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课时正好是午饭点,饿狼似的学生们一哄而散。
弗兰克正要离开,被助教约书亚喊住:“能稍微给我留5分钟么?”
弗兰克有点紧张地反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不不,别担心,我只是想知道你这阵子在学校适应得怎么样?感觉如何?教授……嗯……跟我特意提过你,你是接受家庭教育长大的对吧?来这里应该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学习,还是有点不同的吧?”
“是的,在家主要是我妈教我。这里跟我家乡差别很大,我来之后因为无知闹了不少笑话。”
“这是很正常的,不要对自己太严苛。”助教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你还不算是最糟的呢,要知道咱们学校还有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学生,要经历更严峻的文化冲击和语言障碍呢。前两天有个文学系的国际学生问我,为什么本地同学邀请她去参加派对,她带着礼物去了,却发现人家都开完了呢……呃……你懂吧。”
助教约书亚无奈地耸耸肩:“有些人就是学不会友善待人。”
弗兰克沉默不语,没有人邀请过他去派对,连装样子的都没有。
气氛有点凝滞,助教摸摸鼻子,干脆换了个话题:“开学事忙,我一直还未来得及跟你聊过,你的宗教信仰是……唔,后期圣徒教会。但是你自己感兴趣的创作领域是……嗯……”
助教翻着一下自己ipad里的资料,“恐怖惊悚类型的虚构小说?有意思,一个保守家庭出身的孩子,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方向的?”
“我喜欢斯蒂芬-金先生的作品。”
“斯蒂芬-金?哇哦,这对于你来说可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选择了。”助教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有点稚拙的年轻人。
“我是从《魔女嘉莉》开始认识他的。”
助教点点头:“这是他的成名作!”
弗兰克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本书的场景。
在家里的后院(又名爸爸的工作站)里,那地方篱笆高筑,寸草不生。永远都是脏兮兮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玩意儿。
爸爸的工作就是分拣处理旧货。他跟当地教会合作,靠负责一片区域的社区捐赠来养家糊口。
在他们家荒废破败的后院里,除了旧衣物、枕头床垫、家电之外,偶尔也会有些品相不佳的书籍散落在各处。一般都是些宗教或者专业领域的书。
按理说教众的捐赠里是不应该出现一本恐怖小说的。毕竟教会允许和推荐大家阅读的内容,都是竭力避免暴力、色-情和亵渎语言的。
可它偏偏在那天就掉落在他脚边。
偏偏那天弗兰克也没有被什么旧物砸伤(这是经常出现的事儿,在凹凸不平的垃圾场搬运重物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也没别的事,就在老老实实给爸爸工作。
书的封皮相当血腥,是一个看上去像从地狱里出来的女孩,浑身浴血,满头红发,透过糊满脸的发丝瞪着他,神情怨毒。
本身就透着一股会被教会封杀的气息。
弗兰克盯着这个封面两秒,蹲下把它捡起来,鬼使神差地塞到自己怀里。
“等等,我记得《魔女嘉莉》里面有好多关于宗教的描述……呃……你能接受吗?”
“一开始完全不能,觉得他一派胡言,抹黑信仰,粗鲁冒犯。”弗兰克不自觉地捏住了袖口,“我是边骂边看完的。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大师,相当会讲故事——那是个简单、精巧却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助教笑了:“斯蒂芬-金的文风幽默风趣,很有个人特色,从斯蒂芬-金开始对写作感兴趣,恭喜你开了个好头。”
“是的,我后来又想方设法看了《肖申克的救赎》《闪灵》《头号书迷》,还有他的自传式回忆录《写作这回事》,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会因为看一本不认识的人的回忆录哭出来。”
弗兰克可太能共情他了。
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他书里的一个小人物——他书里尽是些小人物在做主角。
现在再回想一下,他不就是《魔女嘉莉》里的嘉莉吗?除了没有心灵致动的异能。
原本他以为,像他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一辈子也只能默默无闻,到死不会有任何高光。但斯蒂芬-金却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任务就是去找到自己人生中纯粹的快乐,如果找到了,要永远做下去。
他还说,写作还是一种坚持信念的行动,是对绝望的挑衅和反击。
他说你可以写,你也应该去写,而且如果你足够勇敢,已经开始写了,就要坚持写下去。
写作啊,这神奇的生命之水。
这水免费,所以要尽情畅饮。[1]
弗兰克把这些话认真摘抄在自己每本笔记本的扉页,每每灰心丧气时,就翻出来看看。有时候竟然觉得,比教义带给他的震动还要大。
“那你怎么理解恐怖和恐惧?”助教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想过。”弗兰克实诚地说,“呃……恐怖像是一种对客观事物的具像化描述,恐惧则直指内心?”
他有点窘迫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如您所见,我是个很胆小懦弱的人,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和害怕。但读恐怖小说时,我反而觉得很安全。”
“我知道作者跟我站在一起,我也知道那些恐怖意向无法从书本里跳脱出来,我好像还从中找到了一种应对内心恐惧的绝佳方式。”
“什么方式?”助教兴致勃勃地托腮看他。
“把它写下来。”
“写下来就不怕了吗?”
“是,写下来就不怕了。”弗兰克笃定地说,“你可能认为我很奇怪,但我就是感觉,当那些模糊不清的恐惧被写出来时,就有了形状,是作者给它加盖上一层看不见的牢笼,框在那里。”
“然后他们还把它推出去,任数不清的游客来来去去地观摩,吓他们一跳。这样做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你瞧,斯蒂芬-金甚至可以用它赚到了一大笔钱!”
“我脑海中时常闪过某些念头,捉摸不定,惊悚可怖。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就像拿大头针把恐惧化作具体的恐怖,一个一个摁在纸上,那么它们对我来说……就不再是软肋,而是工具。”
“帮助我更好地认清我自己的工具。”
助教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我真的要重新认识你了,弗兰克-比恩,我是说,嗯……我跟教授都认为你的确是有写作才能的,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些东西。”
弗兰克的心又提起来:“什么东西?”
“你前面交的作业——练笔作,怎么说呢?”助教努努嘴,遗憾道,“不合格。措辞拘谨且生硬,阅读量明显不够。我建议你从本周开始有意识地做一些输入。”
“有推荐书单吗,约书亚?”
“经典书目即可,比如把你另一门必修课——英美文学史上提到的所有作品,都通读一遍就行。”
想到那长长的书单,弗兰克感到一阵眩晕。
助教留意到弗兰克脸上的神色,补充道:“哪怕不是精读,只是粗略地过一下,都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弗兰克踌躇道:“那我申请奖学金的事……”
“弗兰克,先把日常小测验的分数提上去再说,你现在连及格都拿不到……”
比失望来得更快的,是他被饥饿啃咬的肚子。
咕噜咕噜的叫声响亮到连说话声都能打断。
弗兰克立马摁住肚子,像摁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尴尬地小声说抱歉。
助教深深看他一眼,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小包烘焙腰果,递过去。
弗兰克接过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会尽快赶上的。”
助教朝他一挥手,往教室门口走去,不过一秒,又扒住门框探头回来:“对了,我每周四都有开放给这门课的学生咨询时间,大约1小时,以往基本没人来,但以后,我希望能多看到你。”
弗兰克愣了一下,眼睛渐渐发亮,露出今天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约书亚。”
*
下午他收拾了下心情,去图书馆学习。顺带设法写了封邮件给雅各布,叫他抽空把修车账单发过来。
2分钟后,雅各布就回复了,除了账单,还用全部的大写字母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心情:
【弗兰克,你为什么他妈的不接我的电话?!!!!
别以为你上大学了我就拿你没办法!!!!!】
弗兰克感觉自己最近的霉运就是从接了雅各布那通电话开启的,所以近期打算都冷处理他。
他给埃卡特主教发了邮件,特别注意在措辞上慎之又慎,充分地体现出自己对他的敬意,并附上修车账单。
晚上快8点,他走进杂货店拎起一提临期白面包时,埃卡特主教的电话不期而至。
弗兰克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声音也振奋起来:“晚上好,埃卡特主教。”
“弗兰克-比恩,账单我已经付清了。允许我友好地提醒你一下,你还没有报名参加义工活动——还记得你与神的约定吗?”
“万分抱歉,我今天课业有些忙,晚上回宿舍就去报名。”
“很好,弗兰克,愿上帝与你同在。”
晚餐的临期白面包一点味道也没有,因为天气转冷,烤得又有点过火,还有点梆硬。他感觉就像是把湿透的报纸嚼吧嚼吧塞进肚里,吃完后非但不满足,反而更加生无可恋。
把黄油放回去时,弗兰克瞥到冰箱门侧的收纳盒。
里面摆着一盒鸡蛋,也不知道是谁的,每个个头大小一致,蛋壳光滑色泽温和,盛放在蛋托里像香喷喷的纸杯蛋糕。
弗兰克眼冒绿光,跟着咽了口口水。
煎蛋的香气很快飘散在整个房间里,约翰推门而入时也闻到了,他没什么反应,跟面色僵硬的弗兰克打了个招呼,还顺手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弗兰克放松了神色,看来这煎蛋不是约翰的。
他一边吃一边拿起传单:“这是什么?”
“NICK学生健康中心的志愿者招募,据说有新型疫苗在测试。”约翰脱了外套,摘下棒球帽,“我对这个没兴趣,不过看你最近穷得快要啃草皮,勉为其难拿了张。”
“如果被选中参加一次实验项目,应该能拿200美元。恕我直言,这玩意儿看起来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尝试要强多了。”
弗兰克正要仔细看看,凭空又出现一只手,捏着传单上缘把它抽走。
弗兰克还以为是迈克,吓得整个人从座椅上蹦起来,脸色都变了。
拿宣传页的是安德鲁。
他那张臭脸一如既往的臭,一手支着拐杖一边觑着眼在端详,脸色逐渐变得更沉。
最后他说:“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你敢参加NICK公司的这玩意儿,我就把你的行李连床铺一块扔到窗外草坪上去!”
“这个公司就是狗屎!就是他们把绿河病毒制造出来的!你们疯了吗还助纣为虐!”
他的怒吼接近于咆哮。
“可是那是疫苗测试……”
“你……”
约翰举起两只手,打断两人:“嘿,冷静,我只是觉着好玩,给你们当乐子看看的。”
弗兰克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宣传单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安德鲁的视线随之移到煎蛋上,居然也没什么表示。
弗兰克心虚地将头低下,三两口飞快吞掉那个鸡蛋。
这天晚上他一直看书到很晚,等室友们都睡着后,才蹑手蹑脚从上铺下来(他跟约翰是上下铺,安德鲁吨位重又好干净,自己一个床),来到窗边小憩。
窗户半开着,有风从底下的空隙吹进来,带动窗帘拂过他的脸颊。
弗兰克小心把窗帘扯起来,自己钻进去,坐到窗台上,顺手把窗户推得更开。
接近凌晨,外面却出奇的亮。
月光把一切都染成了银色,清辉之下,红杉的树影在地上拖出好大一片。
弗兰克从裤兜里掏出私藏的三枚腰果,把其中两枚摊在窗台外边,然后托着腮静静等待。
这么晚了,本来他也没抱希望。
但奇怪的是,花栗鼠居然真的来了。
不仅它来了,这回还带了一个同伴。
夜色之中,两个小家伙奔跑的速度很快,本来只是在树上远远看见一眼,一个晃眼就已经蹿到了近前。
带项圈的那只老相识仰头与弗兰克对视,弗兰克以手抵唇嘘了一声,示意它不要乱叫。
花栗鼠们在细细啃食,弗兰克捻起第三枚腰果,朝戴项圈的那只试探性地伸出手,把腰果摊在手心里,靠近它。
那只花栗鼠迟疑着凑近了两步。
它的同伴则在原地,像定住一般盯着这一幕。
下一刻,带项圈的花栗鼠小心从他手心拿出腰果,速度飞快,但它的爪子和皮毛还是难免触碰到了弗兰克。
第一次接触,双方都很紧张,好在一切还算平稳。
这回弗兰克再伸手,用手背去蹭花栗鼠的脸颊,很好,对方已经不会刻意躲开了。
突然间,另外那只一直围观的花栗鼠两爪攥拳,发出吱吱叫声。声音急切又短促。
弗兰克抬眼望去,这才发现那只花栗鼠长得好像有点不正常。
它背部隆起一个奇怪的大包,将背上条纹状花纹分得很开,眼睛不是黑色,倒像是像蒙着一层雾气的浑浊灰色。
弗兰克心里咯噔一下。
等他想再看清楚一点时,两只花栗鼠已经捧着仅剩的食物消失了。
窗帘猛地被人从后面扯开。
睡眼惺忪的安德鲁对他怒目而视:“晚上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又喂那些该死的耗子吗?”
“我……我在回想今天上课学的东西。”
“你要么就睡觉,要学习就去图书馆,有24小时开放区域!别在这儿烦人!”
[1]化用自斯蒂芬-金《写作这回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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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CHAPTER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