后突然的女人,对面被打的男人王晋鑫在一瞬的愤怒和迟疑后,也是露出吃惊的表情。 “老婆……”他略有结巴,问:“你怎么来了?” 闫妍眼尖的瞄到了桌上的协议,再定睛一看上面的内容,更觉气闷,二话不说便上手把它给撕了。 来雪这下没办法淡定了,就要从座位上跳起,想这一家人这是要碰大瓷。 可闫妍却将王晋鑫往身后挡了挡,和来雪真诚对视着。 “对不起。”她说。 “啊?”来雪实在摸不清这是哪一出了,只得沉默看向她。 闫妍继续,“对不起,这件事情都是我老公自作主张,事实上孩子会发烧是因为我们照顾不周让她着了凉,你不用给予我们任何赔偿,至于陪诊费更是你应得的。” “你胡说什么呢?我们不说好了吗?”王晋鑫去拉闫妍,不想她如此扫自己面子。 闫妍则一个甩手将他挣脱,轻吐两字,“傻逼。” 王晋鑫没听清一般,“什么?” 实在是妻子不怎么用如此这般的字眼骂人,有时气急了,也不过是一句白痴,又或是你脑子有病啊。 而随着傻逼两字的吐出,闫妍顿觉乳腺通畅,网上的骂人教学果然有用, 骂人就是要用傻逼二字才有力,a和i两个原音一开一合,简单直给且荡气回肠、气势恢宏。 * 今日原本是照旧忙碌也照旧平常的一日。 早上上班途中,闫妍收到来雪说今日约了王晋鑫协商退陪诊费并问她会否一起出现的信息后,虽厌烦丈夫跟婆婆的碰瓷行为,却也只是象征性的发信息给王晋鑫让他适可而止。 到了公司,叫人一直心悬在半空的优化名单终于公布,谢天谢地,闫妍是安全的,但同组的一个员工却被叫去约谈了,她早闫妍半年生产,两人因为这一层原因多了许多交谈,育儿或婆媳关系。 闫妍得知后,心里颇不得劲儿,而没一会儿,组长办公室里则传来了争吵声,女员工情绪激动的指责组长没有人情味,单身老女人一个,不体谅她们这些已婚已育的女人要兼顾工作和家庭的辛苦。 组长也很直白和犀利,说:“你休完产假回来后没有任何拿得出手的产出,我没看见你有在兼顾工作。” 几轮论辩下来,女员工没占到便宜,干脆冲到了办公区,开始拉同情分,一面回顾着生产之前的业绩,一面哭诉着自己生产后的不易,说到后面她也顾不得什么同事情分了,要拉闫妍下水,质问组长,“闫妍呢?她就做出成绩了吗?我看你就是针对我。” 闫妍心一惊,想为自己争辩几句,但事实是她这半年业务推动的确实很缓慢。 不想这时,组长开口,却是在为她说话,“至少,我没有在私下听到她说孕吐已经好了但躺在家里实在太舒服了,所以要继续请假,也没有伪造难产的医院诊断单好多休一些产假,更没有因为休完产假后的当季度可以不参与业绩打分而随意摆烂。一个忠告,下次淘宝找人ps假东西自己多检查几次。” 女员工应该是没想到那么些方方面面,组长都洞见了,她窘迫的站在原地沉默半晌,再度开口,语气软了很多,“我……我没有故意摆烂,也没想多占公司便宜,我,我确实是生产完后,睡不好觉吃不好饭的,情绪很不稳定,也没精神才怠慢了工作,但我一直在尽力调整的。” 最近的光景并不大好,拿了赔偿,乐得轻松,很多时候是一句自我安慰的调侃。 女员工又带着哀求为自己辩驳了一会儿后,看出走已是必然,改变了策略,说公司给的赔偿不合理,她还在哺乳,他们开除她是要多给补偿的。 闫妍想说拉倒吧,国家法定的哺乳期只有一年,你愿意多喂却不能多得,并且私下她们交流时,她明明白白的说过她早就断奶了,孩子也很天使过了百日就能睡整觉了。 组长也不买单,而后说了这样一段话,“我是没结婚没家庭没孩子,但是我不缺少共情。如若你真的是因为身体不舒服又或是情绪有问题跟不上节奏,我会帮你顶在前头,可你这样摆烂,影响的是团队其他女性的利益,让人觉得一个女人但凡有了家庭有了孩子在工作上一定就不再给力了。” “不是我们不给力,那如果男人带孩子给点力,我自然……” “我没工夫跟你扯什么男女平等,因为男女就是不平等,但在这种不平等下,摆烂没有用,反而会让我们的处境更糟糕,你不如把这力气用来去指导你老公多干点家务。” “说得轻巧。” 女员工眼神里有些许动容又有更多不忿,组长轻叹一口气,称,“就当我是理想主义者吧。” “你可不是理想主义,怀孕是很辛苦的,养育孩子更是艰难,你指望女人生产前后的工作状态一样,简直异想天开。是,是有那样的人,但那样的人有多不容易你知道吗?” …… 剩下断断续续的对话又持续了一阵,但闫妍已经听不大进去了。 怀孕时很累却仍坚持着要上班时,她一面佩服过那些坚持到生产前一日才休产假的孕妈,一面又责怪她们树立起了一个女人可以兼顾工作和生育的标杆,可现在看来,也是因为她们的不松懈,让这个还没办法做到男女平等的社会对已婚已育的女人‘网开一面’。 再接着,她又突然想起来雪的事,她不想做那损害‘女性利益’的一份子,不想这件事后,陪诊圈里流传起带小孩看病的妈妈最麻烦了,孩子出了事就会碰瓷你的说法,那么之后,那些迫不得已只能自己带孩子看病的妈妈们处境只会更艰难吧? * 来雪并不知道闫妍为何会突然出现,闫妍在一时的意气之后其实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去解决工作的、生活的、家庭的各种难题。 但人有时又实在需要那一点意气。 “那个……”闫妍又是一番诚挚的道歉和感谢。 旁边王晋鑫几次想阻拦,都被她给瞪了回去,外加一句小声的威胁,“别逼我大庭广众之下骂你。” 妻子今天确实是有些不一样。王晋鑫不再说话,不想真吵起来被外人看热闹。 事情完全偏离了预想,来雪除了僵硬站着接受对方的感谢和致歉,一时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 最后,闫妍无不真切的说:“那天真的很感谢你,不然我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一定能做上彩超。” 来雪像被当众献上了一面锦旗,耳朵微微发红,感到一些羞涩,“也没什么。”她目光不自觉的往四处飘,好避免和闫妍对视,最终却不自觉的落在了她的一双手上。 这一次,她手上的美甲是完整的,鲜艳的小花,开在已经过去的夏天之后,却也不显得突兀,有一种迟来却将好的熨帖感。 “很好看。”来雪夸。 闫妍愣了下后,反应过来,举起手,一面说着谢谢一面更清楚的将漂亮的指甲展现给来雪看,“下次有机会,我给你做个啊。” 王晋鑫对女人之间这突如其来的友情很嗤之以鼻,不明白她们怎么就上演起了这惺惺相惜的模样,但只有来雪跟闫妍知道,没有比这更好的萍水相逢了,她帮助了她,而她则反向回馈了她信心。 * 赵只今这边的情况则开始变得棘手。 CBT团体治疗后,贾大爷双手背在身后,颇为悠哉的走出了治疗室,赵只今见状立马迎上去,心里以为今天的治疗效果该是不错。不想一会儿后医生单独将她叫进了办公室,对着她说了个叫她很是为难的建议。 “我们还是希望病人能够入院接受更为系统的治疗。” “是……住院,封闭式的治疗吗?” 赵只今多问了一嘴,医生称是,而后她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她粗略的了解过,精神类疾病的入院治疗一般都是封闭式的,管理较为严格的,且出院时间不确定的,它的效果或许更好,但对病人的考验也更大,她隐隐为贾大爷感到揪心,诚然是因为家属的不得已才有了她这份工作,可她还是不禁去想若换成贾大爷自己的家人来陪诊,他会不会便可以继续留在家中接受更温和的治疗。 “这个……我们回去再商量下好吗?另外我大爷他的治疗效果不是很好吗?我刚看他出来的状态还挺不错。” 医生苦笑下,“他状态不错是建立在不配合医生治疗,扰乱一整个团队治疗节奏的基础上的。” 而后医生又亮出了贾大爷的脑部ct,说:“根据初次确诊和最近一次的脑部ct来看,病人的前额叶和颞叶的脑血流变化趋势都有减弱,积分值偏小,重心值偏后,这意味着病人的认知功能是在持续受到伤害的。这也是很现实的一点,精神类疾病每一次的发作都会对大脑造成不可逆的伤害,老年人受影响更大。考虑到现在病人现在病程还比较短,我真心建议你不用犹豫,尽早入院治疗,争取更好的疗效,也减少以后得复发,这样老人之后的生活质量也能得到一定保障。” “行吧。”赵只今想她也只能之后如实将这些信息转告给贾大爷的家属。 医生则又继续补充说:“还有一点我得再次强调,不管你们有多忙,一定要监督病人按时服药。一般而言,服用莫三嗪是很容易出现致敏现象的,但你家老人一点没有副作用显现。” 得,大概率是没有怎么吃药。赵只今心中对医生隐去的后半句话了然。 谈话到这里就要结束了,赵只今则开始在心里复盘,想还有什么没有问的重要问题。 “那个……医生,我能问问我大爷在刚才的团队治疗里的具体表现吗?”她想总要获得一些更详细的信息,才好显得医生的住院建议显得靠谱。 医生张了张嘴,还没来得及回答赵只今的问题,门,被推开了。 075 哎呦我说命运呦 赵只今想,若表情有ost,那么现在她的脸一定在悲戚地播放着那一句: 哎呦我说命运呦。 将门重重推开的人正是贾大爷,他应该是站在门外很久了,听到医生要将他‘收押’的信息,异常不满。 “你个大傻逼,我@#¥%……%*&()……” 贾大爷双手叉腰,中气十足的开始了他的叫骂,随之而萦绕在医生办公室的还有一种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气势,压得赵只今直抬不起头来,她弱小又无辜,只想有个消声器,好把贾大爷那各种匪夷所思的骂人的话都给bi掉。 医生见多不怪的听了一分钟后,看着傻掉的赵只今,有些无奈,提醒,“病人家属,麻烦你安抚下病人,叫他不要这么情绪激动。” 赵只今这才回过神来,艰难的走到了贾大爷跟前,但她还未开口,贾大爷便道:“闭嘴。” 门外则已有两位护士在严阵以待,她们神情紧张且严肃,好像只要贾大爷再有一点过激的行为就会上前来给上他一针镇定剂。 赵只今可不想自己的陪诊对象挨上那么一针,只得尽全力的拦在贾大爷前面。 “大爷,您冷静点,没说非要让您入院,咱们回去再……” “回去宰?我现在就要宰了他!” 贾大爷更激动了,赵只今的心也更凉了,想这是什么天杀的谐音梗啊。 两个护士感觉情况不对,下一秒来到了贾大爷身边,开始帮忙劝说:“这位病人,请您冷静一点,家属,您也拉着病人点,我们……” “老子再说一遍,老子不是病人,老子脑袋没有任何问题,你们别想再在我身上捞钱了。” “说什么住院好,分明是住院能让你们捞到更多的油水。” “我他妈的今天就要肃清你们这群黑心医生,¥#……%&……E#!……” 只隔两三分钟,贾大爷的骂人功力又有精进,并且他又向前横冲了好几步,不断挥起的拳头差一点就要落到医生身上。 赵只今联合两个护士想要将他往后牵一牵,贾大爷的力气却是大到超乎她们的想象。 “大爷。”赵只今去抱贾大爷的腰,已经绝望的要哭了。 两位护士的其中一位则对着门外路过的同事喊,“帮忙叫下保安。” 但在那位同事回复之前,一位看热闹的病患则先喊,“干他丫的,嘿,天天就知道要老子吃药,老子精神好的很!” 情况越来越不可控了,赵只今只觉一双胳膊愈发无力,贾大爷也就要冲破她的阻拦。 “大爷!你听我说。”大脑一片混沌之下,好像只得跟着一起疯了,赵只今眼一闭心一横,几乎使用喊的,“我答应你,我一定帮你在SKP盘个店!” 房间立马变安静,贾大爷也似被施了魔法一般恢复了平静。 “你说什么?”贾大爷问完不等赵只今回答又迅速说:“你说话算话。” 哪怕明白在场各位除了贾大爷不会将她的话当真,赵只今也还是觉得有些羞耻,一是这毕竟是谎话,二是这简直堪称她吹过最不可一世的牛逼了。 “我说话算话,我一定帮你在SKP盘个店,专卖各类漂亮衣服,我们一起做强做大。”她甚至把他们陪诊小店的口号都安了过来。 而贾大爷则突然的羞赧一笑,摸了摸后脑勺,“那倒也不用,我只是想开一家服装店,普通点也没事。” 赵只今:“……” 赵只今不停弯腰鞠躬,一面致歉一面迅速往医生办公室外退。 走廊里,贾大爷心情大好,双手交叉在后面,又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模样。 这一天,快结束吧!赵只今在心里呐喊,面上则堆起和善的笑容,“大爷,我们走吧。” 贾大爷的兴致明显好了不少,甚至开始唱,“走走走走啊走,走到九月九。” * 一切好似都朝着平稳进阶,赵只今平稳的取了车,平稳的扶着贾大爷坐上了副驾,平稳的扫了停车费将路驶出医院。 已经要到中午了,医院附近的拥堵却没有太大的缓解。 赵只今被堵着无法变道,只能手扶着方向盘尽可能地耐心等着。她也想跟贾大爷唠唠闲磕,却怕多说多错。 “我们什么时候去考察啊?”却不想,贾大爷突然问。 赵只今的注意力全在车外糟糕的交通上,大脑一时短路,没反应过来,问:“考察什么?” 这句话一脱口她便感觉不妙,而果然,当她微微侧过身去,只看见贾大爷那张又变得愤怒起来的脸。 “啊……您说SKP啊。”赵只今慌忙的往回找补,“下周?下周我们找个时间一起去现场看看。” 贾大爷却不那么好糊弄,“我真是走了眼了,被你这半大不大的丫头给糊弄。” 他愤怒又带着些许伤心欲绝,仿佛赵只今做了天大的恶事,赵只今被这情绪迅速裹挟,张着嘴,一时竟不知该继续圆谎,又或是实话实说给予些象征性的安慰。 而贾大爷已不愿受限在这狭小的车厢内,趁着赵只今发愣,迅速打开了车门,然后又是重重一摔。等赵只今回过神来,只见着那倔强的背影不顾及车来车往,直接要横穿马路。 简直要了命了。 赵只今心中一声哀嚎,后方也响起一阵刺耳的喇叭声,她往前定眼一看,前面不知什么时候多出了一段顺畅,而她也再来不及多想,松了刹车往前开了一段后,一个拐弯将车停在了一旁的非机动车道上。 接着,赵只今迅速下了车,开始沿着车流去追贾大爷。 恰好遇到处绿灯,被堵久了的车一溜儿地往前奔去,没有任何要礼让行人的意思,更何况还是一个要在机动车道上横冲直撞扰乱交通秩序的人。所以,贾大爷被成功困在了路中央。 赵只今看着他,只觉他像一头愤怒的公牛,低吼着,踌躇着,不知什么时候会被彻底激怒,而后不管不顾的奔向某个方向。 不管是哪个方向,那都很危险,赵只今开始试着抬起手臂,想要叫停跟前的车,好到达贾大爷跟前,结果却只听得耳边继续传来车飞速开过的呼啸声。 “大爷!贾大爷!”无奈之下,她只能转而向贾大爷挥手,好获得他的注意,“您先待在那儿,等我去找你。” 贾大爷见着赵只今,则是更加激动了,立马将后脑勺对向她,然后要往马路那边冲,而与此同时一辆车也在向贾大爷冲去。 “贾大爷!”赵只今感觉心就要蹦出胸膛。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她自然是无法拉住他,但下一秒,她却见着一个站在路边的身影迅速将贾大爷拉了过去,并且那辆原本车速很快的车也在关键时刻做了减速最终急刹停了下来。 “你大爷的,看好你家老人啊。”不过司机没那么平和就是了。 而那位及时将贾大爷拉到安全地带的人则向车主赔笑道:“是我们的疏忽,抱歉啊。” * 虚惊一场后,赵只今只觉虚脱,但她还是强打起精神趁着终于到来的红灯赶紧到达了路那边。 “谢谢啊,真是太谢谢了。”她想也不想的无脑致谢,甚至没去看面前站着的人究竟是谁。 那人则说: “那KTV的钱我就不给了。” “哈?”赵只今一头雾水的抬起头,而后愣住,“任准?” 北京太小,缘分太密,不过并不等赵只今发出这样的感叹,那面贾大爷背着一双手又要逃跑。 赵只今感觉要人命的历史总会一而再再而三的重演,又或是男人至死是少年,总爱竞走。 总之继上一次跟在任准身后在街道奔走后,这一次她又一路追着贾大爷往前赶,不同的是,这一次,她心里生出了几分认命。 “我没骗您,我是要带您去SKP考察来着,你总不能不允许我短暂的跑个神吧?” 赵只今决定了,还是得说谎,毕竟贾大爷对开店的执念那样之深,说实话只会让他更加愤怒,而她根本没有信心把愤怒的贾大爷送回家。 贾大爷一脸的不屑,问:“现在你不跑神了吧?” “不跑了。”改跑酷了。 “那你说说你准备个怎么考察法。” “我……”这个考点确实有些超纲,赵只今愣住了,回归赤贫,每天跟着物美超市的打折宣传单买菜,她连SKP那建筑外观都记得模糊了。 “哼。”贾大爷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样子,抬脚就又要往前去。 赵只今赶忙拦在他面前,顺便用眼神示意任准别光跟着,也上前帮忙说两句。 但任准却是沉默,一副摆明了要看热闹的架势。 “我吧……我想了下,其实在SKP盘店对您来说没那么合适。” “你什么意思?” “您想啊,您开店,那是为了已故大妈的心愿,但大妈喜欢的是什么,是物美价廉啊。我先说啊,绝不是我买不起才这么说的啊,是SKP的一些衣服真是丑爆了,有些衣服,是胸也保不住,臀也兜不住,那大妈能看上那样的衣服吗?另外,我知道大爷您不差钱,但是咱们盘个月租好几十万的店,卖百十块的衣服,有钱它不是这么个糟蹋法不是?” 贾大爷听进去了,开始陷入沉思。 赵只今趁热打铁,“所以我觉得啊,我们可以先从网店开始。” “不行。”贾大爷又变得有主意起来了,“必须实体店。” “行行行,实体店。”赵只今脑袋转很快,“但我们可以先挑个便宜点的店面。” “便宜的没档次。” “我们可以靠装修呀,您看现在蜜雪冰城和瑞幸多火,这证明便宜也是可以有好货有格调的。总之我们可以先在您家附近盘个小店,然后同时开个网店,做做直播,线上线下一起抓,主打一个两面开花……” 靠做梦一飞冲天,赵只今这可太有经验了,于是开始了口若悬河的一番演说。 贾大爷明显被说动,但却故意露出犹豫的神情,“靠谱吗?” “怎么不靠谱?现在商业市场的逻辑是什么?得下沉市场者得天下啊!您别觉得小店不上档次,去SKP消费的那都是冤大头,我们普通老百姓讲究的就是一个性价比,若再在性价比上增添那么一些审美和服务,那简直是皆大欢喜。” 赵只今说得天花乱坠,连自己都要信服了,贾大爷也终于被糊弄住。 “我吧……我其实也没想做那么大,一个小店就可以了。”他这么说着,开始往回走,全然忘记了早上见面时便迫不及待说出的那要在SKP盘个店的豪言壮志。 赵只今终于松口气,跟上前,任准也自然的走到了她身旁,她对他的袖手旁观很是不满,故意装不认识,说:“刚才谢谢您啦,我们这边没什么事了,就不麻烦你了。” 任准一怔,正不知怎么回答时,前面贾大爷被吸引过来了,他才想起方才马路上的惊险,责怪赵只今怠慢了人家,而后自己则对着任准一番端详,直看得任准心里发毛,才说:“小伙子,我看你挺靠谱,你说说,刚才她说的那些东西靠谱不?” 赵只今只觉眼前一黑,想今天的苦难循环究竟还有没有完! 076人在疲累时,最想寻求的似乎便是‘我值得’,这个时候,贵的比好吃的更直观 直到中午快两点,赵只今才将贾大爷送回到家中。 提早等着的三女儿贾兴芳略有不满,表示这都过了饭点了,他们的效率也未免太低了,更甚也不考虑老人的身体。 “老人可不比年轻人,饿一顿不打紧。” 赵只今解释他们也想带贾大爷去吃个便饭,是贾大爷非坚持回家,说自己肠胃脆弱,吃不得外面那些油大的。 贾兴芳知道父亲现在的脾气,也不再多说。 赵只今想拉过她跟她详细聊聊今天就诊的情况,但刚开了个头,便被打断了。 “这些你跟我二哥说去吧,你是他请的,钱也是他掏的,你们沟通更合情合理。” “但……” “行了,就这么定了,我去看我爸了。” 贾兴芳明显不想沟通,赵只今怕拉扯下去再把贾大爷给引来,反倒生出事端,另一面,她清楚听见贾兴芳转身进小区时略有不满的在叨咕,说:“请个外人,怎么想的。” 就……也还算是顺利吧。赵只今自我安慰着,回转过身,刚好看见站在树下神色晦暗不明的任准。 “走吧。”她没了和任准斗嘴的心情,先甩着马尾走在了前头。 任准跟在后面安静走着,直到快出小区时路过一家小卖部,才说:“买瓶水。” 方才一路,他都被贾大爷揪着不停要输出,现在只觉得嗓子干到冒烟。 “我也要。”赵只今忙了一上午也是忙到连口水都没喝,于是也跟着进了小卖部,并提了个需求,“要最贵的。” “最贵的?”任准被逗乐了,“那我给你抗一件红牛。” 话虽然这么说,但任准还是从货架上挑了瓶最贵的果汁下来,然后在付账时又摸了一包糖,一起递给了赵只今。 “想吃什么,我请客。”他又说。 赵只今认真想了下,如实作答,“怎么办,我还是想吃贵的。” 人在疲累时,最想寻求的似乎便是‘我值得’,这个时候,贵的比好吃的更直观。 任准哈哈笑出了声,并爽快答应。 “对了。”赵只今则想起另一件要紧事,“你怎么会在北医六院那边?” “我吗?”虽然不准备隐瞒,但任准还是不自然的摸了摸鼻子,而后才答,“我来看病。” * 北医六院有专门针对失眠障碍进行的认知行为治疗,任准今天接受了第一期的治疗。 卢定语走了,他在悲愤过后又有认命,这是一条注定不明朗伴有崎岖的路,却也是冥冥之中他一定会去走的路,从前是,眼下,多了一个人的遗憾后,更是。 “这样啊。”赵只今在认真听完任准的话后,装作不经意的模样,“那挺好,只要开始治疗,肯定能好很快。” “嗯。”任准则是不置可否淡淡的一声。 “啊,对了。”赵只今又又想起一件要紧事,这次她声音要大上许多,也引得任准更加认真的去看她。 赵只今要说的事叫她颇为为难,被任准这么一看后,这为难又增加了几分。 “你别这么看着我。”她提醒。 “哦。”任准没有啰嗦,直接调转了目光向前看去。 “说来也巧。”赵只今简单叙述了下在陪珍中跟陆心怡偶遇的事情,然后露出尴尬的一笑,称这之后陆心怡总发信息邀她出去,她拒绝了几次后,她便搬出了任准父亲的生日会,要她一定得参加。 “她说我拒绝了她那么些次,这次不可以再拒绝了,还让我拉着你一起去,我当然没权利拉着你,但……”赵只今絮叨到自己都有些烦了,索性心一横,说:“但我可能得去,因为她给我介绍了好几个新的陪诊客户。” 但还有她没好意思说出口的话,那些陪诊客户也都是有钱人,给钱很大方,但陪诊内容却都出奇的简单,像请他们去只是为了凸显自己做什么都有人服务一般。 她紧张的看着任准,却没想到他的反应照旧是平淡,“那就去。” “啊?” 任准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又道:“去吧,我爸非常的人傻钱多,一般生日宴,都是只选贵的不选对的,澳洲龙虾贝隆生蚝黑金鲍管够。” “我又不是谁的饭都蹭。”赵只今略有不满,但又实在不够理直气壮,毕竟她确实承了陆心怡的好。 任准看出她的不得劲儿,又不知该怎么找补,思量了一会儿后,说:“我也去,一起吃顿好的。” “但你……” 赵只今已经完整了解到了任准遭遇的那场来自家人的医闹,简单来说就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任定被查出小脑扁桃体下疝,这是一种先天性发育异常的疾病,主要表现为小脑扁桃体部分进入枕骨大孔,进而造成头痛、吞咽困难、眩晕等症状。这类疾病分为四型,任定确诊的是相对最轻的Ⅰ型,再结合具体的临床表现,需要通过手术扩大脑干周围的硬膜好减轻对脑组织的压迫。 这手术难度较高,风险不低,但在任准所在的天坛医院,则相对成熟,颇有口碑。这一点,网上能查到,任定入院时,任准也有跟任广辉交代,任广辉和陆心怡于是也终于从最初任定确诊后的慌乱中回过神来,安心等着手术。 原本一切该是很顺利,但陆心怡却坚持要任准也参与手术,说是这样她才能放心,任定也用一汪浸着泪的可怜眼神看着他,说哥哥救我。任准对任广辉和陆心怡都是没什么耐心,但对这个乖巧爱黏着自己的弟弟却总是没法拒绝,他答应了下来,然后向章挺申请了做这台手术的助理。结果却是又引发了新的意外,陆心怡不知道是从哪里听说了何家的‘旧闻’,认定任准也一定携带着那‘危险’的基因,她立马变了态度,说什么也不要任准参与到手术中去。 任广辉是带着任准去做过基因检测的,于是勒令陆心怡不要无理取闹,可陆心怡却跟着了魔一样,认为任广辉是要害任定,这男人自大又自恋,把传宗接代看得无比重要,结婚前对她一面考验又一面挑剔,反复说着对优生优育的看重,简言之,他的基因是很优秀的,不是谁都配得上的。而在儿子检查出生病时,陆心怡从他身上最先感受到的也不是担忧,而是一种怎么会。比起儿子的安危,他更在乎的是自己的基因有没有得到完美的继承。 两人在医院走廊里争执了起来,任广辉说了很严重的话,将任定会生病这件事情全都归咎到陆心怡身上。 “孩子会生病,还不是你这个当妈的没照顾好,你现在有什么脸在这儿闹?” 而周围已被吸引了不少人驻足,叫陆心怡难堪的就要抬不起头来,嫁给任广辉后,她学着虚张声势,让自己看起来足够体面和漂亮,而这背后的资本都是任广辉给的,他若不给她面子,她便立马现原形了。 陆心怡爱这份体面,又恨这背后的被拿捏,但在那一刻,这些情绪都敌不过她心中的恐惧,她怕失去任定,怕被任广辉抛弃,怕重回去那要辛苦讨生活的日子里。再然后,她在围观人群中看见了任准,曾经她很庆幸任广辉的这个儿子不争不抢只想安心当个医生,此刻却无比厌恶他,凭什么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所有偏爱,被追着塞资源却还表现清高,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想到此,她上前捉住了任准的胳膊,对着他一顿谴责,将他描述成了患有遗传疾病,拿手术刀只会草菅人命的无良医生。 “说起来,怪不得陆心怡。”任准再回想那段时间,只觉得所有糟心事都赶在了一起,小姨的意外,卢定语被砍伤,自己负责的患儿出现术后不良反应,而陆心怡的事只是在他承受力到临界点时稍微推波助澜了那么一下,而后那位患儿家属对任准的治疗提出质疑,并在医院拉起横幅讨伐他,则更不在陆心怡的意料内了,说到底,她也只是个脆弱的母亲而已。 赵只今没有回应,哪怕当事人表现大度,她也还是想保持谨慎。 “我吧。”任准迟疑了会儿后,苦笑一下,道:“不当医生这件事情,怪不得医闹,是我自己心态出了问题。” “什么问题?” “就……感觉这么多年的付出都是白费,我还是救不了我最想救的人,并且,也拉不住绝望的人,甚至,我的初心充满自以为是,我以为病人一定是绝望的,需要救治的,但其实……” 说到这,任准又是一个苦笑。 赵只今明白他留白里的所指,仍旧是沉默,医患关系似乎是比疑难杂症还要艰难的课题,至今仍未有人能给出让医生和患者都满意的答案。 天气开始转凉了,路边开始出现了卖烤红薯或糖葫芦的小摊,赵只今看了看不远处停着的车,忽然改变了需求,“我不想吃贵的了。” “啊?” “给我买个烤红薯吧,要最大的,刚烤好的那种。” “你确定?” “嗯,吃点暖和的吧,那不比贵的强?” 077 有时候,还是得有男人,没有男人,你都不知道你能有多气愤 烤红薯,一人一半,趁热吃,刚刚好。 而除了红薯,任准还在摊位上顺便买了些别的零食,糖雪球、鱼皮花生和江米条,赵只今当时没吃,等回到家停好车后,将其全部抱在怀里,然后一路小跑着回了家。 她的心情带着些欢快,有一种小时候一颗糖果管一整天晴朗的感觉。 只是屋内的来雪却是阴沉着一张脸,她盘腿坐在茶几前,对着电脑噼里啪啦,猛烈输出,再看她身上的衣服,赵只今只觉得眼熟。 “这是我的T恤吗?” “嗯,借来穿穿。” “你不是不喜欢这种花里胡哨的款吗?”赵只今走近了些,感觉今天的来雪有些不一般。 “是不喜欢,但这件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这件的牌子很切合我今天的心情。”来雪说着,抬手对着回车键一个猛烈敲击,宣告着手头的活大功告成。 而赵只今看了看她身上那大写的几个字母——GANNI,又看了看她的表情,称,“亲爱的,你不用穿这衣服,也有那种气势。” “谢谢你哦。”来雪站起了身,走到餐桌前给自己倒了杯水,然后示意赵只今去电脑跟前看她刚完成的那篇公号文章。 结束和闫妍陪诊后没写完的那篇文章,在今日见了王晋鑫后倒是有始有终了。 有时候,还是得有男人,没有男人,你都不知道你能有多气愤。 * 来雪简要说了今日发生的一切,让赵只今看文时有了更深的代入感,“什么人啊,干他!”她义愤填膺,同时又有赞赏,“你这篇文,写得太好了。” 来雪摆手,不吃这一套。 赵只今对着屏幕,若有所思着,过了一会儿后,她小心翼翼的请示,“话说,我能把这篇文章发给专业人士看看吗?” 来雪皱了皱眉,“什么专业人士?” “就……”赵只今划开手机,调出巨朝星的公众号展示给来雪看,顺便介绍了下跟他的渊源。 来雪粗略扫了几眼,并没有真的入脑思考,但她看出赵只今对运营公众号这件事情的热忱,虽然她对上次舆论翻车事件仍有忌惮,但终究还是不忍心泼冷水,人都得向前看,也不好守着一件事一板一眼的不允许有延伸。 “你看着办呗,毕竟是你主导的。”来雪松了口,也没有附赠什么别的嘱咐。 赵只今组织了下语言后,给巨朝星发去了信息,言辞恳切的请他就标题和内容指点一二。 巨朝星几乎是秒回信息,但回复的内容却是跟赵只今的请求八竿子打不着,他非常言简意赅,只问:“任准近来可好?” 赵只今:“……” 巨朝星嘴贫了几句后,倒是很爽快的答应了赵只今的请求,并承诺晚上回酒店后就看。 他近来飞去了云南,去采访一位自己制药救孩子的家长,他的儿子患有罕见病,罕见到什么程度呢?一句话便有够叫人绝望——市面上根本还没有针对这种疾病的药问世。 这是很残酷的一件事,哪怕你的希冀已降低至最低标准也还是一种奢望。 赵只今有些唏嘘,关了手机后开始放空,这一天,鸡飞狗跳,着实有些累人。 那面,来雪已经在吃她带回来的零食了,对这些彷佛从儿时穿梭而来的小东西,她一口接一口的,停不下来。 赵只今听见她如仓鼠一般的动响,移坐到了来雪跟前,用手指拎起一颗糖雪球,放进嘴里,细细品起来,是老式白砂糖的滋味,很不符合现在零食主打的不含反式脂肪酸的调调,但赵只今跟来雪吃着,心里都莫名的很熨帖。 “你今天怎么样啊?”来雪这才想起问贾大爷那边的情况。 “你还敢问?”赵只今长叹一口气,又起身回到了原位,她摸起手机,要去给贾兴正打电话。 贾兴正正在忙,在第三个电话打来后才借着客户去卫生间的空隙接通。 赵只今本来就要放弃,听到那边突然传来的男人的声音,赶忙恢复严阵以待的架势,热情又不失专业地汇报着有关贾大爷今天的看诊情况。 “所以,这边医生建议他入院进行治疗,但……” 其实应该是将贾大爷送回家中就打这个电话的,可赵只今心里有未能完全确定的部分,她无法回避贾大爷看似荒腔走板的背后那双透着光亮的眸子。人老了,眼睛通常也变浑浊,但贾大爷的眼睛里亮着的那部分却让人无法回避,赵只今总觉得,他想要开店并不只是疾病在作祟。 赵只今想要跟贾兴正有一些更深入的交流,让他多给贾大爷一些关心,帮助他解开想要开店背后的‘心结’,不过,她的但字刚脱口,还未来得及拉出转折,那边便匆忙的给答复了。 “哦哦,那就住院吧。辛苦你了啊。”贾正兴很迅速的给了答案,接着不等赵只今再说话,便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听着那匆忙而至的忙音,不很意外却是有些恍惚。 来雪见赵只今握着电话愣神,问:“怎么了?” “家属一句都没多问。”陪诊费已落袋,赵只今也说不清自己在失落些什么,“关于自己爸爸是否真的需要入院治疗,怎么个治疗法,要治疗多久,又需要准备些什么,一句都没问。” * 病人家属可以一句不问,但经历了王晋鑫的事情后,有些话,来雪以为必须要说,另外还有一些事,也得准备起来。 “你这样。”来雪要赵只今打开手机,将今日陪贾大爷看诊的过程详细写了下来,另外还有就是医生给的诊断结果和治疗建议,也要好好写下来,“只有这样,以后万一出了什么事,才算是有据可查。” 而等赵只今发完信息后,来雪又约了蒋大佑、祝清去到家附近的麦当劳开会。 星巴克还是太贵,实在不适合他们这种处在创业初期且说不定一直都要苟在创业初期的团队。 会议的内容并不复杂,一项是做好陪诊后的文字记录并发送给家属做好确认,二便是去考证。 “红十字救护员证,简称急救证。”来雪想,常往医院跑,指不定哪天便会碰见一些突发状况,有一些专业技能傍身才不至于太被动,另外还有一个证,叫做社群健康助理员证,考取这个证书需要学习的知识更为全面也更为丰富,包括基本的卫生健康知识还有一些和医疗有关的法律知识,但相应的它的报考条件也相对高些,需要具有相关专业背景以及相关职业经验,而来雪他们都不在这个‘相关’当中。可来雪还是觉得,有必要先找来相关的资料学习一下。一是这些内容确实跟陪诊挂钩能起到许多的帮助作用,二是她想说不定哪天陪诊师这个职业就得到了人社部的认证,到时候若有相关证书,考试的内容应该也是万变不离其宗。毕竟,社群健康助理员这个职业也是前两年才被认证的新职业。 另一面,来雪还拉出了这段时间来陪诊客户的画像资料。意料之内的人群是老人、妈妈和外地患者。这其中,老人受限于对各种自助机器的不熟悉,他们在科技面前似乎要更苍老一些,妈妈跟外地患者则是充满各种无可奈何,要照顾患病的孩子是育儿中颇为艰难的一环,而有些医疗资源只集中在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意料之外的人群则是年轻人,来雪他们都发现,虽然年轻人熟悉医院各种自助化的服务,可对于独自看病这件事却不能完全‘自助’。孤独不可耻,可若有个人陪着还不增添负担,也是很好的,吃饭能有饭搭子,摸鱼能有摸鱼搭子,拍照能有拍照搭子……那么看病也可以有搭子,虽然要收费,但也是值得的,特别是对一些I人而言。 蒋大佑就有过一次很有趣的陪诊经历,对方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生,身上最明显的标签便是二次元,她是一个自由画师,非常热爱cos,会穿漂亮的洛丽塔出门。够张扬吗?但其实那只是表象而已,事实上,她I的不能再I,现实生活中连最平常的交流都叫她紧张,所以她极尽可能的躲在屏幕之后,用文字沟通,又画画表达。 而看病于她,真是太难了。跟医生对话时,她总是慢半拍,而偏偏所有医生都很赶时间的样子,所以她感觉每次看病都是看了个不知所以然——等待一小时,问诊三分钟,出门后,不知所以的百度半天。 【我没什么太多要求,就帮我把我的病尽可能的问清楚就行。】二次元女生抛出需求。 过了会儿后,又接上一句,【必要时候,能帮我怼下医生也是好的。】 二次元女生描述说,她总被医生说胆小,说她的病根本不是什么大问题,甚至不值得她兴师动众的跑来医院一脸沉重的坐进诊室,可她很不认可这个观念,国人似乎总擅长忍耐,尤其是老一辈,认为人吃五谷杂粮难免有个头疼脑热,抗一抗也就过去了。 【我就是忍不了疼。】二次元女生没说,她有次去看病是因为痛经,医生先照例给她开了些检查,在确认结果并无大碍后,只叫她以后在这样的特殊时期多注意休息即可,是她有次上网偶然刷到一个分享贴,才发现,她其实是可以吃止痛药的。那位帖子的主人说,她是在国外留学时才发现有着痛经困扰的外国同学,都会在经期服用止痛药,而她从小接受的教育却都是忍耐,忍到什么时候呢?生了孩子就好了。而她在认真查阅了许多资料后认识到,现在市面上允许售卖的止痛药都不存在成瘾问题,而至于副作用,看个人体质,会有但一般也很快就会代谢掉。总之,止痛药绝不是什么万恶的存在,是药三分毒也过分武断了些,人面对痛感时也不止有忍耐一条路径可选。 二次元女生很坚持,有不适就要及时看医生,她说不清楚就找人帮她说清楚,面对说她大惊小怪的医生,也要借助他人的嘴回击回去——这不是大惊小怪,这是合理且有必要的健康管理。 078 我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倔强的女人 王晋鑫的事是个警钟,来雪顺着这鸣声将陪诊的程序进一步规范化,又给每个人都报了急救培训考试,并还让大家注意要根据不同的陪诊对象制定不同的陪诊策略…… 一切都似乎朝着更有序也更良性的方向行进着,虽然,离做大做强,仍是十万八千里远。 祝清感觉自己离家乡也走出了十万八千里远,自从从老乡的房子搬出去后,她算是彻底切断了跟老家那边的联系。再者随着陪诊接单量的增加,她也逐渐走进了一个流漫陆离的新生活里。 在这个生活里,她身上再没了那些标签,黎志水的太太,一个好命不用上班的女人,漂亮当过明星,生不了孩子,算是个不错的继母。而她也不用再听那些屁一样的训诫——你条件好帮衬下娘家也是应该的,没了我你算什么,再漂亮的女人不听话也是无用,甘蔗没有两头甜你不用上班赚钱也没什么不满足吧……再就是那件腌臜的龌龊事,祝清实在是不愿意往下多想了。 还是多看看现在吧,现在她有了一间温馨的小屋子,租金不高,房东神秘却给予了她最大的善意,她做着一种很新的职业,和几个可爱的充满朝气的年轻人一起,这工作不很稳定像开盲盒,却也给她贫瘠的人生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见识和乐趣,还有……一件最贴合她内心某个角落叫她获得平静甚至让她感觉有机会彻底逃出命运获得新生的事——去给何云书读书。 她曾是她的粉丝,而现在,祝清以为,自己已变成了何云书的粉丝,她幻想某日如她一般勇敢,再不受所谓命运的捆绑。 * 周一,很罕见的,赵只今、来雪、蒋大佑、祝清四个人都有陪诊单,并且还都不止一单,而祝清的其中一单,更是从早上忙到了晚上,虽然中间隔着很长的间歇,但在一天里,为着一件并不算复杂的事,折腾两趟,还是叫人有些心累。 杨芮第一次找到陪诊小铺咨询有关陪诊的相关事宜是在一个多月前了,当时她咳嗽了一周多,吃药、梨汤、润喉糖三管齐下都是没作用,于是便想着去做个肺部ct,羊了个羊后,许多人的肺部都出现了些许不适,肺部ct一下也成了体检的必须项目。 这是个很基础的检查,也不挑医院,很好挂号,但杨芮挺爱尝试新鲜事物,在网上刷到了跟陪诊相关的新闻后,便跃跃欲试起来。另一方面,她从小身体好,感冒了也很少吃药,基本靠硬抗,充分调动自身的免疫系统去打仗,以此获得升级,所以她几乎没跑过医院,甚至连线上挂号都是不怎么熟悉。 当时,杨芮迅速跟来雪敲定了时间,并在她的指导下完成了挂号,但不想没等到那一天,她的咳嗽便好了,加上工作一忙,她便把这事抛之脑后了,放了来雪的鸽子,也作废了一个门诊号。 而这次,她再次找上来,则是因为近来她又咳嗽的厉害,最初她觉得是天气转凉的缘故,多喝点热水,再吃点药就行,但后面,她的咳嗽愈发严重,甚至叫她不能好好睡觉。 这下,说什么都得去医院检查看看!杨芮在某个晚上被剧烈的咳嗽震得前胸贴后背的疼,嗓子也像被火钳夹着一般的难受后,又迅速联系了来雪,并保证,这次,她一定做个合格的病人,一定准时的出现在门诊大厅,积极地等待医生的召唤。 来雪安排了祝清陪诊,祝清知道了杨芮的大致情况,甚至还提前给她准备了润喉糖和温水,而杨芮也总算没有辜负这份贴心,如约出现在医院。 祝清已经很熟悉医院的那一套就诊流程了,她流畅地帮杨芮在人少的自助机前取了号,然后便带着她一路到达了呼吸内科等待看诊。 她们到的早,期间也没有耽误任何时间,所以没等十分钟便见到了医生,医生听完她的自述后,替她开了肺部ct的单子,嘱咐她等结果出来后无需再挂号,直接上来找她看片子即可。 “一般做完ct的半个小时后会有结果,到时我电脑上会有显示,你不用等着打印报告,直接来就行。” 医生态度很好,温和的说,但接下来的情况却并不如她的叙述那般简答。 出了医生办公室,祝清照旧是很有效率的帮杨芮在自助机上支付了检查费用,然后带着单子到一楼的ct区去排队。排队人不多,但轮到杨芮时,机子显示,今日可以做ct的时间就只有下午四点半之后。这叫杨芮立马面露难色,她只请了上午的假,并且下午若再跑一趟,也实在是有些麻烦。 祝清看出她的为难,于是又拿着单子去人工窗口咨询,窗口的工作人员则根本没有接她的单子,只淡淡地带有无奈的说:“没有哦,机器上显示的时间就是能预约的时间。” “今天人这么多吗?”祝清仍不死心,扫了下周围并不拥挤的等待区域,问。 “嗯,有个团体体检。” 这下,便只能下午再来了。祝清带着歉意回到杨芮身边,而此时杨芮正在打电话,听内容,该是跟妈妈。 “什么中药?哎呀,那还要自己煎药,麻烦死了。” “没拍上呢,应该没大事。” “检查下不也放心?” “哎呀,我知道了,先挂了,我这外面呢,先不跟你多说了。” …… 电话那头,杨芮的母亲反复唠叨,说做ct有辐射对身体不好,吃西药对身体也是有影响,她那有个单子,让她试试中药。听得杨芮心烦不已,直想冒火,看见祝清回来,她自觉失态,只能无奈地苦笑着解释,“ 我妈,中华人民共和国最倔强的女人, 除了生孩子那次,就没踏进过医院,她坚持小病不用看,大病看了也没用,啊对了,她还有一句名言,不去医院检查,就什么病都没有。” 祝清没有妄加评论,只轻轻的笑了笑,说:“定期体检体检也是好的,没坏处的。” 杨芮嗯了下,去问祝清事情有没有进展,在知道确实只能下午再跑一趟后,她惆怅的直叹气,“好烦啊,又要请假,要不……”她将帽子摘了,理了理头发后又戴上,很是踌躇,“我不做了吧,我感觉我这几天又好了些。” “啊?”祝清愣住,在想怎么劝杨芮。 但杨芮很快便自己打消了这个念头,“算了。”她自我攻略着,“来都来了,号也挂了,单子也开了,费用也缴了。再说了,我任劳任怨一年,怎么请个病假还要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的?” 祝清想起前几天在网上刷到的网络流行语——请假羞耻症,当代年轻人的想逃却逃不掉的桎梏。 “这样吧,我今天下午早点过来排队,好让你早些做上ct。” “行啊,谢谢你了。”杨芮的眉毛终于得到了放松,她笑了下,却又马上被一阵咳嗽给打断了。 “哎。咳得我都快抑郁了。”她往嘴里塞了颗喉糖,然后便跟祝清告了别,嘴上说着要大胆请假,但身体上杨芮还是情不自禁的快速冲了出去,想着快一些还能上个四分之一班,好为下午的早退做个软铺垫。 * 这一天,赵只今的两次陪诊进行的都很顺利,但场外,却是麻烦不断。 制造麻烦的不是别人,还是贾大爷。 他在一早便给赵只今打了电话,只是上来那一声小叉却叫她没反应过来,要她把其当成了骗子。 “拜托,多花点钱,买个准确度高点的个人信息库,再出来骗人好不?”赵只今当时义正辞严,虽然觉得那边那洪亮又带着些不容置疑的声音挺耳熟,但还是挂断了电话。毕竟,她身旁的那位陪诊对象是坐轮椅的,需要她更专心的照顾。 贾大爷自是没有那么轻易放弃,立马发起了电话轰炸,赵只今索性拉黑,但只消停了一会儿后,一个陌生的号码又打了来,还是叫她小叉。 赵只今当时感觉胸口似煤气罐爆炸,嘣一声带出压不住的怒火。 “你有完没完啊……” “你个兔崽子,挂老子电话,说给我开店的事你是丁点记不得了是吗?” “啊……”赵只今先是啊一声,然后又是啊一声,再然后还是啊一声,每一声啊都是愈发的没有底气,过了好一阵,她才在贾大爷又一声兔崽子声中找回了思绪,结巴的叫,“贾大爷。” 贾大爷很生气,絮叨了赵只今好久,赵只今还在陪诊中,实在不能与他多说,但也做不到直接挂断电话,万分焦急之下,一个人名突然蹦出,在她脑海不断放大。 “大爷。”赵只今福至心灵,有些激动。 “干嘛?”贾大爷则不很买单,“我给你说,别想忽悠我。” 赵只今拼命摇头,做诚恳状,哪怕贾大爷并看不到,“您还记得那天男生吗?” * 下午不到四点半,祝清便赶到了医院。 一回生二回熟,进了医院门后,她几乎没有任何时间上的浪费,非常快的便来到了ct区。按照单上的提示,她需要在自助机上完成报到,逾期不候。但祝清扫码之后,才发现了单上没说的另一件事,那就是早到也不行。 总之,祝清扫了好几次码,都是显示失败,而一旁的一位身着绿色衣服的护工则叫她省省劲儿,说:“这东西,早一秒钟都刷不上。” 护工很有经验了,他在医院,不仅要照顾住院病人,也帮着跑腿,所以他们对医院的一系列流程和规章很是熟悉。 祝清于是只能守在自助机前排队,还好,这机子不管别的,只管ct的预约和报到,她站在跟前并不影响别人。 时间无比缓慢的终于来到四点半,祝清掐着秒数在第一时间扫码点击了报到,然后如释重负,想着这下应该能排第一位,让杨芮第一个做上ct。 没几分钟,杨芮也喘着气赶到。 “真是好久没锻炼了,走快几步,这喘得我……”她远远见着祝清,等走近后,边跟她打着招呼,边坐在了等候区。 祝清掏出了保温壶和一次性水杯,倒了一杯给杨芮,杨芮接过小口喝着,感叹,“你们太周到了。” 祝清以为自己确实周到的做了能做的一切,但接下来的等待却是不那么‘周到’。 等候区明明人并不很多,而祝清又是最早报到的那几个人,按说怎么着都该很快听到叫号才对,可祝清和杨芮等了十来分钟,眼看着时间就要来到五点,却仍是不见任何轮到她们的信号。 “你确定报到了吗?”杨芮忙了一天,神情恹恹又有不耐。 祝清站起了身,说:“你等我去问问。” 接着,她走到了人工窗口,将她这边的情况描述了一遍,问:“所以,怎么还没轮到我们呀?” 窗口后面的人手里正在整理单子,头也没抬,照旧是用上午那淡淡的语气说:“五点才开始叫号哦,现在正在给机器消毒呢。” 079 张口闭口的美眉们,这不耍流氓吗? “什么意思?” 杨芮不知是什么时候走到了祝清身后,刚好听见窗口工作人员那一句不咸不淡的回答。 “机器还在消毒,所以要等到五点才开始叫号。”工作人员再一次说。 祝清开始懊恼自己没有提前把这些规则搞得更清楚一些,同时也对这间医院的这项规定有些不满意,太‘隐形’了,其实只是多加一行说明的事。 不过祝清终究还是没有将这不满意说出来,杨芮肉眼可见的情绪不好,她不能火上浇油,但杨芮却先爆发了,“你们怎么这样啊?” 只是这质问过分的笼统,工作人员颇为无辜的表示,“消毒也是为了你们的健康负责。” “不是。”杨芮气急,“我是说你们既然五点才能给人做检查,那为什么诓人四点半就来报到?” 工作人员不语。 有些答案只能意会,不能直说,医院这么做,大概是为了要病人不要都踩着点来,这样医生不知要几点才能下班,但从病人的角度出发,早到也是干等着。双方都有各自的理由,真要拿出来辩驳费时费力费神也没结论。 但杨芮真是生气,谁也不会闲着没事往医院跑,事先说明下一句话的事,怎么就非要把人弄这么被动,“还有,我挂的今天的号,五点做,快的话五点半出结果,那我还能见医生吗?” 工作员看着她,仍是没说话。 “那我明天还得再来一次,再挂一次号,才能找医生看结果对吧?”杨芮越说越觉得这事情非常的不合理,“等于我不仅要花费两天的时间还要支付两次挂号费,你们就不该把ct安排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点啊!” 窗口的工作人员照旧无言,打定主意了沉默到底。她应该对诸如此类的抱怨很熟悉了,但规定不是她定的,她什么也做不了,安静听着忍着不跟对方吵起来就已经算是不错了。 杨芮的一番质问像是砸在沙漠的太阳雨,有些甚至不等落在地上就空中蒸发了,没引起半点涟漪。 “你……”她还想多说几句,但又忍不住咳嗽了起来。 “你还好吧。”祝清上前扶住了杨芮,不想她再继续激动下去,跑医院次数多了,她认识到,在这里,表现礼貌好好说话那么说不定还能让‘规则’网开一面,硬钢到底?没有用的。医院里的许多人都忙得似陀螺一般,同时还要接受来自病人或病人家属的许多埋怨,只得变麻木一些。 这时,窗口那边的人终于迟迟开了口,道:“你也别为难我啊。” 杨芮咳到声音虚弱,同时也明白自己再多控诉也改变不了什么,无奈地,“谁为难谁啊这是?” 祝清和杨芮重新回到座位上,周边的人最初被她们那边的动向吸引去了目光,但很快又失去了兴趣,注意力重新回到各自的手机上。 * 这是一件很吊诡的事情,没有几个地方比医院更容易生是非起争执了,哪怕这里医生和病人都是为了治好病去的。 杨芮安静了下来,但细看表情仍有温怒。 祝清安慰了她几句,提出明天可以过来帮她取片子看结果。 “到时候,我们可以语音连线,或者,我也可以录音,跟你自己来看医生没区别的。” 杨芮露出难看的一个笑容,“明天我想来也不行,公司有个培训,必须取。” 那算是杨芮等待已久的培训了,是晋升中层的必须一环。被请假羞耻症,躺不平等各种打工人顽疾捆绑着一路往前跑,为的不就是升职加薪。 好在虽然等待过程一波三折,总有意外,但五点一过,杨芮就顺利做上了ct。 “希望明天不要再有意外了。”临别前,杨芮如是说。 两人就此告别,祝清看着她逐渐走远的背影,也想,明天该不会再有差错了吧。 * 赵只今结束忙碌的一天,在地铁上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报站声成了催眠曲,引得她哈欠连连。 车厢里尽是疲惫的人,大家都不发一言,颓丧的很一致,由此显得地铁的啸叫声更为尖锐,而在这不很悦耳的背景之中,赵只今的手机突然嗡嗡嗡作响,震得她脑瓜仁更疼。 她敷衍的摸出手机一瞥,然后立马变精神了。 “喂。”赵只今很是心虚,多一个字都没敢多说。 对方则很直接的问:“你人在哪儿?”带着掩饰不住的情绪。 “地铁上。”赵只今敏锐察觉出不妙,如实地报出地点后又顺势说:“哎呀,信号有点差啊,什么声音?喂?喂!听得见我吗!” 接着她把手机放到了远一些的地方,默数五秒后,果断切断了通话。 电话那头,任准听着那忙音,感觉又好气又好笑,再看看一旁一脸期待看着他的贾大爷,笑里又增添了些许无奈。 “怎么样,那丫头什么时候回来?”贾大爷关切的问。 任准没法给出确切的答案,想了下后,战略性的问:“大爷,你挑食吗?” * 随着人群往出站口去,赵只今听见前面有人兴致很好的在外放歌曲。 “这是最平凡的一天啊,你也想念吗?不追不敢慢慢走回家,就这样虚度着年华,没牵挂,只有晚风轻拂着脸颊,这是最完美的一天啊,你也想要吗……” 她跟着那歌声一路往前走着,走到出站口,刚好与天边最后一点霞光相遇。不过,并不等赵只今将心中的旖旎晕染,不远处,站在小吃车摊前,人手一份烤冷面吃得正香的一老一少,直接让这平凡的一天粉碎。 后来赵只今想,没有比这更吊诡的事情了。 她,半个无业青年,任准,一个转去做校医的前神外医生,以及贾大爷,一位患有老年双相情感障碍务必暴怒也无比深情随时准备要去征服SKP给已故老伴儿圆梦的真大爷。 他们三个就蹲在路边,一人捧着盒烤冷面,认真的讨论着要开服装店的事。 贾大爷非常激进,恨不能立马就能出发去进货,并认真的要塞给赵只今一张卡,要她全权处理直播设备引进的活。 “我昨晚刷了一晚上那什么李佳琦,要我说他没有我有竞争力,白头粉面的, 张口闭口的美眉们,这不耍流氓吗?” 赵只今对开店这件事情没准备没信心,更甚她就没真的想开店,但为了不惹得贾大爷发怒,她只能将‘从长计议’这个词反复挂嘴边,描述着开店和直播可能遇上的困难,在表现有理有据的同时又不让对方觉得自己是在敷衍和退缩。 幸运的是,贾大爷没挑赵只今的理,反倒表现的很理解,甚至还说:“是,是不能太莽撞,得有点策略。” 可任准却一点默契没有,反倒不停捧高赵只今,对着贾大爷一顿吹嘘她。 “您不知道吧?小叉以前就是做淘宝服装模特的,她是既有审美,也懂营销,相信不出三月,您比李佳琦还要有流量。” 贾大爷不太懂一些网络用语,“什么是流量?” “就是……”任准尽量通俗的去解释,“很多人关注您,喜欢您,相信您,愿意从您这买衣服。” 贾大爷沉思了会儿,任准以为他没能完全理解,又在努力想新的注释,但贾大爷却突然道:“也不用那么多人喜欢我,喜欢我干啥啊,还不如多疼疼自家女人。” 这倒是任准跟赵只今都没想到的答案,赵只今很想借此深挖,问问贾大爷执念背后的根源。不过这略有煽情的气氛却很快被打破了,贾大爷望着赵只今,忽然又回到了原点,“我还是觉得SKP好。” 任准当了贾大爷一下午的捧哏,没过脑,自然的脱口接道:“那可不。” 赵只今一记眼刀飞过去,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任准,“是吗?看样子你对在SKP开店也很有兴趣呀?” 虽说贾大爷仍不爱套路出牌,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愤怒地,总有反复,但终究没再失控了,他又跟赵只今、任准哈拉了会儿,然后便主动提出了告别。 “我还有事,要回家了。”他这么说,想了下后,又对赵只今说:“准儿说你工作忙,但这周六一定空下来给我。” 赵只今无法回复,她心里已经有了打算,就是等送贾大爷离开后,还得再给贾兴正打个电话,告知他今天的情况,接着不管是住院还是怎地,作为家人总得多上心。所以她刻意转移了话题,说要帮贾大爷叫辆车。 贾大爷没依,挥了挥手,说:“费那钱,我有老年卡,坐公交,免费,还敞亮。” 人老了,最缺的和最不缺的都是时间,所剩的时光已不多,但人生却显得愈发漫长了。 * 贾大爷坚持坐了公交离开,剩下赵只今跟任准,立马拌嘴起来。 “你怎么这样啊?” “还不是你先那样的。” “那我还不是情非得已。” “哦?怎么个情非得已?” 赵只今沉默了,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是她不厚道。 任准则没有放过她,认真看着她,故意为之地问:“说说呗,小叉。” “你叫我什么?” 赵只今听到这称呼就头疼,她怒目圆睁,任准则不再吭声,只看着她笑。 “啥也不是。”后头赵只今自觉没趣,哼一声走到了前头。 任准将烤冷面的盒子扔进了垃圾桶后,跟了上去,和赵只今并肩走着,到了一个要向左一个要向右的路口,才说:“你不该这样的。” 这一次他的语气很认真。 赵只今很心有灵犀的知道任准说的‘这样’指的是什么,她深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想的,但是总有身不由己啊。” 陪诊师的工作该主要集中在医院,出了医院后,便要懂得保持距离,也有分寸,这无关人情味,而是看病是一件很专业的事情,她不可以干预太多,影响了病人的选择,更没有资格,代替他们的家属做抉择。 “你知道人为什么会制定这样那样的规则来限制自己的行为吗?因为人也知道有时候感情的另一面是利刃,非但解决不了问题,还会让事情变得复杂不可控。”任准看着路口那一侧的热闹与混乱,电动车为赶时间逆行,行人踩着绿灯的倒数三秒往前冲刺,想了下,还是道:“跟贾大爷家属好好说说,然后就别再跟他联系了。” 这该是最稳妥的方法,但最稳妥的便是最好的吗?赵只今没办法在此时给出答案,她有些不服,嘀咕着,“那你今天不还是来见贾大爷了。” 080 她勇敢走出了一步,但时代已往前了十万步 谢天谢地。 祝清第二日非常顺利的在自助机上打印了片子以及结果。 不过,不等她见到医生,她便先被报告单上那一长串的描述给绊住了脚。 祝清站在原地,开始逐字逐句的斟读报告单上的文字。 “左下肺及肺门区见一不规则软组织肿块影,与周围肺实变分界欠清,大小约4.8cm×2.6cm,病罩周围散在模糊斑片条索影。另双肺散在多个结节,不分为磨玻璃结节……” 怎么看都是有些不妙,祝清开始忐忑,她先快速去到了候诊区,然后便开始按照报告单上的一些关键词进行网络检索,结果所有内容都直指一个非常不好的结论——肺癌。 事情变得有些棘手了,祝清略有慌乱,她跟杨芮约好,拿到报告后便会将结果发送给她,但眼下,明显她不该是那个宣告人。并且如果是她判断错了呢?早前有新闻报道说,网络检索总习惯把一些小病描述得非常严重,然后再附上一个莆田医院的链接,把人圈进去花很多钱做无谓的检查和治疗。 祝清决心一切都等见了医生再说,而杨芮应该正在忙,没有主动发来信息。 这要祝清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些,她端坐着,勒令自己不准再去用手机查阅那些自己不懂的名词,一切只听医生的。 而很快, 就轮到了祝清。 祝清在听见扬声器里杨芮的名字后,站起身,做了个深呼吸,然后才轻轻推开了医生办公室的门。 她表现礼貌,简单说明了昨天的就诊经历,而后将片子和报告一齐递了过去。 医生将片子放在了观片灯下,接着另一只手又拿起了报告单,只三秒,他的脸色便起了变化,双眉不自觉的蹙在一起,嘴巴微微张了开呈紧绷状态。 “医生。”祝清敏锐的察觉出这一切后,先开了口。 医生看了看电脑上患者的信息,又看了看祝清,问:“你不是患者本人吧?” “我……”因为有些医院对陪诊师是比较戒备的,所以祝清谎称自己是杨芮的小姨。 “她本人能来吗?最好是跟父母一起。” 医生又问,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差的预期走,祝清定了定心神,摇头,“都在外地,我就是她在北京最亲的人了。” 医生没立马说话,又盯着片子看了一阵。 祝清心一横,鼓起勇气问:“是……不太好吗?” “嗯。”医生终于将一双眼对向她,带着悲悯的说:“初步判断应该是肺癌。” 祝清的心被迅速揪了起来,但医生没给她缓冲的时间,又补充说:“晚期。” * 九点三十五。 这是祝清走出医院的时间,只用了半个小时不到的时间,她就完成了今天的看诊。 半个小时,就能够改变一个人的人生, 命运有时真是残忍。祝清的手又轻轻扫过杨芮的报告单上,上头年龄那一栏尤其刺眼,二十七岁,怎么算都是好年纪,怎地就要经受这样的磨难。 想着要向那样一个鲜活的女孩宣告,告诉她她得了肺癌晚期并伴有胸膜转移,祝清的手心竟有了密密麻麻的湿汗,她摸出手机,杨芮仍是没有主动联系她,可她的心却没有因此有丝毫的放松,想了下后,她将方才的遭遇编辑成了文字,发送进了和赵只今他们的陪诊群里,想听听看他们的意见。 但这事只能实话实说,祝清能做的也只是尽量用缓和的方式去说,可再缓和又能起多大作用呢?事关生死,沉重的能先叫人崩溃。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听闻这事,都是有些惋惜,却也只能是惋惜。最终,祝清也不继续做鸵鸟,斟酌着写下一大段话,大概意思是情况有些复杂,可能需要手术,面谈会比较稳妥,然后问杨芮要了地址。 杨芮并没有很爽快的交出地址,她在一间十来平米的会议室里,上了一上午的系统思考与理性决策课,头昏脑涨的,根本匀不出来多余的脑细胞,她的第一反应是医院那边又出了幺蛾子。 【行不行啊!什么叫可能需要手术,这医院有没有谱啊。】 【医生提出了几种治疗方案,我觉得还是当面跟你说,说的更清楚些。】 手机那头,祝清很是紧张,而杨芮也感受到了这种情绪,她的手指在对话框已经敲下了‘很严重吗’四个字,但是同期培训的人忽然喊她一起去买咖啡,她的注意力又被牵扯了出去,犹豫了下后,她还是将那几个字删除换成了定位发过去。 【你来吧。】杨芮不情不愿地,隐隐觉得这个陪诊师也很不靠谱,说不定是想要多带她跑几次医院也多赚几次陪诊费。 祝清按照杨芮提供的地址第一时间赶到了她那儿,而杨芮已开始了下一节课时,得知此后,祝清没做打扰,选择先在大厅等候。 * 这栋位于东三环的高档写字楼于祝清而言,像是一把钥匙,很轻易的便打开了她内心尘封的关于北京的记忆。 那个时候,她也时常出入类似于此的光鲜场所,天高海阔的谈论着关于未来的各种可能。而今,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简单的衬衫和挎在肩上的帆布包,又看了看过往穿的很职业很摩登的女人,忍不住地去揣度,如若她的二十几岁能够反叛到底,那么命运会否再次向她投来橄榄枝。只是,她穿着一身华服在婚姻里做了二十来年的傀儡,始终没有机会再有新的尝试。 不过,祝清又看了看从面前经过的那些个人,他们大多数,表情收敛,脚步匆忙,眼下已不是还能谈论梦想的时代了。 她勇敢走出了一步,但时代已往前了十万步。 她,终究还是被抛弃了。 约莫一个小时候,杨芮终于下课,而她的手机则要爆炸,塞满了未接来电和信息,全部来自母亲。 信息只围绕一件事情打转,那就是她托了人给杨芮送来了一些中药,让她一定煎了喝掉。 【保证有用!】 只是她拜托的人只在北京待一晚,所以她又催促杨芮赶紧联系人家,去把药拿了。 【这是你刘叔的电话,快打给他啊!】 而一直等不到杨芮的回复,母亲则变得有些生气,开始指责杨芮不叫她省心,也不懂人情世故。 【人家大老远跑来,你到底在磨叽什么?】 杨芮还是没有回复,她的独角戏则发散开来。 【你这孩子,太不让人省心了。】 【哎,我给你说,这药方是我专门托人弄来的,费老鼻子劲儿了,还有那中药,是我亲自去抓的,现在的好多药房,可黑心了,保不齐就克扣用量。】 【等这些吃完了,你记得自己按方子再去抓,必须亲自去,可别再找什么陪诊代劳了,不靠谱,指定是跟医院打通了骗你钱的。】 …… 杨芮皱眉一一读完,对母亲这舍近求远又自以为是的行为感到头疼,她将电话回拨回去,不想方才还活跃着恨不能隔空投送来北京押着她去拿药的母亲却迟迟没有接电话。沟通不同频,时间也是不同频,母亲总是喜欢在她上班时打电话来,她对这世界有着自己的认识,并且很固执的不愿变通。 “上个班怎么就还不能接电话了?还有吃饭也是,什么工作需要忙到不能按时吃饭?要我说哦,这种工作,不做也罢。” * 杨芮抚了抚眉,想起祝清还在大厅等着,快速走去了电梯口。 正是饭点,杨芮排了好一阵队才下到大厅,她很轻易的便在一群人中辨别出了祝清,快步上前打了招呼。 “去喝点东西?”因为祝清昨天主动提出今日不再收取陪诊费,杨芮便想着以此作为感谢。 祝清点了点头,又说:“这边人都好多啊,有没有人少一点的地方。” 杨芮不以为意,“这边就是这样,上面格子间,下面大操场,人都多。” 祝清没做声了,跟在后面,满脑子满心的都在想一会儿该如何开口,杨芮则多少察觉出了些不一般,她转过身,定眼盯着祝清手里提着的片子,终于开始思索起祝清今日的各种推脱。 祝清被她那似x光扫描的目光看的不自在,竟不自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 “结果很糟糕是吗?”杨芮问,然后秉着呼吸等待对着对方回答。 “不然我们还是先坐下……” 杨芮的个性偏急,她不再能接受这样的躲闪,说话间直接从祝清手里扯过了装着ct的袋子。 袋子和ct片一起发出半清脆半沉顿的的声音,杨芮莫名开始有些烦躁,她略为暴力的扯出片子,皱着眉举起来看,结果自然是没看出个所以然来,接着她又从袋子里摸出了报道单。字她都看得懂,但组合在一起确实很不明朗的模样。 “事情是这样的……”这不是瞒得住的事情,祝清也不想再拖沓下去,给对方平添心理压力。 “你别说话。”杨芮已经有了初步猜想,她用颤抖的手划开了手机,开始输入尤为刺眼的那几个词。 相关的链接很快弹出,每一条都直指同一个结果。 是肺癌吗?杨芮想张口问,却发现嗓子被黏住一般,根本不听她的调动。 是肺癌吗!她只能继续求助手机,输入更多也更完整的内容,而这时,母亲又打来了电话,她心烦的挂掉,母亲却不放弃,又发来了微信语音通话,一次又一次的打断着杨芮敲字的节奏。 到底有完没完啊!杨芮内心在怒吼,又一次切断母亲的语音申请后,发现自己的手已经抖到按不准键盘了,打出的字里有一半都是错别字,她又颤抖着去按删除键,却不想刚好误触了接通键,这一次,电话终于被接通了。 “喂,干啥老挂我电话啊?跟你刘叔联系没有?”母亲的声音很大,即使没开外放,杨芮也能听清八分。 “说话啊!喂,干啥呢?” 杨芮未有回应,却也没有影响母亲的发挥,她开始了自话自说,“你这孩子,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你说说你这两年,主动往家里打过几次电话,每次找你,你都是掉链子!哎,对了,你医院的检查结果出来没?要我说,你就不该去,那机器是有辐射的,你咳嗽跟北京的天气也有关系,那边空气就是没咱们这边好……” 从前怎么没觉得这些说辞这么离谱呢?杨芮感觉胸口一阵发痛,说不清是心脏还是肺上。 “是不该去。”她拿起电话,终于开了口。 “是吧。”母亲根本没察觉这边杨芮的不对,颇为得意,又说:“你信我,那几服药下去……” “不用了。” “什么叫不用了?那可是我……” “我要死了,吃不着了。” “什么死不死的,哪有这么触自己霉头的。” 母亲仍是迟钝,不,或许不是迟钝,是固执,是自我,杨芮忽然感觉好憋屈,虽然全身虚浮,也还是用力吼道:“我说我要死了,要死了,你听不懂吗?我得了肺癌,要死了!” 80-90 081 忍受痛苦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值得被歌颂的品格 杨芮崩溃的蹲坐在了地上,周围人群缕缕行行,投来或好奇或探究的目光,他们驻足片刻,又匆匆离开。 人生是冷暖自知,亦是需要个人负重前行的旅程。祝清看着杨芮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绝望又伤心的模样,暂时也说不出更多的安慰,只有也蹲下身来,轻抚着她的后背。 突然,杨芮又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几乎是要喘不上来气,祝清心急,问:“你还好吧?” 杨芮抚着胸口,好不容易将咳嗽压下去后,看也没看祝清一眼,便向办公楼外跑了去。 祝清见状,赶忙从地上将散落的片子、报告单胡乱抓起来,然后快步跟了出去。 楼后,是个长条形的绿化区域,点缀着些长椅公认休息,而杨芮,就坐在那儿。 她看起来平静了些,但也有可能是被耗光了力气。 “杨芮。”祝清轻声唤她,坐到了她的旁边,终于有机会能跟她好好说上一说,虽然该知道的她都已经知道了。 “情况确实不太好,是肺癌,不过具体情况,还是要再去医院接受更详细的检查。”祝清想了下,有补充说:“现在已经不是谈癌色变的年代了,医学发达,你要有信心。” 杨芮木然着一张脸,并没有听进祝清的话,让空气随着自己的心凝固了好久,才悠悠地说了两句话。 “我才二十七岁。” “肺癌……很难治吧。” * 信息化高度发的今天,人们很轻易的便能主动或被动的获取许多有用的、没用的信息。杨芮知道,甲状腺癌是很容易被治愈的,而肺癌一般发现都是中晚期且治愈率很低。 杨芮开始回忆并也叩问命运和自己,她是怎么就拖到最近几天才拍了肺部ct呢。 首先那病毒肆虐时,她虽然阳了一次,却恢复的挺快还算不错,而之后过了两月,公司便组织了体检,并较往年多增加了一项胸部ct,那时杨芮的检查结果还是好的。 再然后又过了小半年,她开始间或有咳嗽的症状,可是也只有这一个症状,加之才做过检查,所以她便没有放在心上。 不该掉以轻心的,以及,为什么要被母亲那些根本毫无依据的嘱咐绊住手脚,觉得小事没必要去医院,人的免疫系统是需要打仗的不能一点风浪不经,机器是有辐射的能不去拍片就别去拍片…… 可一一捋过,杨芮又没办法真的怪怨母亲。母亲自幼丧父,婚后没几年又丧夫,从她有记忆开始,便是母亲一拖二带着她和姥姥辛苦讨生活的样子,她很节省,能不去医院便一定不去医院,再者说了,他们那个小城,也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医院,小病自己去药店拿药就能解决,大病便是往沈阳跑了,再严重些的,就再往西南边去,去北京。 杨芮忽然就想起家乡街道上隔几百米就可见一处的药店,此时,它们彷佛一道强光,穿越了物理距离来到了她的跟前,让她的恐惧和懊恼都无处遁形。她又记起楼下的王叔,膝盖痛到不行,在上海已经安家的儿子专门回来带他去检查,医生给出了很周全的治疗方案,说只要进行膝关节置换就能减缓他的疼痛,至少保证他十年的生活质量,可王叔却是说什么都不愿意,理由是花那么多钱却只管十年,太不值当,又说他听说了谁谁谁那有个偏方,便宜有效还不用动刀…… 父子俩,老子比儿子固执,儿子气性也很大,在从沈阳返回的当天,两人就站在楼道里,吵吵嚷嚷了能有半个小时,当时正值十一假期,杨芮也在家,于是很完整的旁听了这场争吵。当时她还教育母亲,别把钱看得比身体重要,觉得不对就要看医生,结果母亲也给了她一通教育。 “有什么比原装的好?你以为开刀是小事?” “少矫情点就什么病都没有了,别打个喷嚏就把自己给吓着了。” …… 杨芮从小被教着接受辛苦,忍耐疼痛,甚至还以此为荣,而再往上一辈两辈,似乎也都是如此,不然那吃苦耐劳几个字是怎么被当做优良品德流传下来的。 去他大爷的优良品德啊。杨芮忽然又忍不住的落泪,她一早便觉得忌病讳医是个大问题,一直想要找机会改变母亲那些可笑的想法,但结果反倒是她常常不自觉的被牵着走。因为懒惰,所以不想跟母亲辩论,因为拖延,所以总是等待小病自愈,因为侥幸,所以认为那些疑难杂症断不会降临在她身上。 * 祝清听着杨芮断断续续的叙述,能大致拼凑出她的成长经历和现下的心境。 她有些心疼她,二十七八岁似乎是最容易被苛责的年纪,完全成年,也有了些阅历,同时正年轻正风华正茂,世界和周围的人都理所当然的对其提出高要求严标准,要他们必须有见地有担当。但其实他们身上或许还带着从孩童时便背负的枷锁那是原生家庭甚至于整个社会给他们的灰色印记。 祝清不想说也不允许别人说,你都这么大一人了,非要等到难受的不行才知道看医生吗?她握了握杨芮的手,道:“你已经很棒了,不要再埋怨自己了,生病不是你的错,现在才检查出来更不是你的不是。” 这是叫人心情沉重的一天。 晚上几人聚在一起吃饭时,蒋大佑很有感触的表示,国人的坚韧品格有时近乎执拗。 “恩洱不是对芒果过敏吗?我爸就现身说法,说他对芒果也过敏,这不是什么大事情,多吃几次就好了。” 赵只今最近也刷到了一个名为‘中国人脱敏的一生’的帖子,里面刚好也有说到这一点,说芒果就是一种致敏性很高的水果,但顽强的中国人偏不信邪,应是在一次又一次的硬碰硬中吃成了低敏甚至是无症状。不仅如此,在国人眼中,喝咖啡过敏拉肚子是通便,哈密瓜过敏嗓子疼是齁甜,喝酒过敏脸红是酒量好…… “我对有句话印象很深,就我们会把所有轻微的过敏归类为嘴麻、手麻、烧心等,而这些根本不算是生病,我们好像,从小就比较耐造。” 接着,来雪和祝清也都例举了小时候家长给灌输的一些至理名言。 “你扭伤腰了,小孩子哪来的腰?疼!忍忍就过去了。” “好像啊!我有次摔了一跤,胳膊脱臼了,但应是扛了三天,我爸也是很牛,听我哼唧了三天就给我加油打气了三天。” …… 类似于此的调侃后面便衍生成为了吐槽,总之,饭局结束时,大家只一个想法,以后,都不要再做那耐造的人了, 忍受痛苦根本不是什么优秀的值得被歌颂的品格。 * 而到了夜里,赵只今则趁着心中感慨万分,写下了一篇誓和痛苦叫嚣的文章,她希望有天二次元女生会成为主流,更少些杨芮那样的可惜。 正文部分,赵只今几乎是一气呵成,但到了标题环节,她开始犯难了。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忍痛的中国人,这个标题你觉得可还行?”苦思半晌后,赵只今问来雪。 来雪翻着白眼,“你真是深得那位UC哥的真传。” UC哥是来雪给巨朝星起的名字,因为上一次关于陪林筱婷、闫妍看诊的那篇文章,他给起了个非常耸人听闻的标题——【我的陪诊故事之扮演别人老公。】 巨朝星给的理由是海量的公号之下,你必须有一个鲜明的标签,并且在温情和猎奇之间要先选择猎奇,尤其是前几篇文章,要保证先戳中大家八卦的灵魂,然后再试着去引发共情甚至于思考。 而这一策略也确实见效,那篇文章没两天便获得了2w+的,对一个新公号而言实在难能可贵。 不过来雪却很瞧不上他的这番说辞,“猎奇骗子,贩卖焦虑,现在的一些所谓关注社会民生生活情感的博主,没几个好人。” * 蒋大佑那边,这个晚上也颇为忙碌。 晚上陈恩洱悄默默的在把自己的零食塞进包里,蒋大佑以为她是贪吃,拿牙齿坏掉后要看牙医吓唬她,不想陈恩洱却说这都是给同班一个小朋友带的。 蒋大佑问:“谁啊?怎么要给她带这么多的吃的呢?” 陈恩洱则突然变得不那么健谈了,她低着头,不去回答蒋大佑的问题,只继续捣鼓着包里的零食。 蒋大佑又说:“爸爸尊重小朋友之间的秘密,可是你带这么多的零食给朋友,会把她肚子撑坏的。” “不会,旅途很长,她不会一下吃完的。” 陈恩洱忙着解释,小孩子的心思也实在很浅,立马便是半摊开的状态了,蒋大佑顺着这话里的不对继续往下问,问是什么旅程。 陈恩洱只‘负隅顽抗’了一会儿,便哭着扑进了蒋大佑的怀里,称自己新交的一个临班的朋友生了很严重的病,她的父母也不放心上,“我的朋友真的是全天下最好的小孩子了,就这样她还怕爸爸妈妈担心,所以决定自己一个人去到很远的地方,独自离开。” 蒋大佑心一揪,无奈又很心疼,“你们这,都是跟谁学的啊?” 陈恩洱很认真的回答,是纪录片,她们一起看介绍动物的纪录片,里面有提到,当大象察觉自己就快要死掉时,就会离开它的亲人和伙伴们,找个地方安静的等待着死亡来临。然后她又继续哭了好一阵,说她很不舍不得这个小伙伴,却也必须要帮她守护好她最后的心愿。 小孩子不会撒谎,却会胡说。蒋大佑很珍视陈恩洱和那位小伙伴这样满溢着爱也纯真透彻的心,但也必须跟对方父母联系核实一些东西,于是跟恩洱说了许多关于身体健康的小知识,以及遇到不舒服一定要向大人求助。 “可是她已经跟父母说了啊。” “那咱们就再说一次,不行的话,爸爸亲自带她去看病好不好?” 这样才终于从陈恩洱那里获得了那位小伙伴的名字,然后又通过幼儿园老师获得了其父母的联系方式,将问题大概说了个遍,那边则不以为意,称说她女儿的脚是划伤了,但已经消毒爆炸过,眼下伤口都快长好了。 “小星星是有些爱夸大其实的毛病,稍微有些不舒服就爱哼唧,她手上也有过划伤,伤口都痊愈半年了,还缠着我跟她爸爸吹吹呢。” 对方家长说到此,按照蒋大佑从前的个性,也就不再勉强了,但经过今天的事后,他觉得有时候还是需要大惊小怪的,于是建议对方还是带孩子再去看看,不然找他也行,说着,他还将他们的陪诊链接发了过去,简单介绍了下他们的业务,表示,因为小星星跟恩洱的关系很好,所以他愿意免费陪着去医院。 082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午餐一定烫嘴 赵只今感觉自己打开了潘多拉盒子,盒子里装得不是美貌的释放出人间恶意的女人,而是暴躁的会在每个清晨用铁锤敲醒你沉睡心灵的大爷。 该埋怨谁呢?这世间的一切本不是钉是钉卯是卯的,哪怕赵只今又再次认真负责的跟贾兴正取得了联系,表达了他们这边的难处,事情也还是没能按照她想象的方向运转。 “了解了解,摊上个糊涂又脾气差的主儿,肯定难,那这样,但凡我爸以后再去找你,你就直接给我说,我给钱,按照每次陪诊的价格给,你陪着他,不让他乱跑就行,他要吃饭啥的,你也找我报销,好吧?” 这不是赵只今第一次感受到贾兴正的财大气粗,她只是不解,其实明明有更直接也更有效的方法的。 “您那边不打算送他去医院吗?”犹豫了下后,她还是问。 “这个嘛。”贾兴正拖长了语调,里面像裹着绵延的情非得已,但几秒后,赵只今只听见他说:“得送,但是就是还没决定好谁送,反正上次我被打的最惨,这次我铁定不能先冲在前头。” 这真是……赵只今一下不知道怎么回复了,而那边贾兴正总是忙碌,很快又被别的声音叫了去,匆忙地便结束了跟她的对话。 最后他说的是,“得,就这样,拜托您嘞!” 而拜托您了也成了随后一周赵只今反复对贾大爷说的话。 “拜托您了,能不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吗?” “拜托您了,不爬山可以吗?我对崇祯皇帝吊死在景山哪处位置真没兴趣。” “拜托你了,我真不爱吃炒肝。” …… * “拜托你了,帮我出出主意,接下来该怎么办才好?” 赵只今终于还是向着澳洲龙虾贝隆生蚝黑金鲍出发了,和任准一起,要去参加任广辉的生日宴会。 任准则卖关子,并提出条件,“你保证再不拉我下水我就告诉你怎么办。” 赵只今自然不信,认为,“不拉你下水你更不会管我了。” 任准不置可否,开始专注开车。 生日宴会定在钓鱼台国宾馆芳华苑,最初知道这个地点时,赵只今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地方过于高端,她很怀疑自己进不进得去。 但任准确嗤笑说他那个爸爸最爱这种唬人的做派了,又解释钓鱼台国宾馆最初是只接待重要外宾,但后面也顺应经济发展开放了部分区域面向普通群众,“就像前阵子传的很火的那个冷知识,普通人也可以在人民大会堂租借场地举办婚礼。” “那也是……不太普通。”赵只今猜想那里的价格一定不便宜。 任准则道:“普通不普通的,你吃好就行。” 赵只今迟疑了下,还是开了口,说:“谢谢你啊,不介意我去蹭吃蹭喝可能还要蹭点资源。” “你不用有心理压力”任准想了下,又很郑重的说:“一定多吃点。” 他肚子里还有半句话没有讲出,那就是他觉得赵只今似乎瘦了些。 不过这好像也不奇怪,任准想着贾大爷那张厉害的嘴和走不累的一双腿脚,又想着追在后面累到面瘫四肢也无力的赵只今,忍不住自顾着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这一声笑实在有些突兀,赵只今一脸莫名,追问了好几声,但任准只是继续抿嘴笑,就是不作答。 * 但是很快,不管是任准,还是赵只今,都是一脸沉凝,笑不出来的模样了。特别是赵只今,面前的松茸鸡汤她才刚喝了一口,味道和温度都正正好,但是当陆心怡开口后,这汤却陡然变得烫嘴起来,叫她无论如何不敢再伸出汤匙去舀第二勺,她想, 果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的午餐一定烫嘴。 任准则更多的感觉没劲儿,想任广辉在给人‘惊喜’方面果然总是登峰造极。 但其实,原本一切都是很顺畅的。 任准、赵只今顺畅的在门口登记了个人信息进了门,顺畅的参观了沿路别致的景观,顺畅的走进了芳华苑,也顺畅的见到了任广辉、陆心怡、任千屿、任千寻和任定。 然后他们先在茶区一起像模像样的品了茶,也简单聊了几句,但不对也是从这时开始显现的,任准是掐着时间赶到的,而在他跟赵只今到达后,便再没有宾客来了,这很不符合任广辉张扬的个性。他又等待了一会儿后,没按捺住,主动问及今天的安排。 不想任广辉则表现出一副历尽沧桑的模样,彷佛前两年那个包下高尔夫球场,在上百位宾客中间热情穿梭的自己也是往事不可追般的存在,他说:“这两年大环境在变,我的心境也在变,在许多事情上我都顿悟了,比如这个生日,其实是一件很私人的事情,只要跟亲人团坐一起吃个简单的便饭就很好了,请那么多人来,又能收获多少真心的祝福呢?” 任准当时万分克制,才没把白眼甩上天花板,但同时他心里也大喊不妙,没了宾客做掩护,那任广辉的火力便会集中在他们身上,今天想安静吃顿好的计划是彻底落了空,而同时……他有些烦闷,他还想让赵只今今天多发些名片出去。 赵只今内心也是慌得一批,想她算哪门子自家人啊。而后她更开始心虚,来之前她在反复纠结送任广辉什么礼物好,任准却说都交给他准备好了,还表示这一天任广辉会收到不少礼物,他们送什么都没所谓。 但眼下的情况,是很有所谓的情况了! 赵只今很是忐忑,手和脚也是尴尬的无处归位,全然没了上次见任广辉时的自得,但好在陆心怡还是那么擅长社交,主动跟赵只今聊起天来,问她最近的陪诊工作进展如何。另一面,任定许久没见任准,有些羞涩,又难掩激动,开始断断续续地捉着任准问这问那。任千屿和任谦虚则是各抱着部手机,在看东西。 任广辉自然不满意自己被忽略,拍了拍手示意大家上桌。 任定很是意犹未尽,也怕过会儿没机会再跟任准说上话,于是鼓起勇气小声地说了句,“哥哥,我长大了也想当医生。” 那声音实在太小了,细若蚊声,任定说完,便有些嫌弃自己,再看任准,也是没有反应,他心里更失落,以为任准一定没听见,但其实任准在当时,呼吸和动作都是一滞。 * 众人都落座后,任广辉开始致辞了,即使桌上加他只有寥寥七人,他也还是没有放弃讲究牌面。 他首先发表了一番对‘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的心得体会,并还非常巧妙的穿插了自己的发家史,已显示他的超群绝的能力和淡然处世的价值观。然后他又欣慰地望向任准他们,称说:“今年这个生日我最舒心,哪怕没有那么多人来参加我的生日会,也没有那么多礼物,但看着家里多出来的这位新成员,我是真觉得未来有盼头啊,不是说我公司现在运转的更好了下一年业绩有望有突破的那种盼头。你们知道的,爸爸给你们打下的身家已经足够,爸爸对成功也没有什么更多的渴望了,甚至其实早几年我最先洞察到一味往高端市场里冲……” 最初赵只今在听到那句家里多出了位新成员时,简直紧张又尴尬,只是她没想到她还没来得及做解释,任广辉的话就又转到了自己带领公司向下行,关注下沉市场,开辟低价位小家电生产线的丰功伟绩上去了。 她看了任准,又看了看陆心怡和其他人,大家都是一副泰然处之、见怪不怪的模样。特别是陆心怡,一面摆出认真倾听的模样,一面还见缝插针的让服务员开始上菜,更甚她还时不时的当个捧哏,说些爸爸辛苦了,你们要以爸爸作为榜样的场面话,可赵只今却觉得,那话说的没什么真心,更甚连专心都做不到,因为陆心怡在此期间非常自然的吃了不少东西,再反观她,因为怕被认为不礼貌,根本没动几下筷子。 就这么过了约莫二十几分钟,任广辉终于停了下来,他是真的说累了,首先喝了一大口茶,然后又让服务员过来给大家添上了酒水饮料,再接着,他首先举了杯,笑说:“我今年的生日愿望,就是希望以后每年我们都这么团团圆圆。” 他话音落,任定率先给了回应,他带着孩童特有的天真说:“爸爸,生日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任广辉一怔,然后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 陆心怡也笑,接着她充满慈爱的抚了抚任定的肩帮,说:“你要不要先把生日礼物给爸爸?” “好!”任定很开心,然后从桌下摸出了一个盒子,盒子里面是一个乐高的摆件,具体形象是根据任广辉设计的,他说:“这是我亲自拼好的爸爸,希望爸爸永远这么年轻帅气。” 小孩子是很简单的,看到的永远是非功利的一面,任广辉接过乐高把玩了一番后,故作幽默的表示,“这也不帅啊,没本人帅。” “哈哈。”赵只今首先配合的笑出了声,但也只有她在笑,于是又一次被尴尬迎头敲打了。 任定过后,任千屿跟任千寻也递上了生日礼物,是装订成册的书一样的东西,但姐妹俩只简单说了声生日快乐,便没声了,还是陆心怡解释,说这是她们围绕扫地机器人语音交互写的论文,已经参加了北京市中小学生的科创比赛,“女儿知道你公司有类似的产品,所以也想做点什么。” 赵只今实在没想到现在的中学生就拥有这样的战斗力,简直倒吸一口凉气。她以为任广辉辉会表现得非常欣喜,但他只是很内敛的点了点头,然后连称了几次好。 最后到了任准这边,赵只今有了拆盲盒的紧张感,她的目光一直黏在任准手边的那个纸袋上,它看起来简单且普通,实在叫人猜不到里面是放着的是个什么东西。 “喏。”任准则表现的相当随意,将袋子递给了任广辉,甚至连爸爸生日快乐都省去了。 任广辉自认最亏欠这个儿子,并不与他多计较,伸手够过了袋子,自顾着拆开了。 赵只今的目光于是又黏到了任广辉的手上。 三、二、一…… 她心里跟着任广辉伸手掏礼物的动作进行着倒数,而等礼物被拿出后,她跟任广辉都是一脸‘嗯?’ 《埃隆·马斯克传》,一本书,这算是什么独特的礼物? 083跟我结婚时,你什么也没有,跟我离婚,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想着已经尴尬至此,赵只今反倒随遇而安起来,她再次拿起了汤匙开始喝汤。往事不可追,她已经不能倒转时光回去给任广辉重新准备礼物了,好歹别辜负了面前的这顿佳肴。 “埃隆……马斯克传……”任广辉则将书举着,眯眼做思考状。 而后,他很快有了结论,道:“我知道他,一个伟大的成功的商人,哈哈哈,说到此,我其实也很想找人把我这一路走来的风风雨雨写下来。” 得,真是当仁不让的自恋。 赵只今听着任广辉开始了又一番唠叨,而餐碟里则突然伸来一双筷子,夹了块牛肉粒放下。 是任准。他夹了菜给她,却没有看她,而是比她更大快朵颐,自顾地转着桌上的转盘,什么喜欢就多挑几筷子吃。 任广辉说什么已不重要,大家都把这当成了无关痛痒的背景音,愈发自得起来,谁也没有辜负这桌上的美食,直到陆心怡忽然开口说:“该我展示我准备的礼物了。” 听到这声话,赵只今止不住地抬起了头,放下筷子去看陆心怡。她方才的那句话,语气很不像以往,轻柔且带着些许殷勤,甚至……赵只今又看了眼她跟前的骨碟,即使服务员已经更换过两轮了,里面仍是堆着不少食物残渣,可见陆心怡没少吃,再配合她表现出的气势,很像是就要出征的战士。 “老夫老妻的了,你不用专门给我准备礼物的。”任广辉笑着说,终于顾上先吃口菜了。 这一次,陆心怡没再接话了,反而对着三个儿女说:“你们三个小朋友,先出去转一圈,另外告诉服务员,先不用进来服务了。” “这是做什么?”任广辉终于察觉出些不对。 任定则撅着小嘴,不很愿意,“可是我还没吃饱呢。” “乖,先去玩一会儿,过会儿回来吃蛋糕。”陆心怡却是非常坚持,同时又转过身,面向任广辉眉眼间闪过一丝不悦,为陆心怡这突然的安排感到莫名,但他终于没再说什么,赵只今在场,他不想失了面子。另一面,在任广辉心里,陆心怡是不会掀起什么他意料之外的水花的。 * 只是,当三个小孩走出门后,陆心怡便立马扔下了一枚核弹般的信息。 她用餐巾将每一根手指细细擦干净后,用很厌恶的语气,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的道:“我要离婚。” 丈夫生日当天提离婚,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巨大的礼物,同时,亦是惊吓。 不过任广辉起初并不在意,他只是有些发恼,带着上位者的傲慢与不屑,让陆心怡停止这场闹剧。 “这是又怎么了?孩子都在呢,别胡闹啊,有什么问题,我们回去说。” 陆心怡则是有理有据的回绝,“任准不是孩子了,他是个成年人,我希望他在这儿,能帮我做个见证,以免后面你散播我的不是。我没有胡闹,但也不想跟你回去说,我要在这儿就把问题给解决了。” 这下,任广辉才终于正眼去看陆心怡。 今天他穿的这一身,灰色polo衫胸前点缀皮质口袋,加同色系的窄腿休闲长裤,都是陆心怡给搭配的,他已经习惯了她每日给他从头到脚到配饰的安排,却很少注意到对方穿些什么,不过今天早上他却很罕见的关注到了陆心怡的穿搭,one piece的黑裙,当时他略有不满,“这个颜色是不是太深了些?” 陆心怡当时怎么答的,对,她说那是为了跟他的一身看起来搭一些,又说自己这两年年纪上来了,喜欢上了深点的颜色,“主要还能压压性子。” “是,你的性子有时候是太急了些,当妈那么多年了,不能总这样。” 陆心怡的理由很合理,说服了任广辉,他当时还挺高兴,并点评了两句那个裙子,说背后的V字挺有设计感。 而现在,这黑色沉重的有些刺眼,也让任广辉怀疑陆心怡已经‘蓄谋已久’了。 是‘蓄谋已久’了,并且这条黑色的连衣裙就是她的战袍。 陆心怡深吸了口气,随即从包里掏出两份文件夹,一份装的是任广辉出轨的证据,一份则是她委托律师草拟的离婚协议,她将它们全都推到了任广辉的跟前。 “这份,是你跟汤圆在一起的一些证据,包括但不限于你们逛商场、住酒店的照片,还有你给她买车买房的付款记录。你小心点翻,别弄乱了,也别让两位晚辈不小心瞄见了,更别生气去撕,不环保,另外我也都有备份。” 陆心怡的口条很清晰,还带着些许不卑不亢和难掩的嘲讽,任广辉彻底意识到这已成了场鸿门宴,他没立马给回应,更没伸手去动那些文件。他似鹰般沉静也犀利的看着陆心怡,期待她先败下阵来。 跟他闹离婚,她有什么资本?她的一切都是他给的。 可陆心怡却不这么想,她又用手点了点另一份文件夹,“这是离婚协议,我要三个孩子的抚养权,这之后你每月都需要支付一定数额的抚养费,另外,我要望京的那套别墅,公司百分之一的股份,现金三百万元,还有其它一些零碎的,我不赘述,你自己翻着看。” 她在逼任广辉正视她的需求,结婚那么些年,她从未得到的东西。 任广辉仍是不动,他甚至不再去看陆心怡了,只端起面前的已经凉掉的茶水,漫不经心的轻嘬了一小口。 他说: “跟我结婚时,你什么也没有,跟我离婚,你也什么都得不到。” * 战火似乎一触即发,赵只今屏住呼吸,很想找机会告退。她又看了眼任准,他照旧如泰山,岿然不动,叫人看不出任何的情绪。 任准其实有点跑神了,他不自觉的回忆起何云芝跟任广辉离婚的那段时间,他们焦灼了许久,他也紧绷了许久。怎么三婚再离婚也还要让他再见证?父子之间,有时真说不清是缘还是孽。 “是吗?”陆心怡还是没退缩,她定定看着任广辉,说:“如果我什么都得不到,那我就剥一层你的皮带走。” 这是句太无力的威胁,一个全仰仗他的家庭主妇?任广辉笑了。 陆心怡则不疾不徐,继续说:“你知道的,我总是很会选地方,聚会,用餐,宴请,今天这个地方也是我用心挑选的。说来也巧,隔壁现在肖局长正在设宴,我不介意为他奉上一出精彩的大戏,不知道当他知晓,一向表现的正直、爱家的任总不仅出轨,还要让妻子净身出户,会作何感想。哦对了,外面那位还怀孕了,对吧?” “你说什么?”这下,任广辉再不能保持淡定了。 这下,换陆心怡用那沉静且犀利的眼神去看任广辉了,她想,真是赌对了,男人追求的利益从来都在家庭之外。 “我要的不多的,也很合理,你仔细看看,没问题就签字吧。”陆心怡又把离婚协议书往任广辉那边推了推。 任广辉被拿捏住七寸,彻底怒了,他将协议书直接扫在地上,半吼着,“你有什么不知足的?哪怕我在外面有了人,我也从来没想过离开这个家,情感上物质上我对你还是照旧,没有半点亏待。” “你觉得你给我的很好吗?” “那不然你靠自己又能过上什么样的生活。” 任广辉问,陆心怡突然不说话了,任广辉以为她被说动,又道:“我能保证,这个孩子不会影响你,也不会影响定儿他们的任何……” 陆心怡却打断他,“挺没意思的。” “什么?” “我说挺没意思的,你要的是花瓶,是生育机器,你限制了她的可能性,却还觉得给了她最好的馈赠。” 这话很熟悉,很像汤圆最初骄傲拒绝他时的那番说辞,可结果怎么样呢,女人,总是不能认清情势,稍微有了点什么就以为自己可以既要又要。 “呵。”想到此,任广辉笑了,“你的可能性?当时你可是主动找上我的,如果你想要多种可能性,你该去多投简历,而不是让我扫你的微信。” 陆心怡也笑,“你不用PUA我,我想凭借婚姻当跳板没什么可耻的,你们男人掌握着这个社会上绝大部分的资源,投简历也好,扫微信也好,你们都是判官。” “你……”任广辉一时有些语塞,只能下意识的摸出张感情牌,“你想下孩子,我们这么多年,不是全无感情。” 陆心怡笑的更大声了,“就是为了孩子,我才更要跟你离婚,千屿和千寻的论文你有认真哪怕把题目读一下吗?你从来不怎么管她们,但却坚持要让她们学舞蹈学钢琴,全然不顾她们在数学上显现出的天赋,她们喜欢编程,喜欢动手。还有定儿,他最初查出患病,你想的不是他快些好,而是赶快尽可能的再多生几个。” 说到此,陆心怡又望向任准,她语气柔和了许多,说:“把你留下来,还有别的原因,任定的事情,真的很对不起,你是个很好的孩子,是个很好的医生,我耽误了你,抱歉。希望你早日重回岗位,别听信你爸要你接班的话,他最爱的只有自己,最舍不得也只是权利。” 任准没想到陆心怡会对自己说这番话,那场闹剧过后,她向他说过许多次的对不起,但只有这一次,他真实的感受到了她的歉意,以及认可。 顿了许久,他还是开口给了回应,“我知道了。” 而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也彻底激怒了任广辉,他不能忍受这种忽视与背叛,抬手端起茶杯便向一旁的墙上砸去。 瓷片碎裂散落在地面的声音立马跟他的怒吼交织在一起。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你能知道什么,你跟你那个妈妈,永远都是拎不清!如果不是她拎不清,如果不是你们那个该死的基因,我他妈的干嘛还要离婚,还要跟别人生孩子。” 084 语言永远是最伤人的利器,是会循环往复不断重现的诅咒 茶杯的碎片向四处飞溅,几人都是下意识的躲了一躲,唯独任准,僵直的站在原地,连表情都是隐忍不动,反倒是陆心怡急了,她低沉着嗓子骂道:“任广辉你他妈的不是人。” “都给我滚。”任广辉已经没了任何耐心,卸下了平时厚厚的各种伪善。 任准眼皮一下没抬,提腿就走了。 语言永远是最伤人的利器,是会循环往复不断重现的诅咒。 任准出了门,也迅速没了方向,他没纠结来时是从左还是从右,只想先走下去。 陆心怡原本很紧张,但倒这一刻反倒放松了下来,这个男人,是不会真正去爱某个人的,而她也不用再有任何的犹疑和心软了。 陆心怡没吭气,自顾着坐了下来,姿态也多了几分闲适。 赵只今看着任准的背影,几乎是第一秒就抬腿去追,可走到门口,她脚下的步子又顿了下来。 凭什么啊?太气人了! 没有一个小孩是自主来到这个世界上来的,他们无法决定身体里流淌的血液,驻扎的基因,他们凭本能的去爱父母,可却不能得到相应的爱,甚至还要被时不时的诘问,为什么不够好看,不够聪明,不够健康…… 去他妈的吧!不,去他爹的吧! 赵只今带着怒气折返回去,然后在任广辉跟前站定。 这是任广辉没预想到的情况,加之对面站着的女孩眼神过分犀利,他一时倒有些不知所措了。 “那本书。”更没想到的是,女孩开口,第一句说的竟是那本《埃隆·马斯克传》。 赵只今指了下桌上任准送任广辉的那本书,“那本书,不是用来赞扬你的,它是用来告诉你,你可以借用你的金钱权利跟很多女人生很多个孩子,孩子于你而言附属品,你于孩子而言也不过是患有繁殖癌的生育机器。” 陆心怡内心嚯一声,任广辉却是没什么反应,长期装睡的人,是听不懂正确的话的。 赵只今则忍着心悸再次转过身,然后迅速奔了出去。 * 对比来时还挺欢乐的氛围,回程的车厢已成了压力舱。 两人甚至没来得及再好好参观一下钓鱼台的院内景观,赵只今略有遗憾,但更为担心身旁的人。 “你……”她犹疑了很久,才开口。 不想,一旁的人却先说:“不好意思啊,光让你看了场戏,没让你吃好饭。” “吃饭也没有那么重要。”赵只今闷声回说,顿了会儿后,又道:“再者,贵的东西其实也就那样。” 赵只今想起,靠着做淘模发迹的头一年,母亲兴致勃勃的要开车去市里一家人均过千的海鲜酒楼吃饭,并还坚持要请一众亲戚也一起去。去之前,赵只今也略有兴奋,并还研究了一番怎么拆蟹,喝什么酒……不过,等真到了餐桌上,还是没能避免出洋相,服务员用好看的碗端来泡着柠檬的水,她和爸妈快速的一饮而尽后才知那其实是用来净收的。而后上桌的蟹、生鱼片、鲜虾、石斑鱼也更没有赵只今想象中那般了不得,甚至还没有赵只今这‘一盘菜’来得‘有滋有味’,全程,母亲都用力咀嚼着她的成功,尽显光彩。那时候,赵只今有些悲哀的发现,父母的爱并不纯粹,夹杂着些许势利,而那些势利则来自于他们自身生活里的失意。当然,她也能理解,换谁被一众亲戚俯视着过活那么久,都会不顺畅。可任准的父亲又是为何…… 赵只今其实并不太愿意提及家里的一些事情,来雪说她骨子里有一股来路不明生命力极强的明朗和乐观,但其实她自己知道,她的底色是自卑与拧巴,最初来到北京上学时,她备受冲击,发现自己对比周围的许多同学,既没有优越的家境,也没有很强的自身能力,所以这些所谓性格上的光点是她为数不多的所有了。所以有时她看见网上对某些生活博主的恶评,说都穷成那样了,不知道在乐呵些什么,都会无比生气。穷人就不要生孩子了,快乐也成了有产主义者的特权,像剧里的元气女主已经下架,她的明朗、乐观也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总之,越来越多的人在要求她成为一个郑重的大人,要严肃的皱起眉头,为不明朗的未来努力奔走。 总之,赵只今很少向人倾诉自己的不快,但今天,她不由自主的向任准提及了那场叫她沮丧的饭局。 “你看,大人其实最无趣也最无礼了,只把我们当成他们的标签,想通这一点,你也可以反过来把他们当标签。” “什么标签?”任准略微提起了些兴致。 “就谁还没个奇葩父母,谁没受过原生家庭的苦,诸如此类的标签。” “哈哈。”任准并不发自肺腑的笑了两声,“你不用安慰我。” 说到底都是他自找的,做不了切割,主动的被动的,这世界上,总被父母绑架的孩子似乎不在少数。 * 生日宴会成了离婚大战的开端,任准没有设防的被波及,而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失踪,赵只今没能等到他的支招,但巧合的是,贾大爷也几天没来找她了,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所以赵只今暂时也不需要这份指点了。 不过她心里却止不住的空落落,为任准,也为贾大爷。 直至周五晚上,任准才又突然出现,他没有任何铺垫的,在微信上问赵只今家的地址。 【给你送点东西。】 赵只今好奇,【不年不节的,干嘛送我东西?】 【也不是送你的,你先给个地址吧。】 任准嘴巴很紧,赵只今也没继续往下问,有礼物收,怎么算都是很好的事情,这样未知的,更多了一份惊喜。 不过万事总经不起正向的祈盼,很快,配送员便敲响了赵只今家的门,顺带着到达的还有任准的信息,他说:【算是补给你的。】 而打开箱子,里面躺着的是两只澳龙还有一只阿拉斯加帝王蟹。 “我去。”赵只今不由地被这小箱子里的大阵仗给吓了跳。 来雪也闻声凑上来,看见这价值不菲的组合后,也是一声,“我去。”而后又接上句,“你也没发财啊。” 任准大概接到了快递到达的信息,同一时间又给赵只今发送了新的信息,说:【算是补偿给你的。】 这是份十分隆重的心意,赵只今当即给蒋大佑和祝清都发去了信息,要他们结束手头的陪诊后来家里聚餐,然后她又有些犹疑,想是否也该叫上任准一齐。 * 赵只今的这条问询信息迟迟未能找到合适的措辞编辑好,而箱里那心意也逐渐变得‘棘手’起来,因为很快,不管是赵只今还是来雪,都发现一个事实,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不仅需要勇气,还需要技能,帝王蟹加龙虾,这两东西,都太难处理了,而她们,翻遍厨房,甚至连个像样的工具都找不出来。 来雪的学霸精神放在美食领域仍旧是不遑多让,她迅速在网上搜索了相关教程,领会了其中要点和精神后又立马放弃了。 “不行。”她拿起根筷子,连同着和龙虾尾巴中间处的小孔一起端详了一番后,表示自己实在做不到,“让我把筷子戳进这个小孔给龙虾放尿,这难度无疑和让我用筷子捅你屁眼一样,我真的不行。” “谢谢你哦,但是能把我换成蒋大佑吗?” “那也是……更做不到。” 赵只今一时沉默,竟有些摸不准自己和蒋大佑在来雪的心中谁更重要一些了。 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对望半天好,又实在无法拒绝美味的召唤,于是决定劲儿往一处使看看,她们分工,由来雪带着橡胶手套固定好龙虾,由赵只今选准时机稳准狠的拿筷子一戳,而这分工,并没有考虑到龙虾本身,所以她们很快就被龙虾那旺盛的生命力给打趴下了,那龙虾只是稍微动了动身子,还没来得及伸出钳子咔嚓咔嚓,来雪就不管不顾的将它抛向了洗碗池里,同时随着它一起跌入池中的还有那根被委以重任的筷子,赵只今是个更胆小的,光是跟龙虾对视就觉得被挠了一下。 总之,赵只今和来雪手忙脚乱了半个小时,都没能伤及龙虾半分,至于那只帝王蟹,她们望了眼它粗壮的钳子,甚至有了为它养老送终的念想。 无奈之下,她们只能请求外援,蒋大佑跟祝清虽然都很擅长厨艺,但一时半会儿却是赶不回来,所以赵只今想了又想,只得向任准求助了。 * 任准很快便登门了,并还提着个箱子,里面装着的是专业的拆蟹工具和厨房剪刀。 其实也才几日没见面,但赵只今却觉得过去了好久,因为上一次的会面并不愉快,所以她看着任准,一时只有语塞。 任准也没多做寒暄,他迅速在厨房忙碌了起来。戴上橡胶手套,拿起刷子,将帝王蟹洗刷干净,将蟹固定在案板之上,抓起剪刀,开始剪腿,而后是拆蟹壳,取蟹黄…… 任准的这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颇有观赏性,并且他还很注重教学,详细为他的每一个动作做了解释,“剪腿注意要贴根剪下,然后再去沿着骨缝处去把腿分成几段,嗯,你看,这个腿肉还是很肥美的……再然后是钳子,也要处理下……然后我们来开蟹盖,这里要把蟹嘴、蟹塞都去掉……哎,对了,你们家有鸡蛋吧,拿几个过来,可以用蟹壳做个蒸蛋,蟹黄的话,你们想吃蟹黄炒饭吗?想的话,可以先把米饭焖上……” 赵只今对此叹为观止,专门搬了把椅子坐在旁边,开始吹彩虹屁。 任准不很买单,说:“我这给人送礼还要卖苦力。” “你这不是苦力,是艺术啊。”赵只今则更显真诚的说。 这下,任准没憋住要笑,手里的剪刀一歪,差点就划到自己,赵只今看见,不由紧张,“小心,你这可是外科医生的手……” 她说的情感真切,但话音落,她本人跟任准都是一愣。 任准现在的生活无比矛盾,卢定语的离世在他心间砸下一个大口子,叫他无法再回避被刻意掩藏的愿景,他开始积极的就失眠进行治疗,但另一面,对于回归医院这件事情,他又无比消极。 085 人生负累繁多,须得继续往下走,也只能继续往下走 赵只今又再次提及那个建议,让任准闲时可以和他一起做陪诊,她以为这是另一种视角,能让任准了解,医生和病人之间其实存在着巨大的知识鸿沟,一些病人是很真实的被一些所谓常识性的东西以及不可变通的规则所困扰着,医患矛盾或许永远没有出口,但总要多一些谅解。 这想法明显过分理想主义,任准原本只想含糊着将这个话题快速掠过,但听着赵只今的那些总是向上的絮叨,他没忍住正了正声色,要把这件事说清楚。 “你见过多少病人?” “嗯?” 面对任准的突然发问,赵只今并不能拿捏其中的意图。 “我这么说吧,能成为医生的人,一定不缺同理心,但同理心并不能治病,甚至同理心太多还会阻碍看病。你觉得我多当几次病人跑几次医院就能解决我的心病,但病人不会按照教科书生病,病人看病也不总会是那么几种状态。你期待医生总多些同理心,多些笃定,但医生也会累,我现在就是这样的状态,你现在很笃定,很有同理心,但有一天,你也会累。或许你不会,那就等到你再多见过一些病人的时候,再来规劝我吧。” 这话说的直接又有些犀利,是大部分时候都表现毫不在意的任准身上鲜少会出现的一面。 赵只今没有任何准备的被问住了,“我……”她试着开口,但根本说不出什么来,因为她在心里也很认同任准的说法。 幸而这时门铃响了,暂时解救了赵只今。 “来了!”她几乎是飞奔着去开门的,差一点还将椅子带翻。 是蒋大佑,身为一个资深主夫,他的到来也同时帮助任准减轻了些负担。 “嚯。”蒋大佑很是自觉,一进门便系上了围裙,而在见着那只帝王蟹和其它两只龙虾后,他不禁发出感叹,“这品相,很不错啊。” 蒋大佑迅速取代任准,成了主厨。没一会儿后,祝清也到达,也进入厨房做帮手,而赵只今为了避免和任准相处的尴尬,虽然不擅长做饭,也还是赖在了厨房。 * 来雪一直在处理网上的一些接单,但赵只今和任准的对话,她还是听到了几耳朵,见着任准走出厨房,她递了杯水上去,然后说:“你别觉得她是站着说话腰不疼,她也不是没头脑的一味乐观。” 任准:“我没有。”他回的诚恳,这也是事实,不过还有半句话他没说,赵只今身上确实有些不谙世事的天真,让人动容也让人苦恼。 来雪却也多少能猜到任准的想法,因为很多不完全了解赵只今的人都会那样想她。 “天真也好,总是充满能量也好,好的让人生气也好,这都不过是她的下下策,就像努力不一定能成功,可不努力一定不成功一样,生活已经很难了,开心点,让自己看起来别那么沮丧,怀抱着希望过每天,不是真的觉得未来可期,而是如果不这么做,生活会变得更加无望。所以本质上,她是很悲观的。” 在一起久了,来雪太理解赵只今嬉笑耍赖背后的沉重了,这似乎也是许多人的现状, 人生负累繁多,须得继续往下走,也只能继续往下走。 任准一时有些恍惚,隐约中是想起赵只今在累得不行时哭丧着脸说的那句,“已经很惨了,我还是不要哭了吧,不然更惨。” “不过。”来雪话锋一转,有意的去调解气氛,“赵只今也不是全无棱角,她发飙起来可是非常恐怖的。” “是吗?有多恐怖?” “那要你自己去感受了。” 来雪不多说,任准又想起初次见面时赵只今一脚踹翻两小孩的场景,嗯,确实不是全无棱角。 * “你们在说什么?” 蒋大佑给蟹腿撒上香葱泼上热油,宣告最后一道菜也大功告成,赵只今拿出碗筷去布置,看见任准和来雪似在交谈,不由好奇的探过脑袋。 “在说等等要让你多吃一个蟹腿。”任准无厘头的回了句。 “什么啊?”赵只今斜眼看他,并不信。 好让你日后的无影腿更加威风凛凛。任准又说,在心里。 除了蟹跟虾,祝清还炒了青菜烧了汤,让来雪家里这张不大的餐桌顿显拥挤和热闹。 热气腾腾的美味里,任准跟赵只今都很有默契的摒弃了之前的尴尬,围坐在桌边就着美食开始和大家东聊西扯。 任准第一次见祝清,但一早听何云芝说她每周都会去给何云书念书听,所以趁着这个机会郑重跟她说了感谢。何云芝继续沉睡着,但任准总觉得,她对这外面的世界,仍有感知。 话题这兜兜那绕绕,聊得最多的还是各自的陪诊客户,祝清说韩芮已经开始接受治疗,“她妈妈也从东北老家来陪她了,希望一切都好吧。” 赵只今则提出把有关韩芮那篇文章的打赏全部转给韩芮,“不多也不少,但好歹是个心意。” 近来他们的公号靠着那几篇文章获得了不少关注,而赵只今也趁热打铁拍了几期陪诊的vlog,多平台发布,还真有了一些粉丝。 “哎,都忘了叫巨朝星了。”看着今天的热闹场景,赵只今略感遗憾。 来雪则撇嘴不屑道:“叫他做什么?” “感谢他啊,如果没有他的指点,我们不一定能有那样的量。” “你还挺会借花献佛。”来雪已经从上一次流量反噬的ptsd中走出来了,她看着赵只今乐在其中的模样也略微被感染,当然,他们现在积攒的这点流量离发达离被反噬都是任重道远的。 任准听见巨朝星的名字,却还不能完全免疫,他撇了下嘴,说:“我不愿意。” “你们两个。”赵只今有些无可奈何,“是不是对人有什么偏见啊。” “没偏见,我就是看不惯他一副骚孔雀的模样,见着谁都开屏,还一脑袋UC体,烦死了。”来雪用筷子扒拉了下龙虾钳,很是嫌弃的道。 赵只今晕头了,“可是……你根本没见过他啊。” “你不懂,文如其人,我看过他写得东西,这就足够了。” “他倒是很喜欢你写的东西呢,还说有机会要找你邀稿。” “谢邀,手断了,打不了字。” 巨朝星不在场,却奉献了今晚这桌上很热闹的一番对话,连蒋大佑也凑上来八卦的问:“谁是巨朝星?有我帅吗?” 这一下,倒是拉齐了赵只今跟来雪的战线,“你走远点。”她们几乎是异口同声。 除了拆蟹用的工具,任准登门时,还带了两瓶白葡萄酒,趁着气氛不错,他问赵只今,“你们家有冰块吗?” 蒋大佑先一步起身,熟稔的从冰箱里拿出了冰块,要为大家倒酒。 赵只今吃得很开心,见着酒,更开心,端起杯子等待着,乖巧如小学生,但下一秒,手机骤响,打破了今晚的惬意。 几乎是在电话接通的第一秒,贾兴芳那尖锐的声音便澎湃地扑向每个人的耳膜。 她扯着嗓子要找赵只今问个明白,“你给老爷子下得什么迷药?” 赵只今简直惶恐,“我……贾大爷已经很久没跟我这边联系了,您那边是出什么事了吗?” 贾兴芳自然不信,又说:“你赶紧把老爷子给我交出来,不然我就去报警。” 几番吵嚷下,赵只今才在贾兴芳谩骂多于说事的车轱辘话中拼凑出重点,那就是贾大爷于三天前离家出走了,同时还带走了户口本、身份证、银行卡等一应重要的物件。 贾兴芳非常有理由怀疑是赵只今‘拐卖’了贾大爷,“我就说哪里就有那么多的好人好事,医院是什么好地方,看病麻烦死了,病毒也多,不是不得已正常人谁总往哪儿跑?你们就是看准了要人陪着看病的多是老人,所以要骗他们的钱。” 这罪名太罪孽深重,赵只今听得心惊肉跳,旁边来雪、蒋大佑、祝清也是眉头紧锁。 赵只今再好的脾气,被反复按在地上摩擦式的训骂,也是炸了毛。 “我最后好声好气的再问你一次,老爷子到底去哪儿了?”贾兴芳的嗓音越往后越刺耳。 赵只今则没了最初的唯唯诺诺,她突然便调转了性子,冷声问:“所以都三天了,你才发现贾大爷离家出走了?” “你什么意思?”贾兴芳有些措不及防。 “失踪二十四小时就可以报警了,这已经七十二小时了,你报警吧。”赵只今则彻底反叛起来,还挑衅贾兴芳道:“等你老了,我也骗你,你最好这次就把我抓紧去判个无期徒刑。” 事实证明,不能逮着软柿子就可劲儿的捏,不然被溅一身汁水也是会非常狼狈。 贾兴芳没想到一向笑盈盈好脾气的赵只今会有这样的一面,她支吾着又扯了两句后,终于挂断了电话。 赵只今突然的自我和磅礴的气势也只维持到电话结束,那边忙音一响,她便立刻萎了。 “怎么办啊?她不会真报警抓我吧?” 任准感到好笑,“怎么,贾大爷真被你拐走了?” “那哪能啊?”赵只今停顿了会儿后,又说:“贾大爷不会真出什么事吧?” 说罢,她又拎起手机,去拨贾大爷的电话,连续几次,却都是冰冷的机器人女声在播报说您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 “他那老年机,不是死机就是关机,真是烦人。”赵只今开始被一阵莫名的忧心搅得烦躁不已,而就在她抓耳挠腮时,手机又再一次响了起来。 是个陌生号码。 当今社会,陌生号码,十有九是推销和诈骗,赵只今漫不经心的接起,果然,对面称他们是派出所的。 “哦?是我名下的银行卡涉及大量不明资金的汇入吗?我不去配合调查是不是要判我死刑?” 她耍起贫嘴,对面被逗笑后,又很严肃的问:“你是贾放薪的孙女吗?来领下人。” 086 但亲人,是总能洞悉对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堪那一面,最懂怎样让对方溃败的人 酒终于还是没有喝上,却不影响赵只今变得晕晕乎乎。 她晕晕乎乎的成了贾大爷的孙女,晕晕乎乎的去了派出所领人。 原本赵只今是想置身事外的,可贾兴芳却赌气不接她电话,贾兴正也是忙的不见声响,那边民警在第一个电话之后则是又打了一个电话来,催促赵只今快些过去。 赵只今试探的问说什么事,并顺着北京南站派出所的地理位置猜想贾大爷该不是要跑去外地吧,但跑去外地又会犯哪门子事呢? 民警则不做多说,再一次道:“总之,先过来好吧。” 赵只今挂了电话,望着桌上还未被完全消灭的美食,有些为难,又有些认命,半晌后,她深叹一口气,起了身,“我去看看什么情况。” 她这么说,任准也跟着从桌边站了起来,道:“一起吧,我开车快一点。” 十月就快见底,北京的秋凉意也更深了些,赵只今跟任准走出楼道,都被迎面吹来的冷风扑棱的打了个抖。 只剩两人,又是在相对密闭的空间,方才的尴尬与局促又回来了些。 “那个……”赵只今客套的说:“麻烦你了。” “客气了,贾大爷也算我半个大爷,我们还一起吃过烤冷面。”任准这么说着,忍不住有些想笑,这关系有够奇特,是他和病人之间都未有过的。 * 晚上车流较白天稀疏许多,赵只今跟任准很快便到达了北京南站派出所,两人下了车,快步朝着派出所的矮楼走去,然后几乎是在他们双脚踩上第一层楼梯的瞬间,贾大爷那熟悉的总是充沛着能量也充沛着愤怒的声音,飘了出来。 “我去你妈的e-2……&%()*……” 赵只今和任准闻声都是不由顿住了脚步,并谦让了起来。 “你先进。” “还是你先进吧,你都是他孙女了。” “不不不,还得是你先进去才合适,毕竟你们是一起吃过烤冷面的。” “他只是我半个大爷。” …… 他们谦让的动静有些过甚,因此成功引起了不远处一位民警的注意。 “嗐,我说你们两人,干什么呢?” * 十五近在眼前,逃是逃不掉的。 赵只今心一横,大步走进了派出所,向民警说明了自己的身份和来意。 民警听完大喜过望,立马将他们带进了楼道口的第一间屋里,然后说:“快劝劝你爷爷,年纪这么大了,可不兴这么大气性。” 但民警和赵只今本人都没想到,贾大爷见着赵只今来了,不仅气性更大了,还生出了许多不该有的底气来。 “你来的正好。”骂人也是很耗体力的事,贾大爷叉着腰换了几口气,才指着赵只今道:“我要再打这王八蛋一顿,你先把医药费拍他脸上。” “啊?” “啊什么啊?我要打死他丫的!” 赵只今想这上来就问她要银行卡,这不是要打死他丫的,而是要打死她啊。她又顺着贾大爷愤怒的目光望去,只看见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男人坐在那儿,他身上的polo衫皱皱巴巴的,一副银丝眼镜下眼圈上覆着的是狼狈的青紫,很明显,他应该是已经挨了一顿打了。 赵只今心莫名被揪其一角,她又赶紧去打量贾大爷,在见着他外在并无外伤后,才松了口气。 不自觉间,她开始护短,为着不久前还是陌生人的贾大爷。 挨了打的男人这时也开了口,他义愤填膺的控诉说:“你家老人是不是有病啊,有病就去看病,不要任由他在外面乱跑乱咬人好吧?” “你是不是还想吃我两耳光?”贾大爷很是老当益壮,往前跨了一大步。 民警和任准见状,也都往前走了半步,有所防备地拉着贾大爷。 “可以了啊,赶快跟着家里人回去吧,时间已经很晚了。”民警说。 贾大爷这才发现任准也来了,露出机械的一笑,“你也来了啊,挺好。” “警察,你就任由他这么一而再再而三的威胁我?”挨了打的男人又道。 民警有些无奈,“我们调解了啊,人家也愿意赔偿。” “我不要赔偿,我要道歉。” “我向人道歉,向猪道歉,向狗道歉,但就是不向猪狗不如不是人的东西道歉。” “你怎么还骂人?” “就你那个龌龊样,干出的没屁眼的事,我骂你那叫替天行道。” “我……” “别张嘴我我我了,熏到我了。” …… * 贾大爷又吵嚷了起来,而挨了打的男人对此毫无还嘴之力。赵只今在旁叹为观止的同时,又不禁想,一个男人要经历怎样的世事沧桑,才能变成这样一大爷。 也是在这不间断的吵嚷之中,赵只今终于弄清了这闹剧的背后是为何,她猜对了一半,贾大爷不是要跑去外地,而是已经跑去了外地,而这男的,是他今天在回北京的高铁上为正义而挥拳挥来的。 “这男的,妻子生病期间他妈的就有了小三,眼下妻子尸骨未寒,又上赶着把孩子送回给姥姥姥爷带,你把老婆当什么?吃干抹净一点念想都不给留啊,不是人!” 贾大爷越说越气愤,又要上手,赵只今听完这些,也是愤懑不已,虚虚挡在贾大爷面前,装模作样地,“再怎么说,打人也不对啊。” “他不是人啊。” “是哦,但是,哎呀,别打了。” 任准和民警看着赵只今那相当拙劣的表演,也得装得严肃。 “你们这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民警说着,最终还是自己上前把贾大爷又拉了回去。 他话音落,另一个声音则充满讽刺的传来,“谁跟谁一家人啊?” 是贾兴芳,她顺着赵只今的信息找了过来,进屋撞见这副场景,更确认了赵只今骗子的身份,于是立马向民警举报,“警察同志,要么说你们是人民的公仆,最可爱的人呢,我正想着要把这诈骗犯绳之以法,你们就把她给弄来了。” 民警丈二摸不着头脑头脑,但职业敏感度告诉他,今晚,没完了。 * 几人走出派出所时,夜色浓重的要把月光都淹没,赵只今打着哈欠,一双眼也是惺忪,可仍得强打起精神,走在最前面的贾兴芳刚替贾大爷赔了钱,做了和解,正是怒气正盛的时候,如果不是在派出所,她以为,她也得结结实实的挨两下。 而果然,他们刚走出派出所,贾兴芳便爆发了。 “您真是,我真的……”她先是语焉不详了一下,然后厉声呵斥道:“从前我怎么没发现你耳朵这么好使呢?我们每日跟在你身后让你乱跑消停点的话你是一点听不进,高铁轰隆轰隆那么吵,你倒是把人家的电话内容听的一清二楚,可人家的家事关你什么事啊?你真是日子好过的吃饱了是吧?还打人,您真是不怕闪着腰。” 贾兴芳颇得贾大爷的真传,训起人来气场十足口条清晰气息稳到一长串话不带喘的,但她却没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而贾大爷只冷漠又傲娇帝看着她,半天不给一点反应。 直到贾兴芳指着任准帮贾大爷拎着的两个大袋子,说:“还有这些破东西,快一把火烧了吧,别再给我们添乱了。” 她口中的破东西是贾大爷刚远赴江苏常熟进的衣服,除了这两袋,还有其它的许多袋,正在以邮寄的方式向着北京前进,贾大爷为此花光了所有定期存款,因此刚才才需要贾兴芳添钱支付赔偿金。 “你说什么?”贾大爷无法接受自己的心血被形容为破烂。 “我说什么?我说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能不作了吗?一老头,要开女装店,这说去已经很贻笑大方了,您还真跑去买了这么些垃圾回来。您也别再拿我妈说事了,我妈再爱漂亮,那也不在了,而且她在的时候也不见你给添件衣裳,现在装什么装。” 贾兴芳忿忿道,贾大爷也被气得够呛,他指向贾兴芳的手都是有些颤抖,“我装?我不说是我不惜的说你,你真当我们老两口傻是吗?你是给你妈添了不少衣裳,但都是拼多多十五元二十五元拼来的吧,还骗我们说是什么国际大牌。” 被在外人面前抖落出这么件不算光彩的事,贾兴芳一时有些乱了阵脚, 但亲人,是总能洞悉对方内心最柔软也最不堪那一面,最懂怎样让对方溃败的人, 贾兴芳接下来的一句话,立马让贾大爷的偃旗息鼓了。 “你又有好到哪去?我妈省吃俭用买的那件皮草,不是让你自作主张的拿去给你弟献殷勤去了?” “你……” 赵只今感觉,贾大爷的脖颈连带着肩颈都是在向下缩落,而贾兴芳则还不满意,又接着道:“现在您想着要扮演绝世好丈夫了,晚了,早干什么去了!我妈活着的时候你不表达心意,还整天挑她毛病,今个儿说她做的饭淡了,明个儿说她做事慢半拍了,现在,嚯,要整个服装店给她,她是看得着还是穿得着呢……” “别说了,你个兔崽子,算我白生养你,给我滚。”贾大爷在吼说。 贾兴芳不依不饶,“迟来的深情比草轻,你这么做,是轻贱了我妈!” “你还说!”贾大爷似是被逼进了死胡同,语言上再沾不得半点上风,他抬起手,想要去打贾兴芳,贾兴芳也不躲闪,反而扬起了脸。 这是他打小最疼爱的孩子,是小时候犯了错也只敢拿笤帚象征性轻扫下屁股的小女儿,贾大爷终于还是没忍心甩下那一耳光,但他转而从人行道上硬抠起了一块砖头。 “你再说!”贾大爷又扬起了胳膊。 这下,贾兴芳有些怕了,开始往前跑,贾大爷则追着她不放。 “我没说错,我就要说。”贾兴芳稍微跑远了些,嘴巴又厉害了起来。 大概是折腾了一天,真的累了,贾大爷跑了几步,便停在了原地。 “我……我……”他气喘着,终于没了骂人的话,开始失神的喃喃说:“你们不懂,你们都不懂。” 赵只今和扛着两袋子衣服的任准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奇特的家庭大战,叹为观止之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饶是这样,贾兴芳在路边拦下出租车准备扬长而去前,还是没有忘记对着他们发泄自己的不满。 “你们两个年纪轻轻无所事事只知道忽悠老人的败类,我跟你没完!”稍微停顿了下后,她又指着赵只今,带着命令的口吻说:“你先把我爸给送回家,还有这些那些衣服,你也给我想办法处理了,不然就你买了!” 087 实事求是的去拆解事实才是正解,一味的给予安抚和安慰反而容易让人误入歧途 赵只今问来雪,“一个人,着急忙慌的逃跑间,还不忘威胁你,这说明什么?” 来雪眼皮没抬一下,就给了结论,“证明你是福是祸都是跑不掉。” “这事情……还能有是福的可能性吗?” “福祸相依嘛。”来雪很是通透的说,不过想了下后,又补充道:“不过,祸也不单行。” “谢谢您哦。”赵只今深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脸耷拉间都愁出了法令纹。 这是一个非常值得被铭记的教训,让赵只今了解了, 实事求是的去拆解事实才是正解,一味的给予安抚和安慰反而容易让人误入歧途。 她怎么都没想到,贾大爷对开服装店的执念那样之深,竟让他一人单枪匹马的跑去了常熟进货。 “我隐约记得我是跟贾大爷提过一嘴,说中老年女装看常熟,但我没想到他能记住,还自己跑了过去,他平时记性也不好啊,总跟我马冬梅马什么梅的。” 赵只今愈发懊恼,可懊恼间让她更懊恼的是,即使将所有和贾大爷相处的点滴回放,她也不觉得能有更好的处理方式。 “他当时都跑到马路中央去了,我跟他讲数据说事实,说女装水很深竞争也激烈,覆灭率在百分之八十还不止,根本不适合新手做,有用吗?他也根本不是冲着创业去的。再之后,我是有很多机会跟他说他的想法很不成熟很不靠谱,可……真的很难啊,他也只是想完成一个心愿而已。” 赵只今是纠结的,来雪在这点上却是早已看透,她说:“越让人为难的事情,人越会遵从本心,所以,当你觉得很难做决断时,其实恰恰是最容易做决断的时候。” 于她而言,封存清华的毕业证书,放弃就业就是这样如此这般轻易做下的决定。 赵只今听完,沉思许久,最后终于再一次接受了命运不明所以的‘馈赠’。 “相逢即是缘啊!”她悲戚的冲着天花板喊,然后几秒后,在和贾大爷的电话里又换上轻柔的声音循循善诱地问:“是我啊我小赵,哦不不不,我小叉,您现在究竟是在哪儿啊?” * 那天晚上,赵只今和任准将贾大爷送回了家,为求稳妥,赵只今还拍了张照片发给了贾兴正跟贾兴芳。 贾大爷察觉到后,很是不满,瞪着眼睛,“嗐,看犯人呢你!” 接着他又不由分说地将赵只今、任准推搡到了门外,将门重重地阖上了。 赵只今被隔离在门外,举手想敲门,又有犹疑,而下一秒,便有零零乓啷的声音自屋内传出,该是贾大爷在摔打东西。 赵只今有些无措的看向任准,她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 任准则说:“走吧,他家里有监控,有问题他家人会发现的。” “会吗?”赵只今充满不信任,“贾大爷北京常熟北京的跑了一圈了,他们才发现。” 任准没吭气了,一副那你要怎么办的模样。 赵只今被他盯得有些发毛,最终还是坐到了楼梯口,说:“以防万一,我再待一会儿,你先走吧。” “你确定?” “嗯。” 赵只今心虚的点了点头,但屁股却没挪一下,任准叹了口气后,也挨着赵只今坐了下来。 “挺晚了,等等你不好打车。”他给了个并不算充分的理由,因为不太知该怎么去劝赵只今,也不太想。 两人就这么肩并肩的在楼道坐定,隔个十来分钟,便往屋里喊话,问:“大爷,你还好吗?” 贾大爷虽然烦躁,但也都给了回复。比如滚,又比如别管老子…… 以此循环往复了不知道多少次后,贾大爷才终于将门打开,他黑着一张脸,眼皮就快要去跟下巴汇合。 “有完没完?” “我……” “别你你你我我我了,我要睡觉。” “您……” “放心,我死不了,我明天还要去看铺面,你帮不上忙就麻溜的躲开点。” 然后,门又被大力关上了。再然后,对面的门则被打了开,一个和贾大爷年纪相仿的老人杵着拐杖站在门口,也是不满,“有完没完啊?这大晚上的,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这下,赵只今跟任准也只能离开了,不过赵只今多少放心了些,贾大爷的执念还是很深,他不会轻易放弃开店,亦不会轻易让自己有事。 * 老小区的路灯忽闪忽闪的,但在今天也不太用得着。因为当赵只今跟任准走出楼道时,月光已经快要跟微显的晨光交织在一起了。再看时间,已经是清晨五点多了。 再走到小区外,右手旁的杭州小笼包店烟囱也开始冒起热气,拉开了新一日的忙碌。 赵只今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这样热气腾腾也充满烟火气的早餐店了,她住的那一片,有过好几家这样的早餐小店,但无一不是很快就挂上了店面转租的告示,最终,她的早餐不是在家随便解决,便是叫一份麦当劳的麦满分,充满定式,毫无惊喜。 “吃小笼包吗?我请客。”赵只今以为,必须要好好感谢任准一番。 “走吧。”任准没有迟疑,先一步跨进了早餐店,挑了张桌子坐下来。 小笼包、油条、茶蛋、小米粥加紫菜蛋汤,还有一叠自取的小咸菜……赵只今看着桌子被填满,已然心满意足。但好像还不够,她又抬手跟老板加了碗豆浆。 “豆浆油条!我都记不得我多久没吃过这个组合了,麦当劳的,不是这个味。”赵只今说着,没顾形象地先狼吞虎咽起来。 任准拈起只小笼包,也找回了久违的味道。 “你知道为什么这样的早餐小店利润不错,做的人却还是不多吗?” “为什么?” “因为性价比不高,国人对早餐是有情怀的,没人会起大早去店里买一份解冻的包子或者一罐保质期十二个月的八宝粥,所以早餐店的东西都得是新鲜现做的,这就要求从业者必须从凌晨便开始忙碌……” 赵只今起初只把这问题当闲聊,但当听任准围绕‘性价比’认真分析起来时,不得不敏感的觉出些什么。她并不想戳任准的痛处,却还是忍不住问:“那你原来做医生也会讲究性价比吗?” 任准似是对赵只今的反击有所预料,他很坦诚的看着她,说:“不是我,是病人家属。” “什么意思?” “我所在的科室很特殊,小儿神经外科,生病的都是小孩,患得都是疑难杂症,但是哪怕只有一丝希望,家长都会竭尽所有的选择救治,因为孩子的人生才刚起航是充满无限可能的。但反观其他一些科室,年龄,病情,花费等别的因素则会被更放大些。这很残酷,但是现实,是大多人都会遵循的现实规则。” “那你什么意思?帮助贾大爷的性价比很低,所以我更改要遵循现实规则?” 赵只今的脸上写着微愠,还带着些许不服,原来任准以为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天真,但再多些相处,却觉得反而是历经了些风雨后的执拗。 面对残酷现实,哭是没有用的,一味妥协更是讨厌。 “哎。”但他仍是有些苦恼,面前的这个人好像总是无法读懂他话里真正想表达的含义。 “你叹什么气?” “我是想说,你总得先保护好自己,才有可能去想这件事的性价比究竟是值得还是不值得。” 而现在,赵只今就要去做那件性价比兴许很低甚至也无法保全自己的事了,她要去帮助贾大爷卖衣服。这真是人生处处是惊喜,当初赵只今逐渐缩减淘模拍摄去创业的时候,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以这种方式重操旧业的。 这事并不容易,首要难点在于:找到贾大爷。 * 贾大爷又失踪了,他的行动力照旧非常强,回来第二天就真的去找店铺了,然后又过了几天,他便搬了出去,房子出租给了一个三代家庭,他自己则搬去了铺面居住,至于那店在哪儿,他则是缄口不言。他给三个儿女分别致电,让他们不要再去骚扰赵只今了,说他还没老糊涂,所做的一切不仅出自本心还充满理智,还说父亲孩子一场,不打扰就是最大的给予和回报了。 而对赵只今,贾大爷只留了句——哼,但这声哼的层次却异常丰富,既充满了嘲讽、蔑视,也暗藏着失望和切割。赵只今被这哼搅得心神不宁,竟觉得是自己亏欠了贾大爷,于是换她开始每日早起用信息去敲醒贾大爷沉睡的心灵。 在连续发了一周大爷,你在哪儿后,赵只今终于精诚所至,得到了一串地址,于是她立马打开地图导航。 在转了两次地铁外加十分钟的小蓝车骑行后,赵只今终于来到了位于酒仙桥附近的那家贾大爷的服装店,它开在一家老小区的边上,而这条街道的商业配置很是热闹,贾大爷的旁边是家专卖莆田鞋的鞋店,店名就叫莆田鞋专卖店,大有为莆田鞋正名的傲气在其中,这样一来,贾大爷那家名为【爱老婆就来薪爱新衣】的女装店倒也显得不那么突兀了。 赵只今在门口盯着招牌沉默了数十秒后,终于接受了这店名在某种意义上的和谐。 “贾大爷。” 她朗声叫道,抬脚走了进去,但在拢共只有二三十平米,一眼便能望到全部陈设的大开间里,她只见着一个人,那就是任准。 088 人老了,要做让孩子放心的人 赵只今问任准,“你怎么在这儿?” 任准则反问赵只今,“你怎么才来?” 赵只今啊了下,再细看任准的脸上,竟带着些许怨念。 任准确实充满怨念,他一大早便被贾大爷的电话招来,饶是他张口闭口都是理智,但在终于得到贾大爷的消息后,担心还是占了上风。来的路上,他有过许多担忧,想贾大爷脾气硬会主动找上他应该是迫不得已,所以他也没忙着联系赵只今。不想,等他找过来,贾大爷没有任何寒暄与铺垫,递了杯热水给他让他喝完后,便开始指挥他布置店铺的陈设。 不过,直到赵只今来,任准也没能在陈设方面真正做些什么,他一直在拆包裹和理货。 “太多了,根本理不完。”任准站起身来,才发现连抬脚的地方也没有。 赵只今看着地上那花花绿绿杂七杂八的各类还未拆袋的衣服,也是有些叹为观止,“这真是……没少进货啊。” 任准又弯下腰来,把脚边的袋子往一旁移了移后,终于开辟出条小径,接着,他走到了赵只今的跟前,连连叹气,“太头疼了,这么多货,就这,晚上他还睡这儿。” 赵只今于是又更为细致的将这说大不大说小也不也小的开间给审视了一遍。 这店铺应该原来就是家服装店,所以挂墙的、可移动的衣架,模特展示架,试衣间,算账结账用的前台等物件都是一应俱全,虽然看起来有点子旧,但却都不影响使用。 赵只今又抬眼看了看天花板上的射灯,明白上个店主是下了功夫的。 * 不过天道酬勤并不是什么永恒不变的定律,当下这个经济状况,实体店的存在大多是让路过的人感叹一句,嚯,现在还有这么样的服装店啊。 衣服堆得到处都是,原店主留下的东西也是还没来得及得到很好的归置,所以赵只今把房间看了一遍又一遍后,才看见被一个移动衣架虚挡着的单人折叠床。 “这地怎么住人啊。”赵只今重重叹了口气,又想,“也不能做饭吧?那怎么吃饭?” 两人此时很像是一双兄妹,就着不靠谱的老父亲向彼此告状,但他们又谁都没有办法管得了他。 人相处久了便生出一种奇妙的默契来。 这边,赵只今正担心着贾大爷的住和食,那边贾大爷便回来了,回来就算了,他手里还端着个饭缸,另外他背后跟着个人,手里也端着个饭缸,看样貌,和他年纪差不多大,赵只今猜想,两人该是好友。 不过这对好友脚刚踏进门框便开始了拌嘴。 贾大爷:“我都说了我给餐费,你家那口子怎么还那么大气性呢。” “你以后还是安生的等我给你送饭吧,别去给她添堵了,她现在认定了你再搞传销,我就是你要发展的下线。” “不行,送饭不行,搞得我跟坐牢一样。” “哼,钱花出去了,房子租出去了,又支棱个店把自己关在这儿哪也去不了,不是坐牢是什么,你啊,就是想不开。” 赵只今觉得,贾大爷的状况好了些,最明显的表现是,脸上少了许多愤怒的表达,不过他还是惯听不得唠叨。 “行了,不说这个了。”他打断了好友的话,问:“你就真的不能让我家那口子来给我当模特?” “看直播她能看一整宿,做直播……你还是去找花姐吧。” 贾大爷跟好友你一句我一句的说了半天,赵只今也得到了个新信息,那就是店开起来了,但贾大爷并不为此满足,下一步他就要向着直播卖货进军了。 “贾大爷……”赵只今心里愈发不给劲儿,感觉贾大爷这是真按照她那一味冲着美梦成真而潦草制定的计划奔去了,她想她必须得让他适当踩点刹车了。 * 但贾大爷早就已经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命运永远只也只能掌握在自己手中。 “你来了,刚好,等我们吃完饭就出,你们稍等下,我再去旁边给你们叫两碗面。”不过,对如何开启直播,贾大爷心底也确实没底,进货不过是换个地方和人打交道,但在网上直播,提前要在手机上准备那么多,真开启了也见不着手机那面都坐着躺着站着些什么人……他还是不得不选择麻烦赵只今。 “出发去哪儿?”赵只今不明所以。 “去找花姐。”贾大爷傲娇的很,虽然心底想的是我就再麻烦小叉两次,面上表现的却是给我打这,还有这,这这这和这。 隔壁饭店很快就送来两碗面,店里刚好有四张矮凳,他们也刚好围坐在一起。而在吃饭间,赵只今了解到,和他一起来的好友叫做吴非,就住在旁边小区,这铺面也是他帮忙看的,贾大爷有意邀他一起加入,却被吴大爷的老伴儿许红云给严厉制止了,她认为贾大爷弄出这么一出纯属是被什么传销机构给洗了脑。她自己一年多之前被电信诈骗卷走了小十万,然后便成了亲朋好友中出了名的反诈战士,热衷于在各类群里发送各种反诈小知识。不过当陪诊和卖衣服扯在一起,她暂时也没能洞见这其中的骗术是何,只能反复让吴大爷离贾大爷远一些。 吴大爷一早便听说了赵只今跟任准,今天终于见到,戒备万分。 “哦哦,名字都挺好听的。”他在赵只今跟任准自我介绍完后,敷衍地点着头夸赞道。 然后吴大爷又上上下下的将这两人打量了一番,最终得出结论,他们应该不是骗子。 用许红云的话说,骗子都是非常热情和积极的,开口大爷闭口恨不能喊你爷爷,你半个眼神飘过去,他就要开始为你端茶递水鞍前马后了。可再看看赵只今跟任准,脸上写着的都是疲倦,特别是任准,整理个衣服节奏慢的跟要他重新做一件似的,这期间还免不了被贾大爷翻来覆去的指点一番。这么看来,这两人倒像是被贾大爷给‘传销’了。 赵只今实在不忍心看任准一人接受这磋磨,面吃了一半,便先过去理货了。她其实也不太懂这方面的知识,就先潦草的按着上衣、裤子、裙子这样的种类把衣服分开堆在一起。 任准看着赵只今自顾着忙碌的样子,也放下了碗,他走过去,问:“你不吃了?” “再说吧,等等我和贾大爷出去,你一人不知要忙到什么时候。” * 不过这一趟终于还是没跑成,因为这面贾大爷饭还没吃完,那面花大妈自己就先登门了。 花大妈是只闻其声便能感受到其爽辣的性格,老远的,还没进门,一屋子的人便先听到了她的声音。 “老贾啊!”她的声音带着些无可奈何,又带着些许愤怒,“我说你能别再去我家那边找我了吗?” 而等花大妈进了门,那脆辣辣的声音更是连绵着没有断。 而她说话间,赵只今的目光则一直没从她身上移开过,着实是这位花大妈看起来太有生命力了,她虽然头发已经花白,但她却丝毫不为那银丝所困,就任其霸道的占据头顶,并还点缀了个亮色的发箍在上头,像在宣誓着岁月从来拿她无奈。 再看花大妈的一身,也是别出心裁,颜色稍深的印花袄子配咖色的气球裤,艳而不俗,实在好看。赵只今开始理解贾大爷为什么想让花大妈来直播了,不过这事也实在是贾大爷的一厢情愿,花大妈一百个不愿意,而主要原因则是她女儿在阻拦。 “你现在就是一骗子的风评,我女儿都不让我跟你玩了,你还总去找我,为这我都不知道挨了多少顿说了。” 这借口听起来很是有趣,要赵只今恍惚间发现他们和父母已经到了身份倒置的时候了,从前是父母对他们耳提命面,要他们远离一些‘差生’,而如今,老伙伴里也存在着一些‘不靠谱份子’。 贾大爷自然不会理这荒谬的理由,他还很鄙夷花大姐,“你是当妈的她是做女儿的,你怕她做什么?” “怕她做什么?我就这么一个女儿,她万一不管我怎么办?你有三个孩子,自然是多些底气。”说到此,花大妈开始念叨,表示当时她就该多生两个,分担下老无可依的风险。 “三个也没用,没一个靠得住的。” “总有一个还可以。” 花大妈很相信基数和概率是成正比的,贾大爷不想跟她在这个话题上无休止的攀扯下去,另一面,因为有求于人,语气到底软了些,“你就看在刘芳的份上帮帮忙。” 刘芳是贾大爷的老伴儿,也是花大妈的好友,从前他们经常一起去唱歌、钓鱼、空竹。 “哎。”人变老的过程就是不断跟身旁人说再见的过程,花大妈叹了口气,说:“早劝过她,活着的时候就要把该享受的都享受了,我们在这儿处处节省连个纸壳子都要存着拿去卖,但连年轻人的一杯奶茶都买不到。” “你说这些。”吴大爷适时拦了下花大妈,不想去戳贾大爷的痛处。 赵只今和任准默契的对视了下,都觉得花大妈这人挺有趣,她外表看起来时髦又先锋,可内在却还是被一些老旧观念牵扯着,很矛盾也很可爱。 “哎,总之,我姑娘说了,我可以追时髦赶年轻,但是跟着你卖衣服做直播,就有点太过了。那我这点要求总是要满足她的, 人老了,要做让孩子放心的人。” 贾大爷照旧对这样的说辞不屑,“狗屁,他们就让人省心了?” 089 父母和子女之间,总是少些双向奔赴 省心不省心的, 父母和子女之间,总是少些双向奔赴。 花大妈其实挺想做直播的,她自小便生得出挑,也做过明星梦,但这梦从未得到过被尝试的机会,甚至连存在都不被允许。小时候是不想着为父母分担点负担,做这美梦,长大些后是,那能成为明星的人能是一般人?先好好找到份工作再说吧,再然后,结婚生女,想做明星这件事连当做玩笑话说都是不行的,说了就会被指责——都当妈的人了,怎么还那么不靠谱呢。 而这些年,随着父母、老伴儿相继离世,花大妈和死亡之间的那层阻拦已经淡的像一层浮云,让她有时看死亡也觉得是浮云,怕是怕的,但总归有那一天,不如趁活着的时候多尝试多享受。 花大妈名叫花玉,去年她满七十岁时,给自己换了个智能手机,并向孙子学习了如何安装和使用一些时兴的APP,微信、抖音、快手、小红书、番茄……一个不差,同时她还郑重其事的在微信签名上写到:七十岁,我要活得如花似玉。 对于贾大爷不用智能机,甚至还揣兜子现金在身上等固步自封的做法,花大妈是很瞧不上的。 贾大爷总说:“还有几年可活,凑合凑合得了。” 花大妈则一次不落的反驳他,“一天有一天的精彩,绝对不能凑合。” 所以当贾大爷几乎倾尽所有的要开服装店,还要尝试直播,花大妈真是被惊掉了下巴,她开始重新审视贾大爷这个‘老古董’了,还有她这个所谓的‘弄潮儿’,然后花大妈须得接受一个事实,那就是关于她心底那个活得如花似玉的终极目标,她一直是凑合着不敢去想的。 她还是想当明星,想被灯光、掌声、鲜花围绕一次,可女儿三令五申,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您想吃想穿想玩都可以,就是别瞎折腾,人看见您这么抛头露脸的在镜头前叫卖,不会觉得您老来俏,只会觉得我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要一老人出去赚钱,再说了,那也实在不靠谱,你别再给骗了,到时候我可没工夫帮您擦屁股啊。” 花大妈是不服的,但也不想给上有老下有小工作家庭都有负累的女儿添麻烦。 就这样吧,梦想是有年龄限定的,更何况,她那梦想也从未真的生根发芽过。 花大妈终于还是拒绝了贾大爷,但她也不忍心真的跟这好友划清界限,临走前,她对贾大爷说:“有别的事你发微信给我啊,能帮的上我一定帮。” 贾大爷骨头很硬,甩了袋衣服出去,说:“帮狗屁。” 花大妈这时又露出了泼辣本质,立马叉腰定在门口,问:“你扔谁呢?” “哎呀呀!”吴大爷是个和事佬,快速从地上把那袋衣服捡了起来,拍了拍灰后,递给花大妈,“没扔你,送你的。” 花大妈继续怒目圆瞪,贾大爷则背过身去,蹲在地上,开始胡乱理货,那背影充满倔强又有些凄凉,半晌后,花大妈叹了口气,罢了,她在心底迅速开解了自己,又嘱咐道:“别总去老吴家蹭饭害人家两口子吵架,我空了给你送。” 同时,她也没忘拿走那袋衣服,当提前收了餐费。 * 花大妈走后,贾大爷脸上原本消散的愤怒又集聚了些,赵只今看着他的松垮的皱纹在脸上不断皱紧,很想走过去,做淡定状,轻轻拍拍贾大爷的肩膀,然后深藏功与名对他说:“想找人做女装模特直播,这不现成摆着个嘛。” 但不行,做不到。 赵只今把拳头捏紧又放松,放松又捏紧,最终还是无法提起那口气,甚至她发现了一件非常吊诡的事情,那就是虽然她做了那么久的中老年女装淘模,并拍摄了那么多件中老年女装,但现实生活中,她其实从来没有跟那些衣服的目标人群有过接触。眼下,让她在真的老人面前扮做老人,她只觉得怯场。 最终,赵只今还是未能‘挺身而出’,但她迅速在网上研究出一套教程,用了约三四天的时间,拉着任准一齐将服装店收拾出来了,这其中包括各种陈列,还有就是库存收纳,甚至她还在闲鱼淘来了扇实用性跟观赏性都很强的屏风,在角落给贾大爷隔出了个‘卧房区’,虽然小,但好歹保证了私密性。 做了眼下能做的一切后,赵只今跟任准却还不能完全的放心,他们都觉得贾大爷住在店里不是那么回事,贾大爷对此却表现的挺兴奋,他甚至表示自从自己搬来这小店后,睡眠质量都变好了不少。 * 赵只今劝不动贾大爷,并且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她既不能让贾大爷去自己家暂住,也不能让贾大爷的三个儿女把他接过去。甚至,那三个儿女也在互相埋怨中,看着贾大爷真的把店开起来了,都是一副事已至此那就先这样吧的消极模样。 贾兴芳多少是怨怪贾兴正的,认为他给老爷子找陪诊不仅浪费了钱还引狼入了室。是的,她认为如果没有赵只今的鼓动,爸爸根本不可能真的把店开起来。 贾兴正最近为了生意上的事全国各地的跑,人疲惫的很,听着这控诉,也是发了火,他说:“总不能让我既出钱又出力吧?而且老爷子都多大了,你就让他折腾呗,折腾累了他不就不折腾了,况且他现在花得是自己的钱,也没让我们添上一分。” 贾兴芳腹诽,老爷子的钱现在都花干净了,以后遇上个病啊灾 啊的,饶是贾兴正出大头, 不还有部分需要她跟老大填补?再者那钱若能留给儿女们不更好,她想起同事家的老人,退休金都用来补贴孩子又或是给孙子辈报课外班,哪里就像她爸,到老竟然这么不让人‘放薪’。 不过这话贾兴芳万万是不敢明说出口的,让大哥贾兴国听见免不了是要被反复教育的。 大哥贾兴国总是正确的代表,他很少会忤逆父母,父母提什么要求,他几乎不做他想,便上赶着答应,并还时不时的督促弟妹少与父母争论。 “父母子女,只这么一世的缘分,我们要且行且珍惜。” 贾兴芳觉得大哥贾兴国多少有些愚孝,赵只今跟任准与他接触了两次后,却觉得不然。 赵只今这么评价贾兴国,“愚不见得,懒才是真相。”作为子女,她其实很能代入这种懒,实在是劝服父母,让他们听从自己的一些想法太难了,这个时候,假装顺从便成了不得已的上上策。 只是她认为,贾兴国的懒中更多的还是不上心,他的关心永远只落在嘴上,哪怕是很简单的行动也鲜见落实。 “他来了两次,每次都摸着贾大爷那薄薄的床垫说住这应该挺凉,改天给送给电热毯来,可你看,这么多天过去了,电热毯有影儿吗?” 赵只今埋怨间,却看见任准从刚收到的包裹里拆出个电热毯。 “还真有,对不起。” 赵只今立马道歉,任准一面去帮贾大爷重新铺床,一面说:“我买的。” 这下,赵只今气到拍大腿了,“是不是,是不是,你也觉得他是靠不住的对吧!” 她很想把花大妈拉来,告诉她,生孩子这事有时候跟和尚挑水是一样的,多了反而靠不住。 * 直播看似是件门槛很低的事情,有手机,有账号,会说话,哦不,甚至不会说话也行,有许多直播不就是直播自己吃饭甚至睡觉嘛。可真正实践起来,却是入不完的门道,特别是,他们的直播并不是冲着爱好纯做分享,他们是要卖货的。 赵只今每个白天忙完陪诊后,晚上便会钻进贾大爷的薪爱新衣店,拉着贾大爷一起研究那些流量主播的卖货技巧,有时候吴大爷也会溜过来和他们一起组成学习小组,还有任准,也被赵只今时不时的召唤过来充当最勤勉的劳动力并给予战略支持。 “你多听听画外音,到时候场外就交给你了,你要负责发布链接,还要配合贾大爷他们调动现场氛围。” 赵只今给任准布置了颇为艰巨的任务,同时还用入股忽悠任准买了不少直播设备,包括补光灯、声卡、高清摄像头和直播大屏。 任准问:“我这入股能得到什么?” 赵只今大言不惭:“一段特别且难忘的人生经历。” 任准呵呵一声,但终究是又一次的口嫌体正直。 * 而经过了多次彩排,第一次正式的直播在一个热闹的晚八点准时拉开了序幕,在这之前,赵只今写了个直播稿,像督促小学生温习一般让贾大爷和吴大爷一遍遍的背诵,并还就他们展示服装时的站位、走位和手势反复进行了彩排。 是的,花大妈说什么都不肯出境,最终只得是贾大爷跟吴大爷上场。不过花大妈最终还是没能抵挡住这新鲜,和许红云许大妈一起参与了选品。 贾大爷进的那些货参差不齐,有质量款式都不错的,还有些一看就是积压款,但赵只今也不好全都根据自己的品味来挑选款式,因此便拉来了花大妈跟许大妈,只是两位大妈的穿衣风格非常迥异,花大妈热爱穿色彩丰富的衣服,许大妈则是黑和灰的代言人,她们没有攀比,只有排斥。 花大妈一看见许大妈,便皱着眉,问:“你的这些丑衣服怎么还没烧掉啊?” 许大妈也没有客气的,反呛说:“你谁啊?抱歉只看见乱糟糟的一团,花了我的眼。” 赵只今属于没做好背调,拉来了一对冤家老姐妹,只得是有苦自己咽,她努力地在其中做调和,终于用一段围绕‘彩色的灰色的自信的就是最美的’言论让两人暂时停止了争论,不过她们在行动上却是没有任何妥协,在这并不团结的共同努力下,最终……赵只今看了眼衣架上的衣服,只能说,虽然风马牛不相及,但好歹保证了多样性。 “倒数五个数,五、四、三、二、一……”赵只今蹲坐在屏幕前,做着开播前的倒计时。 而贾大爷、吴大爷虽然彩排时都是器宇轩昂,一副大爷我是见过风浪视直播小菜一碟的模样,但当补光灯投射过来,镜头也开始闪烁,两人都不由地感到局促。 “那个……”贾大爷更是连开场白都忘得一干二净,开口就掉了链子。 “这个……”吴大爷也是跟着一起宕机。 一旁赵只今见状,不由懊恼,她竟然忘记了准备提词器,不过眼前的状况还未得到解决,新的状况就又出现了。 “哎呦我去。”贾大爷的下一句话也还是没按照台本走,他望着直播大屏中自己那张打了腮红铺了眼影画了口红的脸,以及那双比例失衡的大长腿,立马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这什么怪物啊!” 无独有偶,各自在家刷着手机的花大妈、许大妈也被屏幕上那两个熟悉的陌生人吓到了,这回她们的审美倒是很一致,“我去这糟老头子,怎么这么丑。” 090 他们准备的很充分,撤退的也很迅猛,抛盔弃甲,梦想不再 本月服装店营业额:699元,利润:不提也罢。 本月直播最高观看人数:0,销售量:这不很明显吗? 其实有三件事情,一早便预示了贾大爷的服装生意和直播事业短期之内都不会发展的太好,甚至于惨淡。 第一件事情,贾大爷租的店面已经空了快半年了。 第二件事情,差生文具多。 第三件事情,差生的文具全部购于闲鱼,是从被淘汰的差生那里淘汰得来的。 这三件事情中,有很玄学的一面,也有很现实的一面。总之,实体经济愈发无力,做着靠时代快车起飞美梦的人也不在少数, 他们准备的很充分,撤退的也很迅猛,抛盔弃甲,梦想不再。 赵只今被时代眷顾过,却也挡不住命运的戏弄。眼下,已不是最好的时代,命运嘛,则照旧让人连哭泣都得隐忍。她感恩时代,却也知光景不会永远那样好,她认命吗,或许吧,可认命的姿态也不见得只能是狼狈的消极的。总之,翻着这个月并无什么可翻的业绩流水,赵只今仍是想再做一些努力。 她又不间断的研究了人气主播的直播技巧,然后发现,技巧这东西有时候跟人气相辅相成,越有人气,技巧越成熟,越没人气,技巧越生疏。实践出真知,想要获得发财的知识则先要获得第一桶金,好得到实践的机会,这真是个完美的不欺人的闭环。 再接着,她还找来了祝清,想着做女装,让两个一看就是钢铁老直男的大爷们看店和直播,观感上虽然新奇,但总归会让大部分消费者望而却步。 祝清就不一样了,漂亮,大气,气质佳,什么衣服上身都是好看,一定是能勾起些大家的消费欲望的。 起初,祝清答应的非常爽快,她性格总是温和,另一面,身上又自带一块挡板,而她总是表现得像要往挡板后藏匿一般,所以赵只今对她没做犹豫的救场还挺吃惊,她原本是做了下大功夫去劝说的准备。 * 祝清其实是犹豫的,她不是腐朽,而是真心抵触去‘抛头露面’,这话说起来连她自己都有些想要发笑,当初她在舞台上唱歌跳舞时,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天会惧怕镜头的。但她仍想去尝试一次,既然已经走了出来,既然已经决定接下来的人生不再受限只随着第一个冒出的最强烈的感受去过,那么有些心坎儿就必须得试着去跨过。 而且,她已经在不知不觉离开家乡离开过去,走了很远的一段路。 从借住在老乡家,在麦当劳打工,到现在自己租房,从事一份所谓的新兴职业,每天跟不同的人打交道,并也有了几个可真正称得上是好友的人……祝清在这样那样新鲜的陌生与忙碌中,感到自己重新活了过来。又或许,以后她还能活得更好。 祝清敢有如此野心,一定程度上是受了何云芝、何云书姐妹的影响。 何云书虽然就躺在那里,没办法给她任何回应,可祝清透过给她读那本《计算群星》,却很奇妙很清晰的勾勒出了她醒着时的模样——她拥有许多大家认为女人该有的美好品质,明媚,温柔,爱护家人,也拥有许多大家认为女人该要回避去谈的品格,比如野心和魄力,不管怎样,她在厨房拥有很惬意的一角,但不影响她同时拥有广阔的天空,甚至于无尽的宇宙。她是上天入地随遇而安也冲破禁忌的存在,她就是《计算群星》中的埃尔玛,甚至她们的‘不完美’都如出一辙,都被一些疾病困扰些,只是埃尔玛终归要幸运一些,她最终真的成为了女宇航员,哦,不,公允来说应该是宇航员,就如书里所说一般,我不是想打败男人登上月球,我想去月球的原因和男人们一样,女性在太空中也有用武之地,男女之间不是竞争关系,不存在击败男人这种说法。” 我原本就能够也值得。 何云芝身上也有这样的自洽和底气。最近一直是祝清陪着何云芝去医院做理疗,不忙的时候她们还会一起吃饭、聊聊天。 过去的二十年,祝清就围着三个其实并不属于她的家庭转,爸爸家,姐姐家,还有就是丈夫家。这点上,她跟何云芝有点子像,又大不一样,用何云芝的话说,过去的那些年,她也是围着家庭转,不过是许许多多的家庭,每个月她都要在泥泞的小道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踏上几次,去劝说那些辍学在家的孩子回去学校,又或是给他们想想别的出路。 没有好走的道路,但总得向前看。 祝清听着何云芝说着支教的那些事情,心生向往,于是拜托何云芝明年开春带着她也去看看。 “只是课本上的知识我从来不擅长,没什么可以教孩子的。” “你可以教她们唱歌呀。” 东亚孩子最早被教育放弃的便是于学习无益于赚钱无用的技能,但有时最能慰藉人心,帮助一个人熬过人生最艰难困顿岁月的也是那些技能。 祝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她其实还不很能适应跟何云芝漫无目的的聊梦想和心愿,从前她生活的圈子,她所在的位置,要懂一日三餐的营养搭配,要熟知当地教育资源的配比,要关注孩子的心理变化,要规划好当年全家的保险、体检、出游,要能假装跟丈夫的伙伴的妻子们相处融洽……也要能一次次强壮心脏面对丈夫、爸爸、姐姐愈发无理的需求。 后来,她最大的梦想便是能够逃离萧山,而现在她已经做到了,但内心好像还是不能够完全的放松。 何云芝看出她的犹豫,又说,你不要想着一定要去做些什么,人生可以是没有目的性的,“你也不必为眼下的迷茫觉得忧心,因为从来找到的背后就是迷茫。” 于是祝清也慢慢的开始去找自己自己真正想去的地方,最后,她买了个透明的存钱罐放在了床头,每隔一段时间就往里投递个三五百,她想存钱,然后在明年又或是后年去一趟冰岛,沃尔特是要去找那张失踪的底片,她则想去拍下自己的人生照片,用一腔孤勇,也用尚存的天真。 她今年四十五岁,随时濒临破产,她应该是冰岛上继续沉睡的死火山,但她仍想迸发出些什么。 祝清想多一些再多一些新的尝试,不给自己设限,所以短暂犹疑后,她还是应下了赵只今的求助。 * 约定直播的前一晚,祝清找出直播卖女装的视频观摩学习,但看着看着,她只觉得胆怯,不是内心上的退缩,而是纯生理上的在恐惧。 她彷佛看见直播画面外对着主播一举一动不停捕捉的镜头,而那镜头与反复萦绕在她梦里的那间黑屋子交织在一起,让她窒息。 同时她心惊肉跳,以为推开那扇门,便又会被送回到黎志水的身旁,这感觉实在让人战栗,祝清不得不迅速从床上跳起来,迅速走到门边将门敞开。接着她又洗了个冷水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一切都还没过去,可她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祝清反复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直到凌晨三点多,才在一天的疲倦中迷迷糊糊并不安稳的睡去。 第二天白天照旧是忙碌的一天,这多少帮助祝清转移了些注意力。 到了晚上七点,祝清准时来到薪爱新衣,直播是八点,她刻意空出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来做彩排。 赵只今今日白天也被陪诊安排的满满当当,她比祝清稍晚几分钟到达,一进屋,她便甩了包去接水喝。 “我光顾着给病人带水,自己的水杯从来是忘在玄关,这给我渴的。”赵只今近来花钱在网上买了直播教程,荷包愈发捉襟见肘,连两块钱的矿泉水都舍不得买来喝。 哐哐哐灌下两杯水后,她又追问贾大爷,“你今天按时吃药没?” 贾大爷:“没。” 但赵只今见他状态,便知他说的是反话。 彷佛是怕自己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服装店开起来后,不管是心理诊疗,还是药物治疗,贾大爷都是积极配合,而贾家三个孩子见着父亲略有好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由他去折腾了。 只偶尔贾兴芳不很放心,会过来视察一番,但说的埋怨也是没有新鲜话,左不过就是你就折腾吧,看你能折腾个什么出来,又或是您早有这份心,不比现在受这洋罪强?还搞起直播来了等诸如此类不看好的话。 “你吃饭没?”祝清见赵只今气喘着,半天才调整过呼吸,想她大概没时间吃饭。 赵只今摆了摆手,从兜里摸出了个烤红薯,笑得很满足,“刚在地铁站买了。” 贾大爷则是黑着一张脸递过用保温盒装着的豆角蒸面,说:“红薯吃多了脸是要变黄的。” 自从入冬后,赵只今便总爱在地铁口买烤红薯用以对付晚餐。 今日花大妈和许大妈也在,她们在心疼赵只今的同时,还不免给她上课,“这红薯,菜场两块钱一斤顶天了,摊位上要卖你十块钱一斤,日子不是这么过的呀。” 赵只今笑笑,也没解释,自己就是想光顾对方的生意,那是一个看起来有些年纪的大妈,寒风里一站就是大半天。寒冬有浪漫的初雪,酷暑有湛蓝的天,但在讨生计的人跟前,则单调的只剩冷和热的烦恼。 一阵寒暄后,赵只今拉着祝清去换上了今日主推的羊毛开衫,又快速帮她化了妆,和她对了文稿,然后便去调试灯光和镜头了。 “祝清姐。”赵只今指了指地上用红色胶带粘贴的位置,说:“你站这儿。” “这儿吗?”祝清低头看着地上的红色标记,忽然有种穿越回一九九七,在舞台上练习走位准备演出的感觉。 “嗯呢。”赵只今看了看镜头里祝清的露出,忍不住夸赞,“你可真上镜啊。” “是吗?”舞台已是很久远的存在了,祝清羞赧一笑,她低头拢了拢头发,正准备说上两句直播开场白开开嗓,补光灯被打开了。 是从三个方向接连打过来的光,亮的发白,似一张无形的网,瞬时将祝清笼罩,叫她无处遁形。 “我……”她抬手遮了遮眼睛,并猝不及防地向后退了半步。 “哎呀,是不是太亮了,你稍等,我调一下。”赵只今也对这灯光不很满意,她一面说一面开始调试起灯光来。 可祝清却不由自主的恍惚起来,失神间,她听到的却是一个低沉的充满压迫的声音,那个声音说:“你躲什么呢?贱人,你不就喜欢被人看吗?是不是灯光越亮,你越兴奋啊?” 90-100 091 不管是老年人,又或是年轻人,有时候,都无法逃出人生是屁的本质 是从心底蔓延出的恶心,直冲头顶,晕眩间,直扯的祝清胃部发疼。 “我……”她开口却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下一秒,便直接奔了出去,然后虚脱的跪在路边吐了起来。 中午未来得及消化的面条,以及晚饭凑合两口吃下的关东煮,瞬时形成污浊的一滩,只是过去的腌臜却不能随着这些呕吐物一齐脱离祝清的身与心。她捂着胸口,心和胃被拧成一团,难受的想哭,却是没有半滴眼泪。 店里,赵只今等人见状都是着急的跟了出来。 “你没事吧?”赵只今俯下身去,用手掌轻抚上祝清的背脊,发现她竟在发抖。 “我……”祝清仍是讲不出半句话来。 许大妈见她难受成这样,猜想她兴许是三餐不定时,来的路上又吹了冷风,赶忙叫吴大爷回家去熬些白粥。 “你先进屋躺一躺,然后再喝点粥,不着急回家。” 花大妈也说:“是的,别着急回家,先好好休息休息缓一缓。” 祝清胡乱点了点头,感觉久违的麻木又重新霸占上她的躯体,她任由赵只今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又带回店里安置在屏风后的担任床上,然后迅速闭上了眼睛,好似这样,便能从对灯光和镜头的恐惧中解脱出来。 贾大爷则是默默的打开了电暖气,又倒了杯热水递给赵只今,用眼神示意她拿给祝清。 * 直播自然是取消了,这放在李佳琦的直播间,算是重大失误,但放在他们这个根本没有过什么的观众的直播间,反倒成了喜大普奔的休假。 所有人都放松了些,除了贾大爷,不过他虽然失望却也明白大家都是很努力的在帮自己了。 “明天,明天我们再战!”赵只今拍了拍贾大爷,顺势又从矮桌上拿起啃了一半的烤红薯。 “别吃这个。”一旁,许大妈却突然说。 因为祝清还在屏风后休息,所以许大妈说话时刻意压低了声音,而赵只今听着她接下来说的话,只觉得她偷摸的可爱,像极了像要偷吃零食的小朋友。 她问赵只今,“我们要去买麦旋风吃,你一起吗?别吃这个了,我们请你吃汉堡。” 而等赵只今跟着花大妈、许大妈一起走出了服装店,许大妈的声音终于又变洪亮,她一面催促着花大妈和赵只今跟着她走快些,一面吐槽,“老伴儿老伴儿,是个陪伴,也是个烦人的玩意儿,想吃个冰淇淋都跟做贼一般,我都七十二了!” 花大妈对此也深表认同,“你们家老吴有时候就是过度养身,咱们都这个年纪了,还能吃多少。” “可不。”提起这个,许大妈又有新的怨念,“有时候还不是吃不上冰淇淋的事,是他太抠了,只肯给我买圣代。” “都一样,我那口子在的时候,啧啧。” 花大妈没细说,只摆出一个你懂得的表情,两人此时默契非常,全然不像在穿衣审美上的相互鄙夷。 赵只今在隔代亲上没什么缘分,爷爷奶奶偏心孙子,姥姥姥爷去世的早,此时被花大妈跟许大妈一左一右的挎着,她只觉得新鲜又有趣,特别是她们的性格都偏爽直、泼辣,嘴上损起人来,就如蹦豆子一般,轻快又带着许多的出其不意。 许大妈说:“还有老贾,也一样,刘芳在的时候,也没见他给她买这买那,反倒是人走了,煞有其事的给开个服装店。” “这就是典型的该做事的时候不做事,该消停的时候又不肯消停,硬要找点屁事做。”花大妈用说哲理的语气表示道,完后还问赵只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许大妈想了下自己最近在这服装店上不自觉牵扯进的精力,忽然有些要觉醒的意思,“那你说我们现在这忙前忙后的算什么?” “嗐,我们还不是也没什么屁事做。”花大妈倒是一早参悟了,哈哈笑着,又把赵只今挽得紧了些,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自己的外孙女了,即使见了,对方也只会抱个手机跟别人聊个不停,不似小时候,哭着吵着要她抱,想来那时候,她的每天被安排的都满啊。 人越老,确实是越没事做,不找点‘屁事’做,日子就真是连个屁都不如了。 但其实, 不管是老年人,又或是年轻人,有时候,都无法逃出人生是屁的本质。 老年人是闲出屁,年轻人则是累成屁。 * 祝清休息了会儿,又喝了小半碗热粥后,状态总算好了些,赵只今坚持为她打了辆车,自己则是拐去坐地铁。 等到终于到家时,她只觉得整个人都要累散架,连灯都懒得开,便摸着黑来到沙发跟前要瘫倒。 “哎呦我去,这一天终于要结束了。”赵只今干嚎着将自己放倒在沙发上,下一秒,却又被身下奇怪的触感吓到蹦了起来。 “要死啊!”来雪趴在沙发上,被突然压下来的赵只今压得浑身更疼了,她甚至感觉肋骨都要分崩离析了。 “你怎么不开灯啊?” “你不也没开灯?” 赵只今跟来雪都想扮演州官,但她们却都没力气说出更多的问责。 “太累了。” “我也是。” 正式入冬后,他们的陪诊订单量随着儿童流感的流行骤增,机遇是个偏正面的词汇,但背后却不一定完全积极。比如剧增的订单量后是许许多多个家庭在打仗般的操心和奔波,而赵只今他们也是累得快要搭进去半条命。 最近半个月,他们几人最经常去的医院便是儿研所又或是儿童医院,早出却不一定能晚归。 早上七点,医院停车场便已找不出空位,再进入医院内部,更是走路靠挤,沟通靠吼。人太多了,许多家长怕孩子交叉感染,基本是自己先行,等开好了检查单队也排得差不多了,再叫家人把孩子带来,这是家庭配比给力的情况,而许多家庭,老人不在跟前无法给予支援,父母间也只有一个能请假的,便会委托赵只今他们先到医院把所有流程性的东西先跑完。这周,赵只今、来雪、蒋大佑、祝清都有过在医院熬一整夜的经历。有次赵只今拿着编号为1305的号码牌在输液大厅等待叫号,排在她前面的还有约莫300位,而与此同时,她朋友圈里,有个并不熟悉的朋友正在长沙旅游,无独有偶,她也拿着张数字排到一千往上的等位牌。这是被折叠的世界,哪怕有时他们就在一个褶皱上,境遇也是大不一样。 “不年不节的,还能出去旅游,我好羡慕啊。”赵只今在微信和现实世界里都惆怅了一番,可不管是电磁波之外的蒋大佑、祝清,还是身旁的来雪,都是被耗尽了力气,根本没功夫回应她的伤春悲秋。 而来雪在某天从前一晚十点熬到第二天清晨五点后,以为这么熬下去大家都会嗝屁,所以开始有意识的减了些单子,保证大家每周至少有两天起码能睡个整觉。不过这样的两天,赵只今也仍需要在贾大爷那里忙碌。 “我真的……太累了!”赵只今想着今日直播的挫败,身心都更灰蒙蒙了些。 来雪人是八点到的家,灵魂是刚刚恢复知觉的,不管怎样,她终于费劲儿地从沙发上爬了起来,然后径直走去冰箱,在空荡荡的冷藏室里摸了半天后,她只拿出两罐日期不明应该过期的酸奶来。 “喝吗?这周实在忙,都没时间去超市采购。” 来雪递了一瓶给赵只今,赵只今没接,拍了拍被两位大妈喂养的鼓起来的肚子,她打开了盒马APP,“家里没吃的了吗?我下单买点。” 来雪吸管插到一半,便伸手去拦赵只今,“别,明天我结束的早,我去超市买就行。” “也行。”赵只今看了眼盒马APP上一把要买到十几块的蒜薹,果断退了出来。 不过下一秒,来雪便给她发送了个新的陪诊单,提醒她残忍现实,“明天你得接个儿童医院的单子了。” “两天这么快吗?” “嗯哼。” “让蒋大佑换我去行不行?” 赵只今做最后争取,来雪很快就一气喝完了两罐酸奶,然后她立马又陷入了贤者状态,不由自主地打了个超大的哈欠后,她又往沙发上靠了,“不行,你忘了,他这周就没给自己‘调休’?” * 此时此刻,北京寒冬将将拉开序幕的一个平常深夜里,蒋大佑正合力跟另一位宝妈搭帐篷。 在医院大厅搭帐篷,这行为这画面很自由很奔放甚至还有点摇滚,不过却也逃不开无可奈何的底色。 帐篷搭完,蒋大佑忍不住拍照留念,旁边,帐篷的主人则像赶小鸡仔一样把儿子赶进去。 “你先睡一觉,睡一觉爸爸就回来了。”说完,她还摸出手机,让儿子听语音,那边,男人应该是刚落地,前面几秒是在与旁人沟通拿行李,再切换过来,他的声音变温柔了许多,“乖宝,爸爸已经回北京了,一会儿就打车到你身边了,你先乖乖听妈妈的话,多喝点热水啊。” 但已经烧到四十度的孩子在听见爸爸的声音后则哭得更伤心了,他开始把妈妈往帐篷里面拉,要黏在她的身上,“妈妈,我难受。” 哎,真不容易。 这已经成了近来蒋大佑的口头禅了,当父母的,就没有容易的,这其中,妈妈要承担的则更多一些。蒋大佑最近常在医院打地铺,见识到了不少带孩子看病的神器,比如说身旁的这顶帐篷,又或是不远处的一二三四五六辆的露营车,又或是爸爸妈妈们屁股底下的折叠椅……露营风因为疫情被限制住的脚步而吹起来,但终归又吹不出医院,真是有点行为艺术在其中。而除此之外,在跟各种宝爸宝妈交流的过程中,蒋大佑还了解到,如若孩子住院,大部分医院都只允许一个人陪住且中途不能换人,而这人还必须得是妈妈,理由是病房里有男宝也有女宝,妈妈照顾起来会比较方便,而爸爸在病房,不管是女宝还是照顾的妈妈们,都会不那么方便。 听起来很合理,许多家庭在细想加一番商量后,也确实找不出更妥帖的方法来,可在转过身时还是会忍不住吐槽一句,“这什么狗屁规定。” 092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造孽,好造孽哦 医院里,为了避免交叉感染,父母都戴着口罩,并且不顾孩子的鬼哭狼叫,也给他们扣上了防护面具。但是人太多了,病毒也在无法被察觉的状态下不断升级和变异,这样的防护措施更像是一种祷告仪式,大家并不相信它真的有用,却祈祷它起些作用。 医院有医院的时间系统,夜里十点半是条界限,一边是小夜诊,一边是大夜诊,但入冬后,这条界限开始不那么明晰了,常常是大夜开始放号了,小夜的号还没看完。蒋大佑身处其中,听着叫号机似卡顿般缓慢的往前行进着,大脑在望不到尽头的等待中也开始时不时的卡顿,嘈杂中,他仿佛听见有个声音在悲戚的说: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造孽,好造孽哦。” “造孽!”这个词近来在他生活中出现的频率相当之高。 起因是有天他陪诊归来去前岳父岳母家接陈恩洱,当天陈恩洱有些低热,他本人连轴转了好些天,也是面如菜色,而陈母在将他仔细端详了一番后,开口结语都是一声造孽。 “造孽哦,你这样天天跑医院,带着多少病菌,现在本来又是病毒高发期,孩子跟着你真是造孽。” 接着,她说什么也不肯让蒋大佑接陈恩洱回家了。 “离婚时就约定好的,孩子归我们,只是孩子现在还小,怕她接受不来,才一直让你带在身边。但你看你现在,忙得连给恩洱好好做顿饭的工夫都没有,钱嘛,我就不打听你现在能挣多少了,只问你一句,恩洱新一年的钢琴课学费你能交齐吗?” * 看不完,真的看不完。 造孽,真的好造孽哦。 交不齐,真的交不齐。 …… 蒋大佑感觉自己又有了幻听,他忙站起了身,又走到了叫号机跟前确认着号码,然后给就在附近酒店休整的陪诊对象发信息,告诉她应该再过半个小时就能轮到他们输液。但忙完这些后,他又只能继续方才那重复到单调的等待。 这工作有意义吗?蒋大佑以为非常有。 可这工作赚得并不多,不仅不能给他充足的家族认同感,甚至连支付陈恩洱一学年的钢琴辅导费也是捉襟见肘。 “哎。”蒋大佑叹气。 一旁,一个男人也是在叹气。 是老张,蒋大佑只是听到这声叹息,便锁定了对方的身份,萍水相逢,本不该如此熟稔,但今天在等待的过程中,这位老张的叹气声实在是过于频繁了些。 老张叹气是因为他近来刚被裁员,好在妻子赚得足够多,让他可以暂时不为家庭生计而烦恼,但相应的,他则需要更多的照顾家庭,从前需要上班时,只需要在空闲时陪孩子户外或者念念书,他竟不知道一大一小两个加起来刚满十岁的孩子会有那样之多的需求。每日刚睁开眼他都能听到母亲在耳边念叨,小的宝宝两岁左右,远视储备很重要,所以每天一定要保证两个小时的户外,是纯户外,商场游乐场是算不得数的,以及出门是一定要记得带湿纸巾、水壶和一些小玩具的,方便给宝宝随时消毒、补充水分和不总去抢别的宝宝的玩具。大的宝宝刚上小学,正是学习习惯养成和生活习惯巩固的时候,所以别总在他跟前玩手机,最好抱本书跟他一起学习甭管你看得进去还是看不进去,另外就是生活上一些他力所能及的事情一定要放手让他自己去做,你只负责在一些节点嘱咐他就好,不要总给他擦屁股,适当可以让他自己受受挫,比方漏带课本这件事情,你帮他装一百次不如他自己忘一次被批评来的印象深刻…… 最初老张听着母亲的这些絮叨,并不真的放心上,他心里总觉得母亲是会为他兜底的。不想,母亲嘱咐完这些后,便时不时的从他们的生活中剥离出去了,不是偶尔抱团旅游,便是约着去打麻将。 “妈,小宝的户外水壶好像有点漏水。” “漏水你找我干嘛?你是没手还是没手机?去买个要不得啊。” 于是老张不得不在手忙脚乱中学着自力更生独自一拖二,偶尔他忍不住跟妻子或母亲抱怨,两个人都是含含糊糊敷衍的状态,那回应很是熟悉,有些像……老张想了许久才有些印象,有些像前几年自己忙工作时推脱育儿责任的模样。 “你别跟我喊累,我这几年才是要累死了,还有你媳妇,两个孩子,她都坚持母乳喂养到一岁多,那时她带着挤奶器上班又赶着回来母乳才叫一个兵荒马乱。” 有次他张口又想说些什么,却是被母亲打乱,老张也是有些凌乱,他很想喊声妈,再撒个娇,以此睡个懒觉,可在厨房岛台旁顿了半天,却终于还是没有做到。这真的很奇怪,他有着深刻又清晰的体感,带两个孩子可比上班要累多了,但从前他加班回来能大喇喇提出的需求此时却根本没底气去说。 这个家,好像谁都比他累一些,而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前几年就给自己掘好了坟墓,用那句我要忙着挣钱啊来逃避一切可以逃避的育儿责任。 “哎。”老张又是一声叹气,今天是陪着孩子来输液的第三天,他真的好累。 * 蒋大佑看着老张本就偏下垂的眼角垂得更低,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兹鼓励,“别叹气,皇冠会掉。” 皇冠是句调侃,医院里,独自带着孩子来看病的爸爸不算多,老张的单独出征配合着他耐心、稳妥带孩子的模样获得了不少赞赏。 “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啊。”老张无可奈何着,随即又调侃,“可谁又会真的高看一个带着全职超级奶爸皇冠的男人呢?” “那也很不错了,毕竟那么多妈妈在那儿,大家都只认为她们是在做分内之事。” 蒋大佑今夜格外的多愁善感,陈恩洱的钢琴课费像是一道风水岭,让他双脚都踏进了现实世界中。他的主夫梦想是漂亮却不能经得住诘问的空中花园,他迟来的奋斗则连抬头去望一眼空中花园都会扭伤脖子。 交不齐,真的交不齐。 蒋大佑感觉自己被带上那个了紧箍咒,只要生活稍显无力那紧箍咒便会箍得紧一些又紧一些,这样的晚上,他很想去联系陈蓦,可他又能说些什么呢,说这些年你辛苦了?这很矫情也很无用。和陈蓦结婚的那几年,他过得安稳又知足,哪怕蒋正总把没出息挂嘴边用以讽刺他,岳父岳母也对他的态度也总是带着不可言说的微妙,但他确实觉得年少时心里空掉的那一块在慢慢被填满,他终于为母亲正名了,也终于摆脱了被安排的命运,他很确认,那就是他理想中的生活,却忘了去确认,那是否也是陈蓦想要的理想生活。 只觉得今夜变得更难熬了。 箍着紧箍咒,被生活追着年念唵、嘛、呢、叭、咪、吽的人不在少数,而赵只今想,最近这段时间,这些人应该能直接从儿研所门口排到雍和宫门口。 * 又是一个难以从睡梦中抽离的清晨,在一分钟连打了五个超持久的哈欠后,赵只今对来雪说:“我想去雍和宫。” “你不能一有不顺就想着去雍和宫花钱买手串。” “那我去潭柘寺。” “你……”来雪被传染着也打了个哈欠,她脑子还没完全开机,只能先暴力清退扰她清净的人,“滚一边去吧。”说着,她将赵只今拨到了一旁。 赵只今则又回到最初起点,表示,“算了,还是雍和宫吧,潭柘寺太远了,车费贵。” 两人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起床和洗漱,磨蹭到最后发现时间紧急时又开始着急起来,她们从微波炉拿出来不及加热的包子,一面胡乱往嘴里塞,一面踩着鞋子做最后的确认,手机、包、钥匙…… 而在混乱中,赵只今敏锐的发现了些什么,第一眼她以为那亮晶晶的是她眼花,而等第二眼确认了后,她的八卦之魂立马熊熊燃烧了起来。 “你擦眼影了,你竟然擦眼影了,是我送你的那盘TF吗?天,你坦白交代,你今天到底是要做什么去?” 似倒豆子一般,赵只今不停往外蹦着问题,来雪则神情坦荡,眼神则像看神经病一般。 “去雍和宫。”她轻描淡写的说。 赵只今自然不信这胡扯,她恨不能将来雪箍在怀里来个严刑逼供,来雪则一早有预料,电梯门一开,便似灵活的鱼游了出去,还说:“你太慢了,我先走了。” 赵只今气急败坏,只得对着她背影喊,“你不老实!” 来雪迅速跑出单元门,跳跃着在小区里狭长的小径上小跑起来,她手揣兜里将一管口红握得很紧,那也是赵只今送她的。说起来,她为数不多的彩妆几乎都是赵只今送的,而现在,她用这些彩妆将自己装扮了一番,要去见一位很好的朋友,若是被赵只今知晓,大概一定会疯跳着说她没良心。 赵只今刚破产住进来时,经常喝得半醉不醉,然后鬼哭狼嚎地半挂在来雪身上,泪眼朦胧却难掩深情的问她,“我是不是你最好的朋友,是不是!” 来雪从来无情,并不回应,但在可以给自己贴各种标签也制造各种伪装的网上,她却很坦诚的在最近一次的跨年夜给对方发去豆邮,写:【漫漫,人都有两个自己,你就是另一个我,感恩过去的一年仍旧有你相伴,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以后也请继续做我最好的朋友。】 今天,历经漫漫岁月,她终于就要和漫漫奔现了,来雪心情难得有了高低落差极大的起伏,一会儿激动,一会儿紧张。而人生是不能被预设的拼图游戏,哪怕按图索骥得到的也是牛头不对马嘴。来雪今日要见的漫漫实非她想象中的漫漫,而赵只今在这一天虽然确实不止一次的疯跳着怒说来雪没良心,但为的却是另外一件事。 093 女人总被认为是软弱的、顺从的、不具备攻击性的,是需要被保护的,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可以被侵犯的 今日赵只今陪诊的对象是一位从外地赶来的小病人,只有两岁三个月,上个月,她因为呕吐不止被送进医院,在历经了一系列的检查后被确诊为室管膜瘤,这是一种非常罕见的颅内恶性肿瘤,且多发于儿童身上,而因为罕见,所以国内有水平进行手术和治疗的医院就那么几家,也因此,这家人辗转来到了北京。 看诊的医院是天坛医院,赵只今对这医院已相当熟悉了,虽然她拢共只来过两次,一次为池自谦,一次为任定,但因为这医院曾是任准工作的医院,所以赵只今不止一次在网上搜索过与之相关的各种信息,然后每次都会万分感叹和叹息,这是国内的神外殿堂,任准却放弃了。 与其他病人又或是病人家属不太一样,这位小病人的父母并没有事先和来雪又或是赵只今加微信,他们都是通过电话进行沟通,理由是带着孩子经常顾不上看微信,打电话不容易错过信息同时亦很高效。 来雪最初觉得不很适应,但几番沟通下来发现确实快速不拖沓,便也没做多想。 昨晚,赵只今提前存了电话,并和他们通了话,再次确认了在医院见面的时间,那面信号不很好,断断续续的嘈杂中,那位父亲解释他们明天一早才到北京,这也是常有的情况,许多来北京看病的人为了省一晚上住宿费,都会选择在火车上过夜。 赵只今当时心中迅速盘算,提出不然还是先加上微信,这样如果他们因为交通状况不能及时赶到,那么可以将电子医保卡的二维码发送给她,她好及时去取号,如此不至于让孩子等太久。 信号在那时又卡顿了一阵,然后赵只今只听见对方含糊地拒绝,“算了算了,还是……等我们明天自己来吧,那个取号……情况挺复杂的。” 说完这句话,电话便被匆忙地挂断了,完全不给赵只今渲染他们有多专业的机会。 * 到了隔日一早,赵只今照约定时间提前到了一刻钟,而那面确实迟到了一个小时都不止。 天气渐凉,赵只今站在门诊大楼门口吹着风,等到脚有了凉意便又钻进楼里缓一缓,她惦记着那小孩年纪小病情重,来北京的路上又折腾,想第一时间便接上他们,甚至她想那对父母一定来不及吃饭,还在自助售卖机买了面包和水,准备见面后拿给对方。 但对方却是姗姗来迟,而见面的场景也完全不如赵只今的想象。 赵只今甚至未能在第一时间认出他们,因为最终来得只有父亲跟女儿,且父亲穿得非常厚,同时头上脸上鼓鼓囊囊的裹着围巾。 “在哪儿?” “这儿?” 隔着好几百米,赵只今反复确认,才终于看见一个穿着一身黑的人,以及他跟前推着的孩童推车。 “雪眠爸爸?”赵只今走近了些问,等见着这位父点头,才终于敢把手机放下。 “辛苦了,那咱们进去吧,时间挺晚的了。”赵只今又跟车上坐着的小女孩打了招呼,但大概因为受病痛困扰,又舟车劳顿,所以她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赵只今,只低垂着脑袋把玩着手里的毛绒狗。 “你好呀,小雪眠。”虽然但是,赵只今还是跟她打了招呼,并还拉近乎,“我们都姓赵呢,算起来是本家。” 赵雪眠没吭气,赵父则发出局促的一声苦笑,“她怕生。”顿了下,又补充,“身体也不太舒服。” “理解。”赵只今点头,又问:“雪眠妈妈呢?”她以为他们会一起来,之前沟通也是如此。 不知是否是错觉,赵只今感觉一旁的人突然变得有些紧张,“啊,那个……她先去宾馆放东西了,带的东西多,太重了……” 是这么回事。赵只今表示明白,室管膜瘤需要手术,他们少说要在北京待上半个月。 “那个……”赵父又开口,但带出的却是一长串的沉默。 “怎么了?” “我……我才想起来……”赵父紧张的摸了摸身上,表示他才想起来放着孩子身份资料跟病例的那个包都在赵母那儿。 “我先过去拿下,免得……免得那个耽误时间。”说着,赵父便迅速朝着医院大门外跑去了,在这之前还不由分说地将身上的挎包塞给了她。 “哎!”赵只今想要叫住赵父,她潜意识的第一反应是让她单独一人照看孩子这事并不靠谱,可赵父跑开的速度实在太快了,根本不由得她提出异议。 * 于是赵只今只得把包挎好,先推着赵雪眠进到大厅。 赵只今没什么跟小孩相处的经验,特别还只是个两岁多话都说不特别明白和利落的小孩,所以她只能先从一些基本的方面表示关切。 “你饿吗?” “想吃点什么吗?” “渴不渴?” “我有热水。” “冷吗?还是热?” …… 赵只今断断续续的问,时间也一点点的在流逝,等着不知不觉间半个小时流过后,她开始察觉出些许不对了。 着急跨省来看病,怎么会连重要的资料都忘记,即使忙中生乱,那么也是让妈妈赶紧送来最稳妥。 再者,谁会放心把生病的孩子交个一个才见一次面的人看着。 还有就是……赵只今回想着赵父那张被围巾裹得十分严实只露着一双眼的脸,又看了下旁边坐着的露出全脸的雪眠,才惊觉出这其中的怪异,而她再回想,甚至根本想不出任何赵父的相貌特征。 糟糕。 赵只今立马摸出手机,去给赵父打电话,但接连几次,得到的都是对方已关机的提示。 不是吧! 赵只今内心顿感焦灼,她问赵雪眠,“你知道你爸爸妈妈住在哪个宾馆吗?” 赵雪眠终于把眼神从一直拽着的毛绒狗身上移开了,但她也还是没去看赵只今。 真是要了命了。 一种不祥的预感开始像水压不稳的喷泉,突突两下后直接便直接涌出,奔向天际。赵只今没再执著地去问赵无眠答案了,她拉开了赵父留给她的那个挎包,然后便看见了一沓子病例似的纸。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待看清那叠纸是什么后,赵只今的手跟着一阵心悸开始不自觉的微颤,她赶紧又摸出了手机要去联系来雪,可电话、微信语音轮番拨打了数十次后,都是无人回应。 * 无独有偶,来雪这边,也受到了强烈冲击。 约定的咖啡厅,来雪准时到达,漫漫也是准时到达,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带雪花元素费尔曼毛衣的男人,她的大脑在宕机和重启中反复横跳。 对面的男人也是,他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毛衣,又看了看来雪身上的毛衣,费尔曼,松树元素,都对应上了,唯独这性别,着实叫他意外。 半晌后,来雪心一横,开口试着问:“你是……漫漫?” 男人点头,也问:“你是……大刀?” 来雪不想点头承认,也无法礼貌微笑称是,她感觉遭到了背叛,甚至还有一种对方在故意戏弄自己的感觉。 “你不先坐下吗?”倒是男人,迅速便接受了这一事实,伸手指了指对面的座椅,并又扫了桌上的二维码,问来雪想喝点什么。 为避免失态,来雪先坐了下来,然后闷声道:“我自己点就好。” 网络和现实是有区隔,网友奔现亦有风险,但男人以为,怎么着都不该是他的问题,他五官端正,干净整洁无味,也没有明显的变态性格……可对方看他的眼神却似带着仇意,实在叫他心虚。 该不会是……男人微不可察的举起了手机,利用屏幕的反光查看自己的面容,脸上也并没有粘东西。 “你好像不是很高兴?”男人略有自恋,问:“我也没有很差吧。” 来雪心烦的摆了摆手,还是没能从这个既定的事实中缓过神来。 “不是你想的那回事。”她敷衍地说。 男人则追问:“那是什么事?” 来雪心想这大哥是真没有sense啊,男人见来雪眉头蹙的更紧了,又说:“我以为我们是可以无话不说的。” 这下来雪没忍住,冷哼了声,心想还无话不说呢,这么些年,那件最重要的事你怎么就没说呢?这下,她终于没忍住,表露了心声,“你也没说你是男的啊?” 竟然是因为这个,男人没忍住笑了,回击,“你也没说你是女的啊。” “我是女的这件事情很难猜吗?再说了,谁正经男的会叫自己漫漫啊?” “不是,那又有哪个女的会叫自己大刀。” 男人反问,来雪在这一来一去的对峙当中反倒松弛了下来,她翘着二郎腿,双手环抱在胸前,像一个位居高位的人,审视着她的低位者。 “很多, 女人总被认为是软弱的、顺从的、不具备攻击性的,是需要被保护的,甚至在某些时候还是可以被侵犯的, 所以为了对抗这一刻板印象,很多女性都会给自己起一个偏中性的名字,以表明态度,我们是坚强的,有主见的……” 来雪洋洋洒洒说了一大堆,如同在网上交流时那般善谈,而男人只是专注地看着她,没有打断,甚至在她话音落下许久后,仍是保持着专注的状态,像仍在倾听,也像是在思考。 来雪没忍住,又开了口,“你在想什么?” 男人终于从原有的状态里抽离了出来,接着来雪只听见他悠悠地说:“你可真能说啊!” 我可去你大爷的。来雪在心中腹诽着,而那一声怨念则突然如同一个诅咒,立马应验到了男人身上,他捂着左脸,露出了十分痛苦的神情。 “你怎么了?”来雪向桌子那边倾了些,有些担心。 男人则完全把脸埋在了桌子上,身体也跟着向内蜷缩了一圈,看起来不太好的样子。 这是遇上碰瓷的了?来雪脑海里忽然不由自主的出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七年网友,现实中碰面,竟是惯犯?】 094 她的性格是这样的,如果有人比她更生气,她便忍不住的想要做和事佬 赵父的手机关机,来雪的手机没人接,身旁的赵雪眠终于开口说了话,却只有含糊的两个字,“觉觉。” 赵只今从最初的慌乱,到后面终于心如死灰地接受了这个棘手的事实。但她仍想不通,所以在打车带着赵雪眠回家的途中,用手机搜索的不是遇上弃婴怎么办,而是现在这个时代还会有父母抛弃孩子吗? 在赵父留给赵只今的斜挎包里,整整齐齐的码着赵雪眠的各类病例单子,只是因为是有所预谋,那些单子全被抹去了重要信息,例如医院。而病历的最上层,则是赵父手写的一封短信,上面说:【出此下策,情非得已,请您救救孩子,我们看过您的视频,您是个善良的人,一定能帮到她。】 “我真的……”赵只今双眼无声的看着低矮的车顶棚,想着上次公众号有些流量后遇上的糟心事,又看了眼旁边的赵雪眠,感觉她自媒体道路的天花板大概就如头上的这车顶一般,非常有限。 车后排的空间其实很大,但赵雪眠却蜷成一团,紧靠着自己的那扇车门,她的眼睛一会儿睁开一会儿闭上,睫毛忽闪忽闪间,赵只今并不能从中洞见丝毫的情绪。小孩的脸应该是没有遮挡的晴雨表,快乐难过一览无遗不会骗人,但被遗弃的小孩,各种情感该要复杂的多。 赵只今微微叹了口气,看着仍未等到来雪回复的手机,又在心里盘算了一遍她的打算。 * 报警是一定的,可她总觉得不是现在,一夜的舟车劳顿,总要让她先在一个安静温暖的地方睡上一觉吧,去了派出所,免不了各种盘问,以及,最初跟赵父对接上的是来雪,一些问题总要经她确认才更稳妥。 于是赵只今就这么自作主张地将赵雪眠带回到了家中,并安排她在卧室先做休息。 “你想吃点什么吗?”赵只今又问。 赵雪眠仍是摇头,然后霸占了靠墙的角落,安静的蜷成了一团。 赵只今走出卧室,没关门,但走出两步又觉不妥,于是又回到门边反复调整,最终让门只余一条不大不小的缝隙,既保证了隐私又不至于她在外头一点动静都听不到。 饭还是要做的,只是她的厨艺确实有限,所以只得是从冰箱里取了些冻虾出来准备熬个虾粥,但米才刚淘好,赵只今又有了新的担忧,于是赶忙将手擦干净去拿手机搜索‘脑瘤患者能不能吃海鲜’,再然后,她深感这事靠她一人实在不靠谱,分别给蒋大佑和祝清发去了信息,要他们那边忙完速速赶来。 晚一些,粥熬好了,赵只今又等了半个小时,才走去卧室,准备叫醒赵雪眠,让她多少吃点东西,但床上,赵雪眠已经睡得深沉,赵只今踌躇了会儿,终于还是没有打扰她,但过了会儿,她又觉得不放心,又上前试探的叫了她两下,并还挠了挠她的脚心,可赵雪眠却不见清醒,翻了个身,含糊不清的喃喃两句后,又睡了过去。 这下,赵只今慌了,她立马冲出了卧室,抓起手机,给任准打去了电话,潜意识里,还是这个人最靠谱。 * 任准最近总被赵只今征用到薪衣去做苦力,看到赵只今来电,以为又是很寻常的一次‘求助’,可电话接通后,他只先听见赵只今就快要哭出来的声音。 “你……你快来……” 赵只今是很容易激动的性格,但却鲜少小题大做,任准清楚这一点,难免担心起来,“出什么事了?你慢慢说。” “慢不了,性命攸关,你快来我家。”赵只今又走回到了卧室门口,看着又蜷缩成一团的赵雪眠,感觉心脏就要超载,她开始有些后悔没有直接把这孩子送去派出所了。 任准没再多问,只说:“那你等我。” 赵只今在电话要挂断前,又想起了件重要的事,喊:“你那个……记得带上急救箱。” 不出十分钟,任准便到达了。 赵只今打开门看见他,只觉得见着了亲人。 “怎么办啊?”她哭丧着脸问:“我要不要先叫救护车?” 任准见她本人并未表现出什么不适,下意识的往屋里探了探身子,“来雪出事了?” “不是。”赵只今赶紧把任准拉去卧室,指着床上的赵雪眠长话短说,“我陪诊的一小孩,她爸跑了,就留下些病历单子还有封信,让我帮她治病。” 这话信息量超载了,任准也来不及细究,在赵只今说话间先走到了床边为赵雪眠做了初步的检查。 瞳孔反应正常、血压正常、心跳呼吸都是正常,任准又摸了摸赵雪眠的额头,有点热,但应该不是发烧。 “你帮她把外套脱了吧。” “啊?”赵只今紧张到结巴了,“她……她很严重吗?” 任准能听着赵只今尾音都在发颤,笑得无奈,“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非亲非故的孩子你说带就敢带回来,孩子只是睡得沉一些你倒一副天崩地裂的模样。” “她只是睡得沉一些吗?” “嗯,屋里太热了,你帮她把外套脱了。” “还真有那么多人会睡得这么沉啊。” 赵只今另有所指,任准走到玄关处换上进屋时来不及换的拖鞋,走回去后,给了赵只今一个别过河拆桥的眼神,开始问她更详细的细节。 * 赵只今颇有被盘问的自觉性,立马把挎包里的病历码好递给了任准。 任准一张张翻起来,看到后面几张,眉间不自觉的坍塌下凹。 孩子近两个月时有呕吐发生,并伴随着头晕、萎靡不振等症状,初次就诊后认为是肠胃紊乱,开了益生菌回去调节,可状况却未有好转,甚至孩子的胃口更差,几乎是吃什么就吐什么,如此又进行了全身性的检查并重点做了头部CT,从而被确诊为室管膜瘤。瘤子长在后颅窝,约莫五厘米大小,可以考虑先手术切除,而手术后,还需根据病理检查结果制定放疗计划,防止肿瘤的再次生长和扩散,减少复发率。 可以说,室管膜瘤主要以手术治疗为主,并且越快越好,如果不及时手术,那么肿瘤便会影响脑脊液回流,从而导致急性脑积水,造成患者的昏迷、意识丧失…… “这什么父母?就这么把孩子丢给你?”任准作为专业医生,了解治疗不及时的最坏结果,着实生气,他又把病历正面背面的翻了遍,也发现了上面的关键信息都被隐藏了。 “这跟蓄意谋杀没有区别。”他又接着下定论。 赵只今在旁弱小无辜, 她的性格是这样的,如果有人比她更生气,她便忍不住的想要做和事佬。 “她父母大概也有苦衷吧……”不过替人开脱的话还没说完,赵只今便因任准那过分犀利的眼神哽住了喉头。 “不是人,太不是人了。”她急转了话头,然后一边观察着任准的脸色,一边又说:“但你们医院也太不人性化了。” “什么意思?” * “就……”赵只今解释,在意识到赵雪眠父亲遗弃了孩子后,她秉持着治病第一的原则,试着去窗口挂了号,可是实名制当道,没有身份证明,根本没办法挂号,更惶当天挂号,在国内神外领域数一数二的医院看来,也实在是过分随性了一些,可看病,又怎能随性而发,随心而去呢。 赵只今能感觉到窗口背后工作人员看她时那探究又有些好笑的目光,那人一定在想,这人在讲什么笑话,不拿身份证,还想挂当天的号,可因为这就是赵只今正在经历的棘手事实,所以她当时胸膛一挺,索性继续求援,拿出那封信跟那沓病历,希望对方能够特事特办。 “还有这种事?”工作人员重视了些,却也是无可奈何,把东西看完后,又递还给赵只今,“这超出我的权限了,要不你去咨询台问问,让她帮你想想办法。” 说完后,工作人员又好像觉得这事怎么都不该是医院走在最前头,于是又说:“要不,你还是先报警吧,遗弃孩子是犯法的。” 回到现在,任准叹了口气,也让赵只今先报警。 “我联系下我导师,看能不能先让她入院。”但他随即又给了另一个方案。 赵只今千恩万谢,任准又说:“你该先联系我的。” “我是想立马联系你的。” “那为什么没有?” 为什么?赵只今看着任准那张写着恨铁不成钢的脸,想,她怕的就是他的这个态度。 “就是没有呗,没什么为什么。”赵只今嘴很硬,提前把话题终结,不想再听任准那些虽然正确但自己就是不能适用的道理,要理智,要离病人的生活尽可能的远一些,要有防备心,要权衡利弊做最稳妥的安排…… “你……” “别说。” “什么?” “我只是还没想明白为什么,但并不代表我的选择就是错误的。” 两人在不自觉间已经生出了许多默契,他们都再多说什么,却又都明白对方的心思。 “你吃饭了吗?我熬了粥。”赵只今为何缓和气氛,指了指厨房,问。 “家里有菜吗?我再弄点别的吃的。”任准亦站起了身,他拉开了厚外套的拉链,露出了里面的绸缎材质的睡衣,赵只今立马被吸引去了目光,定定看了几眼后,忽然又闷闷不乐起来。 “怎么了。” “就……谢谢。”赵只今没说她心底其实已经开始后悔把任准拉进这件前途未卜的麻烦事里了。 “神经。”任准没理她的矫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自己打开了冰箱去看食材。 而当他拿出一包娃娃菜,盘算着做个上汤娃娃菜时,卧室门口传来了些许声响,是赵雪眠,她不知是什么时候醒来的,此时她把大半个自己藏在门后,充满戒备地看着赵只今跟任准。 095 这算什么,离谱到家了? 来雪今日经历各种离谱,终于回到家,以为历劫结束,但看着家里多出的陌生小孩,以及被她吐得污脏的一块地板,双眼失焦了一阵,大脑也是一瞬空白。 这算什么,离谱到家了? 而还不等来雪先发问,赵只今便一副承受了莫大委屈的样子,冲到来雪跟前哭天喊地的问:“你这一天在干嘛啊?电话电话不接,短信短信不回?” 赵雪眠对外界的一切都是敏感,见着屋里又多出一人,气氛也是有些变化,找到最近的角落,又蜷成了一团。 任准毕竟常跟幼童打交道,很敏锐的发现了赵雪眠的无措,于是微微往她那边站了站,不太近,却刚好成为一道屏障,让她更方便的隐匿自己。 “我……”来雪看着赵只今悲戚的表情,略有心虚,“我手机不小心触动了勿扰模式,后面又给冻死机了。” “什么破手机。” 赵只今不很开心,来雪提醒她,“说正事,不要胡乱攻击。” 赵只今这才终于回归正题,开始攻击今日最该攻击的人,只是她也顾忌一旁的赵雪眠,在责备赵父的不是时便会刻意的压低声音一些。 * 因为已经向任准叙述过一次,所以第二次说起这事时,赵只今条理清晰,重点突出,可来雪却听得雨里雾里,她跟赵只今有着同一个疑问。 “不是,现在还有人会遗弃孩子?”她不可思议着。 在赵只今跟来雪的认知里,现在这个时代再难都总还有出路可循,水滴筹已经很成熟,也总有陌生人愿意付出善意,抛弃一个患病的孩子,这于情于理,都是说不过。 只是这并不是方便讨论这一问题的时候,被遗弃的孩子就杵在旁边,相当无助。 “哎,算了。”来雪虽然心疼这孩子,但又确实不擅长与孩子相处,于是闷声去卫生间找了工具出来开始收拾地上的污渍。 赵只今看着躲在任准身后只露出些头发丝的赵雪眠,又陷入了新的苦恼当中,这孩子吃什么吐什么,可是什么也不吃她又怕这瘦小的跟豆苗似的孩子扛不住。 “你要再喝点牛奶吗?”赵只今摸出手机,准备叫点牛奶到家。 赵雪眠摇头,望了望卧室,想躲进去,手和脚却又是局促的动弹不得。 * 而这时,门铃作响,赵只今暂时先放下了手机,她拉开门,门外则是出乎意料的热闹,除了闻声而来的蒋大佑、祝清,还有就是接到报案赶来的民警。 小小的客厅一下变得拥挤不堪,蒋大佑听说家里来了个被故意抛弃的小孩,探着头,“人呢?”他捧着颗老父亲的心,表情关切。 祝清则稳健许多,来得路上先转去了超市,买了些孩子会用到的东西,尿不湿、奶粉、奶瓶、湿纸巾、棉柔巾之类的。 民警先问赵只今,“是你报的警吗?” 赵只今点头,转身先将赵雪眠指给他们看,可赵雪眠已经趁乱跑进了卧室里。 于是一群人又乌泱泱的挤进更狭窄的卧室,几乎到了接踵摩肩的地步,最后还是民警看不下去了,说:“那个……没必要留这么多人,对吧,孩子需要空间,我们办案也需要空间。” 最后,民警又道:“谁报的警谁留下,其他人先去客厅等着。” 人又哗啦啦的鱼贯而出,只是虽然屋内只剩下了民警、赵只今跟赵雪眠,问话也并没有进行的很顺利。 民警事先了解到案件跟遗弃幼童有关,所以配置了一男一女,男的负责向赵只今询问事情的具体经过,女民警则负责安抚孩子情绪,顺便看看是否能问出一些其它有价值的信息来。 赵只今配合度很高,事无巨细的将今日发生的一切一一道来,赵雪眠则是睁着一双懵懂的大眼睛看着对面的民警,然后在她每个安抚动作发生前,躲开。 如此反复几次后,女民警略有无奈,而赵雪眠在一个无辜的表情后,又吐了。 问话是肯定问不出些什么了,两位警察只得退出来,然后又开始去向来雪了解接下这个陪诊的具体过程。 再次复盘,来雪发现,赵父在预约陪诊时非常刻意的隐去了基本信息,只反复强调孩子得了疑难杂症,他们好不容易挂上了号,怕人生地不熟才来找陪诊。 “他说不需要我多做什么,就看诊过程中帮他们跑跑腿就好。”来雪叹气,往卧室方向看了眼后,又说:“他交了定金,我也实在不觉得会有人拿去医院看病这件事情开涮,所以也没有执著去验证他的身份。” 病历资料被当做是证据被女民警拿在手里,但因为涉及太多专业词汇,女民警只能拿起手机询问网络,任准看见,适时地站出来解释了几句,这让女民警很是气愤,“什么人啊这,虎毒还不食子呢,再怎么也不能抛弃生病的孩子啊。” 稍微发泄完后,她又问任准,“你是医生吗?懂得还挺多。” 任准不置可否的点头。 男民警觉得定金是个线索,于是要来雪把淘宝的单号发他,接着他又在笔记上查漏补缺了一番,暂时没发现遗漏后,起了身,“那先这样,我们回去会先根据那个小赵提供的信息查下那个时间段的监控,看看能不能找到些有效的信息,另外,那个如果孩子能主动开口的话,那最好。” 就这样吗? 来雪有些茫然,也站了起来,问:“那这孩子……” 总不能留在他们这里吧。她心中想,那面,民警也这么想,说:“孩子就先留在你们这儿吧。” “那不好吧。” “是不好,但我们想了下,也没有更好的办法。这孩子太特殊了,我们那面人手不够,怕照顾不到,你们这边就不同了,我看得出来,那孩子依赖你们,加上你们这还有个医生,怎么都能比我们护理的好,对吧?” “不是……” “就这么定了,好吧?” 民警已经要往外走了,来雪头大间想的是用语言攻击公职人员应当不违法吧,这时,赵只今则适时将门拉开了,接着,她又小心翼翼地将卧室的门轻掩了上。 “睡着了。”她解释着,而后没有任何铺垫的问民警,“你们明天能让孩子住上院吗?” * 两位民警都是一愣,没想到被安排了新的工作。 赵只今则又着重讲了下今日她带着赵雪眠看诊被拒绝的经过,然后她指了下任准,说:“他是医生,但是他也不能左右规则,所以如果你们能帮忙调解下,那简直感激不尽。” 可警察和医疗是两个系统,民警有些畏难,也不能完全保证自己的权限,“我们试试好吧。” 赵只今则不给他们犹疑的时间,说:“那就这样,明天一早咱们医院见,你们也看见了,只这么一会儿,这孩子都吐两回了,真拖不起了。”她甚至还学会了男民警习惯性缀在话尾的那句并不需要回复的问话,“好吧?” “好……吧。”民警也是于心不忍,最终答应了下来。 房间终于重归平静,大家今日都是忙忙碌碌,只是终于忙完,心却不能完全落肚。 “那个……”来雪开口,刻意压低了声音,说:“我们真的要收留这个孩子吗?” 赵只今今日也问了自己无数次,但……“也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吧。” “我们不是监护人,没法对她负责的,甚至如果她有什么意外,她的监护人还能过来追究我们的责任。并且我也不看好明天入院的事情,医院不会接收的,他们碰到过太多讹人的事,不知会多谨慎。” 说着,来雪还去看任准,任准没吭气,但心里想的确实是医院前两年发生过的一件事,孩子从高处跌落造成严重的颅脑损伤,必须立马手术,但父母均在外地出差不能及时赶回,只有保姆陪着,情况紧急下,医院破了例,在通过视频拿到了父亲的口头授权后进行了手术,手术很成功,但赶回来的父母却迟迟不愿意在手术同意书上补签字,说要等确认了孩子真正脱离危险后才肯补签,结果是好的,过程却是熬人且消磨人善意的。 蒋大佑老父亲的心则再次被一把握住,他没法往下深想,说:“那我们就更不能把这孩子推出去了。” 来雪是理智的,却因少了冷酷,所以变成了最纠结的一个。 “你们真的……我们最近才算稳定下来……”但她想来想去,这事却只能怪她,稀里糊涂接了这样一单,但现在淘宝都是实名制,应该很快就能找到那对父母吧?来雪又想,心在高低起伏中来回穿梭,很是难受。 每个人都或多或少地说了些自己的看法,唯有祝清,一直是沉默,赵只今忍不住问她,“清姐,你怎么看?” 祝清则没头没脑地说:“话说我今天陪诊遇上了见叫人哭笑不得的事情。” “哈?”大家不是真的有兴致,却也表现了好奇。 * 祝清于是开始娓娓道来,说今天她是陪一对祖孙去看诊,孙子细菌性感染高烧三四天了,吃了头孢后温度是退下来了,但是却是腹泻不止,去了医院后医生开了粪便常规检查。 “家里父母应该是提前做了功课,又或是以往有经验,所以自己拿了保鲜袋装了孩子出门前的粪便到医院,医生也说只要是两小时之内的都行。我跟那位奶奶在把样本交出去前,又一起计算了时间,确定了没有超时,但那位奶奶却神神秘秘的把样本拿走了,说等她一会儿,结果,过了一会儿后,那奶奶是被护士领回来的。” 祝清在这有意卖了个关子,赵只今有些紧张,又因猜不到故事走向而着急,催促,“发生了什么?” 祝清抿嘴,在憋笑,气流在胸膛乱窜了好几轮才算努力克制住,“那个奶奶……她怕,怕粪便不新鲜了,所以拿去护士站找微波炉去打热了。” “哈?” “哈哈。” “哈哈哈哈。” 先是诧异,到后面每个人都是忍俊不禁做捧腹状,祝清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的慌乱与窘迫了,她只关注到护士的崩溃和怒吼,“不是,就你们家孩子珍贵是吧?那是我们用来热饭的不是给你们用来热屎的,再说了,你这样,粪便里的菌群都被破坏了,还检查什么啊?” 这像是个无关紧要随机插入的分享,又不那么简单,等大家笑完唏嘘完后,祝清又说:“最近跑医院,大都是陪着父母拖着孩子看病,看多了父母为着孩子跑前跑后各施本领各尽全力的样子,很不愿意相信真的会有父母抛弃自己的孩子,但退一步讲,若是真有这样的一个孩子,我们能帮,就还是帮帮吧。” 大多数时候,祝清都是随波逐流的,相处久了大家也看出她温和性子下的一些小心翼翼,这还是第一次,祝清在他们跟前很明确的表达自己对某件事的看法。 最初并不赞同的来雪没吭气,赵只今、任准、蒋大佑也都是若有所思,而这时,卧室里突然传来赵雪眠哭泣的声音,蒋大佑第一个冲了进去,抱起因为梦魇而大哭的赵雪眠。 而赵雪眠在蒋大佑宽阔的怀抱里则渐渐安稳了下来,眼角微微睁开又阖上,挂着泪珠又睡了过去。 大家依旧是没有说一句话,但接收赵雪眠这件事情,就这么在无声中定了下来。 096 哪怕各种混乱下黑白会被颠倒,但救人是实实在在的 因为蒋大佑的带娃经验最丰富,所以这一夜,他留了下来。 任准和祝清则是先回到了各自的住处,大家约定明天一早一起去医院。 卧室让给了蒋大佑跟赵雪眠,来雪跟赵只今则在客厅铺了地铺。 地铺似乎自带一种仪式感,让身处上面的人不自觉的要点夜灯聊夜话,而今夜的夜话则稍微有些沉重,赵只今也好,来雪也罢,都带着些许悲壮在其中,她们不自觉的回忆着这小半年的陪诊时光,细数着一些奇葩病人,但更多的被提及的还是一些让她们或觉温暖或受启发的人和事。 “我们这次不会被讹上吧?”赵只今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无畏,但短暂歇脚间却是止不住的恐慌。 “不知道,我先研究下店铺再次被封后的应对措施吧,又或者,看看能不能干脆弄个小程序算了。”来雪拿起手机,目标明确,实操起来却是心不在焉。 那面,蒋大佑见赵雪眠睡得安稳了些,蹑手蹑脚地来到了客厅给自己泡了包方便面,吸溜吸溜间,他忍不住开始忆往昔,说:“看着这小孩,我可真怀念恩洱小的时候。” “恩洱现在也不大啊。” “那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就……”蒋大佑认真想了想,说:“两岁左右的孩子,还是全身心的依赖你的,并且认定全天下你最好,恩洱这么大的,已经会有一些自己的意识……” 剩下的话他没说,这也是最近萦绕在他心间的恐慌,他很怕日渐长大拥有自己认知的女儿会不再把他当成最好的爸爸,也不再那样依赖她。 “所以说,其实是父母更依赖孩子一些。”蒋大佑又补充说,并还回忆起有次恩洱闹肚子喷射了他一身的事情,“当时我刚给她洗完屁股,结果她又立马噗噗噗,一点不夸张,我的头发都没有幸免。” 蒋大佑描绘的绘声绘色,赵只今跟来雪还不能与他这份真情共情,只有些佩服他的食欲,“这你都吃得下去!牛!” “当父母的嘛,哪里会嫌弃自己的孩子。”蒋大佑不以为然。 * 当父母的,哪里会嫌弃自己的孩子,更甚抛弃自己的孩子。 这被认定为既定事实,事实被拎起,揉皱甚至于撕碎时,难免会让大家难以接受,甚至于质疑新的事实。 不过这件事中,祝清所受到的冲击约等于无,实在是她早就认清了另外一件事实,那就是父母爱子女或许是天性,但人的天性中总还有更强大的东西。总之,这世上,因为父母怯懦或自私被抛弃的孩子绝不在少数,哪怕一些父母将孩子抚养长大,也还是会不断地在精神上又或是其它方面孤立孩子,抛弃孩子。 她,也算是被抛弃的一个吧? 祝清略有惆怅,人在不断往前走,一些过去却总不能过去。 * 被各种烦恼、踌躇声势浩大的捆绑了大半年,任准将将有革新颓丧态势,整装再出发的念头,只是等不及循序渐进,眼下他就要被这件事推着不得已的往前跨一大步了。 手机在手里轻握着,翻来覆去的似会流动一般,在一个没握稳就要滑向地面时,任准才终于下定决心,给章挺拨去了电话。 章挺那边在手机充分响过后才缓缓接起,接起后,他也是故意拿乔,好一段空白后,才悠悠说:“你哪位?” 任准太了解导师的脾气,想也不想的便说:“对不起,打错了。” 那边的顽童捉弄人不成,立马先举了白旗,“也不知道谁是导师,哎,说吧,这么晚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任准没忘记自己有求于人,立马毕恭毕敬地,“您是导师,永远是。” “这事不太好办吧?” “是,但还是想请您看看有没有可以通融的空间。” 任准将赵雪眠的事情托出,那面这次是真的陷入了沉默,半晌后,才有回应,“北京有专门的弃儿定点医院,我们不能妄自随便接收的。” “我知道,但依着孩子现在的状况,来我们这儿最合适。” “如果后面孩子的父母找来,免不了扯皮。” “那就扯吧, 哪怕各种混乱下黑白会被颠倒,但救人是实实在在的。” 这是章挺一直在等待的时刻,他喜爱任准,不仅因为他在神外方面的天赋,更因他赤子之心,但赤子之心也总要经过几轮历练,染上些灰尘,才能走更长远的路。 “行,我去安排。”师徒俩是有默契的,并不需要过多拉扯便达成了共识。 近来的睡眠治疗是有效果的,另外大概是因为终于踏出了回归正轨的第一步,心踏实了,任准这一晚睡得很是安稳。 * 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出发去了赵只今那里。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则是都没睡太好,蒋大佑更是四点就摸黑起来,准备了一桌相当丰盛也营养足够的早餐,只是赵雪眠仍旧状态不佳,吃了两口便又自顾着从椅子上爬下,找角落蜷着。 蒋大佑见她实在吃不下,也不勉强,从昨晚祝清带来的吃食中拿了根奶酪棒出来。 赵雪眠接过奶酪棒,看得出来是真的有些馋,但她却没有立马打开,而是紧紧的握在手中。 这根奶酪棒加上一夜的照顾让赵雪眠终于放下了戒备,接下来她明显放松了些,目光不再躲闪,她开始认认真真的看面前的这几个人,想爸爸带着她一路跋涉到北京时反复跟她说的那句话,“你要乖乖去治病,病好了爸爸就来接你。” 一行人浩浩荡荡的到达了医院,章挺今日出诊,为了不影响这之后的接诊,有意让任准带着赵雪眠早半个小时到达。 陪诊的人不宜多,最后是任准带和赵只今带着赵雪眠进入医生办公室。 章挺太久没有见任准了,忍不住逗他,“这位家长来得够早啊。” 任准则比昨晚配合,点头称是间还双手合十说了句,“是啊,拜托您了。” 章挺又看了眼抱着赵雪眠的赵只今,问:“小两口结婚几年了啊?” 这下,任准不配合了,赵只今也是露出惶恐的神情。 “老师。”任准压低了声音。 章挺哈哈一笑,就此打住了。 “病历和片子给我。”真到了看诊环节,章挺则表现得沉稳又专业。 他将片子和病历都仔仔细细的看过后,忍不住先去考任准,“你怎么看?” “片子拍得很清楚,根据小脑蚓部及第四脑室区异常信号来看,考虑是室管膜瘤,再结合肿瘤的大小,手术指征明显,只是在手术之前,结合病儿昨天到今天的表现,我以为她的脑积水很严重,必须尽快进行分流手术。” 一般而言,脑肿瘤增大会压迫脑组织,引起脑脊液循环障碍由此产生脑积水,而若脑积水不能及时排除,便会造成颅内压持续增高,严重者会出现昏迷、脑疝等情况,危及生病。 任准回答完章挺的提问,还说了句,“您不用考我,基本功都还在。” “最好是。”章挺将病历一一整好,开始对赵雪眠进行简单的查体,赵雪眠还是怕生,饶是最近她常见医生,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往赵只今的怀里缩。 章挺温柔的摸了摸赵雪眠的小手,安慰她,“不怕哈。”又去问任准,“手术你负责?” 任准的为难很现实,“恐怕不符合规则。” 他回医院,总有些流程要走,而赵雪眠的脑积水分流手术迫在眉睫。 * “这不符合规则!” 没一会儿后,医院负责行政的副院长也给了答复,一旁,还站着如约赶来的民警,他们回去后立马启动了调查,也详细研究了遇到弃儿后的处理办法,原本他们还挺乐观,原来北京有专门的定点医院负责接收被抛弃的病儿,他们赶过来,就是想先把赵雪眠送过去。 可昨晚在场的医生却坚持要让赵雪眠留在这里,称刚拍出来的片子显示这孩子的脑积水已经非常严重了,不宜再折腾了。 “对她来说,留在这里,马上手术,才是最好的安排。”任准相当坚定。 “收了吧,出了问题我负责。”章挺也附和。 副院长也很坚持,“真出了问题,你负责不了,我也保不了你,只有按照程序来,才是对大家都好。” 章挺也是没有退让,表示,“情况特殊,最该考虑的是孩子。” “脑积水手术相对是简单的,那边的医院也是可以做的,等有了指征再转过来就是了。”副院长坚持要按程序走,但也给了让步,间接承诺同意接收这个孩子入院。 任准则不认可这个说法,纠正,“脑积水是很常见的外科手术,操作起来也确实不算难,但它的并发症却是一直居高不下,不容小觑,特别是脑室腹腔分流的手术感染率高达百分之十一,而一旦分流手术产生感染,即使得到控制,也会产生不可逆的神经功能后遗症。她还只有两岁多,未来人生还很长,不该冒这个险。” 副院长看着这对如钢铁般固执的师徒,以为自己的神经功能也受到了重创。 “都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可救世主也讲求众生平等不是?”他叹着气,说出自己的又一个顾虑,“谁不知道全国神外就看我们,出了这间门,上楼,哪一个不是情况紧急等待救治的?如果这流程不能做到不让人指摘,那么以后不知有多少会来效仿,挂号难,排队久,不怕,直接把孩子丢医院就可以了。” 章挺跟任准在思考,没有立马回话。 副院长继续劝说:“与其我们在这儿争执浪费时间,还是先把孩子送过去吧。” 他坚持要按流程走,警察并不能理解方才他们辩论过程中的各类专业术语,但他们也察觉到了越拖延那孩子便越危险。 “留下,还是送走,咱们还是快点决定,好吧?”男警察说。 女警察也提供了他们昨晚获取的一个重要信息,“你们也别怕孩子家长后面又找来要讹人,他涉嫌遗弃,检察机关是可以剥夺孩子父母监护权的,前不久,上海就有类似的案件。” 这个信息确实很重要,果然,副院长听后,在重新审视这件事情,只是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又不再让他拥有对这事的主导权。门突然被扣响,护士则没等回应便又将门大力推了开。 她说:“不好了,任医生带来的那个小孩状况不太好。” 097 遇上了这摊子事,就先专心解决这摊子事吧 任准箭步冲了出去,副院长在他身后喊,“你还没有正式归队,不能进行治疗。” 似是又回到了夏日的那个十字路口,不远处躺着需要被救治的人,只是不同那一晚的纠结,此时此刻,救人的心已解开了心中缠缠绕绕的结。 回归就在眼前,可却有绕不开的程序,任准有些懊恼,这时,一只手却轻巧的将他拨到了一旁。 是许云澈。 “师姐。”任准的语气带着祈求。 许云澈嗯了声,没做任何多想,转过身对章挺和副院长道:“脑积水分流手术,我来做吧。” 那架势,很像是在下达命令。 想着这对师姐、师弟总是过于冲动也过于感情用事的处事风格,副院长头疼,但也得接受木已成舟。 再看章挺,得意和骄傲简直溢于言表,这让他忍不住的要去泼冷水。 “恭喜啊。这对卧龙凤雏,算是重新合体了。”想了下,副院长又说:“费用挂你科室啊。” * 手术进行了近三个小时,门外,赵只今紧张到不行,开始靠不断说话来缓解这种情绪。 “说到底,这孩子跟我们是有缘分的,你看,我姓赵,你名字里又带个雪字,而她叫赵雪眠,你说巧不巧……” 她絮叨不断,来雪被她念的耳朵就要起茧子,同时,她心里也是有些烦躁,但不再是为了怕后续会有麻烦产生。生命带着股最原始的力量,看着弱小无助的赵雪眠要打这样一场艰难的仗,她忍不住的便投入了感情。 “会没事的,你安静会儿,等她出来,还需要我们照顾。” 来雪没忍住,终于还是打断了赵只今,赵只今依言静了音,但没一会儿后,她又焦虑了起来,“可是我们一点经验都没有啊,没带过孩子,更没照顾过生病的孩子。” 不过这一次的焦虑过后,赵只今很快镇定了下来,她向任准问了一些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然后做了分工。 蒋大佑、祝清擅长厨艺,可以回家轮流做饭,她和来雪则可以负责陪护。 “只是这几天的陪诊,都得减量了。” 赵只今略有为难,来雪则很豁达, “遇上了这摊子事,就先专心解决这摊子事吧。” 手术进行的非常顺利,不过因为全麻的缘故,赵雪眠被推出来时仍是处于昏睡状态。 “放心吧。”许云澈走出手术室,习惯性的报告了结果后,又拉着赵只今开始说术后需要注意的事项,但说了几项后,她又叫停了自己。 “你不用记,任准不在嘛,有什么你问他就行。”许云澈说着又去cue任准,“你,记得请我吃饭哈。” 任准点头,接着许云澈没说完的部分补充,“不要随意去查看创口,创口处会有一根引流管,注意不要用力拉拉拽,会影响积水排出的,另外,要特别看好孩子,小孩的手很容易到处乱抓,必要时候你可以找护士帮忙用纱布固定下。另外就是,蒋大佑是回去做饭了吗?先从流食开始吧,要清淡的……” 认识已经有段时间了,可此时的任准于赵只今而言,确实有些陌生的。她知他个性认真,但往日这份认真大多披着厚重的外壳,人家稍一探究他就会用嬉笑或者冷漠潦草带过,现在他却是的一字一句连带着语气、表情都是相当正式,赵只今看他,觉得他身上凭空便穿上了白大褂,好看又耐看。 赵只今的目光过分直给了些,任准感觉面向她的半边脸热辣辣的。 “干嘛这么看我?”终于他没忍住问。 赵只今想了下,也是没忍住,问:“你是不是这就回归医生岗位了?” “算是吧。”任准想,兜兜转转,人总是走不出心之所向的那条路的。 * 这归途似箭,并不容任准入计划般慢慢铺设,当天下午他就跟医院的相关领导进行了层层谈话,并预约了明天做心理评估,须得拿到可以回归岗位胜任工作的那一纸报告,他才算是可以真的回到岗位上。 最后负责谈话的是副院长,他并不真的为今日赵雪眠的事情而发恼,在医院待久了,便会发现是生死是玄学,出不出事故亦是玄学,有些事你站在医生救人的角度是永远躲不掉的。总之若真的出了事,那也只能在层层拉扯中崩溃,又在写报告向上汇报的过程中自我疗愈。 不过,副院长还是忍不住调侃任准两句,“不错啊,回来就回来,还自带个病人。” 任准知道副院长的心口不一,也记得进门前章挺的那番嘱咐,低头装乖,“还要谢谢您的仁心仁义。” 副院长则像听到鬼话一般露出嫌弃的表情,“行了,回来改改脾气,少点投诉就行。” 其实最让副院长头疼的还是任准那过分耿直的个性,除了他的小病患们他谁都怼,包括同事跟病人家属,甚至还有他这个副院长以及对他视若珍宝的导师。 “呵呵。”任准敷衍但却也不乏真诚地笑着。 副院长眼不见心不烦地挥手让他赶紧走,但待任准真的走后又不由欣慰地笑了笑,小儿神外是无数人像要攀爬却少有人有能力攀爬的高峰,他是真见不得人才流失。 * 任准心底是忐忑,但也有难以言说的雀跃,他在努力压制这兴奋,面前的人却拆穿他,“很开心吧?” “还好。” “你嘴巴都要咧到后脑勺了,别装了好吗?”赵只今拆台完,仍旧没有松开目光,问:“要帮你庆祝下吗?” 任准看着赵只今那颗毛茸茸的脑袋,忍住了想要给她一个爆栗的冲动。 “赵只今。”但他故意压低了声音故作深沉的说。 “啊?” “今晚你要陪护吧?” “啊。” 赵只今楞过后,才想起今晚的她被委以重任。蒋大佑回家做饭了,祝清明日一早安排了陪诊,而来雪,刚刚被警察一个电话叫去聊寻找赵雪眠父母的进展。 “好像是不行了,改天,改天给你好好庆祝下。”赵只今仍旧很坚持。 任准想起最初相识时,赵只今昂着脑袋理直气壮的说求神问卜为的就是个寄托的样子,微不可察的笑了笑,她有她的仪式感,挺好。 * 不过终于还是不放心。 冬日屋里暖气开的十足,也干燥的十足,空气在热气里流动,水分子被全部蒸发融在暖意里,让人温暖也让人略有浮躁。凌晨两点多,任准睡着又醒来,去餐厅灌下一大杯凉水后,心思愈发不定,反复犹豫后,他还是抓起手机下了地库。 夜色静谧,道路亦是安静,任准一路畅通无阻的来到医院后却在大厅里顿住了脚步。 冲动的势头猛后劲儿却总是欠缺,任准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把赵只今叫下来,医院里头有值班医生跟护士,他的出现实在难免显得多此一举。 【一切还好?】最终任准只先发了信息过去,但问完后他又开始想那面是否已经睡下了,说是陪护,但也不能真的干熬着睁眼到天明,这样不等病患出院家属便要先成病友。 可赵只今还真就是这么打算的,手术后没多久,赵雪眠就醒来了,她看着白花花的墙壁又看着赵只今那张总是含着笑意的脸,懵懂、惶恐后又有些羞涩,而头上出来的异样感,又让她忍不住的要伸手去碰。 “别……”赵只今紧记任准的嘱咐,伸手将赵雪眠的小手轻轻握了握,不让她去触碰头部的被包扎好的创口处。 不过还是慢了小半拍,赵雪眠的指尖与头皮处有了短暂的交汇,她有些想哭,“头发。” 她声音含糊,委屈却很明确,赵只今明白她的所指,因为手术的需要赵雪眠的长发被剃成了光头,她安慰她,“头发会重新长出来的,到时候阿姨再给你买各种好看的发夹好不好?” 发夹对赵雪眠的吸引力却并没有那么大,无助之下她又开始喊爸爸,一声一声很虚弱又带着撇不去的执拗。 赵只今没法在这样的赵雪眠跟前去控诉,只得是继续轻柔的安抚她,但好在手术起效很快,到了傍晚时,赵雪眠胃口大开,吃了一大碗蒋大佑送来的清粥,并没有再发生呕吐。 不过赵只今却不能放松,一直端坐在病床前悉心看护着赵雪眠,生怕她有一点闪失。直到夜深了赵雪眠睡得安稳了,她才松了口气,下了楼,去到大厅的自动贩卖机前,准备买点喝的。 看见任准的背影出现在空旷的大厅,赵只今第一反应是恍惚,她以为是自己眼花了,于是悄无声息的走过去,想看个究竟,不想却是将任准吓一大跳。 任准已经准备撤离了,他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个点自己出现太突兀了,而肩膀上突然落下的那只手则让他汗毛战栗。他是虔诚的无神论者,但也听过太多跟医院有关的都市传说。 “淦。”他轻叫一声,条件反射性的跳好远。 这应激反应也叫赵只今吓了大跳,但很快她便笑了起来,为着任准难得的糗样。 “你怎么来了?” “就……” “不放心呀?” “嗯。” “我也不放心。”赵只今粗略算了下出来的时间,决定赶紧回病房继续守护在赵雪眠跟前。 任准想要她悠着点别太紧绷的话就在喉头,却因赵只今不按套路也过分迅速的出牌而堵在了那儿。 “你……” “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明天你不还要来做那个什么心理评估?”赵只今说着已经朝电梯方向跑了。 任准闷声嗯了下,想自己这寒夜跋涉究竟是为了什么?而下一秒,那个本已经奔出去的身影却又倒退着回到了他的跟前。 “还有事?” 任准已无期待的问,赵只今则似变魔术一般从口袋里摸了个好丽友出来,并煞有其事的递到他跟前,说:“喏,凑合下,这也是个小蛋糕,送给你,提前祝你顺利回归岗位。” 098 但想要拉住绝望的人,或许就非得先成为绝望本身吧 是疲倦却也平稳的一夜。 分流手术很成功,赵雪眠的状态肉眼可见的好了起来,虽然这于她只是升级打怪的第一步,但从来第一步已足够让人惊喜,让人振奋。 任准的心理评估也比想象中顺利,特别是当天凌晨,他终于解开了最后一个心结。 “其实当时我会选择离开医生岗位,是因为我害怕了。”任准解释,说对于学医,他从来笃定,有关救人,他也未曾有犹疑,可是小姨的悲剧、卢定语遭受的恶意,还有病患家属的不理解,这些事层层加码之下,他的心态不可避免的受到了影响。 “当时那场手术很重要,可当我拿起手术刀,脑子里想的却是老卢受伤的事,还有那些堆积在我门口的垃圾,我一点没法集中注意力,我手抖了……”任准苦笑下,又很庆幸当时章挺发现了他的异样,及时将他赶出了手术室。 “就挺好学生心态的吧,都说外科医生的心要和手一样坚定有力,我一直自负,又自诩有些天赋在身上,所以总觉得我有金刚不坏之身,波折近不了身,就算遇上,也能拿技术说话。可……”任准变现的颇为惭愧和无力,“我的梦想不值一提,我救不了最想救的人,也拉不住那些绝望的人,甚至有时我自己就是绝望的本身。” “但想要拉住绝望的人,或许就非得先成为绝望本身吧。” 赵只今想也不想的说,任准心为之一动,问:“你说什么?” 但赵只今的哲学大道理从来是张口就来闭口就忘,下一秒,她便又变回了懵懂模样,“我说什么了?” 任准哭笑不得,“你是不是熬夜熬傻了?”可方才心底的那微弱的一动,却是真实的在他心上撬开了一个小口子,让一些执拗得以找到缝隙被释放,承认自己软弱,接受绝望有时就是常态,学着跟生命之中重要的人告别,他好像终于要找到些诀窍了。 * 任准就这么回到了医院。学校放人迅速,医院回收的也迅速,但其实这其中一早便是章挺在排布,给任准找的校医岗是个临时工没编制的,来去不会特别受限,医院上头,也是他顶着压力将各种好话说尽。 回归忙碌,任准适应的还不错,除开第一个大夜让他有些割裂,他打着哈欠,不能相信,两三个月前,他还在向酒精乞讨一个勉强安稳的睡眠。 而这几天,赵只今跟来雪轮流承担了夜里看护的重担,蒋大佑和祝清则是一日三顿变着花样的给赵雪眠补充营养,因为再过三天,赵雪眠就要进行第二轮手术,开颅切除室管膜下的瘤体,这手术事关重大,对一个只有两岁出头的小孩来说更是不小的挑战,而叫人沮丧的是,有关赵雪眠来自哪里,她的父母又究竟是谁,警察那里仍是暂无头绪。 用以下单的淘宝账号倒是很好查,可一路追踪过去却发现那账号的主人就在北京,是一个不太会和赵雪眠产生关联的中年男人。男人开着家小超市,称那一单陪诊是有天有个男人说要做任务借用他手机下的,作为回馈,还给了他五十元。 民警失落之时,不免责问男人为何如此没有防范意识,也不怕被骗,男人则是不以为意的哈哈大笑,说哪就有那么多骗子,“你们不懂,这就是常见的地推,我经常遇到,有的是游泳健身,有的是少儿培训,还有外卖送菜的,都不容易,能帮就帮嘛。” 男人豁达,民警则憋屈,最有利的线索就这么断了,而他们的监控摸查也不很顺利。 “这就是有预谋的遗弃,赵父刻意遮挡了面部,也有意识的避开了一些监控。” 民警无奈,来雪不太能接受天网之下,又是在首都,竟能有遗漏,问:“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我们正在用同名的方式进行筛查,但是因为需要其它一些省份的配合,所以不会有那么快。”民警说有时候办案的尽头只能是依靠这些笨方法,而后他们又过来探望了下赵雪眠,并还带了一笔捐款。 这笔捐款,则让赵只今陷入新的忧思,赵雪眠并不是医院的责任,让医院承担全部的医药费,她过不去自己这一关,更甚后期手术的病理结果不好,还需要化疗,那也是一大笔作用,或许还需要去别的更匹配的医院,他们没法一直手心向上向医院讨要照料。可赵只今也是能力有限,存款将将能数到第五个手指。来雪看着医护人员围着赵雪眠跑前跑后,也是没法心安理得的只做旁观者,她一面着手研究看能不能帮赵雪眠申请到应急救助基金,一面又提醒赵只今。 “不然你去找那个UC哥来。” “谁?”赵只今的记忆力在劳累中打了折扣,等反应过来后,她只喊妙,巨朝星是大V,如果有他帮忙用舆论造势,那么或许不仅能帮赵雪眠筹集到一些医药费,还能找到她的亲生父母。 “还得是您,颖悟绝人啊!”赵只今无脑夸完,迅速就给巨朝星打了电话过去。 巨朝星简单听完赵只今的叙述,那面立马就动了起来,“地址发我,我一会儿就到。”他有着自媒体人的敏锐和迅速,但更多的则是出于愤怒。这时代,大家不愿意生孩子的背后更多是自觉自己并没有能力负担另一个生命,所以遗弃便显得更不能容忍了。 得知UC哥要来,来雪便准备撤退了,她解释,“病房里太多人不好,打扰别人休息,也影响医院管理。” 赵只今却坚持让来雪跟巨朝星见一面,“UC哥人真的不错,他是有新闻理想的。” 来雪呵了声,揶揄的话还未说出口,便被提着饭盒赶来的蒋大佑给吸引去了注意力。 蒋大佑走进来风风火火的,脸上还带着赖赖唧唧的笑,一看便藏着八卦,只是病房里还有其他病人,直到给赵雪眠喂完饭,三人都出了病房,蒋大佑才终于开口。 他已然忍不住了,嘴角不自然的在下压,可为了渲染氛围,还得收敛着带着铺垫问:“你们猜我刚经过护士站听到什么了?” “哦。”赵只今、来雪却都表现冷淡,甚至故意不去接蒋大佑的茬。 没人捧场,蒋大佑索性直接扔出王炸,说:“他们说赵只今是任准的前女友,赵雪眠则是他们分手时赵只今带球跑生下来的小孩。” “哈?”这下赵只今再不能淡定了。 来雪一愣后,则是不嫌热闹大的笑,“这是什么梗?霸道医生之再爱我一次,似是故人归之爸爸我被妈妈藏起来啦。” 只是笑着笑着,她忽然又变得很严肃,一双眼定在走廊不远处,一番探究后难掩嫌弃。 * “你怎么在这儿?”来雪并不友好的问。 按着赵只今地址找来的巨朝星看着来雪,又看了看她身旁的赵只今,很是意外,“你们……一起的吗?” 巨朝星不确定的问,赵只今循见这其中不寻常,也问:“你们认识?” 两人默契异常,都道:“不认识。” 但下一秒,来雪又实在怄气不过,对着赵只今道:“这人人品不行,你不要和他走太近。” 巨朝星不落下风,学着来雪的说辞,“你跟她关系很好?那你得小心,这人戒备心过强,很容易不识好人心。” 赵只今:“二位不如把我们其实渊源颇深偏见也颇深的关系表现的更明显些?” “懒得理你。”来雪这下是真的不愿多做都留了,从蒋大佑手里拎过饭盒便要走,离开前她又不忘对赵只今说:“晚上八点我来交接。” 而待来雪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赵只今、蒋大佑都是有些激动的凑上前,要向巨朝星探个究竟,来雪竟然有个‘朋友’,还是异性。 奔现之前,巨朝星其实有过多种设想,他和来雪因为某个共同的原因成为网友,就着一些无法言说给他人的事情相谈甚深,而就此拓延开来,两人发现,他们爱看的书,喜好的音乐也有多层交集,惺惺相惜之下,他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太默契了,所以他们都是想当然的按照各自的想象去描摹对方的模样,以至于忽略了去确认一些最基本的信息,比如……性别。 是的,巨朝星从来都没有想过大刀是个女的,来雪亦是没想过漫漫竟会是个男的。 “不是。”赵只今听着巨朝星的叙述,不禁问:“你们在网上聊了七八年,就没想过语音或者视频下?” 巨朝星:“没有,两大男的语音和视频,你不觉得很奇怪吗?” 他说着,还别扭的抖了抖肩膀,赵只今如实说自己的感受,“不觉得,但我觉得男的叫漫漫更奇怪。” “她还叫大刀呢。” “她的外号就是来一刀啊。” 赵只今的偏袒过于明显,巨朝星不得不又解释,“我叫漫漫是有深意的,路漫漫其修远兮,这是在说我走在人生路上的一种心境。” “那你可以叫其修远兮啊。” 这天真是没法聊了,巨朝星短暂叹气后,说:“还是先带我去见见小雪眠吧。” 赵只今的八卦却还没有得到完全满足,追在巨朝星背后问:“不是,你们还没说你们是因为什么相谈甚深的。” 因为什么…… 巨朝星的脚步不由地被牵扯住,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终于还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那是已然被尘封的梦魇,他先一步走出来,并向身后的来雪承诺过不会再回头去看。 099 传言太多,可信度低,说出来更多只是为了个调剂 赵只今带着巨朝星,没有立马去到病房,而是先绕到了医生办公室跟护士站去打招呼。巨朝星带着全套设备而来,势必会弄出些动静来,还是先去获得些支持或谅解比较好。巨朝星本人亦有此种自觉,所以来的路上不忘叫了些水果跟饮品,他前脚到达刚到医院,后脚外卖员便也送货上门了。 巨朝星并不知道任准已经回到了医院,在办公室见到他时大呼,“这是什么情况?” 任准反手做出一个送客的手势。 巨朝星几乎是打了个照面就被送到了门外,但他却是止不住的激动。 “他回来工作了?” “别明知故问了。” “我的稿子又得换方向了。” “你不要可着他一个人来行吗?” 不过赵只今在不停给巨朝星泼冷水,要保护那人的意味也实在明显。恰好两人又来到了护士站附近,将好地遇上了在忙里偷空闲聊两句的护士在说任医生回来了。 “原来当时任医生离开也不全是为着医闹,更多是追妻去了。” “啊,就六床那对母女是吗?” “对对。” “不是说那孩子是被遗弃的吗?” “是的呀,说任医生那位也是医生,孩子也是在他们医院被遗弃的,那医院救不了,才被送过来的。” “啊,那他们等于是在这重逢的?” “好像之前也还有点联络。” …… * 说到后面,两位护士也是有些不确定, 传言太多,可信度低,说出来更多只是为了个调剂。 巨朝星忍不住笑着调侃,“不错啊,你们都进展到相识相恋分手又破镜重圆了。” 赵只今更多的则是叹为观止,“不是。”她忍不住想让巨朝星做个评判,“你听听她们刚说的话,前后不矛盾吗?” 巨朝星装傻,“我不懂逻辑,好磕就行。” 赵只今无语,却还得硬着头皮笑着上前跟护士们打招呼,并向他们介绍巨朝星,顺便说明来意。 “我知道医院里很注重隐私,病人也需要静养,但实在是小雪眠的情况比较特殊,我们会尽量高效的完成采访和拍摄的,也请你们多担待啊。” 巨朝星在后面也频频鞠躬,递上水果跟饮品,“打扰了,打扰了,多多担待。” 护士们虽然对于生离死别见很多,却也为小雪眠的遭遇而动容,并未有不耐烦,甚至提出会跟他们一起去病房说明情况。 三脚架是在病房外安装好的,这之后巨朝星并没有着急将它搬进病房,而是变魔术似的先从兜里摸出了个兔子玩偶,要去跟赵雪眠建立些信任。 而在这之前,蒋大佑也做了铺垫,告诉赵雪眠待会儿会有个叔叔过来问她些问题,并给她拍摄一个视频。 “等视频拍好后,我们会把它播放出去,这样爸爸看到了,就知道你在哪儿了,就会过来找你了。” 蒋大佑说着还塞了根奶酪棒给赵雪眠,大概是因为和家人最后的会面结束在爸爸那儿,所以每每提及爸爸时,赵雪眠麻木又隐忍的小脸都会生出好些委屈。 “爸爸,回家。”她喃喃着,就快要哭出来。 巨朝星适时的拉动了兔子玩偶的尾巴,这是个隐藏的机关,尾巴被拉长时,玩偶便会发出轻扬的音乐,多少能够安抚孩子的不安。 而果然,赵雪眠在听到叮叮咚咚的乐曲后,眼泪往回收了些。 巨朝星半蹲在病床前,避免去给对方压迫感,“喏,小兔子送你好不好。” 毛茸茸的玩偶对孩子有着不可抵挡的吸引力,赵雪眠犹豫了下,终于还是接过了这一团柔软。 巨朝星趁着赵雪眠情绪好了些做了自我介绍,并还指着门外说:“等等会有个摄像机,你不要害怕哦。” 赵雪眠有些懵懂的往门边忘了忘,但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 一切似乎进展的还不错,病房里的其他家庭也表现配合,甚至一个稍大的孩子也有模有样地学巨朝星将自己的玩偶送给了赵雪眠。但当摄像机被搬进来,红色的光点闪烁三下宣告着摄制开始时,赵雪眠却突然崩溃了,她先是哭着张开双臂要赵只今抱,等赵只今忙不迭的将她圈进怀里时,她又像一条八爪鱼般四肢紧紧地攀附在赵只今的身上,并把头深深埋在赵只今的颈窝处,呜咽起来。 赵只今的脖颈和心都是瞬间湿润。 “小雪眠。”她一面用手轻抚着赵雪眠的后背,一面轻声细语地安慰她,“不哭好吗?我们生着病,要尽量不那么激动哦。” 赵雪眠哭得更加伤心了,同时还蹦出若干没有关联的词,“爸爸,好吃的,不能。” 赵只今有些着急,两岁多的孩子,语言表达能力还很有限,若没有朝夕相处的默契,是很难读懂其要表达的意思的,不过这样的童言童语又有些可爱,她平时还挺为那些天马行空又不受限的表达而感到可爱的,但在这样真需要沟通的时刻,她只觉得要抓瞎。 蒋大佑、巨朝星见状也是上前,想要给些安慰,但不成想他们刚靠近便引得赵雪眠有了更为强烈的应激反应。 “不要,不要,不要……”她声音尖也沙哑,将赵只今抱得更紧了,像是落水的人在努力抓着浮木,即使虚脱也不能松手。 “不要拍摄是吗?”赵只今试着去理解赵雪眠的抵触。 赵雪眠顺势立马点头,情绪稍微平和了些,赵只今得到信号,于是赶紧蹙眉颔首,让蒋大佑和巨朝星把摄像机给搬出去。 蒋大佑、巨朝星手忙脚乱的照做,赵雪眠似监工般伸长了脖子,在确认摄像机终于不见后,四肢终于放松了些,她又将脑袋埋在了赵只今的颈窝,并嗅了嗅,像小狗要确认气味是否熟悉般地去找一种安全感,但这岁月静好只持续了不过三秒,病房外,突然混乱异常,而赵雪眠的那颗小脑袋又立了起来,一双圆目更透着机警。 “这什么啊?看着像摄像机。” “什么摄像机,这是那个血氧仪吧。” 头两个说话的人声音太有辨识度,赵只今一入耳便知是贾大爷跟吴大爷。 “哎,这不罗大佑吗?小叉呢?” “大爷,我是蒋大佑。” “哦哦,蒋大为,小叉呢?” 接着是无奈的蒋大佑与有错那就一错到底绝对不改的贾大爷,同时他对‘小叉’这个名字的执著程度也让赵只今头痛异常。 “小叉,小叉,人呢!” 贾大爷声音响亮,赵只今听着真希望自己是金角大王,答应声后就能被收走,但下一秒,贾大爷却已经探着脑袋走了进来,身后跟着的还有同样器宇轩昂的吴大爷、花大妈、许大妈,阵容之豪华直叫赵只今咋舌。 “你们怎么来了?” 赵只今问,贾大爷则是在思考。 某个晚上过后,赵只今便开始神龙不见首尾,问就是在忙,再问就是这事情说来话长。而几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后,贾大爷情绪低落,又伴有一些暴躁,他止不住地去想赵只今这该是跑路了。这多么合理,几个需求多又难相处的老人,一家破败的线上线下都是没什么人气的服装店。 赵只今累到大脑都不转了,面对这控诉,第一反应是,“啊,原来我还可以跑路。” 她说完后便自觉的噤了声,手机那头也是,呼吸绵长,却没有说话,最后,赵只今只得是叹气,将赵雪眠的事情如实托出。 贾大爷听后,道:“我得去看看。” 他既没有延展着去问细节,也没有询问赵只今的意见,一句我得去看看说的斩钉截铁,不容置疑,表现得没有任何回旋余地,赵只今更是没法拒绝,稀里糊涂的又给了地址。 只是她没想到贾大爷比顺丰同城来得还迅速些,并且还带了这么老些人,这阵仗……她把赵雪眠抱紧了些,又有些歉疚地对着周围其它床的人笑了笑。 这阵仗同时也让赵雪眠晕头转向,她一面害怕,一面又忍不住地去看病房里多出的这些陌生人。 贾大爷搓了搓手,似有些紧张,“那个……”他张嘴,想了下,声音变柔软了些,但说的却是,“这孩子,光头还能这么好看,真不赖。” 赵只今:“……” 赵雪眠是小,却不傻,下一秒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吴大爷见状很是嫌弃的把贾大爷推攘到了身后,“不是你会不会说话啊。” “那你说!” 贾大爷不服气,吴大爷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自信满满的给赵雪眠做了个鬼脸,赵雪眠仍是紧张,眼角聚满泪珠,吴大爷清了清嗓子,不慌不忙地又道:“乖啊,可不能再哭了,不然护士阿姨等等要来打屁股针了。” 泪珠终于落下,赵只今悬着的心也是彻底死了。 “大爷,你不好这样吧。”她有些无力。 最后还是许大妈跟花大妈出面,把这两老头给驱逐出境了。 “快走吧,没这么哄孩子的,真是怪不得你大孙子不愿意搭理你。”许大妈更如是说。 吴大爷虽然人被赶了出去,但声音却是没有间断,“那是他没良心,小时候谁一晚晚的抱着他哄睡给换尿布给冲夜奶的。” 另一边,贾大爷跟他配合着,“就是说。” 但不管怎样,赵雪眠的情绪有了些好转,只是辛苦了赵只今的胳膊,她实在缺乏锻炼,才抱着赵雪眠那么一会儿就快要坚持不住了,“我们先在床上躺一会儿好不好?” 她试着和赵雪眠沟通,花大妈则不由分说地接手将赵雪眠抱了去,神奇的是,原本怕生的赵雪眠在花大妈的怀里却是很乖巧,没有任何应激。 赵只今终于松了口气,但这口气却还是松快早了,因为下一秒,走廊又热闹了起来,先是贾大爷激动的在问:“哎,不是,任准,你怎么在这儿?你是医生?不能吧,你不无业游民吗?” 接着又是护士在厉声整顿秩序,“不是,怎么这么多人凑在这儿啊?有没有给你们说医院的规章制度啊?只限一人陪护,探病每次也是只限一人,不得超过十五分钟!拍摄?拍摄也不能弄出这么大的动静啊,你们这样病人还要不要休息了?还有任医生,你不要站在那儿装酷,这两大爷你是不是认识?快给我领走啊!另外……那……那个摆弄摄像机的人也是,五分钟能不能拍完?赶紧拍完麻溜走了……” 赵只今心里:真是谢天谢地,谢谢白衣天使了。 100 那时的大V在教科书里被称为意见领袖,新闻的三要素是真实、新鲜、时效,而不似现在,爆点排列在头阵,甚至能够覆盖其它 这一日实在混乱,赵只今跟任准两人更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请神容易送神难。 总之,他们费了老大的劲儿才接连把贾大爷四人和巨朝星送走,并又轮流去给护士还有同病房的人道歉。 等忙忙碌碌完后,已经是到傍晚时分了。 “去吃饭吗?”任准问:“我请你吃食堂。” 恰好祝清送晚饭过来,有她照看赵雪眠,赵只今也得以短暂抽身松快一会儿。 她踌躇着,回任准说:“你们食堂的饭不怎么好吃。”可她却也实在没有力气去周边觅食了,只得是跟着任准去到了员工食堂随便打了两样菜。 任准端着个盒饭,他没有打菜,临近下班时姥爷托小牛送了丰富的吃食过来。老爷子为他能重新回到医院的事开心非常,但又不擅在言语上表达,只得是都体现在吃上。 咔嚓咔嚓几声,任准装作无意的把饭盒打开,今日的菜照旧丰盛,有酸汤肥牛、炭烤小羊排,另外除了时蔬还配了水果。而任准则将盒饭刻意地往中间摆了摆,只得赵只今问起,他便也装作很随意的邀她品尝。 可赵只今并不在状态,她胃口缺缺地拈起颗西蓝花,机械性地咀嚼着。反倒是许云澈突然出现并坐到了赵只今跟前,同时她又自觉的将任准的饭盒揽到了跟前,问:“姥爷是不是还不知道你跟小赵的事啊?准备的餐食还是一人份。” 任准蹙眉,“别乱说。” 赵只今则干脆继续举着颗西蓝花装傻。 但许云澈才不放过他们,继续说:“你们两个个当事人都听说了吧,没听说多去护士站转悠转悠,听说的话就别藏着掖着了,配合点,快把那层窗户纸捅破在一起吧。” “师姐你……” 任准实在是有些焦灼,他想要叫停许云澈,不想下一秒许云澈自己就停了下来,她摸出手机,在查看完新消息后起了身。 “我去接个朋友。”许云澈颇为神秘的说着,又叫任准给她多留块羊排。 * 可许云澈撤离后,萦绕在赵只今跟任准之间的气氛只变得更尴尬了,两人都想说些什么,却又觉得说什么都只会平添误会,于是只得埋头吃饭。 只一会儿,许云澈便又绕了回来,而她身后跟着的那个朋友不是别人,正是巨朝星,这让赵只今跟任准都是吃惊。 “不是……你们两个……也认识?”赵只今吃惊间,想这要是I人那这世界真是要颠倒了。 任准没吭气,但手起筷子落下间把羊排全部夹进了自己的盘中。 “哎你这人。”许云澈气闷。 巨朝星熟稔坐下身,解释,“不要过分吃惊,为了医疗专题的报道,我很努力的结识了一些医生朋友,这就是我的专业素养。” “哈哈。”赵只今有求于人不能不捧场的笑着。 任准则很真情流露的,“呵呵。”带着嘲讽。 “那个……”但让赵只今没想到的是,巨朝星接着却是把目光投向了她,并带着责备,“你倒是看看手机啊,我给你打了多少个电话?” “啊?”赵只今茫然,她还以为巨朝星是为了任准而来。 接着,巨朝星却很认真的对着赵只今道:“我有个很重要的事情跟你说。” 掉转过头,桌上就只剩下了赵只今跟巨朝星。 “这两人,也是不必这么给人空间。”赵只今很是哭笑不得。 对面,巨朝星则煞有其事的递给她一个Ipad,并用眼神示意她点开去看。 赵只今坐正了一些,对面的人表情很认真,不太同于往常,她不自觉的也绷紧了神经。 Ipad上是一则视频,巨朝星非常迅速,已经将白天医院里的那场‘混乱’粗剪完毕,并且内容很是不赖,有条理,有重点,还有一些……好笑。 赵只今看着画面里贾大爷有恃无恐的要叱咤医院的精神模样,以及被质疑医生身份时努力强装镇定,但又因对方实在掌握着他一些不为人知的一面而惶恐的任准,没办法不被逗乐。而剧情跳转到下一帧,又是她抱着赵雪眠的画面,赵雪眠一会儿将头埋在她的脖颈,一会儿又探长了脖子,她对这世界很是好奇,但更多是带着戒备,而后面她崩溃苦恼的模样则实在没法不让人动容。 “剪得真好啊。”赵只今忍不住夸赞。 巨朝星摇摇头,“还差一些内容。” “那要再去补点素材吗?” “要的,不过不是我。” “啊?” 赵只今困惑,巨朝星则又递给她给U盘,说:“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这则视频由你发出更合适些,你是当事人,忙前跑后的承担了这么多。我这么说可能很功利,但这是个会引来流量的事件,你们又在经营自己的公众号,不该放弃这么个爆点。” * 巨朝星用了爆点这个词,这是赵只今陌生却又熟悉的词。她学新闻时,自媒体还远没有如此火热, 那时的大V在教科书里被称为意见领袖,新闻的三要素是真实、新鲜、时效,而不似现在,爆点排列在头阵,甚至能够覆盖其它, 意见领袖能让大家看到热闹比提供信息也更紧要些。 赵只今是猝不及防的,她想起自己运营这公众号的初衷,又想起她和蒋大佑以为的那个爆点——扮作可怜实则却把孩子当成敛财工具的黑心父母。她不确认命运会否再抛来橄榄枝,更不确定当下的自己是否有能力接住。 “我不知道。”最后赵只今说。 巨朝星还是把U盘塞给了她,“你先补齐内容,不急于做决定。”不过他稍微想下后,又补充,“但也不能不太急,这社会不是真空的,会有其他人关注到小雪眠的。” 赵只今无法不陷入迷茫。做陪诊跟做公众号的初心都是出于赚钱,可每个路经的陪诊客户又是鲜活存在的,她在不自觉间被丰富了感知,也充沛了内心,以至于后面的许多纪录都是随心而发。而现在,要她有预设的带着强烈的功利性去做这件事,还是和小雪眠有关,她实在没办法那么心安理得。 她开始斗胆埋怨起巨朝星来,问他有流量自己不沾还要往外推简直有毛病。 巨朝星反问她,“如此说的话,你不也有毛病。” 赵只今心烦意乱的挥手说这事没有那么简单,又问他,“话说你现在拥有那么多的流量,会害怕有一天守不住又甚至被反噬吗?” “你能不乌鸦嘴吗?”巨朝星感到好笑,还说:“并且你也想太多了吧?现在想在自媒体想一夜爆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我只是好奇?” “我只能说,不太害怕,因为我已经在这其中得到了最想要的东西,其它的,没那么重要。” “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 “这是秘密。” 巨朝星表现神秘,然后很自然的岔开了话题,指着赵只今盘里的两道卖相并不咋好的素菜说:“任准就请你吃这?” 而不远处的桌上,任准盯着自己盒饭里丰盛的食物,非常执著地一而再再而三的把许云澈伸来的筷子打掉。 几次过后,许云澈炸了毛,“你干嘛?你有本事就大大方方的把这些饭端过去让小赵吃,不然就认怂让我吃。” “我就不能自己吃?” “那你倒是动筷子啊!” 许云澈使用激将法,任准不理会,许云澈叹气间只得是吃不上葡萄去找葡萄架,她摸出了手机,调整着角度去拍照,说:“我这就拍个姥爷,让他看看你多怂,连侧个身去看人家都偷感这么重。” 赵只今心思复杂的拿着U盘回到家,巨朝星的包空了一角,心却踏实了些。他是在帮赵只今那流量惨淡的公众号找出路,但私心深处,是为来雪,他希望来雪可以做大做强,强到再也不惧怕每晚的梦。 * 其实早在认识的前几年,巨朝星跟来雪便约定着要见面,但两人心里又都有执念,巨朝星是想等强大到可以与那个男人对抗时,来雪则是想要解开心结有天能没有遗憾和负担的梦见阿嬷。只是世事无常,男人最后的退场更像是他自己的因果报应,而成长亦不能一蹴而就,来雪花费了好久才终于走上一条让自己快乐起来的路。 就是…… 巨朝星想着和自己想象完全不一致的来雪,又想着牙疼那天来雪带他去北大口腔就诊时的经历,嘴巴就快要咧到耳后根。 他总共有四颗智齿,前三颗去除的都很顺利,最后一颗却横亘在牙神经上,位置极为刁钻,跑了几家医院,医生都说拔不了,要拔只能是去北大口腔。可北大口腔的号实在是太难挂了,巨朝星挂了几次都没成功过,便任由这颗智齿继续存在了。 牙痛是要命的,但好在是间歇性的,巨朝星在愈发忙碌的工作中,经常是吃几粒消炎药、止痛药扛扛就过去了。也是不凑巧,上一次的智齿发炎恰好跟和来雪的会面撞了档期,并且疼痛指数超过以往任何一次,他痛的快晕厥间,被来雪带去了北大口腔,号是自然挂不上的,甚至来雪还有心利用他,专门跑去急诊要验证一个疑问,那就是如果牙痛到不行究竟能不能通过急诊的方式挂到这种热门医院的号。可当来雪和医生对峙,问:“为什么不行?难道你们要看着他疼死时?”他还是觉得被呵护了,并且每每回忆起雪站在医生面前,他虚弱的坐在后面的那场景,他都是忍不住笑一笑,再笑一笑。 这次,巨朝星照例傻笑着,并抱着自己的傻猫一起乐呵,但猫因为这两天肠胃不太好,却不怎么配合。 “哎。”巨朝星一面给猫去拿药,一面叹气,说:“你怎么不是个人呢?你要是个人我就可以给你找陪诊,但……” 他自言自语着,又忽然得到了新的启发,“但谁说宠物就不需要陪诊服务呢?” 100-110 101 黄牛让人生厌,可在无可奈何时却还得倚仗他们 来雪盯着手机屏幕,看着巨朝星发来的信息,他问她明天是否有空带他的猫去看诊,呼吸停滞了好几秒后,她指尖飞跃着回,【你先管管自己的病吧。】 那边却似听不懂她的嘲讽一般,上赶着乐呵地回,【还在挂号,挂不上啊!】 而后又跟着问:【你有认识的黄牛吗?】 黄牛让人生厌,可在无可奈何时却还得倚仗他们。 甚至于许多人找到来雪的陪诊小铺重点不是为陪诊,而是为了挂号。最初来雪很是较劲儿,觉得在信息浩瀚如海的今天,总能打破一些垄断,所以她仔细研究了一些热门医院的挂号诀窍,结果只是微信列表里多出了几个比挂号窗口还冷淡的黄牛,三句话不下单便是忙别的去了。 【不认识。】来雪没得感情的回,可却始终没有放下手机,思来想去后,她终于还是说:【把你的身份证号给我。】 就当是练手了,看看能不能在北大口腔抢上号。来雪如是想,这下终于顾得上一旁如菜瓜般蜗居在沙发角落的赵只今。 “说吧,你怎么了?” 赵只今竹筒倒豆子般地唠叨了许多,一会儿说着是很想翻身,一会儿又说着但不想是通过小雪眠的遭遇做文章,再然后又是许许多多的杞人忧天,到最后,她自我总结,“我很怕,我想成功,又很怕成功,怕一切又是我无法守住的虚假繁荣,倒不如像现在这样,没出息的很踏实,得到的都是惊喜。” “你注意点措辞,怎么就没出息了?” “不是没出息,但离做大做强不也很遥远?” 来雪深吸了一口气,赵只今以为她在生气,忙去找补,说:“我不是说做陪诊没出息,我只是说接受自己平庸,也接受再没有大时代的神话可期盼,挺好的,我不想轻易打破眼下的自洽与平衡。” 来雪没在生气,虽然陪诊事业进行缓慢,并伴有阶段性倒退,也难洞见大的前景,可这确实是她真正想做的事,且让她安心,像是诺亚方舟,带她离开已然坍塌的过去,新到来的这个世界虽然是百端待举,却也不断透着微光。她只是吃惊,她发现她被赵只今惯有的嬉笑怒骂给骗了,从高峰跌入谷底这件事对她的影响远比她看到的和想象的都要大。 “那个……”来雪开口,在思量如何去安慰赵只今,但开口却是,“你也没必要做太多预设,首先你就不一定成功翻身呢?” “……” 沉默,在静谧的夜被煮沸。 来雪也察觉到了这话说的不妥,眉头认真地拧在一起。 “我是说……”半秒后,她要改口,却被赵只今急忙给拦了下来。 “可以了!你听我说!可以了!不要找补了,你尽力了,千万别再安慰我了。”在给人慰藉方面,来雪是越努力越心酸的典型代表,赵只今承受不来。 “随便你。”来雪气闷的重新拾起手机,开始去搜索北大口腔挂号的相关攻略。 * 餐厅,蒋大佑把刚熬好的粥底架在电磁炉上,今晚他准备了粥火锅,想要犒劳下最近都很疲乏的大家。这其中,他自己也是很心累,他已经很久没有跟陈恩洱有大段的亲子时光了,他自己忙碌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则是姥姥姥爷在刻意阻拦,在让他们做切割。蒋大佑还隐隐听到了些陈蓦的近况,她好像有了不错的交往对象,并且陈恩洱也见过。 粥底咕嘟嘟在沸腾,一些欲望也奇妙的要冲破心底原本笃定的部分。 “那个……”蒋大佑迟缓的开了口,语气却很坚定,“得拍。” “什么?”赵只今跟来雪都是不由自主的回过头。 蒋大佑再次说:“得拍。” 转瞬桌上又多出了许多摆盘精致的菜品,毛肚、虾滑、嫩牛肉、菌菇拼盘……蒋大佑将其一道道的排布好,他的心思也如这些菜品,经过了许多轮的清理和准备,较之前已有了重大改变。 “我想多赚点钱,但只靠陪诊,短期之内肯定是不会有大的突破,所以我仔细想了下,拍短视频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想去贾大爷的直播间也试试。” 从说要搞事业到说要多赚些钱,蒋大佑更务实也更激进了些,他立马就搬出了一整套的颇为详尽的方案,包括围绕赵雪眠事件的拍摄思路,以及去贾大爷直播间卖货的几套策略,他说其实他一早就想在他们的公号上去帮赵雪眠寻亲也募集些善款,但因为赵只今找了巨朝星,他便压下了这个想法。 “巨朝星的流量肯定是比咱们强太多,所以由他来报道小雪眠的事件,效果肯定是比咱们好。但现在他竟然提出帮给咱们打配合,我觉得我们也别妄自菲薄、庸人自扰了,想获取些关注谋得更好的发展和我们真心想要帮助小雪眠这两件事情并不冲突的。” * 这一夜的蒋大佑尤其的善谈,他不再似以往那般佛系,不管什么都笑着说随缘走一步看一步吧。变主夫变新郎都是理想,可时代的广场却不一定是谁都有奖。 “说实在的,我现在挺怕见到恩洱的,我怕她慢慢发现离开我的生活也没什么了不得,我希望我在她跟前总有些能拿得出手的东西……” 赵只今忍不住地打断他的悲戚,“那你是说你从前对家庭的付出是拿不出手的了?” 那肯定不是,如此这样,其实也是对为家庭倾尽所有的母亲的否定。蒋大佑摇头,解释,“我只是才发现,比起在家庭中付出不被认可,我妈真正难过的还有被剥夺了出去工作的机会。那个家总在向她索要支持,却忘了她也有自己的梦想。就像我这么些年,为了证明照顾家庭是有价值的一再要陈蓦给我支持一样。但可能家庭不在谁主内或谁主外吧,而在于两个人可以互把对方当依靠,对内对外都是可攻可守。从前,还是我想太简单了。” 断断续续的许多感悟之后,蒋大佑最后说:“总之,我是真的想赚钱,起码能先把恩洱下一期的钢琴辅导费交了。她还太小,我不想她这么早夹在大人中间,既不能惹姥姥姥爷不开心,又要维护我这个不怎么成器的爸爸。” “这就是,我有点疲倦了,但我总还要有勇气。在狗一样的生活上,做出神仙一样的事。”赵只今最后总结说,终于下定了决心,“那就拍!” “你这话,粗俗却不失高深,很能鼓舞人啊。”蒋大佑得到一票,很受鼓舞,很兴奋。 “哈哈。”赵只今有些不好意思,指了下角落里来雪的书架,“那不是我说的,是汪曾祺老先生说的。” 来雪看了眼书架,那上面的书都是阿嬷留给她的,她留着许多和她有关的东西,可这么些年她却迟迟不肯来梦里见她一面,像是被生前不能影响到她正常发挥的心愿给桎梏住了一般,又或者,她也是她的心魔。 “挺好的,我也没什么意见。”来雪最近的心态也更自由开放了些,她想要更豁达也更快乐些,成为阿嬷放心来见的小孩。不过她ISTJ的属性过重,还是忍不住做提醒,“只是我建议你们还是要做好预期管理,自媒体的风口是真的过去了,哪怕手握爆点也不一定真的能爆。最近我刷到好多有关自媒体博主回去上班的新闻……” “可以了!”赵只今先在餐桌旁坐定,挑了几样菜一咕噜丢进锅中,要跟着它们一起沸腾,“你个一天班没上过的人怎么班味这么重?”她微微蹙眉,而后又目光灼灼地,“我们肯定能行的。” 来雪没拆台了,也坐了下来,“行。”她说,甚至还带着些许宠溺。 蒋大佑最后落座,分别给自己、赵只今、来雪倒了杯酒,然后举杯,简单一句,“肯定行!” 说的掷地有声,不容有疑。 * 两个月后,赵只今想,人的意念是种很强大也足够向上的气场,比手上带着的手串和虔诚送去的香火都要灵验。总之,他们成了。她获得了比做淘模时更盛的人气,来雪的陪诊小铺也有了开始要做大做强的声势,蒋大佑不仅付齐了陈恩洱的钢琴课时费,还成了非常独树一帜的存在。原本站在年末,灰头土脸又带着些郁郁不得志要向来年许愿的他们,竟然真的成为了命运最宠爱的儿女,站在了全新的跑道上,要扬帆起航。只是这成功虽然来的奇妙,却也有不得不说的挫折,更别提那从来不尽如人意的后话了,而这也是后话的后话了。 巨朝星给的基础很好,虽然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又写了新的脚本,但大部分素材仍可照用。最后呈现的视频共计二十来分钟,在短视频当道不断稀释人们注意力的今天算得上是长了,但取舍又取舍后,他们还是没能舍得删掉其中的任何一分钟。这其中包括还原与赵雪眠初次相遇的场景,民警们采取的调查路径和暂有的进展,天坛医院医生们的仁心仁义,还有就是那场混乱的大会面——赶来送爱心却略显笨拙的贾大爷们,和被质疑医术僵在原地恨不能遁地逃跑的任准,还有就和是等待着手术也等待着家人认领的赵雪眠有关的种种。 视频结尾,赵只今说遇见赵雪眠之前,她不知道原来两岁出头的孩子话还说不全,更不知道为何话都说不全的孩子却什么都懂一般。 “她很在乎爸爸,偶尔我们会有不自觉的埋怨流出,小雪眠都会表现激动使劲儿地摇头。我们都觉得她跟爸爸的关系应该很好,所以也愿意相信这是一场为孩子谋得生的希望的分别,而不是恶意的抛弃。” 102 对于疑难杂症来说,是没有最终的以及绝对的定论的 视频经过多次修改,到了第48版后,所有人都是给不出意见的感觉良好。 赵只今为了剪辑,开通了若干软件的会员,而为了让钱花的更值得,她又抽空着手将前面累积的一些陪诊素材特别是跟贾大爷的相遇相识、一起创业剪辑成了若干视频先行发布到了公号上。这么做是因为赵雪眠的手术就在最近几天,哪怕他们做了预期管理,知道他们的声音在浩瀚如烟的网络不一定会被广泛听见,也还是力求保险,准备在手术过后再发送和赵雪眠有关的信息,以免有太多人找来医院给医生的工作也给赵雪眠的休养造成影响。 手术临近,而为了更精准的确定肿瘤的位置,方便手术,赵雪眠还被安排做了一次术中磁共振,任准作为医生,在磁共振之前例行给赵只今解释这项检查的必要性和一些原理。 他说:“术中磁共振简称iMRI,虽然叫做术中磁共振,但其实术前、术中、术后都会有应用,我们选择术前给小雪眠安排磁共振,是为了精确定位病变的位置好方便我们制定出更安全的手术方案……” 赵只今听得认真,也听懂了,可因为这几天为了剪辑她都只睡了三四个小时,所以望向任准的眼神只有迷离。 任准看着她始终无法聚焦的眼神,只感觉在对牛弹琴,忍无可忍下,他卷起手中的检查须知在赵只今的脑袋上轻轻敲了下。 赵只今太困太累了,即使这样,也还是没有精神一点,继续双眼懵懂的看着任准,并且说:“任医生,您真的很厉害。” * 不知是什么时候,赵只今不再叫任准任准,而是一句句清脆脆的任医生地称呼着,哪怕是出了医院,这称呼也是不变。任准应该对这称谓免疫的,可不知为何,每每听到赵只今这么叫他,他的心脏都有微不可察的悸动。 “我在跟你说注意事项,你认真点。” “好的,任医生。” “我……”任准却突然忘记他讲到哪了。 赵只今打了个哈欠后,不忘追问,“你说啊,任医生。” 任准叹气,想了下后板着脸说:“你别总任医生任医生的叫我了。” “为什么?任医生。” “不太适应。” “可是你确实是任医生啊。” “那也是少叫。” “你这是在别扭什么啊?”赵只今终于清醒了些,她感觉在任准脸上看到了些不好意思的局促,又不很确定,于是只能是把脑袋探的近一些。 任准被赵只今突然靠近的面庞吓了大跳,不自觉的往后退了半步后,又心虚的要去撇开话题,“你最近是不是……黑了?” 这下,赵只今终于不再任医生前任医生后的叫了,她的脸也确实黑了下来,“谢谢你观察的这么仔细哦。”她带着揶揄说,想狗屁医生,连人脸色差都看不出来,黑?这大冬天的她要晒多少太阳才黑的起来? 而查房完出来恰巧撞见任准和赵只今在前头不远处,所以故意停下脚步在偷听的许云澈在听到后面这几句充满奇异的对话后,也是不得不为任准的聊天水准所折服。 在赵只今气哄哄的扬长而去后,许云澈没忍住地上前要好为人师。 “你这样,很难脱单啊。” 她拍了拍任准的肩膀,任准想说不脱单好,免得还要走分手的流程,但看了看许云澈的胳膊肘,他又紧紧闭了嘴。 “说吧,到底什么时候能成,我追更很累的。” 许云澈又说,任准能感受到近来围绕着他和赵只今散不去的关注,别人他管不着,但许云澈也认识赵只今,他不想让这种不好的误会被熟人发散出去。 “那就别追更了,就是普通朋友,不会有改变,我的情况,你又不是不了解……”任准说的很笃定,但却是很用力的才勉强凑出了这整句话,简单,没什么赘述,却能直达重点。 许云澈了解她的所指,是又气又不屑,“你做过检测的,你和你妈的基因都是正常的。” 任准摇头,“ 对于疑难杂症来说,是没有最终的以及绝对的定论的。 师姐,你别让我变成卑劣的人。”在明知结尾不会美好的情况下,去给他人的人生增添波澜。 * 任准又回了趟办公室后,才转去赵雪眠的病房说未说完的注意事项,也是最重要的一项,那就是赵雪眠年纪太小,在检查过程中时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动的,而磁共振为求准确性对这方面有很高的要求,所以检查之前,赵雪眠还得服用相应的镇定剂。 听见镇定剂这三个字,赵只便不由自主的想起那次陪诊拒不配合吃药的小孩,难免ptsd的感觉紧张。可赵雪眠却没有任何抵触的表现,甚至像模像样的轻拍了自己的胸膛,说:“我会乖。” 围在一旁的任准、赵只今还有一位护士都是忍俊不禁。 赵雪眠看着大家在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她有反复说了两声,“我会乖。” 她会乖,因为爸爸承诺过,只要她乖,就会来接她回家。 之后的磁共振检查非常顺利,只等待正式手术了。 而赵只今和蒋大佑那头,也有另外一摊子事在忙,他们在准备新一轮的直播卖货。 原本赵只今是不赞成这样多线并进的,实在是累,并且也过分匆忙了些,可蒋大佑却很坚持,他引用了‘流量矩阵’这个词,说的赵只今和来雪都是翻白眼。 “你从哪里学的这么些黑话?” “说人话。” 她们轮番批判蒋大佑,蒋大佑也立马黑话变土话的说:“我觉得哈,刚做自媒体就跟发传单是一个样的,准没准备好不重要,目标人群精准不精准也不重要,先塞一张准没错。” 不过,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贾大爷也在催,他倒不是为了尽快回本,而是想把卖衣服赚的钱捐些给赵雪眠。这是从江苏回来后他第一次觉得自己,激进了。 如此这般,赵只今、来雪也只能是拼命顶上。她们都不想让贾大爷的愿望落空,更不想被他连环夺命call追着。还有就是,赵雪眠的手术过后就会有病理结果出来,倘若结果不好还需要化疗,那就又是另外一笔开支,赚钱,赚多些钱,成了现在所有人的执念。 * 由蒋大佑主导的第一场直播搞得隆重却也寒酸。隆重的是主题——【顶流淘宝模特转战抖音,首场直播,女装特卖,优惠多多】,寒酸的则是宣传——一张闲鱼九块九买的海报和一个闲鱼同样售价九块九但承诺起码能够引流上万的推广套餐。 赵只今莫名其妙的被拉到了这久违了的熟悉又陌生的战场,又看了看那张用她从前拍的样片做底制作的土的不能再土的海报,只想把上面她身后缀着的橙红色夕阳和蒋大佑的一双眼睛一起打包送去西伯利亚冰封冷冻。 “你什么审美啊?怎么从北服毕业的?” 她吐槽,蒋大佑则不以为然,“大俗即大雅,丑到一定程度就是美,我觉得挺好,这配色,这点缀,多猎奇啊,肯定能吸引到人来看。” “……”赵只今实在无语。 来雪倒是很好奇,“怎么现在闲鱼这么‘神通广大’了?” “是吧?我给你说,现在闲鱼能花低价买到你能想到的许多定价偏高的产品,比如星巴克和wagas。”蒋大佑随即开始分享他最近的购物心得,经济下行,能省则省。 “那直接瑞幸不更省?”来雪反问。 “……”这下轮到蒋大佑不说话了,他在富裕的生活里浸润太久,总要绕些弯路才能真正回归朴素。 来雪则受启发在闲鱼输入流量、推广等关键词,片刻后,她得出一个初步的结论,“这确实是可以惠及我们这种穷人自创博主的性价比之王,正所谓九块九买不了吃亏买不了上当,只买得到实惠、买得到安慰。没啥效果,但它只花了九块九,有效果,哇,那简直太值了。” 蒋大佑听出了弦外之音,“你是说这东西没啥效果?” “有,心理效果。”来雪目光诚恳。 蒋大佑感觉自己的努力没有得到应有的尊重,开始和来雪辩论,来雪懒得理他,只搬出几个最基础的经济学理论告诉他实惠是商家给消费者专门制造的名词,商家自己从来不会用。 他们两人吵吵嚷嚷的,赵只今则对着镜子开始陷入惆怅,她已经换好了衣服,新中式的紫色上衣加一条黑色丝绒的喇叭裤,但她太久没给自己画过中老年的妆容,只得是找出教程一点点的去抠细节。再者说从前,她的妆造都有专人负责。 “哎,真是半点不能想从前啊。”她叹气。 门外则突然传来个声音,“你这内外倒是很统一,外在扮上了,内里也跟着苍凉起来。” 是任准。赵只今背脊一下挺直,心想,蒋大佑这天煞的怎么还把他给叫来了,不过论起来,她终究是对任准的怨气更深一些。 “谁说不是呢,一个黑老太婆,怎能不苍凉?” 赵只今故意说,任准则又拎起一壶不开的,“你今天这身比我第一次见你那身要好看。” 面对这样神经粗线条的人,赵只今彻底败下阵来,她眼睛在任准身上扫了一圈后,决定追求点实际的快乐。 “那个……”她指了指任准手里的打包袋。 “啊对。”任准这才想起重点,将打包袋里的饭盒一个个拿了出来,介绍,“家里熬得羊肉汤,冬天喝正好。” 吃人家嘴短,几口汤下肚后,赵只今不自觉的关切起来,“你今晚没值班啊?” “嗯,今天休息。” “那就好好休息吧,快回家吧。”赵只今想她第一次直播,指不定怎么出糗呢,一定不能在这人跟前再次落下话柄。 结果却是蒋大佑先绕到了身后揽住任准,“那不行,这是我请来的场外助理。” 赵只今面无表情的开始玩梗,“哦,九块九吗?” 说完,她自己还有来雪、蒋大佑都是不自觉的笑了起来,任准不知道九块九的梗,略显局促,却被赵只今轻掐了一下,她督促他,“别愣着,快先笑为敬。” * 笑声一声声递增时,先被支去吃饭的贾大爷等一行人回来了。他们看着屋里的热闹,挺好奇。 “笑什么呢?”花大妈先张口问,然后她看着装扮一新的赵只今,不由怔住,站在门口,一时忘了挪动脚步。 被挡在后面的许大妈急性子,硬挤着探进了身子,而后也是一愣,没有做声。 “怎么了吗?”赵只今不觉明理。 “没什么没什么。”花大妈跟许大妈先后回过神,却都选择了回避。 “是不好看吗?很怪吗?”赵只今离开镜头太久,略有不自信。 “不是,很好看,就是……”花大妈解释间,声音突然有些哽咽。 许大妈拦下她,“别说了。” “到底怎么了?”赵只今被好奇挠得心痒痒,非要问个底。 几番拉扯后,花大妈才终于开口,缓慢又带着些许犹豫,“我实话说,希望你别觉得被冒犯。” “肯定不会。”赵只今保证道,也实在想不到自己会被这么好的两个大妈如何冒犯到。 “当时刘芳,啊就是你们贾大爷的老伴快走时,我们商量着一起拍张照片留念,她当时穿的也是件紫色的上衣,样式和你这件还挺像。”花大妈的目光有些浑浊的望向远方,人过了七十岁,所有过往都像是在眨眼间便掠过一般,层层叠叠的难以辨清楚模样,却又总出其不意的出现,让人惆怅。 103 观看人数O,任何直播事故在这个数字面前都算不得是事故了 一个叫人略为伤感的小插曲过去后,已是临近直播。 赵只今耽误了太多时间,来不及再细究妆容,她随便描了描眉,又理了理白色的假发片,让它在盘发中更利整些。接着她便站到了镜头跟前,可因为太匆促,五四三二一后,她并来不及调度笑容,反倒因为大脑缺氧先打了个哈欠。 咋办?这算直播事故吗?赵只今感到惶恐,但下一秒,在她瞄到屏幕上的观看人数后,又彻底放心了下来。 观看人数O,任何直播事故在这个数字面前都算不得是事故了。 “别光顾着傻笑啊,说话啊。”蒋大佑站在赵只今身旁,提醒。 “晚上好,各位宝宝们。”赵只今按着台本说。 蒋大佑也接下一句,“是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我们直播间就是专门为各位辛苦操持了几十年的宝宝们准备的。” 磕磕绊绊地,直播就这么开始了。 赵只今跟蒋大佑分工明确,前者不停地变换pose以求全方位的展示身上的衣服,后者则就着衣服的设计、剪裁、用料做详细介绍,顺便再来一波彩虹屁。 “这衣服真的很美,一点不夸张,穿上绝对阿姨变姐姐,真的,下单吧,趁着今天的首场直播优惠多多……” 蒋大佑说的激情澎湃,赵只今有被带动,彷佛真的回到昨日,一分钟内变换了好几十个pose。 只是,镜头前的两位主播播的投入卖力,镜头后面,却是另外一番天地,除了任准认真在等蒋大佑‘321上链接’的指令外,其他人都是地铁大爷看手机.jpg。 其中,贾大爷和吴大爷不仅表情嫌弃,还语言攻击,“好好的两个孩子,说话怎么流里流气的?” “真的!我都没眼,哦不,没耳朵听了。” 更甚来雪也出来找刺,“为什么阿姨一定要变姐姐才正确?女人什么时候才能不被年龄焦虑PUA?” 蒋大佑终于还是被场外的声音影响到了,“这不是PUA,人怎么就不能简简单单的追求年轻和好看,这无关男女,你别上纲上线哈,我就准备到了三十去做医美的。” “好好好,你最美。”来雪还是留了面子给蒋大佑。 但是蒋大佑的节奏终于还是被打乱了,连带着还影响了赵只今。但不管怎样,他还是坚持和赵只今把准备的八套衣服给展示完了。而结果也非常的辜负他们的努力,直播结束时观看人数是十人,其中有一个还是祝清,下单的更是一个也没有。 * “这也太……”赵只今累得虚脱,对结果讲不出话来,只得是先坐下休息。 任准喊了一晚上的链接已就绪,拍起来,亦是有些疲乏,他问赵只今,“去隔壁吃点东西吗?”他带来的羊肉汤已经凉透了,指定是不能吃了。 赵只今点头,下意识的想先卸妆再去换衣服,但转念又觉得周围都是熟人,不是熟人也是陌生人,实在没必要有这包袱,于是直接就跟着任准一起出了门。 门被打开,冷空气便扑面而来。 赵只今和任准想着不过几步的距离,都没穿外套,都默契的蜷成一团哆哆嗦嗦但又迅速的跑了起来。 进入面馆后,他们又都点了香辣牛肉面,想要迅速暖和起来。 入夜面馆只有若干食客,面很快便被端上了桌,赵只今确实饿了,顾不得形象,撇开一双筷子吃得狼吞虎咽,倒是任准,不疾不徐的吹了几下面汤后,才挑起一筷子面,只是却还是迟迟没有入口。 他在看赵只今,看她头上的白发,和她鼻尖上冒出的汗珠,记忆在流转。 任准想起了姥姥,那个从来只吃通过涮肉,却因为他要去尝新鲜而陪着他一起,被九宫格辣出鼻涕眼泪的可爱老太。 啊,那时她是怎么说的来着,“人生百味,什么都尝点,挺好。” 而因为有姥姥、姥爷加之小姨的陪伴,他也从未真正介怀过父母的离异,他不缺家庭关爱,哪怕现在留在身边的人是越来越少,但回忆总还是厚重温暖的躺在那儿。 饶是吃得再怎么投入,赵只今也还是注意到了似黏在她左边脸颊的那道视线。 “你干嘛这么看我?”赵只今转过脸,问:“不好看吗?” “好看。” “那你也不用看得这么入神。” “就是想起一些事。” “什么事?” 任准没吭声了,赵只今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装扮,很轻易的联想到了些什么,道:“没关系的,我不会觉得被冒犯。” “嗯?” “能成为一种链接,让当下还在的人鲜活的回忆起已逝的人,我觉得蛮好的。” 任准没吭气了,开始低头吃面,但他已经心不在焉了,在被辣椒油几次糊住了嗓子后,他终于敢去拉开记忆的闸门,去说和姥姥还有小姨有关的一些事。 赵只今认真听着,也顾不上没吃完的面坨在碗中。 等任准在提及小姨近况,说她跟姥姥大概都很痛,所以才会选择沉睡,而后就突然没了下文时,她才微微回过神来,但却是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言语却安慰面前这个人。 任准又继续吃面了,哪怕面已膨胀到与汤齐平,没什么嚼头了,赵只今看着袖口盘错的花纹,不知过了多久,不自觉的开口道:“姥姥和小姨一定很疼。” “什么?” “生了那样重的病,一定很疼,但她们也一定很庆幸,你和云芝阿姨得以逃脱,也一定很希望,你们能自由的享受自己的人生。所以你别光想着痛,也要想着她们留给你的好,去更勇敢也更自由的生活呀。” * 面馆里头是温柔又惆怅的耳语,那面服装店里却是分外地热闹。 直播结束了,但却没有人记得去按结束键,蒋大佑对这一重要细节丝毫不知,开始随口采访起贾大爷他们,问他们对这场直播的感受。 贾大爷和吴大爷都是还没来得及回答,就被花大妈和许大妈夺去了话头。 “你问他们没有用,他们的心里就没有柴米油盐纸巾洗洁精这些东西,更别说给媳妇花钱买样什么了。” “对啊,那网上不都说了,消费的主力永远是女人,然后是孩子、狗、男人。” 许大妈说这话时含糊不清地,不仔细听根本听不出狗和男人之间有顿挫。 来雪从前未细思过这细节,听完花大妈、许大妈的话才洞见些生活的真相,女人购物需求的背后有很大原因是因为承担了家务、育儿的大部分。 “那您二位说!”蒋大佑立马识趣的调转采访方向。 可花大妈和许大妈思考片刻,也并不能说出些什么来。 “就是觉得吧,挺套路化的,挺没劲儿。” “而且这些衣服吧,也不怎么好看。” 不过蒋大佑还是从中受到了些启发,问:“具体哪不好看?” 贾大爷这时适时咳嗽了两声,不愿意自己的审美被批判。 但花大妈只装听不见,并还抛去了一记白眼,“就。”她说话间已经走到了衣架旁,然后随手拿下了一件亮色的连衣裙,“就比如这裙尾处的开衩,一点儿不好看,我最讨厌一些衣服这开个衩,那开个衩了,不利索!” “这样啊。”蒋大佑迅速找到了针线盒,然后动手娴熟地将连衣裙衩开的地方给缝了起来。 毕业多年,他服设的基本功因为常给陈恩洱做衣服的缘故没落下太多,缝制的针脚平整又美观,让围观的花大妈、许大妈都是叹为观止。 “看不出来啊,小蒋,你这针线活做的也太好了吧。” 蒋大佑臭屁的一笑,将衣服抖了抖后做展示,向花大妈询问,“这下呢?合你心意了吗?” 花大妈围着蒋大佑和他手中的裙子绕了两圈,犹豫着,“这领口,有点太靠上了,肯定显头大。” 领口的改动不是缝几针就能完成的,蒋大佑于是承诺,“我明天把家里的缝纫机搬来给你改。” “你还会使缝纫机?”许大妈露出惊奇的神情。 “哈哈哈。”蒋大佑笑得更自恋了,笑完后他又言归正传地说:“但我觉得啊,我肯定改不到让你们满意。” “你这话说的,我们有这么挑剔?” “有!” 花大妈说完,两位大爷立马接话,蒋大佑赶在战火一触即发前迅速说:“不是挑剔,是总想多省钱,给家里的其他人添置点什么,所以哪怕遇见再喜欢的东西也总能挑出些不满意的地方。” 顿了下后,蒋大佑又补充,“我妈就是这样,除非这衣服只卖她十块钱,否则总会有让她不喜欢的地方。” 花大妈嘴硬,“没那事,我活着从来首当其冲的为自己。” 但这话却触动了贾大爷,他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其实吧……”但这个开头说了好几次,却都没有过度到后续。 还是吴大爷发现些端倪,问:“你是不是想公布了?” “我没有!我公布什么?” “就你非要开这服装店的原因呀。” “什么原因,没什么原因,别乱说啊。” “怎么就乱说了呢?你那晚上喝多了抱着我哭了一宿,说以为这辈子虽然操劳虽然辛苦虽然没有大富大贵,但也不算辜负了刘芳,结果不成想她手机里是各种软件,里面收藏的还都是那个什么霸总文,并且刘芳还各种评论,说什么世界里真好,不像她的生活里,只有个糟老头子,吃的多拉的多脾气还臭……” “可以了,你丫也知道我是喝醉了。” “酒后吐真言嘛!要不你也不能开这家服装店,说有几年活几年要活成刘芳喜欢的样子。” 贾大爷已经要暴走着冲出服装店了,吴大爷却沉迷于讲故事,“哎,要我说,那评论也不全是出于真心。” 这是花大妈、许大妈不知道的隐情,两人一愣,看着贾大爷那吹胡子瞪眼睛的样子,却左右说不出贬损他的话了。 “是了,糟老头子,这是爱称呀,不止是不满。” “再者说两口子过日子那指定是过不成那样的。” 不过,安慰过后,也还是有些真相需要揭示,花大妈又说:“往好里想,芳儿喜欢的样子你没有,不喜欢的样子你都有,这也是夫妻的一种缘分。” 贾大爷阴沉着脸,“花玉你过分了啊,什么叫芳儿喜欢的样子我都没有,她喜欢长得帅的,我年轻时候那怎么说也是厂里的一根草吧!” “我不说。” …… 这剧情发展没有一步踩在蒋大佑和来雪预测的点上,他们是一会儿感动,一会儿哭笑不得,一会儿又看戏的不嫌热闹大。 “行了,我收拾收拾,准备撤了。”蒋大佑说。 来雪则突然发出一声,“我去!” “怎么了?”蒋大佑凑上前,而后也是一声,“我去!” 他们终于发现了直播一直未被关闭,也终于看见了屏幕上不断攀升的观看人数和互动留言。 104 我们火了!但也没有! 【这哥们是认真的吗?能缝好吗?】 【我去,这针脚,不吹不夸,跟我做裁缝的奶奶有的一拼。】 【同样是我妈我妈,这位怎么一点不让人觉得妈宝啊!】 【泪目了,我想我妈了,那个一辈子没怎么穿过新衣裳的小老太,没在她离开之前变得有出息是我一生的遗憾。】 【怎么回事?怎么又有点想笑?这大爷都快被气成河豚的。】 【这么说吧,论看透男人还得是睿智的大妈们。】 【大爷是真钢铁直男,也是真爱大妈啊!】 【真爱就不会在大妈身后才去找弥补了,迟来的真情比草贱。】 【上面的,未知全貌别妄加评判。】 【我不行了,我要笑颠了,这帮人真的是来卖衣服的吗?确定不是来演喜剧的?】 …… 人数1999还继续有提升,而屏幕已经是密密麻麻的被占满让人目不暇接了。 蒋大佑和来雪越看越兴奋,忙不迭的伸手去唤贾大爷他们,贾大爷不以为然,“别喊了?大晚上的喊得我心脏都不舒服了。” 来雪非常耿直,“您前段时间可不分白天黑夜的喊我们过来卖货,那嗓门大的……” 贾大爷故意装听不到,弓着腰凑到了屏幕跟前,却是花花绿绿的什么也没看清,他只得从兜里摸出了老花镜戴上。 “这儿!”蒋大佑手指点在屏幕下半部分,指引贾大爷去看留言。 他语气里有止不住的兴奋,“我们火了,有两千人在我们的直播间,这些留言都是他们发的。” 贾大爷的眼睛亮了亮,在强装镇定,“是吗?我看看。”他顺势念起最上方滚动而至的留言,【葱酱牛肉真好吃:不忍心看大爷被气成这样,下单买件丑……衣服……吧!不是?你谁家孩子啊?会不会说话?这些衣服哪一件丑了!】 贾大爷郁闷了,但直播间围观的人却不愿放过他,回复很快接上:【天选打工驴:每一件!】 “不是!这又是谁家孩子?怎么也不给自己取个好名字?现在可不兴贱名好养活了,取个好名字才吉利!”这次贾大爷的重点却是在驴这个词上。 蒋大佑和来雪闻言默契的对视一笑,是这样了,越相处便越能感觉这老头倔脾气之下柔软的心。 【天选打工驴:大爷呜呜呜,老板希望我一面拉磨还一面鞭策自己,您却关心我吉不吉利!】 【雄赳赳:大爷你看我这名字吉利吗?】 【不包邮就拉黑:大爷还有我!】 …… * 对话还在继续,但贾大爷却是来不及看清在快速上跃着又淡入屏幕的每一行字。 “哎不行了,我的眼都花了,你们这群孩子性子怎么这么急?”贾大爷额前甚至有了层薄汗。 直播间的人数没再大幅度上涨了,可却形成了非常有效的互动,蒋大佑和来雪见贾大爷反应不及,在旁边眼尖的帮他选了几个有趣的问题念给他听,另外直播间里的人也开始对擅长缝补和损人不带重复的花大妈来了兴趣,也向他们抛去了许多问题。 赵只今、任准吃碗面,推开门,看着镜头前撅着屁股的一排人,一头雾水。 “这是什么?祭拜仪式吗?拜托镜头多拉点流量来?”赵只今乐呵的开玩笑说。 蒋大佑则是直起身伸长了脖子对她喊说:“我们火了!” * 我们火了!但也没有! 那一晚观看人数破2000像是赵只今他们直播间卖货事业正式的启航,也像是……巅峰。 总之,那晚过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的直播间都再没那么热闹过了,启航即巅峰,难免也算,但也多少让人有了些继续坚持下去的希望。 赵只今想,中文是博大精深的,自媒体时代,人人渴求流量,可从字面上看,流量就是流动的捉摸不定的,所以与其生硬的想要去抓住些什么,倒不如放轻松些。 再者,赵雪眠的手术终于到来,所有人的重心也都转移到了这件事上。 手术当天,虽然因为医院的相关规定,只有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和祝清去到了现场,但所有人都是起了个大早,或远或近的开始了紧张、心神不宁的等待。 手术主刀是章挺,一助是任准,名师和高徒的组合,虽然让人安心,可赵只今在手术室外面仍旧是坐立不安。她早上没顾得上吃饭,现在受高压影响竟有些胃疼,最后只能是半蹲在地上才觉得舒服些。 来雪去自助贩卖机买了面包,塞给她,“你这样不行,手术出来是ICU观察,然后进了普通病房更需要照顾,再接着还要根据病理结果看下一步的治疗,一件一件都不轻松,你不吃饭,扛不住的。” 赵只今接过,但实在是没什么胃口,仰着头问来雪,“我现在信点什么来得及不?” 来雪笑着也蹲下了身,“你不是信雍和宫吗?” “但是它爱调剂啊,我只希望小雪眠万无一失!” “可人生在世,桩桩件件,大的小的每一件事其实都不会尽如人意,我们都是在不断被调剂中一点点成长起来的,所以……随机应变吧,我们可以的。” “你这什么时候变温暖现实主义了,不容易啊!”蒋大佑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身旁,也顺势蹲下身。 再然后是祝清,四人一起,似蘑菇一般,蹲在一起。 那面许云澈刚查完房,想着赵雪眠今天手术专门上来看看,不过她怎么都没想到手术室门外竟然长了四颗蘑菇。 “你们什么情况啊?” 赵只今看见许云澈,为之一振,立马跳着站了起来,但因为腿有些发麻略有不稳。 “小心点。”许云澈扶过她,知道她应该是在担心赵雪眠,于是给她打强心剂,“不用担心,我师父一年要做六七百台这样的手术,不会有问题的。” 赵只今很感激,“谢谢你啊师姐。” 她不由自主用了任准对许云澈的称呼,许云澈听到这声师姐,立马笑得灿烂,只是她又很快将这欢跃的情绪给抑制住了。任准的嘱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她回去细想后,也终于找回了些做医生该有的对生命莫测的敬畏。罕见病的难不仅仅在于少见,更在于刁钻,她该尊重任准的这份谨慎,也切忌将自己所谓的好意刻意渲染从而影响了另一个人的选择。 只是……许云澈还是忍不住可惜,怎么看都是很登对的两个人。 * 手术室内争分夺秒,手术室外则是度日如年。 两个空间里不一样的紧张,全都系挂在一个小小的人身上。 因为瘤体较大又伴有一定程度的粘连,这场手术进行了近五个小时。手术结束后,赵雪眠又被送进了ICU进行观察,而赵只今他们只能够是远远的看她一眼。 巴掌大的小脸,还带着略显笨重的呼吸辅助工具,看起来实在憔悴,赵只今难忍心酸,迅速地红了眼眶。 “手术很成功,你不用担心。”任准摘了口罩,走过来跟赵只今他们说起更为具体的一些情况。“总体来说,切除的很干净!小雪眠很坚强,算是闯过了第一关,接下来,还需要在ICU观察几天,等确认了没有什么不良反应后,我们会把她转入普通病房。另外病理结果这两天应该就会出来,到时候对肿瘤会有确切的等级划分,我们也会根据病理结果给出进一步的治疗建议。总之,挺好的,你们放心吧。” “那我们可以去ICU看小雪眠吗?”赵只今着急问。 “原则上不太建议。”任准说完,似乎觉得这话略有僵硬,又补充说:“具体情况再说吧。” 而后他又不自觉的捏了捏靠近鼻梁的眼窝。 赵只今看出他的疲态,让了道,“那你先休息吧,辛苦你了,任医生,谢谢!” 她说的郑重其事,任准无奈笑笑,“应该的。我确实还有许多事要忙,那我先走了。” 说完,任准便按开门禁,离开了。 赵只今那高悬已久的心算是终于放下,“走吧。”她招呼其他人,“我们先去吃点东西。” 不过这饭所有人吃的也是匆忙又潦草。 来雪囫囵吞完一份猪脚饭后便提起包小跑离开了,她下午要帮外地的一个患者去开药,时间紧得很。 另外蒋大佑也要赶去贾大爷那边,汇报赵雪眠手术成功的事,同时也为晚上的直播做些准备。虽说他们的直播间热度有所下降,可为着已有成绩,是绝不可以懈怠的。 剩下赵只今、祝清,按照排班,今晚会守在ICU门口以防万一,但她们也是吃的味同嚼蜡,一点品不出食物的味道。 赵只今手旁摆着iPad,在做视频的最后校正,她总怕有什么表述不准确又或是还存在一些错别字等基础性问题,于是又拜托祝清检查一遍。 祝清将视频认认真真的看过后,却对着视频封面陷入沉思。 赵只今以为是哪有不妥,略为紧张,问:“怎么了?” 祝清露出迟疑不决的表情,犹豫半天后才开口说:“这视频……能不能换个封面?” “哈?”赵只今看向封面,着实不能理解,“为什么呀?这张封面不好吗?” 封面是赵只今反复拉取视频内容后提取的——病房里,祝清抱着赵雪眠,两人相对着,祝清目光温柔,赵雪眠眼神略显懵懂却带着些许依恋,一只小手伸着要去摸祝清的脸颊,而他们后面,则是虚化的赵只今、来雪、蒋大佑和病房的若干陈设。赵只今觉得这封面的构图非常好,亦很能表达主题,同时还将他们陪诊小分队的人员全部囊括其中,简直是很完美。 祝清吞吐地说:“我就是……不太习惯,这封面里,感觉我有点太突出了,我不适应。” 赵只今则是目光盈满真诚地看向祝清,“可是没有比这更合适的封面了啊,而且你看这里面的你和小雪眠,看起来多温暖、多融洽,还有。祝清姐,我一直想对你说来着,你真的好好看!上镜后更好看,简直就是专门为镜头而生的感觉,你要是晚出生几年,那些流量小花都得是你的陪衬。” “夸张了你。”祝清知道赵只今是真心实意的在夸赞她,却仍觉得不好意思。她下意识的低下了头,想借着面前的这碗烧鹅饭转移注意力,可心却如响鼓重锤般愈发地不能平静。 不习惯上镜是借口亦是实话,克服了一次并不能一劳永逸,上次直播如是,这次要把视频发出也是。 “我……”祝清仍在犹豫,她不能自己的想起被那个男人按在沙发上,还必须坐的笔直地观看自己照片和视频的场景,以及那不绝于口的谩骂。 “是不是觉得自己长得很美啊?” “还在想着做明星梦吗?” “下贱!被我看还不够?还想更在更多人面前搔首弄姿?” …… 105 时代或许可以决定我的走向,但永远无法定义我。我……其实已经很好了 祝清忍不住地开始心悸,胸膛里似乎有鼓槌,没有轻重没有节奏的在胡乱敲打。 赵只今发现她的异样,忍不住关切,“你怎么了?是身体不舒服吗?”她注意到,祝清的一张脸很是惨败。 “我没事。”祝清借口要去卫生间,可因为起身太急,连带着还碰翻了桌上的水杯,水随着水杯倾斜而泄,浸湿了她半个大腿裤子,让她更显慌乱和狼狈。 赵只今看着祝清那走开的背影,若有所思,她在想是否是她的幻觉,祝清的背影似乎在颤抖。 赵只今又不由地想起上一次祝清在直播间‘落荒而逃’的模样,实在没法不做多想,可是人都有难言之隐,她也不方便贸然去追问,想了想后,她手指点了几下,打开了剪辑软件,换了个新的视频封面。 祝清回来,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 赵只今又将视频拿给她展示,并主动道歉说:“不好意思啊,应该先要征得你的同意的。我又换了个封面,你看看还行吗?” 祝清点头,心里带着感激,为着赵只今不坚持和不追问。 这之后,赵只今亦不再犹豫,手起刀落一般的利索迅速地将视频发送了出去。 希望有个好结果吧!不管是病理检测还是这则视频,赵只今在心中祈祷。 * 吃完饭后,赵只今跟祝清又回到了医院。做陪诊那么些时间,但她们都是第一次来到ICU的门口。 印象中的ICU该是沉静又紧张的,被隔开的每一个空间只有高精尖的仪器在滴滴滴的作响,巡查的医生或护士都是严肃、专注,门外会有若干家属在等候,虽然焦急,但也都配合着保持安静——影视剧里就是这么呈现的。 而真实所见的ICU,是这么回事,又不是那么回事。 首先里面的空间全得靠赵只今想象,其次外头……赵只今看着走廊里、窗台旁、楼梯间,或独自守候,或两三人聚在一起的好些人,则觉得这过分热闹也混乱了些。 但细思后,赵只今又觉得情有可原。 虽然医院对秩序有许多严格的要求,可ICU门口却反倒要宽容一些,毕竟这扇门的开启阖上就像是生死两面,天人永隔有时只在一瞬。 赵只今跟祝清两人也随大流,找了块空地席地坐下,开始着未可知的漫长等待。 今夜很关键,她们都希望那扇门别打开,别有医护人员匆匆小跑出来问,XXX的家属在吗?XXX的家属在吗? 期间,赵只今略有无聊,一会儿开始耍手机搜索和室管膜瘤的相关信息,一会儿又打开公众号开始查看视频的点击、转发和点赞是否有攀升。结果则是越来越糟心。有些室管膜瘤级别较高,预后不会太好,即使放疗、化疗双管齐下,仍是伴有恶化……而那则视频,也不如她期待那般迅速在舆论场砸起浪花,让许多的人关注到赵雪眠的困境。 索性只能是将手机撇到一旁,眼不见心不烦了。而祝清看着赵只今布着愁容的脸,也劝她,“别看了,万事万物自有它的安排。” 赵只今点头。 * 祝清提议说聊聊天,可也只是提议,她并不擅长与人交谈,赵只今期待的看向她,在等她先抛出一个话题,结果等来的则是祝清苦思冥想的一张脸,这让赵只今不由地笑出声,“你这什么表情?也太为难了吧!” 祝清浅笑一下还带着羞赧,赵只今冥思片刻后,看似随意的拎起一个话头,说:“其实我们这种大E人在面对I人的时候也是压力山大,倒不是怕没话说,而是怕话太多,又或是说错话。” 祝清则道:“你有什么都可以说的,我很喜欢同你聊天。” “是吗?”赵只今终于问出了萦绕在心间已久的好奇,“清姐你为什么会一个人来到北京呢?又……为什么好像很惧怕镜头?” 赵只今过分耿直,祝清毫无准备,简直措手不及,只露出了比方才还要为难的表情来。 赵只今则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膝盖,要她放松,表示,人可以坦诚的提问,也可以坦诚的拒绝回答,要她不要有任何压力,“我只是纯好奇,毕竟我们已经一起共事那么久了,相处的又很不错,所以我会想……如果你有什么难处完全可以说给我听,虽然可能我不一定帮得上忙,但至少可以说几句宽慰的话?” 祝清点点头,又摇摇头,回望前几十年,她彷佛历尽沧桑,但细究下来,又觉自己的人生实在浅薄,她走过大运又好像总是差点运气,在遇到好机遇时懵懂,在终于明白了些什么后又不够勇敢果决,如此这般,活该被拿捏。 “我只是……想重新开始,但其实这话又很空,其实我什么也做不得,只能是尽力避开一些不好的人和事,让自己快乐些。”祝清悠悠开了口,转而又望向赵只今道:“说起来,我真是很喜欢跟你们在一起,让我有一种百废可以待兴,一起都很有希望很有奔头的模样。” 赵只今印象中,祝清第一次如此健谈,只是她的话里裹着的全是对生活的倦意和一些惋惜,提及自己过往经历的部分全是潦草带过。 但赵只今还是能大致拼凑出些她的过往出来,就像是大部分人普通人一般,孩童时天真,透过正明亮的眼眸看世界,怎么看都是五彩斑斓,光明一片,更甚心中还怀抱着一种信念,相信自己一定拥有广阔天地,未来不可限量。然后便是九年、三年又四年系统却也过分板正的教育,朝气在逐渐丧失,明白了世界运行的法则是残酷的,但大时代下总还有些雄心壮志,愿意搏上一搏。可再然后……时代红利尽失,人哪怕一直谨小慎微的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也不见得能过好生活,更别说稍微冒险些又或是怯弱一点了,人生的容错率真的太低了。 “总之……就是不知不觉走到了今天这个局面,四十几岁,一事无成,没能力解决一些事情,只能是逃开。希望你别笑话我。”祝清感觉自己说太多了,适时做了终止。 赵只今也不知怎么安慰祝清,她尚且年轻,总觉得在年长于自己的人面前说欢欣鼓舞的话是在卖弄,毕竟人生这条河流,只有真正淌过才有发言权,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过河时不会翻船。 想了又想后,她如是说:“我也是不知道怎么就从过得还挺好变成了存款将将过万的局面,更不知道如此这样忙忙叨叨的能收获多少。我的人生可能就这样了吧?我其实根本没什么真本事吧?我从前能成功,不过是碰上了风口,现在即使我再努力,也不会再有大的成就了。有时我这么想,但转念我又觉得, 时代或许可以决定我的走向,但永远无法定义我。我……其实已经很好了。 * 这谈话并未有更进一步的打开。在祝清认真思忖的同时,不远处ICU的门被打开来,出来的护士问XX家属在吗,赵只今和祝清的心也连带着被揪起,直到嗓子眼,旁边亦有人和他们一样,紧张的观望着。 此刻他们虽守护着不同的人,却怀抱着同样叫人揪心的命运。 护士传递的消息应该是并不好,闻言的父亲,一米八的高个,瞬时失去重心地往后跌了半步,他在强忍随时就要崩溃决堤的情绪,一字一句用了力气的说:“李医生在哪儿?我谁的话都不信,我只信李医生的,她说孩子没得救了,才是真的没得救了。” 护士没再忍心对这脆弱的父亲说些什么,点了点头后称好后便暂行离开了,留父亲一人强忍悲伤佝偻着背站在原地。 不多时,一位看起来约莫四十来岁的女医生出现,她带着副银框眼镜,整个人看起来沉静且温柔。 悲伤的父亲见着她先是露出激动又带着些许期冀的表情,但当两人目光交汇时,他似提前读懂了宣判一般,又萎靡了下来。 “对不起,我们确实尽力了。”李医生对父亲说。 父亲埋头看着地,彷佛穿越回儿时犯错背发展一般,他很委屈,并也不服输,但却找不到人去质问,问他究竟做错了什么,要这般惩罚他,让他的孩子受苦。 “我们……”李医生开口还想继续说些宽慰的话。 父亲则如同触电般的躲闪开,“别……”他拒绝着,声音已带着浓重的哭腔,“您别说了,我……再给我们点时间,我和我老婆总得再为他准备些什么。” 说罢,父亲就转身离开了,但走出半步后,他又回转过身对着李医生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您。” * 父亲离开时的背影带着些许晃动,脚步亦是艰难,他在努力维持着不崩溃,可过了楼梯转角后,大家却只听见一个撕心裂肺的哭声,发自胸腔最深处,带着股浓烈的悲伤四散开来,却仍是找不到可以接收任它任它发泄散去的地方。 后来,等李医生跟父亲都离开后,赵只今和祝清才从周围几个在ICU门口驻扎的老人说,男人的儿子还不到十岁,突发恶疾,送来时便下了病危通知,当时医生便劝他们放弃,话说的诚恳且直白,说这病要治很可能是人财两空,但夫妻俩却觉得怎么都要拼尽全力为还没来得及享受世界的孩子牟得一点希望,最后是李医生给予了相应的支持,说,如果你们决定治下去,那咱们就再努力一下。 出了这样的小插曲,赵只今和祝清的情绪都是有些低落。往后的几个小时里,两人除了交替着叫对方去吃晚饭,都再鲜少交谈,好像不开口,便能避开某些厄运一般。 入夜,ICU门口安静了许多,人却是不见少。赵只今跟祝清也是照旧驻扎在原地,防止赵雪眠有突发状况。她们坐在楼梯间,一个倚着栏杆,一个倚着墙壁,在一天的疲惫中不很舒服也不很安稳的浅睡着。 医院的暖气并不算足,楼道里更时不时的有凉风穿进来。赵只今半梦半醒间只觉得冷,于是又将身子蜷紧了些,并还把双手交叉着放进腋下取暖。只是这样的做法也只是杯水车薪,寒意并未见有大的消散。只是赵只今实在是累的可以,打了个哈欠换了个姿势后,眼睛仍是闭着,没有提起劲儿去买杯热饮又或是暖宝宝什么的。 直到身旁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才终于警觉地睁开了眼睛,然后昏暗如豆的灯光下,她只瞥见一个模糊的身影弯着腰在向她靠近,下巴就快贴上她的额头。 106 谈及生死,永远复杂,永远沉重,永远深不见底…… 混沌之中,赵只今心中警铃大作,立马站起身来想要一探究竟,脑袋却狠狠撞上对面来人的下巴上。 “嘶……”对面的人发出吃痛的一声。 赵只今也终于看清面前的人,难免吃惊,“任准?” 任准捂着下巴,想说话,但疼痛接着又在口腔蔓延。 赵只今见他始终捂着嘴的样子,更心虚了,“撞疼你了?不好意思啊!” 任准摆了摆手,刚想张口说没事,那罪魁祸首却紧接上,“但你也是,干嘛鬼鬼祟祟的,吓人一跳。” 赵只今的声音相当轻柔,是怕吵到一旁的祝清。 她对别人倒是非常妥帖,对自己就……任准咂摸着她那句鬼鬼祟祟,下意识的把手中的毛毯往身后藏了藏,想挽尊。 赵只今却是眼尖地看到那蓝色的一角,“这是什么?”她手疾眼快的一揪,只见到一个蓝色的机器猫在对自己笑。 原来是这样……赵只今这下是真的有了愧疚,她看了眼旁边还在睡的祝清,指了指任准身后的门,说:“出去聊啊?” 任准依言和赵只今一前一后的走出了楼道间,甫一出门,任准便拿乔,说:“我值班,不能耽搁太久,先回去了。” 赵只今直接装听不见,自顾着朝自动贩卖机前小跑去,还问任准:“你喝什么?我请你。” “我不喝。” “哎呀,别那么小气嘛,是我错了!” * 认识久了,赵只今在任准跟前愈发放松,撒娇或耍赖都是手到擒来,任准慢步跟在后面,却是不很适应,甚至还略有难为情的摸了摸鼻尖。 口嫌体正直便是如此,任准最终还是和赵只今并肩站着。 只是赵只今说要请客,却是在自动贩卖机前愣着,半天没动。 “你还请吗?” “不是。”赵只今解释:“你们医院贩卖机里的饮料,都不怎么好喝。” 任准:“……” 赵只今又问:“我能向谁提意见改善下?” 但任准已经不预备理她了,提腿几步便和她拉开了一长截的距离,赵只今赶紧随便挑了罐红牛,然后赶紧跟上。 “你这人……”她跑得有些气喘,“有点小气啊。” “你头真大,还很铁。” 任准则突然没头没尾的来了这么一句,像是报复,相当幼稚,赵只今反应不及,愣住,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你说什么?” “说你头长得真大!还很铁。” “任准!” “叫任医生。” …… 两人在楼道里似小学鸡一般斗嘴,无数个来回后,还是一位路过的护士用一句‘任医生,干嘛呢’将任准拉回到了理智里。 然后他看着气若河豚,一双眼就要蹦出火花来的赵只今,忍着笑,说:“吃点东西吗?” “不吃!”赵只今说完后又立马后悔了,马上又问:“吃什么?” * 赵只今跟任准的和解比斗气来得更莫名,又一会儿后,他们并排端坐在自热火锅跟前,看着眼前氤氲升起的热气,心里和身上都是渐渐暖和起来。只是岁月静好没几秒,赵只今又似找茬般问:“你说请人吃饭结果就只有一盒自热火锅,还是偷拿同事的。” 但她又赶在任准张口反击前先认怂并讨好,“我错了,我不该吃人家的还挑东挑西,这样,等等,第一筷子你先吃。” 任准有些哭笑不得,有些认栽,“也不知道你这脑袋里整天都在想些什么。” 赵只今抖机灵又带了些自嘲,“那你可猜不到,毕竟我脑袋大,装得东西可多了。” 这下轮到任准装聋了,另一面他估摸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掀起盖子,任红油的香味裹着热气扑面,然后几乎是在同时,他和赵只今异常默契地往对方碗里夹了一块脆皮肠。 这下,是真的再没了斗气。 赵只今很饿,吃的很急,因为怕烫还不停吸溜溜的,任准见她被烫的龇牙咧嘴还不肯放慢速度,调转筷子头在碗边轻轻敲了敲,“吃慢点。” “唔,好。”赵只今答应着,速度稍微慢了些,而她也有了空隙去跟任准说今天在ICU前的见闻,说那个悲伤的父亲和离开时他摇摇欲坠的背影。 “就是挺感慨的。”赵只今说起ICU前一些人叹气说其实早知道没什么希望就不该让孩子继续遭罪的,早送走也是个福分,如此拉扯,钱花了,人没了,心也在希望和绝望中反复被碾压,简直造孽。 “但……”她又很深刻的在此间感到人类的矛盾,“在ICU里躺着的很多人,其实都是被判了死刑的吧。劝人家不如放弃的人,其实自己也是无法放弃。” 任准一直安静的听着,他对这样的事见多不怪,敬畏也只增不减,半晌后,才慢半拍的说:“医生有时候在明知没有奇迹的情况下仍旧努力,是为了救病人本身,更是为了给病人家属留一个出口,好让他们不至于在以后漫长的人生里与遗憾相伴。” 谈及生死,永远复杂,永远沉重,永远深不见底…… 赵只今嘀咕说:“未来有天如果我就要嗝屁,我不想进ICU,很痛苦,也没有尊严。”但下一秒,她又推翻了自己,不确定的补充,“但……也得给我家人留个出口,那么就只待三天吧,三天还不行,就送我走。” 赵只今说的太认真也太随意,任准看着她过分年轻也过分懵懂的脸庞,最后只抬起手用筷子的另一头敲了敲她的脑袋,“说点吉利的。” * 接下来又是三个难熬的晚上,期间任准带着赵只今进入ICU探视,但那感受一点不好,赵只今听见有病人在痛苦的呻吟甚至叫得很大声,她也这才发现自己太想当然了,以为ICU里大部分是昏迷的人,又或是上了仪器便能减轻一些痛苦。她有些害怕,又很难过,为生命相当脆弱的一面。 但欣慰的是,赵雪眠的手术很成功,第五天,她从ICU转入了普通病房,所有人悬着的心都暂时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则在等病理结果。 赵只今熬了几个大通宵,任准也主动帮人顶了几个大夜,这一天还恰巧同时才从医院离开,要回家好好休整一番。 许云澈倚着护士台看着两人一高一低往电梯那边走去的身影,同时耳朵还不忘去听护士们忙里偷闲新造出的有关任医生和赵只今的八卦,心里还是觉得可惜。 “哎。”她叹气。 没注意到章挺在身后已站了好久了。 “杵着做什么呢?很闲啊?” 许云澈被导师的神出鬼没吓了跳,但她没大没小惯了,所以主动跟章挺分享起来,“你最近没听见有关你爱徒任准的八卦啊?” 章挺说着没那么闲,但在许云澈没了下文时,又没忍住问:“你跟那个小赵……也认识吗?” * 赵只今赶着回家扑向柔软暖和的被窝,来雪则是用几十个连环call后才将巨朝星从睡梦中叫醒。 功不负有心人,经过大量的刷挂号经验贴跟练了几天手速,来雪终于在前一日北大口腔放号的第一时间抢到了一个号。这之后,她把挂号成功的信息截图发给巨朝星,千叮咛万嘱咐让他一定别迟到,可是不想到了第二天,这人还是掉链子了。 急匆匆的会面并打上车后,巨朝星看着来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模样,主动赔礼道歉,“昨晚忙着剪辑,没注意时间,一抬眼就四点了,再一睁眼就八点了。” 来雪没去看他,更注意不到他相当诚挚的脸上沾着些许黑色的笔印,是昨晚趴在桌上不小心被没盖帽的水性笔给染上的,但他浑然不知,来雪更伸手摸出了包里装着的笔记本,开始把这些天挂号的经验做成精简凝练的攻略,准备稍晚分享到他们的公众号上。 巨朝星热脸贴冷屁股,也不在意,反而将一个毛茸茸乱糟糟的脑袋凑过去,指点,“你这封面上的字体颜色可以更醒目些。” 来雪哦了声,继续当没听见。 巨朝星看着她如此专注公众号的运营,当她在为赵雪眠视频发送后的反响不及预期而烦恼,安慰她,“我也在拜托一些博主朋友帮转,过段时间应该就能形成一定气候,到时候总能帮小雪眠找好出路。” 来雪怔了下,没想到巨朝星会这么说。她手指停滞在键盘上,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很有必要做个说明。诚然,他们对视频发送后反响不佳,没能给赵雪眠带来足够关注帮她找到家人甚至解决她接下来可能面临的医疗费这件事有失望,可每个人也不是冲着把赵雪眠移交出去去的。 “你想多了,我们都把小雪眠当成是不能推卸的责任,特别是赵只今,所以我们会努力做她的出路。” 巨朝星赧然,沉默良久却也找不出合适的话来,最后只一句,“我也是。”说得掷地有声。 而后,他为了缓解尴尬又问:“病理结果出来了吗?” 来雪摇头,“应该就这两天吧。”然后,她终于大差不差的把挂号攻略做完了,得空转脸去看巨朝星。 这一看,刚好对上巨朝星分外认真却也分外好笑的脸。 来雪忍俊不禁,笑了出来,偏偏巨朝星浑然不知,以为是真诚起了作用,露出一口大白牙,回以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来雪:“看得出来,你确实不是真的迟到。” 巨朝星不明所以,笑得更开心了,“那我还能骗你不成?” 而过了一会儿后,当巨朝星被医生提醒脸部干净时,才终于后知后觉的明白来雪那话的意思。他充满哀怨的看向来雪,来雪则别过头去看空气。不服输之下,巨朝星对医生笑笑,表示,“这是我故意画的勇气的图腾。” 医生像看傻子一般看着巨朝星,然后地给他一份手术同意书,“行吧,那你认真下这份知情书,鼓起勇气,签个名。” 107 病人说一切听医生的,但前提是医生得保证结果百分之一百好 拔智齿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却也是个手术。 手术同意书里则对可能产生的后遗症进行了详细说明,最严重的便是由神经损伤造成的嘴部周围面瘫。 巨朝星的这颗智齿位置尤其刁钻,就长在牙神经上,所以伴有一定的面瘫风险,也因此其它医院才拒绝收诊。只是来到了能接收的北大口腔,他的顾虑也并没有完全退散。 巨朝星思忖片刻后,开口,“医生,是这样的,我知道是手术就有风险,但是我这个出现面瘫的可能性……应该很小吧?” “你也说了,是手术就有风险,你能做的就是放轻松别紧张别乱动,好好配合我。”医生说话间,开始和护士一起做术前准备。 “肯定配合,但医生,你真的得多关照我啊,我是一个颜值博主,还得靠这张脸吃饭呢。” 巨朝星嘴贫,但也是真的有些惧怕这手术,前几次那拔智齿的滋味他还记忆犹新。 医生也顺着他的话,玩笑道:“那要不你就干脆忍着?索性就是每年疼几次。” 巨朝星认真在思索疼几次和疼一次但有可能面瘫哪个更要命。 医生又提醒他,“但我看了你这片子啊,这颗智齿不仅长在牙神经上,还顶着前面的牙,继续发展下去,前面那颗牙会越来越歪的。” “是,前面医院的医生也这么说。” “所以,拔还是不拔?” “拔!” 巨朝星终于下定了决心,但英勇就义的姿态还未完全摆好,他就又泄了气。 “再等下!” “又怎么了?” “我那个……想再查些资料。” 医生无奈,但也不能强求病人,只能催促他快一些,“后面还有病人等着呢。” * 巨朝星于是呼唤了帮他看包的来雪把包里的手机拿给他,来雪在外面等了好久,进来发现手术还没开始呢,有些不解,“你这是磨蹭什么呢?” 巨朝星解释了他的顾虑,并伸手去拿包,来雪则直接下了命令,“别磨叽了,签吧。” “不行啊!我可是颜值博主,得万分慎重。”巨朝星如法炮制方才的玩笑话。 来雪才不买单,并说:“不用查了,该查的我都查过了,这么说吧,面瘫这种小概率事件放在北大口腔更是小小小概率事件,如果你中奖了,那就是老天看不惯你这自恋样,不愿意让你做颜值博主了。” “我……” “快签。”来雪说着,又激将,“这不是你胆子小的时候。” 这方法很管用,巨朝星一面嘟囔着谁胆子小了一面歪七扭八的在手术同意书上签下了名字。 医生被他们逗笑,表示,“听老婆的话总是没错的。”然后又补充,“ 病人说一切听医生的,但前提是医生得保证结果百分之一百好。 但这真的不现实,我还是那句话,别紧张,别乱动,好好配合我。” 巨朝星本想解释他和来雪不是夫妻的关系,可来雪根本不在意,抛下句‘祝你好运’便迅速撤离了,他也只能认下这耙耳朵的身份,将人夫感表现得淋漓尽致。 这是最难拔的一颗智齿,却比巨朝星之前的智齿手术结束的都要快,从手术椅下来时,他的嘴巴也没有上几次那种夸张的撕裂感,口腔内的痛感亦是没有那么严重。 听完医嘱后,他走出诊室,虽然牙洞里还塞着止血棉花,但还是不由地对着来雪感慨,“怪不得大家都要往最好的医院跑,这是有理由的呀。” 来雪则从他手里抽过那一叠就诊的单子,看了下开药单后,去帮他拿了药和冰袋,并还绕去便利店买了一盒冰淇淋。 巨朝星接过冰淇淋,又把药和冰袋先揣进兜里,支吾着耍嘴皮子,“要不是有这环节,我都想不起来,你是我请的陪诊。” 来雪又把木勺塞给他,“少说点吧,一会儿你就该肿成猪头了。” 吃完冰淇淋,来雪叫的车也刚好赶到,两人上车后,巨朝星掏出冰袋开始冰敷面颊,来雪则提醒他注意时间。 * 大概是因为折腾了一上午都有些累了,回程路上,来雪和巨朝星的话都少了许多,更别说互相斗嘴了。 而在一片安静中,巨朝星望着来雪面向窗外习惯性严肃的侧脸,又回忆着她进入医院后一系列其实非常妥帖也非常高效的安排,忍不住问:“你的遗憾有少一些吗?” 赵只今、蒋大佑都是在兜兜绕绕后才知道来雪为什么要做陪诊的,但这对于巨朝星来说,这从来不是秘密,他们毕竟分享过彼此最黯淡的桎梏岁月。 不过来雪还是有些猝不及防,漫漫不是她想象中的那个漫漫,可确实是真切陪伴了她一路的漫漫。 她又想起其实巨朝星面对的那些事远比她的遗憾更残酷,心里开始有了些悔意,不该和这个和自己一起看过黑夜的人置气那么久的。 “那你呢?完全走出来了吗?” 来雪的遗憾是阿嬷,并还想逃离强势的母亲,出逃很容易,可如何拥抱旷野却是一生之课题。 最初来雪毕业,放弃保研,也拒绝工作,被容川认为是任性叛逃,自掘坟墓,她每天电话信息的接连攻击,痛心疾首的让她成熟一些,不要如此孩子气,为了和她置气放弃前程。而母亲越气急,来雪则越平静,到最后直逼得容川道歉。 只是那道歉也带着桀骜,“我错了,我错了行吧?”背后仍是容川无法放弃的逻辑,她是为了来雪好,所以做什么都是可以被原谅的。 来雪什么都没说,说什么呢?说什么那人都不懂,不懂她随时都要崩溃的状态,不懂她即使用学业或是别的什么将生活全部塞满也仍旧空落落的心,不懂那她已经放弃了原有轨道放纵自己跑去西藏徒步六个小时看到壮丽风景仍然感觉空虚的精神…… 亲人的离开从来不是一场大雨,而是一生潮湿,而错失了好好告别机会的来雪,只觉得这么些年就一直淋雨站在暴雨里。 陪诊是她当时最后的救命稻草,也真的将她救赎,她在陪伴一个又一个人就诊的过程中,渐渐平静了下来,生命有它的波折亦有它的韧性,来雪在一点点拼凑阿嬷离世前的模样,她毕竟有过相当无助的时候,但也一定充满坚韧的去安慰旁人。她是阿嬷的孙女,她亦不会一直沉湎在这遗憾中,她一定会走出来,并且找到自己的旷野。 来雪的课题在于内化,巨朝星的斗争则是实打实的,他要面对的是一个软弱却擅长用爱绑架人的母亲,还有一个擅于伪装充满暴力的继父。他们最初在豆瓣‘父母皆祸害’的小组相识,大部分人发的都是吐槽贴,充满愤恨,巨朝星发的却是求助帖,问——像我这种没有明显外伤的能验伤成功吗? 在帖子里,巨朝星描述母亲离异后再嫁,对方是一个公司的高管,个性温和,谈吐不凡,外形亦很出众,一米八的高个给人很足的安全感,母亲毫无保留的依恋着对方,他们看起来很相爱也很合拍。他虽然心里不能完全接受,可看着母亲开心的样子,也还是选择了尊重。加之男人对巨朝星也算是不错,亲疏有度,不会拿继父的身份压他,并还会时不时的送他些小礼物。 只是在母亲婚后三个月出差去外地的当天晚上,男人应酬回来,却突然对着在洗漱的他没有缘由的说了句,“你逃不过我的审判的,你是个坏孩子。” 巨朝星不明所以,但还来不及露出迷茫的神情,便被男人按在了洗脸池内。 男人有健身的习惯,还学过拳击,面对还在上高中缺少锻炼习惯只偶尔打个篮球的巨朝星,有着绝对优势。 巨朝星被他压制着动弹不得,惊恐之下甚至忘记了去呼救。但其实当时又有谁能听见他的呼救呢,母亲在另个城市,这房子是一梯一户的大平层,隔音非常之好。 而男人接着又单手拨开了水龙头,在水盛满洗脸池后,把巨朝星的整颗脑袋按压着沉入水底又提起,如此反复了好几次,在巨朝星挣扎着就要窒息也就要虚脱时,他才松开了他。 如变脸一般,在说巨朝星是个坏孩子时的冷冽表情不见了,男人又恢复了平日的温和,还俯下身去看巨朝星,问:“我是在教导你做个好孩子,你能理解我的苦心,对吧?” 巨朝星被恐惧包围着,带着颤抖问:“你是疯子吗?” 男人又立马捏住他的下巴,说:“你在骂人,这不好!”而后他又威胁他,不准将他对他的‘教导’告知母亲,“你母亲离不开我的,离开我她会疯掉的。” 这一点巨朝星认为并不是危言耸听,在和父亲离婚后,母亲自杀过,还不止一次,她分外信仰爱情且必须要仰仗着对方才会显露出些生机。 巨朝星恨母亲爱的这般愚蠢,可他却也离不开她,一想起上次在医院被医生告知他可能会失去母亲的情景,他就心悸到呼吸困难。 男人随后又带着些讨好却不容置喙的态度对巨朝星说,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他好,他是个高中生了,却还一点不知道学习的紧要性,并且身体素质也太差了些,“这样你以后怎么经得起风浪?又怎么保护自己的妈妈呢?” 再之后,母亲回来,巨朝星在胆怯中却步,终于还没有向她说起自己被男人暴力对待的事情,但男人却以为了他好的名义,说要开始带着他锻炼身体,多参加些体育活动,还会请老师回来给他辅导功课。 辅导功课是真的,但体育锻炼确实新的修罗场,男人将他带去拳击场,有了可以正大光明向他实施暴力行为的借口,哪怕巨朝星不断精进自己的技术,也还是经常被他打的生疼,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碰都碰不得,而在外人看来,这却都是磨砺,是成长的勋章。更甚在他人看不见的地方,男人还会对他进行体罚。后来,巨朝星几近崩溃,终于受不了向母亲坦白,向老师求助,可男人好继父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没有人相信他的话。 又或者……巨朝星想起在她向母亲坦白后,母亲那慌乱大于吃惊的表情,暗忖她其实早就洞见了些端倪,只是她太需要那所谓的狗屁爱情了,需要到可以无视儿子的困苦。 也是从那个时候,巨朝星开始有了自己的报复计划吧,他要撕下男人伪善的面具,要让男人身败名裂,也不想再顾忌母亲的……而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让他人相信他说的话。 所以巨朝星成为了今天的他,有一定的传播力和公信力,但一切却未能按照他的计划进行,他隐忍那么些年,辛苦那么些年,却是抵不过所谓的‘天灾人祸’。 “算是老天戏弄,也算是老天抬爱吧,我……”在黑色的回忆漩涡里打转几圈后,巨朝星捂着麻药过了疼劲儿上来的面颊,但还不等自嘲的话说完,一个剧烈的冲击从车身后冲撞而来,来雪跟巨朝星没有丝毫准备,也没有系安全带,都随着巨大的冲力被往前甩了半个身子。 108 气头上的话从来都是装逼色彩浓厚,并不可信 是追尾, 来雪和巨朝星受惯性都是撞在了前面的椅背上,但好在是在市内并不算通畅的高速路上,车速没有完全起来,两人虽然被撞的生疼,却也没有其它更严重的反应了。 司机是个暴脾气,回过神来的第一瞬间便是捂着脑袋冲下车去与对方叫骂。 对方也非善茬,丝毫没有做错事的自觉,说来说去就是老子就是撞了你了怎么了,赔你钱不就是了,左右是意外,就是撞死你也不用偿命,可谓是把话说的难听到极致。 司机被激得好几次就要动手,都是被来雪给拦了下来。 但当后面,司机和肇事者之间的争吵愈演愈烈,来雪一个女生也愈显式微了,她开始有些急躁,想要去唤一直不出声响的巨朝星,却发现他还坐在后座,蜷缩成一团,打着抖,面色更是苍白。 “你没事吧?”来雪预感不祥。 巨朝星没吭声,只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充满绝望,叫来雪倏忽想起一段往事。前两年,巨朝星消失过一段时间,再次上线后,他说自己出了挺严重的车祸,另外就是……男人的事情解决了,他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来雪要往下深问,想知道事情具体是怎么解决的,巨朝星却不肯透露办法,只说给他一些时间,等到有天他差不多走出来了,就会亲自去她的面前告诉她。来雪于是也承诺,说等她有天她找到了消解遗憾的出口,他们就双向奔赴。 巨朝星是在去年提出见面的,来雪则是在最近,这好像标志着他们终于都从那段桎梏中走了出来。可想一些细节,比如巨朝星拒绝去聊和车祸有关的事情,再提及男人,无力大于恨,都是偏离来雪对巨朝星的认知的,她想他应该仍活在艰辛之中。 “别吵了。”来雪实在担心巨朝星,嗓门也陡然大了些。 而见司机和肇事者都并不把自己当回事后,她直接横站在两人之间,指着肇事者的鼻子骂,“大爷的给你脸了是吗?” 肇事者没想到看着那般柔弱的来雪会如此泼辣,就要发作,却又被对方继续教训,“交通意外造成他人死亡,也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如果对方家属不谅解,判刑十几年都有可能,你现在马上麻溜的把我对象送医院检查,不然他若出了什么事,我让你牢底坐穿!” “出什么……事啊?”肇事者本以为对方在碰瓷,但撇过头看着巨朝星面色苍白的蜷在后座也是吓了大跳。 “该不会是脑出血吧?”司机猜测。 来雪连带着他也骂,“快闭上你的乌鸦嘴。” * 最终,来雪、巨朝星、司机都是去医院做了详细的检查,并还是肇事者主动要求的,他怕了来雪的那一番话,又用手机查了些信息,发现她说的并不夸张。 气头上的话从来都是装逼色彩浓厚,并不可信, 肇事者很怕他们真的出事需要自己负责,也怕没事也被他们讹上,索性先花钱到位,防患于未然。 幸运的是,三人的检查结果都无大碍,而肇事者象征性给了来雪、巨朝星几百块的营养费后,便和司机骂骂咧咧的去往交警大队处理事故去了。 这番折腾后,来雪真是累到虚脱,可看着自从车祸后便萎靡着,只拿嗯,好与她交流的巨朝星,又不得不打起精神。 “你还好吧?” 巨朝星也知道自己的反应过激了些,在努力调试了下心态后,他撑起一个笑容,回,“还好。” 然后他又故作轻松的问来雪是否要去吃掉或喝点什么吗? 来雪想找个环境好点的地方坐下也好,至少能帮助对方缓和下情绪,于是掏出手机,说:“我搜搜附近的咖啡厅看看。” 但几乎是在提起手机的瞬间,赵只今的来电也接踵而至。 来雪皱眉看了眼来电显示,想也不想,便按了拒绝,但那边却异常执着,接着又是微信语音,来雪继续拒绝,她又轮转回电话…… 如此电话、微信语音反复了几次后,来雪无奈,终于接起,不情不愿的,“我在忙,你什么事,不能留言?” “不能!”赵只今声音雀跃着彷佛下一秒就要乘着电磁波降落。 “神经!”来雪还没意识到有大事发生。 赵只今的开心不受任何影响,稍微平静了些后,她声音带着些哽咽,却难掩一种过尽千帆后的喜悦,“你快来医院吧,好多人给小雪眠送来了礼物,警察那边也说,小雪眠的父母有了些消息……另外就是,我们的公号……又爆了。” * 又爆了,却是不同于上次的负面缠身,这一次,是真正意义上的点赞无数。 大家的关注和热议是为着小雪眠而来,却和贾大爷的直播间也分不开关系,自从上次误打误撞乱直播一通获得流量后,赵只今和蒋大佑都没再去做任何攻略和脚本了,他们甚至还放任花大妈跟许大妈在直播间评选出最丑的五件衣服,交由蒋大佑去改造,然后也非常不回避的任由贾大爷气壮山河的不服骂声萦绕在整个直播间……播到累的时候,还有花活上场——赵只今的中老年女装T台秀又或是贾大爷他们老年合唱团演唱的《惜别的海岸》。 这算是贾大爷最爱也最擅长的一首歌,哪怕他每次都会跑掉和破音,但是还真就积攒下了许多粉丝,喊着冲进直播间,说一天不听贾大爷唱歌,就觉得人生蹉跎难以开怀,贾大爷则对此展开了各种辣评。 【此情此景旧日的爱,只有挥手说再见……贾大爷,我们讲不出再见!】 【讲不出再见?我不信你这鬼话,我连儿子都不信任,会信你们这些网络骗子?】 【贾大爷,我跟那些说身后事都是做个活人看的没意义的人不一样,我信你对大妈是真爱,但我有句话还是得讲,选点漂亮的衣服吧,这样大妈的遗憾只会加重。】 【谢谢你!小叉怎么还没回来,快把这个人拉黑。】 【贾大爷,话说你连儿子都不信任,为什么信任这个小叉和大佑啊!】 【他们不一样,他们傻,不会骗我。】 【有多傻?】 【买件衣服吧,买件衣服我就告诉你!】 【贾大爷你还是唱歌吧!】 【不是,我说真的,我们养着个生病的弃儿,这卖衣服不再只是为了弥补我对我老伴儿的遗憾了,我们想让那孩子活。】 …… 直播间里贾大爷真情流露,又有许多网友抽丝剥茧找去了赵只今的公众号,然后经过拼凑,大致了解了赵只今他们跟贾大爷的故事以及他们一起想要救活的那个孩子。 于是好些热心网友不仅在贾大爷的直播间下单了衣服,还去赵只今的公号打了赏,近些地方的人甚至叫了孩子所需的物品送到医院或者专程赶去医院探望。而安徽那面也传来了疑似可能是赵雪眠父母的消息,警察也正在迅速的确认中。一切都有种拨开乌云见日出的既视感。 * 赵只今的好消息让来雪和巨朝星都是很惊喜,两人于是都没再顾上缠绕在他们之间的那段往事,着急地打车往医院那边赶。 路上,巨朝星开玩笑,“早知道不如就直接去任医生那儿看诊了。” 他嘿嘿笑着,面色看起来却仍旧透着些灰。来雪没理他的冷幽默,问他,“你有没有好点?” 巨朝星的腮帮子已经肿出一块,像一只贪吃的仓鼠,并且他头也昏沉沉的,如果没有来雪,他应该已经虚弱的躺在床上抱着自家猫极尽脆弱了,但来雪在跟前,他只能轻咬着腮帮子,表现淡定,“还好吧,拔智齿而已……” 不过他话还未说完,便突然停下探过脑袋去看来雪。 来雪不明所以,身子不自然的往后倾了倾,睥睨看他,“你要干嘛?” 巨朝星则指着来雪的左脸颊,忿忿不平道:“他大爷的,都给你撞肿了!” 来雪吃惊于巨朝星彩发现她受了轻伤,但看他的样子却又是真的在生气,只是那气愤配合他的一张仓鼠脸又实在是别具喜感,让她忍俊不禁,却也迅速故作嫌弃,“是哦!你要是刚才记得帮我打抱不平就更好了。” “这……” 巨朝星想起方才事故后一直是来雪在前方坐镇,不由露出羞赧一笑,沉默一会儿后,他又觉得很有必要夸赞来雪一番,于是想了半天后,说:“其实你大刀的名字起的挺好的,名副其实,很飒爽。” 他本意确实是夸赞,可来雪丁点儿听不出,呵呵冷笑下后,回,“是哦,漫漫。” 来雪心中郁闷,但想起赵雪眠的事有了转机,整体情绪还是上扬的,只是偏偏医院里的那位好并没有眼力见,见着她肿起的右半边脸和巨朝星肿着的左半边脸,想象力丰富,开口便调侃问:“这什么?情侣纹身吗?还是立体的!” 来雪简直胸闷,翻了个白眼给赵只今,问:“喜欢吗?要我送你一个吗?” * 上午时,医院里赵雪眠的病房还很热闹,护士站积压了许多爱心人士送来的物品,护士们又把它们搬来给赵雪眠。 赵雪眠照旧懵懂,在赵只今的指引下,犹豫半天才肯小心翼翼的去摸其中一个大大胖胖的草莓熊玩偶,然后露出了一个很是开心的笑容。 而后面,东西越送越多,还来了些人要探望赵雪眠,其中不乏一些自媒体想做采访,但都被医院以维护秩序之名给回绝了。 巨朝星也说现在的自媒体良莠不齐,许多人对事实都是含糊带过,只选取几个最有噱头的点反复进行宣传,他提议可以全部拒绝,但有官方媒体要来报道的话,倒是可以接受。 “影响力越大,便越有可能找到小雪眠的父母,也还能帮她筹集到之后的医疗费。” 提到此,巨朝星想起了这关键的一点,问:“小雪眠的病理结果出来了吗?” 赵只今今天虽然开心,但其实也一直惴惴不安,“说是今天,我也在等。” 而说话间,赵只今瞄见,那个说今日会找她说病理结果的人正远远地向他们走来。 109 人生真是,到底为什么不能让人喘口气呢? 病理结果并不好,三级,是室管膜瘤的最高级,它的侵袭性和恶性程度都较高,哪怕手术切除干净,也容易出现复发和转移,所以后续还需要进行放疗和化疗等综合治疗手段。 这算是踩中了最差预期,即使所有人都有做最坏准备,眼下听到结果也蔫了下来。 “我刚和导师沟通完,建议等小雪眠休整差不多后,再拍一个核磁共振,然后我们再进一步商讨接下来的治疗方案,但……”任准顿了下,如实说了难处,“儿童室管膜瘤可供参考研究的样本数量并不算多,也还没有有效的靶向药,对化疗也并不敏感,所以小雪眠大概率可选的方案就是放疗。” 赵只今并不太懂,“化疗和放疗的区别是?” 任准解释:“简单来说,化疗是通过化学药物来抑制肿瘤细胞的生长和分裂,放疗则是利用高能射线来杀死肿瘤细胞。” “副作用呢?” “都有一定的副作用,对小雪眠这个年龄的孩子而言都是硬仗。”任准看了眼赵只今,又说了一个坏消息,“按照规定,我们医院的放疗不接收三岁以下的小朋友,所以,后续我们应该会帮小雪眠联系别的医院。” 赵只今听了立马着急问:“不能通融下吗?你知道的,我们也在凑钱,不会全让你们医院承担的。” 任准摇头,“不是这个原因,因为不接收三岁以下的小朋友放疗,所以相应的我们也缺少这方面的治疗经验,这对孩子的治疗并没有益。” 赵只今还是有些难以接受,却只能哑然。 任准安慰她,“你放心,我们会尽力去和一些擅长儿童肿瘤放疗的医院联系的。” “他们肯接收吗?”赵只今并没有信心,能够遇见章挺、任准师徒已经是很大的幸运了,往后还会有这样的好运气吗? “我们尽力。”任准确实也没做百分百的保证,但是他有兜底方案,再不济他自己掏钱,便总能找到医院接收。 * 原本的兴奋与雀跃在此刻全部偃旗息鼓。 赵只今看着来雪和巨朝星一人肿半边的脸,也没了玩笑和八卦的欲望,她催促两人快些回去休息,而她自己则在长椅上静静坐了会儿后,才起身回到病房去看赵雪眠。 应该是术后的不良反应,赵雪眠昨天烧了一夜,赵只今也陪护了一夜,早起赵雪眠终于退烧,而她来不及疲倦,便被那好消息包围着,再接着…… 赵只今不用照镜子,也能想象到此时自己脸上的倦怠, 人生真是,到底为什么不能让人喘口气呢? 她有些气馁,并且还有些胆怯。经过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她已对赵雪眠产生了很深的感情,也因此愈发害怕不能对她负责到底,甚至她连自己的日子也还过得乱七八糟,缺少起色,又该如何托起另一个生命呢? 祝清过来接班,见着赵只今那失魂落魄的模样,大概猜到了些什么,她将买来的水果放在床头柜上后,又从里头挑了个卖相最好的苹果递给她,“喏,把胃填一填,也把心落回肚子里,咱们走一步看一步,别想太远。” 赵只今努力撑起一个微笑,接过苹果,却也讲不出什么鼓舞自己的话。 她又在赵雪眠的床前坐了会儿,将她沉睡的小脸端详了又端详后,才终于起身。 “那我先回去了。”赵只今说,起身的瞬间却感觉手被柔软的一团触摸着,她转过身,刚好和赵雪眠那巴巴的眼神对上。 “醒啦!”赵只今立马调度情绪,笑着和赵雪眠打招呼。 赵雪眠昨夜是在赵只今身上趴着哭着睡着的,她嗅着她身上橙子香味就觉得很安稳,但现在,她有些羞涩,半天才断断续续的讲出句,“姨姨,辛苦了。” 赵只今这下是真的被注入了些活力,“啊,不客气呀,话说,你叫姨姨怎么叫的这么好听啊,再多叫我几声好不好。” 赵雪眠笑得更羞涩了,但还是照做喊了好几声姨姨,赵只今眉开眼笑地,也暂时忘却了前路漫漫且艰辛。 * 心情虽然好了些,生理上,赵只今却是真的累,加之大喜大悲下的消耗,从病房走到门口,她只觉得双腿虚浮无力,不知哪一步就会踩空,犹豫之下,她终于还是决定奢侈一把,打车回家。 不过手机刚掏出来,还来不及叫车,贾大爷的电话便打来了。 “喂。”赵只今接通,有气无力道。 贾大爷那面则是吵吵嚷嚷的,过了好一阵,才听得他的声音,“喂!小叉啊!” 赵只今已经非常习惯这个称呼了,认命地,“哎,怎么了?” 贾大爷则带着求救信号,“我……我搞不定了,你快来,快来我这边帮忙!” “哈?”赵只今不明所以。 但听那边的动静,贾大爷也确实顾不上向她解释什么,于是赵只今也没再追问,挂了电话后,点开打车软件后,输入了贾大爷服装店的地址。 路上,她睡得昏昏沉沉,几次迷糊地睁眼发现自己还在高速路上时,开始由衷感谢北京这糟糕的交通,给了她小憩的时间,不然,她大概真的离猝死不远了。 又过了一会儿,赵只今被司机叫醒提醒目的地已到达,而她下车,看着薪爱新衣那排着长队的门口,一时只怀疑自己仍在梦中。 这什么情况? 赵只今抬脚走了过去,走到队伍的前头,想探头挤进去一探究竟,却被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女生揪住了衣服的帽子。 “哎,你这人什么素质啊?排队懂不懂?” 赵只今莫名其妙,“我半个老板,我排什么队?另外你们是来干嘛的?” 女生闻言将她上下仔细看了一番后,随即露出兴奋的神情,并热络地挽过她的胳膊,“你是小叉!” “啊?” 赵只今要晕头了,而女生又已掏出了手机,开始拉着她自拍了。 咔嚓咔嚓几张后,女生才终于放过赵只今,拍了拍她的肩膀,说:“快进去吧!”那模样彷佛她才是这店的半个合伙人。 赵只今懵懂又不安,进店后则发现里头的情况更夸张,屋里和外头一样,也站着好些人,他们有的在拍照摄像,有的在挑选衣服,四位老人也都是忙作一团——吴大爷和许大妈整在不停拆货出来,贾大爷和花大妈则忙着在收银。 这算什么?线上的流量流到了线下?赵只今大为震撼。 贾大爷光是收银不算,还被人拉着问这问那,并不断有摄像头对向他,向他抛问,要听他的辣评,但贾大爷毕竟不是专业网红,他的那些辣评纯属自在下的自由发挥,眼下的混乱,他手忙脚乱地,话都说不利整了,更别说是辣评了。 “哎呦呦,你们绕过我吧!”贾大爷拨开一个就快怼他脸上的手机,在看见赵只今的那瞬间,满是褶皱的脸终于平整了些。 “小叉!”贾大爷少了许多牛气哄哄,带着疲倦,“你可算来了。” 但前来打卡、蹭热度又或是真来买36衣服和献爱心的人却也没有放过小叉,下一秒,赵只今又被拉过去合照,同时她还听见有人在说。 “小叉!是小叉!她本人看起来更憨厚!” 赵只今:??? * 往日里恨不能守到十二点多几个顾客的薪爱新衣,今日却因为人爆满秩序太乱而不得不提前歇业。 赵只今费力的一面跟外面的人解释说几位老人忙了一天确实是累了,一面将大门阖上反锁。 屋内终于恢复了平静,赵只今累得赶紧找板凳去坐,却发现四位老人已经各霸占着张小板凳,坐得整齐但缺少朝气。 几人忙活了大半天,此时都觉得这火爆有些荒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后,想说些什么,却先忍不住发笑。 “什么啊这都是!”最终还是花大妈先开口,“现在这些小年轻怎么这么疯狂?” 并且她还调侃贾大爷,“可以啊,年轻时你都没这么招人,老了耷拉个眼角半个脸反倒成了大家的贾大爷了。” 贾大爷对成为大家的贾大爷这件事情,兴致并不高,“这是折腾我!” 许大妈看不惯他这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模样,呛声问:“那你就宁愿你这些丑衣服积压下去?” 倒是吴大爷沉默是金,在旁人你一言我一语好几轮后,才喃喃自语,带着不解问:“怎么刚那群人都贾大爷贾大爷的喊?我差哪儿了啊!” 赵只今见吴大爷认真的在苦恼,忍不住安慰他,“吴大爷,不被关注到也是一种福气!”不然等着被人当着面说憨厚吗? * 玩笑和调侃过后,须得回到正事上。 贾大爷虽然很开心库存下去些,可这样卖衣服的方式也让他有些害怕,“怎么看怎么像个传销组织,我都怕警察进来把我给端了。” 赵只今也觉得今天的秩序过于混乱了些,但同时她又以为这样的火热应该持续不了太久,“这样,明天开始,让蒋大佑接连来几天负责维持秩序,我们也在网上呼吁下大家要理智消费。”还是得叫蒋大佑也来一线蹲守,让人民群众透亮的双眼看看到底是谁跟憨厚一些。 而说完这一茬事情后,赵只今又必须向贾大爷他们同步那个不太好的消息,“总之,情况大概就是这样,放疗是肯定的了,还得重新联系合适的医院。” “那花费大概要多少?”花大妈抢先问,其他人也是神情严肃。 “十来万?”赵只今粗略查了下,记得大概是这个数字,“后面我会再向任准咨询下,他说放疗也分种类,不同种类价格不一样的。” “那咱们肯定得选最好的那一档。” “那是不是十来万也挡不住?” “凑一凑呗,服装店的生意不也在变好?” “对,我看直播间也有人在打赏。” 贾大爷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颇有种过来人的松弛在其中,那是一种名为‘再不济’的人生哲学。 赵只今的心亦在他们一声声不疾不徐的‘会好的’中平和了些。 “嗯。”她点了点头,又看了眼时间,正准备撤离时,却听见门外的卷帘门在哗哗作响。 一时间,屋里的人背脊都绷直了些,甚至于紧张的屏住了呼吸,他们……是都不想再营业了! “装没人吧!”赵只今提议,用口型对大家说。 但下一秒,她的手机在手里震动,传来消息提示,是任准在说,【开门。】 110 生活毒辣,却奈何我憨厚以待 门外站着任准,他今日很罕见的下班早。 “你怎么来了?”赵只今简直稀奇,同时更稀奇的是,她看见,任准手里提着的事她的背包,并且胳膊肘下面还夹着她的蓝色围巾和帽子。 任准察觉到赵只今的目光,先一步把围巾等物品递给了她,“你东西忘在病房了,清姐让我拿来给你。” 再然后不等赵只今回话,他又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说:“我今天回姥爷那儿,刚好他住这附近。” 赵只今很自然的接过她的物品,并未多想。 但花大妈却是一副过来人的火眼金睛,她探出脑袋,故意问:“有多近?步行五分钟还是十分钟雅?”她看这两个年轻人站一起,怎么看怎么喜欢。 赵只今大囧,任准的眼睛则已心虚地看向了别处。 他们两人像被长辈硬绑来相亲的一对一般,刻意不去看对方,生怕一眼过后就被自作主张地送入洞房了。 “那个……”又站了会后,任准注意到赵只今着急来开门只穿着件高领毛衣,于是借口说:“我姥爷还等我回家吃饭,那我先走了。” 不想贾大爷也出来凑热闹,问:“介意多添一双筷子不?今天我们忙得也没时间做饭,没法留小叉吃饭。” 他和花大妈不同,看着任准和赵只今的磨叽样,只觉得生气,不都说时代越走越快,可这两人怎么始终捅不破那层窗户纸? “贾大爷!”赵只今有些抓狂。 不想任准确答应的很爽快,问赵只今,“一起吗?” 贾大爷想这小子终于开窍了,快速推了把赵只今,替她回答,“去!一起!” 但又不想任准还补充了句,“本来还叫了我师姐一起,但她临时有事,你去刚好可以补上她。” 贾大爷,得!没救了,由得他们去吧。 赵只今却是如临大赦,原本她尴尬不已,但当得知自己是替补,又放松了下来,她并未见过任准姥爷,可对他的那盘美味的饺子还记忆犹新。 赵只今没再扭捏,迅速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又戴上帽子便跟着任准出发了。 * 任准的车就停在几步之遥之外,两人上了车后,很快便涌进了北京的晚高峰中,如龟速般地向前进。 任赵只今再迟钝,也在车子左转右转后彻底清楚,任准根本不是顺路而来。 被贾大爷跟花大妈调侃很尴尬,但是自己去调侃就不一样了,赵只今没忍住也去逗任准,“你这顺路绕的挺远啊。” 任准握着方向盘的手明显收紧了些,含糊不清地嗯了声后,突然没来由地说了句,“憨厚。” “哈?”赵只今预感,她很可能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而果然,任准接着道:“怕你受打击,所以特意来看看憨厚的你。” “什么……意思?”赵只今还不知道,已经有网友将在服装店的拍摄的视频剪辑了出来,那句‘小叉你本人看起来更憨厚’些配合着赵只今那茫然又疲惫的脸效果拉满,名为 【生活毒辣,却奈何我憨厚以待】 的标题也是很具带动性,许多网友纷纷在评论区留下了自己被生活毒打后的憨厚自拍。 赵只今这下彻底萎了,“你好好开车吧。”她举了白旗,决心不再轻易招惹任准。 任准却不准备放过她,表示,“啊对了,忘了说,今天是我妈下厨。” “什么?” “开玩笑的。” “你真的……” “但她确实做了杂酱送来。” “我不信。” “你倒是没那么憨实嘛。” “……” * 女儿多像父亲。这是赵只今见到任准姥爷的最初反应,而再仔细看,任准跟何云芝,跟何仲常,眉眼都是相似,看着就是很睿智也很坚韧的一家人。 “任准姥爷好!”赵只今热络又大方的打了招呼。 同时还推卸责任给任准,“突然被叫来叨扰,也没给您准备礼物,下次一定补上。” 任准看了一路赵只今抓狂,当下配合且装乖,“是我考虑不周。” 何仲常原本预备了一兜子话要跟任准聊。 任准回医院,他是开心又忧心,总想着找机会要和他好好谈一谈,要他一定放下那些负担。可见着赵只今后,何仲常又瞬间觉得,年轻人嘛,就没有愿意听老人唠叨的,有些历练也总要他们自己亲身经历,他就不要费那个神了,还是要有的放矢地去关注其它的一些要紧事……比如说,恋爱、婚姻与家庭。 何仲常于是立马招呼且招呼起赵只今来,他是很开明的老头,对孩子的婚恋只秉持着一个态度——孩子本人喜欢就好,于是他也没过多去问赵只今的个人信息,只关心她爱吃什么,是否需要让小牛再临时加几个菜,再就是反复地叫她别拘谨。 赵只今能感受到何仲常的不拘小节,很快便放松了下来,再不多时更把她跟任准的相识过程和一起经历的几件好玩逗趣的事全盘托出,何仲常听得眉开眼笑。 上桌后,两人的谈话依旧热闹不止,任准看着他们如此合拍的模样,以为自己才是那个前来做客的人。 另一面小牛也时不时的来凑热闹抖机灵,凑在任准耳边道:“你这回来的可真及时,刚好老爷子最近吃我做的饭吃腻了,想吃顿喜酒。” 任准:“……” 而终于等吃完饭,任准以为终于可以带着赵只今赶紧离开这个‘多事之地’,但不想何仲常一点没尽兴,又拉着赵只今进了自己的花房和书房,先后向他展示了自己辛勤培育的各株花草还有就是许多已经绝版了的藏书。 赵只今既不认识几株植物,也不是多爱看书,但却并不影响她真心实意的发出夸赞,何仲常得到了极大的情绪价值,手一挥,又要带着赵只今回客厅给她演奏手风琴。 任准这下是真的有点慌了,拉住何仲常,“姥爷,您该休息了。” “这还早。” “不早了。” 赵只今看了眼时间,确实不算早了,于是赶忙提说明天还要早起得早些回家睡觉了。 任准松了口气,感谢赵只今的配合,但何仲常就没那么配合了,在把他跟赵只今送到门口时,他忽然深叹一口气,一副涕然泪下的模样。 “小赵。”他唤。 “哎。”赵只今不明所以,但还是先恭敬的回。 “谢谢你拉了小任一把,以后你还要多帮助他进步,任准也是,要好好对待小赵,你们要相互帮助,一同进步。” “啊……”赵只今被这突如其来的托付打得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任准则是一整个大崩溃,“姥爷,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讲什么?我就是带个朋友回来吃饭……” 何仲常将他打断,“这是你带回来的第一个异性朋友。” “您这话说的,敢情许云澈不是女的?” “她是女的不假,但你带她来,也不见你亲自给人拿拖鞋,也不见你反复去厨房查看,也不见你立马换上你那身土不拉几的睡衣,也不见你饭吃一半就上楼搞自己的东西让人家自便,更不见你还要送人家……” 任准被拆台,不敢再发言,多说多错多说无益。 而何仲常在对任准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后,侧过脸看向赵只今又是非常地慈眉善目。 “那小赵,这周末空了还来家里吃饭呀!” * 回程路上,任准终于老实,没了去时路上的牙尖嘴利。 赵只今非常乐得看他这受了毒打的模样,带着炫耀地问:“怎么样,被我这带着些憨实的中老年之友的魅力甘拜下风了吗?” 任准却没再跟赵只今唱反调,事实上,他喜欢看赵只今气急败坏,但更很喜欢看她表现得牛气哄哄不可一世。 “你对谁而言都挺有魅力的。”他没做多想的答。 赵只今愣住,以为任准又要拿她开涮,但细看一番后,只看见他格外认真的一张脸。 “哦。”敌人不发子弹了,乐趣自然少了些。 任准见着两人之间总算是恢复了平和,开始和她讲对赵雪眠接下来的一些安排。 “我有两家备选医院做放疗不错,到时候我把资料发你看看,另外就是,费用你不用担心,我有些存款……” 许是车内的空调温度调的有些高,又或是奔波了一天太累了,赵只今忽然莫名觉得心跳在加速,双颊也挥发着不正常的热。 “任准。”她心里告诫自己,在谈正事,不要心猿意马,可还是不自觉的叫了任准的名字。她想对他说,谢谢,以及我应该是喜欢上你了。 任准嗯了下,正在专注于看左转时直行车道驶来的车。 他礼貌避让,后方的车却嫌他磨蹭使劲儿地连续按喇叭,赵只今则在这连续的刺耳声中倏忽清醒了些,赶忙叫停了自己躁动的想要告白的心。 任准没等到下文,又问:“你想说什么?” 赵只今胡编乱造起来,“没什么,就是想说谢谢你,因为有你……哎,哈哈……”被神曲洗了脑,她不自觉便无厘头的笑起来,“这话说的,说着说着我都要唱起来了。” 是很冷的笑话,包裹着赵只今的心虚,可任准却是相当配合,很真诚的被逗乐了。 赵只今看着噙在嘴边始终没有淡去的笑,愈发心慌。 别笑了,别笑了,再笑下去,我会更喜欢你…… 任准说再不济他还有些存款,但这再不济却没发生,因为自那天过后,赵只今、蒋大佑和贾大爷的直播间越来越热闹,收益直线上升,而陪诊小铺的公众号也是有了较稳定的流量,其中还不乏有人打赏,说要助力赵雪眠的后续治疗。 不过,来雪、赵只今、蒋大佑对此却是持谨慎态度,并没有着急更新赵雪眠的后续,更没立马发起水滴筹又或是其它募集善款的呼吁……大家都还记得上次的教训,不想最初一件出于好心的事,因为某些环节的意外朝着面目全非的方向发展。 “看看吧,等确定了医院,最好是能让善款直接去到医院账户,这样每一笔花销都可信的追查。”来雪以为这是最稳妥的方式。 其他人亦是没有意见,索性离赵雪眠出院还有段时间,他们是可以为其从长计议的。 * 而在最初的慌乱之后,几人在照顾赵雪眠这件事情上愈发的得心应手,几人排了班,轮流陪护,其它的时间则是在陪诊和直播间来回穿梭,日子过得忙碌充实,但也多出许多盼头。 蒋大佑还为贾大爷的直播间做了另外的规划,认为等清货完后,可以增加商品的丰富度,这样销售额会更加不错。 “如此,贾大爷你投进去的本金,小雪眠的医疗费,我女儿的钢琴费,是不是都有奔头了?” 他的计划很完美,手里的笔记本也被记得越来越满,上面都是他的学习笔记,包括如何选品,如何讲品,如何树立自己的个人品牌…… “我觉得……” 这一日结束直播后,蒋大佑仍旧兴奋不觉累,但不等他做展开,卷帘门却被拍得哗啦啦作响。 “爸,你在里面吗!”比拍门声更大的还有贾兴芳的声音。 110-120 111 那家老人走得安详,是个有福之人,不痛苦也不折腾子女——这彷佛是对已故人的最大褒奖 贾兴芳绝对算是不速之客,她只在薪爱新衣开业那几天过来冷嘲热讽过几次,然后便再未登门过了。 贾大爷每每提起他的三个孩子,都是气到脸歪,不愿多提的模样。 今晚贾兴芳突然到访,他先是吃惊,然后又是撇嘴,不过蒋大佑却还是瞄见这两个表情后贾大爷努力在压制的嘴角,虽然面上不表现嘴上也不说,但他总归还是高兴孩子来探望的。 蒋大佑于是及时刹车,止住了分享欲,快速去拉开了卷帘门,令人意外的是,门口站着的不止贾兴芳,还有贾兴国和贾兴正。 “叔叔阿姨好。”虽然吃惊,但蒋大佑还是先礼貌的打了招呼。 不想,贾家三兄妹却是都没拿正眼看他,他们鱼贯进入了店内。 “爸。”他们跟贾大爷问了好,接着注意力便被店里的那些直播设备吸引了去,几人围着打光板、直播屏幕看了又看,面色也愈发灰蒙。 贾大爷看出他们的挑剔和不得劲儿,清了清嗓子,问:“说吧,过来什么事!” “什么事?您这不是明知故问吗?”贾兴芳终于等到可倾诉的气口,迫不及待的开口。 但一旁贾兴国、贾兴正却将她拦了下来,接着三兄妹迅速交换了眼神,明显是有备而来。 “那个……”贾兴国展现着老大的风范,开始控场,说有些家事想跟父亲交流,还得麻烦蒋大佑、花大妈他们先回避一下。 蒋大佑多少察觉出些风向不对,立马点头称是。 花大妈、吴大爷、许大妈也是,收拾了下便要准备回家了。 可贾大爷却是不许,“不行,你们谁也不准走。”他甚至还拦在了蒋大佑的跟前。 “爸。”贾兴国为难地。 “你放屁都不知道遮掩,有什么话还要背到讲?” “我……” * 贾兴国没了话,去拿胳膊肘顶贾兴正,贾兴正叹了口气,他刚出差回来,便被拉来了这修罗场,实在是头疼,但有些话不说也是不行,不然他在外的脸马上也要丢尽了。 “那就当面说。”他心一横,道:“爸,您为了开服装店甚至连房子都拿去出租了,这事我们暂且就不提了,人老了都有些执念,我们尊重!可您还开直播,成日地当着全国人民的面讲些不着调的话,这真的有点过了!您知不知道,周围人怎么说我们的,说我们虐待您缺您吃穿了,这才逼着你出来要靠卖货为生,这不打我们的脸吗?” “除了这些,还有人看您笑话的,您那天为了博人眼球是不是还穿了件女士外套在身上?都被人截图发群里了,我都没眼看。” “还有说筹钱给那孩子看病的事,您要做好事能不能也先顾好家里,你有多久连自己孙子外孙都没见了?” 贾家三兄妹整齐划一的开始了各自的控诉,蒋大佑越听越不得劲儿,后悔没腿脚快些离开,更郁闷听到这样没心肝的话,自己父亲找到了喜欢做的事,开始充满正向地生活着,治疗也积极了许多,这些他们都没看见,只盯着个人的面子。 贾大爷也是没有想到被三个孩子如此劈头盖脸的来了一番批斗,他沉默着,却听得呼吸声愈发沉重,再者胸膛也是起伏明显,在费力的做压制。 “爸,话虽然说的难听,可理是正的,您无论如何都得听我们的……”贾兴国以为铺垫到位,又开口道,但想要贾大爷将直播间关闭的话还未来得及说出口,一个衣服架子便直冲着他的脸砸了去。 贾兴国躲闪不及,将好被砸中鼻子,生疼之下一摸,竟出了血。 “爸!”贾兴国摸着鼻子,委屈极了。 贾兴芳心疼哥哥,但看着父亲那下一秒就要撸起袖子动手的模样,又实在有些胆怯。 最终,她顿了顿后,决定将矛头转移。 * “你,都怪你。”贾兴芳指着蒋大佑,开始控诉,“要不是你们撺掇,我父亲也不至于做出这些不着调的事来!” “对了!那谁呢?那个赵只今呢?她怎么不在?我找她陪诊,钱没少给,结果她是一点好事不做啊!”贾兴正也是开始叫不平。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贾大爷的神情则是愈发难看,而淤积在胸口的那口气也终于再压制不住。 “你们给我闭嘴!”他一字一句的厉声喊道。 可贾家三兄妹却不愿放过好不容易锚定的敌人,他们将蒋大佑围成一团,继续着质问。 贾大爷被忽略,无力地在旁垂手站了会后,彻底爆发了。 “我去你们@!%¥#%¥#@#——@……%……”贾大爷一面暴力输出一面将手边能拿到的一切东西,诸如衣架、衣服、凳子等全都一股脑地砸在了贾家三兄妹的身上。 三人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惊慌失措之下又有些恼羞成怒。 “爸,您分得清里外和好坏吗?” “你再这样下去我们是真不惜的管你了。” “就是,心都被你给伤透了。” 贾大爷的火气蹭蹭往上,更气了,他不再借助工具,上前直接开始动手。 贾兴芳眼疾首先发现情况不对,迅速躲到了贾兴正的身后,贾大爷的第一个巴掌便狠狠落在了贾兴正的脑袋上,接着贾大爷又抬脚朝贾兴国踹去……两兄弟无法还手,只能闪躲,和贾大爷在不大的空间里开启了猫捉老鼠的游戏。 状况愈发混乱,吴大爷真怕贾大爷一口气上不来厥过去,赶忙去拦。 花大妈和许大妈以及蒋大佑也开始劝说贾家三兄妹,让他们快些离开,有什么等后头冷静下来再说也不迟,可嘈杂之中,谁也听不进谁的话,更甚贾兴正躲避不及,脑袋再次狠狠挨了一下,火辣辣地。 “爸!”贾兴正也在崩溃之中爆发了,他几乎是怒吼着,“你够了,你为什么非要把大家的生活搞得乱七八糟的,妈在的时候,可不是这样!” 这句话如同一颗子弹正中红心,让一切喧嚣短暂地归于平静,但短暂沉默后,又因为戳中了贾大爷的痛点,掀起了更大的尘嚣。 “别提你们的妈!”贾大爷破了音,“你们不配!” “你们的妈为了你们辛苦操劳了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我就是想为她开间服装店,招着你们谁了!一个个好似很孝顺的模样,其实无比自私,最在乎的只有自己的面子!我不说,是因为害臊,害臊养出你们这几个白眼狼!你妈在世时,一直想买件貂皮大衣,等回东北老家时穿,结果一拖再拖,一次是为着老大你失业,一次是为着给老二你筹集钱做生意,一次是为了老三你生孩子去月子中心!她是掏心掏肺的为你们好,得了癌症疼到不行也硬扛着不喊,ICU的那几个晚上,你妈在还清醒些的时候坚持要你们回去别守着,你们呢?还就真的心安理得的回去了!你们知道夜深时你们的妈妈有多疼吗?她在叫,在哭,一想着那声音,我这辈子……都走不出来!可你们,大几十岁的人了,还庆幸说母亲去得快,没受太多苦,你们是天真还是愚蠢?不,你们是可恶……” 贾大爷说着,呜咽起来,眼泪划过有些粗糙的面庞,伸手去擦拭,只先觉得刺痛。 这些隐情贾大爷从未说过,贾家三兄妹都是心一沉,再开口,只觉得艰难。 “我们……我们不知道……” “不知道个屁,成天抱个手机,一查便知道胰腺癌有多疼,你们就是为了求安心……” 这下,再没人说话了。 求安心吗?是的,求安心。 那家老人走得安详,是个有福之人,不痛苦也不折腾子女——这彷佛是对已故人的最大褒奖, 而许多老人也心疼子女,会把痛苦揉揉拧拧藏掖在最后的时光里。儿女不是全然没有察觉,可有时还是愿意往乐观的方向去想,人生一旦经历了死亡,便总会变得沉重,大家都想给自己留个出口。 * 赵只今今天接到了一个特殊的陪诊,陪诊对象下单时点名要赵只今陪诊,赵只今本以为是已有的客户推荐,但见面,却发现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来的人,既不是过往客户介绍来的,也不是真的来看病。 她自我介绍叫齐云朵,是花大妈的女儿,找来的目的也非常简单,那就是让赵只今有些良知,不要利用老年人的良知圈钱。 赵只今被扣上这样的帽子,云里雾里半天后才知道原来花大妈在知道赵雪眠后续放疗需要的花费后,向齐云朵要了钱。 “我母亲没什么存款,又或者说,她的存款都被骗差不多了。”提起母亲,齐云朵颇为头疼。 她印象中,母亲是个表里非常不一的人,外表看,她性格泼辣还带着些厉害,一张嘴一张口就是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可内里,她却是非常柔软和感性的,她经常为着电视剧里主人公悲惨的命运而流眼泪,而等到手机发达后,她更时常捧着手机感叹这个单亲妈妈不容易,那个留守儿童真可怜,她先开始是很排斥去学习那些复杂的手机功能的,却为了给人捐款让齐云朵给她写了个详细的步骤…… 齐云朵多少遗传了花大妈的心软,觉得在能力范围内多帮助他人是很无可厚非的,所以也由得花大妈每个月都把退休金花个干净,她能力不错,在一家公关公司做到了高层,在补贴母亲方面并无压力。 若不是前两年母亲遭遇了电信诈骗,被一个伪装成福利机构专门帮助病儿、弃儿的人骗去大几十万,齐云朵大概会一直放任母亲如此随性下去。 “我大概能够猜到你们的路数,做着名为陪诊的新型职业,赚钱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为了博人眼球,赚取流量,老天也确实蛮照顾你们,让你们碰到了一个可以大做文章的弃儿,当然要带在身边哪怕辛苦,这样不仅多了一个始终抓人的点,还能顺理成章的开启募捐,更能够为卖货做铺垫。几番操作下来,哪怕不能成为一线的大网红大主播,但是做个吃喝不愁的自媒体博主还是不成问题的。平日接接广告,偶尔再下场拍几个跟陪诊有关的Vlog,又或是拉着贾大爷他们发几条逗乐的视频,维护下形象,日子不要太好过,可是……做人不能太担心,利用人也要有个度,你们千不该万不该还惦记老人的钱,他们经不起这么骗,闹不好是会出大事的。” 齐云朵说话带着不容置喙的强势,哪怕她语速并不快,赵只今也找不到可以插话更别说反驳的空隙。而她说的话,工整又生硬,要人听了很不舒服,赵只今未曾想过自己的一片真心落在他人眼里,会生出这样的误解,气闷的同时又抬眼看了下眼前的这个人,一头利落的齐肩黑发,和身上黑色的高领毛衣以及黑色阔腿西裤,色块一致的拼接在一起,只显得这个人冷冽且攻击性强。 “那个……”赵只今开口,带着不确定的询问:“方便再问下您叫什么来着?” 齐云朵怎么都想不到自己那一番严丝合缝的论说全都对牛弹琴了,对面的这小女生也太没章法了。 “你要搞什么名堂?”她充满戒备的问。 赵只今想的却很简单,这个如此强势的人也太不贴她的名字了吧,云朵,不该是柔软又让人亲近的吗? 112 你用非黑即白的视角看世界,怎么偏偏你自己却是个五彩斑斓的奇葩? 云朵不柔软,还带着偏见,哪怕是看在花大妈的面子上,赵只今也没了好脾气。 齐云朵准备充分,却不想碰上个不按套路出牌的,颇有种重拳出击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 两人互相打量着对方,都是有些不悦,剑拔弩张的争论只在一瞬便拉开了。 “你巴拉巴拉说了那么多,但没有用,第一句就是大错特错,我没有什么路数。” “是吗?那可真巧了,捡到弃儿的同时,你的公众号、直播间经营的都还不错。” “能力出众。” “呵,无耻可算不上什么能力。” “随你怎么说,我帮助小雪眠是出于真心。” “是吗?那你的真心未免也太经不起推敲了,如果是真心,就该把小雪眠送到专门的福利机构去,让福利机构给她找个合适的收养家庭,好好为她治疗,而不是利用她去拉舆论关注,用她的悲惨造势,让自己赚得钵满盆满。” “我……”赵只今哑然。 齐云朵趁机乘胜追击,“所以,别过分美化自己,你或许是有那么些真心,但却也充满算计。一个弃儿遭受抛弃,人生已经很艰难了,她现在最该被保护起来,不受外界干扰,再者你认为还有必要替她去寻找生父生母吗?他们抛弃了她,哪怕良心发现回来找她,怕也没能力为她治疗,并且说不定见了你的所作所为,还要把她当赚钱工具呢。” “你……”赵只今感觉胸口被气到发疼,她还是保守了,来雪的那一张嘴其实根本算不得什么。 另一面,赵只今也第一次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产生动摇…… 最初她的出发点是很简单的,帮助小雪眠筹集治疗费,也帮她寻找到亲生父母。获取一些关注和流量是被她放在最末端的需求,且她也并没有真的抱什么希望,怎么这一切落在有些人眼中却成了她的处心积虑,唯利是图。 不……赵只今又快速在心中复盘了下自遇到赵雪眠后的每个关键节点,然后她微微摇了摇头,还不自觉的弯了弯嘴角。 齐云朵等半天,没等来她的气急败坏,甚至于连句反驳也没有,于是她更多的抽筋剥皮见骨鞭辟入里的话也没机会说了。 “你笑什么?” “笑你说了那样之多,只透着狭隘,我很确定我在做正确的事,我不需要向你自证,相反,该自证的是你,现在把小雪眠托付给你,你有信心比我做到更好吗?” “你倒是很会说。” “摆事实而已。” “呵。”齐云朵看了眼手表,这次见面的时间远比她想的要久一些,她决定速战速决了。 “你跟我摆自证说辞,看似很爽利,实则是无能表现。” “你觉得我在诬陷你,你可以用事实打我脸,甚至若你有能力,可以去到高位压我一头,但很可惜,你都没有。” “我呢,很忙,没时间再跟你掰扯更多,就两点,跟我妈妈保持距离,别从她那里拿一分钱,另外,好好想想对小雪眠而言什么才是真正好的安排。” …… “啊对了!”齐云朵在快速输出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之时,又带着些戏谑,“我有个礼物送你,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是什么,礼物的名字叫做,年轻人不要只想走捷径。” 装什么装。 赵只今看着齐云朵起身离开,手里那只Kelly的mini包包和她的高跟鞋一齐很有节奏的在晃动,像在看电视剧里恃强凌弱的恶毒boss。 * 她也并没有把齐云朵的话放在心上,恶毒boss嘛,难免虚张声势。 但半个小时后,当赵只今回到家打开手机,查看着公号后台的最新评论时,立马便傻了眼。 姜还是老的辣,她只想滑跪。 齐云朵不愧是做公关的,很知道什么会戳中大众的痛点,又无限放其猜忌,最初是几条看似很正向的呼吁,呼吁大家哪怕再关心小雪眠,又或是如何喜欢贾大爷,都还是要行之有度。 【不要再跑去医院啦,小雪眠做完手术,最需要休息,别打扰她!】 【话说,你们不觉得贾大爷的精神状况越来越不好了吗?他就是一个普通老头,突然被推到这么多人面前,一定很不自在吧。】 …… 再接着,呼吁便被转化成了怀疑的种子,迅速的发芽生长,成了满怀恶意的攻击。开始有人问和齐云朵今日质问赵只今时一样的话。怀疑赵只今只是想借着小雪眠的悲惨挣些流量,否则把小雪眠推到公众面前对她绝对是弊大于利。 甚至有人说:【都说孩子三岁之前是没有记忆的,所以求求,别再想着去找她的亲生父母了,放过她吧!】 【我愿意捐钱,但是只求别再过度曝光孩子了,也请少点直播卖货,谁也不是冤大头不是!】 …… 舆论在一片向好过后又急转直下,真心付出了的赵只今很是不能接受,她开始抱着手机鬼哭狼嚎。来雪也是不复往常的云淡风轻,顶着马甲下场开始与一些网友对战。 【做好事的人也有自己原本的生活,请注意,陪诊和运营公众号都是小叉他们原本就在做的事情。】 【什么叫看起来憨厚,实则精明?她就是憨厚!】 【你用非黑即白的视角看世界,怎么偏偏你自己却是个五彩斑斓的奇葩?】 …… 来雪酣战淋漓,赵只今看着她的评论,嘴角略有抽动,“就是说……”她在想该用什么来拉劝住自己的这位战狼队友,“你也不用这么维护我。” * 两人其实都是气馁,每个人都自觉掌握着正确且唯一的标准答案,没人在乎他们在面对这份奥数级别的答卷时是多么的费心费力,大家只相信自己以为的正义。 “算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你永远没法讨好所有人。” 来雪给予了很俗气却也很中肯的安慰,赵只今仰躺在沙发上,发现了个更残酷的真相,“我甚至连自己也讨好不了。” 事情发展成了眼下这个模样,她自己也开始自我怀疑了,已经发生的不容再改变也内耗不起,可接下来呢,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赵只今踌躇,来雪也一时想不到更好的办法,而没一会儿,垂头丧气找来的蒋大佑更是让三人更丧气了…… 是的,是丧气。 满怀恶意的猜测接踵而至,网络上的身边的,大家已然疲于应付了。 “贾大爷生了大气,后面把我们都哄出店去了。”蒋大佑揉了揉乱糟糟的头发,思绪很乱,顿了会儿后,又对赵只今说:“等等你给贾大爷打个电话吧,他应该愿意听你的。” “嗯。”赵只今答应的也很含糊。 自接收了赵雪眠后,他们都是一个整觉再没睡过,神经也总是出于高度紧张之中,而这一夜,种种不随人愿让这根发条彻底被上紧也倏地崩坏,赵只今跟来雪潦草的洗漱过后,几乎是刚沾枕头就疲倦的睡着了,而蒋大佑坐进车里,在眼皮打架中实在没信心开回家里,干脆合衣在车里睡下了。 * 这一夜,窗外扑扑簌簌地落了一夜的小雪。 早晨醒来,整座城市被银装素裹起来,但有些艰难却并没能被掩埋住。 哪怕前一天发生的一切再叫人难以接受,第二日,该有的难题也依旧不会迟到。 赵雪眠手术后,经过五日的ICU观察,外加在普通病房巩固治疗了半个月,期间又熬过了发烧和伤口崩坏,终于就要出院。 这原本是件叫人开心的事情,可赵雪眠的父母那面的线索又断了,她依旧是无人认领的弃儿,而赵只今在历经了网上的风言风语之后,再面对她那张天真的面庞,只先生出胆怯,不知道什么才是真正对她好的路子。 继续留在身边,为她募集善款,带她放疗,又或是送去福利机构,让专门的人负责她的以后…… 赵只今感觉哪一种未来都不算明朗,心也跟着落完雪不见明朗的天一起灰蒙蒙地,等人到了医院才发现竟然忘记了订蛋糕。 发烧那两天,赵雪眠说想要吃蛋糕,但按照医嘱,这会增加她的肠胃负担,所以赵只今便承诺等到她出院那天再买给她吃。 “哎呀呀,怎么办?现在叫还来得及吗?”赵只今很怕让赵雪眠失望。 来雪也完全忘了这茬事,她想了下,觉得还是太匆忙了,“等回家吧,别蛋糕刚到住院手续也办好了,让人家等。” 像这样全国数一数二的科室,床位是很紧张的,后面总少不了有人在排队。 赵只今也觉得有道理,点了点头后,和来雪往章挺办公室去。按着分工,她们要去咨询下赵雪眠接下来的治疗方案,而蒋大佑和祝清,一个要去办出院手续,一个要负责陪着赵雪眠。 中途,赵只今、来雪偶遇许云澈。 许云澈其实很忙,但还是捉着赵只今打抱不平,“我看了网上的一些留言,简直是扯淡!你千万别理他们。” “师姐。”赵只今感动的要涕然泪下了。 她完全没察觉到自己对许云澈的称呼有异,还是旁观者清。 来雪:“你叫许医生师姐。” 来雪是有几分八卦在其中的,但因为人过于正经,没有任何效果显出,赵只今照旧是懵懂着一张脸,颇为理所当然地,“是啊。” “……”来雪哑然了几秒后,拍了拍赵只今的肩膀,“希望你一直这么迟钝下去。” * 医生办公室里,除了章挺,任准也在。 为着赵雪眠不能继续留在本院进行放疗的事,章挺多少有些遗憾,“情感上我们是很舍不得小雪眠的,但摆事实的话,她留在我们这儿放疗,并算不上是最优选,这背后的原因任医生应该也有给你们解释吧?” 赵只今点头,看似听得认真,但心里却被那个这两日频繁出现的‘最优选’搅得不宁静。 接着,章挺又递来一页纸,上面是他手写的情况说明和一些拜托感谢地话。他推荐了别家医院的一位沈医生给赵只今他们,赵只今查过,那位医生在儿童放疗的领域很有口碑。 “不过,这家医院采用的事光子放疗。” 又是一番科普,而赵只今在这之前已有过研究。光子,质子,都是放疗的一种,不同的是,前者在杀死肿瘤细胞的同时亦会对普通细胞产生伤害,而质子放疗则没有这样的副作用,但相应的,它也要贵上许多,保守估计要大几十万,并且国内可进行质子放疗的医院也并不多。 “谢谢您!我们再好好研究考虑下。” “你们……” 赵只今真诚道谢,章挺还有些别的话要说,但却被一个紧急情况打断了,他只得让任准接力。 任准看着赵只今那张不怎么有生气的脸,想着网上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猜想她大概受影响很大。 “那个,还有别的嘱咐不?”赵只今看了眼时间,想去病房看赵雪眠。 任准则道:“暂时没了,不过……等等我妈想见你。” 113 人似乎总是如此矛盾,理智和情感分叉开来,从来无法两相呼应 “啥?”这话实在是没头没尾,赵只今闻言吃惊的要从板凳弹起。 啥!来雪心里也是为之一震,想这是什么剧情?赵只今和任准在她眼皮底下已经暗度陈仓,发展到见家长的剧情了? “阿姨找我有什么事吗?”已经对任准心猿意马的赵只今略有心虚,哪怕其实她非常清楚事情绝不会是她想的那样。 “就……”任准略有犹疑。 来雪已然激动,“需要我回避吗?” “那不用。”这下任准倒豆子般地说了何云芝来的目的,“是和小雪眠有关的事。” 两人想象力充沛却也贫瘠,在旖旎的泡沫爆破后,以为何云芝应该是来探病的,她是很有爱心的人,甚至还捐建了一所希望小学,这是她们都知晓的事情。 但接下来发生的一切却是超出了赵只今和来雪的预想。 医生的休息室里,任准临时开辟出块地方来,方便何云芝和赵只今、来雪谈话。 何云芝从来是个有了主意便会全力推行的人,所以面对赵只今她们,她没有任何弯弯绕绕,直接问:“你们愿意把小雪眠送去福利院吗?我会为她找到合适的家庭走收养流程。” 这是网上有关赵雪眠后续呼声最高的一条路子,但赵只今却始终无法下定决心, 人似乎总是如此矛盾,理智和情感分叉开来,从来无法两相呼应。 她内心还是倾向于把赵雪眠留在身边,至少陪她做完早期的放疗,哪怕这条路满布荆棘和蜚语流言。 “我……”赵只今实在为难。 来雪也没法下定决心,在一旁盯着窗台上的一盆绿萝看。 他们应该是生命力顽强不惧怕眼前磨难的,就似绿萝一般,但也应该青睐阳光,什么逆境磨炼人生,其实是人不得不不辞辛苦下的自我鼓舞罢了。 * 何云芝知道这两位年轻人的心软和纠结,她微不可察的叹了口气后,提及了自昨天开始在网上蔓延的那些恶言恶语。 “人年轻的时候总会不自觉的被褒义词和贬义词规范行为,勇往直前是褒义词,胆小怯懦是贬义词,大爱无私是褒义词,存有私心是贬义词,但人生并不是手摊开来、翻过去只有两面,更不能凭着简单的好或坏去做决定,要中和,中和后的人生才能走得更长久更稳当,所以勇敢有时比不上量力而行,一味付出也比不过韬光养晦。” 何云芝娓娓而谈,中途又问赵只今,“会不会说太深奥?年纪大了忍不住要搞些说教。” 赵只今摇头,她心中确实存在这样的一把尺,好似将赵雪眠推出去是十恶不赦的,只是现在这么一闹,把赵雪眠留下,也成了不对,但也许这件事本不该用对错来评判。 “我说直白点,你想做好事,这是向好的事,可确实也该量力而行,要为一个生命负责,是一件非常重大的事情,特别是你和来雪还有蒋大佑,再包括任准,你们其实并不完全具备这样的能力,还要向外界借力,那就更加艰难了。” “一旦你们接受外界的捐款,那就意味着你们同时还要接受外界的监督,届时哪怕你们做再好,诋毁也一定大于赞美,人们是出于善心伸出援手,可一百个人就有一百种善心,大家的认知会不停打架,到时候你要如何调和,又该如何自处呢?更何况还有许多人最喜欢看人受难,落井下石。” “把小雪眠送去福利院,对她对你都会更好,我刚好认识一对夫妇,他们条件很好,也很有爱心,能够为小雪眠提供很好的治疗和生活,也可以就此把小雪眠带离大众视野,将她很好地保护起来。而你,也可以清清爽爽地去做你现在在做的事,陪诊,运营公众号和直播间。” “你们很年轻,又很有想法,别在注定曲折的路里打转,折损了羽翼。” …… 剩下何云芝还说了许多话,它们很好的开解了赵只今,到后面,赵只今心底的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可是真要说出那句我决定了,以及放下一些执念,仍旧是很难的事情。 “我再考虑考虑吧。”赵只今最后如是说。 何云芝点头称好,很理解这并不是容易快速做决定的事。 * 接着,大家迅速收敛了情绪,去到病房接赵雪眠出院,而考虑到赵雪眠接连进行了两场手术处于免疫系统较为薄弱的状态,所以何云芝也没和赵雪眠多做接触,临走时,她冲着赵雪眠笑了又笑,并留下了一大袋给她的衣物和一些幼儿所需的日用品。 后脑勺处的长条疤痕还很新鲜,是创伤又像是勋章,在一颗光秃秃的可爱小脑袋上显得颇为郑重其事。 赵只今也很是郑重,帮赵雪眠认真地戴上了顶缀着兔耳朵的帽子,然后有捧着她的小脸仔细端详了番。 “哎呀,是谁这么可爱这么好看呀!”她用夹子音说,很好遮掩了在发涩随时会哽咽的嗓音。 一行人就这么准备浩浩荡荡的离开了,赵雪眠原本懵懵懂懂,但在察觉真的要离开时,突然将倚在蒋大佑肩膀上的脑袋竖了起来。 “贴贴,贴贴……”她用很是柔软的声音喊。 “贴贴吗?”赵只今立马了然,从兜里摸出一版贴纸,这是隶属于她们之间的小游戏。 每每赵雪眠喊痛时,赵只今便会为她贴上一枚鼓励的小红花,而当赵雪眠的软乎乎的小手抚过小红花,便似被鼓舞一般,露出羞赧却很快乐的一个笑容。 但这一次,赵雪眠却不是问赵只今要小红花,她将整版贴纸接过,然后带着些许笨拙给任准还有经常照顾她的护士们贴上了朵小红花,接着,她也笑得跟朵花似的。 开车回家的途中,赵雪眠很是新奇,一直盯着窗外不断掠过的城市风景看。 这于赵只今他们已然枯燥甚至还让人疲倦的马路、高楼、车群……落在赵雪眠眼中,却都是感叹。 “车,好多车。” “楼很高。” “红绿灯,交警叔叔。” …… 而或许是脑容量运转过载了,到了家,赵雪眠几乎是沾床就睡。 * 来雪、蒋大佑、祝清下午也都安排了陪诊工作, 家里一下安静的可以听见窗外冷空气呼啸呼呼的声音。 赵只今许久没有过如此清闲也寂寥的时刻,很不适应也很无聊,但她也拒绝去刷手机,避免面对自己被喷成筛子的事实,主打一个追求看不见亦不存在的心态。 但有所思便会有所梦,赵只今迷糊间趴在赵雪眠床边睡着,开始了各种乱七八糟且充满血雨腥风的梦。 梦里,她成为了可以与薇娅、李佳琦抗衡的头部主播,常常火爆畅畅破销售纪录。但成功便免不了被人非议。风光大热之后画面一转,赵只今又被送到了记者招待会的现场,伸来的话筒都在等她就一个问题作答——踩着大家对小雪眠的同情上位,你良心何在?再接着,赵雪眠的父母又出现,他们竟然顶着跟樊洪波夫妇一样的脸,要与她争夺对小雪眠的看护权…… “这他妈的,还有没有天理呀!” 赵只今在梦里忍不住咆哮,现实中,手旁的手机则突然震动了好几下,是父亲打来了电话。 * 自从破产后,赵只今便很怵与家里通话。 她很不擅长撒谎,经常是说出一些前后矛盾的借口来,但大概是因为她确实成功过风光过,所以父母也从未提出质疑,特别是母亲,一个劲儿地鼓励她,“有想法就大胆实施,千万别畏手畏脚跟你爸一样,到最后什么都没捞到,妈妈相信你!” 只是,赵只今并不因此而感到鼓舞。 赵只今以为,这个电话又是问她是否要回家过年的,未曾想,接起来,却是父亲问她是否方便转他十万块。 十万块放在去年这个时候于赵只今很是算不得什么,但今时今日,减去一个零,都叫她吃力。 同时,她又很吃惊,“你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自从赚得比较多开始,赵只今便会定时定点的往家里打些钱,接连拍了几个爆款后,她更全款在家里买了套房子给父母,当然,在他们那个小县城,那套一百来平的房子甚至还不敌北京一套装修精良的房子的装修费。哪怕破产后,赵只今以和朋友合伙创业钱都变成了流动资金为由不再给父母转账,但她以为,以那老两口的花钱风格,不至于会缺钱。 “就有个投资很不错,我只要再加十万,就能有更高的回报率。” 赵只今一听这说辞,便断定父母被忽悠了,但偏偏父亲却是滔滔不绝深信不疑,末了,还说这也是为她筹划,“你指定是不会回来我们这个小地方了,那留在北京,哪一样不需要花钱?再者你二十六七了,终身大事也得提上日程,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可嫁女儿也是要准备嫁妆的……” 絮絮叨叨的,没法不叫人烦闷。 “哎,你听我说,没有十万,另外你也不许投。”赵只今将父亲打断,还用网上的箴言嘱咐他,“现在这光景,你不理财就是最好的理财方法,还有,我是不是说过很多次,人永远没办法赚到自己认知以外的钱……” “所以呀,我一直在提高自己的认知。” 赵父也将赵只今打断,赵只今一噎,简直要被气笑了,“那我再换个方式说,如果赚钱真是那么容易的事,那怎么还有那么多穷人。” “因为他们认知不够嘛。” “……” 天算是彻底聊死了,赵只今艰难的沉默了几秒后,说:“反正我没钱了,你也不准投资。” 再接着,她挂断了电话,迅速搜索了下和诈骗有关的新闻转发到了家庭群里,让警钟长鸣。 而也是如此,她才发现,被她日常屏蔽的群里,父亲早就发了许多和他正在搞的投资有关的资料给她,并还鼓动她拓展业务。 【左右你也在创业,再发展个第二曲线出来,更稳妥!】 第二曲线……想着自己那干了一辈子后勤的父亲说出这样的词汇,赵只今想这真是没少被忽悠。 于是她又开始继续发新闻进群,直到母亲问她到底回家过年嘛,她才终于消停。 【暂定,工作忙,在做的事情算是刚上正轨,大概率不回吧。】犹豫片刻后,赵只今最终回,在家人眼中,她依旧闪亮,而回去母亲免不了要让她似坐花车巡回演出般地向亲戚炫耀一番,而她,根本经不起这样的捧高表演。 “哎。”赵只今有些丧气,而外头,则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114 人,不能做死火山,内里奔涌翻腾外面岿然不动,否则对自己对旁人都是一种压力 做校医还是有好处的,这是在任准用帮许云澈值两个夜班为条件换得今天提前下班后的首要心得。 可在赵只今问他怎么会来,不该很忙才对吗时,他却还得扮做云淡风轻的模样,称,“今天还行。” 并还掩耳盗铃的附上补充,“放心不下小雪眠,所以来看看。” 最后,任准更不忘为自己做声明,“我给你发了信息的,你没回。” 一番操作下来,赵只今果然没去揪细节,她打着哈欠将任准迎进了屋,解释,“小雪眠睡着了,我在旁边看着她,也不小心睡着了。” 任准闻言立马放轻了脚步,但卧室里面还是传来些许动静,两人走去一看,赵雪眠已经醒来,已经自己坐了起来,看见他们,露出微微一笑。 “醒了呀!” 赵只今很是娴熟地将赵雪眠抱了起来,带到客厅,然后给她往吸管杯里倒了温水,拿给她喝。再接着,她还迅速制作了个不花哨但很丰富的果盘出来,端给赵雪眠吃,也递了个叉子给任准。 任准吃了两块梨,觉得水分很足口感也很细腻,于是给赵雪眠也喂了两块。 这期间,赵只今和任准都是没有说话,他们围在赵雪眠身旁忙忙碌碌地,不过两人心底,都是在观望着等对方先开口。 * 上午的事情还未有定论,任准并不想给赵只今过多的压力,而赵只今心底乱糟糟的,很希望任准能给些中肯的意见。 “那个……”最后还是赵只今先开了口,她踟蹰着问:“那户人家你认识吗?他们好吗?” “那户人家?”任准反应了下,才知赵只今所指应该是何云芝说可以领养赵雪眠的那户人家。 “他们呀……”任准在想该怎么介绍那户人家,那确实是对人品和条件都很不错的夫妇。 不过,他刚开了个头,便忽然被赵只今急匆匆地给叫停了,“别……别,我们别当着小雪眠的面聊这个。” 两岁对的孩子,其实什么都能听得懂了。 这还真是……任准也察觉到这并不是个谈小雪眠去留的好时机,但偏偏他来,就是为着聊这事,眼下,不说这件事,他又得继续沉默了。 赵只今也是,她当下整颗心都挂在这件事上,不聊这个,她也一时想不出要聊什么。 “那个……”尴尬过了一阵后,还是赵只今先开口。 “嗯?” “要不你做个饭?” “什么?” 任准很怀疑是自己听错了,但赵只今却接着讲需求,“主要吧,蒋大佑今天忙完要去见恩洱,我呢,厨艺不怎么好,你……或许能做两道?我也不好让小雪眠一出院就面对质量断崖下降的一餐。” “我厨艺也不好。” “那怎么会,你姥爷说了,你手艺不输小牛。” 记忆又被拉回到了前些日子的那次饭局上,内心不由感慨,姥爷还真是说太多。 “家里有什么?”最终任准刮了刮赵雪眠的小鼻子,也同时向另一个人认了输。 “啥都有,牛肋条,大虾,西蓝花,土豆……”赵只今厨艺不佳,但很会报物资。 而任准则根据这些食材拟定了菜单——清炖牛肋条,海鲜砂锅粥,土豆饼外加清炒西蓝花。 再接着,他将毛衣开衫脱掉,露出里头的白色短袖以及线条分明的大半截手臂,就此忙碌了起来。 这屋子不大,厨房做的开放式的,赵只今索性在旁边铺了爬爬垫,带着赵雪眠玩拼图游戏,不过她注意力并不专注,几乎是隔几分钟就不自觉的去看任准。 医生是不是都有洁癖,不然为何那台面始终整洁? 外科医生的手好像是很稳,那牛肉切得毫不费力。 …… 赵只今每隔一会儿就会得出个结论,而随着热锅下油炒香虾头发出的那刺啦一声,她的心脏忽然就重复了上次的悸动。 * 一旁,赵雪眠拿着块拼图向赵只今求救,但小手晃了半天都不见赵只今看她,最后她若有所思的看了看手里的拼图,又看了看赵只今和任准,奶声奶气道:“阿姨,在看叔叔。” “咳……”这突然的童言无忌简直让赵只今瞬时手脚大乱,她想开口解释却先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最终只能是陷害他人,“你……”她又装模作样的咳嗽了几声,然后指着任准问:“是不是没开抽油烟机啊?” 来雪回家,看着满桌的菜,以及围坐在爬爬垫上一起玩拼图的赵只今、任准、赵雪眠三人,一时只觉得恍惚。 “哦呦呦,不好意思,打扰了。”她嘴角噙着笑意打趣。 赵只今本就心虚,赶紧用眼神求她网开一面莫再多言,而后她侧过脸去看赵雪眠,问:“这下我们可以开饭了吧?” 饭做好有一阵了,赵雪眠却坚持说要等来雪回来一起吃,这实在是个招人疼的小孩,一想到或许就将要将她送走,赵只今就不由地感觉苦涩。 “嗯!”赵雪眠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 一旁,任准却拎起毛衫说:“我就不吃了,我得回去值夜班了。” “哎?”赵只今吃惊之余又有些内疚, “你怎么不早说呀?我给你打包点吧,没有让厨师饿肚子的道理。” 任准推辞,“不用,我不饿,回医院吃就行。” “医院还有吃的吗?” 赵只今怀疑,但任准已经走到门口了,并表示,“别麻烦了,我路上买点也成。” “啊。”赵只今略有失落,站在玄关看着任准换鞋。 来雪则神出鬼没地抱着赵雪眠突然出现在她旁边,说:“家里没榄菜了,你刚好送任医生下去,顺道买点上来呗。” 来雪深藏功与名,赵只今却一时没反应过来,“海鲜粥配什么……” 待到半秒后,她get到来雪的用心良苦后,立马改了口,“海鲜粥配榄菜最好了!”然后也立马换了鞋,穿上外套。 * 两人下到楼下,却没着急分开。 赵只今其实想再多说几声谢谢,却怕被以为矫情,只得是装作很正式的问那边收养人的情况。 任准介绍,说那对夫妇算是他姥爷旧识家的孩子,四十出头,早年去到海南做生意,现在也定居在那里。 “就蛮离奇也蛮曲折的,妻子是子宫畸形,丈夫是少精子症,注定很难有自己的孩子,两人也不想代孕,就想到了领养。” 从不愿意代孕这点确实能看出来夫妻两人是有想法和准则的,“但……他们怎么没先考虑健康的孩子呢?” 领养赵雪眠,注定要付出比健康孩子多得多的精力和金钱。 “因为……”任准想起前两日母亲带他去见那对夫妇时妻子说的话,“我就是觉得她很需要我,并且我也不怕跑医院。” 很中肯,没有什么高举高打的价值表达,但任准能洞见她的真心,而在任准跟她详细解释了这病的预后其实并不乐观,需要很长一段时间亦很艰难的治疗后,丈夫则握了握妻子的手,做乐观的说:“不是不治之症,那就值得努力。” 听起来确实是很好的领养人选,赵只今虽然仍有纠结,却是放心了许多。 任准看出赵只今的犹疑,又说:“你要是愿意,过两天我让我妈安排你跟他们见一面。” “哎,如果真做了这个决定,就让福利院去审核吧,我见算什么回事呢?那对夫妻,怎么听,都是比我更好更合适……”丧气甚至带着些负气的话几乎是脱口就出,赵只今也知不该有这样的情绪,后悔想改口却又觉得就这样吧。 人,不能做死火山,内里奔涌翻腾外面岿然不动,否则对自己对旁人都是一种压力。 “就这样吧,我去买榄菜了,你路上小心!”赵只今调转了头,敷衍地对着任准挥了挥手,往小区超市方向走去。 变化太快,前几分钟还拉着说要一起晚餐的人,现在却只肯留个倔强的后脑勺给他。 “清风。” 任准喊,没回应后,他又变换了几个纸巾品牌。 “维达。” “心相印。” 最后一声是,“得宝。” 土却难掩暧昧,赵只今脚步一滞,转过身,却不能正视任准。 “你……好无聊。”她并不是真的在吐槽。 任准放在兜里的手机很不合时宜的在震动,他猜想应该是医院那边有事在催。 “哎。”他亦突然有些丧气,今天一切都很不作美,连好好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是紧张。 “你叹什么气?”赵只今想莫不是她的坏情绪传染给了对方。 时间紧张,任准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了,“我没有叹气,得宝,以后你就叫得宝吧,因为对小雪眠来说,遇见你就是得到了宝藏,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 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用尽全力却仍旧不尽如人意之时,好像想听的也就是这样一句话了,赵只今有种瞬间开阔的感觉,她稍微移动了脚步,想往回走几步,但这次却是任准说了再见。 “时间真的有点紧张,我先走了。”他说着,快步朝小区门口跑去,同时还不忘回头再次说:“再见啊,得宝。” “得宝。”赵只今喃喃念叨着这个新外号,重音和心跳一齐在那个宝字上停顿了半秒。 走到车前上车启动车子后的任准,亦是不自觉的念道着得宝这个名字,他心里有大概永远无法坦然说出的话,他想说,赵只今同样也是他的宝藏,一个他不能够去再更深触及的宝藏。 * 这一夜,前一晚落在城市的积雪在融化,被掩盖的路开始露出它原本的模样,是虽然少了遮掩但依旧会拥堵又或是遇上事故的路,没什么大变化,可人的心却是会在这样的迷雾穿梭中愈发坚定。 来雪家中,在赵雪眠抱着心爱的兔子玩偶睡去后,陪诊四人小组开启了一场投票会,最终全票通过了将小雪眠带离大众视野,送去福利机构走正式收养流程的决定。也是在四张写着yes的纸条整齐划一的摆在面前时,赵只今才发觉,在知道哪些决定是真正有益于对方时,是很容易就下定决心的。 另一面医院里,任准在值夜班的过程中收到了一份大礼包,里面装着各种零食,还有一块切片蛋糕,他认得,那是今日赵只今专门为赵雪眠订的,他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喝上一碗热粥,也没来得及一块去切那庆祝小雪眠出院的蛋糕。而得宝女士却很贴心的将其装好快递送了过来。 还有一些事情,是赵只今、任准他们不会知晓的,过几日,当身边人和网络上的人的恶意逐渐散去时,他们会庆幸命运的高抬贵手,但其实最该感谢的是已经做了很多并且做得很好的他们自己。 总之,在暂停直播的贾大爷的服装店,三个孩子再次一齐拜访,他们包了饺子,是母亲生前最常包的三鲜馅。 而花大妈那里,乔云朵在跟母亲就是否捐款的事情再度爆发争吵,花大妈负气出门,乔云朵趁机想要将母亲的身份证、银行卡收好,翻箱倒柜之时却翻出了一张泛黄的收养证明,日期正是她出生的那一年。 “我必须要帮她!”花大妈掷地有声不容有疑的话此时此刻有了依托,不再是老糊涂的无理取闹。 115 时间像是也有OKR一般,眼见着就要收尾,也开始冲业绩,各种地搞事情 春节倒数前一个月。 时间像是也有OKR一般,眼见着就要收尾,也开始冲业绩,各种地搞事情, 好似不闹出一些动静来,便对不起这一年的光阴流逝。 第一件大事是与赵雪眠有关。 在何云芝的引荐下,赵只今跟那对夫妇见了面,几乎是前十分钟,赵只今便确定了这于赵雪眠而言会是很好的归宿。夫妇两人都是温文尔雅,说话不疾不徐地,能看出岁月在他们身上刻画的痕迹,亦能看到他们在与岁月交手时的不卑不亢和淡然处之。 夫妇两人虽然还未正式见过赵雪眠,但做过的功课却一点不比赵只今少,他们甚至已经把国内能够做质子放疗的几家医院都摸排了一遍。 再接着,赵只今又联系了最初接案的民警,在民警的安排下,很快便将赵雪眠送去了福利院,决定领养的夫妇也开始了走领养手续。 而因为赵雪眠的情况很特殊,所以虽然挂在了福利院名下,但仍和赵只今他们居住在一起,同时,福利院也加快了领养的审核,好方便赵雪眠接下来的治疗。 出院时,章挺建议赵雪眠在春节过后的半个月左右进行放疗,大家都是想赶在这个时间之前走完程序,好不耽误治疗。 * 期间,领养的夫妇也单独带着赵雪眠去他们在北京暂住的房子里待了几日,脑部手术多少会影响一些大运动技能,赵雪眠正在重新学着站立走路,领养的夫妇便趁着帮她重建这一技能的机会和赵雪眠初步地熟悉起来。 孩子其实会比大人来的更敏感且不擅掩藏,一来二去后,赵雪眠多少察觉出了些离别的氛围。 她问赵只今,“你们要送我走吗?” 赵只今一时哑然,片刻思量后决定还是要诚实,她不想让赵雪眠总是站在谎言之上去理解离别。 “不是送走,是……怎么说呢?每个人都有很长的一段路要走,但是每段路都不会是同一个人陪在身边,甚至有些路只能依靠自己去走。” “像你现在生病,就是一个打怪兽的过程,但是阿姨我和任叔叔都是能力有限,不能给你提供很好的帮助了,所以这个时候,就得换别人陪在你身边了。” “但是你不要担心,有机会,我和任叔叔,来雪阿姨,大佑叔叔,还有清清姨妈,都会去看你的。” “你也要继续这么勇敢哦。” …… 赵只今将赵雪眠搂在怀里,温温柔柔地说了许多话,赵雪眠似懂非懂,时而点头,时而双目转动,但始终保持着安静。 就在赵只今以为她可能睡着,要把她放床上时,赵雪眠却揪紧了她的袖子。 “嗯?” “你们很好,特别好,爸爸也好。” …… 赵雪眠在有限的表达里总是不忘去维护自己的父亲。 是孩子对父母的爱总是无条件的,又或是那位父亲真是迫不得已,他确实是用爱实实在在的包裹过着孩子,赵只今无从得知,但她心底很愿意相信是后一种答案。 * 第二件事情则是有关赵只今的失控。 在领养手续差不多快要走完时,赵只今、来雪、蒋大佑恢复了暂停许久的直播。 为着这场直播,赵只今认真写了稿子,并一遍遍的进行修改和演练。 她其实很熟悉镜头和灯光,但在直播真的开始那一刻,却切实的紧张了一把,但一阵艰难过后,她还是努力并且真诚地开始了说明。 赵只今表示,过去沉默的日子里,他们有在郑重思考什么才是对小雪眠最好的安排,最终,他们决定将小雪眠送去福利院,同时,她又透露,已经有愿意领养小雪眠的家庭出现,对方很善良也很坚韧,相信一定可以陪伴小雪眠战胜病魔并健康成长。 “最初,我们纪录并放出小雪眠的事情,是想为她筹集足够多的医疗费,这是当时我们以为最迫切的事情,也因此忽略了让她暴露在公众面前可能会带来的不良影响。而现在,小雪眠的治疗已经有了保障,我们能做的便是给她足够安定也足够安静的空间,不再让过多的关注和声音打扰到她。” “最后,我们知道,许多在我们直播间购买衣服的人并不是出于穿着需求,而是为了献出一份爱心,毕竟当时我们承诺会将卖衣服所得的利润全部用于支付小雪眠的治疗费。所以,如果觉得自己的爱心被辜负的人,可以在后台联系我们,我们将提供退货退款的服务。” “以及,后续我们还会不间断的进行直播,我们也会继续分享我们的所见所闻和我们所生活的小世界。” …… 一长段又一长段的话,说完后,赵只今只觉得喉咙干涩,再一捏手心,浸满了汗,不过还不等她松口气,屏幕上的热闹便席卷着各种声音而来。 纵使开播前赵只今做了无数心里建设,但在面对一些网友不知屁股歪到哪里去脑子也不是特别清醒的言论,她还是破防了。 终于,在场外贾大爷还在喃喃说:“或许有人是真的她欢衣服的款式,不会都退货吧?”时,赵只今则紧蹙着一双眉,气沉丹田地,“不忍了!” 那神态,那语气,来雪、蒋大佑不很熟悉,却非常地记忆犹新。 赵只今是很难发火的性格,一般而言,她的包容性很强,也很会开导自己,所以真正发火起来,虽不会有恐怖的歇斯底里,但是战斗时长却很了得,来雪曾经这么形容,“不要轻易地惹赵只今生气,否则你就会开启她的唐僧模式,听她念经至少四五个小时。” 蒋大佑则因为赵只今的生气模式得出一个哲理,“人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变话痨。” * 总之,原定说完重点就差不多结束的这场直播从晚七点一直持续到了凌晨两点过。 前半段,赵只今气闷又义正严词的在骂人。 “个人建议,真的不要收养孩子,血缘这个东西很难说清,能做出抛弃病儿的父母多狠心,你能指望他的孩子长大是善良的?呵呵!你无非就是想说龙生龙凤生,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我都不愿跟你掰扯有多少龙凤成翔的例子,我只问你一句,你祖上是大猩猩,你现在是不是特别会爬树啊,我觉得应该是,不然说这些话把你显得!” “感觉被玩弄了,强烈怀疑这就是一次营销,疑点真的太多了,且不说现在真会有抛弃孩子的父母嘛,就说主播们一听见有人质疑他们是不是在利用孩子就把孩子送走的这行为,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想说现在网友都不是傻子,别想着讨好我们了。嗯……这话说的,这位岁月静好的网友,你不相信会有父母抛弃孩子,但偏偏觉得我们是骗子?那我也不要讨好你了,我要把你叉出直播间。” “我来预测下小叉他们接下来的走向,声明一发,在立住人设的同时又还保有一些争议,不管好的坏的吧,流量肯定是有了,那些丑衣服肯定是不能一直卖,接下来他们应该就会一面发些分享vlog一面正式搞直播卖货了。哎,谢谢我的营销搭子,接下来我肯定努力按照你的规划走。” “我能说什么?现在是个人都能搞直播带货,门槛太低了,素质也不高。我又能说什么?现在有个账号就能够指点江山,判我有罪,门槛着实低,素质也堪忧,所以我们就别互相嘲笑了。” …… 不过嘘声之后又有掌声,有网友就站了出来说自己IP可查,身在北京,相册也有留存她去医院给赵雪眠送东西的证据。 【大家真的不要太苛刻了,去到新的家庭,远离大众的窥探,不让救治她和消费她这两件事情捆绑在一起,于小雪眠而言已经是很好的归宿了。小叉他们做得很好,不该被你们这样抹黑。】 对此,赞同的人亦不在少数。 【我是从小叉他们运营的陪诊公众号过来的,他们前面就是在很认真的做一些看诊小技巧和陪诊趣事的分享,和小雪眠相遇、帮贾大爷卖衣服就是很随机散落的任务线,他们如果真的想当超级大网红割韭菜,其实把小雪眠继续留下才是正解吧?】 但同时,跑偏的也不在少数。 【这里建议大家去看看他们的前几场直播cut,网上能搜到的,看过你们就知道,那种傻气和手忙脚乱是装不出来,营销不出来的。】 …… 赵只今的情绪则在这样的声音中渐渐缓和了下来,不过她却仍旧没能闭麦,她开始顺着直播间里一个有关他们为什么会做陪诊的问题闲扯了起来。 “为什么做直播?”这起始其实并不遥远,但赵只今再回想却已是有些惘然。 “最开始只是为了赚钱吧,我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经历,面试了几次都是失败,然后我就没啥勇气和信心去进入那种正儿八经的职场了?啊……那种正儿八经的职场也不值得进?就是做马牛,或许吧,只能说是各有各的难。” “我确实赚钱很容易过,那个时候,我觉得未来一定一片坦途,不过现实很快就教我做人啦,事实证明,钱也太难挣了吧,还不经花。” “啊对呀,现在这个时代确实好艰难,但偏偏在老一辈眼中,我们再怎么活都不会比他们艰难,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啊对,一斤棉花和一斤铁的重量其实是一样的,我们的艰难看起来像是棉花轻飘飘,但重量却一点也不轻。” …… 直播就这么进行了好几个小时,期间赵只今喝几瓶水,却难免声音沙哑。 贾大爷最先开始听得还挺乐呵,并时不时的客串几把,可十点过后,他眼皮止不住地开始耷拉,硬撑了两下后他终于放弃坚持走到屏风后面躺下睡了,又过了几分钟后,除了赵只今说话的声音,房间里还回响着贾大爷均匀的呼噜声。 “你就这么听着?不去拦拦?”一旁,蒋大佑也是熬不住了。 来雪已经开始闭目养神了,她摆了摆手,“听着只是听着,去拦就要被迫加入对话,我可不想和她讨论人生三万五千问七万八千难。” * 而直播间外,任准值夜班中,手机接连传来响动,他瞄见是许云澈发来的,很是漫不经心,但打开对话框的链接后,脸上表情却是复杂地发生了好几轮变化。 屏幕上熟悉的那个人,正打着哈欠介绍自己这几年在北京走过的‘信仰之路’——“雍和宫很灵,但许愿切忌模糊,不然很容易被调剂,比如你说发财吧,很可能领到的是被撞后的赔偿金。红螺寺,说是主管姻缘,啊,我知道大家对姻缘不管兴趣,那就反向去求嘛,就说请求别遇见渣男奇葩男装逼男,这样……嗯,让我想想,可能后面也遇不到几个男的了……” 赵只今说的乐呵,也有人在立马用弹幕跟她互动。 云云云澈澈澈:【那任医生算是哪一种男人?】 任准:“……”沉默了会儿后,立马发信息给许云澈让她注意发言。 许云澈则是秒回,光看文字都能听到她笑得有多么开心,【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下次一定要跟小叉好好聊一聊,听她讲话也太快乐了吧。】 【不过你有没有觉得她状态像喝醉了?真神奇,竟然有人说话能把自己说醉!】 【不行了,我得睡了,可是真的,哈哈哈哈哈哈,让我再笑一会儿。】 …… 夜很深了,疲倦也孤单的人们被和手机绑定的更加紧密了。 有人对着手机嗤嗤地乐,有人则对着手机目光深沉。 离北京都是上千公里的两座城市,杭州跟福州,黎志水和宋枝,都是将赵只今他们的陪诊公众号和贾大爷直播间的相关视频看了又看,但他们关注的重点却都不是赵只今。 116 其实从来撩动春风的,该是少年的心吧,一颗一往无前愿意相信春天和明天的心 那一夜的收尾是赵只今哭到不行,语无伦次着睡着。 她念叨着自己是真的很喜欢赵雪眠,又喊了好几句做大做强,然后终于结束了直播。 来雪跟蒋大佑架着迷糊的她上车,行驶在北京难得空旷也安静的马路上,都觉得这一天漫长极了。 赵只今累到不行,嗓子也因使用过度而生疼,但她的表达欲还在。 “你说……明天会更好吗?”她问,那声音就像锈了许久的门合页,在开合间吱啦啦地,尽显无力和破败。 来雪被赵只今念叨了大几个小时,脑瓜仁子疼,“你是说多话了,不是喝醉了,别给我扯午夜电台啊。” 蒋大佑没吭气,但是点了点车载屏幕,让一首久远的《明天会更好》倾泻流淌在车厢。 十几岁时和二十几岁时听这歌的心境已然大不相同,原来将那些歌词描绘在心间时,蒋大佑只感到鼓舞和希望,而现在细细咂摸,只找出一些不确定。 “春风不解风情,吹动少年的心……” 其实从来撩动春风的,该是少年的心吧,一颗一往无前愿意相信春天和明天的心。 * 事实证明,话说多了,不一定会闯祸,但一定会失声。 到了分别那天,虽然赵只今有一兜子嘱咐的话想要说与赵雪眠听,但嗓子疼得根本发不出个完整音节,最终她只能是将赵雪眠揽在怀里,抱紧又抱紧了些。 赵雪眠离开,所有人的心都是空了一大块,但也因此大家的精力更多回归到了陪诊和贾大爷的服装店上。 这倒是让赵只今和他人都很吃惊的一点,原本那天的直播过后,赵只今已经做好了被举报再次封号的准备,可却没有。 那结果像极了命运大多数时的走向,既不会善良慷慨到直接把你送往云端之巅,也不会作恶到穷追不舍把你带往不复之地。 总之,那晚过后,赵只今他们多了好些粉丝,有些给予了充分的善意,有些则是无限放大着他们的恶意。而生活,就在这样的好坏参半里继续着,每个明天都如期到达,每个明天都无法确定地继续着。 * 祝清这两日有些烦恼,家中的暖气片大概因为年岁久远,在新一年的供暖里终于懈怠,在凌晨嘭的声炸开了,水瞬间流的到处都是,虽然祝清及时关闭了闸门,又拼命打扫,但是木质地板经那么一泡,留下了下不去的鼓泡和难看的干渍,楼下也上门投诉,说他们客厅被浸湿了一角,很是埋汰,要她赔偿去修理。 祝清倒不为维修和索赔的事情特别忧心,她从前并不少处理这些麻烦事。 现代人越活越金贵,越活越复杂,家务也不再只是简单的洗衣做饭和打扫,二十年浸润在照料家庭的各类事务里,园艺得懂点,水电工得懂点,更甚有时简单的木匠活油漆工也是能够干一些的。再不济,出了问题怎么快速保修,找人解决,不被人讹,祝清都是得心应手的。 所以,房屋被水淹的第二天,祝清迅速跟房主打了招呼,并提了东西去楼下赔礼道歉,还拿出相关的条款给人看,说他们缴纳的供暖费里是包含保险的,他们遇到的这样的情况是可以找供热单位索赔的。索性自家受灾并不严重,祝清又承诺会一齐去跑索赔,所以楼下邻居没再多为难她,收了礼物又寒暄了两句后,这一茬事就算是有了较为初步的完满解决。 不过寒暄中,祝清却被邻居提醒了一些‘疑点’的存在。 邻居说:“哎,行吧,就是看在你房东的份上,我也不想跟你计较那么多,那孩子可怜……” 邻居年龄看起来比祝清年龄要大上十来岁,这样年纪的人一般都是小区的万事通,她这么一说,便勾起了祝清的一些好奇心。事实上,她一早便对这位‘神秘房东’感到好奇了,她用这么低廉的价格将房子往外出租,并从不露面。如果不是出了这样的一档子事,祝清其实也是不愿意打扰她的。 “我房东?”祝清想多问些什么。 不过楼下邻居却不愿意多说,只反复念叨着,“都不容易,我就不追究了。” 祝清也实在不擅八卦,上了楼收拾了下后,便赶着去医院陪诊了。而不知是因为前一晚没休息好或是别的什么原因,这一天,祝清总觉得心神不宁,更甚还有一些奇怪的幻觉出现,她感觉,在她看不见的暗处总有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将她注视,但不管她多迅速敏捷的转身,都是无法捕捉到它的踪迹,只得是继续着那种惶惶不安。 * 到了晚上回家,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于是祝清在出了地铁站后,掏出了手机,调出正在直播的贾大爷和赵只今,让他们的声音外放出来,为她壮一壮胆。 等终于到了家,祝清的不安才终于消减了些,她又看了会儿直播,然后心有所挂地退了出来,将短信箱向下拉了又拉,只是刷新过后仍是不见那位神秘房东的回复。 【您好,看到信息的话,一定回复下我好吗?】祝清思忖了下后,又补充说:【暖气片的事情我很抱歉,我自己全部赔偿也可以的,只是确实有必要将这一情况同步给您。】 然后,仍是沉默。 这一夜,没有暖气,开着空调,盖了两层被子,却仍是有些难熬,白天的不安仍没有完全褪去,和昨晚一般,祝清睡得仍不算安稳。 凌晨三点,忘记调静音的手机突然发出突兀的一声提醒。 祝清的心脏跟着猛烈跳动了下,然后她将手伸出被子,在冰冷的空气里摸过手机,发现竟是房东回了信。 她说:【你叫了理赔是吗?那有什么需要我配合的?】 祝清很意外这个时候房东回了信,猜想她或许是生活在国外,于是她也立马抓紧时间回,说她已经联系了供热公司,他们会在三天后上门进行理赔勘察,到时候可能需要提供房产证、缴费记录和身份证信息等。说到此,她倒是有些不确定了,理赔流程说复杂不复杂,却也需要花费些心力,她由此改了主意,觉得不该得了那么大的便宜还给别人添麻烦。 【算了,我自己赔偿吧。地板可能都得换一遍,您方便提供下您当时选择的品牌吗?我尽量找相似度大的。】 那边房东又是好一阵沉默,然后才回,【不用,三天后是吗?几点?我带着房本等东西过去吧,争取一下弄完。】 祝清实在感动,那面又接着道:【我看了照片,没那么严重,你应该处理的挺及时,等我去看了再一起商量看看怎么弄吧。】 再然后,房东又补充说:【就这么定了。】 看信息是很不拖泥带水的性格,所做的决定又是极尽可能的周全,祝清心中忍不住更加好奇起这位神秘房东来,并猜想她该是位女强人,原谅她对真实的职场没什么经验,所以只能照着影视剧里的刻板模样去描——她猜想,这位房东该留着很利落的短发,即使天冷也穿着单薄但挺括度好的羊毛大衣,她的日程一定是很忙碌的,只有在凌晨才顾得上处理一些私人信息,她日常没什么表情,情绪起伏也不大,但其实她的内心很丰富也很柔软,只是要在男人占领上位的权利世界里厮杀,总免不了多些伪装。 她,是成功的,是孤单难以攻占的,是有无穷野心的……她,亦是祝清曾经奢望过成为的人。 * 事实证明,手机的隐私功能须得好好利用起来,不然人就会时刻被各种APP监听,然后它们会自以为是的分析你,向你卖货也向你贩卖焦虑。这是赵只今近来最深刻的感受,并且她也因此受‘迫害’颇深。 赵只今在纠察,想那些个大数据是在什么时候盯上她的。 是在贾大爷戏称她和任准是一对时,又或是巨朝星跟来雪总要磕上两句时,还是在她自己都做贼心虚地去搜索神外医生的关键词时……总之近来当她打开某红色软件时,总会不断有点缀着如下关键词的推送向她飞驰而来。 比如:这四个技巧帮你追到医生男朋友! 又比如:喜欢上男医生,如何拿下? 再比如:一句话迷倒医学男! …… 而赵只今整个人也是非常矛盾,一面皱着眉腹诽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儿,一面又装作一本正经的模样带着审视目光地一一打开并认真地查看。 看完后,她更是不屑,觉得那些内容没一个靠谱的,可奈何这些不靠谱的知识却是入了脑,并还引导了她的行为,让她成为了更不靠谱的存在。 比如…… 赵只今看着她买来的洞洞鞋,以及专门为其配置的各类鞋花——蜡笔小新是永葆童心,奥特曼是相信光,海贼王是无数次征服,海绵宝宝是快乐无限……还有就是她约了好几次才终于约到的任准又一次发来的放鸽子的信息,难免不怀疑自己被下了降头。 我这是……在干些什么啊!赵只今失落、气馁之余是退缩,她感情经历很不丰富,有过小打小闹的喜欢但都是无疾而终,如此郑重其事的喜欢上一个人还是第一次。 没有经验便只有被动,她很想向着任准更靠近一些,但任准医生的身份又让她根本没什么机会,没有机会便要创造机会,可过分主动地去创造机会便会难免陷入自我怀疑、自乱阵脚的境地。赵只今还根本没摸到喜欢一个人要如何接近的门道,便已然感觉失恋了万万次了。 【算了,不约了。】终于,她感觉扫兴,也不看任准说不然将今日的饭局改到明日的说辞,直接先掐灭了自己的期待。 那一面,任准却当赵只今是在说气话,而他爽约多次也终觉不妥,想了下后,他问:【要不还是今天,但我有件事要先处理,晚一些?】 赵只今也不是在耍脾气,只是不想再次抱希望,再把那些鞋花和洞洞鞋整理一遍,【不用了。】 任准这一次则是非常坚持,【明天我去接你。】 117 他们相遇在街头,该是一个转身就沦为陌生人 北京的柳叶刀烧烤,据说是一群北大医学博士在探索医学困苦之余为求苦中作乐开的一家烧烤店,食材新鲜,滋味十足,人均也不贵,并且凭SCI论文还能打折。 赵只今自然是没有SCI论文可用来打折的,但她坚信任准一定有,再看店内被用医学分科点缀的装潢,赵只今以为,任准会很喜欢这地方。 事实上,任准一早就去柳叶刀吃过饭,医学圈说起来大,实则也小,这样的热闹,他并未有错过,不过看着赵只今坐在副驾跟他惊奇地分享说有道菜叫学术羊排,他还是选择了配合。 “是吗?挺有趣?”在等绿灯的间隙,任准很是认真地看了眼赵只今递过来的手机屏幕。 但赵只今还是寻见了些漫不经心和不以为然,“你不会去过吧?”她心底在哀嚎。 “没。”任准的目光不自觉的有些闪躲。 可赵只今已然有了答案,“你吃过你不说!”她心底有些丧气,同时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头脑简单欠考量,医学生开的烧烤店,最先捧场的肯定是以学生们吧。 任准实在不擅找补,看着赵只今有些气闷的模样,又看了看她放在脚边的袋子,于是转移话题问:“那个……送我的吗?” “不是。” 赵只今不想惊喜提前备放送,可是那个品牌和洞洞鞋紧紧挂钩,洞洞鞋又和医生关联紧密,说不是实在是刻意。 任准抿嘴笑,“你不是说今天要为小雪眠的事向我致谢?” “嗯,但我更要谢谢何阿姨。” “所以那鞋,你是要送我妈?” 这个人,到底为什么不能适时的装装傻?赵只今被泄了劲,却也带着些许不甘,说:“任准,你真讨厌!” 任准再次笑,笑完,又用劝解的语气道:“别气了,也算是我们扯平了。” “哪里就扯平了?” “你拆穿了我,我也拆穿了你,不就是扯平了?” “并没有啊,明明是我精心挑选的餐厅和礼物提前都被你给剧透了。”赵只今越想越不得劲儿,再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街道,她才想起还没问任准具体要陪他去处理个什么事,于是索性把这一茬事丢一旁,问:“对了,我们去哪儿啊?” * 一般而言,任准并不太愿意对往外说这事,有些话题聊起来注定成本很高。 而赵只今却是他生活里着实特别的存在, 他们相遇在街头,该是一个转身就沦为陌生人, 但神奇的事情却在不断发生,他们不仅越走越近,她还轻而易举的获取了他人生所有难以与人言说的十有八九。 所以,向赵只今诉说这件事,并不费劲儿。 “我小姨有处房子,前些年她开始往外租,租金很便宜,主要是想帮助一些暂时处在困境里的人。她行动不太方便,我呢,就会时不时的帮她去打理,主要就是帮着维修下家电又或是换掉些些损耗大的老旧的家居。” 任准说,赵只今倒不意外,这非常是何家人会做的事情。 “不过这次有点麻烦,暖气片裂了,好像还影响了楼下。”任准叹了口气,带着些许自责,“入冬时该提醒租户检查下的,房子久了是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 “怎么你还会修暖气片?”赵只今有些惊叹。 任准被她急转的脑回路逗乐,“想什么呢?” 顿了顿后,他向赵只今大概解释了下今日所来的目的,赵只今嗯嗯着,听得并不认真,因为她发现车子一拐到达的小区闸门前竟然很熟悉。 “哎,好巧啊。”她不仅感叹道。 “什么?”任准不明所以。 “祝清姐也住这。”赵只今说着,忽然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来,然后她止不住激动地拍了拍中央扶手盒,“祝清姐说不定就是那个租客!” 前面他们有次来祝清这里吃饭,祝清很是感激的提过,这房子是她在北京开出的彩票,是一位神秘好心人租给她的,当时赵只今还自嘲说如果哪天她被来雪赶出门,并且事业也还没有起色时,也要祈求这位心软的神收留她一阵。 任准自是非常吃惊,没有想到这一任租客会是自己甚至于小姨相识的人。 他将车泊好后,又带着些许不可置信指了指几十米开外的三号楼,问:“祝清姐是住那儿吗?” 赵只今猛地点头,心里带着些许雀跃,想这是什么缘分! * 两人上了楼。 赵只今猜想,等一会儿祝清见到他们,并知道她每周去看望的何云书便是房东该会有多惊喜,只是叫人意想不到的是,门外,他们将门反复扣响,门内,却始终无人回应。 “出去了?”赵只今翻出手机里的排班表,确认今天下午祝清并没有陪诊后,又给她打去了电话,和门内一样,都是没有声音传回。 “该不是忘记今天约了我们吧。”任准怀疑。 赵只今却觉得不会,“清姐是个很周全的人,不会忘性这么大的。” 但接着,不管赵只今如何敲门,又打去几个电话和语音,祝清都仍是未出现,她也不得不妥协,猜想祝清应该是真的忘记了今天的约定又或是临时遇上了什么事。 “先走吧?”楼道里并不暖和,任准想了下,提议先去楼下车里等等,如果还是等不到就去吃饭。 赵只今点了点头,跟在任准后面往下走,不成想,刚走到下一层,住在祝清楼下的租户便突然大力地将门推了开。 任准迅速刹停了脚步,赵只今则是反应不及撞在了他的背脊上。 “怎么了?”赵只今带着懵懂问。 开门的大妈则走了出来,带着不满,“怎么了?我没问你们怎么了,你倒还先问起我来?” 大妈和任准打过些交道,知道他算是楼上的半个房东,于是把怨气全都撒给了他,“你们以后要好好挑选租客啊,不要什么人都给租,给我们带来困扰不说,这房子总归还是你们的对吧,别弄得以后能不能完好的收回来都是问题。” 大妈絮絮叨叨地,任准不解地皱了好几次眉,才终于找到缝隙插话进去引导着她说出到底发生了什么。 大妈表示方才她正在睡午觉,楼上却突然传来乒铃乓啷的声音,她好心上去询问,却被赶走了。 “平时碰面,感觉是挺有礼貌的一人,不知道今天是发什么疯。”大妈摇头叹气道,又嘱咐说让任准要跟租客约法三章,他们老年人睡眠本就不好,再多几次怕是要神经衰弱。 接着,大妈便拉着推车要去逛超市了,留下任准和赵只今面目沉沉地相对着,他们都是洞见了些不寻常。 过了几秒,赵只今当机立断,用口型对任准说:“你先去一楼报警。” 然后她拐回到了楼上,将耳朵贴在门上,屏住呼吸地听了好些时间,屋内,仍旧是没什么响动。 是已经发生了什么不测,又或是人还在屋内,但被挟持着不能讲话?赵只今大脑飞速运转着,心脏紧张的就要跳出胸膛。 另一面,任准下楼小声报了警后,也轻步折了回来。 他对赵只今比了个Ok的手势,赵只今则当机立断,不再拖延。 “砰砰砰。”她直起了身子,用了大力气去敲门,直敲得手心作痛。 而后她又清了下嗓子吼,用刻意压低了声音喊:“祝清,你给我开门,我知道你在家,别给我躲着,怎么着?有本事借钱,没本事还啊?我给你说,今天无论如何你必须把钱给我,不然我给你好看。” 任准看着赵只今突然就拉起了随性表演,并还把要债人的凶猛泼辣表现得淋漓尽致,不由地目瞪口呆。 而赵只今喊完开场白,又双手叉腰,去喊他。 “你,过来!” “啊?哦!” 任准依言照做,也学赵只今挺直了腰气势汹汹地站到了门前。 “你给我继续敲门!门烂了我赔,总之今天无论如何我要拿到钱,还有,报警了吗?” 任准学小弟的姿态,“报了!” 赵只今:“哦了!等等让警察来管管这个老赖,欠钱不还?我给你说你惹错人了!” …… * 接下来的几分钟是充分考验演技的时刻,但好在赵只今是有些戏精潜质的,她演得很投入,像真被人骗走了全部家当似的,瓶颈则出现在台词方面。 骂骂咧咧地喊了几句后,赵只今便词穷了,她别过脸小声问任准,“还有啥骂人的话来着?” 任准看着她,张口的瞬间也陷入沉思。 赵只今怕沉默太久被发现破绽,心一横,决定向贾大爷学习,“他妈的!” 谢天谢地,上天并没有把她推入那样的境地,在国骂出口的下一秒,门终于被打开了。 而在那吱呀的一声中,赵只今跟任准都是想了很多,他们都有过一瞬的怀疑,想他们是不是都过于莽撞了些,屋里万一真有歹徒,警察又还没来,他们很可能既救不了祝清还会自陷危难之中。可方才,想要给坏人一些震慑,让祝清不那么被动的想法却占据了绝对的上风。 任准下意识的拉了一把赵只今,想把她拽到自己身后,以防有什么难控的意外发生。 不过想象中穷凶极恶的入室抢劫犯却没有出现,相反,门被拉开,露出的是一张非常温文尔雅的脸。 那是个目测五十往上的中年男人,穿着材质很好的polo衫和西裤,他个子不高,但身材却很敦实,也因此会给人一些压迫感,另外他虽然看起来很有礼貌很温和,可笑起来却并不让人觉得亲切。 “你是哪位?”赵只今能感觉面前这个男人的不简单,故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问,同时目光在往屋里探。 男人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倒问:“祝清欠你们钱?欠多少?” “八十八万。” “六十六万。” 赵只今挑了个吉利的数字说,任准也是这个思路,但两人开口,答案却是大相径庭。 “到底多少?”男人蹙了蹙眉。 赵只今脑袋转的飞快,而后故作不满地拍了拍任准,带着质问,“不加利息的啊?” 男人思索了片刻后,掏出了手机,“这样吧,我替她还。” “你是谁?我凭什么相信你,我要祝清亲自还我。” 男人操作电子银行的手机顿住了,他是很聪明的人,两三个交手下来,便敏锐的察觉出了不对。 “谁还钱不是还呢?”他声音悠悠道,下一步,犀利地问:“倒是你,有带欠条吗?” 最终话:这是你所拥有的时间,这是你能决定的生活 2020年,《南方周末》新年献词,摘录。 新世纪已经过去十年了,我们并不想神话什么数字,我们要说的是,时间里包含着一些东西。 我们也没有必要神话阳光。阳光下有美丽的春暖花开,也有罪恶的杀人越货。我们借助阳光和鲜花来给自己打气。我们是那么脆弱,但是我们必须坚强。 我们也不要神话坚强。英雄固然令人敬仰,但是芸芸众生大多是普通人。 我们生活在一个平凡的世界里,期待最平庸的人也能得到幸福。 我们还是来说说十年吧。十年时间足可以诞生一代人。他们被称为00后,会被贴上一些标签。不要神话这些标签,他们和父辈一样会生老病死,一样面对社会的善恶美丑,一样需要勇气和担当,也一样会徘徊于软弱和坚强。他们不是拯救我们的天使,我们也没有理由扮演魔鬼。 十年来我们经历了太多的灾难……不要神话灾难,它们就是灾难。有人说真高兴我们总算挺过来了,但是不要忘记那些没有挺过来的人,还有那些正在挺着甚至永远都只能挺着的人。 亲爱的读者朋友,下一个十年又要开始了……没错,这个说法没有意义。我们只是想要告诉你,这是你所拥有的时间,是你生命中无可逃避的又一段历程,假如你愿意的话,你可以用它来做很多事情,你可以找到你想要的生活。 * 每周去买一份《南方周末》,并在新年时摘抄刊登在上面的新年献词,这是个不知怎么就养成的习惯,始于一次祝清去接孩子放学,她到的有些早,闲来无事便随手从报刊亭拿了些报纸和杂志,想着睡前无聊时可以翻翻看,也顺便照顾那位已经混到脸熟的报刊亭奶奶。 是的,祝清结婚了,还有了孩子。 结婚对象是父亲祝连山介绍的,一位比自己大十来岁家底殷实的商人,并且对方家庭在当地还有些权势。第一次正式见面前,祝连山颇为迷信的跪求祖宗保佑,让他们一定关照祝清。祝清在旁边看着,只觉得挺好笑,原来婚姻不仅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还要靠祖宗庇护,她不禁起疑,她究竟是生活在两千年,还是一九零零年。 后来,当黎志水真的相中她,并迅速的要和她确定关系,送来聘礼时,祝连山又接连跪了好几次,然后再站起来时,他的腰板挺得比往常都要直,下巴也扬了起来,他颇为骄傲的喊话说:“看以后谁还敢瞧不起我!” 祝清本人并不想结婚,她总觉得自己还年轻,哪怕演艺事业失败,她也还能通过别的什么去重启人生。可是当时她太年轻了,虽然经历挺多,却也还是免不了懵懂。她感觉自己前二十三年的人生就像是在传输带上,她被动的被送往聚光灯之下,又被动的被塞满鲜花,再然后传输带忽然断裂,她被抛弃在一个废纸箱里,只能是暗无天地的胡乱摸索。 而后,她将将要启明心智,去好好探索人生之奥秘,却又被亲情裹挟,并且还有许多过来人告诉她,女人做什么都不如嫁得好,感情嘛,更是后天可以培养的,更何况还是物质基础坚固的感情,那更是一开始就多了许多保障。 总之就是,嫁了吧,因为早晚都得嫁,不如嫁给知根知底的还能帮衬到家里的。 是这样了,男孩总被鞭策去光耀门楣,女孩则是被教育回报家里,祝清亦不能逃脱这种自小被灌输进脑海里的情感重压,她感觉,自己对家里是有责任的,更何况,结婚还被装点成了一种女人总得要经历并且不会太差的宿命。 * 于是,二零零零年,祝清回到家乡的当年年底,便在多方的撮合下跟看起来很不错的黎志水结了婚,并且同一年,还成了母亲,有了一个九岁的儿子和一个三岁的女儿,他们是黎志水已故前妻留下的孩子。 结婚好吧? 这是婚后大家经常会问祝清的问题,但回答权又从来不在祝清那里。 一向是提问的人一问完,就带着暧昧和自以为的姿态说祝清的这个婚结得简直完美。 一个在外打拼好几年但什么名头都没能闯出来的年轻女孩,除了长得漂亮些便再没什么突出的优点了,学历拿不出手,家里可以说是个拖累。这样的一个女孩,若不是嫁给黎志水,大概率就是读个好就业的中专,当个护士又或是幼师,然后到了年龄也还是要结婚,还不一定能嫁的这么好。毕竟经济好了,人都是越活越现实,谁也不想结婚是去扶贫,买猪看圈,结婚也是要考察家里人的,萧山地方小,大家都知道,祝清的那个父亲,不是个省油的灯。 但现在,因为和黎志水结婚,祝清的境遇便大不一样了。 黎家有钱,黎志水也是个很大方不拘小节的人,祝清嫁进去不用工作也不用做家务,而因为黎志水的母亲早早去世,最麻烦的婆媳矛盾也是不存在的。当然,甘蔗没有两头甜,黎志水年纪大些还带着两个孩子,但两个孩子平日都在私立学校住校,只周末才回来也不怎么需要祝清管,再者年纪不大,那也不会那么包容人和照顾人,换个年轻气盛家底也薄的姑爷子,肯定是不会给祝连山买房买车,连带着还把妹夫也塞进了自家工厂,带着他们一大家一起一飞冲天。 他们都说祝清幸运,二十出头去北京长了眼界,二十几岁回来又平稳着落,过上了富太太的生活,这一生,怕都不会有什么大的烦恼了。 每每听到这样的言论,祝清都是抿嘴微微笑笑,然后再不给予多的回应。她从小性格偏温顺,因为学业不突出所以会被说不怎么聪明,但她足够敏感,生长在一个小地方,家里从来鸡飞狗跳,亲戚邻居过来八卦大于关心,所以她很能洞见大家笑脸、关切背后的真实情绪。 别多说,没有人真的关心,夸赞背后很可能是唱衰,更何况不用唱衰,祝清自己也很快在看似花团锦簇的生活里嗅到了些腐败的滋味。 * 黎志水好吗?最初祝清觉得他很坦诚,很坦诚的说喜欢她的年轻、漂亮,也很坦诚的说自己年纪大还带着两个孩子的缺点。她从小被管教的很严,在家被父母管,在公司被公司管,父母不是什么好的婚姻榜样,公司里让她感觉正常的男人也没几个,所以祝清对婚姻、对男人其实都没抱什么期待。和黎志水接触了几次后,她会觉得人的一生确实逃不开结婚生子,索性就这样吧,她也确实想要从这个父母永远暴躁,母亲永远隐忍,姐姐永远是阴晴不定的家里逃出去了。 祝清以为自己真的逃出去了,结婚前她只提了一个要求,就是想继续读书。而婚后,黎志水便让人给她准备了一间书房,让她自己研究研究想怎么继续学业,还承诺会给她请老师。 “你要是英文学得好,去美国读个书也不是不可能的。”黎志水还这么笑着帮她畅想过未来。 祝清很喜欢那间书房,大且明亮,她从小没有过这样的私人空间,她很爱惜,花了大的精力去布置,在里面精心摆放了喜欢的书、大朵的绣球花,还有一架钢琴,她心底还是热爱音乐的,哪怕那并不能成为她的事业,但她也想多和它贴近。 但婚后某一天,黎志水忽然用不同以往的姿态闯进了这个她心爱的私人领域。 那一天,黎志水应酬完回来,带着些许醉意,他让祝清坐在他的腿上,虽然结婚有段时间了,祝清却还不很习惯这种亲昵,她略有扭捏,然后便被黎志水捏紧了胳膊横抱着放在了腿上。 他问祝清,“你愿意跟我更亲近些吗?” 祝清不明白,他们已经有过夫妻生活,还能怎么更亲近些。 而接着,黎志水便不由分说地将她推到了沙发的空位上,并面无表情的给了她一个清脆的耳光。 祝清猝不及防被打得有些发懵,黎志水则又上手将她剥了个精光,要她站到钢琴旁边。 “很喜欢钢琴吗?还是喜欢被人看?” “女人就是下贱,看起来再正经也都是个婊子。” “你光着弹琴和看书的样子可比你平时一本正经的模样要美得多。” …… * 那是极尽屈辱的一夜,祝清被黎志水按在钢琴上,被迫地摆出各种要她难堪的姿态,她稍有反抗,则会被黎志水解下的皮带狠狠地抽打在身体敏感的部位,那种疼痛叫她战栗,叫她不得不闭了嘴配合。而她的大脑更是一片混乱,理不出任何有效的思绪来,只能是反复问,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 第二天,黎志水像无事发生一般,半跪在她面前跟她解释和道歉,说他做生意压力大,难免会有一些特殊癖好,并且他也不是个例。祝清想起,有次和姐姐一起吃饭,只有她们两人,姐姐带着打趣问黎志水那方面行不行,并还说让她学些房事方面的情趣。 这算是情趣吗? 祝清没办法向他人询问求助,只得是先自行消化,而黎志水则愈发激进了,接连几天,都把她关在书房里,让她进行各种角色扮演,同时嘴里的各种贬损更是不绝于耳。 他骂她婊子,他抽打着她的乳房,他让她跪在她的跟前,说她生成这样,就是要被他蹂躏。祝清崩溃了,说这样的性生活伤害了她的自尊,黎志水则露出轻蔑的笑容,问她是要人前的自尊还是人后的自尊。 “人后我可以不碰你,那么人前也不会再有人把你当回事,你姐夫会马上被扫出工厂,你妈妈动辄跑医院也别想车接车送地住单人病房了。” 祝清当时愣住,眼底闪过一丝犹疑,而黎志水则抓住这短暂的一瞬,打开了摄像机,让她对着摄像头说:“我就是个万人可骑的婊子。” 书房里再没有摆放过盛开的绣球花,取而代之的是翠绿坚挺的富贵竹,黎志水做生意,更喜欢这样寓意好的植物,,再就是他还很喜欢富贵竹抽打在祝清臀部发出的声响和留下的印记。 有时,黎志水完事,还会饶有兴致的把祝清放在书柜上的书、杂志、报纸拿出来一一审判。 他有次便捏着份《南方周末》,一目十行的扫完祝清视若箴言的新年献词后,把报纸狠狠砸在了祝清的脸上,接着又是一番辱骂,“就知道你人前装得跟圣女一样,里子却是个不安分的荡妇,这是你所能决定的生活?你要怎么决定你的生活?” 118 但反抗从来不是集聚了足够资本才能够有的动作,它源于不公,源于勇气,源于不甘 “欠条。”男人不怒自威的说,在不自觉间便掌握了主动。 赵只今一时反应不及,男人又带着警告说:“恶意催债是违法的,更别提是伪造的债务了。” 赵只今看着他,对他这种高位者的姿态并不陌生,她的大伯和姑父经常都是这种模样,习惯表现的很好脾气,但当发现了你的一些‘错漏’后,便会变得严肃认真,然后假装克制也假装谅解的训斥你两句,让你慌乱继而把一切过责揽下。 赵只今才不吃这一套,故意撞他一下,然后趁男人不备走进了客厅。 “你说我恶意催债,我觉得我现在才勉强算是恶意催债。” 任准也跟着走了进去,并迅速在赵只今身旁站定,他感觉赵只今有些莽撞,但又隐隐觉得面前的男人不像是个入室抢劫犯。 “你……”男人有些猝不及防,而在这样的僵持间,他也终于认出了面前的这两个人。 从小小的猫眼往外望去时,黎志水只觉得这两人有些眼熟,但当时他来不及细想,怕门外的他们真招来警察,但现在,他想起来了,他们就是和祝清一起做陪诊的人。说起来,还要感谢他们的视频,不然他还真不能够那么顺利的找到祝清。她比自己想象的要有烈性,离开萧山后,便再未刷过他给的那张副卡,他也一时不知怎么去追踪她的踪迹。 “你们不是要债的。”黎志水拆穿。 赵只今也不磨叽,问:“祝清姐呢?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又为什么装作家里没人?” 黎志水在想该用什么方法先将这两个人打发走,可楼道里突然又传来几个紧凑的脚步声,接着,便有两位警察出现在门口,礼貌的敲了下门后,他们先后走了进来,问:“谁报的警?” * 警察来了,任准略有放松,但是上前说明问题时还是把赵只今往自己身后拉了拉,赵只今却不上道,又往前站了两步,并还挺直了胸膛挑衅的去看黎志水。 黎志水并不讨厌年轻小姑娘的这种莽撞,毕竟如此征服起来才有爽感,于是他对她笑了笑,这让赵只今意外又感觉不适。 任准简单向警察说明了情况,说他和祝清约定好了今天下午见面,但是到了点却没人开门,并且楼下还反映说听见过巨大动向,“这很反常,所以我们才报了警。” 警察表示理解,转而去问黎志水,“说说吧,什么情况?” 黎志水非常老练,立马掏出了身份证递给警察,接着道:“我是祝清的丈夫。” “什么?”这话一出,赵只今和任准都是诧异不已。 黎志水接着解释,说夫妻之间好久不见发生了些口角,所以才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来,而现在祝清人不舒服,已经上床休息了。 听起来很合理,却带着很强的粉饰太平的痕迹。更何况赵只今认识祝清这么些时间,就从未听她说过有个老公。再者闹别扭归闹别扭,隔着门跟他们说句身体不适有多难? “我要见祝清,我要确认她没事。”赵只今说。 黎志水:“那恐怕不太方便,我都说了她身体不舒服。” 赵只今直接把任准推了过去,“那正好啊,这位就是医生。” 黎志水哈哈干笑两声,然后对着卧室喊,“祝清,你说句话,有没有难受到要看医生的地步?” 赵只今已经认定这个黎志水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不是个好人,她瞪着他,却也屏住了呼吸看向卧室那边。 半晌后,她听见祝清的声音传来,低沉中带着沙哑,像是真的生病了。 “只今,我没什么事,你们先回去吧,不好意思。” * 祝清怎么都没想到,黎志水会找来,在她的新生活将将步入正轨,在她以为往后的时间都是她所能拥有的,以后的生活也都是她可以决定的时候。 黎志水没怎么变,还是那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内里却是一个只会使用暴力的小人。 他闯进屋子,捏住她的脖颈,逼迫她跪在他的面前,诉说她有罪,并向他祈求宽恕。 祝清应该害怕,害怕之后是顺从,可在膝盖被压制着砸在地板上疼痛也蔓延开来的那一刻,她却是感觉荒谬的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黎志水说着,伸手去扯她的衣服。 “笑你从来就只有这点本事。”祝清回过头,轻蔑地望向她。 是被迫仰视的姿态,祝清却挺直了背脊。 黎志水不以为然的哼笑一声,抬手按住了她的头,“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你不配,你没有那种资本。” 但反抗从来不是集聚了足够资本才能够有的动作,它源于不公,源于勇气,源于不甘, 祝清不甘再做黎志水的傀儡,过去的二十年,她哭着祈求,跪着求饶,为着根本不属于她的罪,她不愿再这么过活了。 祝清想,所谓的强势和泼妇根本是对女性的污名,背后是女人在用一种惨烈的方式去获得一些于男人而言稀松平常的公平,她开始循着影视剧里所谓的蛮不讲理的女人惯有的行为,伸手去抓黎志水的脸,去揪他的头发,去狠狠咬上她的小臂,去蹬腿踹他…… 祝清带着些孤注一掷的发疯,黎志水有一瞬的慌乱,但很快他便用绝对的力量重新压制住了祝清,并用领带将她反手绑了起来。 黎志水想女人真的是欠管教,稍微多和外界接触,便失了安分。他把祝清狠狠地摔在床上后,然后坐在她旁边开始吸烟,祝清讨厌烟味,他则偏偏要把烟圈吐到她脸上。 “你就是个变态。”祝清狠狠啐骂。 黎志水笑得很开心,为着祝清再怎么气愤却仍没办法真正的忤逆他。 黎志水想他今天可能会稍稍受累些,他要让祝清得到应有的教训,却不想,门外接连传来动静,而他则必须先要去处理一些麻烦。 * “我没事。” 祝清的声音很虚弱,赵只今听罢,更加不能放心了。 黎志水则下逐客令,“确认了吧?祝清没事,你们可以走了。” 而后他还礼貌地面向警察,“不好意思,给你们添麻烦了。” 赵只今很相信自己的第六感,于是也走到了警察跟前,态度坚定,“既然已经造成了麻烦,不如就干脆好好做个确认,免得后面又有意外发生呢?” “我觉得没有这个必要。” “你表现的太心虚了吧?” “家务事……” 黎志水正要侃侃而谈,赵只今却突然没有任何预兆的转身冲向了卧室,并大力将门推了开。 黎志水想要将她拉住,反应却慢了半拍,只得赶紧跟在她的后面。 屋里,赵只今看见祝清就蜷缩趴在床上,身上盖着两床被子,她感觉不妙,又两三个跨步向前,掀开了被子。 但只下一秒,她又将被子盖了上。 “对……对不起。” 赵只今很是慌乱,黎志水则是面色铁青的站在后面。 被子里的祝清,被反手绑着,趴在床上,身上只着一条内裤,而短暂的半秒间,她看见祝清身上有些许很是明显的红印,触目惊心。 * 警察局里,吵吵嚷嚷,北京城里各类纷争和狗血从来层出不穷。 这是赵只今北漂生涯里第二次来到警察局,比起第一次会新鲜的四处打望,这一次她只一直目光犀利地盯着黎志水看,每个眼刀飞过去都恨不能将他叉在墙上。 同时,她的手还紧紧挽着祝清,从他们把她带离那个房间已经过去了快两个小时,赵只今感觉祝清仍是在微微打抖。 黎志水则是相当的放松,他是这么跟警察解释的,“绝对不存在家庭暴力,就是夫妻之间的一些情趣,老夫老妻又许久不见,所以都激烈了些。” 赵只今听了,也顾不得警察在旁,“你放屁。” 黎志水笑笑,带着挑逗,“你还年轻,可能不太懂,等那个结了婚……”说到此,他还指了指任准,“你们就明白了。总之啊,真的是一场误会。” 再然后,他还对着祝清,“你也跟警察解释解释。” 方才祝清的隐忍,让他认定她还是不能豁的出去。 “行了,都少说两句。” 警察也是看出些端倪,认定丈夫是存在暴力行为的,只是家暴在民事范围内是件复杂又多变的事情,最常见的便是看不出什么真正悔意的丈夫和最后会为孩子、家庭做出让步、牺牲的妻子。很可能他们上一秒积极的立案,下一秒妻子就会给出无能为力的谅解。 更甚眼前的这个案子,还不是人们传统认知中的家庭暴力,它涉及性暴力,这是家庭中隐秘的一角,通常会被情趣、癖好粉饰,很难界定。 最终,警察叫停了黎志水跟赵只今的争论,并专门叫了女警过来,要跟祝清单独聊聊。 女警很是温柔,也充满耐心,可祝清却是非常应激,在赵只今要回避开来时,她忽然拽住了她的手,“别……别走,求求你了。” 赵只今的眼睛瞬时酸胀不已,她回握过祝清的手。 祝清又带着悲凉道:“我想回家。” 家这个字说出口时,祝清心底是绝望的。 她并没有家,从和黎志水结婚的那一天开始,她失去了原本的家,也未能拥有新的家。 赵只今最终还是先将祝清带离了警察局,她没法苛求祝清在当下便勇敢的指认黎志水并且与其对抗,甚至她回想着被子之下祝清扭曲充满伤痕的身体,会觉得能坚持生活道现在,祝清就已经很勇敢了。 警察局门口,黎志水像是进一步看穿祝清的怯弱一般,说:“这周我都在北京,就住在我们每次来都会住的那家酒店,你要散心,这么些日子也该够了,收拾收拾就过来找我,我们一起回杭州。” 祝清像没听见,没有任何反应,只低着头。 赵只今把祝清扶进了车里坐下,却是没办法咽下这口气,她脑子转了又转,在也要上车前转身拐到了附近的垃圾桶跟前,然后拎起半人高的垃圾桶,也顾不上刺鼻的气味直冲脑门,直接将里头的垃圾扬在了黎志水身上。 “你这是做什么?”黎志水瞬间跳老高。 赵只今将垃圾桶放下,拍了拍手,哼一声,“垃圾当然要跟垃圾待在一起!” 119 受害者也是一种加害言论,胆怯和退缩就是会常伴人的一生 赵只今怕黎志水再找到祝清,将她带回了和来雪的家。 这之前,她认真的征询着祝清的意见,“这是非常隐私的事情,如果你不想让更多人知道,那我就陪着你回那个家住。” 祝清摇了摇头,接着痛苦的闭上了双眼,过了许久,她才呜咽着说:“我不想回去那儿。” 那个男人总有办法将她心爱的房间变成梦魇之地。 来雪在收到赵只今的信息后,忙完手头的事便迅速赶回到了家中,然后她刚好撞见任准做了一桌子的菜要走。 虽然是被烟火气萦绕布满的温暖夜晚,屋里却安静的叫人感到沉重。 “那个……饭做好了,我就不多逗留了。”任准穿好外套,忘了眼紧闭的卧室门,“都是女生,会比较好。” 赵只今把任准送到了电梯口,为总使唤他做饭的事情多少感觉愧疚。 “那个……辛苦你了啊。” “你……”任准想着今日发生的种种,很想让赵只今别再如此莽撞了,但话到嘴边,对上她那亮澄澄的眼神,他又觉得这话说出来太过教条冰冷。 “你有时候要懂得保护自己。”最终,他换了个温和的说法。 赵只今嗯了声,点了点头后又郑重其事道:“我在考虑要不要去学个跆拳道。” 任准:“……” * 回到家中,赵只今又去卧室看了眼祝清,她想叫她起来多少吃点东西,祝清则又把自己往被子里深埋了些。 “给我剩碗粥就行。”她实在是没有胃口,却又不知怎么拒绝赵只今她们的好心。 赵只今只能是依言走出了卧室,在离开前,她想了下,为祝清开了落地灯。 而不说祝清,赵只今其实也是没有胃口,她和来雪对坐在餐桌的两边,面前的饭半天只下去三分之一。 “到底是怎么回事?”来雪压低了声音问。 赵只今发来的信息说的实在笼统,只说祝清的老公家暴她,还找来了北京。 但其实,赵只今也还不知道事情的全貌,只能是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和黎志水那可恶的嘴脸回述了一遍。 来雪听后,也是愤怒不已。 “他妈的。” “是不是,真是太操蛋了。” 两个平时能说会道不屑于通俗骂人法的人在此刻只想采取最朴素的词汇。 “清姐会来北京,应该也是为了逃开那个渣男吧。”来雪猜想,而后又问了个关键的问题,“那接下来该怎么办?” 接下来该怎么办? 祝清听着卧室外刻意压低的两个声音,也在想自己的出路。 再次逃跑吗?可是凭什么?她切身的感受到了自由,发现了自己的价值,明白她的一生可以不倚仗另一个人同时更可以拒绝被他人吸血,她想继续这样的生活,自由的穿衣,自由的,自由的畅想。不用被另一个人以‘女人就是要伺候男人’‘你长这样不就是在勾引人吗’‘你离开我只会活得更卑微’‘你不也爽了吗’诸如此类的腌臜理论绑架。 她想活。 清白明亮的活下去。 * 祝清想着白天发生的种种,又忍不住微微战栗起来,同时她又不由地反复去回想赵只今最后将垃圾丢掷在黎志水身上的画面。 太爽快了。 她也想如此爽快的,甚至于手起刀落的报复他那么一次。 接下来的两天,祝清都是闭不出户。 赵只今和来雪想轮流陪在她左右,却被坚持拒绝,而为了不给祝清增添负担,她们只能是照常外出然后尽量早归。 而每个晚上赵只今将门打开,推门进客厅时,心里都会隐隐有不安,她很害怕,屋内再寻不见祝清的身影,怕她不辞而别,又逃往另一座城市。 “我真的,每每想起那天的情景,都想把那男的也绑起来,扒光了扔到斑马线上。”赵只今愤愤而感慨。 来雪则说:“那也是注意别影响市容,找个臭水沟!” 赵只今、来雪都是很年轻的一代,在家暴零容忍的宣传语下长大,也在无数虽然有法律保护但是仍没办法逃脱家暴命运的新闻里长大。这当然很割裂,背后是很具象化也很复杂的个体命运,她们不苛责不够勇敢不能站出来反抗的女性,但她们都希望,祝清可以是勇敢的那个,希望她既然有勇气出逃,也能够坚持的对抗到底。 只是,两人又都知道,这件事的最终决策权在祝清本人。 * 这一天晚上,赵只今跟来雪前后脚回到家中,出乎她们意料的是,这一日,祝清没再把自己关在卧室中,她甚至还很有兴致地做了赵只今跟来雪的家乡菜。 “这是蘸水面,这是肉燕,都是依着视频现学现做的,你们尝尝。” 摆在桌上的食物卖相相当不错,赵只今、来雪立马在餐桌前坐定开始品尝,然后纷纷竖起大拇指。 “这也太好吃了!” “完全不输外面餐馆啊。” 她们看出来祝清在强打起精神,努力地恢复好状态,所以都不想做扫兴的人,刻意地没说任何你辛苦了之类的话,而是极力夸赞食物真美味。 祝清也果然表现得放松不少,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气氛一时向好,但毕竟大家心里都藏着事,等到赵只今、来雪吃到肚儿圆时,三个人都是想开口说些什么。 “我……”最后是祝清先开了口,但其实她的心绪还很纷杂,也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赵只今则想大家都回避对解决问题并无益处,心一横,说:“清姐,你能不离开北京吗?” 顿了顿,又补充,“也别放弃追究那个男人的责任,不然他只会无休止的纠缠你。” 来雪也道:“我知道你肯定有你的难处,但是……总该让他付出些代价,你也才能没有顾虑的开始你的生活。” 祝清仍旧是欲言又止不知说何是好的模样,赵只今、来雪以为是他们太激进了些,正想让她回房休息,改日再聊,祝清却是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自嘲地说:“你们知道吗?他们都说……那就是我要付出的代价。” “什么意思?”赵只今、来雪都是有些不明所以。 什么代价? 享受了优渥生活的代价,能够帮衬着家里越级的代价,以及不能生育的代价。 “但其实……虽然不缺钱花,但家里的大小事务也都是我在料理,我不觉得会比上班轻松。帮衬家里这点,哎,我好像不能辩解什么,我爸爸确实有了不错的房车,还招了个所谓的上门女婿。生育,我们七零后无法生育是个很大的缺陷,但我也不是真的不能生,是黎志水他不让我生,他已经有了两个孩子,早就完成了传宗接代的那点追求,所以他希望我不要有孩子,这样看起来……才会一直像个少女。当然,谁会想要和那样的人生孩子呢?我只觉得恶心。” 这是很难的自诉,因为之前的许多次鄙夷回馈。 “他们都说我身在福中不知福,说结婚那么多年,老公还能跟你有性生活,还不去外头找,已经是楷模了。还说男人压力大,都会有点特殊癖好,忍忍就好了。只有一次,我收获过善意。那次我……那里撕裂的很厉害,只能去看医生,那是位很年轻的女医生,在给我检查完后,问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没办法回答,她又说哪怕是夫妻之间,这种情况也是不应该的,女性是很脆弱的,性可以讲求情趣,但是那种为了满足一方征服欲,刻意地要看另一个人痛苦受折磨,是心理变态。她还说,有病的是黎志水,让他赶紧有病去治病。” 说到此,像是终于在阴暗回忆浪潮中找到了稍微可以依靠的浮木般,祝清露出释然的一笑,还对赵只今说:“说起来,你跟那位年轻女医生爱好打抱不平的模样,都是有点像呢。” 赵只今、来雪则是笑不出来。 两人沉默地组织了半天语言,只能是对着祝清摇头表示,“不是,那绝对不是你该付出的代价。” “完美受害者也是一种加害言论,胆怯和退缩就是会常伴人的一生。” “年轻时做了错的选择让人生步入崎岖也不该被责备。” 说到最后,赵只今和来雪又都是没绷住,开始骂人。 “狗男人。” “猪狗不如。” “王八蛋!” “牲口毛驴子。” …… 祝清没忍住,被都笑,笑过之后,她又忽然正了正声色,无比认真也无比坚定的说:“我要跟黎志水离婚,我要告他。” * 这于祝清是个艰难却也唯一的选择。 最初在北京收留她的老乡,今天给她打来电话,带着些许质问,问她怎么还没有回家,然后是很浮于表面的抱歉,说她把她的联系方式给了黎志水。 “我是不想给的,但是那面问了我爸,我是真不好拒绝,要我说,你们好好聊聊啊,夫妻一场,即使分开,也要先把话说开不是?” 可黎志水却没有想好好把话说开,他打来电话,带着威胁,说那些视频他都一直保存着,如果她不肯跟她回去,他就会把那些视频发给他们熟知的人。 “你无缘无故的消失,让我遭受了不少非议,我总要为自己正名吧?” 那些视频黎志水少有出镜,虽然有声音但可以进行技术处理,发出去,大家大概都会认为是祝清出轨和私奔。 这看起来是自损八百伤敌一千的方法,可祝清已深刻洞见男女之不平等。 绿帽子和荡妇羞辱都不是什么好的说法,可前者于男人而言是可以拉同情分的,后者于女人则是一口井、一条河、一瓶毒药、一个绳索…… 除这之外,黎志水还威胁祝清,会把她的姐夫赶出工厂管理层,同时,他一早就留有后手,买给祝连山的房和车都表明了不是无条件赠与。 祝清知道,黎志水还把他当做是从前的自己,可她绝对不会再做回从前那个她了,装扮漂亮地胆战心惊地过每一天,被反复洗脑说,她不配也没有尊严和自由。 120 时代如何轮转变化,有时候一些正义和真相却非得要靠一些破裂去获得 祝清去报案了,但爽剧却没有就此上演。 家庭暴力本就定性困难,性暴力更是其中不常为人所关注且被反复开脱的一块,有过成功结果的是少数且特殊的,流传较广的一个案例是夫妻二人已提交了离婚申请,而丈夫则在冷静期强迫妻子发生了性关系。 这就是事实,非得等到拿了离婚的号码牌才能得到些许保护和同情,否则暴力会继续无所顾忌的继续,旁人也只会指责受到暴力的人不够勇敢活该如此。更甚有一方还可随时撤回离婚申请,给自己的暴力继续找庇护所。 虽然祝清那日被捆绑有认证甚至于警察也到了现场,可要判定黎志水家暴却仍需繁琐的流程要走,那些证据更是难以收集。基于这些,警察传唤了黎志水,也只能是口头教育。而出了警察局,黎志水目光阴沉地看着祝清,像是要把她看穿般。 祝清没去躲,回应着他的目光,并说:“这只是个开始。” “哦?” “我会诉讼离婚。” 黎志水摇摇头,“你以为到了法官面前就会有所不同?” “你以为不会有不同,但也要试过才知道。” 祝清沉着且坚定的说,黎志水有一瞬的迟疑,以为眼前的祝清已是大不相同,可他又很自大,觉得闹到警察局已经是她所能拥有的最大能量了。 不屑很快又铺满他的眼底,他摇了摇头,装作可惜仁慈的模样,“后面闹得难堪你不要说我没给过你机会。” 祝清也笑,很是从容,“我很期待。” 她确实很期待,等着看黎志水如何的作茧自缚。 激怒黎志水,逼着他用腌臜的手法对付自己,这是祝清的计划,她本人很有自信,但来雪和赵只今却多少有些不确定,她们都问:“黎志水真的会给你发那些视频吗?” 又都觉得或许不用做到那么壮烈,“你真的要把自己公布出去吗?” * 祝清则不想给自己和黎志水任何出路,她找到了巨朝星,向他完整诉说了自己的经历,并希望等到黎志水发那些视频威胁自己时,巨朝星可以借由那些物料把这件事报道出去。 她对巨朝星说:“你是我所认识的影响力最大的人了,我不仅希望能成功和黎志水离婚,还希望他身败名裂,同时……” 祝清又有些羞涩的把额前的碎发往后拢了拢,“我也希望和我有类似经历的人能获得些勇气。” 巨朝星非常能够理解祝清,毕竟他会成为今天的他,也是想要去和一个声望都远高于他的人抗衡。巨朝星找不到理由不去帮祝清,只是他会觉得可惜 ,时代如何轮转变化,有时候一些正义和真相却非得要靠一些破裂去获得。 幸运的是,黎志水是个十足自大也十足卑劣的小人,很快,他便依照祝清的预料,向她进行了荡妇羞辱。 一些小视频开始在祝清的亲人间小范围的传播,视频里,祝清穿着暴露,拘禁地站在沙发或者床边,但这样的拘禁一般被人认为是勾引、欲拒还迎。 祝清没有忍心错过这样的热闹,她装回了从前的手机卡,登录回从前的微信,开始接收来自父母家人的责备和规劝。 特别是祝连山,他连发了好多条60s的语音来,每一句都带着侮辱,都是旁人不能够相信的,父亲能对女儿说出来的话。 “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下贱玩意儿。” “那么好的女婿你不珍惜,非要被万人骑吗?” “家门不幸啊家门不幸啊。” “趁事情还没有闹大之前你赶紧回来跟那个小黎赔礼道歉,小黎说了他可以不计前嫌。” …… 而祝清就那么神色冷静地听完了每一条语音,然后拨通了祝连山的电话。 祝连山大概是一直在等着祝清给回应,几乎是秒接。 “喂,你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还知道……” 祝连山开口就是辱骂,祝清也不遑多让,打断他,回,“你个老不死的东西。” 这是祝清第一次如此回击祝连山,祝连山愣过后,气愤到结巴,“你……你……你怎么跟你老子说话的。” 祝清:“还要我再骂你一次?” “反了你了,你现在人在哪里?” “就在北京,你来找我吗?刚好你还没看过升国旗,我带着您去看看,然后顺道就可以拐去景山公园,那有一棵老树,崇祯皇帝就吊死在那里,你也可以把自己吊那儿。” “什……什么?”祝清太没章法,祝连山也失了对策,他甚至怀疑对面说话那人根本不是他的女儿。 祝清则乘胜追击,“我一早就给你说过黎志水是个变态,你以为那些视频是谁拍的?你为什么非要揣着明白当糊涂?他原谅我?呵……你们我谁也不会原谅,等着瞧吧。” 掷地有声的一番陈词后,祝清又很利落地挂断了电话,将手机调了静音甩在一旁,不给祝连山反扑的机会。 * 但其实祝清紧张坏了,挂断电话后,她深呼吸了好几次才调试过来,接着她对着赵只今、来雪很是腼腆的一笑,问:“我表现的还可以吗?” 方才那些骂人损人的话,都是赵只今和来雪手把手教的,并且她们还一起做了好多次演练,力求能够隔空气死那个老不死的。 赵只今、来雪则非常配合,露出叹为观止的表情,并拼命鼓掌。 祝清这下终于能够舒展笑容,同时感叹,“骂人也太爽了吧。” 又不多时,黎志水一对一的威胁也接踵而至,他发了两个祝清受辱的视频过来。 第一则视频,祝清穿着清凉地站在浴室里,一面用冷水淋湿自己,一面说着自己就是下贱爱勾引男人这样莫须有的污名。 第二则视频,祝清则是全裸,但因为怀里怀抱着吉他,所以遮住了敏感部位。 这两则视频都是当时黎志水精心设计的,起因只因为那年他们全家去海南旅游时,祝清穿了件稍微有设计感的泳衣并还借了旁边表演乐队的吉他即兴弹奏了一曲。 黎志水回家后,气愤极了,用这种方式狠狠教训了祝清,也打压了她爱漂亮和喜爱音乐的心。 再去看这两个视频,祝清仍会止不住的战栗,可她没再责怪自己的怯弱了,也不惧怕这些视频外流,她也沦为人们口中的下贱胚子。她甚至想,贱人不见得自有天收,还是得靠个人。 * 赵只今负责给视频打了码,她本科就是学新闻的,加之近来一直在经营公众号,所以剪辑技术很是不错,但在处理这些视频时,她却是频频出错,并还不由自主地哭了两鼻子。 经过处理的视频接下来又转去了巨朝星那里,会和他打磨了多遍的稿子一齐发出。 而在稿子预计发出的那一日,祝清关掉了通讯设备,去到了何云书那里,她要为她念《计算群星》的最后一章节。 祝清比平时看起来都要平静,她坐在何云书的床头,缓声念:“第三十九章,两名男宇航员和一名女宇航员准备登月……今夜,我将进入太空……我知道我们已经潜入了她的影子里,然后,魔法填满了整个天空。星星出来了。数以百万计的星辰,星光灿烂,清晰可见……这些都不是我记忆中陨石坠落前的星星。这些星星的星光清澈而稳定,没有大气层让它们闪烁……你还记得第一次重新见到星星时的情景吗?我正坐在太空舱里,飞向月球。” 然后,在结尾处,她看见一行娟秀的字,她猜想或许是何云书又或是何云芝写下的,上面说:【女性的胜利从来不是爽剧,那是充满苦痛的斗争史,但幸而,我们一直相信星光,我们会清澈而稳定。】 “清澈而稳定……”祝清喃喃自语着,积压了多时的眼泪终于在此刻倾斜而出,她哭到浑身发抖不能自已,但她知道,此刻的她比任何时候都要坚定坚强。 * 巨朝星这次没选择定时功能,而是掐着时间在上午的十一点二十五分发出了那篇名为:【性暴力:难以启齿的谋杀与提前被认定有罪的受害人】的文章。 十一月二十五日,正是世界反家暴日。 这之后,他也不再像往常,会适时地去跟进评论反馈,而是席地坐在茶几旁,静待回忆浪潮席卷来并将他包围。 “唉。”巨朝星幽幽叹气,说不清是为祝清还是自己。 不过,想象中的沉重还未来得及抵达,茶几上,忘了关闭消息提醒的手机却先躁动的响了起来。 巨朝星恹恹地望过去,本想直接按掉,却在看到来雪二字时立马变换了状态。 几乎是半秒间,巨朝星便抓起了手机,但他却硬是熬了三个数,才接通语音,并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说:“喂。” 那面来雪却是没有跟他有任何地铺垫,直接问:“你人呢?” “在……家啊。” 巨朝星本想拿乔,可来雪气场太强,他不由自主地被牵着走。 “有空?” “有。” “那过来我家一趟。” “啊?” 巨朝星忍不住地悸动,以为一些浪漫故事就要上演,来雪却又道:“炸了。” 巨朝星反映了一下,以为来雪是在说他刚发送出去的那篇文章炸了,止不住地骄傲与自满,“我出手,当然炸了。” “……” 那面就此沉默了下来,巨朝星以为是信号不好,又喂了一声,来雪内心深叹一口气,只能埋怨自己过于言简意赅。 “我说的是,我这里厨房炸了,你来帮帮忙。” “……” 沉默就此轮转,来到了巨朝星那里。 * 同一时刻,沉默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的还有任准,他今日难得休息,本想睡个饱觉后去打球,却也是被赵只今的一个电话打乱了计划。 不过赵只今比来雪的表达要清晰多了,并还带着许多情绪,她着急却难掩兴奋的冲任准喊:“喂,我这边厨房炸了!你能过来救下场吗!” 那感觉不像是厨房炸了,更像是中了彩票,任准无可奈何,只得是稍作收拾后就推门出发了,而无独有偶,刚到电梯口,他便碰见了巨朝星。 巨朝星见着任准,仍然是过度热情,“任医生。” 而任准也照旧是回避巨朝星超载了的能量磁场,他往后退了半步,点头便当做是打过招呼了。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电梯,又一前一后出了楼梯间、小区,然后过了同一个红绿灯,走过同一条马路,最后一起驻足在同一个小区门前。 “你?”任准先察觉出不对。 巨朝星则先一步猜到些什么,问:“你也是去赵只今那儿?” 任准心中顿时涌出些许怪异的晦涩情绪,心情也低落了几分,“赵只今跟你说厨房炸了?” 巨朝星多人精,立马读出了任准的别扭,而他也咽下了想要解释的话,“对啊。”他说着,还刻意地扬了扬下巴。 120-130 121 这当然不是胜利,可却不影响已经到来的荣光 这当然不是胜利,可却不影响已经到来的荣光。 而为了鼓励和安慰祝清,赵只今、来雪按着网上搜索的江浙沪名菜,买了相应的食材,准备在厨房大显身手,但显然,她们对自己的认知不够清晰,赵只今从来只会煮面煮粥,来雪则是少油少盐清炒一切。 她们雄心勃勃地码下了西湖醋鱼、东坡肉、油爆虾、腌笃鲜的重量级菜单,但砂锅却在烹制东坡肉的过程中炸了。 赵只今当时正在制作油焖大虾,她热锅炒香了葱姜蒜,一面笑着说做饭也不很难嘛一面又下入了大虾,而锅子则在下一秒噼里啪啦的响了起来,并同时蹦出好些热油,热油四溅,落在赵只今的胳膊甚至于脸上,她吃痛还未来得及反应,旁边咕嘟咕嘟的砂锅似不甘寂寞一般,发出清脆的两声,直接裂开,里面的浓汤和赤色的肉瞬时滚得满灶台都是,而赵只今有些被吓到,直接甩了铲子又碰翻了锅子,让灶台更加狼狈。 “你没给虾沥干水啊?” “什么?” 来雪带着质问,赵只今则表现懵懂。 最终,来雪叹了口气,赶紧上前关了煤气,又让赵只今去用冷水冲冲胳膊。再接着,两人重新回到厨房,看着一片狼藉的灶台,都是深深深深叹了口气。 “要不出去吃?”来雪提议。 赵只今思忖了下,提出了另一个方案,“要不摇人吧?” * 任准和巨朝星没再有多的交流,巨朝星因为是第一次去来雪家,所以刻意慢了半步跟在任准身后,他打定主意要让任准吃醋,走太快只会露了马脚。 赵只今听见门铃响起,几乎是一秒到达门前,而拉开门,她不由地有些惊喜,“你们怎么一起来的呀?” “谁说不是呢。”巨朝星笑说。 任准则说:“没有一起。” 那语气认真又冷漠,赵只今听了不由一愣,她正想问任准是太累了又或是心情不好,却被巨朝星一把拉过询问:“给我说说,你们是怎么把厨房炸了的!” 赵只今于是很是绘声绘色地将方才发生的一切描述给了巨朝星听了,末了她还问:“我们又叫了新的食材,还买了个新的砂锅,但是……” 说到此,她特意地往任准方向看了看,哈哈哈尴尬地笑了三声后,继续,“可能需要你们帮手。” “那没问题!”巨朝星非常的积极主动,并还不由分说地把赵只今推进了厨房,说先打扫起来。 厨房里,来雪已经在做清洁的收尾了,却不影响巨朝星接过,他从来雪手里拿过了抹布,还催来雪先去客厅休息。 “没事,这里交给我跟赵只今就行。” * 赵只今的注意力则记挂在客厅任准那里,她几次想溜回客厅,问问任准为何一脸的颓丧,但巨朝星却似张狗皮膏药甩也甩不开,捉着她打扫完卫生,又缠着她把菜谱发他研究。 等到门铃再度响起,新送的食材到,赵只今以为终于找到机会能去客厅和任准说说话,不想还没等她找到气口,巨朝星便将食材和她同时拎回了厨房。 “那个……我和赵只今先整理食材,等差不多了再叫你们哦!” 赵只今:“……”忍无可忍之下,她忍不住问:“你干嘛老黏在我跟前啊?” “哈?有吗?我就是觉得我们没那么擅长做菜,所以就先帮忙备备菜嘛。”巨朝星如是解释,想,妹,可有你感谢我的时候。 赵只今无语,“那你干嘛不找来雪?她也不擅长做菜。” “她刚不是在打扫厨房吗?” “……” 巨朝星开始挑虾线,还问赵只今,“你们废掉的虾在哪里?没扔吧,等等我带回家喂猫,也不算浪费。” 赵只今恹恹指了指不远处地上的袋子,“在那儿。” 巨朝星又递给赵只今根牙签,“你也来,这样效率高。” 赵只今不想挑虾线,只想去找任准聊天,但她也没有办法直接对巨朝星这么讲,只能是机械性地进行着手里的动作,想着快些做完这些活。 但偏偏巨朝星却是很没眼力见儿,看赵只今手法潦草,要去指点她,“你这样不行,你这样……” 他用胳膊肘碰了碰赵只今,示意她看他的操作。 赵只今则终于没了耐性,炸了毛,问巨朝星,“你今天到底是作什么妖啊,干嘛一直跟着我,又让我打扫又教我挑虾线,你怎么不找来雪啊,她叫你来的啊!” 巨朝星:“……”妹,这下该怎么帮你呢? * 客厅里,任准和来雪都是I人,各自守着一方,安静互不搭理却也不太觉得尴尬。 而处理完手头的工作信息后,来雪自觉还是得有些主人的态度,于是走过去,准备问任准要喝点什么吗,也可以一起去厨房看看。 但还未等她来得及开口,来雪便先听到厨房里赵只今对巨朝星的诘问。 “额……”来雪一时不知作何回应。 但她看见任准嘴角微微扬起,并立刻跨步走进了厨房,再然后,巨朝星被他换了出来,带着得意却也欠揍的笑。 “得给他们一些助力。”巨朝星压低了声音,走到来雪身旁说。 来雪给了他一个白眼,“无聊。” 话喊出去的当下赵只今就后悔了,她想她也太没礼貌了些,不想巨朝星非常地不以为意,而下一秒,任准走了进来,赵只今的后悔又增添了几分。 “哎。”她低头微微叹了口气。 任准则很自然地站到了她身旁,接力巨朝星开始挑虾线。 他并未主动开口说话,赵只今有些心虚,解释,“我们想给清姐做桌家乡菜,但是确实厨艺有限。” “嗯,挺好的。” “啊?”赵只今摸不着头脑,“什么挺好的?” “不会做饭挺好的。”任准这么说,顿了下,又补充,“不会做饭就不用总给别人当帮手,比如我。” “……” *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赵只今很想快些把这些虾子处理完,但奈何手里的这一只确实格外活泼,不停地从手中跃出,再一次后,她选择用手先去覆住虾子,却不想手落下,按下的却是任准的手。 赵只今心底突然涌起一阵悸动,嗓子也突然发紧,她既忘记了将手拿开,也没能讲出些什么话来,最后还是任准先开了口,“我来弄吧。” 声音淡淡的,还带着些许冷意,赵只今收回了手,也没了扭捏,直接问:“你今天心情不好啊?” “啊?没有啊。”任准没法说实话,刚才是心情不好,但现在已经无恙了。 赵只今则不信,继续追问了一句。 虽然虾子下锅后难免乱做一团,可任准还是将挑完虾线的虾子整齐地摆放成环形的圈,像是有强迫症一般。 “真没有。”他眼睛盯着盘子里的虾子,又稍微调整了下摆盘,然后才去看赵只今,“我一直记得你跟我说的宇宙法则。” “啊?”赵只今已然不记得这件事情。 任准拎起最后一只虾子,说:“嗯,不要内耗,不要内耗,不要内耗嘛。” 祝清是踩着傍晚刚落下的轻薄月色到家的,冬天,天黑的早,寒意更深。 祝清进门忍不住地搓了搓手,想快些暖和起来,而赵只今和来雪则突然捧着个蛋糕跳了出来,并还喊了一声,“Surpires!” 祝清有些发怔,等进了屋后,看着一桌子的家乡菜,是真的感觉惊喜。 “这是……你们做的?” “那哪能啊,都是任准跟巨朝星的杰作。” 赵只今很实诚,并且也十分惊讶今天这桌饭竟然成了任准跟巨朝星的厨艺大比拼,任准很会做饭这是他一早知道的,但她没想到最先开始拉着她备菜说并不擅长厨艺的巨朝星那颠勺的手法堪称一绝。 “总之……哈哈,我偷偷尝过了,很好吃,清姐你多吃点啊。” 祝清知道他们是在安慰自己,今天的文章发出去,一定不会只收回赞扬和同情,而她也没有刻意地去追踪,一是确实是有些害怕,二则是认为不管大家怎么说她都会摸黑走到底。 * 不仅是祝清,作者本人巨朝星还有赵只今他们也是,都选择了先待在由自己和对方一起搭建的‘朋友茧房’里,先做快乐的小傻瓜。 倘若明天真是末日,那么起码今天日暖风和。 祝清今天一天都是没怎么好好吃饭,她先盛了一碗腌笃鲜,尝过后胃口大开,很认真的大快朵颐起来。 其他人被带动着,也是筷子不停,并还开了好几瓶酒,一起喝了起来。 推杯换盏间,祝清双颊通红,眼底也是微微泛红,她有些醉了,也有了些勇气,她问大家,“你们愿意听我唱首歌吗?” 大家自然是热烈响应,可祝清张了口,却是犹疑,“唱什么好呢?” 本人拿不定主意,旁人也没有妄自点歌,不过好在只顿了几秒,祝清便清唱了起来,“绝不轮回,不轮回,这生,余业永在,再不轮回,无常中徘徊,来生无尽人世内,永不轮回,不轮回,叫诸神亦意外,雪中寻梅无常中徘徊,来生求别人替代,没有恨爱要赊,没缘分暂借……” 那曲调凄婉,配上祝清略带沙哑的声音,有种说不出的沧桑感。 这是首粤语歌,赵只今只能听懂个别的词语,她只感觉祝清像是在告别,带着一种无力的决绝。 而祝清心底确实是在告别,告别她的前半生,也提前跟她这不知会走到哪一天又如何收场的人生提前说再见。 这一辈子好辛苦啊。 下一世,绝不轮回,不轮回。 * 夜里,又纷纷扬扬地下起了小雪,到了饭局结束时,大家或多或少的都带着些微醺,而巨朝星喝的最多,也醉的最厉害,他提议去放烟花,可北京哪里允许放炮放烟花。 来雪递了一瓶酒给巨朝星,说:“要不你再喝一瓶?彻底醉了,就什么都能做了,能放烟花,还能发火箭。” 巨朝星没去接酒,但却突然弯下腰将脸凑到来雪跟前。 来雪被吓了大跳,往后退了半步,“你干嘛?” 巨朝星则又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的道:“我家里有烟花,你跟我去,我给你整一个火树银花。” “神经。”来雪不习惯和人如此贴近,把巨朝星往后推。 可巨朝星是真的喝醉了,来雪不仅没能撼动他半分,他还踉跄着扑向了她。 来雪下意识的接住他,巨朝星则是得寸进尺,把下巴抵在了来雪的肩膀上,一副很舒适的模样。 “你这样我会把烟花棒塞你鼻孔里。”来雪没动,但是冷声说。 巨朝星则唤她,“大刀。” “对,你要我砍你一刀吗?” “他死了。” 巨朝星突然说,来雪愣了下,很快便反应过来巨朝星说的是谁。 “他……” “嗯,我没有打败他,老天没给我那个机会。” 122 人老了,不代表做的恶事也能衰败 巨朝星以为他差一点就能用自己的方式完成对继父的复仇。 为了能让大家相信他说的话也看见他的发声,他在大学时选择了新闻专业,毕业后进入了一家还算有名的媒体做了一年记者,再后面,他出来,开始经营自己的公号,在全国各地游走,去深入的挖掘和报道一些社会性、民生性很强的事件。 等终于等到有了一定流量时,巨朝星翻出了尘封了好几年的资料,由他偷偷录下的被继父虐待的视频,也有他被打后自己对着镜头的自述。 不过还未等他发出,那一年十一,母亲突然检查出来得了甲状腺癌,需要动手术,他也放下了手头的工作赶回去陪伴。 自从上大学后,他算是摆脱了继父的虐待,两人见面,不知情的人,只觉得是正常继父继子之间该有的生疏,都看不见两人眼神之下的暗涌。 继父常是阴狞的看着他,而巨朝星这些年的回望,则一次比一次坚韧,再无回避。 那是继父开车带着巨朝星回家去给母亲整理些新的东西带去医院的路上,继父冷不丁地说:“我知道你想做些什么。” 巨朝星没吭气。 继父继续,“你没有良心,养不熟,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要不你以为你为什么会有今天的成就?” 巨朝星自然不会接受这种说辞,他冷笑了一声,说:“对我来说,只有伤害是真实的。” 继父又问:“那你就忍心伤害你的母亲?” 巨朝星沉默了下,想着曾发出的被刻意忽略的求救信号,心狠了很,说:“你们是一伙的,我会履行照顾我妈的义务,但不代表我会原谅他。” 这算是两人之间的正式开战,巨朝星侧目,看了眼继父头上这两年冒出的白发,他老了些,可…… “人老了,不代表做的恶事也能衰败。” 他又补充,却不知道是戳中了继父的什么执念,恰巧旁边又有一辆车别了他们的车一下,然后急速开走,总之,继父似疯了般地用拳头砸向方向盘,开始怒吼,“都逼我,都他妈的逼我!” 再接着,继父开始猛踩油门,发动机的轰鸣声中,巨朝星的身子不由向前俯冲了下,他下意识的牢牢抓紧了安全带,并质问继父,“你疯了。” 继父则目不转睛地目视前方,他要拼命赶上前方的那辆车。 “你记住,都是你们逼我的!” 他又说,而话音将将落下,一辆卡车则从对向疾驰而来。 再接着,砰砰两声,天旋地转下,巨朝星感觉就要朝着天际飞去,他失重感极强,想努力的抓住些什么,却是眼前一黑,没了意识。 再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他忍着剧烈的头痛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白色的墙壁,然后是一个满目苍凉和哀怨的女人。 “妈……”他舔了舔干涩的唇。 却听见那女人无情地道:“你逼死了他。” 你逼死了他,这句话似一把匕首扎进了巨朝星的心脏,没有给他任何回旋的余地,他的心瞬时死掉。 接着,在母亲潸然泪下又凄凄切切的哭诉中,巨朝星了解到,继父幼时遭受过严重的家暴,辱骂、体罚、不给饭吃……而在她的体感里,继父只是严肃了些,他是在为他好。 “他没勇气有小孩,但他在努力地去履行你父亲不愿意履行的责任,他只是对你稍微严厉了些……我……他本来已经要走出来了,你这几年过得不也挺好吗?” 巨朝星的目光冷了下来,心也是坠入无尽黑洞。 啊,就这样吧,原来这的有不爱孩子的父母,而他所想获得的相信,从来都是可笑至极。 * 来雪想要去看看巨朝星,但他的下巴就抵在他的肩膀,推也推不开。 同时她又倏忽想起前两年巨朝星失踪了好一阵,回来时只轻描淡写的说他出了场车祸,但已经完全修养好了,同时有关继父的事情也到了解决,但任来雪再怎么细问,那面都不肯多说了,再问便说等有一天来雪也解开了跟母亲的心结对阿嬷的遗憾,他们就见面,也详细说说一些经历。 那场车祸…… 来雪突然有了些联想,心脏不由地一揪。 “巨朝星。” 她轻声唤他,而厨房的推拉门却突然被拉了开来,是收拾完锅碗瓢盆的赵只今和任准。 “哇哦。”赵只今忍不住打趣,她已经渐渐察觉了巨朝星对来雪的不言而喻了。 不过,她刚想玩笑两句,却看见来雪给她使了眼色,而她也渐渐察觉出巨朝星的不对来。 “他喝醉了吗?” “嗯。” 来雪点了点头,又招手去唤任准,“帮帮忙吧。” 于是还比较清醒的三人收拾了下,又跟祝清打过招呼后,便架着巨朝星准备将他送回家了。 不过那短短的路程却是波折不断,中途巨朝星两次挣脱出来,躺在地上呈大字,变身雨刷器,要把身下的积雪扫干净。 赵只今以为来雪会说不管他之类的狠话,但每一次来雪都是很镇定地将巨朝星给拽了起来,重新归位。 如此反复了两次后,第三次巨朝星终于没再往地上躺了,但却突然捏起个雪球投掷在了来雪身上,并还笑的灿烂,“烟花!” 这下,赵只今看见,来雪咬牙切齿地,“给你脸了。”然后也迅速揉了个雪球给了巨朝星一个回击。 巨朝星也不恼,反而露出更灿烂的笑容,两人随即拉开了雪球大战,赵只今乐得看热闹,却不想城门之火淹及鱼池,一个雪球剑走偏锋地向她咋来,她躲闪不及,正准备挨招,一旁的任准一个抬手便将雪球反拨了过去,并站在了她的前面。 雪球随即落在地上,但却还有些许雪花溅出,落在赵只今的脸上,冰冰凉凉地然后又迅速融化。 赵只今下意识的摸了摸脸颊,雪花的凉意不见丝毫,相反她脸颊热的像是暖宝宝。 “我没那么弱鸡。”赵只今低声说,但心跳已是乱了节拍,于是下一秒她只能在心底又道:好吧,我弱爆了。 * 雪仗插曲过后,三人总算是将巨朝星扛到了家门口。 不过看着那紧闭的防盗门和已然很不清醒的巨朝星,赵只今和任准都是有些犯难。 “你知道门锁密码吗?” “你说呢?” “你们不是邻居吗?” “我们不熟。” …… 然后,下一秒,来雪直接抬起了巨朝星的手,然后掰出大拇指放在感应区上。 滴答一声,门开了。 赵只今和任准都默契地看向别处,不想承认自己智商不如人。 来雪又说:“把人抬进去吧。” 几人进屋,屋里的猫立马出来迎接,然后围着巨朝星不停打转,任准将巨朝星放在了卧室床上,问赵只今和来雪,“我们走吧?” 来雪却道:“你们先走吧,我留下待会儿。” 赵只今的眼睛立马变成铜铃,“你要干嘛?准备打他一顿吗?”方才的雪仗来雪明显站下风。 来雪没有隐瞒,说:“我留下给他熬点粥,方便他明天醒来喝,再就是再观察看看他,有人喝醉了吐不好会把自己给呛死。” 任准:“……” 赵只今想了下,还是觉得来雪可能会对巨朝星下手,但来雪从来都是太有主意,所以走之前,她又嘱咐,“下手轻点。” 来雪留下,是觉得漫漫需要她,有些事情哪怕还未说出口,但她已经能感受到一些痛了。 “漫漫,巨朝星。”来雪透过卧室没关紧的门缝又看了眼巨朝星,然后便摸去厨房着手煮粥了。 * 出了巨朝星的家门,赵只今很自然的跟任准道别。 但任准思索了一会儿后,却跟着她一齐走到了电梯口,“太晚了,我送你回去吧。” “哦……好啊。”只余他们两人时,赵只今发现自己已是心虚的不能再心虚了,她很怕自己的星星眼会锁死在任准的身上,被他察觉到她的喜欢,但转念又觉得,这有什么好怕的,喜欢一个人又不是什么羞耻的事情。 赵只今实在沉默,还接连叹了两口气,任准好奇,问她,“怎么叹气?” “啊……”赵只今被从自己乱七八糟的遐想中揪了出来,愣神后,摇头,“没什么?” 但很快她心里又接上方才的乱想,喜欢一个人不羞耻,可是喜欢的人不喜欢自己却是绝对值得好好难过一场的,她害怕…… 赵只今没有自信,虽然觉得任准对自己是有些特别的,可又觉得那不一定就是喜欢。 “哎。” 又一声叹气后,赵只今的衣帽突然被任准给拽住了。 “你干嘛?” “你要撞电线杆上了。” “啊!”赵只今往前一瞧,可不是,只能用哈哈两声掩过尴尬。 “你到底怎么了?”任准再次问,他感觉赵只今着实有点怪。 “可能喝多了,心脏有点……” 赵只今胡扯道,下一秒,却被任准扯去了一只胳膊,接着,他冰凉的手指覆在了她的手腕上。 “你……” 赵只今开口便没了声音,哪怕不摸脉搏,她也知道自己现在的心跳有多么夸张。 任准数着脉,微微地蹙了眉,“是有点快,你做几个深呼吸。” “不用了吧。”赵只今推脱,心中抓狂地想这位大哥你只要快点把我手放下就什么都好了。 可任准已经开始给她数节奏了,“来,一二三。” 赵只今无可奈何,只得是跟着他的节拍开始调整呼吸,可她的注意力根本不能集中,忍不住去看任准,看他垂下的睫毛微微颤动,也进一步扫动着她内心的悸动。 “再来一个……” 两个深呼吸后,任准又要数数,对面的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袖口,带着些执拗问:“任准,你喜欢我吗?” 任准似被什么东西集中一般,大脑有一瞬的短路。 “你……” “我……” 接着,两人又同时开口,话赶话撞在了一起。 赵只今心里的小人已经在捶胸顿足了,怪只怪她太紧张,那句‘我喜欢你’脱口竟然变成了‘你喜欢我吗?’,这是什么霸道的小傻缺啊! 赵只今想去纠正,可在看见任准那张写满犹豫的脸,又觉得可能说什么都不重要了,那表情……她八成应该是要被拒了。 “没关系,你不用那个……” 赵只今想为自己找补些什么,却又听见任准无比严肃、认真的说:“我不能喜欢你。” “啊?” “我有家族遗传病,我没法给任何人有关未来的承诺。 123 原来伤心也是个力气活,体力不好的人是没办法伤心太平洋的 来雪给巨朝星熬好粥,又随手整理了下灶台,正准备离开时,听见卧室传来窸窣的声音,她于是也掀开了门帘往厨房外走。 卧室门和厨房门斜对着,两人刚好隔着客厅看见对方。 “你酒醒了?” 来雪先一步问,巨朝星一时也忘记去问来雪怎么在他家,他捂着隐隐发疼的头,只羞赧的哈哈笑了两声。 来雪没再说话,也是笑了下,但这个笑容过后,他们都有了一种默契,来雪没问巨朝星失态背后的原因,巨朝星也没着急去跟她诉说过去一些艰难的种种。 路漫漫是路漫漫其修远兮,大刀是披荆斩棘,他们都是费了些力气走到彼此面前,但好在,以后会有新鲜的也欢快的事情等着他们一起去探索。 “那个……总没顾得上正式自我介绍。”暖黄灯光下,巨朝星走过去伸出了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我叫巨朝星。” 来雪也是将手伸了过去,“你好,我叫来雪。” 来雪回到家,已经是凌晨两点过了,可客厅里的落地灯仍亮着,不过却不是赵只今有意给她留的,而是赵只今本人亦很需要这盏灯。 “你……” 来雪刚靠近赵只今便察觉到了她情绪的不对,等着赵只今闻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红肿的双眼,她如有感应,“你不会失恋了吧!” 赵只今原本准备了一大兜子的上心要说予来雪听,可她没有任何铺垫地就戳破了她的难过,她于是只能哇的一声张口开始哭。 * 来雪无可奈何,只得坐到她身旁,递了盒纸巾给她,由得她泪洒。 赵只今没有客气,抱着纸巾盒开始嗷嗷继续哭,但忙碌了一天,她实在是有些累,只哭了一会儿便感觉眼泪出不来了。 原来伤心也是个力气活,体力不好的人是没办法伤心太平洋的。 赵只今沮丧,擦了擦鼻涕眼泪后,质问来雪,“你怎么也不安慰安慰我。” 来雪无奈,“你这也是第一次失恋,我没有经验啊。” 赵只今沉默半秒,又熬了一嗓子,“谢谢你提醒我,呜呜呜……我这还算得上是初恋。” 来雪无可奈何,想了下,又说:“但是我骂男人的经验比较丰富,我可以帮你快速对爱情祛魅,不那么喜欢男人……” “你别……” 但来雪已经开了口,“你喜欢任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就不信他本人看不出来,但他依然没有跟你保持距离,不喜欢你却还依旧和你走那么近,这叫什么,渣男的传统手法,不主动,不拒绝,不负责……” “不是……他拒绝了我啊。” “啊?是哦,那也算是个三分之一渣男。所以啊,你这是错过了个渣男,有何好伤心的?” “……” “好点了吗?” “来雪。” 赵只今突然认真地叫了来雪的名字,来雪嗯了下,只感觉到赵只今幽怨的目光。 “你回来的时候,脸都快笑开花了,你究竟是殴打了巨朝星还是强行拥有了他啊?” “……” 来雪没吭气,但赵只今心里已有了答案,同一个夜晚,不同的命运。 “你去吧!睡去吧!不要在我面前散发幸福的气息!”赵只今不停挥手去赶来雪,然后把头埋进了抱枕里,又哭了几阵子。 她在伤心里入睡,并不安稳,梦里任准多次出现,却都是远远地看着她,不愿意靠近,终于有一次,她鼓起勇气追过去,却是一脚踩空,和任准一起坠入了茫茫大海。 是黑夜,海也是墨色的,黑得像要把人吞噬一般。 而除了黑夜更叫赵只今恐惧的是,她并不会游泳,只能是在刺骨的海水里拼命地扑腾,但幸好,下一秒,任准将她托举着放在了一块浮木上,她和他顺势像是穿越进了泰塔尼克号的沉船之夜般。 “任准。”赵只今轻声唤她。 任准却是冷淡至极,“你不会游泳。” “嗯。” “你不会游泳还妄想跟我在一起?” 等等,即使是梦也没必要说这么中二的台词吧,赵只今大囧,而任准则突然将她和身下的那块浮木推得很远,然后一个人决绝的往深海底沉。 “任准。” 赵只今喊,任准则在彻底沉底前说:“走吧,你拉不住我,我自己也是。” 很绝望的话,哪怕不敢说是感同身受,可醒来后,赵只今也觉得心脏发疼了。 又呆滞地躺了会后,赵只今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又摸过手机随手打开了常用的小红书,不得不说,大数据有时候真是稳准狠,前两日还教她如何征服医生呢,今天就清一色的成了—— 【外科医生有多容易出轨!】 【找对象别找医生,都是渣男。】 【当我的crush是外科医生,没有滤镜,只有偏见!】 …… 赵只今:我谢谢你哦,还有来雪,你也是! * 感情不济,事业便被放在了重中之重。 一是可以适当地转移下注意力,二则是总得有一头是甜的。 赵只今于是更加卖力的投入到了工作当中,每天都安排了陪诊,稍有空闲则是跑去贾大爷那里,拍些vlog又或是陪着他一起直播。 有关赵雪眠事情的热度逐渐在褪去,关心少了,骂声也少了,剩下来的一些则要理智许多,会留下些真心的祝福又或是意见。 赵只今则是在流量的冷热交替中逐渐学会了掌握平衡,那就是别膨胀也别退缩,保持平常心,按部就班地去做自己该做的事。 而忙碌也确实是一味良药,在睡眠都很奢侈的日子里,赵只今不再一想起任准就鼻酸,也少了些较劲,没去纠结任准拒绝自己的理由,是为了给她留些面子,又还是他其实对她也是有好感的。 有人欢喜有人忧,赵只今发现,来雪近来就非常地欢喜,每天忙完工作后还会出门,然后踩着十二点回家,并且脸上还带着不常有的温柔笑意。 赵只今逼问,来雪都是简单的一语概括,“散步去了。” 赵只今呵呵,“那你也不怕冻着,还有巨朝星也是。” 但她也没有再往下去八卦了,生怕酸着自己。 但事实上,来雪和巨朝星还停驻在好友相认的阶段,他们近日之所以来往紧密,是为的卧底夜校培训班。 也是看后台留言来雪才知道近来有人冒充他们,在外开设陪诊课程,那宣传语也是非常有噱头且能唬人——【如何在北京靠陪诊月入两万。】 来雪初次看见时,心底哦嚯一声,果然每个人追求的高薪都是在新闻里实现的,与自己有关又无关。 来雪偷偷潜入那个教程群后发现,里面的人数还真不少,而课程则分为线上和线下,线上九十九,哪怕明晃晃地标着可能是吃亏可能是上当,也有好些人愿意付费。 来雪不想更多人上当,所以找到巨朝星,想一起揭露这所谓‘知识付费’的骗局。 恰好巨朝星最近也发现了这一热点,不仅是陪诊,网上教人赚钱的方式可谓是五花八门,各类成功大师站出来要以身示范—— 【年入300w的作者手把手教你写小说!】 【人人都可以是月入超十万的卖货主播!】 【七个小买卖总有一个适合你,三个月保底五万!】 …… “这不很割裂吗?你自己切身的能感受到挣钱不易,却还相信网上那种动辄月入过万的课程?” 来雪头大,巨朝星则道正是因为经济下行,钱难挣,大家才总想在夹缝中找寻到些光点,然后一点点的往前捱。 “很难评!” 最后两人觉得干巴地讨论是没有用的,不如深入虎穴亲自走一番。 * 巨朝星最近的热度非常,祝清的事情引来了广泛关注。 许多人都在评论区晒出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性暴力在暗处肆虐,受害者不在少数,但他们却一直缺少可以申诉甚至于倾诉的空间。 祝清和巨朝星都并不奢望所有被伤害的人能够立刻勇敢的站出来,那是独属于每个个体的人生,有着太多不能靠旁人想当然就战胜的难处,而属于祝清的这场战役,是用了十好几年才终于拉开帷幕的。 祝清做好了万全准备,甚至不在乎鱼死网破,但这场战役接下来的走向却完全偏离了她的预想。 黎志水在第一时间便狗急跳墙地打来电话,威胁祝清删除文章,而他也会大发慈悲地网开一面跟她离婚。再之后,祝连山,祝芸芸夫妇也轮番登场,或好言相劝,或极尽谩骂,祝清都只左耳朵进右耳多出。 这其中,母亲给祝清发来过一条消息,大意是,我没为你做过什么,但这次,我不拦你做任何事。 再然后,还有一个出乎祝清意料的来电,来自黎志水的女儿。 祝清跟这位继女关系一直还算不错,但因为血缘又未能真的走近过,祝清从萧山逃走之前,这位继女略有察觉,还问过她是不是要离开了,但却并没有揭穿她。 电话中,祝清和继女都是沉默良久,然后继女突然说了句对不起,祝清问对不起什么,继女却不再回答,又一段空白后,道:“他会有报应的。” 接着,祝清便收到了来自黎志水因为涉嫌强奸被羁押的消息。 原来,黎志水并不满足在祝清身上找刺激,寻求所谓征服的爽感,他还强奸了女儿的好朋友,只因为那位好朋友在他家做客说了几句赞扬黎志水事业有成的话,并说希望日后有机会能够进入他的公司实习,便被认定她是在勾引他,想要委身于他。 事后,女孩第一时间报了案,却又很快撤了案,因为她发现,没有人相信她,哪怕是家人都责怪她不该单独跟黎志水外出。 女孩解释,“那我不想着他是长辈,再怎么都不会对我做那种事,我……也是想找个好工作。” 家人则道:“那还不是你先有企图在先?” 接着规劝她,这种事情对女孩是件告赢也没益处的事情,不如拿些赔偿了事算了。 女孩暂时隐忍了下来,却一直是不甘心,直到祝清的事情爆出,她和黎志水的女儿算是统一了战线。 黎志水的女儿早就忍不下父亲的专权,以及哥哥对所有资源享有优先权,她手里其实也有哥哥的不少把柄,她心底渐渐生出了野心,想如果总不能从父亲那里得到认可,不如就先将他踢出局去,那么她一样能用钱或者别的更稳妥的方式补偿她的朋友。 不管怎样,女孩这次状告的决心非常坚决,同时又有其他两个女孩冒出,分享了黎志水也助学名义诱奸他们的过程。虽然她们也知道过去太久很多事情都难以追究,但还是积极贡献了些证据出来,想让黎志水位自己的罪行买单。 祝清在得知消息后,决定提前回到萧山,在当地法院正式地提起离婚诉讼,也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继女的,这在当地绝对算是大新闻,而黎志水家大业大,哪怕黎志水进去了,也还有老爷子和大伯哥坐镇,祝清不希望继女吃亏,当然她知自己肯定也是没法全身而退的,但真正地站在阳光底下过的人,是无论如何不会再退缩回阴暗里的。 祝清要先回去萧山,众人都是非常的不舍。 祝清也是,她认真的跟来雪和赵只今拥抱后,又很认真的对赵只今说:“人与人的缘分绝对不能只看眼下,有些人兜兜转转是绕不开的,不用着急。” 124 可她太年轻了,很想迅速地拥有阳光、希望和爱 赵只今很想迅速的翻篇向前看, 可她太年轻了,很想迅速地拥有阳光、希望和爱, 而每一个落寞后都会让每一个今天变得无限难熬。 她总忍不住地去回想那一夜,她被宣判不可以喜欢他,而她因为自尊强烈,选择了迅速逃开,没能跟他有进一步的沟通。 如果呢?如果她更勇敢的追问下去,那么会不会得到一些不一样的答案,毕竟他当时说的是‘我不能喜欢你’而非‘我不喜欢你’。 赵只今在每个深夜辗转着,企图为自己找到出口,但微信里和任准的对话框自那晚过后便进入了冻结状态。不过他们两人也并非完全没有交流,赵只今几乎每天都会去贾大爷那儿,而任准得空也是会去看看,这其中,贾大爷则成了传话筒。 任准问:“最近忙,没怎么见小叉,她还好吗?” 赵只今则回,“谁允许他叫我小叉的,哼。” 贾大爷过来人,多少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别扭,但他更没个正形,由此故意摇头叹气的说想小雪眠,然后又接着让任准主动些。 “既然两个人情投意合,就不要再扭捏了,继续拖下去,那对方必然心灰意冷。总之,加把劲儿,到时候我跟老吴头就像照顾小雪眠一样的帮你们照顾孩子……” 当时任准正在喝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再之后,他脸色就变得很难看了,但他并不想再贾大爷面前失态,随意找了个借口过后,就离开了,但刚上车,他又觉得不妥,又拐了会去,郑重其事的跟贾大爷道:“别再硬点鸳鸯谱了,特别是也别再说结婚生小孩这种话了,不好。” 而任准不知道的是,赵只今当时就躲在门外,她下了地铁后远远便看见了任准的车子,当下便想先去隔壁的面馆躲着,可好奇心驱使下,她又不由地偷听起墙脚,将将好便听见了任准的这句话。 * 当时没什么,但等回到家,赵只今又忍不住地哼唧起来,跟来雪哭嚎说任准在跟自己划清界限。 来雪调侃,“不跟你结婚生孩子,这倒是很新奇的划清界限的方式。” 赵只今则突然被点中了‘阅读理解之灵魂’,开始了深入解答,“他家族有人有罕见病,虽然他跟何阿姨没什么事,但他的姥姥和小姨……” 赵只今突然地有些动容,“他是怕拖累我,在他的想象里,他甚至都想到了跟我结婚后会发生的事!” “你这……”来雪没忍住给了赵只今一个暴栗,“恋爱脑醒醒好嘛!” 而这也确实是个问题,让来雪感觉有必要好好跟赵只今说道说道,“如果这真是任准内心所想,那么我希望你尊重他的选择。婚姻和生育都是很重大的责任,不要轻易去挑战。我知道你会不甘心,可有时候在对抗命运这件事情上,真的不是越勇敢越好。” 来雪苦口婆心,赵只今听进去了,又没听进去。 她想这大概就是任准拒绝她背后更深层次的原因,于是打开电脑就开始搜寻专业的相关文献,想要去找到罕见病的基因并不会隔代遗传的有力支撑。 但很快,赵只今便得到了一个让自己心碎的事实,那就是当亨廷顿病的子女未遗传到致病基因时,其孙辈就并不会遗传该疾病……也就是说,任准会拒绝她,并不是因为家族中有人患有会遗传的罕见病。 再然后,赵只今又发现,这事反过来结果也并不会让她好过,因为假设亨廷顿病能够隔代遗传,那么任准也许会更坚定的拒绝她。 * 跨界学习知识太晚,赵只今第二天睡到日照三竿才醒,幸好她今日休息,才不至于耽误了陪诊。 不过晚些时候,当她拿起手机,看着满屏幕的未接来电和微信信息时,却难免恍惚了一下,怀疑自己今天是否真的有调休。 而略微忐忑的读完所有信息后,赵只今几乎是冲到了阳台上,她想振臂呼喊。 什么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就是! 什么叫做情场失意事业节节高?这就是! 那么多信息全是许萱萱发的,表示他们公司领导最近一直有在关注她的直播还有Vlog,非常想跟她进行签约,并且条件优厚。 【你最近的vlog我真的是一个都没有错过,有笑有泪,太治愈了!】 【我就知道,你想做什么都能够做成。】 【有机会来我公司,我们一起吃饭好好聊聊呀!】 …… 而夹杂在许萱萱众多微信里的,还有一条好友申请,正是来自那位将她拒绝了的郑姓HR。 赵只今并不想小人得志,可还是得适当地屈从于人性的一些小灰暗,于是她迅速地致电来雪跟蒋大佑分享了这一喜人的消息。 来雪是一如既往的淡定,甚至很不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蒋大佑闻言则是非常激动,当即跟赵只今约好晚上贾大爷那里见。 * 这之后,赵只今短暂地忘却了任准给的愁楚,赖在竹编躺椅上,在冬日正午的暖阳下翻了两本书看完后,又不慌不忙地画了一个全妆,并还从衣柜里挑了套衣服搭配上。自从做了陪诊后,她已经很长时间都是卫衣卫裤了。 关上衣柜之前,赵只今又瞄见被专门放置的那条巴尔曼的连衣裙跟香奈儿的包,曾经有段时间她想如果日子继续艰难下去,那么就把包和衣服都送去二手,但眼下,最难的难关算是已经度过,她不需要卖包卖衣服,也不需要再靠买包和买衣服装点些什么了。 这感觉很奇妙,让赵只今雀跃、忐忑却也镇定和安心。 到了约定的时间,她准时到达贾大爷那儿,蒋大佑稍迟也到达,两人看见对方,都是止不住的笑意,贾大爷看出他们今天心情格外不错,调侃,“得了,有啥高兴的事,快说说吧,这笑得,褶子都快赶上我了。” 赵只今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开门见山地问:“贾大爷,你知道MCN吗?” 贾大爷有点印象但又记得不真切,所以带着胡扯问:“什么MCN?SKP的分店吗?” 赵只今想起和贾大爷初次见面时他挥斥方遒要在SKP开店的豪言壮志,只觉恍如隔日,而现在贾大爷贾大爷的病在要药物的治疗下和心情的调整下,已经稳定多了,虽然他还是会控制不住的脾气暴躁,也时不时的忧郁非常,可终于他还想去看明天的太阳。 赵只今和蒋大佑于是开始轮番上场,跟贾大爷解释什么是MCN。 “简单来说就是一个中介,你想我们在直播间卖衣服,希望能有很多的观众来看来买,可网上那么多直播间,别人为什么要选我们呢?” “这个时候有个中介就很重要了,他能花钱帮你做推广,让更多的人看到你,不过相应的,你也要把收入分一部分给他就是了。” “另外这个中介也能算是个信息渠道,现在市场变化万千,受众的心理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这个时候呢,MCN就会告诉你拍什么能获得大家的关注和喜爱。” “还有就是,MCN手里链接着很多资源,能帮你接到一些广告。” “反正呢,现在很少有单打独斗的博主了,大部分当红博主背后都有MCN的支持。” “赚得好的博主年入千万,不过这种是凤毛麟角就是了,但是大部分当红博主月入几万十万还是不成问题的。” …… 赵只今跟蒋大佑在激情解说,贾大爷则是很会拆台。 “我怎么听见了流口水的声音?” “听起来不怎么靠谱,拍什么得听人指挥,赚了钱还得分出去,像是长工。” “大爷我现在挺好的,日子嘛,不用太富裕。” …… 赵只今:“大爷您真是有退休金说话都要硬气些。” 而面对赵只今的调侃,贾大爷也不恼,甚至逗小孩一样的说:“大爷我这个月发工资了给你们都发个红包。” 蒋大佑则问贾大爷,“那你明天跟我们去看看不,那家公司邀请咱们一起去参观。” 贾大爷摆手,“不想凑那个热闹。” 不太擅长强人所难的赵只今跟蒋大佑一时语塞,贾大爷端详了他俩片刻,倒是突然松了口,“想赚钱是吧?” “是!” “没钱日子总是不好过对吧!” “可不是!” “年轻人总不能拿梦想当饭吃是不这个理?” “那太是了!” “你们先去探探路吧。” 最后贾大爷如是说,表现的超有魄力,赵只今跟蒋大佑的眼睛都是亮了一亮,“您说真的!” 贾大爷又是拿乔,“我只说让你们去看看,什么真的假的。” 但有这句话便已经够了,赵只今由衷地,“谢谢您贾大爷。” * 贾大爷却已经背过身去捣鼓他的象棋了,那副象棋是已故老伴送他的,自她走后,他总会时不时的拿出来擦拭一番,并还念叨,“现在年轻人,真是退后不少,竟没几个会下象棋的。” 今天,这句唠叨仍免不了,只是唠叨过后贾大爷突然拍起大腿,说:“不好了!” 赵只今、蒋大佑不由地紧张起来,“怎么了?” “我这棋子怎么少了!”说罢,贾大爷便掀开了床褥,又拨开桌面上的杂物去找。 赵只今和蒋大佑随即加入,并还帮贾大爷梳理思绪,“您上次用棋是什么时候?” “就半个小时前,我跟老吴头杀了两局。” “就在店里吗?” “就在店里!” 贾大爷非常肯定,可接着任几人如何地翻箱倒柜,却都是不见棋子的身影,最后还是蒋大佑将盒子里的棋子数了一遍后问贾大爷,“象棋总共多少颗棋子来着?” “三十二颗啊。” 这下,蒋大佑有些无奈,将盒子递给贾大爷,“这里面就摆着三十二颗。” 贾大爷不信,“不能,我刚数了不下三遍。” 数数是简单却也容易出错的事,蒋大佑只能是陪着贾大爷又仔细数了一遍,三十二颗,不多不少,正正好。 “哈哈。”虚惊一场后的贾大爷尴尬地笑了两声后,又说:“最近这记性啊,真是越来越不如从前。” 这是个很小的插曲,赵只今跟蒋大佑都没有太在意,又陪着贾大爷扯了会儿闲天后,他们便各回各家了。 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来雪今天倒是很早回来,并且看迹象也没有外出的计划。 赵只今于是抓紧机会捉着来雪,要让她坦白从宽,“说,你最近是不是都跟巨朝星混在一起。” 来雪是谁,惯会戳人气管子,“你最近跟任准还好?” 赵只今:“……” 来雪看着对面的人撅着的嘴和颇为幽怨的眼神,倒也不忍心再开刷下去了。 “好了,说说正事吧!” 赵只今随即眉开眼笑,拉着来雪看了许萱萱发给她的信息还有和郑姓HR的沟通。 许萱萱跟郑姓HR是都不怎么让赵只今喜欢,可她们背靠的这间MCN机构却是非常有实力,赵只今已经开始在心底照着他们的头部主播去描摹未来了。 总之,万千思绪可汇成一句话——老娘也有今天,哈哈哈哈哈! 不过,世间万事从来最不缺少波折,来雪的心情照旧没有太大起伏,她直接表态,“我不想签约。” 125 刘老根大舞台都没有你能整活 来雪的想法简单却也固执。 做陪诊是为了弥补对阿嬷的遗憾,她只想让这件事情一直保持着原始的初衷。 也许未来某天她会有别的想做的事情,但那一定也是随着她的经历随心而起的,她不愿意被所谓的机遇又或是奖赏提前捆绑住。 她希望,她一直是自由的。 赵只今很了解来雪,所以一早便预料到了她百分之九十九会对签约的事情say no,可当答案真的摆在面前时,她却还是想做争取。 “我们一起去看看呢?” “当然可以,可是去看过后我的想法也不会有所改变的。”来雪语气绝对,稍作停顿后又补充,“我在清华呆了四年。” 赵只今没吭气了,方才的雀跃爆破后只剩气馁。 “但是呢。”来雪又说:“你跟蒋大佑还有贾大爷可以签约啊,我本来就很少出镜,存在感并不高,少我一个影响不大的。” “可……” “陪诊的事,也渐入正轨了,后面我会再找几个人,你们也可以慢慢的从这里抽身,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做博主这件事上。” “但……” “原本你和蒋大佑也只是过度嘛,更多的还是为了帮我,所以别觉得是抛弃了我什么的,每个人都有各自想走的路,我们都别牵制对方。” …… 来雪已经是深思熟虑,赵只今所有的顾虑她都有了很好的解答。 “我……”赵只今有些感动,伸手要将来雪揽进怀里。 “别……”来雪却是身子往后倾,“别来这么肉麻的。” 可下一秒,她却说了更肉麻的话,“赵只今,你会得偿所愿的,不,你值得得到更多更好的。” * 因为白天三人都安排了陪诊,所以跟MCN见面的事宜便定在了傍晚时分。 这家MCN近来发展势头非常之迅猛,旗下的好些博主都是堪称各自赛道的顶流,而公司也借势换了新的办公地点。 东三环,寸土寸金的办公楼,可以俯看亮马河,遥望中国樽。气势、格调都是拿捏住了。 赵只今最先到达,现在办公楼下的大厅里等了会儿,看着下班鱼贯而出的精致打工族,她不仅不觉得班味重,反倒在这样充满秩序的氛围中找到了些许安稳。 想来人生处处是围城,上班的羡慕自由职业的,自由职业的又时不时躁动着想有份稳定的工作。 等了一会儿后,暮色彻底降临,大厅灯火通明中,来雪跟蒋大佑姗姗来迟,三人在随即在前台做了登记,拿着临时出入的卡片刷开了闸机门。 电梯很快,几乎是在分钟内便带着赵只今他们到达了三十二楼。 出了电梯右转,遥想的logo醒目地亮着,叫人完全无法忽视,再次到访,赵只今心境也大不相同,却还是带着些许忐忑,而她正想着给郑姓HR发信息告知他们已经上来了,门口,许萱萱已经迎了上来。 “嗨呀,等你好久啦!”她声音甜腻,并还热络地揽过赵只今,仿佛两人之间未曾有过任何地嫌隙。 接着,许萱萱更是充当起导游,带着赵只今他们大致参观了下办公区。 赵只今看见,到处都是忙碌的身影,转念再想,这个时候,正是许多博主开启直播的时候,也难怪了。 忙碌总是会给人欣欣向荣的错觉,赵只今开始有些迫不及待的去谈签约的事宜了,许萱萱也就是出来刷个存在感,寒暄的差不多了,便领着赵只今她们往一间茶室去了,并还塞给了赵只今一袋甜品。 “今天刚好有个伙伴去探店,我让他顺便给买的。” 绿色醒目的袋子,来自三里屯一家网红面包店,赵只今好几次刷到过相关的推送,但因为实在离她工作生活半径太远,并且还叠加了太多超出食物本身的附加值,所以赵只今一直没有尝过。 “谢谢你啊。”赵只今突然地有些感动,撇开先前的那些恩怨,许萱萱算得上是一个心软也心细的人。 赵只今提着绿色的袋子跟来雪、蒋大佑一起进入了茶室。 茶室里,遥想的经纪人刚打完一个电话,看见赵只今、来雪、蒋大佑进来,将手机翻面放在了茶几上后挥手示意他们坐下。 “我姓庞,叫庞月,我估摸着我应该比你们都大,你们如果不介意,叫我庞姐就行。” 庞姐姓庞,人却是很清瘦,配上一头利落的短发,很有电视剧里女强人的风范。 赵只今、蒋大佑很是上道,都喊:“庞姐好。” 来雪则是点点头就当做是打过招呼了。 三人并排坐在庞姐的对面,但庞姐的气势却是很强,赵只今原本很放松,却也不自觉的绷紧了身子,特别是当对方眼睛扫过她随手放在脚边的绿色袋子时。 “啊……这个……”赵只今不自觉的开始解释,“刚许萱萱拿给我的,您吃饭了吗?要一起尝尝吗?” 她很热情,庞姐则摆了摆手,“不用了,放那儿吧。” 赵只今:“哦。” 庞姐则带着指点道:“许萱萱啊,最近流量下滑的厉害,她那边计划和几个人气旺的博主做联动,不过……你们风格,不太搭。我听说你们之前是朋友?有些时候有些人情,还需要审时度势。” 赵只今:“啊?” 来之前,赵只今就知道负责接待他们的是遥想最近炙手可热的经纪人,据说捧红了好些博主,但对方一上来就表现出的桀骜还是让她有些招架不住。 * 但这却还只是开胃菜。 接着,庞月递来三个打印的册子,让赵只今分发给蒋大佑和来雪。 “你们是不是还差个大爷没来?” 她突然问,赵只今如实解释,“老人接受度没那么高,所以让我们先来打头阵看看。” 庞月随即露出不置可否的神情来,但最终也没说什么。 “行吧,那咱们就速战速决先建立一个初步的联系吧。”庞月示意赵只今他们翻开手里的册子。 “给你们的是我们公司商务部专员针对你们做的分析,结合你们各自表现出来的性格特点,还有你们的粉丝画像等方面的内容,我们对你们的未来有着这样的设想……” 庞月开始滔滔不绝地说着公司对赵只今他们的安排,他们计划将他们做成一个视频号,主打搞笑、无厘头和温情、治愈。很不错的开头,如果没有叠加后面的那些评价的话。 “你们的优势是很明显的,但短板也需要补齐,初步来看,小叉你还有大佑你,身上的那种懵懂感还不够,说直白点,就是我希望你们之后的人设能够更傻更蠢一些,最好是能成为不停宕机的傻瓜兄妹的那种感觉,来雪呢,虽然你出镜不多,但是非常的人间真实,日后在增加镜头的基础上,要更突出犀利感,嗯……就是嘴巴要毒……” 赵只今感觉被深深冒犯了,再看来雪,嘴巴能有多毒不知道,但眼神已经很毒了。 “那个……”她忍不住地想要打断庞月。 可话头却又被庞月给强势切了过去,“你先听我说完。”她不容有疑地继续,“还有就是贾大爷,说实话,我最先关注到你们就是因为贾大爷,这样的北京大爷形象太鲜明太有噱头了,不过也不是全然没有不足,我们希望贾大爷以后能增加些诙谐的元素,就是更搞怪些,比如说,表情上、肢体动作上……” 赵只今已经大概吃透了庞月的说话技术了,那就是先笼统再细描,先抬高再踩低。 “就是让贾大爷做个谐星,并且还时不时的扮下丑是吗?” 赵只今终于是找到机会说上了句话。 有一瞬,庞月感受到了赵只今的抵触,但她并没有太在意,接着,“嗯,可以这么理解,你悟性很高。” “……” “对了。”庞月又从桌上拿起另外的文件,递给赵只今,“这是我们公司内容部给你们写的几个剧本,我们可以先拍摄着看看效果,然后根据视频的流量定级,我们会进一步优化跟你们的合同,包括年限,给到的资源,还有分成。” 得,原来还有试用期和试用标准,赵只今忍不住问:“那如果我们的视频的最终表现没有达到你们的标准呢?” 庞月笑了下,带着些许傲慢,也许是为了树立权威,又或是她近来确实处于战无不胜,她说:“如果是按照我和我的团队给的设定和脚本去拍,我认为不达标的可能性不大。” “好吧。”赵只今点了点头,神情诚恳地像是已经被说服,但下一秒,她又急转弯说:“但我不想签约。” “什么?”庞月惊异于赵只今的回答。 * 一旁的来雪和蒋大佑倒是一点不意外。本来嘛,这样自大又苛刻,答应签约了才有鬼了。 “你是觉得哪里不合适吗?”庞月问,同时她在心里推算着赵只今说这话的意图,是想谈砝码?又或是有备选?她以为他们的速度肯定是快的,另外之前跟许萱萱还有郑姐的沟通信息也都传递着赵只今很想成名也很想赚钱的信号。 赵只今撇了撇嘴,没着急做回答。 庞月想她大概对分成不满意,划给她的分成,哪怕是流量等级订到了S,也只有三成。 “是这样的,我相信你自己运营公号那么些时间,该是有体感的,单打独斗的自媒体时代已经过去了,背靠机构好像是分成高,但能得到的资源和商业机会也相应的更多……” “不是,与分成无关,而是我实在觉得跟贵司气场不太合。” “哦?”庞月稍微放松了些,这是要谈理想谈情怀了,她很不介意给年轻人上一课。 “确实气场不和。”蒋大佑也开了口,“上来就让人装疯卖傻还得扮演谐星,恕我直言, 刘老根大舞台都没有你能整活。” 赵只今则接着这话,“但退一步讲,不是不能有人设,但起码是一起互商互量地,而不是带着一种绝对正确的自大把别人安排的明明白白。” 话筒理应轮转到来雪这边,庞月也将目光投向了她,可来雪沉默许久,才用略带无辜的语气说:“我的发言不重要,我就是来凑热闹的,一开始我就没看上你们。” 反正已经不预备签约了,索性图个爽。 果然,庞月的一双剑眉紧蹙,不过她也并没有被动太久。 “喝茶吗?”她边说边开始了泡茶的一系列步骤,而手上行云流水的同时,她也不慌不忙地开始了反击,“年轻人,有气性有想法是好事,不过要用对地方。你以为我们很闲,没事非要把你们塑造成另外的甚至让你们觉得不舒服的样子?我们是做了许多调研的,也有很科学的数据支持,你们不喜欢,想做自己,但说句不好听的,现实里也好,虚拟世界里也好,想做自己都得有些资本,你打个游戏想要好看的皮肤不还得花钱买?” 庞月的话算是字字珠玑,并也算不得上是危言耸听,这确实是北京这座钢筋水泥森立里通行的残酷生存法则。但…… “换个思路,做自己不仅只有积攒资本一条路可走,还有放弃一些资本的路可走。”赵只今说着,看了看来雪,她不就放弃了清华生的光环,在随性的体验和过活。 赵只今言辞恳切,不像是在负气乱怼,倒像是在真诚交流,庞月对他们的不按套路出牌有些无奈,却也生气不起来。 “不管怎样,谢谢你们的看中,但确实……”赵只今放下了手里的那些资料,指着它,“我们不想成为这里面的人。” 126 命运的垂怜有时候是以很叫人难堪的方式出现的,并容不得人挑三拣四 谈话到这里已没有进行下去的必要了。 赵只今他们年轻气盛,在贫穷和普通的磋磨下,都觉得平庸绝对算不上是天崩地裂的大事。 庞月自认算是阅人无数,也懂谈判有时候是需要时机的,而今天,明显算不上是好时候。 “喝杯茶吧。”她索性不再提签约的事情。 赵只今他们很麻溜儿地牛饮完杯中的茶,纷纷起了身说再会。 这是句客套话,但庞月预感他们还会再会。 “分享一个真实的案例。”临别前,她说了前两年有个靠着拍模仿大人教育小孩视频走红的高中生的故事,“当时我们很看好他,想要签下他,但他和他的父母商量后,都觉得要以学业为重,认为等上了大学再慢慢筹划一些事情也来得及,但时势从来不等人的,等到这位高中生上了大学又转过头来找我们时,这个赛道已经是非常拥挤了,没人再记得他关注他了。所以……大部分人以为可以从长计议,殊不知那已经是命运给他的上限了,抓不住机会就是下坡路的开始。” 这案列很有共通性,赵只今结合自己的过往经历,有一瞬被刺痛,去拉门的手也短暂地顿了顿,但最终她说:“谢谢你哦,这是很好的失败学课程,我自己就有亲身经历,但结果嘛,确实没有那么难接受。” * 赵只今给了一个很潇洒的转身,并且头也不回地跟着来雪、蒋大佑离开了遥想。 但刚进入电梯,她便跳起脚来,“怎么办?怎么办?我好装逼装过头过了,仔细想想,其实那些人设也没那么难以接受对不对!” 来雪冷静地看着她。 蒋大佑则很激动,“那绝对不能够接受,恩洱还小,还没有辨别一些事物的能力,我不想让她对真实世界里的爸爸和虚拟世界里的爸爸产生混淆,让她觉得有时候为了挣钱就是得扮丑、装傻甚至于说谎。” 赵只今还是被庞月最后的那段话给深深刺痛了, 命运的垂怜有时候是以很叫人难堪的方式出现的,并容不得人挑三拣四, 她应该很明白这个道理才对,她应该要能屈能伸才对。可过了一会儿,等出了大楼,被户外的冷风那么一吹,赵只今又觉得不是这样。 “这也并不是我一个人能屈能伸就能够完成的事情,说到底,这流量这关注的背后离不开贾大爷和小雪眠,要继续走下去,也得靠贾大爷照拂,他的意见感受更重要,还让他扮演谐星……”赵只今想着庞月那强势的说辞,摇了摇头,“得亏贾大爷今天没来,不然茶都得喝她脸上。” 来雪想象了下那画面,倒是觉得有些可惜,“有点子遗憾,没见着贾大爷勇闯MCN手擒一众妖魔鬼怪。” 算是白跑了一趟,但几人绕到亮马河跟前,又觉得不该辜负这样的好景色。 * 北京缺水,也缺少生机,但站在这条蜿蜒在城市的河流跟前,大家都觉得水和生命很相似,只要还向前流动,就总能看见新的风景。 “那个……来都来了,对吧?”赵只今笑着指了指前方。 来雪、蒋大佑立马意会,“走吧,买酒去。” 三人于是绕去了靠近三里屯的街区,在超市采购了好些零食和酒,然后吹着冷风挨着冻在亮马河旁并排坐了下来。 他们有好些感慨,却也不急于去倾诉,反倒是天南海北的胡侃更能在此刻慰藉他们。 “听说北京的大爷夏天都爱在这儿游野泳。” “我老了要能这么自在惬意也算是值了。” “或者学天津大爷跳水,也挺乐呵。” “虽然但是……话赶话说都这,怎么快活的都是大爷,大妈们呢?” “带孙子做饭呗。” “别搞女权啊,山东不就有海滩脸基尼大妈?” “哈哈,是哦。” “这倒是很新奇,一个不让女人上桌的地方。” “怎么还是在高举女性主义的大旗啊你!” “啊对!女性多美好!大旗就是要永不倒!” …… * 赵只今喝醉了。 她酒量本就算不上好,加上又藏着许多心事,所以两瓶酒下肚便醉的一塌糊涂了。 她一会儿抱着来雪疯狂表白,说:“来雪来雪我爱你,感谢你把汪曾祺老头和史铁生战士带到了我的生命中!我,因此,充满了力量。” 来雪被她的酒气熏得频频后退,还承接了她好几个带着口水的吻,很是嫌弃,“我也谢谢你哦,能不能……哎,别亲我啦……” 赵只今于是又转去拉蒋大佑,“蒋兄,你说的对,最后变天后变新娘都是理想,可它们都是好难达成啊。” “谁说不是呢?” 蒋大佑本来惺惺相惜,但下一秒,当赵只今说:“我听说陈蓦有新男朋友了?”他的脸色立马如同河里的河水呈冰冻状态。 “你拉着她点。”他开始把赵只今往来雪那里推。 来雪终于还是心软了,她揽过赵只今,说:“你要记得,史铁生战士还说过,爱如果是你的心愿,爱已经使你受益。” 她想让赵只今快些走出失恋阴霾,明白哪怕是结果不尽如人意,她跟任准遗憾也并非是全无益处的。 * 醉酒的人总在第二天清醒过来的第一秒时悔不当初。 而于第二天在头痛欲裂中醒来的赵只今而言,在摸过手机发现了两件事后,悔恨和懊恼更是占据了整个心脏。 第一是她发现她昨晚给任准拨去了好多个语音,大部分通话都持续了几秒钟,但有一通却是持续了半个小时之久。 半个小时,足够让爱意蔓延让她把对任准的喜欢翻来覆去地说一遍。 但酒精是能造成反作用力的,也可能让她因为求而不得胡说八道信口开河一派胡言。 赵只今完全想不清自己说了些什么,更没法去问任准。 她蜷在被子里,看着从窗帘缝隙里透进的光,很想能将时钟拨回到昨晚也拨乱反正。而下一秒,在自己一声沉沉的叹息中,赵只今突然变如同诈尸般从床上坐了起来,她几乎是颤抖着去拨父亲的电话的,而她手指虚浮,竟按了好几次才准确地按到拨通键。 赵父赵母是在早晨六点到达北京南站的,他们也想过提前跟赵只今打招呼,但事态是突然间变得面目狰狞难以收场的,他们也是急匆匆地刚好买上了两张硬卧。 遭遇投资诈骗,这是两人始料未及的。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车程,他们在火车上全无睡意,看着窗外由明转暗的天,风景也变换了几轮,从一个北方到另一个北方,冬日里相似的悲凉,很能点缀他们此刻的心境。 “怎么会……”路上,于琴反复念叨的便是这句话。 而赵明礼则是端着手机来回地遣词造句,在想怎么把他们投资失败,不仅败光全部存款,连房子也抵押出去的事情告诉赵只今。 等到一篇长文洋洋洒洒地终于完成,赵明礼却是没有勇气发出,直到车站广播提示前方就要到达本次列车的终点站北京南站,他才闭了双眼,心一横手指一点的将那条信息发送了出去。 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夫妻两人太了解自己的这个女儿,心软,哪怕生气,也断不会对他们置之不理,可这等待仍然是倍显煎熬。 好几次,于琴都忍不住问:“女儿不会生我们的气不来接我们了吧?” 赵明礼很想抽烟,却连走去吸烟区的心情都没有,他别扭的搓了搓手,“生气是一定的,但她哪里会把我们就扔在车站。” “那她怎么……” “年轻人嘛,哪里有不爱睡懒觉的,再等等吧。” 果然,又过了一会儿,赵只今的电话便打了来,赵明礼在听见女儿声音的那一刻,有一瞬的放松,但很快,听着那边的质问,他又是紧张起来。 “我们……我们也没想到会这样。” “那我们,也是想着给你减轻些压力。” …… 最终他翻来覆去地只有这两句话,而那面的赵只今也在这样包裹着爱之名的解释下泄了气,丢下一句定位发我后,便生硬地切断了通话。 * 踩在高峰期的尾巴上,交通却也有着别种混乱。 赵只今出门,走了许久才终于扫到一辆共享单车,骑着到了地铁口进站又转了两条线才算是到达目的地。可北京南站却是一如既往的杂乱,人头攒动,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节奏,人群中拥堵不断停滞不断,而那些标识,一如赵只今初来北京那年,复杂地凑紧在一起,让人如深陷迷宫般,饶过一圈还余一圈,到最后,再无半点兴致与耐心,只能是无头苍蝇地乱转。 赵只今今天就是这样,出了地铁,明明是按着标识走,到了最后,还是莫名其妙地走到了别的地方,而身旁,人挤人,人声也是过分嘈杂了些,扰得她耐心更差,最后只得是打电话给父亲,让他也动一动,去到显眼些的店铺前,别总杵在原地。 “对了,把共享也打开。”赵只今语气不自觉的重了起来。 “好好。”赵明礼则是唯唯诺诺地。 父女两人的沟通却由此步入了新的困局,“那个……共享怎么开来着。” 赵只今当时只觉得一口气就要上不来,但好在,拐了个弯,她终于看见了爸妈。他们就风尘仆仆地站在一个大圆柱旁,遥遥望去一眼就能对上他们的面容,再走近点,又能看见他们脚边放着的两个不大不想的行李箱,想来确实走得很匆忙,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些什么。 也是?怎么来得及?这可是逃债来了。 赵只今心里莫名起了嘲讽,于琴看她表情僵硬,知道她心情不好,但她也是强势惯了,哪怕此刻再内疚也还是没忍住要先教育孩子两句。 “你也是的,跟你爸说话,有点耐心不行?” 赵只今自然是即可被点燃,“我耐心有用吗?上次电话里,我够不够有耐心,我有没有说不要相信什么所谓的投资,普通人能守住银行支付宝里那百分之二三的利率都不错了!” “那我们不是……” “行了,打住!” 赵只今知到,再说下去,话题又会绕回到为她好这件事上,她实在是不想再听了。 但她也实在没办法看着父母继续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一声叹息在心底沉沉地落下后,她拎起了地上的一只行李袋,率先走在了前头。 “先走吧。” 于琴跟赵明礼依言跟在后面,一家三口布列整齐地开始往地铁口区,步伐统一却也各怀心思。 于琴跟赵明礼见着女儿的人心底多少踏实了些,赵只今则是一面走着一面往回忆里倒退。 她很讨厌北京南站,讨厌它好似标识很明确,却其实充满误导,总不能让人很顺利很迅速的寻到出口。 这也像极了真实的北京,好似充满机遇,成功也有迹可循,但真正进入便会发现,它并不真的欢迎任何人,你想在这里活得舒服活得畅快,总得有些资本。 啊对,资本,这个道理,昨晚才有人敲打过她,当时她不屑一顾,而眼下,现实就给她上了一课。 127 别再想着能够被泼天富贵眷顾的事情了 原路返回。 下了地铁站往家中去的途中,赵只今停了下来,想带着父母先去路边随便一家餐厅吃点东西。 于琴却是把她拦了下来,“哎呀,别在外面吃了,不卫生还没营养,家里有面粉吗?回家我做臊子面,很快的。” 赵只今想拒绝,可转念又觉得母亲方才话的话里还少了外面吃还贵,她还没有跟父母正式地沟通,但想来他们家现在保守估计负债三十万,却是很有必要能省就省。 “走吧。” 赵只今又一次妥协,又一次走在了前头。 再往前去,于琴跟赵明礼则察觉出些许不对,问:“这不是你原来住的地方呀?” “搬家了。” “为什么搬家呀?原来你住的那地方多好啊。” 哪怕是对北京很不熟悉,可看着周围的街景,于琴也能感受出些落差。 赵只今既没办法在这个时候去解释她这两年的经历,也无法继续地去粉饰太平,最后只能是简单含糊地说:“因为这儿便宜。” 于琴没能立马读懂这话里层深层的含义是女儿过得也很艰难,但一旁的赵明礼则很快地找到了理由,“啊对,女儿在创业,那创业的人可不都得精打细算。” 只是这理由太想当然,背后是赵只今一直以来的报喜不报忧,赵只今呼吸紧了下,在未了解事情全貌的情况下便先自我怀疑起来,她想如果不是她那般打肿脸充胖子,那么父母会不会也不会这般地‘得意忘形’? 虽然已经跟来雪打过招呼,但进了家门后,赵只今还是先跟于琴、赵明礼约法,让他们别进卧室,也尽量别动阳台上的花,那是来雪很宝贝的东西。 “怎么你还是合租呀?”于琴又忍不住念叨了句。 赵只今很想甩一句‘怎么给你丢脸了吗’作为回击,却还是忍了忍,宿醉加上一整个上午的奔波,她的身心都是有些不在状态,哪怕是说道她也是想再等一等。 * 做妈妈的似乎总有这种魔力,总能在迅速地在厨房里怡然自得起来。 于琴进了厨房,从冰箱里拿了鸡蛋、土豆、西红柿,又从柜子里找出了面粉,然后便熟练地备菜、和面。中途,在锅碗瓢盆的碰撞声中,她好几次想牵起话头问赵只今真实的近况,她看着这套朴素的一居室,总觉得女儿并不如她所描绘的那般顺风顺水,大概率也是碰到了一些坎儿。 可赵只今却始终垂着眼皮,“晚点说。” 晚点说吧,再给她一些喘息的机会。 等饭上桌,于琴终于再按捺不住心底的种种疑惑,她关切地望向赵只今,“你跟妈说实话,你的那个创业,是不是失败了?” 赵只今刚拿起筷子挑起一根面,眼下是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她实在无奈,“不是说晚点说吗?先吃饭不行吗?” “那我还不是关心你。”于琴带着委屈,“再说了,饭就摆在这儿,什么时候吃不是?” “不是,面放久了容易坨。”可赵明礼却不合时宜地拆台,表情甚是无辜。 “你闭嘴。”于琴眼刀扫过去,带着怨念,“还不是你拍着胸脯保证说那投资一定靠谱,不然怎么我们会落得有家都回不成的地步。” 赵明礼不能背这个锅,提醒于琴,“我本来说投二十万就差不多了,是你非要凑够五十万,还带动着我哥我姐他们也投了钱,弄得我们现在里外不是人。而且那个机构是我们一起去考察过的,那刚开始确实很靠谱啊,大盘数据一路走高,根本不可能亏的……” 于琴盒赵明礼先吵了起来,赵只今很想若无其事的先填饱肚子再战,可她只吃了两口面,便觉得嘴里发苦。 “行了!别吵了,不是要聊吗?那就好好聊,先说说投资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赵只今是真的生气,她随手抄起手边的纸巾盒便摔在了桌子上,可纸巾盒没什么重量,她在父母跟前也是没有那么强的威信,于琴和赵明礼只稍微愣了一下,便又开始了互相埋怨,都说是对方的不是。 而赵只今则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谁也不让谁有便宜占的指责中渐渐拼凑出了事情的全貌。 * 原来是有天赵明礼玩手机小游戏,手机突然弹出一则广告,说它们是一家专业的期货投资平台,有专业的分析师团队提供精准的投资建议,保证高额收益。赵明礼当即心动,点击下载了平台APP。 APP里,赵明礼看到许多客户的盈利截图和成功案例,还有就是许多专家对市场的分析和预测,这个时候,客服也联系到了他,给他更详细的介绍了下他们的平台,说他们是国家财政部背书的,掌握着一手的内部消息,可以帮助每位投资者轻松获利。 赵明礼当时并未完全相信,而是先进入了他们的客户群蹲守。 用客服的话说,他并一定非要投资,也可以自行在里面免费学习一些理财知识。但向来,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总之,几天后,赵明礼在看着群里成员动辄收入翻番的情况下,还是心动了,他开始根据客服的指导在这个APP上进行期货交易,果然盈利不少,而在了解到他们在西安有分部时,他出于谨慎,还和于琴一起坐车从安康赶了过去参观。 也是这次参观,让夫妻两笃定,这是个赚钱的绝佳机会,他们又接连投了几万进去,而这几万不出半月便成了十万,这更进一步催生了于琴、赵明礼的野心,他们本想借钱加大投资,但近来经济不景气,好些人有了钱都是直接去还房屋贷款。借不到钱,于琴、赵明礼便抵押了房子,又砸了三十万进去。期间,还引得赵明礼的哥哥、姐姐动心,也加入这个投资队伍。 但这一次,好运没有继续下去。 很快,于琴和赵明礼便发现,原来一路走高的大盘数据还是腰斩,他们心急的联系专家,专家则说这是市场正常的波动现象,让他们放宽心再等等就好,结果是几天后腰斩变覆灭,而所谓的专家也玩起了隐身。 于琴、赵明礼想把剩余的两万取出,却发现还要先交三万的手续费。 这下,遭遇诈骗这四字算是明晃晃地写在了眼前,于琴、赵明礼忙不迭的去报警,可小地方的警察遇到这样的案子,也只能是先立案再教育,问他们怎么就没有下载国家反诈中心的APP。 * “事情就是这样,警察立了案后,就让我们回家等着了。”赵明礼垂头丧气地,又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更乱了些。 回家等着,没等来后续,却等来了赵明礼大哥和大姐的讨伐,他们也在那个APP上损失了不少,于是联合起来要让赵明礼给他们赔偿。 于琴、赵明礼招架不住,只得是连夜收拾了行李赶来北京,想问问赵只今有没有什么好的法子。 “你在北京,总归不一样,或许认识些大人物?能不能请他们帮帮忙忙,还有……房子抵押的钱赔了,但贷款还得还,不然房子就要被银行收走了。”赵明礼说到此,头垂得更低了。 于琴想起他们一路上的狼狈,则是有些气愤,“你哥哥姐姐也真是的,当时我们是不是跟他说了投资有风险,赔了得个人负责,怎么到头来还是赖在了我们头上。我们困难的时候从来不见得他们帮我们,我们稍微有点钱了那是可这劲儿地找机会让我们花钱……” 于琴对赵明礼还有他那一大家子人从来怨念颇深,念叨起来也是没完,平时赵明礼都是装听不见,但今天确实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行了。”他打断了于琴,又看向赵只今,“总之,爸爸妈妈对不起你,但我们也确实是为了你好。” 赵只今颇为无奈,“为我好?为我好不该以我的意志为准吗?我是不是说了,不要相信那些乱七八糟的投资,你们只要安生地过好眼前的日子,就已经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赵明礼:“我们……” 于琴抢过话头,“你说的轻巧,我们不管你?一没有这么做父母的,二你可是在北京,啊说来好像是赚了些钱挺风光的,但以后要想留在这儿,结婚买房生子,哪样不是笔大开支?我们还不是想做你的后盾,不说给你买房,但起码给你笔不差的嫁妆,让你以后在婆家不至于太被动。我们也是想让你的路越走越宽,这样以后才不至于像你爸像我,总受那样的窝囊气……” 她说的慷慨激昂,充满父母为子女则为之计深远的良苦用心,赵只今则是突然对上她的眼睛,问:“真的是为了我好吗?” “什……什么意思?” “从小到大,哪怕家里再困难我也并没有觉得是在吃苦,大伯家大姑家是有钱,但我也从没觉得低他们一等,我过得挺开心的,能做个普通人我挺知足的。是你,动不动就要提醒我,说我们比他们穷,所以日子才有着这样那样的不顺,我必须得更努力的赚更多的钱,比他们谁都过得阔气,才算是不让你和爸爸,也不让自己白活一场,才能够在他们的面前挺起胸膛活得像个样。” “因此我……我有了些钱后,第一时间就是赶回去给你们换房子,请客吃饭,然后在所有人的夸赞中,想怎么能够变得更有钱,活得更像那么个样子……可是,真的是那么一回事吗?有了钱后,你们更像样了吗?” “没有啊,你们变得更爱攀比了,不仅自己攀比,还要拉着我继续攀比,上次我回家,背的包、穿的衣服、戴的首饰,一样样全都是经你精心挑选过的,饭局上,你有意无意的还要透露下它们的价格。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我坚持的有多辛苦,我努力的有多费劲儿?”“我根本就不是那种有出众能力和大野心的人,更何况,有谁会一直站在巅峰?大部分普通人今年能多拿一些年终奖就已经是件很值得开心的事情了,为什么,为什么你们要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又为什么还要说一切都是为了我好!你们自己不能接受自己是个普通人,觉得生活所有的挫折都是因为没那么有钱造成的,你们没办法调试心态,还要把变有钱的执念强加到我这里。” “实话跟你们说吧,我能够成为淘模赚到钱纯属走大运,但这运气不是我的实力,现在我已经被打回原形了,我一早就创业失败了,眼下我微信支付宝银行卡加起来满打满算就两万块钱。并且我也已经认命了,我就想安心做个普通人,我不奢望自己能成长为日赚千金的女强人,也不奢望还能再走一次大运,我就想这么普普通通的生活下去,酸甜苦辣我都接受,我都感激!” 赵只今几乎是一气呵成地说完了自己的心路历程,末了,她调试了下呼吸,又说:“你们也是, 别再想着能够被泼天富贵眷顾的事情了。” 于琴、赵明礼都是有些被吓到,然后他们沉默良久,神情紧张。 可等回过神来时,最先到达的不是理解,而是质疑,是总是很难跨越的代际间的不明所以。 于琴问:“你创业失败了?怎么会失败呢?我看……先前不是跑得挺好的吗?” 赵明礼也接着问:“对啊,怎么就失败了呢?” 128 她想目的性功利心不那么强的去做某件事情,想对成功和伟大祛魅,想在平庸里自洽 老一辈眼中。 端上铁饭碗便再无后顾之忧。 搭乘上了互联网、金融的快车便是一劳永逸。 是啊,怎么就失败了呢?赵只今也被问到了,她没法给出答案。 而她情绪那样激动,落在于琴、赵明礼眼里却是没必要。 “没关系,失败了咱们重头再来就是。”于琴安慰她说,并且还要她别再说那些认命的话,“什么接受普通,可以没钱,你别被这种鸡汤洗脑,那都是有钱人怕大家奋斗超越他们编织的谎言。记住了,说钱不重要的那永远是有钱人,那出租屋和大平层能一样吗?” “是!”赵明礼也附和着,并且还很乐观,“就算是眼下创业失败了也没关系,我平时刷视频,那互联网上好多做你们这行的都是起起伏伏,只要扛过去了,那前景都是一片大好。” 并且他还很乐观,“我跟你妈这次来,也是觉得北京机会多,我听说,送外卖和做家政都能月入一万,债务的事情你不担心,我们都还没老到干不动。你呢,就安心的继续搞你的事业,我们一家三口一起,其利断金,东山再起不是梦!” 赵只今:“……” 这真是很吊诡的一件事情,她的父母,一对普通的退休工人,这辈子没赚过什么大钱,郁郁不得志了大半辈子,老了却突然斗志昂扬。赵只今一下不知是该说他们太想当然,还是去责怪这流量为王的时代,每个人都铆足了劲儿要博人眼球,网上每隔一秒便有一个靠梦想和毅力发家的千万富翁诞生,让人觉得财富自由其实就近在眼前。 可实际上呢,他的父母退休工资加起来也不过是六七千。而说起来遍地是机会的北京,税后过万也是需要看行业、看企业、看能力、看努力……多方缺一不可的。 赵只今深深叹气,不想再跟父母去掰扯现在赚钱有多难,年轻人就业压力有多大,因为他们只会认一个底层逻辑,那就是——那你再努努力啊,你们现在再难能比我们那个时候难? “那我就是不想赚钱呢?”她开始破罐子破摔地故意说。 “那你想做什么?”于琴问。 “东张张西望望,吃的杂,看得多,喜欢生活。” “什么?” 于琴、赵明礼完全没听懂,赵只今则开始鱼贯输出近来反复看了又看的汪曾祺老先生的经典语录来。 “一定要,爱着点什么,它让我们变得坚韧,宽容,充盈。” “为一人、一事、一朵花、一片色彩感动。” “看看生鸡活鸭、新鲜水灵的瓜菜、彤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 “我是写不了泰山的,因为泰山太大。我对泰山不能认同。我对一切伟大的东西总有点格格不入。” …… 她想去躺平、去流浪、去体验、去吃多一点好吃的,碰到不合胃口的也没关系,她想去爱、去热爱、去深爱,受了伤也没关系。 她想目的性功利心不那么强的去做某件事情,想对成功和伟大祛魅,想在平庸里自洽。 “行了。”于琴反应过来了,她还算了解女儿。小时候她也经常这样,会有很多很个性很无厘头的表达。 赵只今停了下来,却仍倔强的看着父母。 于琴看了看碗里已经坨成一块挑开都费劲儿的面,生气的将筷子一摔,说:“就你会背诵名言名句?那你有没有听过,任何人的底气都是来自于经济实力,有钱能治愈一切自卑与疾苦?” * 门外,来雪好几次想敲门进屋,却都被里面的对峙声给牵绊住了。 终于等到屋内的争论止住,门却在她抬手间被打开了。 赵只今见着门外的来雪,第一瞬是委屈,像见着终于可以依靠的人,然后便是感觉难堪。 “我……”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声带在不由自主的颤抖,眼睛也是有些发红。 “那个。”来雪则适时牵住了她,“先出去透透气,一会儿再回来。” 但两人下了楼,绕着小区走了一圈又一圈,却是都在沉默里打转。 来雪实在不擅长安慰人,赵只今心情已经跌倒谷底,更是不知该从何说起。 不知是过了多久,赵只今才终于沉闷地开了口,“让你见笑了……我们家其实没那么好,经济条件,家庭关系都是,我呢,也是真的很在乎钱,想赚大钱,但现在好了,我在破产的基础上又得加了一次破产。” 来雪摇了摇头,先说:“我这里还有些存款。”然后又分享起她最近究竟是在忙些什么,“我跟巨朝星,最近卧底了一家陪诊培训机构。对,两个没脸没皮的,披着我们的皮在外面搞培训,线上九十九,线下九九九,还编出个根本不存在的陪诊师资格证来,要考取资格证还得再交一笔钱。但其实,陪诊师都没有被正式列为国家承认的职业,又哪里有相应的资格证书要求?我们没证不也一直在岗。我最先觉得这该是个网上多搜索搜索就能被识破的骗局,可进去后才发现,相信的人还不在少数,你如果提出疑点,他还会生气,再进一步还问你,那他还能做些什么?” 说到此,来雪心情复杂又觉得有些悲伤,“最先开始,我和巨朝星是冲着揭露去的,可越往后我们便越不能确定了。那些把人骗到倾家荡产的骗子都该被抓起来,可这种利用信息差卖课赚钱的,九块九教你写网文,十九块九教你做主播的,你很难非黑即白的去评判他们,也很难告诉那些买了课的人,你上当受骗了,能靠写网文、做主播、当陪诊赚到大钱的永远是凤毛麟角。因为他们自己可能也很清楚,只是人生在很多个当口实在是太难了,总得相信些什么,又尝试着去做点什么。说起来这个社会这个时代也是个大的骗局啊,它从小像我们灌输努力就能够拥有光明未来,可长大后才发现,碌碌无为才是众生常态。而人活着,总需要金钱做支撑,老一辈受过苦经遭过穷,这种更是根深蒂固,所以从另一方面来说,叔叔阿姨想要多赚些钱,并不只是为了面子,他们是真的希望你少些挫折。” 这便是最让赵只今感到无力的地方了,她讨厌父母张口闭口地说一切都是为了她好,却也必须承认他们确实是爱着自己的。 但可惜,父母和子女之间的爱,总隔着太多的不能理解。 “走吧,吃点东西去?”来雪跺了跺脚,室外走太久,双脚都是有些冰的发麻。 赵只今:“嗯。” 来雪揽过她,“钱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 * 赵只今心下其实已经有了个法子,那就是回去找庞月,请求她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年轻人的骄傲自负鱼。她想,人果然不能装逼,装逼总要打脸,而她的打脸虽迟但到。 赵只今计划拉着蒋大佑去签约MCN,如果能再说服贾大爷那就更好了。 但蒋大佑今日也是分外的手忙脚乱。 清晨,他突然接到陈恩洱打来的电话,电话里,女儿哭得撕心裂肺,喊说:“妈妈晕倒了,我都感觉不到妈妈的呼吸了,妈妈是不是要死了?你快来救救妈妈吧。” 蒋大佑当时只觉得呼吸就快停止,握着手机的手也在轻微的打抖。 但他还是极力保持着镇定,让女儿先别哭,问说家里有没有人。在得知岳父岳母都不在家时,他让女儿先别乱动陈蓦,而他挂了电话后,则立马拨打了120,接着,他也以最快的速度往医院赶。 但还未到医院,医院那边便打来电话说陈蓦并无大碍。 小孩照例是不会说谎,但会使用夸张手法,陈蓦本就低血糖,加之最近疲劳过度,所以晕倒了,救护车赶到时她也刚好醒来,医护人员在对她进行了简单询问,又给她测量了下血压血氧后,便回去了。 蒋大佑无奈,也是折返,往陈蓦那边赶。 算起来,两人离婚后见面次数一只手将将能数过来。 陈蓦实在是太忙了,蒋大佑告别了主夫生活,也是磕磕绊绊忙忙碌碌的。 许久未见,两人竟都有些尴尬,特别是陈恩洱人小鬼大,已经渐渐察觉到爸爸妈妈之间的反常,这次她更直接问出:“爸爸妈妈,你们是不是要离婚了?” 蒋大佑当即就呈石化状态,还是陈蓦拿出手机用《小猪佩奇》先将她打发到了一旁。 “最近还好?”陈蓦一面冲咖啡一面随口问。 而不等蒋大佑回答,她又说:“应该不错,你的那些视频我都有看,挺好的,你总能给人带来快乐。” 但他其实最想她快乐,却总是达不到。蒋大佑心里默默说,神情难掩落寞。 “你这也不能把咖啡当水喝啊。”看着陈蓦端着个巨大的杯子盛满美式,他忍不住说,然后很熟稔的走进厨房打开冰箱要看有什么食材可以做些快手菜。 “还有你的饮食习惯,得改,哪能是饿到不行才吃饭?这不低血糖才怪。” 久违了的温馨时刻,陈蓦有些不习惯又有些怀念,竟没打断蒋大佑的唠叨。 蒋大佑拿了西蓝花、三文鱼出来,准备做个意面,洗菜间,他随口问:“你最近除了低血糖,身体还有什么不舒服吗?” “没了,都是老毛病。”陈蓦回答完,想了下后又去纠正,事实上,近来她时不时的便会感到胸闷、胸痛,但去医院检查也没检查出个所以然来,只推断这大概是情绪起伏太大,忧虑过度造成的。 这倒很容易说得通,她近来在厂子推行改革,阻力颇大,父亲还时不时的跳出来,给她安排相亲对象,说是既然告别了错的,就该回归正轨,而所谓的正轨还是嫁人,但要嫁一个对他们家族生意有帮助的人。 “那你去看心理医生了吗?”蒋大佑又问。 “我多看几遍正数的呈稳定上升趋势的财务报表,也能有同样的效果。”陈蓦打趣说,很符合她事业卷王的人设。 意面简单,很快上桌,蒋大佑唤了陈蓦和陈恩洱来吃,自己则没闲下来,去到楼上陈蓦的卧室,将窗户打开通风,又随手铺了下被单。 床头柜面很是凌乱,摆着许多瓶瓶罐罐,基本都是蒋大佑买给陈蓦的补品,护眼片、辅酶、鱼油……组合起来在网上有个很洋气的名字,叫做‘韩国防猝死套餐’。 蒋大佑将那些东倒西歪的瓶瓶罐罐摆放整齐,发现其中又多了布洛芬、褪黑素这样的东西,想来陈蓦最近状态确实不好。 * 下了楼,陈蓦已经吃完了意面,并准备着出门了。 她有些愧疚的面向恩洱,“对不起啊,妈妈今天突然有急事,让爸爸带你去上课好不好?” 陈恩洱却说:“可是妈妈你今天很不舒服,就不能在家休息吗?” 听了这话,陈蓦没法不内疚,但今天要见的客户却实在重要,她也是临时被通知对方有时间的。 “乖,去找爸爸吧。” 陈蓦摸了摸陈恩洱的头,陈恩洱噘着嘴不情不愿地去牵了蒋大佑的手。 蒋大佑牵过陈恩洱,考虑到她刚吃完东西,问她,“我们先去漱口好不好?” 陈恩洱低着头往卫生间走,还念叨说:“爸爸太细心了,这很好,但又不好,因为有时候我就是想偷偷懒……” 被嫌弃太细心的蒋大佑跟在女儿后面,路过书架时,又不由地皱了皱眉,原来他在这个家时,陈恩洱读的书和大人读的书从来都是分开摆放的,而现在它们就杂乱的交叉放在一起,并且一旁的地上、桌上还散落着一些书。 蒋大佑无奈,弯腰要去收拾,而在指尖落在一本叫做《男孩女孩大不同》的书时,他突然地就顿住了。 129 现代的医学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男性的生理机制建立的 陈蓦已经换好了衣服,她站在玄关前,正犹豫着是穿哪一双鞋好。 从前她在去见那些所谓的老江湖时都力求稳妥,近来却觉得带点攻击性也无妨,不然总有人要尝试将你揉圆搓扁。 最终,她双脚踏进了一双亮色的方跟高跟鞋中,但下一秒,蒋大佑却站到她身旁,并还去帮她脱鞋。 “你干什么?” 陈蓦不明白蒋大佑这是突然在发什么神经,蒋大佑则从鞋柜里拿了双舒适的雪地靴出来,让她换上。 “穿这个舒服些。再重要的会面你都往后推推吧,我想了下,你必须得去医院做个详细的检查。” “我已经没事了。”陈蓦不以为然。 蒋大佑摇头,“不是,不是这样的,你看你最近经常的胸痛、胸闷,太累是一方面,但很可能是你心脏出了问题。” “我测过心率,问题不大。” “什么时候测的?间隔多久?最近每天都有定时测吗?” 蒋大佑发来连环的问题,陈蓦应接不暇,怔了半秒后,不由地笑,“蒋大佑,你这算是职业病吗?” “就算是职业病,但谨慎些总没有错。” “但今天真不是时候。” 陈蓦说完又要换鞋,却被蒋大佑给拉住了胳膊,“不是,你听我说,是这样的,长时间的胸痛、胸闷,很容易是冠心病,但因为你是年轻女性,冠心病又是一种在男性中发病率更高的疾病,所以一般医生就诊时都会朝着其它方向去想,因此延误治疗。我觉得你很有必要去进行一个详细的心血管检查。” “你太小题大作了。” 陈蓦听到冠心病,只觉得蒋大佑有些矫枉过正了。 蒋大佑继续,“事关身体健康的大事,小题大做不应该吗?而且我是有依据的。” “什么依据?” * 蒋大佑第一次有些感谢来雪和赵只今时不时的‘女权知识’输入,方才他说的案例便来自来雪有段时间在认真读的一本书。 书名《性别攸关》,说 现代的医学体系在很大程度上是基于男性的生理机制建立的, 包括但不限于用于教学的模型、人体临床试验到电子病历默认选项等,都是以男性为中心。更甚许多药物在上市前只在男性或雄性动物身上进行测试,导致女性面临更高的药物不良反应风险。 来雪和赵只今当时很认真的讨论了书中的许多内容,蒋大佑也是在方才捡起那本《男生女生大不同》时才想到这一层的。 “你就听我一次好吗?”最后,蒋大佑眼底写着哀求,又说:“你不能有任何事。” 陈蓦动摇了,但她也没办法放弃这次约见,想了下后,她提出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让蒋大佑先去挂个下午的号,她那边忙完就会赶过去。 “你保证。” 蒋大佑恨不能变成人形挂件黏在陈蓦身上,陈蓦无奈,“我保证。” 这样商议后,蒋大佑才终于放陈蓦离开,然后他则驱车带着女儿一起去医院挂了号。 中途,蒋大佑因为不放心,还时不时的发信息给陈蓦,等到陈蓦见完人说就开车往医院去时,他悬着的心才终于回落了些。 两人都没想到,半个小时后,陈蓦刚到达门诊大厅的门口,便直直的倒了下去,而一直等在附近的蒋大佑当时几乎是吓傻了,他一面疯跑地向陈蓦跑去,一面大声呼救。 好在就是在医院,所以医护人员很快到达,给她进行了吸氧、心电监护等急救措施,而后续通过进一步详细的检查,病因也很快查清,是急性心梗死。 这时的蒋大佑已经非常镇定了,虽然他心底想的是,陈蓦如果没了,他的人生也不复存在了。 总之,他非常冷静的牵着陈恩洱,让她别怕,“妈妈遇到了大怪兽,但她一定能打败她的!我们也得坚强,不能哭,不能让妈妈担心,要给妈妈加油,好吗?” 然后,他又签署了紧急的手术同意书。 好在一切都很顺利,医生为陈蓦进行了及时的治疗,陈蓦也很争气的扛过了这一关。 陈恩洱坚持要等妈妈醒来,蒋大佑在给岳父岳母打电话报告了这件事后,给陈恩洱叫了一份麦当劳。 陈恩洱大多时候吃的汉堡薯条都是蒋大佑在家健康烹饪的,拿到这份不常有的外卖时,她虽然嘴里已经塞满了薯条,但还是问:“爸爸,我真的可以吃吗?” 蒋大佑哭笑不得,“我说不行你就不吃了吗?” 陈恩洱鼓着仓鼠一样的腮帮子,摇头,“那不行了,你应该一早说的。” “你呀!”蒋大佑揉了揉陈恩洱的头发,一天的奔波下来,她的头发已经散的像个小鸡窝了。 一旁,陈蓦已经恢复了意识,她睁开眼,看见眼前一大一小热气腾腾的场景,忍不住笑了笑。 “你醒了!”蒋大佑紧张的凑过去。 陈蓦则道:“一模一样。” “什么一模一样?” “眼前的这场景跟我刚才在梦里梦见的一模一样,不过我是躺在公园草地上就是了。” 这话过后,陈蓦和蒋大佑都是有一种沧海桑田的感觉,他们沉默相对着,一时都是不知再说些什么好,还是陈恩洱用童言打破了沉寂,她歪着脑袋问:“所以梦里面的我也有麦当劳吃吗?我也太幸福了!” 蒋大佑听了这话,笑过后则是突然想哭,他将鼻酸忍了又忍,最后还是湿了眼眶。 “谢谢你。”他垂着脑袋,字字恳切的说。 陈蓦笑,“不该我谢谢你吗?”她很难想象,如果她今天按照原计划继续忙下去会怎样。 “不是。”蒋大佑摇头。 谢谢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的虚惊一场,谢谢你还会继续在这世界上,锋利也勇敢的继续生活下去。 * 又过了一会儿,陈父陈母匆忙赶到。 听到女儿突发急性心梗,他们都是揪心,可到了病房,看见蒋大佑,陈父的火气却也是噌噌往上冒。 他忍不住要指桑骂槐,面向陈蓦,说的是,“知道你现在为什么累死累活地却难有进展吗?我告诉你,跟低等的男人在一起,就只配拥有低等的人生。” 蒋大佑自然是选择隐忍。 陈蓦则是立马冷下脸反击,问:“你是来探病的还是来送我火化的?” 陈父:“你……” 却被陈母拉住低声劝道:“你发邪火也看看场合好不好,女儿才刚做完手术。” 陈父瞪了一眼陈母,又没好气的看了看蒋大佑,然后便直接转身走了。 留下陈母,反复叹气。 “好点了吗?” “反正死不了。” “你……”陈母噎了下,又柔和下语气,才说:“妈妈不想在你生病的时候讨你不痛快,你先好好休息,我只说一句,做女人,太刚强不好。” 照旧是带着一股子酸腐霉味的陈词懒调,陈蓦有样学样,“那我也只说一句,你那么温柔隐忍,我也没见你活得多快活。” “你……” 陈蓦又接着补刀,“总之,温柔的女人也好,强悍的女人也罢,碰到我爸那样糟糕的男人,都只会不得善终,你愿意忍就继续忍下去,我反正想开了,从今往后,我只做自己。” 三两句话,糟糕的男人的回旋镖便转回到了陈父那里。 蒋大佑站在一旁,态度端正如小媳妇,心里却在骄傲,还是我前妻厉害! * 接着,陈蓦又住了几天院,而蒋大佑也未有怠慢的几乎是每日二十四小时的照看在旁。 临出院的前一天,赵只今和来雪也是抽空过来探望。 赵只今其实还藏着私心,她现在背着债务,着急还钱,想要抓紧跟蒋大佑聊聊签约的事,然后再去找庞月,不来医院根本捉不到人。 可只在病房待了十几分钟,看着蒋大佑和陈蓦默契又和谐的模样,赵只今便知道,蒋大佑,靠不上了。 出了医院后,赵只今感叹,“万幸啊,陈蓦没事,这世上的虚惊一场太让人欣慰了。” 但同时也难免垂头丧气,她戳了戳来雪,问:“你觉得蒋大佑还会归队吗?” “大概率不会了。”但来雪感觉蒋大佑大概也不会做回主夫。 事实上,陈蓦和蒋大佑已经有了初步的盘算。 陈蓦计划出院后就把蒋大佑安排进营销部,和她那个表弟崔越打擂台。从前她还是太体面了些,不屑于干一些恶心人的事,可反复碰壁后她想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对付恶心的人你就得恶心他。 这当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对策,事实上,经济还在走低,工厂的危机经常是一波平一波又起,可陈蓦这次总算不再是单打独斗了,那个人身体力行的走到了她世界的大门前,而她也终于放弃了一些执念,不想再为了向一些人证明自己能行而费尽心力。 作为女人,我能够像男人一样……这样的造句,实在可笑至极。 “接下来,我只能去找贾大爷看看了。”赵只今懊恼,实在是无精打采,因为她对能够劝服贾大爷入局这件事情其实毫无把握。 那日庞月的傲慢她还记忆犹新,她当时都接受无能了,更何况从来自由奔放爱@!#¥#%&的贾大爷,她真怕哪怕他真的愿意去聊签约的事情,也在跟庞月说到第三句话时就来一句,“嘿,丫的,给你脸了是不是?” “听天由命吧!”赵只今说完,又黏人的揽过了来雪的胳膊,小声带着呜咽地说:“谢谢你跟蒋大佑啊。” 这几天,赵父赵母借住在蒋大佑那儿,而蒋大佑和来雪都不止一次的说过要借钱给赵只今。 但赵只今却不愿接受,她还想再做一些努力,哪怕只是无谓的挣扎,她也不想那么快就背上那么多的债务,她才刚刚找到人生的支点和光点,真的不想就那样缴械投降,继续背着龟壳认命的在这城市里过活,举目望去,再美好的风景和人都不如让账户的数字背后多个零来得重要。 “如果……”来雪却突然说:“我是说如果啊,不行的话,就我跟你一起去找庞月签约。” “什么?”赵只今不太能相信听到的话。 来雪故意没去看赵只今,目光在马路上穿梭的车流上游走,“破产姐妹?疯产姐妹?不是有这样的组合?好像也挺火。” 130 大爷,您想带薪骂人吗? 赵只今跟来雪走到地铁站门口。 来雪要赶去医院陪诊,赵只今则往贾大爷那边出发。 路上,她不停的在心底做演习。 “大爷,求您了,您就帮帮我吧。” “大爷,您想带薪骂人吗?” “大爷,看见那栋楼了吗?如果您肯跟我一起签约,虽然我不能把它盘下来给您,但……” …… 只是思来想去,全是些没正形的话,因为赵只今实在想不到签约MCN这件事情对贾大爷来说有什么切实的好处。 他现在活得很好,在渐渐解开心结,在积极治病,她又该如何用她的苦难去祈求他的照拂呢? 赵只今心情复杂,在不知不觉间便来到了贾大爷服装店的门口,只是她实在不知该怎么开这个口,只能是先在门口的街道上反复踱步。 她心烦的投入,花大妈喊了她好几声她才终于反应过来。 “小叉!” “啊?” “你怎么在这杵着!” “我……我来找贾大爷。” “呵,你赶得真巧,可不是得去找他!” 花大妈叹气,一脸愁容,赵只今一脸茫然,“什么意思?” 接着,她看见,吴大爷和许大妈从服装店里走了出来,并还给门上了锁。 “贾……贾大爷出门了吗?”赵只今感觉有些不妙。 吴大爷将钥匙收紧了兜里,说:“小叉,你帮我们打个车,去那个将府公园,路上我再跟你详说。” 赵只今能感受到气氛的紧张,忙不迭的从兜里摸出手机叫了车,车子很快到达,而路上,吴大爷他们你一眼我一语的把情况说了个明白。 原来贾大爷近来总是忘东忘西,有时候甚至连自己是谁都闹不清楚了。 赵只今闻言心一沉,在陪着贾大爷就诊初期,她就了解到老年双相情感障碍综合征是可能诱发老年痴呆症的,但她以为,贾大爷最近的状况是有所好转的。 “怎么会?”她还是不太能够相信。 吴大爷叹口气,“我陪着去看了,说是得了那个什么阿尔兹海默症,就是老年痴呆。” 许大妈又补充,“反正他最近的状况是真好,经常店门开着自己往外乱跑,外面天气这么冷,他像是察觉不到似的,上次我们在公园找到他,他人都快冷透了,问他就是只坐了几分钟。” 花大妈也是无奈,“后面我们就让隔壁饭店的年轻老板帮忙在他手机里安了个定位,总不好让人冻死在外面吧!” “你们……怎么谁都不跟我说啊!”赵只今有些生气,再看前面的久久不退的红灯,只记得这几公里的路程无比漫长,她开始心急起来。 花大妈则解释,“想找你,可平时麻烦你们太多了,加上你自己最近不也遇上了些烦心事,所以老贾说了,就先不告诉你了,一切等过阵子再说。” “我……”赵只今很不争气的开始哽咽了。 许大妈见状,开导她,“想开点,别替我们这些老东西难过,人老了嘛,都有这一天,不是被人忘记就是自己忘记。” 赵只今倔强地,“我才不会忘,我们不会忘。” 花大妈笑着哄她,“好好好,你们不忘,但架不住我们要忘,哈哈哈。” 她的笑声带着几分爽朗又带着几分沧桑,赵只今吸了吸发酸的鼻子,终于什么话也没能说出口。 * 到了公园,赵只今拿着吴大爷的手机定位,快速的朝着贾大爷的方向出发。 下午的太阳,在冷冽的空气里格外懈怠,懒懒地躲在灰色的厚重的云层后面,光和热都是有限。 赵只今一路小跑着,风从耳边掠过,擦得耳廓也隐隐作痛。 跑了一阵后,赵只今终于见着贾大爷,他就坐在一个长椅上,头顶是高耸着插入天际的树,而他也时不时的往天空看,看不清表情,也寻不到目光最终落定的方向。 那一刻,赵只今感觉贾大爷像一个已经隐秘在时空之外的世外高人,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了自己。 或许每个人的世界最后剩下的都只是自己。 “贾大爷。”赵只今慢慢走近,艰难地开口去唤他。 贾大爷则迷茫的望向她,皱眉思索了好一阵,却叫她,“兴芳啊。” “我……我不是……”赵只今不知该怎么去解释她不是他的小女儿,同时又感到心酸异常,哪怕这对父女之间有过这样那样的嫌隙,可到了老人最想记住的还是他的孩子们。 “哎。”最后,她应声坐到了贾大爷的身旁。 “您不怕冷啊,跟我回家吧。”赵只今伸手,帮贾大爷理了理围巾。 “嗐,我穿了你给我买的保暖裤,不冷。” “那也是,小心别感冒了。” “兴芳啊。”贾大爷没理那茬,又这么叫她。 赵只今非常配合地,“嗯?” “送我去医院吧。” “什么意思?您这是闹哪出啊,您不最讨厌去医院嘛。” “那是从前,现在不一样了。” “怎么就不一样了?” 赵只今一直顺着贾大爷的话往下说,她有种很奇异的感觉,她总觉得此时此刻,哪怕贾大爷错把她当成贾兴芳,但其实心里是无比清醒的。 “爸爸啊,大概是没多少日子了,所以我得去治病,治好了病,才能安心去见你妈,不然……到了那儿我连她是谁都记不得了,你说她得有多难过啊。” “大爷。”赵只今突然就失态了,她感觉眼泪在迅速的滑落,只得是背过脸去。 贾大爷又抬头看了看头上盘错交织的树杈,那像是他想拨开的记忆的雾霭,他在努力的想要去记住一些事情。他的老伴,她年轻时乌黑的长发,他们一同抚育长大的三个孩子……还有近来一些重要的但他总不能记得太真切的人和事,他总觉得他们很重要。 “我得记住她啊,我不能……不能到了那边认不出她来吧?”贾大爷又喃喃了几句。 赵只今很想做个情绪稳定的大人,可眼泪却是越抹越多,最后她哭的一塌糊涂,眼线花了,粉底也浮了,而一旁的贾大爷却突然地,“呦,这谁啊,这不小叉嘛!” 赵只今伤心又气恼,“我不是小叉!您得记住,我叫赵只今!” 贾大爷则老神在在的笑开,“赵只今,我记得,任准的对象嘛!瞧你哭成这样?怎么,是失恋了吗?” 赵只今:“……”哭得脸疼,心也绝望起来。 * 终于将贾大爷劝回家,安抚好,赵只今则化身城市僵尸,麻木地进入地铁,然后找到一根杆,了无生气地靠在上面。 而等回到家,她发现,父母又不请自来了,虽然他们是为了来给他们打扫卫生和做饭,可赵只今还是觉得这样实在不妥。 “你们……真的,明天别再来了。” 于琴却不以为然,“那我都问了来雪,她说欢迎我们的。” 赵明礼也还是那套为你好的说辞,“我们还不是想给你们改善下伙食?” 赵只今:“……” 她实在是太累了,讲不出什么反驳的话,干脆躲进卧室,但下一秒,于琴象征性的敲了敲门后,便把门推开了,并且手里还拿着张银行卡。 “这是什么?”赵只今实在是摸不着头脑,他们家不是已经破产了吗? “你一个朋友送来的。” “朋友送来的?” “对,他说知道我们家现在困难,说他那边刚好有一笔闲钱,让我们别有负担先拿着用。” 这是什么情况?莫非是蒋大佑送来的?白天他和陈蓦都说可以先借钱给她还债,让她不要轻易去借贷,也不要盲目的签约。 “那你就这么收下了?”赵只今简直无奈,有些想发火。 然后她走了过去,伸出手,“把银行卡给我。” 于琴很是无辜,“你就这么小瞧你妈?我说了我不要的,可架不住人家坚持,坚持把卡放桌上就走了,我说留下吃顿饭都不肯。不过话说到这,医生这职业真不赖,不会事业,赚得也不少……” “什么意思?”听见医生两个字眼,赵只今更加不能淡定了,她几乎要跳脚了。 于琴被吓了大跳,“你这孩子,干嘛一惊一乍的。” 赵只今则继续追问,“你说送钱来的是个医生,你怎么知道他是医生?” 于琴往后退了退,“你别这样,怪吓人的。” “快说呀!” “那人家上门,我就随口跟人家闲扯两句嘛。”于琴看着女儿过激的反应,忍不住八卦,“那人是在追你吗?” “不是!”赵只今彻底黑了脸,如旋风般走到了玄关,穿了衣穿了鞋,然后把门一摔,又出门了。 * 赵只今来不及去追究任准是怎么知道他父母欠债跑来北京躲风头的事情,她只觉得伤自尊,并且脑子里唯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以最快的速度把钱还回去。 而好巧不巧,刚到达任准家楼下,她便碰见了正要出门吃饭的任准。 好久没见,上次联络还是在醉酒后,并且对方只说了两句话便打起小呼噜,任准倒一时不知如何拉开这谈话的帷幕,特别是这人上来就表现的气势汹汹。 “你……”任准伸手又缩手。 赵只今则一直盯着他看,目光如炬地要把他看穿,过了好几秒,她突然从兜里摸出了银行卡,而后不由分说地塞进了任准羽绒服的大口袋里。 “还给你。” “我……我只是听说……” “我不管你听说什么,但是我不需要你借钱给我。” 任准想过他主动借钱给赵只今的行为或许会让她不那么容易接受,却没想到她竟会有如此过激的反应。 他沉思了片刻,没有跟着赵只今的情绪走,反倒劝她,“你冷静点,我们有什么话可以摊开来慢慢讲。” “我又不傻,就不劳烦你一面日理万机还一面为了妥善的拒绝我而劳神费心了。” “……” “不吭气了吧。” “我只是想帮你。” “但你甚至没有问过我到底需要什么!” 任准叹气,须得承认确实是他考虑欠周,“那你告诉我,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你正视我喜欢你这件事情,不要用我不能喜欢你这种话来搪塞我,更不要已经下定决心跟我保持距离却还在钱上面给予我帮助,你这样,是在说,我是个好人,是个值得信赖的人,是个你愿意帮助的人,但偏偏就不能是你喜欢的人吗?我不要这种好人卡,你大可以更直接更坦荡的拒绝我,而不是用这种方式让我难堪,让我……以后再没办法在你面前抬起头来,也再没办法有勇气去继续喜欢你这件事情。” 赵只今呜咽的坚持把话说完,她一气呵成,任准在旁听完,却是面色凝重,迟迟不能开口。 “说话呀。” “我没有在搪塞你。” “那就坦诚点,你喜欢我吗?” 任准仍是避开谈这个问题,“比喜欢重要的事情有很多,不让有些感情开始才是最负责任的方式。” “虚伪,我查过,你既然没有被遗传,那么就不影响以后的生活。”赵只今哼了声,眼泪再没止住,又流了下来,今日的她,泪水实在是太多了些。 “我……” “没话说了吧?” “你查的,是基于有限的案例得出的并不完全的结论,它随时可能会有变动,你以为罕见病为什么叫做罕见病?不止是因为它十分少见,还在于哪怕是最顶尖的医学研究者对它的认知也从来不是绝对正确的。是,我没有被遗传,我的生活不会受到影响,我大概率也能够生下健康的小孩,但仍有部分几率可能产生基因突变,哪怕那概率只有千万分之一,可落在一个孩子一个家庭身上就是天大的事。” 任准倏忽变得无比严肃,赵只今噎了下,仍是没办法接受要为了那只有千万分之一发生的厄运而妥协。 “那不还可以试管吗?再不然……不生小孩呢?还是你一辈子都不要谈恋爱不要结婚,这对你也不公平啊。” “那让你接受试管的苦,放弃拥有孩子的权利,就公平吗?” “我……”赵只今还想争取,但想起眼下自己的处境,又不由自嘲起来,“算了,我跟你在掰扯什么呢,我一个负债几十万,前途不明的人,其实也没什么资格谈感情。” “你不要说这种赌气的话。” “我没有。” 赵只今嘴硬,两人相对站着,都是进退两难,而突然,一个身影从楼道了冲了出来,在看见他们时,大喊,“别杵着了,有事没事,没事就快跟我走!”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第131章【VIP】 131 它说我是个loser,那么我也要尊称它为垃圾时代 是巨朝星。 最初赵只今不屑一顾,想说你哪位啊走远一点,可下一秒当听见他说来雪出事了,她立马便跟着巨朝星的步伐也跑了起来。 任准不明白,怎么原本他和赵只今两人的对峙忽然就多了一人,并且还变得走向不明,但也还是下意识的跟了上去,并且问:“去哪儿?我开车。” “去医院。” 巨朝星回,赵只今的心瞬时揪紧,“来雪她到底出什么事了?” 巨朝星其实也是未知全貌,他长期跑深度报道,积攒了一些线人,会时不时的给他提供一些身边发生的新闻,而就在刚刚,有人给他发了几张照片和视频,主人公是来雪和另一个他并不认识的女生。 线人则介绍说,今天傍晚时那女生跳河了,“这两个女生里,跳河的那个患有抑郁症,然后请了个陪诊陪自己去看病,但不知道哪个陪诊怎么就刺激到了那个女生,那个女生声泪俱下的河边一阵输出,然后就跳了下去!” 这信息太有限,赵只今听后更觉得哪哪儿都不对,“来雪是很稳妥的人,陪诊又是她真心在做的事,她怎么会去刺激那个女生。” 巨朝星也觉得事情有疑,单凭那几张照片和视频也难以还原事情的原貌,所以他进一步打听到了来雪她们在的医院,要赶过去弄个清楚,也给来雪一些支持,遇上这样的事,她应该也是非常的慌乱。 “我打电话问问。”赵只今着急的去摸手机。 巨朝星则将她拦了下来,“别费劲儿了,她手机关机了。” “怎么会?” “因为那女生跳河后就是她把她救上来的,想来手机应该掉河里报废了。” “那她没事吧?” 赵只今更不能淡定了,巨朝星赶紧安慰她,“应该问题不大,给我提供线索的人就在场,说两个人都没事,那女生被拉上岸后没一会儿后就醒了,来雪除了有些虚脱也没大碍。” “噢。”赵只今看似松了口气,但背脊却一直挺直不能放松。 到了医院,赵只今几乎是车刚停稳就跳下了车往急诊部冲,而进了急诊,她远远地就看见来雪枯坐在一张椅子上。 “雪儿。”她边喊她边跑了过去。 来雪最初以为是幻听,茫然的回过头去,在看见赵只今向自己跑来时,更是恍惚,“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还穿着湿的衣服!”赵只今则先注意到来雪身上湿了的衣服,再一摸,竟还有些发硬。 “我没事。” 来雪摇头,但一张惨白的脸却暴露了所有,她现在很难受,并且还非常的害怕。 赵只今发觉她人在不停打抖,赶忙脱了羽绒服往她身上披,“这样也不行啊,你赶紧的,跟我回去换身衣服。” “不行,我得陪着她。” “她到底是谁啊?” * 一开始,来雪只把那个叫做宋枝的年轻女生当做是一个普通的陪诊对象,现在抑郁呈年轻化,从最先踏入陪诊遇到的那个为了工作强装E人憋到抑郁的女生,这之后,来雪还陪好些抑郁症患者看过病,其中最小的只有十五岁。 而宋枝受抑郁症影响,性格偏沉闷,话也不多,在等待看诊的半个多小时,只偶尔会对来雪说一些你真好,真羡慕你之类的话,来雪则是回以很温柔的鼓励。 再接着,宋枝独自进入心理治疗室接受心理治疗,再出来时面色也是一如往常,只是在陪诊就要结束时突然问来雪愿意陪她散散步吗。 “我想去亮马河那边转转。” 来雪当时为难,可又没办法回避宋枝写着渴求又透着脆弱的眼神,想了又想后,答应了。 再接下来,从去亮马河的途中到在亮马河绕圈的过程中,宋枝大部分时候都是很沉默,待到河边两岸的霓虹灯突然全部亮起时,才突然问来雪,“那天晚上你很开心吧?” “什么意思?”来雪当时只觉得不寒而栗,那个和赵只今、蒋大佑一起在亮马河夜酌的晚上,她有发过一条动态,她觉得女生就是在暗指那个晚上,可她怎么会对自己有这样的了解。 “真羡慕你,我就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宋枝自顾自的说,来雪不得不警惕起来,“你到底是谁?”她说话间又往后退了半步。 宋枝敏锐的察觉到她往后退半步的动作,突然便崩溃了,她用手指着来雪,质问她有什么资格嫌弃她,绕开她。再接着,她开始了洋洋洒洒歇斯底里的各种控诉,几乎都是针对来雪的母亲容川的。 “原本我博四就能毕业的,是你母亲,一直卡着我,就是不让我毕业。” “不是说我研究成果不达标,就是说我在团队合作中不积极,而另一面,她还不停给我安排各种活,项目课题是我做,报告论文也是我写,可即便我这么努力了,她还说我差一点。” “可是我真的就是已经很努力了呀!到底……到底还要把我逼到什么程度!” 再之后,她又攻击起来雪来。 “我那么痛苦,凭什么你就能过得这么开心!做着喜欢的事,偶尔还写写文章发发vlog,跟两个好朋友每天没心没肺的嘻嘻哈哈,这不公平!” 来雪前面都还比较冷静,可想到自己的生活,和赵只今、蒋大佑一起的经历被这样窥探,突然便有些失控,“我开心是因为我努力的斗争过,这件我喜欢的事也是我饶了许多弯路后才找到的。” 而这也彻底激怒了宋枝。 “呵,你们母女两人的嘴脸还真是像啊,习惯用成功者的姿态去教育别人,只要别人稍显力不从心,没有达到你们的高度,就开始批判对方不够努力,不够有毅力!可是人和人之有什么是完全一样的吗?明明大家的天赋、家庭,得到的支持,经历的事,有过的机遇都不一样,可为什么失败就那么可耻,哪怕那个人已经用尽了全力,却连句肯定和赞扬都不配得到!” “不……不是这样的。” 来雪有些慌乱,她得承认方才她的话带着幸存者偏差,可她确实是有口无心,但已经来不及了,宋枝方才失焦的眼神突然变得决绝,在说完,“我很你们,我恨这个世界。”后便转身跳进了河中。 好在来雪从小练习游泳,才不至于彻底乱了手脚。 接着她也跳进了河中,费尽力气才终于将她拉扯到岸边。 回想当时的场景,来雪只觉得后怕。 她突然地拽住赵只今,“你帮我去看看她好不好,帮我确认下她是不是真的没事了。” “你别这样,我们先去换个衣服好不好。”赵只今得承认自己的自私,她现在只想守在来雪身边。 来雪却不肯,甚至流露了不常有的脆弱,“求你了,帮我去看看吧。” 赵只今只得应下,然后和不远处站着不敢轻举妄动的巨朝星对了对眼神,让他过来看着来雪。 巨朝星意会,又让任准去周边商场帮来雪随便买套衣服来,然后才走到了来雪跟前。 来雪已经是累到虚脱了,看见巨朝星,连个招呼都是没力气打了。 巨朝星坐在她旁边,只一下下的轻拍着她的背,然后轻声反复说:“没事的没事的没事的……” * 这一晚,来雪坚持要守在医院,赵只今不放心她,也是跟着她一起。 但长夜漫漫,两人却是没讲什么话,不是无话可说,而是她们心里都藏了太多沉重的心事,只要稍加拎起一件,便会被汹涌浪潮覆灭。 终于挨到早上,护士过来说宋枝并无大碍,可以办理出院了,两人才松了口气。 赵只今拿过宋枝的证件,主动要去帮她办出院手续,来雪仍是不敢靠近宋枝,只能是远远的守在一旁。 而等到赵只今再回到病房附近时,却已是见不着来雪的身影。 她在原地等了会儿,实在心急,便去周围找,没走出多远,便听见有争吵声从楼道里传出,是来雪跟容川。 容川在得知宋枝找上来雪并还试图自杀后,赶乘最近的航班赶来了北京,可她的出现,只让来雪觉得厌恶,母女俩之间的矛盾一触即发。 容川在这件事中则是相当委屈,她为自己辩解,“宋枝她,她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根本不是在卡她毕业,我是为了帮助她留校,但留校名额不是每年都有的,我给她安排那么多工作也是为了让她在别的老师和领导那里多刷刷脸,还有既然读了博士,就得对研究有着高追求,不然读这个博有什么意思呢?再者说,她的性格是真的不适合进入社会,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好!” 听起来很是有理有据,可来雪却根本不能接受,“你从来都是,打着为你好的幌子,武断的帮别人做决定,却从来不肯放下身架哪怕问一次,对方究竟想要的是什么?你凭什么帮宋枝评判她适不适合进社会,又应不应该留校?” “那不然呢?现在这个社会竞争那么激烈,博士生找工作也没那么容易,学历够了,专业不够、资历不够、人脉不够也不行!你也不要再为了当年高考的事情埋怨我了,我受够了这样的罪名!你在北京待了那么多年还不明白吗?你不努力,不努力上顶尖的学校,学优质的学科,不去积极拓展人脉,保持学习的习惯,你就随时可能会被这个社会淘汰。你现在年轻,大可以对失败不屑一顾,可你年纪在大一点呢,没有自己的事业,没有自己的所长,连老公孩子都可能会抛弃你……” 容川的大道理总是讲不完的,但来雪已经不愿意在听了。 “所以呢?” 她打断了容川,容川:“什么所以?” 来雪站近了些,和她对峙,“所以究竟是谁能够来评判我们到底是成功还是失败?如果眼下的这个时代这个社会,非要把人逼得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却仍不能保证一直努力的人一直有奖赏,那么有问题的就是这个时代这个社会呀! 它说我是个loser,那么我也要尊称它为垃圾时代!” “可你就生活在这样的时代,你不跟着它的规则潮流走,你只会活得痛苦。” “不,我不会,它可以将我高高举起,也可以将我重重摔下,我是被动的,可是我也是有自我意识的,时代能够决定我的走向,但我是由我自己定义的,我是成功的,或是失败的,从来都只在于我的认知,我的感受。” * 后面来雪想,人真是何其渺小,因为哪怕他终于在这个糟糕的垃圾时代肯定了自我的价值,得到了自洽,却也逃脱不了命运翻云覆雨带着戏谑的手。 那一天,在和容川对峙完,她走出楼道,迎面和赵只今对上,两人无声胜有声,一前一后的往前走去。 她跟赵只今说:“抱歉,我现在这个风评,网上一闹,大概没办法和你搭档签约了。” 赵只今则说:“你真的很棒,你是世界上唯一的也是最棒的来雪。” 当时从她们身旁,有好些医院的工作人员经过,正要对医院的消防系统进行检查,而她们都没想到那其实是蝴蝶在煽动翅膀造成的连锁反应。 在昨天,来雪和宋枝的落水事件只是互联网里小范围讨论的一件事,而还有一件事,则是引起了多方关注和讨论—— 2023年1月15日17时39分,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XXX消防救援队接警:萧山区XX医院住院部西区发生火情。接警后,消防、公安、卫健、应急等部门即赴现场处置。18时23分,现场明火被扑灭。20时40分,现场救援工作结束。 2023年4月19日中午,浙江省杭州市萧山区人民政府新闻办举行XX医院火灾事故情况通报会。根据最新统计,火灾已致13人遇难。 …… 其中,祝某,女,46岁,本地人,当日在医院探病,火灾发生后,为救助行动不便的老人先后进入火场三次,最终成功救出五位老人,而她自己却因吸入浓烟过度,不幸去世。 ……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终章】 132 她遗失的那张二十五号底片从来不是黑色,它是一片彩色的向阳的旷野 二零二四年,被称为历史的垃圾时间的一年。 这一年,俄乌战争仍在继续的基础上,又叠加了巴以冲突,赵只今在新一年的生日时无比真诚的许愿,希望:世界和平。 她相信生日蜡烛,相信愿力,也开始变得相信……自己。 最初在得知祝清于火灾中丧生的消息时,赵只今、来雪、蒋大佑都是难以接受,而更叫他们痛心的事,在这样的一个悲剧中,一个如此善良也勇敢的人却仍要被诟病和加以揣测。 在相关的讨论之中,有人挖出祝清的生平,开始分析她是如何从初代女团成员的王炸开局,一步步堕落成为靠打零工勉强度日的大龄单身女人,并还将她在婚姻里的不平遭遇当做是桃色新闻点缀在故事中,最后许多人对祝清的认知都变成了,那个曾被时代眷顾过的初代女团成员,却因自己愚蠢作死成为了富商圈养的金丝雀,而至于作恶多端的黎志水,则只是被简单一笔浅浅带过。 最后还是巨朝星再一次站了出来,开始用平实且乐观的视角去还原了祝清短暂却不乏波折的一生——【一个被污名化的普通女性】 “是的,在那则报道中,巨朝星将祝清称之为一位普通女性。 她很普通,出生在普通的家庭,有着普通的成长经历,她人生中最闪耀的光景看似建立在她的出众的外表之上,实则却是时代赋予她的一次馈赠,那馈赠并不持久,她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抓住,可这并不可耻,这就是我们绝大对数普通人的真实写照。我们从来轻若尘埃,在遇上好光景时,会迸发出许多能量,也一路高歌猛进,在时代忙着颓废时,我们也很难凭借一己之力力挽狂澜,再续辉煌。 可我还是要再一次说,这并不可耻。 我们不能苛责每一个人在关键的十字路口都选对方向,因为未来永远不可测,我们亦不能要求每一个人在受到迫害的第一时间便站起来反抗,因为生活的复杂永远超乎你的想象,我们更不要因为时代在不断向前而形成一代理应比一代强的理念。事实上,这个螺旋上升的时代现在并不比过去好,而活在当下的我们却已经做的很好了。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再次把这句话送给每一个在时代里彷徨的人,时代或许能够决定你人生的走向乃至于上限,但你从来由你自己定义。 ……” *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 这话后来也在不停反复地慰藉着赵只今。 她想每个人的人生打一开始都是受限的,而设限的便是原生家庭。 她因为总是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和不满于家境普通受人压制的母亲而想要变得更有钱,结果是反而没能守住第一笔财富。 来雪则是因为容川从来步步为营不允许她的人生有任何行差踏错的可能,反而放弃了看起来最正确最光明的一条路。 蒋大佑是不满于蒋正对已故妈妈付出的轻视,拼了命的想要把照顾家庭这件事当做是人生的主战场并想大家都认可他的付出。 而他们跌跌撞撞的来到二十六岁这一年,才勉勉强强的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是什么,而未来,则仍然不算太明朗。但好在他们已经学会了去‘污名化’,不再总从自己身上找原因、找可能了,有时候做不到就是做不到,并且做不到的事情那样之多,也并不缺少他们的那一件。 蒋大佑做不到的是,他仍然是没办法在家庭之外的领域有太大的突破。 最初去到陈家公司,他是抱着哪怕鱼死网破也绝对不让那个要吃陈蓦绝户的表弟占任何上风,可是几经交手下来,他都是被斗得落花流水,可他的网感却是一早就被验证了的,随后靠着时不时的在网上阴阳陈蓦表弟,竟然还收获了新一众的粉丝,是的小叉大爷和大佑的组合已经彻底凉凉了。 而后,他则认真的运营起一个和家居家务有关的视频好来,流量不高不低,将将够让他不软饭硬吃。 陈蓦方面,对蒋大佑重新回归家庭的事,则是非常支持,一是确实不想在公司里有一个带不动的猪队友,二则是这一次,这个镇守后方的人,不再只是为了弥补心里缺憾,他更是为了他们这个家庭,并且他也在慢慢的集聚着一些能量。 用蒋大佑自己的话说就是,“家庭和谐不仅需要一个好脾气的女婿,更需要一个有个性的姑爷。” 总之他开始变得有棱角了,不再只是一味的去证明照顾好家庭是有价值这件事,在事关人的‘家务事’方面,他只坚持以陈蓦和陈恩洱出发,要让陈父陈母知道,他也是陈蓦的支撑,有他在,陈蓦就不会倒下。 来雪做不到的是…… 她的陪诊小铺因为宋枝的事情再度被封,逃脱不了的封店命运,使得她也逐渐放下了心底的心结。 特别是,在宋枝的事情不久后,来雪终于在梦里见到了阿嬷。 她从小就是个很要面子也很好强的小孩,习惯性的爱装不在乎,所以即使那般想念阿嬷,她在梦里的第一句话也是,“我不全是因为你一直没有工作。” 阿嬷则照旧是很温柔也豁达的模样,对着她温暖地笑。 而这下,来雪则彻底绷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很伤心,她在梦里泣不成声,重复地诉说着对阿嬷的想念,又问她为什么过了这么久才来看她。 阿嬷则说:“我一直在向前看,你也要往前看看啦,不要好风景都被我一个人看了,那太可惜了。” 但顿了顿,阿嬷又说:“不过你要是太累了,就继续在原地歇歇,心里敞亮了,看什么都不会差。” 阿嬷还是那样的善解人意,愿意宽容的站在他人的角度去看问题。 总之,来雪的心确实开始变得敞亮了些,连那个在她心底总是站在晦暗光影下的母亲,面目也开始变得明亮清晰了些。 她当然有错,也固执至极,可是她的理念也是在社会的残酷法则里历练而成的,她的初衷其实是不想有人在社会的层层筛选下落败淘汰。 那个寒假,来雪回到了福州,陪容川过了春节,也陪她等到了学校的处罚通知,而后她决心继续回到校园读书,去跨专业就读医学管理的硕士研究生,陪诊小铺虽然暂时开不成了,但她心里有了新的愿景。 (值得一提的是,二零二四年七月,上海有了首批经过规范培训的陪诊师,并还同时发布了《陪诊服务规范》与《陪诊师从业技能要求》两项团体标准。) * 赵只今做不到的是,搭乘上互联网的风口,再度逆袭,毕竟,当下互联网已是没有什么风口了。 但是债要还,没有风口,她就只能变成风,主动的向各个行业席卷。 首当其冲的,她还是想干回老本行,而在无数简历石沉大海之际向她发出第一份offer的便是陈蓦。 陈蓦当时拓展了一条专门的生产线生产露营专业服装,她很敏锐的察觉到了当下人的疲倦和想要走出去的悸动,而赵只今也因此沾光,虽然没有重回一线,但总算旱涝保收。 当时陈蓦找上她时,赵只今其实非常心虚,她感觉从中老年女装到露营服装,跨度太大。 陈蓦却表示,“我想找的是有生命力表达的淘模,你就很符合。” 这下,赵只今立刻不仅有了自信还表现自大,“生命力,那我可太有了,百折不挠无坚不摧!” 而除了淘模,赵只今业务还接的活包括但不限于上门喂猫、帮忙遛狗、在地铁口摆摊等各种兼职。 她很忙碌,于琴和赵明礼也是成了大龄北漂,于琴手艺很好,帮人做饭,赵明礼擅长水电等活,常驻几个片区给人洗洗油烟机通通下水道修修窗户……他们一家三口的目标是尽快还完三十万并攒够二十万。 赵只今曾经开玩笑问母亲,“二十万够吗?你不怕再被大伯大姑他们压一头了?” 于琴则全然忘记了曾经督促赵只今努力出人头地挣大钱的那些话,反向教育起赵只今来,“二十万不够?你真的不要心太高,你知道现在人均收入才多少吗?” 而在那年春节返乡,再次面对大姑亮闪闪沉甸甸的金手镯,又被大伯假模假样地说:“你们在外面,挣钱肯定不容易,不如回来找大家帮衬帮衬。”时。 赵明礼没再羞愧的抬不起头,于琴也没再憋闷,反而真情流露的说:“挣钱确实是不容易啊。” 她那话说的简洁,神情也坦荡,从前的别扭又或是逞强都不再,而旁人也找不到任何可以拿捏和炫耀的气口,过节一家人简简单单的吃顿饭就真的是简简单单的吃顿饭,互问一声好,也互祝一声好。 任准不能的是……他既没办法面对赵只今热烈又明朗的喜欢,却也没办法完全的避开他。 许云澈说他是渣男,不能当机立断,不让对方再对自己好,自己却总在对方受挫的第一时间就往前跑。 任准继续拿医学说事,许云澈当然理解他,她自己就是医生,见过太多疑难杂症,也见过太多被他们捆绑着自此坠入苦难深渊的家庭,更何况他目睹了自己家里两个最亲的人的发病过程。 可许云澈仍是觉得医学有限,它能决定人一生的长度,但无法决定它的深度和广度,它能够判定生死,可超脱生死,还有爱、勇气、回忆…… 她自认为自己言之凿凿,情理兼具,可不想任准却还是逃开了,在二三年开春医院开放了一批援非名额后,第一时间报了名。 任准得承认自己是个懦夫,赵只今在得知这一消息后,也是这么说他的。 可她将眼泪藏了又藏后,又说,三年也不是等不起,但她也只等他三年。 “总归我这三年要还债,无心感情之事。” 这是赵只今在心底定下的三年之约,而她还有一个有关三年的心愿,三年后,她希望能够存够去冰岛的钱,代替她拍下那张人生照片,告诉她, 她遗失的那张二十五号底片从来不是黑色,它是一片彩色的向阳的旷野。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