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巷
天黑了,县署内只有二堂和三堂的几间厢房点着油灯。
二堂一侧的几间厢房分给了需要被照顾的人,剩下的人都留守在了二堂大厅。幽幽火光照着每一张疲惫的脸,好奇的双眼不停的在瞥向李执刚走过的方向。
张文昌也被安排在了二堂了,哪怕人人知道他是书院先生,但西源此时的情况,他作为一个外来人,再加上那副惊魂未定的表情,多少还是让已经在县署的百姓有些防备。
但只有一个妇人在他身旁扯着他的衣袖,急切的问着自家小孩的情况。
“先生,你还认不认得我?我家小儿也是书院学生,朱子俊呀!”
“认得认得!南街点心铺的朱夫人……”
“先生怎么一人在此!我家子俊呢?”
张文昌被越问越心虚,又将在县署门口时,和李执等人说的话又说了一遍,那妇人才松一口气。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未了,朱夫人心里有了打算,又抓着张文昌。
“我家子俊肯定是又饿又害怕!这样,等明日天亮,我们就叫上那官差一同去趟书院,把孩子接出来!”
“啊…这…这……”
他的内心早已叫苦不迭,看着朱夫人那张兴奋又殷切的脸越贴越近,张文昌一步步在向后退。
“这还是听官爷的吧!毕竟外头四处都是活死人呢……”
朱夫人一下变了脸,面目都狰狞了起来,又逼近了两步。
“张先生倒是知道四处都是活死人,还自己逃了出来!”
张文昌一下被戳中了心事,吓得用衣袖连忙遮挡了起来,压根儿不敢看朱夫人的脸。
“春兰…春兰…”
曹老太从人群中出来,拉住了朱夫人。
“娘!”
曹铁被曹老太这一举动也吓了一跳,急急上前。
曹老太冲曹铁摆摆手,曹铁才没有上手将她拉开。只是看着自己老娘一边叫着朱夫人闺名,一边轻抚着朱夫人的后背。
朱夫人渐渐平静了下来,开始低声啜泣。人群中的年轻娘子也上前,一手挽着朱夫人,往二堂边的厢房内带去。
“春兰…她亲眼看着自己的相公被活活咬死,还来不及伤心,又眼睁睁看着自己相公死而复生扑咬大儿,她受到的刺激不小,在县署这几天,又心忧自家小儿,人都憔悴了许多。”
曹老太佝偻着背,站久了都有些勉强,曹铁上前扶着她。
“先生还请见谅,春兰知道子俊还活着,也是一时欣喜,难以控制自己也是正常……”
张文昌拱着手道谢,低垂着头也看不到表情,但曹老太也不看他。
“老身只当先生所言都是真的,那这子俊便是春兰的最后的希望了。”
曹家铁铺在南市离那点心铺不远,两家相熟也是自然,曹老太偶尔也会去铁铺,朱夫人都会送些点心给她。朱家在那天一下遭遇如此变故,正好碰上曹铁背着曹老太往外跑,途径点心铺,拉上了发怔的朱夫人。
“去看看春兰吧。”
曹老太发话,曹铁很熟练的半蹲下背起了她,往那朱夫人进入的厢房走去。
张文昌扶着墙,走到了一张空椅子,跌坐了下去,心有戚戚——因为那最后拍着门叫喊的学生,便是朱子俊。
怎么回事哦!刘四三不敢看洪大人,只得偷偷觑了身旁李执一眼。这李执拉着他来跟洪大人禀报外头情况,说完之后,洪大人也不说话,这屋内陷入了许久的沉默,让他难受得很。
李执不说话,他就更不能说话了。枪打出头鸟,这道理他还是懂的!万一洪大人不高兴,一个怪罪下来,他也受牵连。
听到了椅子挪动的声音,刘四三又连忙低着头,没一会儿,一双黑色官靴就出现在他眼前。
“二位辛苦了!”
洪升雷将刘四三和李执扶起,双眼扫过两人面庞。
刘四三受宠若惊,没想到一县之首会亲自扶起他,竟然被洪大人如此重视,双眼已经难抑制激动之情。
李执依旧是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洪升雷拍了拍刘四三的肩膀。
“城门之事,不可对县署任何人提起。有劳……”
显然是不知道这眼前小差役的名字,洪升雷顿了顿。
“刘四三!小人名叫刘四三!”
刘四三这反应也让洪升雷不由得微微一笑。
“有劳四三了。四三不但是尽忠职守,更是心忧西源,置生死之度外,堪称这县署公人之楷模呀。”
“大人过奖…过奖了!”
洪升雷点了点头,收回了手。
“本官还有话和李捕快说,你就先去休息吧。”
刘四三应了一声,不疑有他,带着兴奋退出了书房。
听着脚步声远去,洪升雷才看向李执。
“李执,你对城门一事怎么看?”
“禀大人,活死人是闻声而动,刘四三说从东门到西门一路并未见到有人,但西门处却聚集了大批活死人。小人斗胆猜测西门外必定是有人,发出了声响。”
“关外有人……”
洪升雷一手捻须,一手背在身后,低头思索。
“是的大人,只是不知道是边军还是…敌军。”
“本官明白了,再想想便是。”
洪升雷甩了甩手,示意李执可以退下,接着就往书桌边走去。
“大人。”
洪升雷回身,看着李执。
“还有事?”
“县内定是还有百姓被困——”
又听到李执提起这事,洪升雷压着心中不耐,直接一个抬手打断了李执,但脸上还是那副忧心忡忡模样。
“李捕快,你以为本官就不心忧那些被困的百姓了吗?”
洪升雷语气中带着隐隐怒意,李执一个拱手。
“小人不敢!只是怕再拖得时日久些,被困百姓就撑不住了。”
“李捕快救出了受困百姓,接下来又如何呢?将他们接到县署,然后所有人都被困在县署?!”
李执身侧双手不自觉握拳,洪升雷一声长叹,语气又软了几分。
“再等等罢!被困着的不论是百姓还是你我,希望边军进城,还是得靠苦苦地等。”
话罢,洪升雷坐在了书桌前,盯着李执。
“李执,一旦这些百姓失去了希望,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现在时机未到,或许将被困之人分开反而是最好的选择。”
“小人明白了!就此先行告退!”
“接下来你就先守在县署,本官自有安排。没有本官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县署。”
“……是!”
等李执离去,关上了书房的门,洪升雷走向了那空空如也的鸟笼,将那笼门合上。看来开城门不是易事,他得好好想想。
层层薄云掩住了天上的弯月,再加上并无太多灯火,县署院内虽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确实是看不太清楚周遭。
“李执!”
梦中那熟悉的声音突然响起,在这宁静的夜晚像是一声爆响。让人不禁觉得刚刚是有鬼魅从他身旁经过,李执警惕地看了看自己周围。
只有他自己。
李执深深吸了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安定了下来,看向北方。
二堂外的空地,几名差人依旧围在一块。
“然后呢?然后呢?”
一名差人挨着刘四三追问着。
“小声点!万一被人听着怎么办!”
刘四三轻叩一下那人脑袋,神情严肃。
另一个差人也伸头凑上去,压低了声音。
“然后呢刘哥!你快说说!”
刘四三神秘兮兮地伸出双手搂住那两人肩,几人挤在了一块。
“然后嘛…那就不能说了!”
“咦!”
几人发出一阵嘘声,把那刘四三推开了。
那刘四三挺着胸膛,一手把在了自己的腰刀上,斜着眼看着其他人。
“洪大人可是拍着我的肩亲口嘱咐了,不能外传。”
“笑话!咱哥几个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刘四三,你我都是一样的小小衙役,上头还有众多捕快,哪轮的上你呀!”
刘四三有些着急,指着自己的左肩。
“我骗你作甚!县太爷就是拍了我这肩,说我刘四三堪称西源公人之楷模呢!”
“那咱几个都是兄弟,也不是外人,那你后来去城门发生了什么?”
“我跟你说!后来到了城门,我就见着李捕快…”
“刘四三!”
暗处传来一声低喝,打断了刘四三的说话。其余差人趁夜色做鸟兽散,独留刘四三一人在那。
都不用等到看清那来人,刘四三就心知那是李执的声音,人也一下就蔫了。
“这里不过紧挨二堂,若是你这番话被避难百姓听了去,这后果你担不起!”
李执的语气并不好听,却是在提醒刘四三隔墙有耳。
“…小人知错!以后不敢再犯了!”
空地边上插着一支火把,刘四三通过微光看到了李执的身影,但是看不清脸。
“这段时间你就先跟着我吧。”
啊,刘四三肯定是心不甘情不愿啊!一来这李执胆子大的离谱,就爱往县署外跑,万一自己跟着他哪天小命丢了怎么办?二来再说今天得洪大人如此器重,李执该不会是想压他一头吧!
李执的本意只是想看着刘四三别乱说话,却迟迟没等到回应,估摸着今天这差人跟着他出去,确实是被活死人吓着了。
“刘四三。”
“啊!梁捕快!”
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梁捕快也来了?!
“站着这里没事做是吗?!今晚就你去守着殓房!”
刘四三脸都白了,这天杀的李执!这天杀的梁又好!
“是…是!”
不想再夹在这两人中间,刘四三哭丧着脸朝着殓房小跑而去。
微亮处,李执和梁又好对立而站。
“李捕快。”
“梁捕快。”
“留在县署的弟兄们虽不多,但也是够李捕快差使的。没必要硬是逮着一个小兄弟。”
李执一听心中了然,他平日对于县署捕快的权力本就不在意,更何况是现在呢。但也不想跟梁捕快再多解释什么,只是微微颔首。
“梁捕快说的是。”
“呃…啊…”
西源街上,妖风阵阵,西门的声响又吸引着一群又一群的活死人一瘸一拐的朝那走去。
巷弄之中,已不见地上再有尸体,但墙上、地上还是留下了一滩滩血迹。活死人徘徊在这巷内,没有意识,没有目的。
“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