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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蒋蛮蛮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051 医学庞杂且复杂,许多病症甚至如哲学问题一般抽象


    路灯的柔光之下,‘做大做强’的那四个大字配合着招聘启事的详细内容,展露出一种温柔的野心。


    “诚招同路人……主要工作内容包括陪人就诊,包括但不限于挂号、问诊、拿药……要求有耐心、爱心、同理心……工资日结,薪资视陪诊单量,多劳多得……一起去消灭世界上最孤独的事情吧……”祝清断断续续的念着招聘启事上的内容,嘴角不自觉的上扬,她总觉得写这启事的人是带着雀跃的音调打下这些文字的。


    “最孤独的事情。”她没忍住,又着重念了这几个字,思绪突然飘很远。


    祝清确实有过非常孤独的就诊经历,且那孤独中还夹在着难堪,而最终那次就诊也没完成,半途她便逃跑了,然后强忍着让那道隐秘的伤口缓慢地自愈。


    她有些犹豫,大概是在被动中重复了太多次麻木,所以即使她被这工作打动,也还是提不起太大的兴致。


    祝清在路灯下踌躇了好一阵,最终还是没撕下启事最下方被分割成条的联系方式。


    *


    赵只今的手机在今日尤其忙碌,但却不是有人来应聘。


    秦大军的睡眠监测结果出来了,相关报告上显示他的呼吸暂停低通气指数高达63次每小时,远超正常人5次每小时的指数,符合重度睡眠呼吸暂停低通气综合征的诊断,医生给出的建议是减肥同时在睡眠过程中佩戴呼吸机。


    这是一个很奇特的病,并无可用以治疗的药物,而针对秦大军扁桃体肥大的情况,医生则不建议手术。


    “这只是相关指征之一,肥胖比起扁桃体肥大,对病人影响更大,并且这手术也不是一劳永逸的,我们有一个患者,在手术之后扁桃体又复发重新变肥大。”


    因为已经看诊过一次了,所以去拿结果时秦大军和张新丽没有喊上张博一,也没有请赵只今这位陪诊。


    结果都出来了,那就听医生的,该怎么治疗就怎么治疗,这是这对夫妻最初的想法,可偏偏却在这以为简单的环节里,张新丽和医生吵了起来。


    张新丽对佩戴呼吸机睡觉这件事情持存疑态度,认为佩戴机器睡觉是件很难受的事情,同时还在意另一个点,“那佩戴呼吸机是不是就万无一失了,不会再出现呼吸暂停了?我的丈夫也能绝对安全?”


    医生自然秉持着严谨的态度,表示,“这世上是没有万无一失的,一般而言,呼吸机是有保障的。”


    张新丽对这样的答案不很满意,忍不住嘀咕,“你们到底靠谱不靠谱啊,怎么会有没有药可以治的病呢?这又不是癌症。”


    这之后还有好多病人等待看诊,医生自然没有工夫去跟他解释


    医学庞杂且复杂,许多病症甚至如哲学问题一般抽象,


    不知是从哪里来,亦不知会去向何方,他只努力的让话题不要偏移,建议秦大军认真考虑下佩戴呼吸机。


    秦大军被打鼾困扰多年却没有真正在意过,眼下知道这其实是一种严重的疾病后,不能不上心,他不露声色地按住了妻子的手,说:“我都听医生的。”


    张新丽原本不预备再多说话,但当她知道一台好一些的呼吸机要一万多块时,忍不住跳了脚,“这么贵?我说你们不肯给开药呢,一台机器可比几盒药的油水多多了。”


    医生头疼,耐着性子解释:“医院是不售卖呼吸机的,我们只是做建议,买不买随你们,买什么牌子也随你们。”


    张新丽则有着自己的逻辑,“但你们说了不佩戴呼吸机会很危险,这不就是变相的让我们一定要买吗?”


    医生这下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张新丽又咄咄逼人的絮叨了好一阵,最后医生再忍不住,赶了人,“你们不信任我,可以去别的医院好吧?请不要在这里无理取闹耽误别的病人就诊。”


    张新丽人走了老远,声音却一直不见小。总之,这是一次非常不愉快的看诊,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也是充满误会。


    *


    张新丽和秦大军出了医院后,秦大军提议给张博一打个电话,让他帮忙研究下这个呼吸机究竟是靠谱还是不靠谱,毕竟要花一万多块,谁也不想搬个没用的板砖回来。


    张博一接到姑父的电话,听完前因后果,爽快答应下来,在他看来,这不是什么大事,也为姑父的病有方法可控制而高兴。可这件事情到了母亲那里,却又起了风波。


    “他们这哪里是让你帮忙研究机器啊,那什么机器合适医院里医生不会跟他们说吗?这分明是在点你。”


    “点我什么?”


    “点你什么?让你掏钱给他们把这个机器买下来。”


    “不会吧?”


    “不是我要说你姑的坏话,他们对你是好,但这份好背后是指着你为他们养老呢,上次你找了别人去陪他们看病,他们心里一定不给劲儿,觉得你再指望不上,所以要用这方法往回捞点。”


    张博一听了母亲的一番话,简直哭笑不得,“您这还不叫坏话啊?”他心底,始终还是记得姑姑姑父对他的好的,并且相信那份好不是出于势利。


    不过张博一母亲却不这么想,起初她也很认可张新丽这位小姑子,也愿意跟她亲近,可这半年多,张新丽的脾气实在是太差了,并且总把自己可怜,周围人都没良心的话挂嘴边,特别是她但凡有一点事就去使唤她的儿子,实在是叫她接受不了。


    不是自己的孩子到底不是真的心疼!张博一母亲如是想,而后找到张新丽,两人又是一番争执,言辞比上一次还要猛烈,气头上,她们甚至有了轻微的身体冲突。这下,秦大军也做了决定,再不去麻烦这些个小辈了,宁愿掏钱。


    *


    于是这事兜兜绕绕了一大圈最终来到了赵只今这里。


    赵只今哭笑不得,认真的对秦大军说:“不是我推脱,是这事其实很好解决,现在网上好多测评博主,各个领域的都有,他们会详细的研究自己领域里的各类产品,然后给出很好的推荐,等等我给你搜索几条相关的发过去,您看完就门清了。”


    但是秦大军也说:“我看了,但太复杂了,我感觉,他们都不好好说话,都没说到我关心的点子上,而且到了也没说到底买哪款好。”


    从物资匮乏时代里走来的老一辈,在面对当下这个琳琅满目的市场时,挑选逻辑简单粗暴——便宜的!可事关身体健康,这个逻辑便不适用了。


    “行吧。”赵只今思索了下后,终于还是答应下来。


    赵只今没想到,陪诊的尽头尽然是研究。


    一整个下午,她都埋头在和呼吸机有关的各类推荐里,她刷了不下十条视频,还有数不清的图文介绍,发现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着实很多,许多博主应该是收了广告费的,但为了不显得那般生硬,会从多个维度进行分析,最后做出一个不那么明显但又相对明确的推荐。这对不常在网上冲浪的老年人而言,却是是种干扰,而对赵只今这样深谙其中门道的年轻人来说,她更想为真实使用者的推荐买单。


    如此一来,赵只今不得不花去更多的时间,在海量的信息里自己去做比对。而终于,在傍晚时分时,她终于选定了两个牌子和相应的型号。不过还不等她将结果发送给秦大军,任准先一步打来了电话。


    “喂。”


    “嗯?”


    “不忙吧?”


    “还行。”


    “那你帮我给秦叔说一声,我帮他问了认识的医生,结合他的情况,他可以考虑入瑞思迈的S10。”


    “……”


    “喂?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只是刚刚被一个人用三句话给整崩溃了。”


    赵只今没想到,秦大军竟然还找了任准,只能说中国人是懂鸡蛋不能放在同一篮子里的。


    想着自己付出了那么些时间精力,但任准却只凭一个电话就得到了跟自己并无差别的结果他,她简直气闷,“你干嘛让我转达,你自己不会说啊?”


    “我想秦叔应该也找你了,所以你就跟他说你也这么想的吧,免得他又不知如何选择。”


    “那你倒是早一点啊!”赵只今向任准叙说了自己这一下午的埋头苦研,顺带着道出她的不解,“怎么只是想问医生一个建议也得走关系。”


    任准:“大部分病人想要的并不是建议,而是一个百分百的承诺。”


    赵只今细想,认同却又不认同,“也不是一定要个承诺吧,只能说人生病的时候确实无助,想多些安慰罢了。”


    任准没有往下接话了,赵只今想着任准被医闹的经历,也不想再多妄加评说。


    但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忍不住问:“你好像对我的陪诊对象都很热心呢。”你大概是很想回去做医生的吧。


    任准也察觉到了自己这份莫名的热心,缓了缓后,他说:“难道不是你每次一定要拉我入局?”其实是我想透过你的视角去看看我曾经在医院看不到的那些点和面。


    照旧是夜班结束后,这一天是那位年轻女同事在职的最后一天,前面几天她已预热把能说的话全都讲完了,临到正式分别时,反倒只有一句‘再见啦’可以说。


    “再见。”祝清也是清浅的一句,而后她独自在街角站了一会儿后,轻轻撕下了前几日看到的那则招聘启事的联系方式,像是预谋已久,又像是临时起意。但不管怎样,祝清想主动的追寻一些未知事物,为她被动的被框定为失败者的黑暗人生。


    052 阶级是一个人最鲜明的标签,更是跨越不过的鸿沟


    张华考上了北京大学;李萍进了中等技术学校;我在百货公司当售货员: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这是1998年《新华字典》修订本中的一个例句。容川以为放在当时的那个年代,并不算太言过其实。


    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了实行改革开放的重大决策。


    1979年,党中央、国务院在深圳、珠海、厦门、汕头试办经济特区。


    ……


    1983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范围内全面推广。


    1984年,党的十二届三中全会明确提出有计划的商品经济。


    ……


    1990年,党中央和国务院又作出了开发与开放上海浦东新区的决定。


    1999年,明确非公有制经济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重要组成部分。


    ……


    2001年,中国正式成为世贸组织成员。


    ……


    *


    总之,过去的几十年,经济腾飞,遍地机遇,许多人乘着时代红利一路高歌猛进,光是容川父母任职的大学里,就走出两三个辞职下海后身价过亿的企业家,其中一位还是父亲的熟识,当年还游说父亲和他一起去做生意。而容川同班同学里,亦有初中辍学去到饭店当学徒,后面在福州开了好几家连锁海鲜酒楼的人,以及虽勉强读完高中,却在地产行业摸爬着大放异彩,还时常登上电视的人。


    那个时候,确实是不问出身,人人都可能有光明前途的时代。


    但那样的时代已然在撤退,


    阶级是一个人最鲜明的标签,更是跨越不过的鸿沟,


    机遇不再属于有准备的勇敢的人,而是专属于掌握资源的人。


    容川以为,他们这样的人家,稳妥是第一要义,只要按照上一辈,上上一辈摸索出来的路径如此走下去,不会登顶,却一定不会崩坏。所以她对来雪一直以来的要求便是好好学习,进入顶级名校,这样哪怕抱着不切实际的野心拼搏一番失败后,也还有的兜底。


    是的,容川并不指望来雪能有多么了不起的成就,她做老师太多年,见过太多天之骄子最后惨淡接受成功难做个普通人更难的事实,也见过一些普通的孩子反而小有成就自得其乐,命运和时代都是无形的手,暗藏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玄机。


    可来雪却丝毫不能体会她的苦心,这几年面对来雪的‘不务正业’,她虽然着急,却总觉得还有回旋的余地。


    年轻人嘛,爱新鲜,从gap year 到自主创业,总要折腾了一番才懂哪一条是正确的路,更何况,她知道来雪并非真的对自己所学的专业没有兴趣,她是还呕着一口气。


    不过,眼下,容川是真的开始慌乱了,距离来雪毕业已经过去三四年,这时间都足够研究生毕业了,可来雪从家教到陪诊,是越来越荒唐,而更叫容川不能接受的是,她竟然还找了熟识的人帮忙,一个她曾经的学生,另一个他们邻居家的女儿,两人在北京都是小有成就,容川也曾让来雪多跟他们走动,可来雪却是个冷性子,加上对她心存抵触,所以来北京这么些年,也没和他们怎么联络过,这举动让容川看到了来雪的决心,她是认真的要往死胡同里走。


    *


    赵只今没想到容川会再次找上门来,来雪恰好外出,她站在玄关处跟容川相对站着,因为知道这母女俩之间的水火不容,一时竟不知该把她往屋里迎,又或是让她换个时间再来。


    容川看出对面女生的为难,却有意忽略,只笑脸盈盈温柔的问:“方便让我进去小坐一会儿吗?”


    “来雪不在家呢。”


    赵只今显出为难,容川又说:“没关系,我进去等她就好。”


    这下赵只今不好再拒绝,侧了侧身,将她迎了进去。


    因为来雪的‘断亲’,容川对这几年的她知之甚少,所以忍不住的想要从她身边的人身上窥见些什么。而几个问题问下来,容川的心不由自主的揪的更紧。


    在她看来,眼前的这个女孩除了长得好看,简直没有一样拿得出手,学历很一般,也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经历,容川无法想象,来雪要做的那件本就不靠谱的事,再搭档上这样不靠谱的人,会是一种怎么样的灾难。


    因为成长经历,赵只今对大人这种带着审视的目光非常敏感,虽然来雪母亲表现非常和气,她也一点不费劲儿地读出了她心里的不得劲儿,她应该就是那种以成绩又或是家境做量尺,希望女儿身边围绕的都是人中龙凤的家长。


    可惜了。赵只今忍不住在心中叹气,想要是蒋大佑在就好了,这样,来雪的母亲就会知道,现在在来雪身边的是怎样一对‘卧龙雏凤’了。


    例行问话之后,容川感觉已没有什么能够和赵只今沟通的了,她礼貌的对她笑笑,让她忙自己的事情就好,接着便开始自顾着环顾客厅,想从来雪居住的环境里发现些别的什么,而接着,她的目光接连在几个地方发生了卡顿。


    书架上堆积的书,阳台上的摇椅,茶几旁的花架……以及近在咫尺的差一点就被她忽略的躺在沙发上的旧毛毯。容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也无法想象,来雪竟然不远千里地把母亲的那么些老物件搬来了北京。


    “这些……”她忍不住的想要开口问些什么,可面对赵只今,又好像问什么都多余。


    “您说……”赵只今摆出一副谦卑模样,心底却有了打算,知道的不知道的,我都有各种气死您的答案。


    不过,这两人都未能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被门外突然传来的开门声吸引了过去。


    “雪,你回来了。”赵只今忙不迭的往玄关处跑去,然后偷摸着用手指了指客厅。


    来雪怔了下,迟疑着往客厅走了去,而后她表情立马便阴沉。


    “谁让你让她进来了?”她不由的先发难赵只今。


    赵只今张嘴,却先被容川抢先,“是我一定要进来的。”


    来雪的防御机制则彻底打开,直接赶人,“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你走吧。”


    “上次我们都太冲动了些,这次我想跟你好好聊聊。”容川放低姿态,然后看了一眼赵只今。


    赵只今则故作迟钝的定在原地,看来雪。


    来雪:“那你留在这儿吧,有什么话你跟她说。”


    接着,她便要转身进卧室。容川看着来雪这般强硬,也再收敛不住脾气了,“来雪!”她用力喊她的名字,呵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你阿嬷看到了该有多痛心疾首。”


    闻言,来雪的身子顿住了,甚至有些摇晃,她迟缓的转过身,脸上带着极度的厌恶之情,一字一句的反问容川,“你有什么资格提我阿嬷。”


    *


    这是横亘在这对母女之间的雷区,这么些年,容川不提,来雪更是回避。


    容川不提,是从根上觉得这件事她并无不妥,高考那样重要,不能有任何闪失。来雪自认有实力,复读一年也能稳上清北,在她看来简直是说笑。一年,能生出多少变数,她作为母亲,绝不许有任何差池发生。说句咒自己的话,哪怕得癌症的是她,她也会隐瞒到底。


    都说压死骆驼的往往是最后一根稻草,但于来雪而言,人生前十几年母亲强施给她的各种压力根本不足为提,她可以忍受住那些令她生厌的规矩,接受那些她其实抵触的安排,就按照容川铺设的道路一直走下去,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阿嬷在。可以说,压垮她的就是生命重中之重的一生珍爱。


    阿嬷当然不可能陪伴她一生,但至少,她该有机会,在她弥留之际,给她安稳稳妥的陪伴,告诉她,她是那样的爱她,如果有来生,她还要做她的亲人。


    可是,没有,她被一个所谓善意的谎言剥夺了那最后的告白,她的心也被生硬的挖去了一块。


    “我有什么资格?让你安心的参加高考,这也是你阿嬷的遗愿。”容川感觉,她得说些狠话,叫醒来雪。


    来雪哼了一声,“她的遗愿?她只是因为爱你,所以才尊重你,而有关她的愿望,你从来不知。你只顾着造你的人设,然后活在自己能干小有成就,父母有名望,丈夫事业有成,女儿乖巧听话是学霸的虚假繁荣里。比起家人,我们更像是你的装饰品。有件事我一直想不通,你是怎么骗过自己的,你说高考对我很重要复读一年变数多,那么访问学者呢?访问学者也是只有那一年才能申请吗?放到第二年就申请不上了吗?含金量就变低了吗?”


    这最后的诘问深深刺痛了容川,她想说当时她也是被气昏了,丈夫精神出轨她的同事长达两年,那来往的亲密信件甚至就藏在她陪嫁的行李箱的底层。恰好当时她们同时在升副教授的节点,而上头暗示只有一人能先上去,所以她才做出了那样的选择。这很糊涂,可她认为并不能抵消她对来雪的用心良苦。


    往事太多纠葛,容川忍不住叹气,“我的事我可以找机会给你解释,当务之急是你的未来,你真的要因为跟我怄气自毁前途吗?”


    “你把自己看太重了,我只是在做我自己想做的事情。”来雪瞥一眼容川,不想再和她牛头不对马嘴的继续说下去,“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的话,慢走不送。”


    053 我,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别人添乱,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你就没有道理批判我


    容川眼里,女儿自小便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分不清轻重,比如说升高中那年,不少和她一样进入重点高中重点班的人趁暑假都开始预习高中课程了,她却想着去养兔子。


    “你能不能拎拎清,做想做的事情?你先想想你该做的事情吧。你毕业几年了?还当自己在象牙塔吗?做什么白日梦想家的梦呢,没有一份正经的工作,也不向上精进学业,完全游离在社会规则之外,再这样下去,你这辈子就毁了你知道吗?你真以为清华是一往无前的通行证吗?”


    她忍不住训诫来雪,来雪只轻蔑的看着容川,接着是一声哼笑,“你眼里,我是一个考上清华的女儿,你认为,清华是我最拿得出手的标签,也是你的。可我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从来没认为清华是我一往无前的通行证,相反,那是我最大的牵绊。因为要考清华,所以和我有最强链接的只有学习,学习以外的,思想上的,生活上的,甚至是情感上的,都可以轻易被抹灭……”


    容川实在想要从这个她占弱势的话题中逃离,忍不住打断来雪,“你瞧不上清华,可你去拜托的那两人,哪一个不是名校毕业的?你在随意消耗你积累下来的优势和资源,说到底,是你从未真实的踏入这个社会,你不知道现在社会的残酷性,你知道现在多少人失业吗?你……”


    “社会的残酷性吗?你是想说统计局已暂停公布全国青年的失业率,现在的年轻人,哪怕学历优秀,也很难找一份稳定满意的工作,想说你给我铺设的道路从来是最稳妥的,而我还追求可笑的自由,简直是不自量力。可是凭什么?”


    “……”容川注意到来雪的眼里崩出异常犀利的光。


    “凭什么我们的人生,小时候要被成绩定义,长大了要被工作定义,凭什么明明是大环境的失调,却还要将我们的失利归咎于不够努力,而但凡我们偏离了你们规定的轨道,没做出积极向上天道酬勤的架势,就是要被批判的?”


    “那你说说,你所谓的轨道是个什么?”容川颇为无力的问,她感觉越来越没办法跟来雪沟通了。


    来雪一字一句说的无比掷地有声,“


    我,靠自己养活自己,不给别人添乱,不做违法乱纪的事,你就没有道理批判我。”


    “呵。你真是太天真了。”容川决定无论如何要耐下性子掰掰来雪这离奇的价值观。


    但来雪却没再给她机会了,接下来无论容川说什么,她都是迅速抢夺话头,否定她,批判她。


    “做你的学生,你的女儿,都是很可悲的事。”


    “卡耐基的成功学都已过时,你还要贩卖自己的?”


    “为了证明自己正常去结婚去生子才不正常吧,你一定不离婚,非要我出众,但其实外人根本不在意。”


    “你太自我了。”


    ……


    *


    赵只今作为旁观者,全程目睹了来雪跟容川的争吵,但至于她们是在哪个节点彻底爆发,脸红脖子粗的向着对方投掷出最猛烈的炸药,她却是异常懵懂,她只知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来雪,一点不冷静毫无理性可言。而来雪的母亲,则让她想起自己成长过程中那些个讨厌的长辈,势力又自我,他们非但一点不了解孩子,还会拼了命的贬低孩子的思想、灵魂。


    “你怎么变这样?”


    “我从来就是这样。”


    到最后,容川已是心力交瘁,她看着来雪那张分外固执的脸,很想抬起手狠狠的戳她的脑门,甚至于打醒她,可她无法,她对自己有要求,她必须是温和的、循循善诱的母亲。


    理性虽然还尚存几分,心里的气却四处乱撞顶得她心窝疼,最后容川没忍住,抬手直接掀翻了她旁边的书架。


    书架上放置了太多书,砸在地上发出颇为笨重又深沉的声音,来雪躲闪不及,干脆任书本散落在她脚边。


    而这一举动后,容川用尽最后的心力对来雪说:“你鄙夷我,鄙夷我给你安排的路,那就做最干净的切割,你以为,如果没有我给你背书,你去拜托的那两个人会认真看你送过去的企划书吗?他们只会觉得你小孩子过家家。”


    争执结束,容川离开,来雪已是精疲力竭,赵只今向上前安慰她,却先被她摆手拒绝。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拜托了。”来雪说着,缓步走进了卧室。


    赵只今能理解这种虚脱感,她心里,中国的孩子都有一个缠绕一生的终极课题——和父母的纠葛。


    她没再去打扰来雪,盘腿坐在地上,开始整理那堆被扫落在地的书。书都是来雪从福州搬运而来的,赵只今未曾有机会见过它们的主人,却在无数个难寐的夜晚被治愈。其中,她最常读的便是史铁生跟汪曾祺。透过这些书,赵只今看到,来雪那清清淡淡的个性下的异常丰富,这让她心之向往。她甚至觉得,如若能早一些认识来雪,她在面对那些不善良的长辈时,能给出更为直接的反应,而不是已牺牲掉自己的个性,磨平自己的棱角作为代价。


    而现在,失去风口,再无法赚那样之多的钱,又该怎么去打他们的脸呢?赵只今怅然若失,但又在翻开那本《人间草木》时笑出了声。


    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


    与赵只今不同,容川没能那么容易开解自己。


    她最近来北京开学术会,原定了今天回福州,而眼下,她甚至虚脱到不愿往机场赶,她就在来雪小区楼下的长板凳上枯坐着,大脑一片混沌,理不出任何一条可开解自己的线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容川打开手机,想从处理一些工作开始振作精神,却发现,上午她在自己研究生群布置下去的任务,到现在都没有人回复。


    【收到信息请及时回复。如此散漫,毕业只会遥遥无期。】容川想也不想的在群里说了平时不太会说的犀利的话。


    但饶是这样,十几分钟过去了,群内仍是一片沉寂。


    这究竟是怎么了?容川忍不住连连叹气,忽然有些怀念已经毕业好几年的学生们,那个时候的学生,勤奋好学,根本不用她如此费力的在后面push。


    *


    赵只今一直守在客厅,想等来雪情绪好一些后一齐出去晚餐,来雪则是隔着门,躺在床上瓮声瓮气道:“不去了,我必须要躺到明天,不然我永远也起不来了。”


    朋友是茧房,床也是,来雪此刻只想躺平,哪怕是字面意义上的也行。


    赵只今只得也躺倒在沙发上,打算等着饿到不行再去厨房煮碗面吃,却没想到秦大军突然打来了电话。


    赵只今本以为他们又遇上了什么麻烦事,不想秦大军却只是想请她和任准吃顿饭以表感谢,只是,这饭局的时间却是有些紧迫。


    “今晚吗?”


    “啊,对。”秦大军带着试探,“你方便吗?”


    “我倒是没什么事,就是……”


    “那就来吧,我把地址发你。”


    秦大军像是怕赵只今突然反悔一般,迅速拍板,而后便挂了电话。


    赵只今有些哭笑不得,然后给任准发去了信息,任准回信息很快,说他正要出发,可以接她一起。


    路上,赵只今忍不住去猜这顿饭背后的‘真实意图’,任准则没那么多想法,“不说了是为感谢吗?”


    “是吗?是吧。”赵只今心思要重一些,想也许也有可能人老了喜欢热闹。


    烤鸭店里,秦大军和张新丽先到并先点好了菜,赵只今跟任准则赶得将将好,坐定后没多久菜便上桌了。


    而等菜上得差不多时,秦大军先举起了茶杯以茶代酒道:“今天这顿饭请你们来,主要是想谢谢你们的帮忙。”


    原来,秦大军已经按照赵只今和任准的推荐购买了呼吸机,几个晚上的使用下来,效果也非常不错。


    “你们阿姨的心算是彻底落下来了,我睡眠好后,人感觉也松快了不少。所以我们想,无论如何都得正式的向你们表示下感谢。”


    秦大军这么说,张新丽却表现不以为意,甚至说起反话,“我可没有,是你爱张罗,要我说,这就是他们的工作,你也太兴师动众了些。”


    “啊哈哈。”赵只今有些尴尬的笑。


    任准则表现淡定,礼貌的和秦大军碰了杯。


    而在张新丽去上卫生间的间隙,秦大军则为张新丽方才的表现解释,“她其实很喜欢你们,今天这顿饭也是她张罗的,她只是……哎,得了焦虑症,所以控制不住脾气。就比如请你们吃饭,她想起来后立马就要落实,好像生怕明天就会生出什么了不得的变故来。”


    “怎么会?”赵只今确实没看出来,她以为张新丽只是脾气稍微火爆些。


    “就这两年,我们接二连三的,我病完,她又出意外。年轻的时候对死亡没什么敬畏心,觉得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到了时候两腿一蹬跟着阎王走就是了。但真到了这个时候……也不说是怕死吧,但既怕对方走前头,剩自己一人落单,也怕自己走前头,剩对方一人没人照应。”秦大军说着,深叹一口气,表示,“你阿姨,就是因为这个,过度思虑了,上次晕倒也是因为焦虑症发作。”


    张新丽回来,将好对上秦大军那带着愁容的脸,坐下后,立马轻轻拧了他胳膊一下,说教道:“给你说多少遍了,别整天哭丧个脸,好气运都要给你给哭丧没了。”


    秦大军则照旧裹着一层蜜,说:“那不会,你就是我的好气运,你在我身边,我只会越来越好。”


    “油腔滑调!”


    “哈哈。”


    经历过时间考验的狗粮别具风味,赵只今和任准都不由地往后缩了缩,尽显透明,但却还是被张新丽给捉住了。


    “那个……你……”张新丽指了指任准。


    任准:“啊?”颇为茫然。


    “这是反面教材,你别学。”接着,她又对向赵只今,说:“你也一定别吃这一套,趁着男人年轻还能调教,一定多教他做些事情,不然老了,有你累的。”


    这是把他们当成情侣了,赵只今跟任准都是一愣,但还没等他们解释,秦大军又问:“你们在一起多久了?准备什么时候结婚?”


    054 人和人之间是存在一种神秘信息素的


    秦大军和张新丽这对老两口操心着任准和赵只今的未来,而任准、赵只今这对被错认的‘小情侣’则也操心着秦大军、张新丽的以后。


    按理说,这顿饭后,赵只今的陪诊也算正式画上了句点,可她心里,总还有一块部分没有落定。


    “焦虑症严重吗?”赵只今问任准。


    任准忍不住纠正她的观念,“你不能要求一个神外的医生对精神疾病也如数家珍。”但这之后,他还是简单说了他的一些认知,“焦虑症病因尚不明确,和遗传,个人经历,以及自身的性格都有关联,患有焦虑症的人,哪怕没有明显诱因,也会突然的感到非常强烈的情绪起伏,比如恐惧,失控,痛苦。只能是通过药物加心理治疗的方式一点点去对抗这个病症。”


    然后他看了眼赵只今,带着告诫说:“这是专业医生都很难疗愈的疾病,你可以表示关心,但最好不要妄自行动。”


    赵只今表现吃惊,“哎,你怎么能知道我的想法?”


    “可能因为我对草履虫颇有研究吧。”任准道,想说赵只今的那些个心思,热忱却也过于简单,像极了单细胞生物。


    赵只今读懂了这里的梗,脸立马拉下来,“呵呵,好了不起哦。”


    任准没忍住,又瞄了一眼赵只今,然后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有什么想法,最好提前跟我沟通一下。”


    “跟你沟通做什么?被你泼冷水啊?”


    赵只今如是问,任准则认真点头,“嗯,人生需要冷静。”


    赵只今:“……”


    *


    被泼了冷水的赵只今不仅没觉得人生需要冷静,反而被激荡出了一些热闹的精神气。


    她在沙发上横躺着,双眼似放空地盯着天花板,但大脑却在飞速运转着,突然,她想到劲敌许萱萱前几日发的的朋友圈。


    【为我总是能洞见社会深刻议题的星哥打call!】


    单看这则标题,赵只今只觉得好不做作,可她转发的文章却在此刻给了她很大的灵感。


    那是一篇名为‘从不催生的角度看,中国第一代丁克怎么样了?’的文章,这篇文章走访了多对丁克,他们的年龄多集中在五十至七十岁之间,内容如其名,没有刻意渲染老年生活的凄惨,相对客观真实的记录下了被采访者一路走来几经变化的心路历程以及对当下的一些看法。


    “后悔?中途肯定是后悔过 ,人这辈子,不就是在后悔和不后悔之间游荡,你现在问我,我是不后悔的,但保不齐明晚就又后悔了。”


    “先事先说明啊,我不是死鸭子嘴硬,我是真觉得有孩子没孩子的,养老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想通这一点后也能想通很多事情了。我也不是拉踩啊,有时候有孩子也忒闹心,我有一姐们,退休金全支援儿子了。”


    “我其实是想要孩子的,并且越往后在这事上越纠结,我也始终觉得没了孩子,人生就少了一块,但谁也活不完整的,只能说,得过且过吧。为啥后悔?因为社会在进步,感觉我们那个时候的病放在现在根本不是回事。”


    ……


    “养老嘛,说到底,还是得靠自己,这一点,丁克不丁克的都一样。丁克的,多存钱,多认识人,不丁克的,得给自己的责任心解解放,总为着晚辈转,不是那么一会事。”


    ……


    而文章结尾则介绍了一个位于京郊的小型养老互助组织,由几对丁克夫妇建立,每个月都会举办一些活动,包括学习电子产品的使用,身体健康的保养方法,旅游,插花……甚至于力量训练。


    “人老了要补钙,也得增肌,不然,站都站不稳,存再多钱也没有生活质量的。”某丁克阿姨说。


    赵只今认真地将这篇文章反复看了好几遍,虽有犹疑却还是给许萱萱发去了信息。


    她想要到那个养老互助组织的联系方式,介绍秦大军、张新丽夫妇去,文章里有段话说的很对——老人的被动除了身体机能的退化还在于不断的被社会边缘化,只有不断的重新社会化,才能‘老有所依’。简单举例,年轻人能够熟练使用社交媒体进行发声,进而达到维权,老人却被科技剥夺了话语权。再比如,人们觉得老人固执难沟通甚至于蛮不讲理,是因为老年人的认知在退化,而认知的缺失则会造成恐惧,恐惧又会演化成一种过激的防御……


    总之,赵只今想,若能让秦大军、张新丽通过这个养老组织重新找到跟这个社会的链接,并获得一些技能、认同和寄托,那么也能多少解决他们现在的困境。


    出乎赵只今意料的是,许萱萱很快便回了信息,听赵只今说完她的情况后,也很爽快的推送来了一个账号,而后大约是想着上一次的撕破脸大战,两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许萱萱先发来一条信息,说:【我上次说的话有些重了,你别在意,如果你以后还想做自媒体,还是可以找我,虽然我也不一定帮得上忙就是了。】


    赵只今想了下,回,【我们都没错,大概只是信息素没对上。】


    *


    赵只今坚信,


    人和人之间是存在一种神秘信息素的,


    这些信息素藏在语言之外,通过表情、眼神、肢体等散发出来,信息素对上的人,才会从心底相信对方,同时也愿意交出肩膀。而赵只今也发现,不同于电视剧里由不和衍生出来的各种勾心斗角,现实世界里,并没有那么多居心叵测一定要指置对方于死胡同的纯粹的坏人,大家会情绪上头,也会回归平静。


    【总之,万分感谢!】赵只今再次道谢,心里感恩一切缘分,长久的,匆忙的。


    赵只今按许萱萱的推送添加了对方,而后还未等她自我介绍,对方便先发来一条语音,表示具体情况他都知道了,等忙完便会帮忙拉群沟通。


    赵只今听到对方那边嘈杂的背景音,赶忙回了谢谢,让他先忙,而后她则随手打开了他的朋友圈。


    对方叫巨朝星,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博主,运营着一个社会情感类的公众号,赵只今又旋即搜索了他的公号,挑了几篇文章看,从丁克夫妇到独居青年,到留守儿童,再到LGBT……巨朝星的涉猎颇广。


    赵只今津津有味的读完后,心里的那一摊死灰又蹦出了些微弱的火星……


    迟疑许久后,她终于还是打开了微信,然后按图索骥地注册了公众号,在电脑跟前做到凌晨,写下了她不想问前路究竟在哪儿的第一篇文章——【我的陪诊日记:暴躁的老人和失意的年轻人,没有人在期待未来】


    当下的互联网上正流行着一首洗脑热曲,歌词这么唱道:“在小小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小小的种子开小小的花,在大大的花园里面挖呀挖呀挖,种大大的种子开大大的花……”


    赵只今想,这一次,让她不带任何功利的,只凭直觉和喜爱地去洒下一颗种子,然后任其好坏的开花结果吧。


    *


    来雪没颓废太久,而事情也没在僵局里持续太久,隔了两日,她拜托的两人中有一位给了明确回复。


    对方叫姜越,在一家大型的外企的公共事务部做领导,其中负责的业务便包括员工的保险,她非常给力,直接把来雪介绍给了他们公司的保险供应商认识,而对方经过两轮面试后,也很快与他们确定了初步的合作意向。


    而姜越在促成这件事情的完成后,也并无避讳的说她愿意帮这个忙主要还是因为容川专门拜托了的结果,而再往后推一层,则是姜越的母亲在其中下了命令。


    年轻一代已不太愿意受人情的拖累,帮人忙和请人帮忙都让人厌倦,唯有老一代还守着一些链接,是固执亦是一种情怀。


    赵只今最初担心,怕来雪不吃这嗟来之食,但没想到来雪在知道这事有母亲的助力后,却是相当淡定的表示,“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而且……我和她,哪里就做得了完全的切割。”


    无法切割也无法和解,这大概是所有有原生家庭问题的孩子,都会面临的难点。


    合同差不多落定,赵只今也整理了下‘候选人名单’,然后跟来雪、蒋大佑在家附近的咖啡馆占了两张桌子,就当是面试点了。


    面试开始之前,他们都以为这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那一村,落稳脚后便可扬帆起航,不想,接连几个候选人,直接把他们逼退到了墙脚,开始怀疑人生。


    候选人A,G2000风格的年轻女孩,上来便问能否先预支第一个月的薪水。


    候选人B,开网约车的中年大叔,上来一顿猛烈抨击各打车平台,但在听完陪诊的工作内容后,抄起水杯便走了。


    候选人C,正在准备留学申请的高中男生,不要工资,只求用这份履历来丰富自己的CV。


    候选人D,一个求职失败的应届毕业生,各方面都聊得不错,眼看就要落定时却突然收到了offer,然后随即也送出了一封拒信。


    ……


    不过这些候选人都没有候选人E炸裂,一位自称齐老师的男子,他穿得西装革履,看起来也是文质彬彬,进门后先简单问了赵只今他们陪诊小铺的情况,而后便从包里掏出了若干文件,分别递给了对面的三人,再然后他开始侃侃而谈,表示他拥有非常丰富的陪诊经验,并创办了专门的陪诊培训机构。


    “你们三人年轻,有干劲儿,还很聪明,富有想法,唯一不足的便是缺少经验和一些专业知识,只需补齐这两点,未来一定大有可为,在陪诊行业创出一片天地……我这边呢,有一个速成班,刚好可以帮助你们快速成长……”


    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听得一愣一愣的,却在这位齐老师掏出微信收款码时瞬间清醒,不得不说,贫穷还是有好处的,总能叫人在关键时刻认清自我也认清现实。


    来雪更是顺带着戳破了他说辞里的最大漏洞,“国家现在根本还没有对陪诊进行相关的职业认定标准,更别说审批发证了,你说可以辅导我们考取专业的陪诊师资格证,扯淡吧你。”


    齐老师没想到几只就要入烤炉的鸭子竟然突然就发现了问题,一时感到口干舌燥和烦闷。


    “那个……你们可以不买我的课,但是不可以质疑我的专业性。我是真心想带你们,但既然你们连起码的信任都没有,那就算了。”


    说罢,齐老师拍桌而起,气势汹汹的离开了,留下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叹为观止的面面相觑。同时他们也不由感叹起现在各类考证培训的风生水起,与其说是行业本身的发展需要,不如说是各种不确定性的叠加,让大家总想多些证书傍身,也好多条出路。


    “哎,这一天,给我累的,白瞎了我的咖啡。”蒋大佑颇为心疼。


    赵只今马后炮地,“早知道点一壶花茶了,人来了添个杯子再添点水就可以了。”


    来雪也是深叹一口气,心里做出妥协,想不如就先他们三人算了。


    也是在这时,一个柔和的声音如一缕清风飘了过来,“你们好,我是祝清,跟你们约了下午五点半来面试。”


    055 照顾人,是她这些年最擅长,但也最厌烦的事


    祝清个性偏谨慎,做什么事都习惯预留出些时间,以防突发事件的发生。


    今日她照旧是提前了十几分钟来,于是将好目睹了上一位候选人的面试。三位面试官看起来很年轻,哪怕坐在那里不说话,也有神采飞出,这让祝清心里久违的漾起一些悸动,她忍不住地想,若真能与这样的人一齐做事,大概会很有趣。


    只是……祝清很是忐忑,以为自己其实并无优势,她略显拘谨的站过去自我介绍,完全不会想到,她的出现简直让赵只今、来雪、蒋大佑三人眼前一亮。


    赵只今首先认出祝清,不由感叹缘分的奇妙,“你还记得我吗?”


    她问,祝清却是一头雾水,赵只今只好给出关键的提示词,一面说,还一面比划,“那天,很热,我画了老年妆,还穿了身清洁工的衣服……”


    “哦哦。”祝清有了印象,又将赵只今仔细端详了一番,表示,“你这变化也太大了。”


    “哈哈。”赵只今笑了笑,又不由地再次感叹,“总之,真是太巧了。”


    面试就在这样轻松的范围中展开,赵只今和来雪分别介绍了他们的工作内容,以及待遇。工作内容很容易说清,但提及待遇,因为先前一些候选人的反馈,赵只今略有畏难的说:“我们现在的情况很现实,因为刚起步,所以给不了底薪,也无法帮忙缴纳保险,但是我们可以保证,等你上手后,优先给你排单,保证你的收入……”


    创业初期实在卑微,赵只今说完后忍不住去观察祝清的表情,很怕她觉得自己是在画饼。


    但好在看祝清的表情并无抵触,她低头认真思量了一会儿后便很爽快的答应了下来。


    一切落定的太快,反而会让人生出多一层的思虑,方才祝清的自我介绍实在简单,她忍不住要再多问几句,比如年龄,比如籍贯,过往的一些经历,还有就是为什么会选择来做陪诊。


    祝清的回答还是很简单,“我今年四十五岁,浙江人,没有什么工作经验。”唯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多说了两句,“我想做陪诊,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一是因为前面十多年活得太闭塞了,想接触多一些的人,另外就是我本人挺讨厌一个人看病的,所以就……”


    祝清的思绪有在飘远,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话尾,便没再说话了。


    来雪也没再往下问,虽然对方透着神秘,比起来面试,更像是来体验生活的,但套用赵只今的那个理论,人与人之间,有时不用沟通太多,也无需靠时间去验证什么,信息素对上了,便知对方不会是太差的人。


    *


    祝清面试完,刚好转去麦当劳上班,她在这方寸之间待了小半年,大约是因为过去的生活太过糟糕,这里的忙碌和单调一点不让她觉得厌倦,甚至她很感激这一块称不上天地的小地方,是它收留了最初茫然无措的她,而现在,她终于要试着迈出新的步伐,开始更新的体验。


    另外还有一件也让祝清心情见好,那就是她终于租到了合适的房子。房子离她现在居住的地方不远,是一个大开间,虽然是个老小区,但房子保养的却是很好。房东只象征性的收每月一千的房租,这在这个地段是绝无仅有,不过房东的招租条件也很‘挑剔’就是了,要求是女性,还需要写一封申请信说明自己为什么需要这样一间‘廉租房’,且租期只一年。


    用那位神秘房东的话说,她想把这个房子留个真正有需要的人,并且希望这个人不管遇到什么都不要被生活压垮,且一直心存善意,在未来某天有能力时也能将善意传递下去。


    祝清最初非常纠结,她接连看了几套房,不是太贵,就是条件太差,她在埋怨自己高不成低不就时,并不抱期待的写下了那封申请信,在其中没有顾虑的说了自己的境遇,大概是因为那些心情她从未向人言说过,所以信写完后,她只感觉畅快。


    而对方很快就给了回复,并且行事照旧叫人捉摸不透,她在要了祝清的身份证复印件后,便发来了住房地址,同时还快递送来了门禁卡和钥匙。


    祝清非常讶异,又伴有惶恐,追问不用签订相关的租房合同吗,对方则说让她安心住下即可,并祝她早日摆脱旧日的阴霾。而因为这一点,祝清忍不住想,一九九七的北京,和二零二二的北京,都给了她非常奇妙的馈赠。


    *


    四人的陪诊小组算是正式成立,虽然来雪最初的打算是将团队扩容到五到六人,但一番面试后,她感慨,合适比数量更为重要,特别赵只今还拉来了任准做场外支持,所以倒也增加了大家的一些信心。


    而有关这间陪诊小铺的名字,四人想了又想,最后都觉得,没有名字比有名字更好。这样,这间陪诊小铺永远都是最初的模样,也一直可以由他们赋予进新的意义。


    一切准备就绪后,来雪跟赵只今分别带着祝清进行了两次陪诊,祝清学习能力很快,且做事细心又有耐心,再者她人好看,说话又总是温温柔柔地,所以让人如沐春风。赵只今跟她混熟后,不止一次地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也好想被你照顾啊。”


    每每这时,祝清眉间都会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楚,


    照顾人,是她这些年最擅长,但也最厌烦的事,


    但近来,她对这件事又有了改观,因为她靠照顾人赚到了一点钱,还有一些尊重、感谢。


    一切都渐渐走上正轨,赵只今也适时联系了何云芝,在得知她那边在忙的事务也告一段落,而她也刚好要去医院做新的看诊后,她们约定好了陪诊服务。


    这之后,赵只今还给任准发去了信息,但任准却未有回复,这让赵只今心中略有失落,她握着手机在床上翻来覆去,然后没忍住,检索了任准和医生的关键词,露出的第一条仍旧是那条颇具热度的医闹视频,但这一次,赵只今手指动了动,只觉于心不忍,终究还是没再点开那条视频。


    第二天,赵只今早早起床收拾完毕,就要出发时,却被一通意外的来电给绊住了。


    打电话来的人是林筱婷,一个多月前,赵只今带着蒋大佑陪她做过产检,因为她人漂亮,个性也鲜明,所以赵只今对她仍有很深的印象。


    “有时间吗?我今天约了去医院。”林筱婷上来便问。


    赵只今如实答:“我今天没空,但我团队其他人有空,可以吗?”


    而那边在听了这话后,沉默良久,说:“不好。”


    “啊?”


    赵只今对林筱婷略带怨气的拒绝摸不着头脑,林筱婷又说:“不好,今天对我很重要,我只想找你,因为你说过的。”


    “我说过什么?”


    “你说过,当了妈妈,也可以任性的。”


    林筱婷说的话和说话的语气都太奇怪,赵只今心里打鼓,实在担心,最终还是临时改了日程。她给何云芝打去电话说了抱歉,问能不能换人陪她去就诊,何云芝表示虽然可惜但可以理解,而后又约她周末有空时去怀柔的小院做客。


    *


    这之后,赵只今往北医三院赶,祝清则代替她去陪何云芝。而因为之前樊洪波夫妇的事情,来雪对此分外警觉,很怕赵只今又付出太多不该有的真情,卷入麻烦之中,所以背上包跟着一起出发,想如果真的有太出人意料的事情发生,也能帮着鉴别一番。


    按照事先约定好的,为避免给林筱婷造成不必要的压力,来雪没先出现,始终跟赵只今保持着两米开外的距离,而赵只今按照跟林筱婷约定好的,先来到了妇产科的分诊台前等候。


    因为对林筱婷的性格有预设,所以赵只今在等待过程中也没放松,力求精神状态饱满,能随时奉上一个满分笑容,可出乎意料的是,赵只今压根就没认出林筱婷来,若不是她主动上前拉了她的衣袖一下,她还只当她是路过的陌生产妇。


    眼前的林筱婷较上一次而言简直是判若两人,她的小腹只微微隆起,身子大概是因为孕早期的一些反应不仅没胖反倒还瘦了一些,大的改变是的穿衣打扮还有精神状态,她今日穿了一件非常朴素的深蓝色棉布连衣裙,哪怕那衣料易褶皱,上面的褶子也是有些夸张了,而她素面朝天的一张脸上则写满了疲惫,上一次见面时的神采和傲娇全都是不见。


    “你……怎么……”赵只今话出口又绝不对,马上换了个方式问:“你身体很不舒服吗?”


    “就那样吧。”林筱婷表现戒备,没有沟通的信号露出。


    赵只今只得先把正事提前,问林筱婷要了医保卡去取号,并嘱咐,“你在这儿稍等我片刻,小心旁边过往的人啊,别碰着了。”


    医院的早晨,照旧是从许多人的‘冲锋陷阵’开始,赵只今眼疾脚快的选择了一列排队人数最少的队伍站定,却没想到快轮到她时却发生了‘堵塞’,前面一个大爷带着孙子来看病,带的却是自己的社保卡,这自然无法挂号,但他却不死心,反复寻求医生的通融。


    “您就帮帮忙!”


    “您忍心看孩子受罪吗?”


    “再跑一趟,哪还有号啊?”


    ……


    老人在前面苦苦哀求,后面排队的人则是怨声载道,赵只今在后头把事情听了个大概后,深知这样僵持下去不是个办法,医院有医院的规定,这并不是可以变通的事情。


    “大爷,你听我说,我有办法。”思量片刻后,赵只今上前,问大爷要过了他的手机,谢天谢地,是台智能机,不是老人机。


    而后,她又联系了老人的儿子,说明了状况,然后让其发来了孩子的电子社保卡二维码,这才终于算是挂上了号。


    老人原本以为这个陌生人是个骗子,但因为确实没有更好的方法了,所以便充满防御机制的站在一旁,随时准备在她带着自己手机逃跑时将她揪住,不想,还真让她给办成了。


    这下,他无不感激,一顿感谢,“谢谢啊,真的谢谢了,这人老了,着急起来更是顾了这头忘那头,孩子们又忙……”


    “啊,不用谢!您啊,回去让你儿子把各类证件都电子化存手机里,这样就再也不怕出门忘东西了。”赵只今应着对方热情的感谢,又多说了几句。


    老人离开,赵只今也终于往前移了一位,取上了号,而后因为想着林筱婷那反常的表现,她加快了步伐,一路小跑回了问询台,可叫她傻眼的是,放眼问询台和四周,都是不见林筱婷的身影。


    056 痛苦是巨大的,要人崩溃的点却经常微不足道


    赵只今有些着急,立马摸出手机致电林筱婷,接连几次却都是无人接听。而后她又沿着大厅走了一圈,找寻无果后,只得往妇产科去。


    电梯人多,几次打开几次合上,都是没有空位,赵只今心急之下,选择了步梯,不想楼梯刚爬到一半,来雪打来了电话。


    “喂。”赵只今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


    来雪压着声音问:“别喂了,你人呢?”


    “我……我刚取完号回问诊台,没见着林筱婷,就往妇产科去了。”赵只今说明了这边的情况,突然想起来雪就一直在周围,赶忙问:“对了,你见着她人了吗?”


    来雪确实是一直跟着林筱婷,赵只今那边刚走,她便见她步伐虚浮地去到了卫生间,那状态肉眼可见的糟糕,来雪没做多想,紧随其后,却还是被卫生间里的隔板给隔开了,她站在隔板外头 ,只听得里面林筱婷发出一阵阵呕吐的声音,接着又是一阵无声,再然后,则是虚弱的啜泣声入耳。


    来雪在外,听得揪心,犹豫之下,上前轻扣了隔板门,问:“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


    林筱婷没回话,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孕吐。


    这之后,又过了近十分钟,门才吱呀一声被推开,应该是因为保持半蹲的姿势太久,所以林筱婷没有立马走出来,而是扶着门框站了一会儿,等腿部的麻劲儿过去,血液也渐渐重回脑部,她才移动了步子,慢慢的,一点点儿地往问诊台走去。


    来雪始终和林筱婷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在没看见赵只今人影又算了下时间后,给她拨去了电话。


    *


    赵只今听到这个情况,忙不迭的下楼往回赶。


    而远远地,她便看见林筱婷那单薄的身影,即使只是站在那里,没有任何风吹草动,也表现摇摇欲坠。


    “对不起啊,我……人太多了。”赵只今上前,发现林筱婷的脸色更差了,她也不由地坑吧起来。


    林筱婷没什么情绪地挥挥手,只催促赵只今,“走吧。”她心里酝酿着件大事,在这两天终于下定了决心,现在只想着快刀斩乱麻。


    赵只今赶忙扶住她,然后试探性的问:“你是不是特别难受啊,等等我给你找点热水喝?”


    林筱婷目光空洞的注视着前方,摇了摇头,“不用。”


    不知为何,赵只今竟在林筱婷的神情中看到了些许视死如归的意味,察觉到此后,她赶紧晃了晃脑袋,想要将这莽撞又不礼貌的念头给驱散。


    到达妇产科后没多久便叫到了林筱婷的号,可她却没有马上见着医生,而是又往卫生间跑了两次,赵只今在旁轻抚着她的背脊,只觉得她连五脏六腑都要吐出,虽然知道女人怀孕会有孕吐这么一说,也知道有些人的孕期反应会很大,但如此眼见为实后,她才认识到这东西的威力。再想着上次见面林筱婷那张扬又艳丽的模样,赵只今只蓦的心酸。


    而后,赵只今将林筱婷扶得更紧了些,想给她多些支撑。不过,当她扶着她进了诊室,听见她跟医生说:“我要做手术,把孩子拿掉。”时,手一颤,差点失态。


    “什么?”赵只今几乎是跟医生同声问。


    赵只今是因为不可思议,医生却是因为没太听清林筱婷的话。


    林筱婷又重复了一遍,说要做手术,医生则开始了一番例行询问,包括年龄和孕周。


    而后她表示,“你这应该是妊娠剧吐症,一般而言是可以通过输液减缓不适的。”


    林晓婷摇头,“不了,我试过,更难受,给点甜头立马又赠上成倍的痛苦。”


    大抵是因为遇见过各种病人,医生面对林筱婷的决定,既不意外,也没有过多干预,只出于本职的告诉她,“你的孕周是十三周,孩子也已经成型了,现在不要,有点可惜啊,而且对你身体伤害,也是不小,要再考虑一下吗?”


    “不考虑了。”林筱婷面色苍白,咬了咬嘴唇,很坚定的说。


    “那行,我给你开单,不过不是立马就能手术的啊,要排到一周以后了。”


    医生一面说一面在键盘上敲打着,林筱婷闻此言,脸色更差了,“只能是一周以后吗?”


    “是的。”


    “而且你这种情况啊,只能是做人流,药流肯定是流不干净的。”


    医生又说,林筱婷的目光又变空洞起来,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地停驻在白墙之上,这让赵只今又不安起来,“你没事吧?”


    她将手轻搭在林筱婷的肩上,却不知突然触动了她哪根神经,“我……我不行……我一天都坚持不住了……我……”林筱婷伏在桌上,开始失声痛哭,一面哭还一面喃喃道:“不行,真的不行,太痛苦了……”


    *


    男方出轨,婆媳大战。


    这是赵只今见状后首先浮上心头的猜想,但在林筱婷断断续续的哭诉中,这两个猜想都被推翻。


    “太痛苦了,每天我一睁开眼,就是吐……我感觉,再用力一点,我的整个胃都要吐出来了。”


    “我还浑身没有力气,哪怕躺着都感觉虚脱。”


    “你知道那种感觉吗?饿的前心贴后背却还什么都吃不下。”


    “不都说吃饭是本能吗?可现在要激发这本能……太需要勇气了。”


    “另外我的嗅觉也不好了,闻什么都是一股臭豆腐味,可我最讨厌的就是臭豆腐了!我讨厌臭豆腐!”


    ……


    因为身体实在虚脱,大脑运转也慢,林筱婷的控诉到了最后只有对臭豆腐的厌恶,她车轱辘似的反复说着有多讨厌臭豆腐,而诊室门不知什么时候被推开了一条缝隙,不停有人探头进来并投来怪异眼光。可赵只今却很能理解这背后的逻辑,


    痛苦是巨大的,要人崩溃的点却经常微不足道。


    事实上,林筱婷虽然饱受孕吐折磨,同时也因为不小心窥见了丈夫的一些小心思而愤怒,却也没到要舍弃肚里孩子的地步,但当这一周,嗅觉也发生巨大变化,闻什么都是一股臭豆腐味时,林筱婷只觉生无可恋,想将那些为母则刚,怀孕就是这样,哪有女人生孩子不受罪的狗屁老话全部掀翻。


    她现在,只想快些做回她自己。


    “那什么……”医生也注意到门外的情况,让赵只今赶紧把门关上。


    *


    赵只今忙不迭的过去关门,并走到林筱婷跟前轻抚她的后背,想尽可能的安抚她的情绪。


    医生见过太多病人,面对林筱婷也只觉不足为奇,“你这样,你先不要激动,都十三周了,现在不要是很可惜的,换句话说,你前面的那些辛苦也白费了不是?我建议你可以先试着输几次液,缓解下现在的症状,一般而言,到了十五六周,孕吐自然会得到很大的缓解。”


    林筱婷则根本不信,“前面说到了十二周就会好转的,结果呢?”而后她轻笑一声,又说:“而且……不是亲身经历,就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了。”


    医生气短,明白一时是无法开解这位孕妇的,而同时,门外也还有别的人在等待就诊,即使她有心也无法给予太多安慰,最后她只得让赵只今先把人带出去。


    “我给你们开两张单子,一张手术单,一张输液单,你先带着孕妇出去缓和一下情绪,然后再做决定好吧?”


    医生的语气很温和,但林筱婷正是敏感的时候,她忍不住激动地站起身,带着颤抖问:“你是觉得我在无理取闹吗?”


    医生无奈,扶了扶镜框,“你这样让我很难工作啊,我今天并不是只有你一个孕妇要看。”


    林筱婷被这句话击中了,愣了会儿后,她喃喃道:“是啊,这天下又不只有我一个孕妇,有什么金贵的呢?”而后,便失神地朝诊室外走去。


    赵只今自然不敢怠慢,立马跟上前去,扶住了林筱婷。


    赵只今未想到,这次的陪诊比上次要棘手那么多,只得先把林筱婷安置在长椅处,一面轻握她的手,一面安慰她,“咱们先平静下好不好,我知道你现在难受……”


    林筱婷则打断她,问:“你生过孩子吗?”


    赵只今哑然,“没……”


    “那你怎么能知道我的难受。”


    “……”


    “靠想象吗?我给你说,那没有用,亲身经历都没用的,不然为什么生孩子那么痛还有那么多人生二胎?因为这是写进基因里的选择性遗忘,不然我真想不出受了那样之多的折磨后还有人愿意再生一个。你知道吗?我那天问我妈当初怀我时是不是很辛苦,是亲妈,不是婆婆,我妈对生育这件事根本没什么印象了,反而反过来说我矫情,说女人都要过这一关。呵呵,什么都要过这一关,这一关是历劫吗?过了就能升仙……”


    林筱婷略带神经质的开始念叨,赵只今还处在恋爱都没怎么谈明白的阶段,对生孩子这件事有敬畏有抵触也偶尔有幻想,但那都太抽象了,根本无法用以回应林筱婷现阶段这实打实的不忿。


    “你……”赵只今想转移话题,却发现这个时候问她吃点喝点都不合适,只能尴尬撑着。


    而就在她卡壳间,突然一个男人气势汹汹的走了过来,边走他还边带着诘问,“林筱婷,你是不是疯了?”


    林筱婷眉间闪过一丝讶异,却很快淡去,接着她露出轻蔑的神情,回,“疯?我就没有比这更清醒的时候。”


    057 只有不学会做家务才永远没有家务烦恼这么一说


    事情变得更加复杂了。


    突然而至的男人叫做陈俊杰,是林筱婷的丈夫,在收到林筱婷带着决绝的信息后匆忙赶来,而在他之后,林筱婷的婆婆李涓也是匆匆而至。


    陈俊杰看起来很是抓狂,这是非常意料之中的事情,而意料之外的则是李涓的表现,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一点不像婆婆面对儿媳要打胎时该有的反应。


    但不管怎样,有林筱婷和陈俊杰这对为孩子去留问题而争执的怨偶,场面也已够失控。


    “你扪心自问,结婚这么几年,我对你怎样,你犯得着这样报复我吗?”


    “你对我好,所以编谎话哄骗我,明明是你想让我来公立医院生产,还非推诿给你妈,虚伪又没担当,说的就是你。”


    “那我还不是为了你为了肚里我们的孩子,更稳妥些?”


    *


    林筱婷是在无意中看见陈俊杰和其朋友的聊天记录的,在那段聊天中,陈俊杰的朋友向陈俊杰细致描述了媳妇生产时大出血的危险经历,表示面对这种突发的棘手的情况,公立医院才最有保障,而陈俊杰也因此下定决心,要让妻子在公立医院生产。


    这原本无可厚非,可让林筱婷膈应的是,陈俊杰没有选择和她推心置腹,反而假借婆婆的名义来施加压力,另一面,他还用准备去公立医院的钱给自己添置了一套贵价的渔具。


    “这么爱钓鱼,和鱼过一辈子吧,鱼的记忆刚好只有七秒,你怎么骗都不打紧,转过头就能忘了继续为着你转。”


    因为真的生气,虚弱的林筱婷在面对陈俊杰时,战斗力提升的不是一点两点。


    陈俊杰听了很是头疼,“你还要我解释多少次,我只是怕你不接受,觉得我是为了省钱又或是其它什么,才编了那套说辞,这不能代表我轻视你吧?况且你孕吐严重后,我不也说了,如果你坚持,咱们可以转去私立医院吗?”


    “你没有轻视我吗?你如果没有轻视我,就不会选择走沟通的捷径替我做决定,而是会相信我是一个能够成熟思考的成年人,能分轻重,能做恰当的选择。”


    “可你真的成熟吗?你如果你真的成熟,你就不会说要打掉孩子。”


    “错,我会做这个决定,恰恰是因为我成熟,我通透。”


    除了那段聊天记录,林筱婷又抽丝剥茧的在陈俊杰跟那个朋友的共同群里发现了许多别的事情,一桩一件,触目惊心。


    *


    林筱婷一直觉得,自己跟婆婆之间的关系,与其用坏,不如用微妙来形容更贴切,公公在她和陈俊杰结婚前的几年去世,陈俊杰又是独子,可李涓却不怎么依赖这个儿子,她独立又潇洒,基本只在一些重要的节日才会跟他们小夫妻联系,并且一般都只停留一顿饭的时间,而她行踪莫测,有时林筱婷还是通过朋友圈才知道李涓的所在地,自驾又或者跟团,她经常在路上。


    有一度,林筱婷非常满意这样保有距离感的婆媳关系,但是这样的完美关系却随着她跟陈俊杰结婚的时间变长而发生了改变,大概是熟悉了,李涓开始向她提各种各样的要求,而这些要求不外乎都是一些所谓女人应该要会的技能,做饭,收拾家务……林筱婷也并不是不能做,但她希望陈俊杰也能够参与进来,而这也是婚前陈俊杰答应了的,只是婚后陈俊杰却变了说辞,表示他妈妈一年拢共才来那么几次,只这几次她‘挑大梁’即可,平时还是他们‘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林筱婷想了下,以为要劝说一个老年人改变自己的老旧思想实在更难,所以开始学着去做几道拿手的大菜,也在婆婆来之前将家务收拾妥当,并在大小节日贴心准备上礼物,而李涓对此的回应则很平淡,林筱婷甚至觉得她在端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茶具喝着她贴心挑选的红茶时,是带着些许睥睨的。


    另外,随着时间推移,林筱婷发现所谓的夫妻同心并不能让夫妻同步,在她掌握越来越多的家务技能,厨艺也见长时,陈俊杰因为忙于工作有了完美脱身的理由,而他回来,虽态度积极,却总把事情搞砸,不是摔坏了她淘来的古董餐具,就是请来不靠谱的家政让她的名贵首饰不翼而飞……而林筱婷也渐渐懂得了闺蜜最先的劝告,“


    只有不学会做家务才永远没有家务烦恼这么一说,


    会的多累的多,做得越好就越是你的责任。”


    事实上,林筱婷也确实陷入了这样一个怪圈之内,关于家务事宜,她开始有了自己的逻辑和要求,哪怕请人来做,也避免不了操心,有时还不如她直接上手来得快,至于陈俊杰,她对他的要求逐渐变成了——别添乱。


    “没成家根本不会知道,购物也是一种家务,日用品,厨房用品都是消耗品,需要定期检查补货,一些工具,如扫地机器人,加湿器,不仅需要定期清理,也是需要更新换代的。吃喝用度,样样需要关注,样样都要操心,轮换一轮,劳心劳力。”


    林筱婷的工作虽然不及陈俊杰那样繁忙,可一点又一点琐碎的家务累积下来,也常叫她感觉心累,怀孕后,更一键开启了又一堆的琐事,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林筱婷在陈俊杰的手机里撞见了他的‘巨大阴谋’。原来向林筱婷提要求的从来不是婆婆,而是陈俊杰本人,原来陈俊杰其实并非笨手笨脚,而是有意为之。他和他的狐朋狗友有一个专门的群 ,里面交流的全是如何逃避家务又‘驯化’妻子。


    【在我洗坏了你嫂子的贵价羊毛衫和真丝衬衫后,她就再没要求我洗过衣服了。】


    【有了孩子,一定要唱白脸,只有这样,开家长会啊,陪写作业这种闹心事才不会落你头上。】


    【别害怕有婆媳矛盾,没有婆婆坐镇,有些事情你根本不好开口。】


    【你得把握住那个度,一旦感觉状况不对,就发红包,520或1314,对方情绪好转些,你也能苟住多一阵。】


    ……


    *


    想着那些聊天记录,林筱婷简直要打寒颤,“我为你隐忍,为你放弃原则,为你承担多一份的责任,你呢,处处算计我,无耻!”


    陈俊杰感觉这指责实在过了头,他扪心自问,认为自己对待感情专一,对这个小家也是富有责任感,平时忙完工作便是陪着妻子,除了钓鱼也是再没别的花钱的爱好了。


    “老婆,你别这样说我,这太伤人了。”


    他憋了半天,说了这一句话,林筱婷却冷眼看着他,陈俊杰又用眼神向李涓求助,得到的则是无视。


    “这样老婆,我们去私立医院生产,然后回家我们立马请个阿姨,以后你不用再做任何家务。”


    陈俊杰似做出非常了不得的妥协,林筱婷却已然不相信男人这种生物了,他们的心黑透了,藏着太多见不得光的坏。


    “现在舍得花这个钱了?不觉得阿姨会打扰到你的私人空间了?也不嫌弃阿姨做的饭菜没有情感温度了?”


    “我从来就没不舍得为你花钱啊……”


    陈俊杰又要喊冤,却被林筱婷打断,“是,红包加平时的礼物钱,跟请一个阿姨的钱,年支出差不大多,你当然没什么不舍得。可请阿姨却换不来你跟兄弟炫耀的资本,换不来你的大男子主义被满足。”


    她字字珠玑,对方也终于偃旗息鼓,而在这沉默的间隙,林筱婷再没忍住时不时涌上的恶心,退到墙边,又吐了起来,她胃里早已没什么存货,所以尽是干呕,没几下,她便体力耗尽,喉咙连着胃部甚至于整个胸膛,也是生疼。


    “老婆,你还好吧?”陈俊杰充满担忧地问,他上前,想要将林筱婷搀扶住,却惹得对方更加的反感。


    “你别碰我。”林筱婷下意识的往后退,一个没站稳,差点就要坐倒在地,关键时刻,是李涓跟赵只今一齐将她扶住。


    也是在这时,陈俊杰才后知后觉的注意到一直围绕在妻子身边的这个陌生人。


    “你是……”他印象中,林筱婷并未有这样一位闺蜜,但不管是他知晓或是不知晓的,他都觉得对方不靠谱,见自己的朋友要做流产手术,也不拦着。所以接下来当赵只今自我介绍说她是陪诊师时,陈俊杰只感到出奇的愤怒。


    “你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屁无良陪诊师啊,撺掇我老婆把孩子打掉,我要告你。”


    他开始骂骂咧咧,赵只今一方面几近惶恐,一方面又实在掩饰不住自己的鄙夷。


    “这位先生,您先别激动,我以我的人格向您保证,我也是在正式开启陪诊服务后才知道林筱婷女士的这个决定的。”所以她一面礼貌的解释,一面忍不住翻出眼白。


    陈俊杰非常敏锐的捕捉到次,“你什么表情?”


    “就……希望您不要倒打一耙的表情。”


    赵只今想真是要命,她的这张嘴怎么这么听从内心,非要惹事端,而陈俊杰一愣后,感觉颜面尽失,忍不住上前一把拽住赵只今,将她往别处拉。


    “行,我不倒打一耙,你快点滚蛋行吗?这样参与到别人的家务事里你觉得有意思吗?”


    陈俊杰个子高,力气也大,赵只今没做预设,竟一下被提溜着拖出好几步远。


    林筱婷见此状,很想阻拦,可因为虚脱只能靠在李涓的身上,“陈……陈俊杰,你……”


    来雪就站在不远处,见事态愈发混乱,正要上前,却被一个路过的女医生抢先。


    “我说你们干什么呢?这里是医院,不是你们吵架的地方。”


    而几乎是医生发话的同时,李涓一手扶着林筱婷,一手又准又狠的将手里的提包砸在了陈俊杰的脸上。


    “啊。”陈俊杰吃痛,捂脸向回张望,要找罪魁祸首。


    李涓则投去一记犀利的目光,“消停些吧你。”


    陈俊杰成了众矢之的,虽有巨大不满,但终于还是悻悻闭了嘴。


    058 都照着过来人的过法过,那干脆退回远古时代一块搁树上待着得了


    林筱婷难受得紧,哪怕被李涓扶着,身子也不住的往下滑。


    路过的医生见状,眉头紧蹙,“孕妇难受成这个样子,你们还在这吵架,心这么大呢?”她不满道,而后让李涓跟赵只今赶紧扶着林筱婷跟她去到观察室。


    接着,这位医生又为林筱婷做了些常规检查,在确认她并无大碍后,那双眉才终于有所舒展,而后她轻叹了口气,嘱咐林筱婷再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你们,别觉得怀孕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个体和个体差异很大,对有些人来说,怀孕可能只是身子变胖一些,行动变笨拙些,但对有些人来说,却是由内而外的巨大刺激,你们家这位,孕吐严重成这样,你们一定要多加照顾,身体和心理,都是。”


    走之前,她又不忘对着陈俊杰和李涓一阵说道,而赵只今则躲在了一角,心虚地低头,并紧张地双手交握,她认出,屋内的女医生不是别人,正是被樊洪波夫妇缠上医闹的那位,也是她被她不明真相的‘仗义发言’二次伤害的那一位。


    赵只今虽然只在视频里见过这位叫做田琛的医生,可大概因为心中充满内疚,所以她对她的长相尤其是那一双眉眼印象深刻。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吗?医生的工作那样繁重她有没有力不从心呢?赵只今忍不住发散地想,直到门阖上,她才后知后觉的将头抬起,想再多看一眼田琛。可她也深知,多一眼多两眼都是无用,她并无勇气上前亲自道歉,更无法弥补她带给她的伤害。


    如果……赵只今不由地想,如果她和蒋大佑能够耐心的跟樊洪波夫妇再多接触几天,又或是周全的来医院找几个人打探一番,也不会拍出那样之片面的视频来吧。只是可惜,当时的他们都深陷在流量带来的诱惑之中,以为凭一次投机就能翻身,不想却是害人误己。


    *


    陈俊杰毕恭毕敬地送走医生,回转过身,努力压住了对李涓方才那一下的不满,也暂时忽略了对赵只今的围堵。


    “那个……老婆。”他搓着手,讨好地笑,“我去给你买点粥?咱们多少吃一点。”


    多的是诘问,可林筱婷没有力气也不愿再在陈俊杰身上耗费一丝力气了,身体的巨大痛苦加心理的巨大冲击,让她无比深刻的感受到了原来人真有心如死灰那么一说。她别过脸,只用鼻子发出一声微不可察的哼声。


    经过这一上午的折腾,陈俊杰自认颜面全扫,眼下也不在乎这有意而为之的无视了。


    “那个……”出门前,他又面向李涓,说:“妈,你是过来人,你多帮我劝劝筱婷。”


    这话乍一听并无问题,可稍一细究便能洞见陈俊杰对于女人生孩子这件事仍是不以为意的,林筱婷的呼吸又不由地变沉重,她双唇微微启动,但还没来得及开口,李涓便先道:


    “都照着过来人的过法过,那干脆退回远古时代一块搁树上待着得了。”


    陈俊杰没想到母亲会这么说,顿时哑然,他隐隐有了不好的预感,后悔拉母亲来做说客,但在当时知道林筱婷要将他们的孩子打掉,他以为能够帮忙兜底的只有母亲,就像从前的许多个时刻。但其实,近些年的母亲变化极大,在父亲去世后,她主动搬去了家里用于出租的一套老破小里,说要讨个清净。而在周围朋友的父母催婚催生时,母亲却对他的终身大事毫不上心,甚至还说:“想结婚?那你得先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能承事了。”


    陈俊杰当时不屑一顾,现在也不能明白,他还要怎么才算是能承事,他有事业,也能守住自己的心,除了那所谓的一点大男子主义,可这也算不得什么短板。


    “妈,你……”陈俊杰实在不安,想干脆拉着李涓一起出去得了。


    李涓则没继续发难了,“行了,你先去买粥吧。”


    “那你……”陈俊杰还想说些什么,可又觉得这个时候多说多错,索性还是什么没说地走出了观察室。


    *


    这下,房间里只剩下了赵只今和林筱婷、李涓,赵只今实在犹豫,她虽然很好奇李涓会对林筱婷说些什么,但心里还留有分寸感,人家的家务事,过多参与就是种冒犯。


    “林小姐,我去给你买点电解质饮料?”赵只今决定先退下,把空间留给这对婆媳。


    林筱婷因为一直以来的误会,眼下对李涓免不了有些内疚在,很怕单独面对她会动摇了自己好不容易下定的决心,于是下意识的拉住了赵只今,“别,你先别走。”


    赵只今这下为难了,但好在李涓并不在意,对着她笑了笑,也示意她留下。


    “对不起啊。”李涓叹了口气对林筱婷说:“没把儿子教好。”


    林筱婷没吭气,李涓又带着些自嘲地笑着道:“但还能怎么教呢?他不是看不见一个女人在家庭中的辛苦,他只是不愿意学着分担罢了,倒是一些坏毛病学的很快,比如说随手扔臭袜子的幅度。”


    林筱婷感觉这话更像是在说自己那位已经过世的公公。


    “妈。”林筱婷渐渐放下了一些戒备,以为眼下这位婆婆会比亲妈更能站在她这边。


    *


    相较于赵只今这边的鸡飞狗跳,祝清那边则堪称双向奔赴、岁月静好。


    何云芝长期跟类风湿做斗争,每年都定期复诊,对一整套流程其实非常熟悉,只是因为近些天关节肿胀疼痛的厉害,所以需要有个人帮着跑前跑后。原本她因为赵只今不来而略有失望,但祝清的表现却让很是贴心。


    有关类风湿病,祝清感觉熟悉又陌生,这好像是个很常见的病,周围总有人受其困扰,而电视上也总插播着各种治疗风湿的广告,医院或药品,可当她细细做完了一番调查后,才发现类风湿跟风湿还不太一样,这个病不是一般的难缠,病因不明确,也没有能够根除的药物,发病的人会关节肿胀、疼痛,早起还有可能手指发僵、无法活动,只能定期检查,长期用药来控制,但即使是这样,也还是不能完全免除病痛,且药物还有副作用。总之,这是一个会对身体和心理产生巨大负担的慢性疾病,远不是一些广告宣传上贴一片膏药就能缓解的。


    因为有了这些认知,所以祝清在包里准备上了毛毯和保温杯甚至于一次性纸杯,在见到何云芝时,她更反复斟酌着措辞,表示如果她行动不便,她就去帮她租借轮椅,“您一定别有负担。”


    祝清会这么说,是因为刷到不少风湿病人对轮椅等工具的排斥,仿佛这代表着一种妥协, 是在间接承认自己不健全了,甚至于是残疾了。


    何云芝能感受到她的小心翼翼和真诚,笑了笑,说:“没那么严重,你扶着我点就好。”


    两人颇有一见如故的意味,在等待就诊的过程中就把彼此的大致信息交换完毕了。


    “你七七年的啊,真看不出来,你看起来要年轻很多。”


    “您不说的话,我也看不出来你竟比我大九岁。”


    “哈哈,那你这话说得不真诚,我还是有些年纪在脸上的。”


    “我看着却都是沉淀,是一种经历过风浪的舒展。”


    祝清真心如此以为,再反观自己,年纪见长,双眉之间的褶皱也总在不自觉间蹙起。总之,一句话,越活越没法自洽。


    再之后,祝清又跟何云芝聊起彼此的一些经历,这方面,祝清没那么坦诚,有意隐瞒了许多,只说自己一直在做家庭主妇,这两年孩子上了大学,闲来无事才来做陪诊。


    “就想,一辈子其实并没那么长,还是多些经历别荒废了的好。”


    何云芝也是粗粗掠过了她在婚姻里蹉跎的那几年,聊得比较多的都是她这些年的支教经历。祝清听着,无不钦佩,内心忽然有了一个大胆又冲动的想法,问:“如果后面有机会,我能跟着你去看看吗?当然,我学生时代学习并不算特别好,也教不了什么就是了,唯一擅长点的可能就是……唱歌?”


    她想要不断突破自己的边界,去到更不一样的世界里,而不是被所谓的责任继续捆绑。


    何云芝没做多想地答应下来,“好啊,孩子们也很需要音乐课。”


    *


    默契交谈中,等待的时间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听见广播叫到自己名字时,何云芝竟还先恍惚了一下。


    因为涉及对用药的调整,所以今天的看诊主要是围绕检查展开。


    “血沉,c-反应蛋白,这些都再查下吧,然后等结果出来了我们再看看要不要调整用药。”医生在键盘上敲打着,又去摸了摸何云芝的个别关节,并叫她配合着做了一些动作,然后稍有不满的问:“今年确定能留在北京过年吧?”


    “确……定。”何云芝这么说着,尾音却不自觉往上扬,让肯定句变成了半个问句。


    因为这也算是一位老病患了,所以医生并没有太多顾虑的敲打,“好好歇一阵子吧,你治疗一向积极,心态也保持的很好,是能尽可能维持正常生活的,可你这工作,太累了,还是有很大影响的。”


    何云芝也知医生是为自己好,这次认真点了点头。


    医生看她态度端正,却也知她只是态度端正,下次说不定又是让朋友拿着化验结果来隔空就诊,索性跳到另一个话题上问:“你们地址没变吧?我姑娘他们又整理出一批书,空了我让她寄过去。”


    059 结婚五十年被称为金婚,赞扬的不是情如金坚,而是人的忍耐力


    走出诊室后,祝清陪着何云芝一起做完了各项检查,然后时间一下便来到了中午时分。


    正值饭点,何云芝主动邀请祝清一起共进午餐,祝清下午还有一个陪诊在别的医院,而她也还未有时间和机会过去熟悉下地形,只得拒绝。


    何云芝感到可惜,但又觉得来日方长,于是跟祝清互换了微信,约定以后有空可以常约。


    两人在医院门口说了再见,祝清送何云芝上了网约车后独自往地铁站走去,但没走到一半路程,她便突然听见身后有人在叫自己,回过头,她只看见,本因坐车离去的何云芝在向她挥手。


    何云芝是无法进行剧烈运动的,但为了追上祝清,她从小跑到加速跑,等终于来到祝清跟前,她只觉得这两日肿胀的关节疼得更剧烈了,但她并顾不上这疼痛,只眼神亮堂地带着希冀问:“你是叫祝清对吧?”


    祝清有些摸不着头脑,她不是早就跟她交换了姓名,“是。”但她还是点了点头。


    何云芝稍微调整了下呼吸,马上又接着问:“你说你擅长唱歌?”


    “算……是吧。”


    “你以前是不是个歌手?”何云芝已是有些激动,问完后想了下,又稍微调整了下措辞,“就……你以前是不是组过一个女团?”


    祝清的心伴随着这一问被狠狠击中,这本该是很容易作答的问题,但她的出名和没落都太迅速,用过气明星来形容都是过之,况且一切都已时过境迁,这许多年,也从未有人认出过她。


    祝清犹疑着,实在不知该如何作答,何云芝却反而变得笃定起来,喃喃说:“不会有错,我刚见到你时,其实就觉得你眼熟来着。”


    说来也是凑巧,前两日何云芝刚去过父亲家,她在何云书的房间里待了大半日,将她的一些老物件拿出来掸了掸灰又收拾整齐,这其中就有一张彩虹美少女的专辑,还有一本子歌词摘抄,上面贴了许多祝清的照片。


    “我妹妹很喜欢你,你隐退后,她也一直有在关注你。”何云芝又说。


    祝清终于艰难的张开了口,为的是解释,“我也不算是隐退,是实在……没什么人气,所以……”


    但这在何云芝看来,根本算不上是什么问题,她在认出祝清后,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带她去见何云书。


    *


    赵只今原以为会目睹一场婆媳大战,不想,林筱婷也好,李涓也罢,都平静的像没有任何风波发生似的。


    李涓更娓娓道来地讲述了自己自老公去世之后的‘出逃’。


    “照理说,已逝的人是没有不是的,我也实在不该去议论那些是与非。但还是得说,得亏你公公去世的早,不然,我应该还要痛苦好久,也一定会忍不住要跟他离婚。”


    按照李涓的想法,


    结婚五十年被称为金婚,赞扬的不是情如金坚,而是人的忍耐力,


    这其中,女人的忍耐力无疑是拔得头筹的。


    “谢天谢地,我在银婚便熬出了头。”李涓回忆着说,松口气的模样相当生动,像是历经了不小的劫难,但从事实出发,她的那段婚姻,还真挑不出大的不是。


    “你公公,不抽烟,喝点小酒,麻将棋牌都会但都不上瘾,工作稳定,收入也还不错,虽然大男子主义发起脾气来会骂人但不会动手,可以说,不管从哪个层面上论,他都已经算是丈夫的上乘人选了,起码,我的家人,我的朋友,都这么认为。但是从另一个角度说,我也不遑多让啊。我没有任何不良癖好,我性格良好,情绪稳定,我工作也很不错,甚至于如果我把投入到照顾他们爷俩的精力分一些在工作上,能获得的收入不见得会比你公公少。可怎么对我的要求像没有尽头似的,但凡我们有点矛盾,旁人便会劝说,你再多担待点,男人脾气就是会大一些,多做一些就多做一些吧,哪家的男人不是甩手掌柜,又或是,你已经很好啦,我家那口子如何如何,你家的起码还会带着孩子出去玩。”


    李涓举得例子都太有代表性了,哪怕赵只今还没结婚,也都觉得相当耳熟。


    林筱婷在此刻相当能理解这种绝望感,不是男方出轨、家暴才会让人无望,有一种婚姻的无望加无力在于,双方明明是对等的,谁也不绝对依托着谁,可因为过于长久的父权压制,和固有的性别刻板印象,女方被要求在家庭中绝对地付出,一再的牺牲,而她还不能奢求改变,因为只要对方守住所谓的底线,就是能够且应该被包容的。


    没有到最糟糕,就已经很好了。这才真的叫人绝望。想到此,林筱婷不由嗤笑一声,“中国男人的大盘,就这样了。”


    李涓再去回忆做妻子、做母亲、做儿媳、做妯娌的那段时光,仍觉兵荒马乱。总之就是日复一日地做不完的琐碎家务,丧偶般的独自育儿时刻,学习成绩、生活习惯、身体健康、心理变化……没有可以掉以轻心的方面,再就是各种家长里短。


    “不仅是你们年轻人讨厌过年,我也讨厌,置办年货,制定菜单,选购礼品,一大堆的准备工作要做,但不管准备的再周全,到了还是能被挑出错漏,婆婆说你乱花钱,公公说你没把孩子教好,老公说你下酒菜备少了,妯娌背地里说看把你显得。”


    林筱婷感觉,自己这些日子的恐惧在这一番叙述之中变得更加具体了,不同的是,这之前,她的倾诉只被人当做是矫情,其中包括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还有母亲。


    “能不作了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她们都这么对她说,而林筱婷心中的恐惧则被一点点地无限放大,她已经能够想象到有了孩子之后的生活了,他们这个家庭将会更加稳定,她的困境也会变得更加不可挣脱,陈俊杰将继续逃避家务,也逃避育儿,但即使这样,他仍能以合格的丈夫和父亲自居,进而一步步蚕食她原本对婚姻对生活抱有的期待。


    李涓又解释了她这几年在家庭方面的缺失,“说来有些任性,我也被好些人说过没个老人样,但我还能活多久呢?继续为着你们这些小辈转,我是不甘心的。”


    李涓感觉活了大半辈子,这几年才算是真的有了生活,定期旅游,学习绘画,养猫撸猫,也因为没了被评判和所谓营养均衡的压力找回了对烹饪的喜爱。


    “哎。”她叹了口气,如实道:“我很想劝你不要冲动,把孩子留下来,组成一个家庭不容易,人也总没办法跟社会规则做对抗。但……”


    赵只今到底年轻,连爱情的苦都没怎么吃过,心底还是为林筱婷肚里的那个小生命牵感觉遗憾,心底不由地活动说,您倒是劝上两句啊。


    李涓搓了搓双手,又深吸了一口气,像做了艰难的决定,要把已经自由的自己再重新的拉回到做母亲的责任里。


    “这样吧。”她提议,“我先搬来和你们住一周。”


    至于住这一周,她要做些什么,她没说,林筱婷也没问,赵只今则更没立场去打听了。三个女人在这之后沉默了好久,特别是林筱婷跟李涓,都陷入了深渊般的心事里,直到陈俊杰买了粥回来,她们才又会被拉回了现实世界。


    林筱婷休息了会儿,仍是没什么胃口,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熟悉的环境中去,临分别前,李涓只充满歉意的对赵只今说:“给你添麻烦啦。”


    林筱婷也是有些难为情,但在当时,她确实是孤立无援的,“不好意思啊,希望不会给你造成困扰。”


    赵只今摇了摇手,并不在意,反而嘱咐她,“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啊。”她本来还想劝她还是要慎重些,但转念又觉得,在这个生育也是原罪的时代,林筱婷会选择怀孕,一定是真心地抱有过期待吧。于是她话到嘴边又改口了,“当了妈妈也还是可以任性的,你永永远远都是第一位的。”


    *


    这一上午,一波三折地,赵只今跟来雪走出医院,望着正午正浓烈的日光,都是有些恍惚。


    “这才过去半天吗?我怎么感觉都过去一天了。”赵只今将腰肢撑展,然后带着眼神疲倦又带着光问来雪,“吃什么?”


    来雪瞥她一眼,抛出了一个更难的问题,“下次如果林筱婷找你陪诊,你还接单吗?”


    林筱婷还会再次下单陪诊吗?赵只今无法预知。她是会留下还是放弃那个孩子,于赵只今而言,更是不可预知。


    生育是女性从小便会被提及的宿命,它和疼痛、艰难挂钩,而除了逃避又或是忍受,仿佛再无出口。赵只今从前觉得这是离自己很远的课题,但此刻却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想要发声。于是到了晚上,她盘腿坐在了茶几前,再度打开了自己的公众号,只是这一次她虽然感触颇深,下笔写出的文字却始少了几分力量。


    踌躇半天后,赵只今瞄了眼书架上来雪涉猎的女性主义的书籍,忍不住向她求助。


    不过来雪还在被蛇咬的阴影之中,得知赵只今自行开始运行了公众号用以纪录陪诊过程中的见闻,只觉得警惕,但赵只今又表现清醒,道:“我真的只是单纯的想要纪录,再说了,公众号的流量时代早都过去了,你不要过分紧张。”


    她很真诚,来雪也有些许心动,但打了个哈欠后,她又实在提不起精神,“我还是想先睡一觉。”


    累了一天,明天还要早起,来雪只觉得眼皮在打架,她看了下明天的陪诊预约,一位带着孩子就诊的母亲,只是通过文字,来雪也能清晰感受到她的焦虑,她在留言中讲,【拜托了,明天,无论如何都一定帮我让孩子做上心脏彩超。】


    060 时隔半年重回职场,她身上多出了‘妈妈,精力有限,麻烦’的标签


    今日是闫妍第三次来到医院,为的只是给女儿做个心脏彩超。


    女儿进入九月龄,每月都有需要接种相应的疫苗,这是件面上看着简单,里子却暗藏各种学问的事情。


    面上每次社区医院都会帮忙确认好下次接种疫苗的种类和时间,里子却需要做大量功课,疫苗有自费的公费的,进口的国产的,个别疫苗自费的便有三种选择。闫妍常感叹,他们这代做父母的,主打一个‘补偿式育儿’,凡事都想给孩子最好的,好弥补自己孩童时代的缺失。所以每一针疫苗她都会做大量的功课,相关研究已记满了小半个笔记本。而打完疫苗后,也是不得松懈,头天得时刻注意孩子的体温、状态,后面几天则是要注意辅食不添加新的食物……而中间,也还会有一些突发事件,累人又累心,比如这一次被安排做心脏彩超。


    按照常规,社区医院会在孩子一月龄、三月龄、六月龄、九月龄等时段安排体检,体检合格才能拿到疫苗接种条,而这一次的九月龄体检,社区医院在检查后,称宝宝的心脏有杂音,要闫妍带着孩子去医院做个心脏彩超,确认没有问题后再返回来接种疫苗。


    闫妍的心瞬时便被揪成一团,当即便要带着孩子去儿童医院就诊,但丈夫王晋鑫却叫她先冷静一些。


    “儿童医院长期人满为患,过去看诊要排长队,B超也要预约到几天之后,更不说还有交叉感染的可能了,属实得不偿失,并且……”


    王晋鑫还搬出六月龄的那一次体检,那次体检,社区医生称说宝宝肺部有杂音,让他们去医院做进一步检查,当时他们夫妻俩忙不迭的赶去了医院,排队大半天才见到医生,而那位医生只是解开了宝宝的衣服后看了下她胸膛起伏的状况,便称应该没什么太大问题,接着他又用听诊器仔细听了听宝宝的肺部,结论仍是没变。王晋鑫一面感叹一流医院的医生就是厉害,一面又埋怨起社区医院的不作为。


    “依我看,这次也肯定没什么大问题,就是他们技术不够,所以不愿担一点责。”


    面对王晋鑫的说辞,闫妍不置可否,她心底其实更偏向这次又是社区医院的大惊小怪,可作为新晋母亲,她又是个十足的胆小鬼,惧怕任何风险,所以她退而求其次地去到了家附近的普通三甲医院,想着想着快些做个彩超,好安心些,也不耽误打疫苗。不想,接下来的每一步,都似踩错拍。


    *


    第一次去医院,是闫妍见缝插针地挑了不那么忙的一天请了下午的假期,但失误的是,这间医院虽然不如儿童医院那班人多,但也需要早点到才能预约到当天的彩超。


    “明天早点来吧,尽量上午来,不然就赶下午刚上班时。”医生这般嘱咐,闫妍只能带着孩子无功而返。


    从公司火急火燎地赶回家,又从家紧赶去医院,短短的两个小时里,闫妍从朝阳到通州,可谓疲惫不堪,而等晚上,她将这一切淡化成一个不顺利的小插曲叙述给丈夫听时,王晋鑫只充满责备的说:“看病选早不选晚,这不是常识吗?”


    是常识,实操却是困难。闫妍为丈夫的不体谅而生气,不由地埋怨,“说的轻巧,那你明天早上请假去。”


    王晋鑫于是只好象征性的安慰两句,“你辛苦了,我不也是着急?”


    “我可不是辛苦!”闫妍很想借机吐苦水,她在从公司出发前专门给婆婆打了电话,要她记得将宝宝外出需要的东西装包,可在医院宝宝大解时她打开包,是既没有湿纸巾也没有纸尿裤,而婆婆也不愿陪她来医院,说她去不得人多的地方一去就胸闷气短,且她刚好可以得空好好收拾下家务,但闫妍知道,她只是想给儿子做一餐丰盛晚餐,而事实也确实如她预料。


    不上心且拎不起轻重,这是闫妍对婆婆的评价,可她犹豫再三,却不能真的将这不满说出,因为丈夫的答案是很确定的,“老人能来帮我们带孩子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我们要多担待。”


    闫妍也不容易,


    时隔半年重回职场,她身上多出了‘妈妈,精力有限,麻烦’的标签,


    须得付出比从前更多的努力才能将印象分拉回,大环境不好,在没有更好机会之前,闫妍只想努力苟住。


    第二天再去医院,闫妍仍是没能在上午抽出时间,有个向上汇报的会议,报告由她牵她完成,实在不方便缺席,她也只能在会议结束后立刻马不停蹄地往家赶。


    路上,舔着干涩的唇,闫妍才想起这一上午她竟连喝口水都顾不上,而同时,她的右手手腕也开始作痛,抱孩子抱久了,腱鞘炎成了无法避免的归宿。委屈,不愿再憋屈,她立马给王晋鑫发去了几大段的语音过去,要他下午也赶去医院。


    “孩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不能大小事情都我一人操持吧?”


    “九个月了,你拢共只待孩子打过两次疫苗,爱孩子不要只是嘴上说说,多付出点行动吧。”


    “我也有工作,我昨晚还在家加班到一点,你要是还有点心,就请假。”


    ……


    这其实更多的是发泄,有了孩子后,闫妍难免在带孩子这件事上感到不平衡,王晋鑫并不是甩手掌柜,可母亲似乎就是会天然的比父亲承担更多的育儿事务,许多次争吵后,闫妍疲累又有些认命。不过,这一次的发泄却得到了一些正面回应,王晋鑫稍晚一些赶来了医院。


    *


    “你气性这么大做什么?我是没你那么细心,想不到一些东西是很正常的,你有要求,提就是了。”


    丈夫态度还算诚恳,闫妍也多少平静了些,夫妻两带着孩子,坐在等候区的长椅上,气氛重归融洽,只是这一次,他们仍是没能如愿做上彩超。


    心脏是个构成复杂的器官,要检查清楚,彩超要花至少数十分钟,这时间于大人而言不算什么,但要一个只有九个月大的小孩安静地躺在床上一分钟都是难,医生给了他们两个选择,“熬鹰,等孩子睡着,吃镇静剂,帮助孩子尽快入眠。”


    是药三分毒的理念太深,闫妍想也不想的选择熬鹰,但女儿今日却是异常精神,好不容易睡着,但还没等被抱到彩超室门口,就又被一点动静给吵醒了。眼看离医院的下班时间越来越近,王晋鑫劝她,“要不还是吃药吧?偶尔用一次药,没那么严重的。”


    闫妍纠结了一会儿,最终妥协,只是等他们赶去医生诊室时,医生却道:“今天铁定是来不及了,吃了药也不是马上睡着的,也要等个十到二十分钟,我现在给你们开单,你们先把镇静剂拿上吧,明天也能节省出点时间。”


    该怎么形容闫妍那一刻的心情?她只想起年初时追的一部网络剧《开端》,是的,她也陷入了恶性的循环之中。


    “走吧。”闫妍累到麻木,甚至没再跟医生掰扯或争取两句,便接过单子,去开药了。


    王晋鑫推着孩子跟在她后面,虽然也是不得劲儿,但还是安慰了闫妍几句,不过这样的耐心很快就又消失不见了。


    在两人带着孩子准备离开医院时,孩子却忽然拉了,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这家医院的母婴室并没有水洗设备,所以很是折腾,孩子在这一过程中大概也非常不适,于是哭闹不止,任闫妍、王晋鑫轮番上阵,也没能将其安抚住。


    也是在这时,王晋鑫指责起闫妍来,“你下次能不能提前做好功课?这样既折腾孩子也浪费我们的时间。”


    闫妍给孩子穿尿不湿的手顿住,一股怒气直冲脑门,但理智告诉她不能在孩子面前爆发,所以她只先用冷眼瞥了他一眼。


    但这回击明显不够,王晋鑫看了眼手机上不断跃出的工作信息,继续发作,“而且我是不是早就跟你说过,这件事归根到底是社区医院的制度章程有问题,应该先跟他们据理力争的,后面如果还有类似情况,我们难道还要一次次被动的跑东跑西?再者,既然决定来医院,那针对做的检查,就该先了解下注意事项,不能是到了现场临时做决策,你这样,简直是增加大家的负担。”


    “你可以了。”闫妍已是出奇的愤怒,但仍压抑着情绪。


    她咬牙切齿的切断了王晋鑫的指点江山,王晋鑫虽不尽兴,却也知道妻子这副表现是在发飙的临界点了,于是他咽了咽口水,缓和了下语气,往回找补说:“你也别生气,我这也是为了孩子着想,这么折腾对她不好,你这个当妈的……”


    不想这最后的一句话的用词却瞬时点燃了闫妍长久以来的不忿,她再顾不得怀里的孩子还需要安抚了,她甚至狠了狠心将女儿递交到了王晋鑫的怀里。


    “我可去你大爷的吧。”闫妍开始了反击,“什么叫做我这个当妈的,我这个当妈的做的已经够多了,你不要再来绑架我,倒是你这个做爸爸的,万事都能想周全,但怎么就是没行动呢?”


    她的声音因为愤怒的情绪不自觉的递增,宝宝在王晋鑫的怀里被吓哭,这让王晋鑫手忙脚乱,他一面想要安抚住孩子的哭泣,另一面又想跟闫妍辩驳两句,可女儿的挣扎又让他力不从心。


    “你这突然的发什么疯?”


    最终,他如是说,语气和语言都是显得有些乏力,而闫妍看着他这两头都按不住的模样,心里闪过一丝爽快,这样的情况可以说是她近一年来的常态了。


    “疯?我疯的太晚了?”闫妍说着,又趁着王晋鑫手忙脚乱之时,拿过了他的手机,这等待的两三个小时里,他的注意力几乎就没从手机上离开过,偶尔抬起头来撞见她的狼狈也是迅速收回视线。


    “你做什么?”


    王晋鑫问,闫妍则打开了王晋鑫的抖音等常用软件,她记不得是在微博还是小红书上看到一条热帖,说当代的每一个人都被可怖的大数据掌握着,当一个女人成为母亲后,她将收到无数跟育儿有关的推送,可当一个男人成为父亲后,推送给他的则是一些擦边内容甚至于招嫖信息。上半句,已在闫妍这里得到了验证,下半句,在王晋鑫的手机里虽未有展现,可闫妍看见,他在这个世界里,并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大数据推送给他的各种信息就和他做爸爸前并无二致,足球,社会新闻,搞笑段子。


    “你做什么?”


    王晋鑫又问,有些急眼,闫妍将手机塞回给他,狠了狠心后,她直接步到门口拉开门,甩下一句你自己带孩子回家吧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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