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心荡漾》 第1章 楔子 “你不懂时间的微妙。它不是只会流失,还会回卷,像涨潮时的浪。” ——黄锦树《雨》 出租车司机杰森不止一次透过后视镜瞄向后座的客人。 客人一动不动靠在车窗边,像是睡熟了。苍白的下颌皮肤上显出淡青色血管——他看上去好像还是个不足18岁的青少年。 这天晚上不知为何,经过山麓林荫大道之后,路上格外昏黑。连平日能看到的各色灯光都黯淡许多,如同飞速逝去的星子。 车里除了暖气送风的噪音,就只有杰森自己轻且浅的呼吸声。 他皱了皱鼻子,拧开电台频道。 “滋滋……” “滋滋……” “……''你还能办到别的吗?'' ‘有的时候’,哈罗兰说,‘不常。偶尔……偶尔会做梦。丹尼,你会做梦吗?’”[1] 听上去像是很普通的有声读物,由主播一个人在念。到对话的部分时,会特意模仿一下说话人的口气,譬如小孩子是上扬的音调,只是他音色太粗,表演痕迹过重,反而有点不伦不类。 这样的演绎多少冲淡了车里那种有点古怪的安静氛围,让杰森松了口气。 一刻钟前,杰森把计划中的最后一位客人放到希尔顿酒店门口。 那客人是个生意人,前脚刚下车,后脚就有个人跌跌撞撞直奔过来,夺门而入,险些撞到他胸膛,吓得客人骂了句脏话。 “当心些,这种烂醉鬼动不动会吐你车里的。”他火气无处发,冲杰森嚷了句。 忠告很好,但醉鬼一般哪里还听得懂人话? 杰森本来鼻子发痒,正想好好挖一下鼻孔,眼下也不成了。 他无奈回头打量新客人,瓮声瓮气道:“打算去哪儿?太晚了,如果要往郊区走我就不……” “往东边一直开,到地儿我会叫你。” 客人垂着头,外套上的兜帽立起像个斗篷,把整个人遮在里面。过长的棕发挡住了大半张脸庞,只露出瘦削下巴。 他斜靠在后座上,像一根面条,煮得过分软烂的那种。 杰森年过五旬,早就不能理解现在的青少年,包括自己成天神出鬼没的儿子——他已经有阵子没看到那家伙了。他见怪不怪,转动方向盘汇入稀疏的车流中。 新客人在过了四个街区后的加油站旁下车,杰森破天荒得到了一张百元大钞。 客人并没有要找零的意思,扔下钞票就离开了。 杰森大喜过望,刨去车费,剩下的金额作为小费来说可不算常见。 他立马挂上暂停服务的牌子,掉头往家走。 时间还来得及,他打算先去一趟家附近的超市,采购点食品再回去,今天难得手头宽绰,可以买盒好点的烟…… 他一边愉快地想着,一边伸出食指,尽情地挖着鼻孔。 啊,舒坦。 “滋滋……” “''不过孩子啊,有件事你得记住:那些事情不见得都会变成真的。我记得就在四年前,我得到一份工作……''” 杰森突然心里发毛,瞅了眼车载多媒体的旋钮。 有那么一瞬间,他分明听到其中一句“那些事情不见得都会变成真的”突兀变成了女声。尖锐又清晰。 但后面又恢复成男主播的声音,就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反而衬得方才那句像他的幻听。 可能是连续开了七八个钟头的车,自己有点疲劳了。 杰森安慰自己。回去绝不能再看比赛了,得好好睡一觉。 “滋滋……''我在这里做过一些噩梦,有些不好的感觉。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季……大概做过十几次……嗯……噩梦。''” 刚才的情况再次出现。 “我在这里工作了两季”又转成了女声。 这一次他听清楚了些,不是完全的女声,更像个娘娘腔的基佬捏着嗓子发出来的。早年间流行的磁带如果出现损坏,偶尔会产生这种突兀的变调。 杰森有点愤怒地关掉电台。 什么垃圾主播,大半夜搞恶作剧吓人。 车内清静了,但车外又渐渐看不清了。像是起了大雾。 起初,头灯还能照亮前方五百米,后来视野范围缩小到一百米,五十米。他只好打开双闪,降低速度慢慢开。 杰森心里感到奇怪,他每天出车都会看天气预报,洛杉矶地区今天明明是大晴天来着,并没有说有雨或者雾。 不仅如此,道路两边的路灯与建筑也完全被浓厚的雾气吞噬。 周围并不是一团漆黑,而是一种模糊不清的灰蓝色。 灰的是雾气,蓝的背景。 杰森心下惴惴,双手捏着方向盘,屏住呼吸一点点前行。 他不敢细想。为什么平日作为市区主干道的山麓林荫大道,这个点应该车流不息,可是现在从后视镜看去,后方空空荡荡,连一丝灯光也无。 此时此刻,这里只有他一个人,一辆车。 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他听到了一声古怪的尖叫。 像打雷,又像咆哮,声音响起的瞬间,连身体都能感受到震动,让人不由联想起一些不科学的东西,比方说远古巨兽。 该死的,不会是《侏罗纪公园》变成现实了吧? 待会儿是不是会有一只霸王龙追着一群贼他妈大的鸭嘴龙冲出来,然后把我和我的车一脚踩扁? 杰森暗骂一句。 因为失去了方向感,根本无从辨别声音是哪个地方传来的。杰森竖起耳朵,手心贴着方向盘的部分沁出了汗水,但他无暇顾及双眼紧盯着前方,不敢有任何动作。 第二声尖叫紧接着响起。 然后是第三声,第四声……尖叫声像潮水一般滚滚而来。 杰森惊慌四顾,企图在这一片迷雾当中找到始作俑者,但什么也没有。除了持续不断地尖叫,仿佛他已经被一群看不见的巨兽包围。 赶紧离开这个操蛋的地方。 杰森心里只剩这一个念头,他后背被冷汗浸湿,咬着牙加重力度踩上油门。 出租车刚冲出去不到五米,却又生生刹住。 杰森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盯着前方,眼珠不住乱晃。 他终于看见了。 雾霭蓝的夜色中,在他的视线范围内,密密麻麻、朦胧不清的影子从远处在往这边走来。 尖叫声仍然此起彼伏。 他僵硬地仰起头,看到了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虫子。 应该是虫子……吧? 杰森的目光定格在那影影绰绰的分节的附肢上,附肢上还有清晰可见的细刺与绒毛。当然,即便那些绒毛的粗细也超过正常人类的头颅。 虫子身躯因为过分巨大看不大清(谢天谢地),但没有例外,它们全都长着参天大树一般令人胆寒的附肢。那些附肢乍一看像一片树林,除了它们真的正在朝自己这边移动。 见鬼。 相比这些放大版虫子,恐龙复活都堪称温馨可爱。 杰森惨叫一声,弃车而逃。 …… 12小时后,3公里外的鲍尔迪狗狗公园。 退休老人詹姆斯带着自己的老伙计——拉布拉多寻回犬痔疮在公园长椅边傻坐着。 痔疮年纪太大了,早过了喜欢奔跑跳跃的年纪(詹姆斯也是),但仍然还乐意每天出来走走,趴在草坪上看别人嬉戏。 但这个清晨有点非同寻常。 詹姆斯身旁放着一只牛皮纸袋,里面是他半小时前刚买的海鲷。这是他为自己准备的午餐。 草坪上惹人喜爱的小狗转圈圈追逐游戏还没结束,詹姆斯的目光却时不时投到对面。 长椅上躺着个年轻人。 他看上去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棕发长且打捋,一副很久没梳过的样子。黑色衣裤不是很合身,有些偏短偏小,露出细白的脚踝和手腕。 年轻人个子很高,蜷缩在长椅上很久了,都没动弹。 詹姆斯合理怀疑他是个独自离家出走的青少年。 前警察的职业习惯使得他忍不住想去多管闲事。至少得先确定一下这家伙是不是死了。 他起身,拽了拽老伙计的牵引绳。 痔疮有点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磨蹭了一会儿才挪动脚步。 詹姆斯走到他近旁,谨慎地伸出手,对方突然毫无预兆地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碧绿色的像蛇一样的眼睛。 詹姆斯愣了一下。 全美不足2%的人拥有绿眼睛。这倒也不算太稀奇,但一般来说,是翡翠一般的淡绿色。可这双绿得有些过分明亮了,倒像此刻公园里阳光下的绿茵。 “发生什么了?”年轻人坐起来,低头揉了一下眼睛。声音里带着浓浓倦意。 “哦……没事,你是在这里过的夜?你是流浪人士吗?” “不是。”年轻人答,“我只是在看风景,然后不小心睡着了。” 詹姆斯点头:“小子,我是詹姆斯,你叫什么名字?家是在这附近……” “这只狗不错,伙食应该很好,叫什么名字?” 年轻人突然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痔疮的脑袋瓜。 痔疮缓慢地反应过来,对他敷衍摇了摇尾巴就作罢。 提到这个这个詹姆斯可就有话说了,他笑起来:“是啊,能吃能睡。这老家伙叫痔疮,他的脾气,你懂的。”[2] 年轻人咧开嘴巴,低头像是在笑:“真有趣。” 稍晚些时候,詹姆斯在家吃过午餐,才想起早上忘了给院子里的花草浇水,连忙去接水管。 水经过水管和往常一样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詹姆斯转身往院子里走,刚迈出一步,就听见一声尖啸声从头顶划过。 他抬头。 屋子里好好的,什么异样也没有。 他怀疑自己可能幻听了——年纪大的人身体多少会出点故障,这是情有可原的。但是精神方面出故障是最糟糕的情形,万一被儿女邻居们注意到,又送到精神病院去做检查可就不妙了。 鬼知道在那种疯人院里人会受到怎样的对待。 詹姆斯心头有点发沉。 他站在没动,又等待了一会儿。 声音又出现了。 一开始只像大鸟尖锐刺耳的鸣叫声,后来,声音渐渐变形,拉伸,又仿佛是人在惊恐万分时发出的惨叫声。 两种声音交替出现,反复不停。 詹姆斯坐卧不宁,疑神疑鬼,一会儿跑到楼上检查阁楼,一会儿又推开窗户观察房顶。 痔疮在自己的狗窝里趴着,不时舔舔自己的臭脚爪,看着主人上上下下,状似癫狂,毫无波澜。 两天后的半夜,痔疮被摇醒。 詹姆斯双眼通红,按住它的狗头咆哮:“你听见了吗,那该死的混账声音?!这屋子在闹鬼,被一群怪鸟给包围了,我们不能在这儿呆了!快走!” [1]引自斯蒂芬-金《闪灵》 [2]狗名叫hemorrhoid,“痔疮”,作为俚语时引申指“难以相处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楔子 第2章 CHAPTER 1 半年后,洛杉矶50公里以外的克莱蒙特市。 这座3.5万人口的小城以高等院校聚集的大学城著称,其中就包括小而美的麦肯纳文理学院。 正值傍晚,天边投出一道粉橘相接的霞光,给校园披上一层绮色面纱。 大一新生弗兰克-比恩拖着疲惫的脚步穿过走廊,正准备抄近路回宿舍。 一阵老式手机的铃声突兀响起,如鸭子叫唤,吓得周围人一跳。 弗兰克反应迟钝,过了足有两秒钟,才在行人的怒目下掏出一只诺基亚按键版,接起:“雅各布?” “狗屎!”旁边的男生跟女友感叹,“这玩意儿看着比我奶奶的围嘴年纪都大。” 女友瞥弗兰克一眼:“我知道他,怪胎一个,离他远点。” 弗兰克脸上有点挂不住,朝边上走了走,靠石柱挡住手机:“……是的,我在听。” 对面说了句话,他原本局促的神情消失,两条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我现在真的没钱。”他有气无力地说,“上次给你的200块还是兼职一周刚领到的薪水,我现在吃饭都成问题了,你催也没用。” 对面又说两句。 “我知道,知道,我来上学你帮了我不少忙,还亲自开车过来帮我安顿。我都知道,但能怎么办呢?这里学生宿舍要花钱,吃饭要花钱,打印材料要花钱,我只是步行过马路没走人行横道,被交警抓到,还要花钱!” 弗兰克麻木地用手指在柱子上画来画去。 “助学金统共就那么多,我还是向银行贷款交的学费,这辈子都不知道能不能还清……” “你出车祸不是我的问题!” 他突然抬高声音,用力踢向长廊边上的石柱,没有解气反而把大脚趾撞得生疼,龇牙咧嘴。 末了他呼出口气,沮丧地撸一把乱蓬蓬的红发:“你应该上车险的,这件事我早同你说过。” 雅各布自然有一万条理由等着他,其中摆在前面的就是那句“你是要我当面去惹怒爸爸吗”。 弗兰克听得头疼,连忙压住他话头:“所以你这批……嗯……高级冷冻牛排,到底需要赔货主多少钱?” 对面说了个在他看来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弗兰克直接在心里骂了句脏话。 他干巴巴地笑了两声,望着沉入山谷间的最后一点夕阳道:“我会想办法的,再给我点时间。” 弗兰克挂断电话后,靠在木色的石柱旁闭目缓了一会儿,拿起手机,有点笨拙地翻到短信页。 他对这玩意儿还不太会用。 过去在犹他州接受家庭教育时,父母从没考虑过给他一部手机。 爸爸对此嗤之以鼻,讥讽这些玩意儿都是异教徒发明出来败坏人心的。内里充斥着暴-力、色-情、手-淫和不洁的内容,对他的身心无益。 还是在外闯荡的哥哥雅各布回来,把自己压箱底的旧手机拿出来送给了他,并资助了他500美元作为大学生活费。 报道完已经一个月,说短不短说长不长,但足以让弗兰克意识到自己跟别人的不同。 混杂在一堆无意义的广告短信中,有一条来自“迈克”的信息格外醒目,是两天前发来的。 【决定好了就打我电话,兄弟】 弗兰克抿着唇绷着脸,默默盘算。 目前他有一份兼职,在学校附近的杂货店。这份工作是这边教会介绍的,为了争取到它,弗兰克不得不积极参加教会的各种活动,积极表现,消耗大量课余时间在这上头。 但现在,连这些也不够了。 弗兰克深吸一口气,一边给自己做心理建设,一边给迈克拨出电话。 “嘿伙计,终于想起我来了?” 迈克听上去热情洋溢,对面有点嘈杂,欢笑声、女孩尖叫声和音乐声同时劈头盖脸地砸过来,令弗兰克有点不自在。 “是我……我是弗兰克。” “知道,我知道,我又不是傻瓜,这周末你在哪儿消遣呢?” “没什么可消遣的,”弗兰克强行提起精神,“迈克,我记得你提过,有份薪水可观的兼职可以帮我引荐,是吗?” “等一下。这里太吵了,我换个地方给你打过去。” 弗兰克靠着石柱静静发呆。 天色渐渐暗下去,校园里的路灯全部亮起,电话铃声也随之响起。 弗兰克应声接起:“嗨,迈克。” “你终于考虑好了?”迈克笑着说,“我可以帮你引荐,但是听着,弗兰克,因为这是很难得的机会,你必须下定决心,不能随便中场退出,懂吗?不然我作为介绍人会很为难的。” “好的。” “没问题是吗?” 弗兰克沉默了一会儿:“那家俱乐部叫什么来着?” “偷心贼之王。” “偷心贼之王。”他喃喃重复了一遍,“我只是去跳舞,对吧?” “是的,只是去跳舞。”迈克理所当然道,“但你知道的,那毕竟是家面对女性的俱乐部,是女人们找乐子的地方,你有你的信仰要坚持我理解,但也得尊重其他人的选择,弗兰克。我只能向你保证你过去是跳舞的,可你管不了别人干什么,知道吧?” “好。” 迈克哈哈一笑:“放轻松,大兄弟,回去洗个澡,好好打理一下自己。到时候我会陪你去的,别担心。” 弗兰克道了谢,对方说立刻帮他联系雇主,随即挂了电话。 去脱衣舞俱乐部工作,自然是有违教义的。 在教内诫命中,色-情是绝对禁止的。婚前保持贞洁更是至关重要。 长到这么大,一直在父母的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弗兰克过得无欲无求,毕竟每天提心吊胆应付爸爸已经够让人疲惫了。 但现在……沉重的经济压力简直要把他击垮。 除了本身出来上学的各项开支以外,前几天,雅各布因为疲劳驾驶撞向路边,导致货车侧翻。尽管人没事,但货车的制冷系统出现故障。货主评估过后,声称整体损失在3万美元左右。即便人家肯宽限些时日,但他也得一直陆续还点才行。 雅各布已经24岁了,从16岁起正式跟着爸爸干活,到后来出去单干,虽然也积攒了5000美元的存款,但根本不够填这个窟窿。再加上他还需要钱修车,否则后面更没有收入,恶性循环。 所以他想要回之前资助弗兰克的钱,在情理之中。 对此弗兰克非但不生气,甚至有点难过。 雅各布是家里唯一一个得知他想读大学,暗地里偷偷帮助他的人。 弗兰克没好意思说,500块连一学期住宿费都不够付(这天杀的麦肯纳文理学院又强制要求大一学生必须住学生宿舍)。 最近发生的一切打得他措手不及,他承认自己过去把事情想得太天真了。 残酷的现实是,短时间内想要赚到足够周转的钱,连卖血都办不到。 他已经试过了。 卖4次血浆,满打满算也就拿到200块。这周再去时,还被NICK血液生物服务站的工作人员嫌弃体重过轻,更是直接拒之门外。 至于跳舞,听上去虽然荒唐,但也不是完全的脑袋抽风。他自认为身形还算灵活苗条,筋骨比较柔软,能做一些高难度动作。妈妈也曾夸过他小时候就喜欢随着音乐摇摆,颇有跳舞的天分。 不过就是换个地方学跳舞而已。 弗兰克捏紧手机,边走边想。 * “你现在有空吗?”刚进宿舍楼,迈克就回过来电话。 “现在?这么快吗?” 弗兰克举着手机,轻手轻脚拧开门。 ——谢天谢地室友们都不在。 他申请的是最便宜的三人间,但多一个人也意味着多一分社交压力。 “是啊,现在正好是他们的上班时间,经理也有空,还有别的面试者要来,这不简直完美吗?”迈克懒洋洋地催促。 “所以现在,你快去打理一下自己,穿上最拿得出手的衣服,十五分钟后咱们楼下见,好么?” 弗兰克按开灯,白炽灯照亮小小的房间。 左手边的镜子里映出他布满雀斑的脸颊。他长得堪称清秀,整个人的线条十分圆钝,显得稚气古朴,一眼就能叫人看得出是个乡巴佬。 浓密卷曲的红发不理会他窘迫的处境,只顾长自己的,颇有要霸占一切的架势,有几缕总是垂到眼尾,很是恼人,但他没有钱和精力去打理。 弗兰克注意到自己眼睛里布满血丝。 他已经好久没有好好休息了。 弗兰克强迫自己去浴室洗澡。 过去十八年,在犹他州大山深处的家里,他习惯了一周洗一次、最多两次澡。有时候甚至连香皂都不用,更别提什么沐浴香波。 这样的卫生习惯在这里显然行不通。 室友们态度相当强硬,且直言不讳。 安德鲁曾嫌恶地跟他摊牌:“看在上帝的份上!绿河市的疫情一年前才控制住,为此他们拿原子弹炸了一座城市!是一!座!城!弗兰克,你是怎么敢天天不洗澡,带着细菌和病毒跟我们一起住的?!你要是再不保持个人卫生,不出三天,必定会有人向疫情防控中心匿名举报你!” 用脚趾头想也知道那个匿名人士会是谁。 弗兰克发誓他是真的不知道绿河疫情是什么,但为了避免冲突进一步升级,只好连声道歉并答应。 楼下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声。 弗兰克飞快穿好衣裳,一边扣着领口最上面一粒纽扣,一边往楼下跑去。 吊儿郎当的迈克按下车窗,本打算吹一声口哨,一看清他脸就垮下来。 他将墨镜往额头上一推:“认真的吗哥们?不要告诉我这是你精心打扮后的结果。” 弗兰克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蓝白格衬衫和过分肥大的工装裤,忽然又有点不确定了:“你说那是家找乐子的俱乐部,我想应该不至于需要我穿白衬衫和西裤……吧?” “你还不如穿衬衫西裤呢!”迈克头疼不已,“别的不说,至少能不能不要那么嬉皮士?说真的隔壁购物中心门口的乞丐都比你看着像样!” 家里男人多,弗兰克向来只捡雅各布和爸爸的旧衣服穿。 他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发,冲对方一笑。 迈克扶额不去看他,叹口气:“得,就算你的个人风格好了。再强调一遍,待会儿跳舞可能需要脱衣服,你没问题吧?” 弗兰克犹豫一下,点点头。 * 夜晚的克莱蒙特,变得有些陌生。 步行街上,霓虹灯招牌闪着荧光蓝和亮粉色光芒,牛鬼蛇神打扮的年轻人三五成群,说笑着走过两人眼前。 年轻女性排起长队的酒吧门前,偷心贼之王的大字简直能亮瞎人的眼。 弗兰克勉强辨识出字母之间点缀着爱心和小天使的卡通图案,心想如果爸爸站在这里,看到这一幕会露出怎样惨绝人寰的表情。 他应该会把异教徒三个字吼破了音,然后咆哮着诅咒设计这些玩意儿的家伙应该立刻下地狱,因为他们罪有应得。 酒吧里别有洞天。 经过狭长的走廊,音乐声像洪水一般扑面而来,令人耳鸣。 混杂着各类香水、酒气、汗液和其他谜之气味的混合体,像一把刀一样冲进人的鼻腔里,开始作乱。 昏暗的吧厅里,挤挤挨挨的人们举起胳膊左摇右摆,四处转头的彩色射灯像数把机关枪,扫过一片光怪陆离。一张张相似的脸上带着相似的迷醉表情。 半空中萦绕着雾气,迟迟散不开,如琥珀般把一切包裹得密不透风。 弗兰克感官过载,有点透不过气。 他将目光投到舞台上。 红光满面的主持人穿着祖母绿的天鹅绒西装,带着暗红色领结,完全听不清他再说什么,只能看见嘴巴一张一翕。 弗兰克不禁捏住自己的衣领,想扯开一点缝隙。 主持人夸张的口型令他的大脑开始变得涣散,莫名闪回到一些怪诞的画面。 白色的大碗,张到极限的鱼嘴,浑浊的死鱼眼…… 很快这些画面连成一些有意义的记忆片段,动了起来。 6岁的弗兰克和妈妈。 妈妈不知从哪带回来一条活鲈鱼,随便找了只破碗在家里的五斗柜上养着。 鲈鱼很美,有流线型身躯和清晰的条纹,在阳光下反射出盈盈光泽。 下一个片段,小弗兰克亲眼看着它渐渐窒息,肚皮朝上,翻起白眼。 为了求生,那条濒死的鲈鱼浮出水面,拼命张大嘴巴,朝向半空,张大快要撑破。最终定格在那里。 面目全非,狰狞丑陋。 “哦狗屎!弗兰克,把那条见鬼的鱼尸体拿出来。” 他听见妈妈在说。 “为什么你不自己拿?” “它太恶心了,还有腥味,我不想碰。” “兄弟,这边!”迈克的声音像一声巨大的礼炮,骤然贴着他耳膜炸响。 弗兰克回神,赶忙跟上。 * 面试的气氛有点古怪。 房间里空荡荡的,靠墙的长桌后面坐着一男一女,都是西装革履。 女人还算和蔼:“弗兰克-比恩,谈谈你自己吧?” “我来自甘尼森县,犹他州。目前在麦肯纳文理学院上大一,主修创意写作……” 他的声音紧绷如鱼线,似乎随时都会断掉。 “确定18岁了吗?”男面试官苛刻的目光在他身上上下打转,“你看起来好像只有16岁……有证件吗?学生证或驾照都行。” 弗兰克立刻掏出学生证递过去。 男面试官脸上仍写着不满意:“你衣服不合身,我们看不出你的身材,能脱掉吗?” 弗兰克稍作挣扎,还是照做。 脱裤子时,他余光瞥到右侧靠墙还有一排座椅,尽头居然有人。 那是个头戴蓝色运动发带的黑人男孩,他手肘支在膝盖上,正默不作声盯着他,表情冰冷异常。 弗兰克卡壳了一下。 “怎么了?”男面试官拿笔敲击着面前的文件夹。 “没事。” 弗兰克周身只剩一件蓝色四角内裤,把衣裤叠好,堆放到一边。光着的感觉很别扭,他不自觉地拿胳膊抱住了自己。 “立正,站好,把手放下。别像个受气包似的,没人强迫你来这里,对吧。” 男面试官司空见惯,拖着腔调不耐烦道。 弗兰克吓了一跳,赶紧放下手臂,绷直身体,目视前方,连大气都不敢喘。 舞台射灯的白光直照下来,把他细长的胳膊和笔直的腿展露无疑。 男面试官用审视的目光略略一扫,面无表情,垂眸开始动笔。 弗兰克依稀看到他在什么上用力划了个叉,遂有点不安地移开视线。 女人轻笑一声:“弗兰克,要不是你刚才给我们看过证明,我可真要怀疑有人虐待儿童了。这样是不行的,嗯……你得先长点肉,不然真的有损健康……” 她说着就起身,似乎要去招呼那个黑人男孩。 弗兰克慌忙拦住她:“我可以跳舞的,女士。” “哦是吗?”女人被他鲁莽的举止逗乐,“那你会什么舞种?” “我没学过任何舞种,但我可以跳,我是说……可以学,我应该很适合跳舞……” 女人眉毛挑得更高了,眨眨眼,扭头对男面试官道:“我猜有人现在还没搞清楚状况,吉姆,我先带这个孩子参观一下,你着手开始面试另一个吧。” 男面试官耸耸肩,径自去招呼黑人男孩上前。 女人一拍弗兰克肩膀:“走吧小家伙,你需要见见世面。” “可我的衣服……” “不重要,等会儿再穿也来得及。” * 吧厅里的舞台上正在上演制服诱惑。 四个身材火辣的猛男,分别打扮成流浪汉、人猿泰山、消防员和海军军官,围在一起跳舞。 尤其是人猿泰山,上身不着寸缕,腰间仅围了一条岌岌可危的抹布。弗兰克看着都替他担心。 抹布并不服帖,随着动作幅度偶尔会飞起,不小心瞄到他光裸粗壮的大腿根时,弗兰克不受控制地脸红了。 继而更加不受控制地想,这破布底下该穿什么?还是根本就是真空上阵? “穿丁字裤啊。” 女人笑眯眯答。 弗兰克压根不敢问那是什么东西。 过了一会儿舞台变暗,猛男没了,场上多了一把椅子。 头戴牛仔帽的又一位金发美男登场,他裸身穿着马甲和迷你牛仔短裤,胸肌尤其饱满,一条胳膊伸出来挥舞着。发达的肱二头肌看上去能把弗兰克给一下夹死。 弗兰克心跳简直快要失速,脸红得滴血。 他不敢再看,满脑子里都是爸爸那句“色-情!手-银!不-洁!” 可声音越响,这画面反而越诱人,令他忍不住想多看两眼。当然,仅仅是出于好奇。 我是抱着学习的态度在看的。 弗兰克搜肠刮肚,总算为自己找到一点合理的说法。 没错,我要挣钱,要拯救自己和雅各布一团糟的生活。如果连看都不敢看,还怎么去跳? 想到这里,他不顾发烫的脸,又鼓起勇气继续观看。 牛仔猛男绕全场招呼了一圈,伸出手,邀请坐在前面的一位女士上台入座。 那女士喜出望外,双手捂脸,激动地朝下面的同伴尖叫。 牛仔猛男围着她时近时远地勾引挑-逗,不经意间忽然一个箭步跨到女士身前,拉起她的手,从自己胸膛到腹肌,一路按着滑下来。 那肌肉实在太漂亮了,像块线条流畅的金丝绒,肌理分明,泛着细腻光泽。 女士简直幸福得快要晕倒,现场客人们的尖叫声也险些吼破天花板。 弗兰克呼吸急促,一只手趁机垂下来,悄悄挡在自己的内裤前。 ——鬼知道他怎么也起反应了! 第3章 CHAPTER 2 “怎么样,还不赖吧?” 女人对弗兰克挤挤眼。 弗兰克眼神闪烁,把身体侧过去,尴尬道:“我觉得有点冷,要不还是去拿衣服……” 现场爆发出更大的一阵欢呼声。 两人再度望去。 牛仔猛男已经不见,舞台上齐刷刷出现了八个肤色各异、气质迷人的街舞男孩。棉质背心的开口都很大,露出半遮半掩的胸肌轮廓。 八个人动作不算齐整,但潇洒肆意,跳到嗨处,一把扯掉背心扔下去。 不得不说他们的舞姿精湛,劲头十足,力量感满满。 当八名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男孩同时蹲下,匍匐在地板上做撞击动作时,客人们的尖叫声简直要把弗兰克的头盖骨掀飞。 那动作暗示性太强,弗兰克简直没眼看。 再怎么乡巴佬,他还是对这种事儿有点概念的。 当年雅各布带着小女友在后山滚草坪时,他就不小心撞见过。 雅各布劲瘦的腰一耸一耸有节奏地晃动着,阳光落在他平滑的肌肤上,描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他当时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原来人干那事跟狗或马也没什么区别。 那时候他还不小心被发现了。 哥哥转头看向他,额头和肩背上全是亮晶晶的汗珠,却一点也不慌。 眼神甚至充满挑衅和理所当然,好像在说:嘿臭小子,识趣点替我保守秘密!尤其别让爸爸知道。 “你违反了诫命!”弗兰克不服气,扯着嗓子喊。 “所以呢?”雅各布嚣张回应,动作愈发卖力,朝弗兰克远远竖起中指。 所以上帝才没有保佑他,他才会出这种麻烦一堆的车祸。 弗兰克别开脸,胡思乱想。 “这就不好意思了?不过是一点前菜,如果换你亲自上台去做,你行吗?”女人笑着打趣。 弗兰克还在硬撑:“我……可以学。” 女人终于收敛了笑容,认真打量一遍眼前的瘦弱男孩。 他双颊爆红,两手握拳,像只淋了雨无家可归的野猫崽一般不知所措、战战兢兢,明明不属于这里,也不知道到底在执拗些什么。 女人无奈:“行,那就再试试。” * 最后的展示环节,弗兰克和竞争者一同站在面试官前面。 两人都换上了俱乐部特意准备的舞台服装。 纸片一样薄的无袖丝绸衬衫,搭配黑领结的假领子,下身是件闪亮的黑皮裤(在弗兰克身上毫无劲爆的紧身效果)。 “你们有2分钟时间可以自由发挥,来争取最后一个名额,开始吧。” 弗兰克还傻乎乎地站在原地,黑人男孩已经后退两步,随着节奏开始左右扭胯。 弗兰克头脑一片空白,慌乱之下不由也模仿起对方。 好在他肢体还算协调,很快就合上了拍子,居然跳得还不赖。 黑人男孩露出明显不赞同的神色,倏地转过身去,背对着面试官开始扭臀。 弗兰克连忙跟上。 黑人男孩索性不再管他,又转过身来,猫步前进,接着一顿一顿,跳起了机械舞。 这回新动作实在太多,弗兰克变得手忙脚乱。 两名面试官目不转睛地看着,虽然两张扑克脸上没有表情。但弗兰克明显感到屋里的气氛在逐渐降至冰点。 黑人男孩突然将身上的衬衫撕成两半,一边顶胯一边大秀胸肌。他刻意多重复几遍,转头看向弗兰克,仿佛在刻意等他跟上。 弗兰克心下感激,正要模仿,却见对方手腕一翻,抓起衬衫两头,在腿间拉开,在裆-下随着顶-胯的动作前后搓动【审核老师好,这部分是跳舞pk,是舞蹈动作,参考迈克尔-杰克逊的顶胯舞,在这里的作用只是搞怪】。 弗兰克直接看呆了。 任谁看到身旁的人突然在裤-裆-底下搓火,还能若无其事,那才真是活见鬼。 弗兰克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是否真的糟糕到需要靠在裆-下搓火才能过活。 没过一秒,他就得出了结论。 “抱歉,我……感觉不太舒服,能去趟洗手间吗?” 音乐戛然而止,两位面试官对视一眼。 “出门往左走,尽头右拐就是。”女人道。 弗兰克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 等钻进洗手间后,他拿冷水猛冲了两把脸,才意识到连自己的衣服都没拿出来。 但也实在是什么都顾不得了。 被反锁的洗手间挡住了所有的灾难,他的心还在激烈跳动,大脑兴奋地无限循环播放着自己刚才那令人发指的舞蹈展示。 堪称惨烈的灾难现场。 弗兰克呻吟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他无比后悔自己先前的冲动,早点放弃不好吗?为什么非要丢人到这一步才肯认清现实? 更可怕的是,他记性不要太好,都可以预见到这件事会成为自己永久性的记忆污点,在每个午夜梦醒时分都自动自发蹦出来回放一遍,让他想再死一死。 弗兰克用力揪两把乱糟糟的发丝,狼狈地抬起头来。 镜子里的年轻人说不上来脸和头发哪个更红,眼角含泪,不着调的衣服松垮无型,连领结都歪了。 弗兰克低头缓了一会儿,开始思考等下该怎么办——是直接偷偷溜走,还是过去再承受一遍眼神凌迟,拿了衣服再走。 外面断断续续传来一阵说话声,越来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有个声音分外熟悉。 弗兰克眼睛亮了一秒。 他正要开门去喊人,就听那声音更近了些,嘻嘻哈哈的。 “……太遗憾了我当时没法在现场,想想都觉得辣眼睛。不过说真的,那个乡巴佬脑子多少是有些问题的,要不怎么连玩笑话都听不出来?耶稣基督,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谁会请他这种瘦鸡仔当舞男啊!” “可不是么?这呆瓜刚进来时,我以为他抽*过量了走错地方来着。太搞笑了,明明根本不会跳舞,还在那一个劲地夸夸其谈,搞得我真以为他是舞王级别来着……” 弗兰克的手堪堪停在门把手上。 “迈克,你跟这样的怪胎打交道是图什么?他就活该自生自灭。” “找乐子嘛,你看这回我带他来被羞辱一顿,不管成不成,他回去都会很感激我。哈哈,这就是这种蠢货的可爱之处!” 嗤笑声清晰又响亮。 迈克的声音再度传来:“这不挺好?他来当陪衬,也显得你更厉害,我敢打赌吉姆肯定会乐意多加点钱要你的。” 洗手间的门把手晃动两下。 弗兰克轻轻松开了它。 片刻后,迈克低声骂了句脏话:“该不会是有酒鬼醉死在里面了吧,这么久都没人出来……” 话音未落,门蓦地从里面打开,迈克重心不稳,差点摔个趔趄。 他正要骂人,待看清里面的人,一下收回了脏字,脸上挂上一副有点古怪的笑容:“哦,嗨,弗兰克,原来你在这儿。” “迈克,你好!我有急事……得先走了,”弗兰克低着头,刻意避开他视线,“学校见。” “等等。”迈克喊住他。 “听说你刚才打退堂鼓了,突然面试到一半就跑出来?” “胆小鬼,这多可惜啊。” 对方虽然仍带着笑,像是打趣,但这回弗兰克从中听出了一丝轻蔑。 弗兰克没反应,继续朝前走,迎面却撞上黑人男孩的胸膛。 对方已经换回了衣服,这下只有弗兰克穿得像个小丑,被围在狭窄昏暗的走廊之间。 两人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听着,弗兰克,你这样做肯定不行……我跟你说过了,不能随便中场退出,你这样让我很为难,非常为难。” 迈克边说边走过来,光线变幻,在弗兰克身上投下阴影。 “对不起,但我技不如人,再跳下去也是自取其辱,没必要搞得那么不体面,”弗兰克努力保持着和气的口吻,“你朋友比我强多了,那个裤-裆搓火的动作我确实做不来……” “闭嘴!”黑人男孩恶狠狠道。 “裤-裆搓火?” 迈克看向黑人男孩,语气诧异。 “该死,迈克,不许露出那种笑容!我那是为了逗他!让他像个傻瓜一样杵在那儿!” “真的吗?是这样吗?” 弗兰克弓着背准备趁机开溜,下一秒就被迈克一把扯住后领子,猛拖回洗手间里。 假领子把他勒得喘不过气来。 黑人男孩心照不宣地把门合上,反锁。 “跑什么兄弟,为什么不相信自己?你怎么跳不出来?你当然可以。” 迈克笑眯眯地将他一推。 他后背撞到后面的隔间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你猜怎么着?我提议不如你就在这里跳跳试试。我刚才没能亲眼看到你跳舞,还挺失望来着。身为朋友,我自然要帮你克服心理障碍,是不是?” “你在这里练习,直到跳出来为止。” 说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来,调出摄像模式,拿镜头对准他。 “跳啊。” “跳啊!” 迈克冷不丁爆喝一声。 弗兰克惊得一激灵,忍不住往后瞧一眼洗手间的门。 迈克察觉到他的意图,一下欺身上来,猛跺他右脚,压着鞋尖处狠狠碾下去。 剧痛让冷汗一下子窜上来,弗兰克痛得大叫一声。 “腿脚怎么不听使唤了?是不是想偷懒?弗兰克你这个淘气鬼!” 迈克怪腔怪调地喊,那声音又尖又细,简直不像他能发出来的。 “笑一个。” 闪光灯咔嚓一声亮起,弗兰克反射性地用手挡住眼睛。 迈克又吹了一声口哨,欣赏着眼前的混乱景象。 “我猜,你那亲爱的教徒父亲肯定很乐意看到你这身帅气装扮。我先帮你保存一份,洗出来寄给回去,叫你们全家一起欣赏,怎么样?” “迈克……”弗兰克弯着腰倒抽冷气,不敢再与他对视,“让我走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真的。” 迈克大笑起来,冷不丁又朝他后背猛踹一脚。 弗兰克再度倒地,拿双手撑着,好歹没有直接摔到脸。但身上已经脏到没法看了。 黑人男孩嫌弃地往后挪了挪。 弗兰克勉强爬起来,转而对黑人男孩央求道:“让我走好吗,我没有影响你任何事。” 黑人男孩不答,只看向迈克。 “我没影响你任何事……”迈克模仿着他可怜巴巴的口吻,“怎么,弗兰克,不想跟我一起玩了?我不是你的好朋友吗?” “可你没拿我当朋友。”弗兰克小声说。 “什么?” 弗兰克不再吭声,用双臂紧紧抱住头,蜷缩起身体。 迈克又去踢他小腿:“所以呢?乡巴佬要伸出自己的小细胳膊打我吗?” “来呀,我倒是迫不及待想看看小弗兰克雄起时是什么样子呢!” 弗兰克浑身都在打颤。 他没经历过这样的事。 以他贫乏的经历和有限的思想,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明明相处得还不错的朋友,会突然之间换了副面孔,开始这样苛责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弗兰克挤破脑袋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种事。 神说不能随意发怒,不能以暴制暴,要友善地对待他人与朋友,要传递爱。 可眼下,这些好像全都失效了。 他越是顺从、配合、避开,迈克反而越是暴力、兴奋、张狂。 弗兰克很清楚,自己跟结实健壮的迈克相比,实在太弱势,更何况对方不止一人。 可他越想心里越堵,越不明白就越钻牛角尖,胸口好像有一股气在乱窜,控制不住,叫他难受得捏紧了拳头。 他还记得开学第一节课上碰到迈克的场景。 乡巴佬的气质和孤陋寡闻的谈吐让他鸡立鹤群,成了同学们不喜欢靠近的存在。 但迈克主动选择坐在他身旁。 迈克有一头灿烂的金发,笑容明朗,体格结实,看上去英俊又热情。是那种注定会在校园里当风云人物的耀眼。 他有着令弗兰克羡慕至极的社交能力——只要他想,就能跟每个人都相处愉快,在任何场合都显得游刃有余,对什么话题似乎都信手拈来。 有他在侧,弗兰克简直自惭形秽、无地自容,活像条马桶里的蛆。 所以迈克跟自己搭话时,弗兰克倍感惊讶。 紧张到连手指都在发抖,声音都在微微打颤。 他一边回应对方,一边在心里唾弃无可救药的自己,感到身为社恐笨蛋的绝望。 然而迈克的反应却让他差点哭出来。 他只是托着腮,嚼着口香糖,耐心听他说完那句磕磕绊绊的话,露出雪白牙齿:“放松,伙计,我又不是什么食人魔,正常呼吸,没必要这么憋死自己。” 他当然不是食人魔,他是天使。 上帝放在自己身边的天使。 后来他们交换了手机号。 那时弗兰克还以为自己足够幸运,初来乍到,就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挚友。 眼眶里渐渐模糊起来。 迈克还在嬉笑着跟黑人男孩说:“瞧瞧,小弗兰克握着拳头,还真要跟我们比划两下呢!” 弗兰克想起雅各布曾给他的忠告——避免跟任何人打架,否则他会吃大亏。但如果别人先打他,那就不一样了。 “”必须反击!要狠狠地反击!专挑一个人的一个地方反复打使劲打,非得叫他吃点苦头才行。” 那时他还嫌弃哥哥尽给他出馊主意来着。 弗兰克爬起来,抖抖索索想击出一拳。 对方轻松闪开,他失去平衡,笨拙地差点把自己摔倒。 “这就是你的实力?”迈克收起笑容,“那我可要动真格的了。” 他朝着弗兰克的下巴挥拳。 这是一记漂亮的左勾拳,手臂绷紧成一条弧线,指关节挥过来时带着凌厉的风声。 这不是新手动作。 这拳要是挨实了,胳膊不断也得裂。 弗兰克只来得及想到这里,赶忙熟练地举起胳膊护住脑袋等待伤痛来袭(活像一只沙尘暴来临时,只会把脑袋插进沙子里的蠢鸵鸟)。 等待挨打的时刻尤其煎熬漫长。 不同的是,这次好像过分长了点。 一阵疾风刮过,迈克的惨叫声骤然拔高。 弗兰克睁开眼,就见他像块大件垃圾一样凌空飞了出去,重重砸到旁边的厕所隔间上,摔落在地。 顺着地砖的缝隙,隐约有一团分不清形状的黑色阴影飞快滑过,快到弗兰克怀疑或许是自己眼花了。 隔间门晃了两晃,愣是□□着没倒下。 “迈克!”黑人男孩冲上去,将他扶起。 “见鬼了丹尼尔,你看到刚才那是什么了吗?”迈克痛得龇牙咧嘴,又完全顾不得疼痛,一个劲地东张西望,一副魂儿都要被吓飞的样子,“有个东西攀住了我胳膊,贼大,那是不是条……巨蟒?” 丹尼尔同样脸色发白:“别嚼牛屎了迈克,这里哪来的巨蟒?见鬼!” 鬼使神差间,迈克又回头看一眼那黑洞洞的隔间。 那门安静伫立在原地,黑得简直不反光。 他没来由的一阵心慌,推搡丹尼尔:“这里在闹鬼!肯定是在闹鬼!快离开这儿!” “这个乡巴佬信的教很邪门!说不定有恶鬼守护,”迈克越说越笃定,“快走,咱们快走!” 那两人很快没了踪影,只剩弗兰克一个人向后瘫坐在地上,望着隔间的门,心跳狂乱,震惊不已。 第4章 CHAPTER 3 “爱有咬人的牙齿,伤口永不愈合。” ——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 弗兰克其实也想跑,无奈他的大脚趾实在太疼了,根本不敢使力。 他记得小时候妈妈的脚趾曾被爸爸没放好的老虎钳砸到,它迅速变得青紫,没过两天,竟连趾甲盖都掉了。 失去趾甲盖的脚趾裸-露出一片暗红软肉,看上去很怪异。像刚蜕皮的某种异形生物,又像遭人暴力脱皮的兔子。单单是看着就令人无法忍受。 不知为何,弗兰克对这种毛骨悚然的小事总是记忆犹新。 老天保佑不要让他的趾甲盖也掉了。 弗兰克勉强扶住洗脸池,拧开水龙头,一点点清洗胳膊上的脏污。 身后嘎吱一声轻响,上大号的隔间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个人影从隔间的阴影中分离出来,无声无息落到他脚边。 弗兰克下意识抬头,从镜中看清了来人。 是先前在舞台上有幸见过的街舞男孩之一。 男孩有一头黑色短发,眼眸细长,眼眶很深,是典型的拉丁裔长相。煤灰色背心掩不住鼓胀的胸肌。 此刻他站在那儿,与弗兰克对视,一脸无辜,有种手足无措的茫然。 他之前一直在这儿吗? 想起方才自己的遭遇,弗兰克倍感丢脸,慌忙低头。 街舞男孩却迟迟没走。 “你还好吗?” 他的声音悦耳如同山泉流动,笑容看上去也很纯净可爱。只是这一回,弗兰克不敢再轻易相信任何人了。 “别管我了,”他努力调整情绪,“让我一个人待着,好吗?” 街舞男孩不再说话了,但视线一直停留在他身上。 弗兰克干脆无视他,胡乱把水抹在身上就出去。 街舞男孩也跟了出来。 弗兰克特意放慢脚步(他本来脚趾很疼一瘸一拐也快不起来),但对方始终不超过他,像是故意为之。 就在弗兰克心态崩溃,打算回头跟他理论一番时,转角处走出来一个穿着海蓝色帽衫的人,冲他抱怨:“你怎么这么慢?” 弗兰克一愣,就看那人径直越过自己,同他后面的街舞男孩攀谈起来。 这人头戴兜帽,说话口齿含混,带着有点明显的口音(但以弗兰克的孤陋寡闻根本判断不出来自哪里),嘴巴张不太开,像是说话时很担心飞虫会随时钻进去似的。右腿微跛,是那种不影响走路、但能看出来的程度。 见到来人,街舞男孩十分开心,挠挠头,不确定地瞧弗兰克一眼:“我看到了一场……事故。有人在欺负人。” “好吧,那现在事故结束了吗?” “结束了,坏人走了。” “都走了?被欺负的人呢?也离开了?” “不,”街舞男孩伸出食指,直截了当指向弗兰克,“他还在这儿。” 帽衫男怔住,注意到弗兰克还没走后吃了一惊,对街舞男孩无奈道:“你不能提早说吗?你是不是又惹麻烦了?这事儿要是让……知道,你就死定了。” “可欺负人是不对的呀,你跟我说过的。”街舞男孩扁起嘴巴,委屈得很明显,“他们在嘲笑他,还要伤害他,艾……” 帽衫男突兀地咳嗽一声:“好了,你真棒,做了件好事!但这件事暂且先别跟其他人提起了,把它当作我们俩之间的小秘密,好吗?” “为什么?我做的是好事,为什么还不能说?” “你……呃……我们……哎,我们真的不能搞得这么大张旗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出门要低调,低调!” 街舞男孩看上去快哭了,还超大声地抽了一下鼻子。 “艾伦在说我!艾伦又说我……呜……” 他居然嘴巴一张真的就抽泣起来。 帽衫男登时手忙脚乱,一把捂住他的嘴。 可惜街舞男孩太高了,他还得稍稍垫脚。弗兰克注意到街舞男孩不失时机地悄悄弯了下腰,迁就那个疑似叫艾伦的帽衫男,叫他顺利把手盖到了自己的淡粉色唇瓣上。 艾伦终于得空回头看向弗兰克,有点尴尬地一笑:“抱歉,他如果冒犯了你,不是有意的……” “他没有,刚才,是不是他帮了我?虽然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弗兰克勉强笑笑,对街舞男孩道,“但是谢谢。” 街舞男孩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他这边,这会儿也不假哭了,只是眼睛亮晶晶地瞧着艾伦,眨巴眨巴,不知道在期待些什么。 弗兰克莫名其妙地想,这人此时要是身后有条尾巴,单凭摇它都能飞上天了。 “好吧,”艾伦微笑着,把贴在街舞男孩嘴巴上的手用力抽回来(试了三次才成功),还疑似在偷擦手心的口水,“你做得很好!今天我会奖励你的,好吗?但我说了,不许让别人知道!拉钩?” “好!”街舞男孩简直要乐开花,与他对了对手指,勾在一起晃来晃去,像个小孩子。 弗兰克移开视线。莫名感觉自己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他默默转身。 “嘿,听着,朋友,在这里遇见我们的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好吗?” 艾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弗兰克回头看他。 因为被勾肩搭背的街舞男孩扯住,艾伦的兜帽间泄露出几缕碎发,是金色的。 不禁让他又想起迈克,心里微微发酸。 可能这样的人注定与他是两个世界的吧。他不适合这样的朋友,只适合待在阴沟里。 “他刚才是怎么办到的?” 弗兰克轻声问。 “不用在意,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障眼法。”艾伦客气笑笑,“不过,你还需要什么帮忙吗?我可以提供,作为交换,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们。” 交易虽然现实,总比友谊来得可靠。 弗兰克对他们的小秘密虽然有点兴趣,但还没大到非要弄清楚不可的地步,而眼下他确实急需帮助。 “太好了,能借我一套衣服吗?或者一点钱也行。” “我跟和我一起来的人闹翻了,现在得自己想办法回去。打车得花不少钱,我没有,步行的话要很久,穿这身行头肯定会被人报警的。” 更何况他也不认识路。 “没问题。”艾伦取出一张百元大钞,塞进他手里,“钱给你,我的外套也给你,请记住我们的约定。” 艾伦飞速脱掉自己的蓝帽衫,递过来。兜帽拉下来时,果然露出一头璀璨的金发。 弗兰克将帽衫裹在身上,还能感觉到上面的余温,和好闻的淡香水味。 陌生人的善意令他眼眶里有点湿润。 他试着朝艾伦伸出手,小声道:“我叫弗兰克,方便的话请给我留个联系方式,到时候我把衣服和钱还你。” 艾伦回握住他:“不用在意,真有需要的话,我们会找你的。” 由此,弗兰克看到一双蓝宝石般的眼眸。 * 当晚弗兰克重新打开宿舍的灯时,仿佛劫后余生。 他的脚趾痛到要死,不断在发热膨胀,存在感极强。 脱掉鞋后,他一直没敢脱袜子,只能看到灰色的袜尖已经被血染透,想象到里面的情形,有点不敢面对。 他一蹦一跳挪到厨房,拿水泡了点麦片粥喝。 这是他仅剩的一点食物了,甚至没有多余的咸黄油来增加风味。 饭后他取过一只玻璃杯,将窗台边上安德鲁那两盆半死不活的绿萝浇了水。 随后又抓一把燕麦片,从下方把窗户打开,在窗台上小心翼翼摊平。 安德鲁进来时,正巧看到这一幕,立马露出不悦的表情:“你又在喂那些蠢东西。” “哦,嗨,安德鲁。” 安德鲁带有印第安血统,拄着拐杖进来时气呼呼的。 他刚开学没几天就因打球弄伤了脚踝,最近什么也干不了,因此错过好多场迎新和社交派对,情绪十分沮丧暴躁。 “拜托,收起你那过剩的善心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花栗鼠会携带鼠疫杆菌、还有沙门氏菌、狂犬病毒、出血热病毒……不要随便接触它们好吗,你想死我还不想。” 安德鲁有点洁癖,对各类传染病的学名了如指掌。 他不满地瞪一眼弗兰克。 话音刚落,就有只小家伙从树枝间稳稳跃过来,捧起燕麦片大快朵颐起来。 弗兰克将被风吹散的麦片往中心拢了拢。 “我只是想帮这一只而已。你看,他脖子上有个塑料项圈,以前可能是家养的宠物。但现在他长大了,栓太紧了会勒死他的。只需要跟他培养一下感情,等他愿意让人靠近,习惯我的触碰,就可以把那个项圈剪掉了。” 弗兰克试探伸手,花栗鼠警惕地后退两步,继续吃食。 “……他就可以真正自由了。” “家养的?”安德鲁哼了一声,“得了吧,肯定是附近实验室逃脱的,不信你仔细看看,项圈上肯定有编号,鬼知道是做什么实验用的。绿河疫情那阵,据说从NICK研究中心跑出来一只小白鼠,长成了两米多高的异形,差点就跑到隔壁拉勒米去屠城!你可真是心大!” 说着他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一拐杖向前赶走了小家伙,然后离开。 留下弗兰克一人在窗台边上愣神半晌,叹了口气。 临睡觉前,他做好心理建设和祈祷,才在浴室脱掉袜子,检查了一下脚趾。 果然惨不忍睹,甲床已经完全淤血。他不敢碰,也不敢再细看。 今天真的糟糕透了。 他一边拿冷水冲脚趾一边想。 这也许恰恰是上帝给他的征兆。 示意他离开家来上大学这件事,根本就是个错误,他该早点回去工作。 他望向挂在壁橱上的那件蓝帽衫,回想起今晚发生的一切,记忆仿佛浸泡在水中,画面都带着虚影,十分不真实。 既然如此。 弗兰克躺在小床上迷迷瞪瞪地想,明天就是安息日,他只能跟过去一样,去向上帝告罪寻求宽恕,再跟主教好好谈谈。 毕竟正如主教所说,唯有神爱世人。也唯有神可以拯救世人。 * 后期圣徒教会是一座造型极为独特的教堂,也是方圆百里内最高的建筑。它像一座高耸的灰色大山,两侧各有一个稍矮点的小山峰,青灰色的砖块铸就。在雨中安静矗立着。 埃卡特主教称它为“天堂的大门”。 道旁两侧紫色的野花开得正盛,高大的北美红杉苍翠茂密,齐刷刷地站成一派。 教堂就在路的尽头。 弗兰克推门而入。 圣殿内,接近30米高的拱形天花板被黄色吊灯照亮。木质座椅一排排分列两侧,向前无限纵深。 唱诗班孩子们的吟唱传入耳中,恍若天籁。 圣殿的最前方,石砌圣坛之上,有七支花枝状烛台,烛火高燃。 埃卡特主教就站在圣坛的左侧,面容温和,视线扫过下方的信徒们。 目光触及弗兰克时,冲他微微颔首。 在融融圣光中他身姿笔挺,鸽子灰的头发,无边框眼镜与保养得宜的修长身材相得益彰。 岁月给予他的实在优渥,吝啬于皱纹,而慷慨于气质。 没有人不喜欢这样儒雅的主教。 第5章 CHAPTER 4 稍晚些时候,等埃卡特主教送别了前来礼拜的信徒,又亲吻赐福过每一位唱诗班孩子,终于将目光再度投到圣坛边的年轻人身上。 年轻人的红色发丝被潮气打湿,成缕贴在脸侧,色泽柔润瑰丽。 微微低头的样子,虔诚又美丽。 花枝烛台的前面摆着一支红色木质十字架,还有铜质的耶稣受难雕塑。在那前面,摊开的圣经正好在《马太福音》第5章。 弗兰克正盯着上面最熟悉不过的文字看着。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 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 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 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1] “弗兰克-比恩。”埃卡特主教道,“这周我没再见过你,过得如何?” 空旷的圣殿里,再小的动静也会引起回音。这回音贯彻进弗兰克的心扉,仿佛神在天际与他对话,使他连大声呼吸都觉得是种冒犯。 “主教,我……我搞砸了一些事情。”他结结巴巴地说,“还把自己弄伤了,我……” 埃卡特主教了然,轻轻搭上他的肩膀:“跟我来,孩子。” 主教的办公室陈设简洁。 古董一般的老式长桌与几把旧椅子,书架占满了整面墙壁。 埃卡特主教把窗户关严实,拉上纱帘。 台灯橘色的光芒顿时充盈了整个空间。 弗兰克再一次磕磕绊绊地申述了经济窘迫给自己带来的困扰。 埃卡特主教专注地看着他,过了好一阵,确定他没话要补充了,突然伸手指向墙壁:“弗兰克,看到上面挂着的是什么吗?” “是耶稣。” 画上的耶稣正垂头看着怀里的小羊羔,神情悲悯。 “是啊,耶稣在上,你却在躲躲闪闪,说话不尽不实,这是不敬的。” 弗兰克羞愧地低下头。 埃卡特主教缓和了语气:“弗兰克,我很高兴你选择信任我,来分享你的心事。要知道,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神所真爱的孩子,我在这里是为了帮助你,而不是审判你。” 弗兰克脸色微微涨红:“我……” “你不需要隐瞒,对神切勿保留你的私心,这会有损你的灵性。”顿了顿他道,“现在,把事情完整地告诉我吧,我会帮助你的。” 在神与埃卡特主教的双重关注下,弗兰克终于将昨晚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埃卡特主教没有露出任何不好的表情,只是随着他的讲述频频点头。 最后他说:“关于你的经济危机,我们之前已经讨论过几次,已经有了相应的解决方法不是么?那这次是什么让你觉得神抛弃了你,害你需要靠自己去解决问题,甚至到不惜违背诫命的地步?” “我……”弗兰克感觉有点口干,“爸爸总说我靠自己办不成事的,包括出来上学。我只是不想让他的话成真而已。” 从家中临走那天,爸爸坐在餐桌边上,那轻蔑的表情仍然历历在目。 他不屑于多给他一个眼神,只是耸耸肩,像拍掉肩头一只讨厌的蚊子那样拍掉袖口的灰尘,当着他的面对妈妈道:“走着瞧吧,这个软骨头没有钱,在学校里坚持不了一个学期的。” “到时候就会屁滚尿流地回来,哭着喊着求我们原谅。” “他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你还能指望他做什么呢?” 虽然弗兰克在他面前很早就没有了尊严可言,但是那一刻,爸爸那种态度还是刺痛了他。 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 他没有勇气把这句话当着爸爸的面说出来,但他当时就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意识到右手的指甲扎进掌心里,割出的四个月牙一般的细口子,等回到房间里,才发现鲜血已经从指缝间滴落下来。 “我明白可以从教会这里得到一些支援,但哥哥等着钱急用,我也确实需要证明一下自己不是那么一个……废物。” “可怜的弗兰克。”埃卡特主教叹息,“那你现在明白神的意思了吗?” “还有一点不太明白,那个街舞男孩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把我同学隔空抓起来又抛下去……” “弗兰克,弗兰克。”埃卡特主教摇头,以眼神制止了他的究根问底,“这世上还有很多难以解释的现象,但偏偏这件发生在你眼前,难道不正是神的旨意,指使你要回到神的身边?你应当对此有所反省,并且感激涕零。当然,你现在已经意识到这一点了,这真令人欣慰。” 弗兰克乖顺地低头:“是。” “很好,那咱们来讨论一下你所犯的错误吧。” 去脱衣舞俱乐部看脱衣舞及跳脱衣舞,违背了“道德纯洁”的诫命。 好在通过祈祷,多大的罪都能得到上帝的宽恕。 埃卡特主教替他安排了后续的灵性修复计划。他还建议让雅各布把维修货车的账单发过来,教会可以为他支付,前提是弗兰克从这周开始积极参加教会安排的义工活动,每周至少2-3次,不得推辞请假。 说实话,弗兰克打心底松了口气。 “但是,相应地,对你,我们还需要有点必要的管教措施,好帮助你认识教训,走回正途,你认可吗?” “是。” 弗兰克欲言又止。 “你还有什么想探讨的?” 弗兰克有点不确定道:“埃卡特主教,那个欺负我的同学,难道不才是真正需要被惩罚的人吗?” “以牙还牙,以暴制暴,是最不可取的行为。为了你的灵性健康,你不仅不应该纠结这件事,还应当从内心真正宽恕他。正如教义中所说,‘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2] 这句话他不是第一次听了,但却是第一次听起来感到难受。 “上帝叫我就这么原谅他了?哪怕他未来可能还会继续欺负我?” “上帝叫你不要让仇恨和苦毒侵蚀自己的心。你需要从这种痛苦中解脱出来,仇恨只会使你受到第二次伤害。” 弗兰克难以置信地摇头:“不,不……” 不让他受到惩罚,才是对我真正的二次伤害! 但埃卡特主教的手已经按到他肩膀上:“孩子,这不是为霸凌找借口,你可以寻求正义,我们都是你的后盾。但不要主动对抗,不要肢体冲突。如果非要评判个对错,去找学校管理层报告这起事件,让有权柄的人来制止错误……” 弗兰克脑子里一派混乱,又想起方才看到的圣坛上的字句。 “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 总觉得哪里不对,先前那种不适的感觉又来了。 胸腔里包着一团怒气,却始终找不到出口冲出。 越积越多,越蓄越大。 事实上,他已经如此宽恕过了许多年。只是过去忍让的对象不同。 小时候仰仗爸爸鼻息小心讨好惊恐不安,长大了受哥哥的血脉压制毫无还手之力。妈妈虽然温柔却懦弱,总是在关键时刻选择站在爸爸那一边。 家里的每个人地位都比他高,说话都比他有分量。 他确实就是一只阴沟里的老鼠,活得卑微又心惊肉颤。 为了逃离那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他不惜千辛万苦来到这里。 还以为从此可以重获自由,不受欺侮。 没想到金钱成为了困住他的第一道枷锁,继而迈克出现了,成了第二道。 现在连唯一肯帮他的埃卡特主教都在说,叫他被人打了右脸还要把左脸递过去。不许还手。 弗兰克胸口几度起伏,一会儿想,是啊,还手又如何呢?他当时也试着打过去了,有用吗?一会儿又想,连还手都不行,任由他人欺辱,那岂不彻底活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 混乱间,视线落到画像里耶稣怀中那只天真瘦弱的小羊羔上。 很快那羊羔又被面前的埃卡特主教挡住。 对方不知何时从桌子这头绕过来,把他搂入自己怀中。 “弗兰克,不要哭泣,不要再莽撞行事,不要只想着靠自己。你还有我们,有神,让我们来一起祈祷,求神赐予你智慧和勇气。” 弗兰克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 埃卡特主教拉他进入办公室旁的隔间,里面有个寻常的乳白色浴池,因为年存久远而微微变色发黄,但十分干净。居然是个浴室。 埃卡特主教更正了他,称之为“圣水池”。 “水有清洁的作用。”他一边说着,一边弯腰将水池底部用塞子塞住,拧开水龙头。 “可我刚出生就在老家做过洗礼了。” “那不一样。”埃卡特主教微笑,“你违背了诫命,自然身上重新染上污浊,需要再度浸泡在圣水之中,与那些罪恶断绝,这与你是有好处的。” 弗兰克不吭声了。 “现在把衣服都脱掉吧,我会帮助你完成仪式。” “全部吗?” “全部。” 弗兰克不自在地抓紧了衣服下摆。 “能不能……” “你明白自己犯的错,并真的为之感到忏悔了吗?” 埃卡特主教的提问犹如一剂强心针,当头一棒,令他浑身一激灵,终于松开了衣摆。 弗兰克一件件脱去自己身上的布料,连内裤也是,直到如一只初生的羊羔那般光裸如新。 埃卡特主教在一旁安静不语。 镜片下的目光像柔软的白纱,从他的发丝向下轻柔滑落,掠过他削薄的肩膀,清晰可见的肩胛骨,劲瘦平滑的小腹…… 弗兰克白得像珍珠一样,将这狭小的浴室无端照亮,令人移不开眼。 埃卡特主教的喉咙微微滑动一下。 很快他开始平稳地念诵起经文,从一旁的架子边取下一只手掌大小的贝壳。在水汽氤氲的浴室里,舀起一点水,自弗兰克的额头缓缓洒下。 贝壳很快移动到肩头、胸口、甚至小腹。 水流如注,在初秋的凉意下,令年轻人皮肤上激起细小颗粒。 “主教,是不是……可以躺下浸泡了?” 他打着寒颤问。 他嗅到埃卡特主教袖间的精致香气,混杂着柑橘、木苔与香草根的味道,凛冽扑鼻。他过去从未注意到,主教身上还有这样精心的味道。 “再等一下。” 雾气几乎整个儿挡住了埃卡特主教的深邃眼眸,只能听到他略带沙哑的嗓音。 再等一下。 往后他似乎一直在这么说。 直到浴池里的水都快失去温度。 “好了。”他终于开了尊口,“躺下吧,好孩子,愿主保佑你。” “身体是神的殿,是无比神圣的。” 在弗兰克整个儿浸泡到浴池中后,埃卡特主教温和地说。 他将贝壳放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年轻人。 “你去参加那样的面试,去那样的场合,不论是作为舞者还是观众,都玷污了这份神圣。” 弗兰克闭上双眼,想要集中注意力,却不可避免地又想起那晚看到的年轻英俊的人们赤身露体的模样,汗水顺着他们美好的肌肉上滑落,反射出晶莹的光泽。 不知为何,他的身体竟然又跟着起了反应。 弗兰克有点手足无措地红了脸,不确定该不该遮挡一下。 埃卡特主教把他的窘态看在了眼中,视线轻轻滚落。 “还记得你在圣殿中所立的约吗?”主教道,“你向神做出了承诺。” “是的,是的,主教,我现在感觉好冷……水是不是已经凉透了。” “出来吧。” 弗兰克仓皇爬起身来,还未迈出浴池,身上就被披上了一件白色浴袍,上面还有淡淡的薄荷香气。 埃卡特主教扶着他的手把他带出了浴池,把他按在旁边的一把木质椅子上坐下。弗兰克哆哆嗦嗦裹着浴袍,茫然看向他。 大而圆的蓝眼珠湿漉漉的,带着雾气。 埃卡特主教单膝点地,在年轻人身前半跪下来,小心捧起他的右脚。 大脚趾的紫红在苍白皮肤和水色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触目惊心。 埃卡特主教捧着它,拉到自己眼前极近的地方,才堪堪停下。 “还疼吗?” “好多了,昨天晚上疼得我几乎睡不着觉,今天稍微缓和了些……” 只剩一种持续的连绵不断的钝痛。 话还未说完,就见埃卡特主教一低头,以唇瓣贴上他的脚背。 嘴唇的柔软触感一时间惊得弗兰克毛骨悚然,他反射性地坐起想往回收腿,却被埃卡特主教牢牢按住。 “放松,孩子,放松。” 埃卡特主教含混呓语着,又吻了上去。 修长雪白的脚,皮肤纹理细腻到看不见毛孔,他一路从脚背吻到足尖,特地在那可怜兮兮的伤患处多亲吻数下。 唾液把脆弱的肌肤弄得湿湿的,红红的。 “有神赐福予你,你会愈合得更快的。” 主教的声音像融化的蜡烛一般粘稠不已。 弗兰克勉强应了声,不敢再看。 他浑身发颤,难堪地咬住下唇,用手背挡住了眼睛。 [1]、[2]引自《马太福音》第5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CHAPTER 4 第6章 CHAPTER 5 回到空无一人的宿舍里,弗兰克仿佛被抽干了力气,倒在床上。 不知为何,右脚上原先那种黏糊糊的触感再度袭来,令人浑身立刻爬起鸡皮疙瘩。 弗兰克又忍不住想去洗一下脚。他已经洗过两遍了,还特地打了香皂。但总觉得好像还没洗干净。 这回他干脆直接冲了个淋浴。 闭眼洗头时,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浸在水中时,自水底看到的埃卡特主教的眼神。 那双向来纯净的蓝眼睛里,那一刻被什么古怪的情绪填满了。 他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但它相当直白、原始。而且受到水波的折射、变形、拉伸,更加瘆人。 因为第二天要上课,两个室友晚上都回来了。但他们不约而同回来得很晚,抵达宿舍时,弗兰克早已睡熟。 “不,不……” 他突然毫无预兆地大叫起来,惹得另外两人都不由回头看他。 安德鲁耸耸肩,冲约翰道:“疯了。” 安德鲁看弗兰克皱着五官,满头大汗,很痛苦的样子,想过去推醒他,被约翰喊住:“让他睡吧,我正好把这段录下来,再积累一些证据给宿管,就够来点儿警告吓唬一下他了。” 约翰比安德鲁还要看不惯弗兰克。 他讨厌极了弗兰克窝窝囊囊、不谙世事的样子。 一开始弗兰克刚来学校时屁都不懂,天天跟小鸡崽跟老母鸡似的跟着他和安德鲁,什么都得手把手帮他弄,给他烦得不行。 而且此人信的教不是全美最主流的天主教或者基督教,而是疑似某个以邪门著称的玩意儿。遵循什么极端保守的狗屁教义,不喝咖啡不饮酒,不参加派对,活得像个中世纪的怪胎。 约翰虽然也是好多人眼里的书呆子,但一个刻板印象已经够够的了,他可不想再沾染上一个“怪胎的朋友”这种更烂的标签。 来到大学校园,他打算重振旗鼓,给自己彻底地改头换面一下,让自己的人设更有魅力。除了注重外观之外,最近还盘算着买辆车,这样更容易约女孩出去玩。 安德鲁点点头,两人各自去忙自己的事了。 弗兰克人虽然躺在床上,精神却再次回到了白天主教办公室的私密空间——圣水池里。 这一回,在梦中他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埃卡特主教非同寻常的目光上,亦不在自己赤-裸的身体上,而是乳白色的浴缸。 躺入浴缸的无意一瞥间,浴缸一角有个图案吸引了他。 它突兀地出现在那里,暗红色的一团,像一块陈年的没有及时清理的血污。但仔细一看就会发现,它是有形状的。 像狗一样。 耸立的尖尖耳朵,发亮的眼珠,背部示威般高高地拱起,就这么死死盯着他。 可第二眼再望去,他又不确定那是否是犬类了。 头上的耳朵这回再看更像是山羊的角,而耳朵垂下去服帖在脑袋两侧,反而像在害怕。 直到在右脚被主教捧起时,弗兰克依旧用余光盯着它。 在梦中,他听见自己问流连于他足尖的埃卡特主教:“您看见那个图案了吗?” 对方始终没有停下动作,一边断断续续地吻着,一边模糊不清地说:“弗兰克,你在说什么梦话?这里除了你我,没有任何存在……” 热气喷到弗兰克脚背上。 他越发觉得毛骨悚然。 “就在那儿,它就在那儿,一直看着我。”他拼命往外抽出自己的脚,用手指向浴缸里那团突兀的红色,“埃卡特主教,你快看啊!” 埃卡特主教抬起头来,僵硬地转动脖子。 刹那间,弗兰克猛然注意到埃卡特主教好像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整个头颅**而残破,不像活人,倒像是已经死掉多日的尸体。 到处都是皮肉绽开的痕迹。左边眼球岌岌可危地挂在眼眶之外,还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他又回过头来看弗兰克,裂开嘴角,微笑。 “不要骗我,弗兰克,你又在淘气了。” 令人胆寒的亲昵语气,与先前迈克欺负他时的口吻如出一辙,连声音都极其相似。 血肉自他脸上像融化的烛油一般在不断滑落。 他又捧起弗兰克的右脚,迷醉不已,又亲又舔,甚至开始用牙齿轻轻啃噬。 “神啊!瞧瞧您创造的这世间最绝无仅有的一件瑰宝……” 弗兰克顿时头皮炸裂,魂飞天外,这时再看自己的右脚。 不!他哪里还有什么右脚,埃卡特主教的舌头仿佛带了无数根倒刺,每舔一下便带起一片血水,他的脚早已血肉模糊,而受伤的大脚趾那里,只剩一根白色趾骨,还挂着零星碎肉…… “不不,停下!停下来!!!!” 他撕心裂肺地大喊,企图把已经变得不像人的埃卡特主教踹开。 暗红色牺灵依旧看着这一切,在弗兰克没察觉到的地方,它似乎咧开嘴巴,露出尖牙,无声嘲笑着。 弗兰克没能挣脱埃卡特主教。 他们之间的力量太过于悬殊,那之后发生的事情又实在太过于恐怖,以至于醒来后他什么都不记得了。 弗兰克大汗淋漓地爬起来,冲下小床,随便从桌上扯了纸笔,把记忆里的关键词刷刷写下。 尤其是那个图案。他按照残存的记忆把它画下。 这个梦让他心有余悸。 它很可能是某种征兆,虽然他现在还不能理解,但需要好好研究一下。 他专程跑了趟图书馆。 前阵子他有专门参加图书馆使用培训课,还在安德鲁的帮助下学习了一点基本的使用电脑网络技能。尽管花的时间比预想中要长,总算不是毫无收获。 “教堂牺灵(Church Grim)。” 他一头雾水地念出这个单词。 网页上显示,传闻在中世纪,教堂开工时,有一项习俗是在祭坛供奉一样祭品——一只活着的动物。 一般是狗,偶尔也会是羊、猪、或者是马。 教堂的首批创始人会把它活埋在地基下,以期它的灵魂以守护灵的形式回归,来守护教堂。 页面上的插画是黑白色的,看上去朦胧不清,只像一团被水滴晕染开的墨痕,依稀能辨认出兽的形状。 如果被活埋的是我,我做鬼也不会回来守护这些混蛋的教堂。 弗兰克想。 他继续向下阅读。 网页上还说,如果教堂牺灵在白天突然显形在凡人面前,则是对重大事件的警告,有可能是巨大的幸事,也有可能是巨大的不幸。 弗兰克警觉起来,同时又不确定了。 自己是白天真看到了那个图案?还是只在梦中看到了? 上课前,他一直看着摊开的笔记本发呆。对于那种凭记忆画出来的教堂牺灵,想看又不敢看,稍微多盯一会儿就感觉汗毛竖起,明显不适。 临近中午时分,教室里学生渐渐多了起来,因为还在课前时间,便都在互相闲谈打趣。 一只手忽然从上方伸出,夺走他的笔记本。 弗兰克惊觉,伸手去抢,为时已晚。 迈克抓着那本子大笑着闪开,冲自己的死党们得意地挥了挥:“伙计们,快看看这个乡巴佬在看什么!” “迈克!” 迈克看到了那只怪诞的野兽,在弗兰克的画技加成下显得猎奇可怖。 他愣了愣,念出了旁边的单词:“教堂……牺灵。” 他带着一副果然如此的神奇,向他们宣布:“我就知道这个怪胎搞的东西都很怪,快看弗兰克的大作,教堂……操蛋的牺灵!” 迈克反过来向所有人展示弗兰克的笔记本。 教室里爆发出更大的一阵哄笑声,连先前只是围观的学生们也忍不住跟着笑起来。 弗兰克的脸迅速涨红,他站起身来,急切道:“迈克,把我的东西还给我!” 这样的反抗实在太微弱了,那本笔记本很快在同学之间传阅起来,像只灵活的橄榄球。遗憾的是弗兰克这队只有他自己,只能徒劳地跟着跑,连本子边都摸不到。 “嘿弗兰克,出于对你的尊敬,这个周末我好好研究了一下你的信仰。你猜怎么着,我听说了浸泡(Soaking)的事,很有趣啊。” 迈克视线跟随着弗兰克转,懒洋洋地对嘻嘻哈哈的死党们说:“伙计们,你们知道什么叫浸泡吗?” “什么浸泡?” “婴儿洗礼吗?” “你看他笑成那样,不会还有什么更变态的仪式吧?” “绝对变态,你们想象不到的变态。”迈克挤眉弄眼,故作神秘,“我告诉你们啊,也给你们一点写变态的素材……” “迈克!” 弗兰克生气地大喊。 迈克就跟没听见似的,对所有人道:“知道他们教派里极端保守到婚前不能有性行为吧?那你知道他们教会里的年轻人春心萌动都怎么解决吗?就是浸——泡——” 弗兰克不确定他说的浸泡到底是什么意思,但直觉不是什么好事。 不会是上次在埃卡特主教那里接受的惩罚吧? 他一把扯住迈克的袖子,慌张道:“别说了,求你。” 迈克挣开他的手,看他反应这么大,更是兴奋得像打了鸡血。 “太好笑了,伙计们,这些忠诚的年轻教徒们,为了坚守对神信仰,又能爽一把,选择把自己的pen*s放到对方的virg*na里静止不动,让教中兄弟姐妹们在床上跳来跳去,好帮他们来制造出一些不可抗力导致的摩擦完成啪啪啪!美其名曰‘纳入’和‘摩擦’只做了一个,就不算亵渎神!” 整个教室里爆发出一阵巨大的笑声。 无数双眼睛同时扎向弗兰克,带着戏谑、讥讽、嘲笑。 “让我们来采访一下当事人,弗兰克,你在老家跟表妹在稻草床上做过那事吗?感觉如何?谁帮你的?你哥哥吗?” 迈克把根本不存在的话筒递到他嘴边时,哄笑声更响亮了。 口哨声和乱七八糟的起哄声此起彼伏,有人在高喊:“浸泡万岁!” “为婚前性行为正名!” “欺骗上帝的垃圾!” “丧心病狂!” “白痴!” 弗兰克的脸涨成了猪肝色,气得连声音都在颤抖:“我没表妹!我没做过这样的事!我身边也没有人做过!” “哦,也就是说你是正经教徒,连性都没有过啦?” 迈克露出一副更加同情的表情,夸张地喊:“上帝啊,可怜一下弗兰克这个老处男吧!” 场面混乱到不可收拾,同学们笑得前仰后合,口哨声与嘘声满天飞。 弗兰克发现自己又不小心陷进了迈克的自证陷阱里,看着对方那种随意刺伤人还不以为意的态度,一团怒火自他胸腔腾得一下升起,越烧越旺。 一种暴虐的情绪在体内蔓延,耳边有血液沸腾的轰鸣声作响。 他现在,只想给那张欠揍的脸上狠狠来一下,把他打得满脸开花。 弗兰克的怒目而视引来了迈克更挑衅的反问:“怎么?这么多人看着,这回你还要用你的巫术对付我么?” 要爱你的仇敌…… 要宽恕霸凌者…… 埃卡特主教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弗兰克在原地深呼吸数下,总算没有直接扑到他身上跟他拼命。上大学的机会来之不易,他还不能这么干。 他努力无视那张恶心的脸,从迈克身后的同学手里一把夺过笔记本,拎着书包就往外走。 可他真的受够了! 他做不到教义要求的那些,至少还可以眼不见为净。 离开总行吧! 弗兰克冲到门口时,险些撞到一个人。 那人正要进来,两人对视,那人对弗兰克露出微笑:“弗兰克-比恩先生?要上课了,你干什么去?” 这人看上去很年轻,身材瘦削,比学生们大不了几岁。自带忧郁的文青气质,与那半长的黑发正好相衬。 是创意写作导论课的助教老师,约书亚。 后面有人在阴阳怪气地替他辩解:“弗兰克为自己的童贞感到羞耻,要找个地方偷偷哭去了!” 约书亚没有理会那些鬼吼鬼叫,只把手放在弗兰克肩膀上,稍微用力捏了一下:“不管怎么样,先上课。” 第7章 CHAPTER 6 下课时正好是午饭点,饿狼似的学生们一哄而散。 弗兰克正要离开,被助教约书亚喊住:“能稍微给我留5分钟么?” 弗兰克有点紧张地反问:“是我哪里做得不够好么?” “不不,别担心,我只是想知道你这阵子在学校适应得怎么样?感觉如何?教授……嗯……跟我特意提过你,你是接受家庭教育长大的对吧?来这里应该是生平第一次在学校学习,还是有点不同的吧?” “是的,在家主要是我妈教我。这里跟我家乡差别很大,我来之后因为无知闹了不少笑话。” “这是很正常的,不要对自己太严苛。”助教对他露出一个鼓励的微笑,“你还不算是最糟的呢,要知道咱们学校还有很多来自其他国家的学生,要经历更严峻的文化冲击和语言障碍呢。前两天有个文学系的国际学生问我,为什么本地同学邀请她去参加派对,她带着礼物去了,却发现人家都开完了呢……呃……你懂吧。” 助教约书亚无奈地耸耸肩:“有些人就是学不会友善待人。” 弗兰克沉默不语,没有人邀请过他去派对,连装样子的都没有。 气氛有点凝滞,助教摸摸鼻子,干脆换了个话题:“开学事忙,我一直还未来得及跟你聊过,你的宗教信仰是……唔,后期圣徒教会。但是你自己感兴趣的创作领域是……嗯……” 助教翻着一下自己ipad里的资料,“恐怖惊悚类型的虚构小说?有意思,一个保守家庭出身的孩子,为什么会喜欢这个方向的?” “我喜欢斯蒂芬-金先生的作品。” “斯蒂芬-金?哇哦,这对于你来说可算是一个非同寻常的选择了。”助教扶了扶眼镜,重新打量了一下眼前有点稚拙的年轻人。 “我是从《魔女嘉莉》开始认识他的。” 助教点点头:“这是他的成名作!” 弗兰克想起五年前自己第一次见到那本书的场景。 在家里的后院(又名爸爸的工作站)里,那地方篱笆高筑,寸草不生。永远都是脏兮兮的,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破烂玩意儿。 爸爸的工作就是分拣处理旧货。他跟当地教会合作,靠负责一片区域的社区捐赠来养家糊口。 在他们家荒废破败的后院里,除了旧衣物、枕头床垫、家电之外,偶尔也会有些品相不佳的书籍散落在各处。一般都是些宗教或者专业领域的书。 按理说教众的捐赠里是不应该出现一本恐怖小说的。毕竟教会允许和推荐大家阅读的内容,都是竭力避免暴力、色-情和亵渎语言的。 可它偏偏在那天就掉落在他脚边。 偏偏那天弗兰克也没有被什么旧物砸伤(这是经常出现的事儿,在凹凸不平的垃圾场搬运重物对一个十三岁的孩子来说并不容易),也没别的事,就在老老实实给爸爸工作。 书的封皮相当血腥,是一个看上去像从地狱里出来的女孩,浑身浴血,满头红发,透过糊满脸的发丝瞪着他,神情怨毒。 本身就透着一股会被教会封杀的气息。 弗兰克盯着这个封面两秒,蹲下把它捡起来,鬼使神差地塞到自己怀里。 “等等,我记得《魔女嘉莉》里面有好多关于宗教的描述……呃……你能接受吗?” “一开始完全不能,觉得他一派胡言,抹黑信仰,粗鲁冒犯。”弗兰克不自觉地捏住了袖口,“我是边骂边看完的。但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大师,相当会讲故事——那是个简单、精巧却又惊心动魄的故事。” 助教笑了:“斯蒂芬-金的文风幽默风趣,很有个人特色,从斯蒂芬-金开始对写作感兴趣,恭喜你开了个好头。” “是的,我后来又想方设法看了《肖申克的救赎》《闪灵》《头号书迷》,还有他的自传式回忆录《写作这回事》,我从没有想过有一天,我竟会因为看一本不认识的人的回忆录哭出来。” 弗兰克可太能共情他了。 他有时觉得自己就像他书里的一个小人物——他书里尽是些小人物在做主角。 现在再回想一下,他不就是《魔女嘉莉》里的嘉莉吗?除了没有心灵致动的异能。 原本他以为,像他这样不起眼的小人物,一辈子也只能默默无闻,到死不会有任何高光。但斯蒂芬-金却说每个人都是自己的主角,任务就是去找到自己人生中纯粹的快乐,如果找到了,要永远做下去。 他还说,写作还是一种坚持信念的行动,是对绝望的挑衅和反击。 他说你可以写,你也应该去写,而且如果你足够勇敢,已经开始写了,就要坚持写下去。 写作啊,这神奇的生命之水。 这水免费,所以要尽情畅饮。[1] 弗兰克把这些话认真摘抄在自己每本笔记本的扉页,每每灰心丧气时,就翻出来看看。有时候竟然觉得,比教义带给他的震动还要大。 “那你怎么理解恐怖和恐惧?”助教又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我以前没想过。”弗兰克实诚地说,“呃……恐怖像是一种对客观事物的具像化描述,恐惧则直指内心?” 他有点窘迫地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其实,如您所见,我是个很胆小懦弱的人,常常会有各种各样的担忧和害怕。但读恐怖小说时,我反而觉得很安全。” “我知道作者跟我站在一起,我也知道那些恐怖意向无法从书本里跳脱出来,我好像还从中找到了一种应对内心恐惧的绝佳方式。” “什么方式?”助教兴致勃勃地托腮看他。 “把它写下来。” “写下来就不怕了吗?” “是,写下来就不怕了。”弗兰克笃定地说,“你可能认为我很奇怪,但我就是感觉,当那些模糊不清的恐惧被写出来时,就有了形状,是作者给它加盖上一层看不见的牢笼,框在那里。” “然后他们还把它推出去,任数不清的游客来来去去地观摩,吓他们一跳。这样做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你瞧,斯蒂芬-金甚至可以用它赚到了一大笔钱!” “我脑海中时常闪过某些念头,捉摸不定,惊悚可怖。所以我总在想,如果有一天我能把它一个字一个字地写出来——就像拿大头针把恐惧化作具体的恐怖,一个一个摁在纸上,那么它们对我来说……就不再是软肋,而是工具。” “帮助我更好地认清我自己的工具。” 助教若有所思,顿了顿才道:“我真的要重新认识你了,弗兰克-比恩,我是说,嗯……我跟教授都认为你的确是有写作才能的,只是目前还缺少一些东西。” 弗兰克的心又提起来:“什么东西?” “你前面交的作业——练笔作,怎么说呢?”助教努努嘴,遗憾道,“不合格。措辞拘谨且生硬,阅读量明显不够。我建议你从本周开始有意识地做一些输入。” “有推荐书单吗,约书亚?” “经典书目即可,比如把你另一门必修课——英美文学史上提到的所有作品,都通读一遍就行。” 想到那长长的书单,弗兰克感到一阵眩晕。 助教留意到弗兰克脸上的神色,补充道:“哪怕不是精读,只是粗略地过一下,都会对你有很大帮助。” 弗兰克踌躇道:“那我申请奖学金的事……” “弗兰克,先把日常小测验的分数提上去再说,你现在连及格都拿不到……” 比失望来得更快的,是他被饥饿啃咬的肚子。 咕噜咕噜的叫声响亮到连说话声都能打断。 弗兰克立马摁住肚子,像摁住一只不听话的小狗,尴尬地小声说抱歉。 助教深深看他一眼,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小包烘焙腰果,递过去。 弗兰克接过来,不好意思道:“对不起……我会尽快赶上的。” 助教朝他一挥手,往教室门口走去,不过一秒,又扒住门框探头回来:“对了,我每周四都有开放给这门课的学生咨询时间,大约1小时,以往基本没人来,但以后,我希望能多看到你。” 弗兰克愣了一下,眼睛渐渐发亮,露出今天最灿烂的笑容:“谢谢你,约书亚。” * 下午他收拾了下心情,去图书馆学习。顺带设法写了封邮件给雅各布,叫他抽空把修车账单发过来。 2分钟后,雅各布就回复了,除了账单,还用全部的大写字母表达了自己的愤怒心情: 【弗兰克,你为什么他妈的不接我的电话?!!!! 别以为你上大学了我就拿你没办法!!!!!】 弗兰克感觉自己最近的霉运就是从接了雅各布那通电话开启的,所以近期打算都冷处理他。 他给埃卡特主教发了邮件,特别注意在措辞上慎之又慎,充分地体现出自己对他的敬意,并附上修车账单。 晚上快8点,他走进杂货店拎起一提临期白面包时,埃卡特主教的电话不期而至。 弗兰克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声音也振奋起来:“晚上好,埃卡特主教。” “弗兰克-比恩,账单我已经付清了。允许我友好地提醒你一下,你还没有报名参加义工活动——还记得你与神的约定吗?” “万分抱歉,我今天课业有些忙,晚上回宿舍就去报名。” “很好,弗兰克,愿上帝与你同在。” 晚餐的临期白面包一点味道也没有,因为天气转冷,烤得又有点过火,还有点梆硬。他感觉就像是把湿透的报纸嚼吧嚼吧塞进肚里,吃完后非但不满足,反而更加生无可恋。 把黄油放回去时,弗兰克瞥到冰箱门侧的收纳盒。 里面摆着一盒鸡蛋,也不知道是谁的,每个个头大小一致,蛋壳光滑色泽温和,盛放在蛋托里像香喷喷的纸杯蛋糕。 弗兰克眼冒绿光,跟着咽了口口水。 煎蛋的香气很快飘散在整个房间里,约翰推门而入时也闻到了,他没什么反应,跟面色僵硬的弗兰克打了个招呼,还顺手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弗兰克放松了神色,看来这煎蛋不是约翰的。 他一边吃一边拿起传单:“这是什么?” “NICK学生健康中心的志愿者招募,据说有新型疫苗在测试。”约翰脱了外套,摘下棒球帽,“我对这个没兴趣,不过看你最近穷得快要啃草皮,勉为其难拿了张。” “如果被选中参加一次实验项目,应该能拿200美元。恕我直言,这玩意儿看起来比你那些乱七八糟的尝试要强多了。” 弗兰克正要仔细看看,凭空又出现一只手,捏着传单上缘把它抽走。 弗兰克还以为是迈克,吓得整个人从座椅上蹦起来,脸色都变了。 拿宣传页的是安德鲁。 他那张臭脸一如既往的臭,一手支着拐杖一边觑着眼在端详,脸色逐渐变得更沉。 最后他说:“这种事你想都不要想!你敢参加NICK公司的这玩意儿,我就把你的行李连床铺一块扔到窗外草坪上去!” “这个公司就是狗屎!就是他们把绿河病毒制造出来的!你们疯了吗还助纣为虐!” 他的怒吼接近于咆哮。 “可是那是疫苗测试……” “你……” 约翰举起两只手,打断两人:“嘿,冷静,我只是觉着好玩,给你们当乐子看看的。” 弗兰克也只好眼巴巴地看着他把宣传单团成一团,扔进垃圾桶。 安德鲁的视线随之移到煎蛋上,居然也没什么表示。 弗兰克心虚地将头低下,三两口飞快吞掉那个鸡蛋。 这天晚上他一直看书到很晚,等室友们都睡着后,才蹑手蹑脚从上铺下来(他跟约翰是上下铺,安德鲁吨位重又好干净,自己一个床),来到窗边小憩。 窗户半开着,有风从底下的空隙吹进来,带动窗帘拂过他的脸颊。 弗兰克小心把窗帘扯起来,自己钻进去,坐到窗台上,顺手把窗户推得更开。 接近凌晨,外面却出奇的亮。 月光把一切都染成了银色,清辉之下,红杉的树影在地上拖出好大一片。 弗兰克从裤兜里掏出私藏的三枚腰果,把其中两枚摊在窗台外边,然后托着腮静静等待。 这么晚了,本来他也没抱希望。 但奇怪的是,花栗鼠居然真的来了。 不仅它来了,这回还带了一个同伴。 夜色之中,两个小家伙奔跑的速度很快,本来只是在树上远远看见一眼,一个晃眼就已经蹿到了近前。 带项圈的那只老相识仰头与弗兰克对视,弗兰克以手抵唇嘘了一声,示意它不要乱叫。 花栗鼠们在细细啃食,弗兰克捻起第三枚腰果,朝戴项圈的那只试探性地伸出手,把腰果摊在手心里,靠近它。 那只花栗鼠迟疑着凑近了两步。 它的同伴则在原地,像定住一般盯着这一幕。 下一刻,带项圈的花栗鼠小心从他手心拿出腰果,速度飞快,但它的爪子和皮毛还是难免触碰到了弗兰克。 第一次接触,双方都很紧张,好在一切还算平稳。 这回弗兰克再伸手,用手背去蹭花栗鼠的脸颊,很好,对方已经不会刻意躲开了。 突然间,另外那只一直围观的花栗鼠两爪攥拳,发出吱吱叫声。声音急切又短促。 弗兰克抬眼望去,这才发现那只花栗鼠长得好像有点不正常。 它背部隆起一个奇怪的大包,将背上条纹状花纹分得很开,眼睛不是黑色,倒像是像蒙着一层雾气的浑浊灰色。 弗兰克心里咯噔一下。 等他想再看清楚一点时,两只花栗鼠已经捧着仅剩的食物消失了。 窗帘猛地被人从后面扯开。 睡眼惺忪的安德鲁对他怒目而视:“晚上你不睡觉在这里干什么?又喂那些该死的耗子吗?” “我……我在回想今天上课学的东西。” “你要么就睡觉,要学习就去图书馆,有24小时开放区域!别在这儿烦人!” [1]化用自斯蒂芬-金《写作这回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CHAPTER 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