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为臣(46)
朔风砺锋锷, 沉云暗雕弓。
他们抵达之际,适逢硝烟暂歇,边城排查依旧森严。
虽做好了面临下马威的准备, 可在城门官兵声称奉令查验,要求两人将兵刃、文书悉数上交, 另外还需搜身时,殷无烬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摧信未动,目光同样沉冷了几分。
气氛凝滞的瞬间, 一人适时介入。
只见承影大步从后方走出,满脸煞气地对那官兵就是一通骂, 骂得对方灰溜溜退下,再不敢多发一言。
周围其余人都是战战兢兢,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的坏脾气。
承影缓了一阵,这才又将脸上的神情调整过来,可称熟稔地上前拍了拍摧信的肩膀,道:“这帮人就只听军令,不知变通, 多有得罪,见谅。”
摧信盯了他片刻,发觉承影的变化当真挺大。
承影觉察到他的打量, 讪笑了一声,稍稍偏过脸去。
说来心酸, 想当年他在京城,虽不如折钺那般的风流倜傥,拾掇起来倒也颇有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再加之向来能言善道,一出门能收到不少姑娘的青睐。
不像现在, 黑了糙了不说,他还生生被某人逼成了个满口暴躁话的硬汉。
承影不由得叹气。
他在面向殷无烬时,因城外人多眼杂,有所顾忌,所以没有行大礼,只是简单拱手。
随后,他引着二人进城,先安置住处,再讲起近来城中情况,又交待了不少相关事项。
可谓是事无巨细,周到全面。
而那位身为城中之主的凌王,也就是曾经的四殿下,始终未曾露面。
一般情况下,这即是代表了轻视。
这让承影气得隐隐咬牙,却不得不暂先按捺下来。
他跟影首许久未见,甫一见面便生出了切磋之心,先发起了邀战。
摧信自是没有拒绝。
来往之间,高下逐渐显现。
承影的实力有了极大提升,而摧信受禁药副作用影响,已是不比先前。
这样下去,败是注定的。
但摧信心里已然知足,正想开口认输,殷无烬却下场打断。
他先对承影微一颔首,道:“好剑法,凌王麾下果然能人辈出。”
紧接着,他转向摧信,语气如常,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方才哨塔传来讯号,似有敌情异动,我们或也需前往查探一二。”
殷无烬话落之际,看似随意地伸手,不是去扶,而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摧信手中危悬欲落的兵刃。
“军务紧急,切磋只能到此为止,告辞。”
摧信心知其用意。
殷无烬是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不会让他的影首向任何人认输。
承影颇为遗憾,却也没多作纠缠。
等送别两人后,他这才满脸烦躁地往回赶,提着重剑,到了城主府便二话不说地破门而入。
没有通传,亦无视周遭仆从惊疑的目光,承影一路去往后院,一道剑气自他手中挥出,那些摆放着的陶制花盆顿时纷纷破裂开来,泥土随之散落在地。
见他这一举动,周围人都是被吓得不轻,大气都不敢出。
谁人不知,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花盆可是被凌王视作珍宝,平常他们连碰都不敢碰,可现在就这样被承影三两下毁了。
这下府里怕不是要天翻地覆。
果然,下一刻,在那道身影出现时,连风都仿佛被无形的力场定住了。
玄色衣袍扫过青砖地,带起极轻的声响。
殷若寒缓步而来,墨玉簪束着的长发垂在肩后,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额前,衬得那张脸显得愈发动人心魂。
不是寻常男子的英挺,而是带着种女相的精致。
眉如刀削却不凌厉,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而浓密,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唇色是偏冷的淡粉,组合在一起竟有种如玉般的易碎感。
可偏偏其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又让这美生出锋刃般的锐利。
他冷冷吩咐:“都下去。”
扫过仆从时,那双眼睛里凝着冰,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被那寒意割伤。
此刻周围人尽作鸟兽散,院子里只剩他和承影。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碎陶上,又缓缓抬眼看向承影,那冰似的锋芒竟一点点化了。
周遭霎时静得只剩风声。
殷若寒低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一块瓦片,肤色白皙,与暗沉的泥土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眉梢微蹙,眼中盛满了实实在在的困惑。
“你这是做什么?”
他问,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明知这些花我护得紧,偏要毁了它们出气?”
方才那股能冻死人的杀气全散了,只剩下美人蹙眉时的几分茫然,倒让承影攥着剑柄的手,莫名松了几分。
但他还是冷嘲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花?都两个多月了,你见着有一片叶子长出来么?”
这一问就把殷若寒问住了,过了一阵,他方道:“兴许,浇水不够。”
承影毫不留情地道:“都成涝了。”
殷若寒:“日照不够。”
承影嗤笑:“新土都能就地成陶。”
殷若寒想了半天,看向他,有点不甘地问:“可你又凭什么断定我的花种不能生?”
承影实在不想说话了。
土质太差,花种买下估计没多久就得被虫啃坏,还有花主人那恨不得隔一个时辰就挖出来看看有没有长芽的劲儿
承影想,就算花种真的能活,刚冒芽估计就得被凌王殿下的目光冻成渣。
不是什么都有影卫那么坚.挺的,硬是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说起来,当初承影择主之时,是怀着满腔热血与憧憬的。
据说四殿下出身寒微,却甘在军营拼搏不屈,从最低等的军吏做起,在一场场实打实的战中磨练自身,终于争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据说四殿下用兵如神,曾以少胜多,发动奇袭,终败敌无数,不负“战神”之名。
据说四殿下呸!传闻也没说四殿下是个丧心病狂的主,挑剔、毒舌、还目中无人。
承影刚来不久,对战神的崇拜之情就散了个干净。
他被丢去充当炊事兵,勤勤恳恳做事,成天灰头土脸,被殷若寒见了还得遭受一顿贬低。
他又被借去当其部下的肉盾和陪练,尽职尽责,白白受了一身伤,被殷若寒见了又得遭受一顿阴阳。
诸如此类种种,包括其余人的捧高踩低,军中各种明里暗里的争斗,承影都一一承受下来。
他毕竟是影卫,足够能忍,于是一忍就忍了足足三年,他简直就像个任凭搓扁揉圆的物件,没有脾气似的。
只因殷若寒是他的主子。
他得服从,知尊卑,明本分。
终于有一天,承影忍不住爆发了。
这源于一回战后撤逃。
那时他们费尽力气堪堪取得了一场小胜,可情况却不容乐观,敌方援军将至,他们需得立即离开现场。
而在他们进入一处地势险峻的冰河谷地时,在方向的选择上产生了分歧。
承影有自己的判断和坚持,可其他人亦是,一时争执不下。
殷若寒淡淡扫了承影一眼,一如既往地对他无视,一声令下,选择了部众指出的反方向。
看着他们就这样转身欲走,承影忽然就觉得怒火中烧,同时还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不忿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将往日在影门学到的那些规矩忘了个干净。
他随后竟是做出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承影毫不留手地将阻拦他的军将揍了个结实,惨叫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他迅疾如电地出手将殷若寒箍住,再纵身跃起,如风卷过般的带着人就走,逼得剩余那些人也只得着急忙慌追过去。
彼时殷若寒受了不轻的伤,竟是在他手下没多少反抗之力。
他双眸微眯,头一回这般近距离地仔细打量起这个影卫来。
不露锋芒,却有锋芒。
虽遭冷遇,亦有坚心。
自己好像真的忽略了他。
承影总算带殷若寒躲至一处相对安全的区域后,才将之放下。
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显然是气得狠了,终还是没憋住,出口朝对方劈头盖脸地宣泄了出来。
“殷若寒,你给我听着!”
“你对我没有多少信任,我可以理解,你更信重你的旧日部下,这也无可厚非!但我好歹是大老远从京城来此奉你为主,你凭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真当我乐意像个小厮那样被那些人使唤来使唤去么?老子还不是因为你!”
“明明长得好却整天冷着个脸凶得要死,不是骂手底下的军士能力不够,就是嫌弃这嫌弃那的,火房做饭的、马棚喂草的哪一个躲得过你这张毒嘴?”
“他们做得不好,那我去做还不行么?影门第四又如何,谁他大爷的要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呵,我可真是谁曾想到最后看不起我的会是殷若寒你,我尊贵的凌王殿下!”
承影连气都不带喘地输出一通,半是责怨半是嘲讽。
听到最后,殷若寒的脸色几经变化,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不吐不快,承影这才稍微舒坦了些许,看着殷若寒那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的面色,终是没与之僵持多久,板着脸去取随身带着的干粮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给对方喂下去。
可到了这种时候,殷若寒还是倔强得很。
说不吃就是不吃,怎么折腾都没用。
把承影整得又是火冒三丈。
要说他侍奉的是位千般娇贵的大公主都有人信。
在北疆谁不是粗糙惯了,可殷若寒偏不,一身都是不精致不成活的毛病。
承影简直怀疑,他这副德行到底是怎么在军中生活下去的,但很快就亲眼见识到了。
还真能,殷若寒宁可接连数天不吃东西,也绝不肯尝一口有异味的食物,宁可全无休息,也绝不愿跟别人在脏乱差的草堆上凑合
可他偏偏能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带着他的坚持支撑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屡立战功,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守卫城民,护国安宁。
让承影在无语的同时又由衷地感到佩服。
这时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殷若寒其实是一位真正的皇子,本应着锦衣华服,享玉食香车,原本是不应经历这些的。
那些在外人眼中的“矫情”,本也该是,他应有的骄矜。
想到这里,承影一时间火气散了大半,老老实实地摘了些叶子,去给这位殿下装些水回来洗脸。
然后再看到对方清洗过后的那张脸时,他就什么火气都没了。
承影的判断和选向是对的,他们成功化解了这次危机。
而从那之后,凌王对他的态度就全然不同了。
承影也没再收敛锋芒,遇到麻烦事,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渐渐成了个一点就炸的刺头,日子过得也越来越顺。
但他其实是不会轻易对殷若寒发火的,也舍不得真的去毁对方心爱之物。
今天是例外。
承影压着火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来的是谁?一个是影首,也就是我大师兄,还有一个是”
他的话语卡在这里,半天没接下去。
殷若寒“好心”地帮他接上,只是语调略显诡异:“我的兄长?”
神一个“兄长”,承影被炸得后颈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家主子连面都不露,显得很不懂礼节,有失城主风范。
殷若寒反问说:“不是有你了?”
承影眼皮一跳,咬着牙道:“我去跟你去能一样吗?”
可是殷若寒还是费解,问:“有什么不一样?或者你告诉我,为什么不一样?”
承影刚想搬出那套主从有别的说辞,却又听对方道:“我听京中的探子说,你的那位影首当时就是孤身一人,前去与我大皇兄谈判的。”
摧信可以代表殷无烬,那为何承影就不能代表他?
承影一噎,半晌无话可说。
他寻思着对方这是在试图狡辩,还是对于待人接物不太看重,又或是当真这般认为。
可承影觉得自己没那么重的分量。
稍稍掰扯了一通,殷若寒开始算起账来,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再盯向承影,那意思很明显是要他负责。
承影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爽道:“你不是公主又不是天仙,老子堂堂影卫,凭什么要给你种花?”
省得最后又吃力不讨好,白白被看不起。
殷若寒转过身,背对他,不吭声。
这回是真的不开心了。
承影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甭管事情起因如何,总觉得欠了他的。
纠结不过片刻,承影还是开了口:“不就是几盆破花么,我去找最好的花种,挑最肥的土,再搭个暖棚,保管给你种出来开得漂漂亮亮的,行了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尾音已经泄了气,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哄劝意味。
殷若寒这才缓缓转过身,睫毛垂着,遮住眼底的情绪,只轻声问:“真的?”
“假的能让你现在就笑出来?”承影板着脸道,“但说好了,我负责种,可你要是再隔一个时辰就挖出来看,我当场就把花架子劈了烧火!”
殷若寒抿了抿唇,竟真的应下:“不挖。”
“还有,”承影得寸进尺道,“以后记得对我大师兄还有他身旁那位尊重点,不然,别指望我给你侍弄这些娇贵玩意儿。”
殷若寒的眸子里有了点笑意,像化了冰的春水,浅浅一层,他说:“好。”
承影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突,赶紧别过脸去,嘟囔着:“赶紧让人来收拾这烂摊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可身后的殷若寒忽然唤道:“承影。”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住他。
承影脚步顿住,心头莫名一跳,故作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殷若寒看了他好一阵,才说:“没事。”
承影一口气卡到喉咙不上不下,末了又叹了口气,这才离开。
待他走后,殷若寒的眉眼复又弯了弯。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时在看到对方那般狼狈的姿态会心生不悦,越是不悦,便越是刻薄。
其实,他从未有看不起他。
第47章 为臣(47)
大抵往后的年岁, 便是伴随着硝烟的沙场浪漫。
殷无烬练武极为刻苦,他不想让重担都只摧信一个人扛,更不想一直只是被对方护在身后。
他想要的, 是彼此成为可以并肩、生死相依的战友。
他们在凌王麾下先后做了不少事情,历经了一次次的战斗, 一有空亦投身于边城的繁荣建设,立功不计。
曾经的身份,曾经的恩怨, 在此刻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并非被放逐,也并非被囚困。
他们只是在做自己愿做的事, 共同为国为民出一份力,为实现四海昌平做一份贡献。
来自国君的封赏如期而至。
殷无烬心知这跟自己无关,正想与摧信一同退下,却不想凌王会在这个时候叫住他们。
殷长澜没法明着赐下的赏,他殷若寒却可以大大方方地给。
殷无烬注视着这个总共也没见过几面的四皇弟,笑了一声,说:“若这点赏, 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殷若寒并不介意他的“不知足”,而是思索一阵,随即拿出了一枚玄铁印信, 递给摧信道:“以此可调动星峡关的戍兵,今后, 水渠要拓多宽,新兵要练多久,哪处烽燧该添人,你都可说了算。”
星峡关的地理位置颇为重要。
凌王此举,代表了一种信任与认可。
可殷无烬却是不悦, 道:“你先前不是还把我派去衔云隘帮忙吗?这一东一西的,都隔得有数百里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殷若寒的神情有些复杂。
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某位自称姓尉的,对承影大人的那位“远房表兄”可是盯紧得很,活像只护食的狼犬,半步不离左右。
每次参与作战也都要一起行动,速战速决后再立即赶往下一处。
若要分开,殷无烬断不可能接受。
“牵机引”偶尔还会发作,摧信的武力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互为倚靠。
就算不论这些,结果也同样如此。
殷若寒给出的东西就不会再收回去,因此,他也没理会他们到底想怎样安排,是要先一同去衔云隘又或是星峡关。
他最后冷冷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之时,背影孤绝,话语如锋。
“凡追随我者,我必护其周全。凡于我边城有功者,我必奉为座上宾。”
“若自皇城有剑来,我定一力挡之,纵是天子怨,亦然!”
他愿助大皇兄是出于情分,效忠陛下是出于本分,可他亦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容许自己手下的人被随意伤害。
即使殷长澜日后当真要出尔反尔,也得先过他殷若寒这一关。
殷无烬怔然几瞬,随即笑得开怀,整个人几乎都挂在摧信身上,故作夸张道:“家有劣弟,今观之,甚得吾心!”
然而,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一物被掷出,力道极重。
若非摧信反应极快地带殷无烬侧身避过,被砸中定然要疼上许久。
这显然是来自殷若寒的警告。
可殷无烬非但没止住笑,反而笑得越发肆意了几分。
“哈哈哈他难道就没发现他掷出来的,是承影不久前花了不少功夫才做好,偷偷给他挂衣服上的带扣吗?”
下一瞬,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正是去而复返的殷若寒。
周身冷若冰霜,却没空多理会他们,只顾着去寻找那掷出之物了。
摧信扶了扶殷无烬,眉眼不自觉地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先前。
像边关的风,裹着沙砾,也带着阳光。
他们辗转于关隘之间,剿杀外敌,统筹防务、督建工事,心狠手辣,却也心细如发。
殷无烬乐此不疲地试图撬开摧信那副冷硬外壳。
夜里帐中,他常凑近了,指尖点在其心口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说,这里装着谁?”
摧信原本在擦拭佩剑,此刻停下了。
殷无烬将他的脸转过来看着自己,道:“是以往京中那个桀骜乖戾的三殿下,是明堂上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还是现在陪着你辗转各方的这个平民烬?”
摧信将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只回:“你。”
殷无烬心头一跳,还想引着他说出更多,“我怎么了?”
摧信不语,随即灭了灯烛。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殷无烬就是有心也再说不出更多别的话来了。
他也不恼,知道影首是在用行动一遍遍书写答案,只是他仍想听嘴硬之人亲口说出的一句肯定。
直到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
他们率队巡边时,遭遇小股敌军设伏,虽将来敌尽数剿灭,但一名负责侧翼探查的年轻士卒不慎中了冷箭,伤重被困于一处避风的隐蔽岩壁下。
等人找到他时,积雪已半掩了他的身体,气息微弱,再难有生。
见到摧信,士卒涣散的眼神亮起最后一点光,他用尽气力,从怀中颤巍巍摸出一样物件。
那是一支被打磨得十分粗糙的铁簪,簪头没有花纹,只是勉强扭出个云纹的雏形。
“大人……”士卒的声音断断续续,“请捎去给拙荆在、在河曲村,就说…说我对不住她……”
摧信接过那支犹带着体温的铁簪,只觉入手沉重。
因这即将消逝的年轻生命,也因这临终所托而沉重,哪怕这在军中实属太过寻常。
摧信将簪子妥善收好,对他郑重颔首:“必带到。”
得此承诺,士卒无憾阖眼。
此簪罕见——军中士卒若有心寄情,多是托人买支木簪或铜簪,从未有人会费大力气自行打磨一根铁簪,既费工又显笨重。
应是这士卒家境贫寒,又或有什么特殊缘故。
摧信并未多想。
可殷无烬却是在端详过这根朴实无华的簪子后,道:“以铁为簪……寻常男子赠钗环,求的是美观贵重,而这铁簪却是坚固耐磨,不易损毁。”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几分:“以吾之杀戮,铸汝之柔美。他一定是,对他的妻子用情至深。”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最终凝成了怀中最温柔的惦念。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猛地撞开了摧信心口某处的牢固壁垒。
他忽然转过脸,定定地看向殷无烬。
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滚着从未有过的汹涌情绪。
他缓缓抬手,将脸上的面具取落,仿佛要卸下最后一道屏障,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铁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殷无烬被他这反应弄得微微一怔,而在下一瞬,便听到摧信开了口。
一个字,带着滚烫的珍重。
他说:“是。”
我亦对你,用情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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