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臣》 1、为臣(1) 寒气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 雪在飘落,试图覆盖这片被暴力充斥的冰河平面,却徒劳地在尸体周围积起一圈浊边。 摧信缓缓后退,左手死死扣住右肩下方。 那里,带着倒钩的弩箭楔入骨肉,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几乎要碾碎意志的剧痛。 手中刀“惊蛰”却依旧紧握,血珠自刀尖滴落,现出刺目的红。 四周雪影晃动,又有至少四十多个黑衣人围拢上来,脚步踩在冰面上发出催命之声。 他们像一群等待猎物流尽最后一滴血的鬣狗,眼中燃烧着杀意与兴奋。 摧信视线扫过,从步法中认出他们身份——太师府的余孽,北境死囚营的亡命徒……仇敌汇聚,杀之不尽,令他这一路来不知遭遇了多少次伏击。 他嘴角扯出一个近乎嘲讽的弧度。 从影门十刃之首,到甘愿成为妖妃之子殷无烬的影卫,再到助那被视作弃子的少年登上帝位……这条路,注定以尸山血海铺就。 他手上沾染的权贵之血太多,挡了太多人的路,他更是殷无烬最锋利的刀、最刺眼的逆鳞。 想扳倒那桀骜的年轻帝王,从他摧信这里撕开口子,自然是最“明智”的选择。 今日这场伏杀,必定是仇敌绸缪已久。 包围圈悄然缩小。 一个身形魁梧的刺客头目,阴恻恻开了口,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摧信大人,好大的名头!可惜啊,不过是条被主子用完即弃的疯狗罢了。” 他声音拔高,充满蛊惑:“你以为殷无烬真拿你当心腹?哈,他不过利用你,用你这把刀沾满天下人的血,好铺就他的无上帝基!现在你碍事了,正好借我们的手卸磨杀驴,你那任务就是催命符。” “暴君走狗,”另一个刺客尖声附和,“给太师偿命!” “偿命,杀了他!” 刻毒的挑拨和狂热的喊杀声在天地间回荡。 摧信听着这些指控,脸上却只有一片近乎冷酷的平静,甚至在那平静之下,漾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这些人又怎会明白?在他与殷无烬之间,“猜疑”二字,从未有过容身之地。 那是在无数次生死边缘淬炼出的东西,比命更重。 思绪倏然飘远,飘回了宫殿内寝,那氤氲着暖意的时刻。 年轻的帝王身着玄色暗纹龙袍,目光牢牢锁定在单膝跪于御榻前的人身上,而他指间缠绕着一根青色发带——正是摧信此刻束发所用。 “七日。”那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当年构陷母妃的‘罪帛’,朕要它彻底消失,所有经手过此物者,格杀勿论。而你,必须完好无损回到朕身边。” 殷无烬倾身向前,指尖捏住摧信的下颌,迫使他抬头,语带狠厉。 “要是超过七日或是别的……朕就把朝中那帮居心叵测之徒,从尚书到胥吏,逐个清算,绝不姑息!” 可就在尾音落下时,他手上的力道却松了半分,指腹在那紧绷的皮肤上,带着贪恋地摩挲了一下。 若非摧信,他早就坐实了“暴君”的称谓。 若无摧信,他血洗山河又何妨? 既是利刃,亦是软肋。 寻常的任务绝不会让摧信去接,可这次的任务非同寻常。 所谓的“罪帛”,是当年构陷赵贵妃巫蛊厌胜、秽乱宫闱的“铁证”之一。 它曾是将殷无烬母子打入深渊的楔子,是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是支撑他一路杀上帝位的恨意燃料。 如今,此物流落在外,若被公之于众,虽无法撼动帝位,却足以成为政敌攻讦的利器,再次玷污亡母之名,更是对他灵魂的凌迟。 让摧信去夺回并销毁此物,是将极致的信任交付,也是将最不堪回首的伤痛坦露。 托付不了旁人。 摧信清晰地看到,那双盛满帝王威煞的凤眸深处,翻腾着更深沉的东西——被强行压抑的不舍,怕失去的恐慌,恨不得将他锁在身边的独占欲。 像困在囚笼里的凶兽,焦躁踱步,却只能对着唯一的出口露出爪牙。 这汹涌的情绪只泄露一瞬。 殷无烬被烫到般猛地松手,脸色重新覆上寒冰:“退下吧。” 摧信依言起身,垂首行礼。 就在他转身欲走的刹那,身后那道气息又猛地逼近,随即,对方的声音恍若带着温热的触感撞入他耳中,似情人间的呢喃,“摧信。” 摧信很想回眸,却只得克制住多余的念想,声音沉淡坚定,“臣,遵命。” 一道尖利的破风声将他猛地扯回现实。 出剑者身形瘦小而快如鬼魅,剑锋直袭向他防守薄弱处。 霎时,死亡的阴风触体生寒。 摧信本能地挥刀格挡,“惊蛰”的刀光乍起。然而,肩伤带来的剧痛和迟滞成了致命枷锁,刀锋的运行终究慢了一丝。 剑尖刺穿了他的左侧腰腹,压抑到极致的痛吼冲破喉咙。 他的身躯猛地一晃,死死捂住创口,温热液体瞬间浸透手甲,顺着指缝疯狂涌出。 周围的刺客爆发出欢呼,如同群狼。 “他撑不了多久。”“杀了他!” 喊杀声震耳欲聋,更多的刃光从四面八方向他斩落,死亡的罗网骤然收紧。 视野晃动模糊,血红一片。 耳畔是嘶吼与剑鸣,夹杂着自己破碎的喘息,剧痛在四肢百骸疯狂搅动,眩晕如海潮冲击而来,无力感越来越强。 摧信本就不怕死,更何况是为了殷无烬。他此次的任务已然完成,死了又有什么大不了。 可是,在这几近崩溃的边缘,一个念头骤然冻结心脏。 若自己倒下……殷无烬必定会让无数人为之殉葬,代价不计。 不,绝不能! 摧信身形骤动,快得违背重伤之躯的极限,却是向着冰层最为薄弱处而去。 这是极为危险的,人一旦坠入冰河,不多时便会被汹涌的暗流卷席得不知去向,再难回还。 可面对当下情况,唯有向死而生,摧信深知这一点。 人多会使冰层不堪重负,而若人少,也必定拿不下这位带伤的影首。 身后的刺客头目也不由得心下凝重,却还是咬牙吩咐,不惜代价地上前追杀。 而在此刻,摧信竟是猛地回身,一股源自深处的力量骤然爆发,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瞬间压过所有喊杀。 那是他倾尽余力的一刀,化作一道燃烧的赤色匹练,极致暴戾的横扫。 冲在最前的黑衣人身体纷纷从中断裂,血泉喷涌,这一幕让后续来者几乎肝胆俱颤。 摧信一刀挥出,只觉眼前发黑,他已是强弩之末,却仍是在冰层彻底破裂的一刹那,死死钳制着身旁的刺客头目一同坠落,瞬间被底下幽暗的河水吞没。 无边的黑暗和冰冷袭来。 意识在急速流失,剧痛被麻木取代。 所有的刀光剑影骤然远离,唯一回响耳畔的,是那声重如千钧的低唤。 像缱绻的吻别,温柔的归处。 刻入记忆中深藏的冬。 2、为臣(2) 皇城的冬天,比荒山酷寒更添几分压抑。 那时的殷无烬不过才十几岁,还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是被无数人视为“祸根”的三皇子。 而他母妃,那位有着前朝皇室血脉又美得惊心动魄的赵贵妃,已然香消玉殒。 赐死的旨意,来自他的父皇。 若是寻常皇亲关系便也罢了,偏偏在那前多年,赵贵妃母子被帝王宠得实属太过,生出了平常百姓家方有的真情。 可那份恩宠,终究比不过对前朝余孽和当朝谏臣的忌惮。 至此,天翻地覆。 他每一天都过得像是行尸走肉,不再读书,不再习武,只用最嚣张乖戾的方式来消磨时光。 纵马在宫道上狂奔惊扰宫眷,将世家公子打成重疾......又或是流连于皇城最污浊的角落。 今夜,他就在最顶层的酒楼雅间内。 这里只有一掷千金的豪客和醉生梦死的喧嚣。 殷无烬墨发未束,随意披散,衬得那张俊美的脸愈发苍白。 他望着窗外夜色,眼神空洞,杯里的酒液像一汪凝固的血。 周围人噤若寒蝉。 谁都知道这位主子最近心情极差,动辄责骂。 “无趣。”殷无烬随手将玉杯往地上一砸,清脆的碎裂声让雅间瞬间陷入死寂。 就在这时,他突然瞥见了楼下大堂角落里的一个人。 对方正独自坐着,身形高大挺拔,面容被掩于面具之下,即使在这样喧嚣的环境里,也像一柄被收入鞘中的利刃,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 殷无烬眼中倏地掠过一丝异光。 “那个人,”他随意地指向楼下那处,“去,把他请过来。” 随行侍卫顺着主子所指方向看去,心底发凉:“三爷,那人看着……不像是寻常人,气息浑厚,下盘极稳,怕是个硬骨头。”他隐约能感觉到那人身上若有若无的危险气息。 隐在暗处的影卫也看出了端倪,不得不现身提醒。 “影门的人?那就是父皇手底下的狗,还真就使唤不动了么?”殷无烬嗤笑一声,脸上浮起一丝病态的嫣红,“告诉他,要么上来,要么……就试试能不能走出这的大门。” 那侍卫不敢再多言,应了一声,带着两个手下匆匆下楼。 楼下角落。 摧信此行是奉令追查一名与罪臣余孽勾结的官员。 目标今晚进了酒楼隔壁的暗馆,他本想在此稍作歇息,等待最佳时机,却不想会被麻烦缠上。 上前的人语气还算客气,但不容置疑:“这位兄台,我家公子有请,到楼上雅间一叙。” 摧信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沉冷:“无暇他顾,请回。” 他放下几个铜板,起身欲走。 侍卫首领上前一步,硬着头皮挡住了去路,手看似随意地搭在腰间的刀柄上,语气加重,“我家公子诚意相邀,还请赏脸,莫要让我等难做。” 自家主子的脾气他是知道的,要是这事没办好,回去恐怕也难逃一劫。 摧信停下脚步。 他抬起头,黑眸如寒潭,扫过眼前的三人时锐利如刀,让对方心头也是一凛。 “让开。”简洁,却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压。 气氛瞬间变得凝滞。 侍卫首领身后的两人已经按住了刀柄。 而就在这时,楼上传来一道带着醉意却尤为清朗的声音:“好大的架子!本公子只是想找人喝酒解闷,怎么,是怕付不起酒钱,还是……” 殷无烬不知何时已走到了雅间外的栏杆旁,正低头俯视着楼下僵持的几人。 昏黄灯光勾勒出他精致的轮廓,那双凤眸微微眯着,带着醉意和一种审视猎物的玩味。 “怕耽搁了你去给人卖命?” 摧信的目光陡然变得冷寒。 四目相对,只一瞬,摧信便认出了眼前的这位“公子哥”是谁——当朝三皇子,殷无烬。 冷寒渐退,他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很快又恢复平静。 他只是再次重申道:“在下有要事在身,不便奉陪。” “要事?”殷无烬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笑声在大堂里显得有些突兀,“这深更半夜,醉仙居里,你能有什么天大的要事?” 他的眼中恶意更盛,“这样吧,本公子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这里有一坛‘赤玉烧’,北疆最烈的刀子酒。你把它一口气喝完,不许用内力逼出来,若之后还能自己站着走出这大门,便不为难你,如何?” 他指了指旁边侍卫刚搬上来的一坛未开封的酒。坛口泥封上,印着一个狰狞的虎头标记。 这是此处的镇店之宝,酒性之烈,常人半碗即倒。 周围的客人都安静下来,目光在他们之间逡巡,带着看好戏的兴奋。 摧信的目光落在那坛酒上。 他深知这位三皇子,对皇帝不满,对所有人不满,甚至……对他自己也不满,他是在借机发泄,也是在故意找事。 但任务刻不容缓,目标随时可能转移,他没有时间在这里纠缠,更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好。”摧信只吐出一个字,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侍卫首领立刻拍开泥封,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酒气,如同拳头猛地砸在周围人的鼻腔上。 这股气味霸道至极,带着毁灭性的刺激。 有人拿来一个大海碗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摧信没有去接碗,而是用带茧的手直接扣住了坛沿。 坛身冰凉,触感粗砺。 他将酒坛稳稳提起,仰头,喉结有力地滚动。 第一股烈酒带着狂暴的冲击力灌入喉咙,“咕咚——” 灼痛瞬间炸开,那感觉不像是在喝酒,更像是硬生生吞下了一团带着锯齿的火焰。 摧信的眉头轻蹙,随即又强行舒展开,仿佛那只是被冷风吹了一下。 他强迫自己的吞咽动作保持平稳。 酒液顺着唇角溢出少许,滑过他紧绷的下颌线,浸湿了粗布衣襟带来一丝凉意,却无法缓解体内肆虐的火。 他眼角余光,不动声色地扫向二楼栏杆处。 殷无烬依旧斜倚在那里,姿态慵懒,笑容没有丝毫减退,反而更添了几分兴致。 他还抬了抬下巴,示意摧信继续。 那眼神像是在欣赏一场困兽之斗,带着残忍的快意。 酒坛的重量在手中持续地减轻。 烈酒如同奔腾的岩浆洪流,源源不断地冲刷,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新的灼痛浪潮,体内开始不受控制地痉挛,发出无声的抗议。 摧信的下颌线绷得更紧,牙关死死咬住,额角淡青色的血管在光下搏动。 酒液已过半坛。 痛感逐渐向四肢百骸蔓延。 再次抬眼。 殷无烬脸上的笑容似乎滞了一瞬,那双凤眸微微眯起,里面的玩味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审视。 他的手指无意识收紧,目光锁定在楼下那个沉默灌酒的男人身上,像是在研究一件不合常理的器物。 摧信无暇细究那眼神的含义。 体内已近承受的极限,翻江倒海越来越剧烈。酒气冲上头顶,带来强烈的眩晕感,视野边缘开始出现晃动和黑点。 他必须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才能稳住颤抖的手臂,不让那汹涌的酒液呛咳出来。 坛中的酒线快速下降,只剩下不到三分之一。 灼痛已经变成了麻木的滚烫,仿佛已经失去了知觉。 直到最后一口烈酒冲入喉咙。 “哐当!”空酒坛被重重地顿在木桌上,发出一声响。整个大堂死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牢牢钉在那个男人身上。 这一次,殷无烬的笑容彻底消失了。 摧信缓缓放下手,“告辞。” 他动作依旧沉稳,被面具覆盖的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平静冷硬,仿佛刚才灌下去的不是一坛足以致命的烈酒。 只是,那眸底深处有无数暗流在咆哮,却被他强大的意志死死压制。 摧信没有看任何人,包括楼上那个已经被震惊到完全僵住的身影。 他转身,迈步,朝着大门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 步伐沉重,却异常坚定,甚至比进来时更显出一种孤绝的气势。仿佛刚才那坛酒非但没有摧折他,反而将他淬炼得更加令人望而生畏。 空气凝固,只剩下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每个人的耳中,也敲打在那个年轻皇子的心上。 就在摧信的身影即将彻底融入门外沉沉夜色的瞬间—— “站住!” 一道声音响起,带着几不可察的急切。 摧信的脚步顿住。 殷无烬的声音从二楼传来,少了许多刻意的恶意,多了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酒量不错,不过……” 他顿了顿,像是在组织语言,“就为了一道命令,值得吗?” 这句话,令无数画面从他脑海中闪过,影门的训练,刀光剑影,鲜血淋漓…… 片刻后,摧信低沉的声音响起,像投入深潭的石子。 “这就要看我的主子值不值得了。” 话音落下,他再不停留,身影融入黑暗之中,如同从未出现过。 殷无烬目光怔然,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攥紧了他的心脏。 3、为臣(3) 任务尚未完成。 摧信的眼神在短暂迷蒙后,重新聚起鹰隼般的锐利,身影如魅,悄无声息地潜向目标所在的方位。 行动依旧利落,目标在毫无防备中被制伏。 然而,电光火石之间,因体内肆虐的酒力导致的动作瞬间迟滞,他的小臂外侧便被对方在挣扎中划开一道不深却火辣辣的血口。 这点皮外伤,在影门十刃之首的生涯里,本如尘埃般微不足道。 但此刻,那点刺痛混杂着体内尚未平息的灼烧感,让摧信的脸色更沉了几分。 即使他并不把三皇子的胡闹放在心上。 他面无表情地处理了现场,回去复命的过程沉默而高效。 接下来的日子,是影门内部严酷的训练,如同巨大的磨盘,碾磨着每一寸血肉与意志。 地下训练场永远弥漫着肃杀。 这里没有窗,只有嵌在石壁上的长明油灯,空气沉闷,常年弥漫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血腥气——那是无数次实战对练留下的。 此刻,这片死寂的空间被声音撕破。 宵练的身法极快,如离弦之箭掠出,手中七枚短刃循着七个刁钻的角度飞射而出,刃风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直罩摧信周身要害。 这是新悟的"碎星",比上次快了几分。 与之对战的摧信却仿佛早看透了刃路。 他并未急着躲闪,长戟在身前划出道圆融的弧光,戟身带着沉凝的劲风扫过,"叮叮当当"几声脆响,六枚短刃被精准震落在地。唯有最后一枚贴着他的耳畔飞过,削落几缕黑发。 宵练借势旋身,袖中又滑出两枚短刃,手腕翻折间已欺近身前,刃尖直指他心口。 他算准了摧信收戟的间隙,这招曾出其不意让三位影卫吃了亏。 可摧信的动作比他更快,长戟骤然回收,戟尾精准磕在宵练手腕脉门,短刃脱手的瞬间,他左手已捏住对方持刃的另一手腕。 两人距离不过寸许,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影子。 切磋点到为止,这是常有的事。 "承让。"摧信松开手,后退半步。 宵练捡起地上的短刃,目光复杂。 这次的挑战是他发出的,结果却不如他意。 而承影一直抱着他的玄铁重剑站着观战,这时才走出来,手里捏着两个小巧的瓷瓶:"都擦点药。" 他把一瓶递给宵练,另一瓶抛给摧信。 摧信低头看,果然见掌心渗着血珠,是刚才震飞短刃时被戟柄磨的,他随意倒了点药膏抹上。 宵练的腕上更是红了一圈,而他手捏瓷瓶,半晌无话。 直到承影逗弄似的在他眼前挥了挥手,他这才烦躁地拍开对方,并把瓷瓶丢了回去。 承影也不恼,反而笑嘻嘻上前,抬手勾住他的肩,说:“怎么,前些日子才得了金贵人物给的妙药,这就看不上我这点小药了?” 宵练目光冰寒地凝着他,道:“你最好给我闭嘴!” 承影一点都没被他吓到,反而颇有兴致地猜测起来,说:“别装,看你好些天了,你一得空就对着那个空瓶发呆,话说上头那些主子有谁会这般的礼贤下士?透露一下呗,好让兄弟我来日择主时也不至于两眼一抹黑,就怕万一跟了个动不动发疯的主,我也得跟着没了活路。” 他这话说的倒是真情实意。 影门十刃。 摧信,破山,宵练,承影,落冥,锟锏,折钺,独鹿,掩日,纯钧。 不同于别的普通影卫,地位超然。 尤其是排名前五的影卫,他们是有择主权的。 他们效忠皇帝,但也拥有选择追随特定皇子的权力。一旦选定,便是生死相随,荣辱与共,这对影卫来说,是终极的追求与莫大的机遇。 而搜集相关信息是必需的一环。 大殿下温润仁德,颇有明君之风,本是既定的太子人选,奈何元皇后早逝,前路尚不明朗。 二殿下行事果决,母族强盛,继后娘娘手腕非凡。 三殿下,妖妃之子,桀骜不驯,声名狼藉,在影卫眼中几乎等同于“麻烦”与“无望”,绝非良主。 四殿下藏锋隐忍,惟好兵武之道,生母本为元皇后身边的宫女,他也因此和大皇子关系密切。 宵练此时不知想到了什么,神情有些松动,正想开口。 承影心中一喜,却听统领的声音突然传来,音量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 “影门之责,唯在效忠,陛下所指,刀锋所向!择主之权,乃后话。” “若是敢妄议皇子,揣测朝局,便是僭越,便是取死之道!” 字如冰锥,刺得众人心头一凛。 摧信依旧面无表情,“遵令。” 宵练和承影瞥他一眼,亦是纷纷表态。 内心到底是个什么想法就说不定了。 统领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之人,没有多余的情绪,只有一贯的命令意味。 “宵练,承影。”他的声音低沉,不容置疑,“继续对练,直至力竭。‘碎星’还不够快,不够密。” 宵练与承影立刻肃立,齐声应是。 统领微微颔首,视线转而锁定摧信。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地下训练场沉闷的咸腥与铁锈气似乎更重了几分。 “摧信。”他唤道,语气与刚才并无二致,但摧信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停顿。 “属下在。”摧信的声音沉冷无波。 “即刻前往南书房,护卫三殿下左右。自今日起,你的职责便是寸步不离,凡事听凭三殿下吩咐,不得有误!” 此令一出,四周霎时陷入寂静。 宵练猛地抬头,眼中现出惊愕,甚至忘了掩饰方才落败的沮丧。 承影更是直接倒抽一口冷气,嘴巴微张,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三殿下,寸步不离? 影卫只能隐在暗处,从不露面,出手如电,干的是取敌性命的活。 而侍卫则不同,他们站在光明之下,随侍左右,比起保护安危,干的更多是伺候主子的活。 影卫不得入皇家南书房,这是规矩。 摧信若去,便只得是以侍卫的身份,这与影卫天差地别。 这命令太过突兀,也太过匪夷所思。 空气都仿佛被这简短的话语撕裂了一道口子,灌进了令人心悸的寒意。 三皇子是个什么存在,大家都心知肚明。 如今却要让堂堂影门十刃之首,去给这样一位皇子当贴身侍卫?这无异于将最锐利的玄铁投入泥潭。 摧信脸上的神色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然而,他握着长戟戟柄的指节却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虎口处的血痕似乎又缓缓渗出了一丝鲜红。 他沉默的时间比寻常接令时长了那么一瞬。 极其短暂的一瞬,短到几乎无法察觉,却又沉重得让宵练和承影都屏住了呼吸。 随后,摧信缓缓抬手抱拳,动作依旧刻板精准,如同演练过千万次。 “属下,遵命。” 他的声音听不出波澜,仿佛只是接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巡查任务。 统领锐利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那面具下挖出点什么,最终只化为一句更低的补充:“记住,这是圣谕。收起你那些不必要的念头,影卫的天职便是服从!三殿下若有丝毫差池,唯你是问,而他身边,死得最快的往往就是那些自以为是的护卫。” 最后一句,意有所指。 摧信垂首:“明白。” 他松开手,长戟尾端轻轻一顿地面,发出沉闷的“咚”声,像是敲在在场每个人的心上。 既然是圣谕,那便不可能有转圜余地,可谁又敢去揣测圣意?为什么这个人选偏偏是摧信? 要说便只能说,三皇子不愧为陛下最为宠爱的儿子,在母妃出事后,陛下对他的疼惜反而更甚从前,几乎到了无理由满足的地步。 统领掩去复杂万分的思绪,不再看他,转向宵练和承影,道:“还愣着做什么,要我亲自下场给你们喂招吗?” 宵练和承影一个激灵,立刻拉开架势,短刃与重剑的锋芒再次交错,但空气已悄然染上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凝重。 摧信将长戟稳稳插回一旁的兵器架上,随即径直走向通往地面的石阶,灯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只是在他踏上第一级阶面时,有一滴血珠自他紧握的指缝间落下,无声地渗入了石缝。 侍卫……三皇子…… 不可遏止的,他的内心涌起一阵烦躁。 4、为臣(4) 然而,殷无烬没有出现在南书房。 他做事似乎全凭心情,缺席了那么长时间,不会有多余人过问。还会不会继续完成课业,也不会再有多余人关心。 除了那位被他所怨恨的父皇。 引路太监只得将这位新任侍卫带去三殿下所在的烬宵宫,只是在刚靠近外殿时便瑟缩着,大气不敢出。 摧信站在廊下,玄色劲装熨帖地裹着身形,他目光平直地落在庭院那株半死不活的玉兰上。 他第一次这般光明正大地走在宫道上,没有覆上面具,没有刻意隐匿身形。 冬日的暖阳打在侧脸上,令他难得的感到了些许放松,心也愈发地平静下来。 可这片宁静很快就被打破。 “滚!本宫没病,都滚出去!” 暴戾的嘶吼撞破暖阁,紧接着,刺耳的碎裂声此起彼伏。 药碗激射而出,狠狠砸碎在地砖上,滚烫的药汁泼溅,浓烈的苦涩瞬间在空气中弥漫。 还有几滴溅上了摧信的衣摆。 他脚步微顿,眼神扫过半开的门扉,随即又恢复一片沉寂的漠然。 门内狼藉隐约可见。 数名宫侍跪伏在地,抖如筛糠。 风暴中心,殷无烬背对众人,墨发凌乱,身影紧绷,肩膀因怒气而起伏。 “殿下息怒!这药、这药是太医院......” 一个头发花白的太医跪在几步外,声音中带着难以掩饰的恐惧,试图劝说。 “住口!”殷无烬猛地转身,面容失了血色,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燃烧着狂躁的火焰。 他几步上前,竟一脚狠狠踹翻了老太医放在地上的沉重药箱。 药箱翻倒,里面的瓷瓶、药包、银针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庸医,废物!本宫说了没病就是没病!你们一个个都盼着本宫早点死是不是?” “带着你的破烂滚,再多说一个字,让你死无全尸!” 老太医被吓得几近魂飞魄散,狼狈地逃离现场。 殷无烬胸膛剧烈起伏,他按着刺痛的额角,指节隐隐发白。 在场的,唯有那年纪较长的宫女轻叹了口气,将旁人遣散后,目光担忧,道:“殿下,您又何必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若是贵妃娘娘见到您这样,必定是极为伤心的......” 殷无烬听到她的话似乎总算冷静少许,却只是冷硬道:“我意已决,泠鸢姑姑不必再劝。” 泠鸢只得住了口。 她原是赵贵妃的贴身宫女,当初侥幸捡了一条命,得以继续陪在三皇子身边,却没能替亡故的贵妃照顾好他,还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的情况越来越坏。 她强压下心中的酸楚,躬身告退,将沉重的殿门掩上。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 摧信在迎上泠鸢打量的目光时并不觉得意外。 对方显然是哭过了,眼圈周围全是红的,她过经时发现多了个眼生的侍卫时,不由得停下来多问几句。 烬宵宫的宫侍一天比一天少了,倒不是圣上要亏待三殿下,而是三殿下越来越容不得旁人。 若是来了新面孔,他总要疑心病发作,没多久就把人给折腾走了,不是被调去其他地方,就是被找借口处置。 泠鸢生怕这次也是如此。 走完常规的问答流程后,她低头,缓缓脱去自己手上佩戴的玉镯,想要打赏给这侍卫。 摧信却是拒绝了。 泠鸢只得央求道:“请收下好吗?你不要怕三殿下,不要怕他,求求你了......” 摧信这次不得不接下。 待泠鸢走后,他将那玉镯拿出来,心里却想着该怎么还回去。 就这样相安无事地过了良久,直到天色已晚。 又有宫侍端药前来,却是再不敢进殿,只敢放在门外。 内殿始终毫无动静。 殷无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就连传膳也无,宛若把自己困在了那个牢笼里。 而摧信也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塑,在阴影中静立,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如果可以,他不想对三殿下有更多的关注。 直至夜半。 摧信终于悄然抬眼,身形消失在原地,借着月色潜入内殿。 殿内只点了一盏昏暗的角灯。 眼前的一幕,让摧信也不免有些讶异。 殷无烬并未就寝。 他穿着一身单薄的寝衣,跪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 在他面前蹲着一只颜色鲜亮的赤狐,体型不大,眼睛在昏暗中幽幽发亮,正不安地用爪子刨着地面,发出极为轻微的窸窣声。 殷无烬手中,正端着那碗已经在门外放凉了的深褐色汤药。 他小心翼翼地用一只银匙舀起半勺药汁,凑到赤狐的嘴边,声音是近乎温柔的诱哄。 “乖…...张嘴,就尝一口,看是不是有毒…...” 那赤狐显然极通人性,警惕地看着药匙,微微偏头躲闪,发出抗拒的呜咽声。 殷无烬不死心,固执地将药匙又往前凑了凑,声音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病态:“听话……你最乖了,帮我试试,母妃说过只有你不会害我......” 就在这诡异而专注的喂药场景进行时,摧信的目光扫过这间寝殿,瞬间定格在宽大雕花木床垂落的床帏下方—— 那里,赫然露出了小截衣角,以及一只穿着官靴、一动不动的脚! 饶是摧信心志坚如磐石,此刻眼神也彻底冷了下去。 三皇子深夜不睡,以汤药喂母妃遗留的宠物试毒?还把个不知身份的人藏在床底下? 这已经不是用简单的言语能解释的了。 他没有刻意隐藏气息,也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如同最沉静的旁观者,看着殷无烬继续那徒劳的举动。 或许是因为赤狐的呜咽声突然在某一刻变得尖锐,殷无烬终于察觉到了身后的异样。 他僵硬地转过头,看着如同鬼魅般出现的摧信,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有发出声音。 唯有眼神在不可见的暗影中,漾出被闯入领地、被撞破秘密后的阴狠。 赤狐趁机窜了出去,药碗搁在地上。 随即寝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5、为臣(5) 直到摧信开了口,声音平板,仿佛在陈述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三殿下。” “药凉了,药性恐有变。” “至于床下那位,三殿下若想处理,属下可以代劳。” 这些话语砸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也将殷无烬从那种状态中拽了出来。 他缓缓起身,走近来人,目光如同钩子狠狠钉在对方脸上。 那是一张极具冲击性的脸,让人见之难忘。 年轻却毫无青涩,肤色是久居暗处特有的冷白,衬得眉骨更深,平添一股迫人的野性,下颌线条绷紧如刀削,薄唇没太多血色。 尤其是那双墨色深瞳,如同不见星月的寒潭。 里面没有好奇,也没有对他这位皇子的敬畏,只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的失态。 殷无烬一字一顿地念出口:“摧、信。” 像是试探,像是确认。 摧信简洁地回:“在。” 等待有了回音。 殷无烬原先的戾气似乎陡然消失了,像是发现了一个更好玩的东西。 他牵动唇角,露出个堪称愉悦的笑容来,脸更靠近了对方几分。 “果然是你,影刃之首,原来你面具下是这般容色。” 摧信对于被叫破身份毫不意外,三皇子必定是在酒楼那日过后派人调查了自己。 至于被知道的有多少,他不能确定。 殷无烬话锋陡然一转,声音压低:“你那夜喝了本宫的一坛酒,户部侍郎就突然身死道消了,你说,这两者之间有何关联?” 摧信表面依旧无动于衷,“属下不知。” “哈哈哈好一个不知!那他夫人与‘凤栖宫’那位娘娘的关系,你当真不知?动了他,就不怕……给你,给影门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他刻意点出继后居所,将这份威胁明摆在了台面上。 摧信迎着殷无烬近在咫尺的的目光,平静地陈述事实,“林朝峯勾结罪臣余孽,铁证如山,在下不过奉命行事,至于别的——” 他的唇角似乎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又道:“三殿下以为,影门的刀是怕麻烦才存在的?还是说,影刃之首的位置,是靠畏惧权贵坐得稳的?” 殷无烬脸色顿僵,一时沉默下来。 摧信没有再与他这般对峙着,神情松动了几分,悠然看向窗外的夜,说:“您是想我怕,还是想我不怕?或者您希望我怕,以为抓住我的把柄好以此拿捏我?三殿下,玩这个没意思,我杀过很多人,也被很多人追杀过,尸山血海也不过如此,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他的语气很温和,却能让人坚信不疑。 殷无烬脸上的神情彻底凝固了。 在收到密报后,他的确有些隐秘的兴奋。 那道走出酒楼的孤绝背影令他难忘,他心想若能将这把利刃收为己用,那将是比他在深宫中醉生梦死更有趣的事。 亦或者……唯有这种“征服”与“操控”,才能让他暂时忘却如履薄冰的处境,感受到一丝活着的刺激。 他期待看到摧信眼中出现一丝权衡,一丝忌惮。 然而,对方的反应像一盆冷水将他兜头浇下,让他从内到外都凉了个透,乃至生出了些名为“自惭形秽”的情绪。 影刃在展露锋芒之前,早已受过了无尽的风雨与苦难,更何况是摧信,那是他这种金枝玉叶根本无法想象的。 殷无烬有什么资格去试图掌控他? 短短几瞬,殷无烬的脸色变换不定,最终在夜色的掩映下归于平常。 他再度开口,态度已与前时截然不同。 “那你可知,你为何会到我的身边来?” 摧信注意到他自称的改变,却只顺其话冷淡道:“为何?” “自然是我,是我要你来的。”这时的殷无烬看起来心情不错,解释道,“我对父皇妥协了,答应回南书房重拾课业,条件是要你的陪同。” 若非那份渴望终究占了上风,骄傲如殷无烬,是绝对不可能向那杀母仇人低头,哪怕只是逢场作戏。 他因摧信破了例。 也为此将自己在暗中凌迟了一遍,使得病症再次显现。 “本来我今日就该到南书房去的,可是出了点意外,你应该也知道了。” 摧信的目光投向床底,道:“这也是意外?” “不算意外,但我这人疑心重,就怕哪一天身边的人被胁迫收买,然后一转头就把我给卖了。” 倒不是怕死,只是不能接受背叛。 殷无烬嗤笑了一声,说:“他是那老太医的宝贝孙子,错就错在不该到别的宫去当差。我只得先下手了,没有在寝殿藏死人的习惯,故而只是打晕了暂放在这里,防着有人拿他威胁那老头给我灌毒药。” 他倏而转了语气,“你能明白的对吧?” 摧信不置可否,继而问:“怎么做到的?” 说及此,殷无烬的脸上难得地带上了些许飞扬的神采,他引着摧信来到床边,说:“这底下有条通往宫中各处的密道,是以前我母妃知我贪玩,不愿被困在居殿,这才偷偷让人挖出来的,除我之外再无人知晓,现今再多加一个你,要不要跟我下来看看?” 摧信眉梢微挑,他对此有些兴趣,但现在不是时候,于是制止了殷无烬的下一步动作。 殷无烬抬眼看向他,目光透着一点被打断的不悦。 可摧信只是道:“夜已深,三殿下还是早些安置,明日还需前往南书房。” 殷无烬颇觉无趣,倒也没在此事上多做纠缠,他听话地坐在榻边,不知又在想些什么。 也只有在他这般安静下来的时候,才能让人窥得出他从前的样子。 尊贵又带着点少年气,在夜色下显得温顺而无害,恍若与传闻中的不是同一个人。 瓷器若是完好,便是精致漂亮。 瓷器若被损毁,便只剩下尖锐。 此刻的殷无烬,似瓷器得到了暂时的缝补。 “实不相瞒,我已经许久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每次只要我一阖眼,就会看到......”他倏地停住,偏头盯着静立一旁的摧信,“你会在的,对吧。” 摧信:“自然。” 殷无烬极轻地扯了扯唇角,“那就好。” 摧信也不能完全明白。 为何自己会做出那样的举动。 他一向很有耐心,擅长埋伏、蹲守,随时随地给猎物致命一击。 可这种耐心绝对不包括收敛全身的杀气,静默守在一个皇子身边,只为待他安然入眠。 在此之前他也从未想过,那点微不可察的脆弱和依赖,竟会出现在三皇子看向他的目光中。 也许是出于这一点。 他在后半夜将那被打晕藏在床底的人悄然送了回去,又来到后厨细细检查药材,确认那都是些安神镇静的药后,这才叫醒宫人重新熬药。 于是在天色尚未完全破晓时,他才带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重新出现在寝殿中,和显然醒了有好一段时间的殷无烬四目相对。 “......” 殷无烬这次没再闹腾,也没有质问他为何中途离开,更没有过问床底之人的下落。 他干脆地喝完药,仿佛先前的顾虑排斥都不再存在。 6、为臣(6) 而在那之后,三皇子重回南书房的消息很快在宫中传开,并且得到了证实,有人隐隐觉察了他身上的某种变化。 若说之前是深陷其中,那现在起码是有了一点要挣出来的趋势。 圣心大悦,又是一番赏赐,不管需不需要都只管派人往烬宵宫里边送。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都很顺利。 摧信这个侍卫当得其实并不难。 若说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那就是殷无烬从不会把他当成普通的侍卫看待。 哪怕他想当一道影子,殷无烬也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无论是吃的、用的,又或是别的拿来赏玩的,哪怕再如何珍贵,只要三皇子有,摧信必定也会有一份,加之他们向来是同进同出,那条尊卑的界限看起来并不明显。 摧信不愿领情。 殷无烬却容不得他不愿。 既是吩咐,便得接受。 这位三殿下确实是对那些所谓的荣宠不屑一顾,分给别人也无不可,更何况是被他所认可的人。 像赤狐,对待生人是凶戾的,却也有固执地想要把某物纳入己圈范围的时候。 这天,傍晚下了场急雨,玉兰树被砸散了遗香。 泠鸢已熬好姜汤等候多时。 寻常的这个时候,三殿下早就和他身边的那位侍卫从南书房并肩回来了,而今许是被这不合时宜的雨给耽搁了。 直到雨势渐小,黑云却显得更有压迫感,将宫墙琉璃都给笼了进去。 泠鸢终于看到那两人的身影,一前一后。 她带着笑容迎上去,便见殷无烬的皇子常服肩头洇开深色水痕,而摧信的衣衫更是湿了大半。 她忙让两人进殿。 殿内暖意融融,驱散了雨夜的湿寒。 殷无烬解下披风随手递给泠鸢,目光却落在摧信身上,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泠鸢适时开了口:“这位大人也请先更换一套干爽些的衣物吧,当心天寒着凉,姜汤不妨趁热喝。” 摧信谢过,刚准备退下,便听殷无烬开了口。 “记得前几日尚衣局才送来了不少成衣,尺寸不一,泠鸢姑姑何不为他寻来?” 泠鸢微怔,倒也没有太意外,她依言应下。 摧信却说:“不必劳烦。” 他态度总是这般冷淡而坚决。 殷无烬原本是对此听惯了的,现下倒有些微妙的情绪,却被他很好地克制住了,反而轻笑了声,说:“一定要如此吗?哪怕明知我是好意。” 摧信便无话了。 他拒绝不了吩咐,可同样难以拒绝的还有好意。 待两人都换上干爽衣衫重新回到内殿,姜汤的辛辣暖香弥漫开来。 殷无烬端起碗,却没有立刻喝,视线落在窗外依旧阴沉的天幕,手指无意识地在碗沿摩挲着。 他忽然开口,恍若只是随意,“下盘棋?” 摧信坐在他对面,不说话只看着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这几日在南书房偷偷摸摸还没下够? 殷无烬便笑了,只那眼神中透出股难明的劲来。 他说:“我的棋艺是母妃教的。” 摧信挑眉,不予置评。 恕他在前几次与对方的切磋中,根本看不出有多少棋艺,时不时悔棋倒是真的。 除非,那是藏拙。 殷无烬看出了他的想法,坦荡地说:“这点对你没什么好藏的,不过......我的棋艺是母妃教的,我便不会轻易输。” 原先在和同伴玩耍的赤狐,此刻露出了爪牙。 摧信来了点兴致,“试试。” 棋枰落子,初时无声。 殷无烬指尖夹着黑玉子,落点看似漫不经心。 摧信执白子相应,沉稳如山。 十余手后,空气悄然凝滞。 殷无烬落子的速度未变,指尖力道却陡然加重,一枚黑子重重嵌入白阵缝隙,似尖兵撞入腹地。 摧信冷静封住缺口,加固防线。 “说起来,人人都道大皇兄落子有君子之风。”殷无烬手上动作未停,“我却不知,刻意让子也值得被赞誉,收拢人心罢了,若是你,你会让吗?” 摧信的注意力始终在棋盘上,闻言只道:“不会。” 殷无烬的眉头悄然舒展开来。 摧信又道:“毕竟在下棋艺不精。” 殷无烬:“......” 他再度追问:“若你是被让的呢?” 摧信停手,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意思是,挑衅我? 在影门那么多年,可从来没人敢在与他对战时相让的,那是对他的不尊重。 殷无烬便又笑了。 旁人不知,他其实是很爱笑的。 他继承了赵贵妃的好容貌,笑起来堪称姿容无双。 只是他此刻落子变得更为凶残了几分,以一块黑棋弱子为饵,悍然分断白棋筋脉。 摧信指间白子如电反刺,借劲发力,转瞬将黑棋断子逼成无眼孤龙,厚壁合围,步步绞杀其生存空间。 殷无烬眸中闪过丝异光,随即一子落下,黑棋大龙便如匕首般刺入白棋铁壁中央,带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 摧信眼睫微不可察地一动。 他不太能看得懂这种路数。 殷无烬转脸望向窗外,只见夜雨已彻底停下了,他手肘撑在桌沿上,默默等待那道赤色身影的闪现。 不过须臾,赤狐就灵巧地从外边窜了进来,毛发上还沾着水珠,却丝毫不影响它的神气。它甫一进来便踩上棋盘,胡踩一通后又跳落地面,用尾巴卷着几颗掉落的黑白棋子跑路了,快得像一阵风。 而对坐的两人也都没有阻止。 棋局已乱,没法再继续了。 殷无烬换了个坐姿,口气轻飘地说:“畜牲顽劣,我代它赔个不是。” 摧信也不知是信没信,终究没再开口。 惟剩夜凉如水。 今日在南书房外偶然窥见的一幕仍缠绕心头,可殷无烬还是堪堪维持住了表面的平静。 大皇子向摧信递出信物,有招揽之意。 摧信没接,却表示愿意考虑。 只是个奉命暂留在他身边的侍卫,仿佛随时都可以抽身离开,而他这段时日的亲近未必能在对方心上掀起涟漪。 在棋盘上的无数个瞬间,殷无烬都快要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他并没有立场去发泄。 这才是正常的不是吗? 大皇兄才德兼备,何其风光霁月,与他像是两个极端。 可若非事态已全然无可挽回,殷无烬还是不想让摧信看到他的最后一步棋。 若非自投罗网,刻意求败。 那便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焚毁自己,亦灼烧他人。 7、为臣(7) 凛冬已过,暖风渐至。 南书房课业暂告段落,而春猎历来是皇家的盛事,权贵子弟竞相争高逐名,得赏赐不尽。 主择良驹,必不可缺。 而在入场前,殷无烬只要求选匹温顺的,对于摧信牵回来的青骢马,他也没有多看一眼。 没人会期望他这位三皇子如何锋芒展露,却有的是人期待看他的笑话。 “三皇弟好雅兴!选中这般驯良的脚力,猎场上怕是只能作壁上观了?”话语尾音轻佻,带着几分嘲弄。 来人正是二皇子,殷铖霄,他正从通体墨黑的“踏云”上翻身而下,动作飒然利落,身上的绯红骑装灼目,玉带流辉。 殷无烬看也不看他一眼,对他的话语更是如若未闻。 这副态度无端让人更为恼火。 旁人毕竟对他的身份忌惮几分,这样一来,他身边跟着的那默默无闻的侍卫就成了宣泄口。 二皇子旁边的侍卫统领周猛见状,咧嘴一笑,马鞭在他掌心拍打,目光如刀般扫过摧信:“择马如择人,温吞的料子也只配伺候……” 话未尽,他猛地一勒缰绳,座下黑马受惊而立,前蹄带起的泥尘如墨般溅向摧信玄衣。 摧信纹丝不动,任由尘土在肩头染上斑驳。 直到对方的马鞭带着风声,欲勾上他腰间佩刀,他这才轻微地侧身避开。 周猛一击不成,心生恼恨,鞭影倏然回抽,带着更凌厉的破空声直袭摧信面门! 摧信的目光毫无波澜,只在危机将至的最后关头,肩颈以一个极为微小的角度侧偏开来。 “啪——”鞭梢带着厉啸,擦着他衣领的毫厘之处狠狠抽在空处,发出徒劳的脆响,劲风只扬起他鬓角几缕碎发。 摧信这才开了口:“形如画皮,劲散而神浮,不堪一击。” 声调毫无起伏。 实际上,来人根本就没有能让他点评的资格,更不值得他出手。 周猛的神色难看至极,他能跟在二皇子身边,实力虽比不上那些身手顶尖的影卫,却也算得上是可上台面的,又仗主气焰,何时遇到过这种局面? 而二皇子脸上的神情也终于有了些许波澜,拿正眼瞧向对方,口气越发轻佻,“哦?不知三皇弟从何处寻来这么个稀罕玩意儿,不妨借给皇兄玩上几天?” 殷无烬终于抬眼盯着他,唇角勾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来,说:“原来影刃破山,也是被你随借随换的玩意儿吗?” 二皇子的脸色变了。 破山,影门十刃中鼎鼎有名的存在。 他不久前才对对方礼待有加,欲收归麾下。而破山的态度也终于有些松动,答应助他在这次春猎中拔得头筹。 若恰在此时,这样的话传进破山耳中......虽隐于暗处,但影卫的耳力何其敏锐,别说一言一行,哪怕是再微小的细节都会被轻易捕捉到。 果然,就在下一刻,那道黑影如鬼魅般切入场中。 “破山参见两位殿下,见过......影首大人。” 随他话音落下,现场的气氛陡转。 周猛身形骤僵,连鞭柄都握不稳了。 二皇子目光冰寒,狠狠剜了周猛一眼。 谁又能想到,三皇子身边的一个侍卫竟然会是堂堂影门十刃之首?这样的人,凭什么会向三皇子低头? 偏偏摧信就是不显山不露水。 嫉恨油然而生,二皇子那复杂的目光钉在摧信身上,又转而刺向殷无烬,临走之时还语带警告:“有些猎物,不是随随便便什么人都能碰的。” 殷无烬偏头笑得纯良,说:“谢二皇兄提醒。” 破山看向摧信,似乎想说些什么,却还是没有说出口。 直到他们的身影远去,现场只留风声冽冽。 殷无烬的指尖抚过青骢马温顺的鬃毛,他语气轻松得像谈论天气。 “颜色,还是鲜艳些才好看。” 这时的摧信尚未完全明白他这话的意思。 直到进入猎场深处,行至一处溪流转弯的隘口,殷无烬闪电般拔出腰间匕首,毫不犹豫地在青骢马臀侧狠狠一扎。 匕首被拔出的瞬间,鲜血喷涌而出。 青骢马发出一声剧痛嘶鸣,凄厉无比,猛地扬蹄前冲。 方向,正是不远处二皇子所在的、兽踪最盛的谷地边缘。 几乎在这同时,摧信闻到从骏马扬蹄间带出的一股异香,又混着新鲜血腥气,借着溪畔水汽和风迅速扩散,如同无形的洪流灌入谷地。 他的眼神暗了暗,心下当即有了几分不好的猜测。 “吼——”未多时,深处爆发出兽吼之声。 灌木丛轰然倒塌,数头赤红着眼的巨大野猪率先狂暴冲出。 它们不再分辨目标,只循着最浓烈的血腥与躁动气息,朝着谷地中央那抹最耀眼的绯红身影和满地新鲜猎物发起冲锋! 此时的局面尚不足为惧。 二皇子等人反而更加兴奋起来,纷纷亮出自己的利刃,这送上来的猎物,不要白不要。 可是渐渐的,他们的神色变得凝重无比。 有更多的野兽汇集而来,青灰色的狼影鬼魅般从林隙窜出,专攻落单者与惊马,利爪撕扯,哀嚎四起! 场面逐渐面临失控。 “保护二殿下......” 一名侍卫被狼牙咬伤,嘶吼戛然而止,其余众多侍卫纷纷护着二皇子准备撤退。 不料,在击退众狼后,却有更大的阴影降临,狂躁的黑熊如同一座移动的肉山,撞开人群,直扑向混乱中心。 殷铖霄瞳孔骤缩,周身的血液都仿佛凝固,手上动作却是极为迅速,拉弓射箭,数矢连出,无一偏差! 却使得受伤黑熊更加暴怒。 “二殿下小心!” 周猛肝胆俱裂,策马欲挡,却被熊掌横扫,随后撞在巨树上筋骨尽碎,再无生息。 座下黑马受惊而起,殷铖霄猝不及防间被狠狠甩飞摔落,右小腿扭曲变形,剧痛淹没了神智。 可未及挣扎,一头同样狂暴的野猪,獠牙闪着寒光,如离弦之箭直刺向他咽喉! “不——”死亡阴影笼罩下,他几近声嘶力竭,“破山!” 破山再不犹豫,从暗处跃出,置身于这险境之中,出手的动作凶狠如电。只他那双眼睛,透过丛林隔空与摧信对视上。 不过瞬息,所含之意却太多,叫人一时难以看透。 他们曾是在影门中关系最为密切的同伴。 摧信的内心不可能毫无触动。 8、为臣(8) 在破山身影没入谷地的同时,殷无烬唇角那抹笑意骤然冷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 他猛地抬手,将一截断裂的兽角狠狠划向自己的左肩胛骨下方! “嗤——”血肉被划破的声音在风中格外清晰。 摧信迅速回眸,下意识上前一步,却并未真正阻止。 因他看清了殷无烬的动作,那位置选得刁钻,避开了筋骨要害,却足以制造出触目惊心的伤口,鲜血瞬间涌出,浸透了华贵衣料。 殷无烬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 但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翻涌着一种狩猎成功的兴奋与计谋得逞的快意。 那种异香加血腥气,有诱使野兽疯狂之效,有什么能比林中的畜牲更合适作杀人的刀?如今再制造出伤势,将自己也置于受害者的境地,能更好地洗脱嫌疑不是吗? 他任鲜血蜿蜒滴落在地面枯草上,与青骢马留下的血混在一处,声音微哑却不容置疑。 “立即撤离,往西边密林走!” 已经有一批兽潮聚了过来,不出半刻便会波及到他们这边,到时候想走怕是难了。 指令清晰,目标明确。 摧信的眼神瞬间沉静,先前因破山而起的刹那波澜被压下,仿佛从未存在。 他从未忘记自己此刻的身份。 既是殷无烬的侍卫,自当听从他的调遣。哪怕对方要做出更为疯狂的举动,他也得赴汤蹈火,共他沉沦。 摧信动作迅捷却不失沉稳,一手扶住殷无烬未受伤的右臂,一手迅速撕下一块干净布料,精准而利落地按压在其肩伤口上,用巧劲缠绕数圈,暂时止住血流。 “三殿下,忍一忍。” 仿佛只是在处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公事。 殷无烬借着他的力道站稳,侧头看了一眼他专注的侧脸,那神情动作,仿佛刚才那场精心策划的杀戮与他无关。 这极致的冷静,反而像一根刺,扎在了殷无烬此刻高涨的情绪里。 他忽然觉得根本看不透摧信。 “好。”殷无烬应了一声,任由摧信半扶半架着,迅速离开溪畔,没入西边更为幽暗深邃的密林。 身后,谷地里的兽吼、人马的惨嚎、兵刃的撞击声渐渐变得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帷幕。 而眼前,光线昏暗,古木参天,藤蔓虬结。 摧信带着他在崎岖不平的林间穿行,避开可能的兽径和开阔地带,动作迅捷而无声,最大限度地减少了留下的痕迹。 殷无烬虽负伤,却并未拖慢速度,他紧抿着唇,目光扫视着四周。 在一处相对隐蔽的巨树根系形成的天然凹陷处,摧信停下脚步,将殷无烬小心安置坐下。 他再次处理起伤口,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小瓶中倒出些气味清苦的药粉,撒在伤口周围,动作轻柔却专业。 “伤势虽无大碍,但失血不少,三殿下需静养些时日。” 他的声音在寂静林间显得格外清晰。 殷无烬靠坐在树根上,感受着药粉带来的清凉刺痛,目光却一直锁定在摧信脸上。看着对方做完这些,他眼中的兴奋渐渐沉淀,酝酿起一种更为深沉的情绪。 他开口,声音带着失血后的沙哑,“这出戏,可还精彩?” 本来,他尚可以将自己掩藏起来,不让疯狂残暴的本性这么快显露,恰如那夜未完的棋局。 可当二皇子和周猛用那般态度轻辱摧信时,他心中的恶念悄然失控,恨不得化为利爪将其全然撕碎! 这都是别人自找的,不是吗? 谁若触碰到他的底线,那他便要对方受到翻倍的反噬。 这便是殷无烬的作风。 摧信处理完伤口,缓缓直起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收好药瓶,动作一丝不苟。 林间的风穿过枝叶,发出沙沙的低语,远处传来羽林军的号角声。 就在这短暂的无言过后,摧信抬起了头。 他的目光不是侍卫的恭谨,也没有影首的凌厉,而是恢复了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直视着殷无烬。 这有点不寻常,让殷无烬的心没由来地微微一颤。 下一刻,摧信的声音不高不低地响起。 “羽林军不久便会寻来,待此事了,我会去向陛下请辞。” “属下无能,难侍三殿下左右,甘受责罚!” “也恳请三殿下恩准,容属下卸去贴身侍卫之职,另择良才。”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殷无烬脸上那点残存的快意消失,如同被冰水兜头浇下。 他猛地坐直身体,牵动伤口带来一阵剧痛也浑然不顾,那双深潭般的眼睛死死盯住摧信,翻涌着难以置信和愤怒。 “你说什么?”他陡然拔高的音量在林间回荡,惊起几只栖鸟,“卸职,谁准你卸职!” 殷无烬的焦躁显而易见。 “呵,你以为我父皇是什么良善之辈么?你敢忤逆他的旨意,他就算同意也定然会剜去你一层皮!刑罚是那么好受的?” 摧信迎着他几乎要噬人的目光,身形纹丝未动,只淡声道:“属下甘愿领罚。” 殷无烬发出一声短促的笑,眼底的怒火几乎要喷薄而出,却终归是克制住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思考摧信此举的源头。 “你得给我一个理由,是因为今日之事?可那又算得了什么?” 殷无烬有把握,不会让火烧到自己身上。 青骢马不消片刻便会被兽群撕扯殆尽,异香更是荡然无存,而所谓人证也根本难以留存,即使活下来几个又能怎样?谁又能追查到他的头上。 再者,用香可是他母妃教的,再加上他现下故意让自己被兽角所伤,到了满含愧意的父皇面前便是绝对的有恃无恐。 至于该如何应对凤栖宫那位的怒火,那就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了。 能让二皇兄他们为今日之辱付出代价,又能给父皇添些麻烦,很不错不是吗? 然而,摧信的反应并不在他的预料之中。 “还是说,你有意追随我那二皇兄?” 殷无烬胸膛剧烈起伏,眼中现出几分阴鸷。 摧信:“属下并无此意。” “既并无此意,那又为何——” 殷无烬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却毫不在意,“你是在怪我对不对?怪我将你卷入这场倾轧,怪我行事狠辣,可若非如此,我迟早落到尸骨无存的境地!所谓仁善,又能护我周全几时?” “三殿下。”摧信的声音可称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道不同,不相为谋。” 而对方的秉性作风,非他所认同。 他能窥得殷无烬眼眸深处的东西,就仿佛血腥残杀,皆是点燃他兴奋的原料,而不是真的全如他此刻所说——为处境所迫。 哪怕在之前的相处中有所触动,可也仅此而已,他不能允许自己再进一分。 殷无烬死死攥紧了拳,那点因失血带来的眩晕感被汹涌的不甘彻底驱散。 “好一个道不同不相为谋!既然这样......” 他们之间的那些时日又算得了什么? 答案其实呼之欲出。 摧信不过是,出于......命令。 事实冰冷,可笑他竟直到此刻才意识到,这令殷无烬周身都失了力气。 从一开始便是错了,他不该利用父皇施压,不顾摧信意愿,让对方以侍卫的身份留在自己身边。 其本质,又何尝不是把对方当作召之即来的物件? 也因此,哪怕他后来再如何示好也是徒劳,更何况他掩藏不了本性。 他所希冀的转折,对摧信而言,不过是一场难违的流放。 9、为臣(9) 事情的后续发展,倒确如殷无烬所料。 二皇子幸得破山相护,后被羽林军救出时,身上多处受伤,又因失血受惊而陷入昏迷。 消息传回凤栖宫,皇后娘娘往日的端庄雍容荡然无存,摔碎的珍宝无数,联合朝臣施压,要求陛下彻查此事,更是将矛头直指那妖妃之子殷无烬。 然而,养心殿的门始终紧闭。 直到暮色四合,皇帝才命内侍传旨,只说“兽潮突袭乃天灾,三皇子亦受创,此事到此为止”,寥寥数语便压下了继后的怒火,也堵住了满朝文武的悠悠之口。 无人敢质疑圣裁,只是私下里,关于三皇子灾煞之命的传言,又多了几分佐证。 可殷无烬始终未曾露面。 宫中有一处荒废已久的梅苑,形如禁地。寒冬时节的红梅自是艳绝无双,令百花皆黯然失色。 可到了现下之季,便只剩残梅寥寥,绿意渐发。 皇帝也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过这里,毕竟那些回忆虽美好,却太过沉重。 前朝公主赵轻容尤爱红梅,曾梅下作舞,名动京城。 然他区区质子,只配仰望。 直至他机关算尽,步步为营,率军攻入皇城,改朝换代。 红梅便只得被困于宫中一隅,因他而绽放,也因他而零落。 “烬儿,还是一直待在里边吗?” “回禀陛下,三殿下始终未曾离开。” 皇帝极轻地叹了口气。 “他不愿朕踏入这里一步,也不愿再多见朕一面,你同朕说说吧,他究竟在做些什么?” 内侍公公只得照实回答。 殷无烬只是在反反复复做一件事,形如疯魔。 将掉落地上的残梅捡起,清理干净后上色,再小心粘回树枝上,仿佛这样就能让梅花活过来。 他的神情很专注,动作认真而温柔。 不知疲累,不知厌倦。 他好像在一夜之间又回到了曾经的状态,甚至还要更坏,仿佛生息已全然被抽取,只剩下一具空壳机械运作着。 皇帝沉默了许久,才又开口问:“那他的伤如何了?” “回陛下的话,所幸处理得及时,三殿下的伤已无大碍。” 皇帝的神色显出几分苦涩来,说:“他是朕和轻容唯一的孩子,无论他做了什么,朕都不欲追究,只要他不去伤害自己,而他又何必如此?” 整件事情,他最在意的仅这一点而已。 下一瞬,皇帝的目光陡然变得凌厉起来。 区区一个影卫,未免也太不识好歹。 “替朕传讯,让影首摧信来见!” * 玄色身影如一道轻烟,落在殿外汉白玉阶下,随即被早已等候的内侍引入。 殿内烛火通明,龙涎香的气息沉厚,却压不住空气中无形的紧绷。 皇帝并未坐在御座上,而是背对殿门,静立在巨大的紫檀御案旁,案上摊着几份被翻乱的奏折。 “臣,摧信,参见陛下。” 他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叩首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演练过千百遍。 皇帝缓缓转过身,半晌才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起来吧。” 摧信依言起身,视线落在龙袍下摆繁复的金龙刺绣上。 那里留着一片干枯的梅瓣。 殿内陷入短暂的沉寂,只有烛火偶尔发出轻微的噼啪声,这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窒息。 终于,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冰冷的距离感,“可知朕为何召你前来?” “恕臣斗胆揣测圣意,陛下召见,想必与猎场之事相关,更与……三殿下有关。” 皇帝发出意味不明的一声笑,“摧信,你好大的胆子!” 摧信再次单膝跪地,脊背却挺得笔直,“陛下息怒。” 皇帝锐利的目光如实质般钉在他的脸上:“息怒?朕的二皇子险些葬身兽口,而你,区区一个影卫,竟成了这场祸事的引子!朕问你,在那日猎场之上,周猛因何对你‘出言不逊’?烬儿又为何因此不惜以身犯险,布下如此杀局?” 他的质问如同惊雷,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 “你可知,单凭你身为影卫,却引得皇子相争、乃至酿成宫闱大祸,朕就该将你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陛下明鉴。”摧信态度恭敬道,“他人之言行,臣不敢妄议。三殿下行事自有其章法,臣……不过是棋盘上的一枚卒子,进退由主,不敢居功,亦不敢言过。” “好一个‘卒子’!可若非因你,烬儿他……” 皇帝的声音陡然顿住,眼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朕本欲严惩于你,以儆效尤。是他拖着伤体主动来见朕,亲口向朕求情!” “他竟求朕……放你离开他身边,允你回归影门,不再受他牵累!”皇帝死死盯着摧信,“除了他母妃,朕从未见他对任何人如此在意过,你告诉朕,你究竟有何本事,竟能让他为你做到这一步?” 殿内死寂一片。 摧信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殷无烬竟肯主动放他走,甚至为此向皇帝求情?不可遏止的,这个消息在他心底激起了些许涟漪。 皇帝看着摧信那瞬间的凝滞,心中的酸涩与怒火翻涌。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那份属于帝王的强势,已被一种深沉的疲惫所取代。 “朕不会真的把你如何,怕他更恨朕。他已经……很久没好好跟朕说过话了,他把自己关在梅苑里,魂不附体,只知守着那些死去的梅花。” 殿内空气沉闷压抑。 摧信缓缓抬起头,目光不再回避,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陛下,请恕臣斗胆直言。” “三殿下困守梅苑,形如枯槁,非一时之因,亦非臣一人之过。” 皇帝眉头紧锁,眼神锐利起来。 摧信继续道:“三殿下心中之苦,源于至亲离散,源于身份枷锁,源于如履薄冰之境。” 而这些,都是拜眼前这位九五至尊所赐。 “三殿下待臣或有几分不同,非是臣有何本事,或许只因臣是一介影卫,所图甚少,故在臣面前不必随时提防,仅此而已。” “陛下但有明旨,臣自当遵从。三殿下若需,臣亦尽力而为。”摧信的语气恢复了影卫的恭谨,“只是这些,都未必是三殿下心中真正想要的。” 皇帝的脸色变幻不定,青白交错。 摧信的话,没有直接的指责,却比指责更锋利地剖开了他身为帝王的困境和身为父亲的失败。 谁才是造就今日局面的元凶,明明白白。 他看着跪在下方却脊梁笔直的影卫,喉头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最终,所有欲辩驳、欲责难的话,都化作了一声沉重的叹息。 “你……退下。” 而在摧信转身离开时,又听到那道声音响起,仿佛仅在这瞬间就苍老了许多。 “他毕竟待你不同,无论如何,多去看看他,陪陪他。这并非是朕的命令,而是......一个父亲的请求。” 10、为臣(10) 入春以来的连续暴雨终于酿成祸事。 永定河溃堤的消息传到京城时,城门口的守军正望着那边翻滚的浊浪发愁——第一批灾民,已经拖着泥泞的脚步,出现在了护城河对岸。 起初只是零星的身影,后来便成了连绵的人潮。 老弱妇孺挎着破旧的包袱,男人赤着脚推着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车上或许载着仅剩的家当,或许躺着病弱的亲人。啼哭声混杂着雨水的腥气,像一张沉甸甸的网,骤然压在了繁华的京城之上。 涉事官员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 当务之急是安抚灾民,泄洪赈灾。 朝廷急开仓廪,设粥棚,划出临时安置点。 大皇子殷长澜的身影出现在南城门时,并未乘那顶象征身份的轿辇。他穿着一身素色锦袍,亲自指挥着官差在城根下搭建临时棚屋。 “先清出空地,西角放伤患,派医官过去;中间安置老幼,烧些热水和姜汤;东侧留给青壮,统计人数和籍贯。” 他声音沉稳,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 举手投足间,全无皇子的矜贵疏离,只有对黎民疾苦的真切关怀。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面黄肌瘦的灾民,落在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身上。 那妇人怀里的孩子嘴唇干裂,正不住地咳嗽,她自己也面色青灰,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殷长澜不顾身边侍卫的劝阻,几步上前,接过侍从递来的水囊,又解下一小袋干粮,俯身轻声道:“先给孩子喝点水,垫些吃食。” 妇人愣愣地接过,浑浊的眼睛里滚下泪来,她扑通一声就要跪下,却被殷长澜伸手扶住。 他温声道:“不必如此,朝廷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不远处,摧信目光扫过每一个进城的灾民。 他是奉影门统领之命前来,协助大皇子手下各项事宜。 其身后跟着十数名精挑细选的护卫,皆是黑衣劲装,手按腰间佩刀,警惕地留意着人群中的异动。 “大殿下,”摧信见殷长澜处理完一处,上前沉声道,“城西棚户区地势低洼,恐有内涝风险,是否先迁走那里的住户?还有,侧城门盘查需再加派些人手,方才发现有几人形迹可疑。” 殷长澜点头,额角已渗出细汗,“准了。棚户区的事,你让人协同京兆尹去办,务必温和些,莫要再惊扰百姓。可疑之人先盯住,若未现行踪,不必贸然惊动,以免引发恐慌。” 他顿了顿,看向摧信,目光真诚:“这里人多眼杂,安全之事,多劳你了。” 摧信:“属下分内之事。” 然迁户流程繁琐,官吏又坚持不走特例,致使进展缓慢。 摧信也不由得脸色不虞。 他极少有这般出面办事的时候,旁人只当他是普通宫廷侍卫,又无上头主子的特意吩咐,自然不会上心以待。 就在摧信正欲强硬介入之时,一道清冷微哑的声音响起。 “既是他要办的事,不必这般周折。” “不过是一纸文书,也要本宫亲自呈上么?” 众人循声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截尚未完全倒塌的青石院墙边,不知何时立着一人。 那人身形颀长,裹着一件略显宽大的雪青色云纹大氅,兜帽半掩,只露出线条清晰却异常苍白的下颌。 这样的装束与现下时节有些格格不入。 正是三皇子殷无烬。 他站在那里,仿佛独立于这片泥泞与悲苦之外,周身萦绕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疏离。 此话一出,官吏当即不敢怠慢,战战兢兢地赶在一柱香内把事情办妥。 摧信没想到会在这里再次见到对方。 在这些日子以来,他偶尔会悄无声息地隐入烬宵宫,在暗处观察其状态。 有陛下授意,自是不会有人敢阻。 从梅苑回来后,殷无烬的情况说不上太好,也说不上太坏。 也许是本该温柔的春雨,却将那粘上的假梅全然砸碎,念想断了,人便也不得不跟着清醒过来。 殷无烬也一样。 敛去思绪,摧信上前行礼:“属下谢过三殿下。” 殷无烬看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向不远处正在帮忙的人,道:“泠鸢姑姑想出宫看看,我便陪她出来了。” 摧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见粥棚旁,一位衣着素雅的妇人正忙着给灾民盛粥,动作麻利,正是泠鸢。 她一边忙碌,一边还轻声安抚着身边的老人:“莫怕,都会好起来的。这是我们三殿下的一点心意,总盼着能护大家平安……” 显然,她是想借着这场水灾,为声誉不佳的三皇子挽回些名声。亦或是为自家殿下多积些福德,好求余生坦荡顺遂。 殷无烬从不求名声福德,更没有对万民的慈悲之心,只是不想逆了泠鸢的意。 他索性同意把陛下赏赐的那些贵重之物散了出去,就当这次赈灾资金。反正那些东西留在宫中也只是令他生厌,对处置结果如何并不在乎。 更何况这些都远远比不过他那位大皇兄。 那些灾民都道他“天人之姿,菩萨心肠”,一时威望无量,民心所向。 殷无烬的目光很快就转了回来,神色依旧平平,说:“他倒是……始终如一。” 这话听不出褒贬。 摧信只得一板一眼道:“大殿下心怀百姓。” 殷无烬再次看向他,嘴角似乎牵起了一抹极淡的弧度,快得像错觉。 “你护着他,守着他想守的,这条路,你们走得倒是一致。” 摧信握着刀柄的手指微紧,并未接话。 职责所在,别的倒谈不上。 只是殷长澜所表现出的那份对万民的赤诚,确是让他在执行命令时,多了几分自发的护持。 出自真心,亦或是流于表面,来日方长,自见分晓。 殷无烬似也无意得到回应,他抬眼望向再次阴沉下来的天幕,拢了拢宽大的氅衣,抬脚远去,如同从未来过般。 11、为臣(11) 殷长澜望着灾民渐稀的城门方向,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腰间一枚素银令牌,他忽然开口,声音温润。 “先前那些官吏,若不是无烬出面,你打算如何处置?” 摧信垂眸:“以影门之威施压,或可快些。” 殷长澜转过身,目光专注道:“你在影门,听令行事,可曾想过自己要护的究竟是什么?” 摧信沉默。 护什么,从不是他该思考的问题。 可之前那妇人接过干粮时浑浊的泪,那孩子干裂嘴唇翕动的瞬间,还有殷长澜额角渗出的汗,竟像温水漫过冰面,在他心底融开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也曾是无数流民中的一员。 在荒郊野外与野狗争食,缩在破庙里听着暴雨砸瓦的声响,躺在干枯硌人的草梗上强迫自己入眠...... 而那时若有人肯递给他一块干粮,无论是出于真心或是假意,他大约都会用余生拼了命去护那人周全。 殷长澜再次从袖中取出一枚玄铁印信,上面刻着繁复的云纹,正是他私人影卫营的信物。 “我知你身有桎梏,这枚印信你且收下,不必脱离影门,只消在需要时以这印信调遣人手。往后你护的,不仅是皇命,更是这城墙上每一寸土地,土地上每一个想活下去的人!” 印信递到眼前,带着金属特有的凉意,正是在南书房被拒收的那枚。 这更是代表着一份滚烫的信任。 摧信抬眸对上殷长澜的视线,心间微颤。 眼前这位大皇子当真不愧为天人之姿,眉峰微扬时自带三分威仪,垂眸间却又漾着七分温柔,恰如朗月穿云,清而不冷。 他立身于泥泞之中,周身却似有清辉流转,仿佛连细尘都不忍污其衣袂。 也足够令坚封的利刃为之臣服,为之出鞘。 摧信喉结滚动,正要开口。 窗边极速的破风声响起,一支紫签传讯筒随之而来,那是最高级别的急报信号。 目光掠过纸面的瞬间,一行小字刺得他瞳孔骤缩。 ——城西生异,泠鸢遇危,速至。 摧信不及细言,转身便化作一道黑影往那个方向飞掠而去,“属下告退!” 身后,玄铁印信的边缘泛着冷光,那丝温度也渐渐退却。 城西的风裹挟着焦糊味撞在人脸上,摧信足尖点过高墙,视线所及之处已是一片狼藉。 灾民们围在那片尚未燃尽的地面上,时不时发出窃窃私语。 “妖女自焚,天谴终止!” “就是她!前朝余孽就该有此下场,若不是她带着晦气来,怎会涝成这样......” 话语像淬了毒的刀子,有人甚至捡起泥块往那边扔去,仿佛要将所有苦难都归咎于这场迟来的火焰。 见此情形,摧信的心沉了下去。 事情不过发生在短时前。 泠鸢被人拖拽到这里时,脸上还带着未褪尽的病容。 连日来她亲赴现场施药,劳累过度,早已被风寒缠上。 可那些被恐惧支配的灾民并不管这些,他们认定是前朝余孽引来灾祸,故而提前在刑架周围堆满枯枝,举着火把围上来,嘶吼着要将她献祭给天神。 面色冷冽的护卫自是要将此事强硬镇压下去,正要将刀剑对准那些愚昧疯狂的灾民,可泠鸢却是阻止了。 她眼中带泪而全无恐惧,身形单薄而立得笔直,声音不高而字字清晰。 “你们说我是前朝余孽,引来了水灾?可连日来跪在泥里给你们施药的是谁?是用三皇子的财物请来的医者,甚至现在你们吃的用的,也都有三皇子的一份功劳!” 人群一阵骚动,神色各异。 “妖言惑众!若非你们这些余孽还在,老天爷怎会降此大灾?” “老天爷?”泠鸢笑了,带着一种近乎悲悯的讥诮,“若真有老天爷,该睁眼看看到底是何人在刻意散播谣言,挑动民怨!” 她又向前一步,话语铿锵。 “我本为前朝公主身边宫女,可前朝早已覆灭,公主迫不得已委身为妃,未曾有过害人之心,却被有心之人诬蔑构陷!无端端得个妖妃之名,更让三殿下有苦难言!” 她忽然抬手,指尖指向那些举着火把的人:“你们烧了我,水灾便会退吗?不!你们只是在找一个替罪羊,好让自己的恐惧有处发泄,让自己的愚昧显得不那么可笑!” “疯了,这妖女果然疯了!”人群里爆发出怒吼,有人已按捺不住要往前冲。 护卫们刀剑出鞘的脆响刺破喧嚣,泠鸢却再次抬手阻止:“放下。” 泠鸢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你们不是要祭品吗?我给你们!” 她的目光扫过那些或狂热或麻木的脸,最终落在远处模糊的街巷轮廓上。 那里或许有她想护着的最后一点暖意。 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已是一片澄明。 “今日我泠鸢,以残躯祭火。” “只求你们看清,害你们流离失所的是天灾,是朝中不作为的官吏,不是三皇子,更不是仙逝的赵贵妃!倘若你们蒙了心瞎了眼,执意要恨,那么所有的诅咒怨念,由我一人担之,休想牵累三殿下一丝一毫!” 话音刚落,她猛地夺过身旁一个灾民手中的火把。 那灾民惊得松手,眼睁睁看着火焰被她按向自己的裙角,又在周边枯枝的助燃下越烧越烈。 护卫们纷纷欲阻,却被泠鸢一个冰冷的眼神钉在原地——那眼神里没有恳求,只有不容置喙的命令。 她为国破家亡的前朝人,侍奉那么多年如同亲人一般的主子也已然逝去,她早有死意,只是因为赵贵妃放不下三殿下,她这才苟活至今,既然现下能捍卫他们的名誉,死又有何妨? 火舌舔上的瞬间,发出“噼啪”的轻响。 浓烟腾起时,泠鸢的身影穿透火光,在几经痛苦的翻滚挣扎过后,终带着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直至生命归无。 她竟用了这般刚烈的方式,来为赵贵妃和三皇子正名。 人群一下静了,那些叫嚣的声音都被这场火暂时压了下去,只剩下死寂怔忡。 风卷着灼热的气浪掠过,将那哀绝的余音送向空中,也送向了疾驰而来的那道身影耳中。 12、为臣(12) 殷无烬推开人群,跌跌撞撞地跪在余烬前,墨发凌乱,衣袍被未散的火星卷上。 他的指尖悬在半空许久,才终于落下,没有用绢布,只徒手去拢那些混着泥屑的灰白,被烫出细密的红痕也似浑然不觉。 摧信知晓他的意图,为他寻来一个乌木匣,陪他一起将泠鸢的残骸收殓。 不远处传来几声刻意压低的议论。 摧信未回头,缓缓将短刀出鞘,雪亮刀身映着灰天,杀意如寒潮席卷。 那几道身影便像被冰水浇头,瞬间噤声,缩着脖子往暗处退。 殷无烬却像没听见,对周遭外物都失去了感应,他只是将掌心拢起之物小心放进乌木匣内,动作慢得近乎凝滞,仿佛每一粒灰烬都牵着筋骨在疼。 直到匣盖"咔"地扣上,他才缓缓起身,眼底的红丝已被急至的夜色掩去大半,唯有深寂如暗渊。 他的目光落在摧信脸上,嘴角勾起一丝嘲弄的弧度。 “呵……摧信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冰锥般刺人。 “姑姑就在你的眼皮底下,被这些...…殷长澜要护的‘万民’生生逼死。” “你可真是,尽职尽责。” 字字如毒鞭抽在摧信心上。 他沉默承受,全不辩解,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节泛白。 他想起初见泠鸢时,她说“大人不必总绷着脸”,想起她送过来的衣服,想起她熬出的姜汤……难得有人给予他这般的对待,又怎会不令他动容几分?可那些细碎的过往,此刻都成了扎进心口的针。 若她的死意并非那么坚决,而他也能早一步赶至,是不是就能将她从那片绝望之地中拽出来? 可是,为何此处影卫的传讯会迟滞,为何明明有那么多护卫将人群筛查镇守,却还是有人能够做到煽动民乱,为何事情会如此迅速地发酵到这一步? 除非是,暗中有人刻意推动此事。 风忽然掀起衣袍一角,某道熟悉的气息掠过。 摧信眼神一凛,蓦地扫向那处。 一眼认出了破山的身影,他正隐在斑驳的墙影中,见摧信望过来,并没有避开视线,反而定定地看着他,唇瓣无声地开合——“对不起。” 三个字,像重锤砸在摧信心上。 他瞬间明白了。 二皇子……殷铖霄,又或是凤栖宫那位的主意。 摧信眼底已被一片寒意所覆盖。 * 夜风卷着苦味掠过巷陌,棚屋透出零星灯火,像濒死者的喘息。 殷无烬站在街角的阴影里,墨发垂落遮住半张脸,只有指节绷紧的力道,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方才遣去的两个暗卫,此刻该已绕到安置点后巷,将浸了火油的柴草堆在最密集的棚屋上风处。 他要让那些曾叫嚣着“烧死妖女”的罪人,全都葬身于火海。 脸色忽然泛白,是因他听见了身后极轻的脚步声。 “三殿下打算用多少人命,来填这份恨?” 摧信的声音裹着夜风砸过来。 殷无烬缓缓转身,眼底尽是阴霾,他甚至扯了扯嘴角,像是在笑:“不多,刚好够暖姑姑的骨灰。” “够吗?”摧信上前一步,火把在他手中晃了晃,照亮缩在棚屋角落的孩子,他们正抱着破碗打盹。 “烧了他们,泠鸢就能活过来?还是能让那藏在背后的人,良心不安?” 殷无烬猛地仰起脸,压着声音道:“我不需要那些,只要他们死!他们喊得最凶,他们推波助澜,他们是压死她的最后一块石头,凭什么还能继续活着?” 摧信骤然凑近,火星溅在两人之间。 “凭他们只是被利用的棋子!三殿下不会猜不到是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却要对着这些连下一顿饭在哪都不知道的灾民挥刀?这是报仇,还是怕了?” 殷无烬的声音陡然拔高:“你说什么,我怕?” “难道不是?”摧信步步紧逼,眼底寒光凛冽,“你不敢去查是谁动了手脚,不敢去碰二皇子和凤栖宫那潭水,便只能对着这些手无寸铁的人撒气!泠鸢若看见你这样,只会觉得她死得更不值。” “不仅如此,还有你母妃的死,你就是怕,你就是不敢!不然你就不会成天半死不活的,早就该筹谋布置,收拢势力,强大到让罪魁祸首还有你那无情的父皇,全都跪在赵贵妃的陵前磕头谢罪!” “住口!那些人我自会用我的方式清算,一个都不放过......” 殷无烬扬手就要挥开火把,却被摧信死死扣住手腕。 “你以为烧了这里,就能忘了她最后说的那番话?忘了她为什么宁愿化成灰,也不肯让你为她背上骂名?你那所谓的‘方式’,会是她所认同的么?” 殷无烬的手腕剧烈颤抖,像是要挣脱,却被摧信越攥越紧。 “在我第一次踏入烬宵宫时,她将这玉镯递给我,她跟我说‘不要怕三殿下’,可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有什么值得我摧信怕的,别让我太看不起你!” 殷无烬看着他拿出的玉镯,忽然笑了,笑声里全是破碎:“你根本不是我,怎会真的体会到我的处境,又有什么立场来质疑我?” 他在宫中除了依靠那被他所痛恨的父皇,根本就是寸步难行,不是轻巧巧的话语可以言明。 加之自身带有前朝血脉,被无数朝臣所针对,被无数百姓所仇视,他既看不到前路,更看不到希望,又拿什么去跟皇兄们堂堂正正地争? 故而他内心扭曲,做事总要用阴冷偏激的手段,不计后果不论代价,并在这种残酷的过程中享受丁点快感。 是可怜的困兽,亦是凶残的野兽。 本是为得己要不择手段之人,可知摧信不愿与他同路,他还是选择了放手,而如今,摧信又有什么资格来管他? 摧信甩开他的手,火光在脸上明明灭灭,口气稍微缓和了些,道:“泠鸢把命留在这里,不是让你陪葬,是让你活着——活得比谁都清醒,把这笔账,连本带利算清楚!” 13、为臣(13) 摧信很明白。 殷无烬那夜没烧成的火,迟早会烧到别的地方去,却没想到被“烧”到的第一个地方会是影门。 地宫的寂静是淬过刃的,连风穿回廊都带着三分敛藏的锐,可今日却被一道细微的呜咽声所打破。 角落里,一团火红的身影缩成了个毛球,正是三皇子养在身边的那只赤狐。 它平日里被宠得娇纵,此刻却浑身毛发倒竖,尾巴紧紧夹在后腿间,一双琥珀色的眼珠瞪得溜圆,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吓坏了。 承影站在廊下,和身后几个影卫都是一脸苦色,频频看向赤狐藏身的方向。 这倒不是让他们头疼的。 而是那三殿下不知怎的,非要来影门历练,陛下拗不过,只得千叮万嘱让他们统领在暗中多加照拂。 影卫们个个是刀尖上舔血的人,下手何曾有过顾忌?可对着这位金枝玉叶,招数落下去是违逆,收回来是失职。 三殿下又偏生好强,每日里不是要学最险的招式,便是拉着他们陪练。 其剑招里带着不知天高地厚的烈,逼得他们每招都得在暗中卡着三分力,比对付十队死士更耗神。 要是一不小心让对方出个好歹来,陛下那里怕是要掀起滔天巨浪。 正烦着,承影突然瞥见从不远处走来的摧信,那人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仿佛周遭的事情都与他无关。 他走上前,试探着道:“哎,你什么时候那么招那些毛绒绒的小东西喜欢了?” 这在以前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杀戮多的人,仿佛也在自身周围划出了一道鸿沟,向来不招它们的待见。 摧信瞥了一眼其所指方向。 那赤狐看见他就跟见着了救命稻草一般,双眸蓄满水珠,期期艾艾地看着他,周身依旧被吓得不敢动弹,只敢像这样眼巴巴地向他求救。 显然是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摧信在它心中有了不太一样的位置。 摧信:“......” 他明明记得自己始终冰冷,未曾招惹过狐。 承影又道:“我总觉得,三殿下这与其说是无理取闹,倒不如说……是冲着你来的。” 不然他为什么一学就非要学影首大人最早成名的剑招——无妄剑心;还非得学他那样变态的训练方式——静默刑,将自己单独关在密室中,唯有苦修,不得言语、不得见光。 真不知道那样矜贵的三殿下怎么受得了。 摧信闻言,只是淡淡抬眸,语气听不出喜怒:“你多虑了,三殿下的刀光剑影里,从不缺我这号人。” 话虽如此,他垂在袖中的手却微微蜷起。 殷无烬此人,行事乖张,却从不做无用之功。 那晚,他透过火光盯着自己的眼神,确实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那种被压抑到极致的偏执,只消一眼便令人心惊。 当时只当是错觉,经承影一提,心中那点模糊的猜测便愈发清晰起来。 摧信念头转得极快,面上依旧平静无波,转身对承影道:“西侧边境传来异动,需人前去探查一番,我去向统领请缨,不出意外的话,午时便动身启程。” 承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西侧边境确实有股外敌势力压着,派别人去都未必能讨得好,只是摧信此刻之举,未免有些太巧了。 偏偏择主在即,他这一走就得耗费不知多少时日,短则一年半载的,回来时哪还能有好的机会? 摧信不可能不知道这一点。 承影看了看他平静的脸,终究只是道:“也好,你去最为稳妥,万事小心。” 摧信颔首,不多言语。 身影很快融入影门的暗影之中,只留下一阵极淡的风,仿佛从未停留。 廊下,承影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 * 边境的风裹着沙砾,将人反复磋磨着,一日又一日,眨眼间便是整年过去。 摧信仰头望了眼天,月牙刚挂上崖边,清辉淡得像层薄霜。 这是他在关隘口见过的不知多少次月升。 那层淡色光晕直将那些锋棱都变得柔和,却让故人与往事都清晰地现出。 或许,他不该想起那些。 一年前离开时,日头烈得晃眼,承影塞给他一坛酒,拍着他的肩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他那时只觉得荒谬。 云端上的三皇子,再如何任性也不可能真的捱过影门的苦楚。 直到两个月前,影门来报,三殿下竟当真通过考验入了内门,在静默刑的密室里生生熬过了九十一天,随后还孤身入了冰窖和暗影室。 据说他最后走出时,其内石壁上都被指甲抠出了深深的痕迹,却无人在此期间听到有半点多余的声响传出。 摧信那晚把那坛酒挖出来,对月而饮许久,喉间火烧,却压不住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涩。 三殿下为何要去影门,这其实有很多种解释。 麻木日子过得久了而想寻些事做打发时间,又或者是以此为自身筹码,好用于来日复仇......反正,不会有人真的觉得这与一个区区影卫有何关联。 摧信也并不这样认为。 故而并不会去多作纠结,只专注于眼前事。 而他今夜的任务是取回被敌军截获的布防图,地点在断云驿。 这处驿站早被沙暴啃得只剩断壁,残垣间挂着的破幡被风扯得猎猎作响,像无数冤魂在哭。 摧信伏在几丈外的沙丘后,指尖扣着三枚透骨钉,棱面淬毒——这是他在边境新练的手法,比当年的各样剑招都更狠,也更护己。 月上中天时,他正要如往常般独自行动,身后却有一道气息悄然而迅速地逼近。 摧信眸光一凛,瞬间回身,指尖利器已抵上对方咽喉! 月光下,来人一身暗黑劲装,褪去了京城之中的锦簇,而那双曾带着年少骄纵的眼眸,此刻映着与他相似的冷冽,只是在看向他时,又化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 14、为臣(14) 透骨钉的寒光在喉间凝滞。 殷无烬唇角带出笑意,口吻如常,仿佛他们之间并不存在那一年之别。 “影首大人,别来无恙。” 摧信收回透骨钉,指尖的凉意却没散去,他声音沉沉,压着怒意,“三殿下,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他先前听闻近日会有人手被增派过来,却没想到会是对方。 “可我实在想来,便来了,你要把我赶回去吗?真要论起身份,我现今算得上是你半个师弟,摧信,你又何必这般不待见我?” 殷无烬把脸凑近了些许,笑意还没淡去,对他的怒意视若无睹。 摧信非但没有消气,反而越来越气。 连他自己都觉得这情绪来得有些突兀。 或许是三皇子在影门怎么胡闹都出不了什么事,可是到了这里,一旦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便是万劫不复! 殷无烬只得软下声道。 “影门试炼,我拿了甲等。” “信我好吗?不会去逞强,也不给你添乱,就让我跟着你,哪怕在后面远远看着也行。” 闻言,摧信的脸色没有丝毫变化,明显是不为所动。 可下一刻,殷无烬忽然低头,将脸轻轻靠上摧信的肩,他的话语也很轻,好似下一刻就要被夜风吹散。 “摧信,你知道吗?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殿中的人被我遣去大半,梅苑被我令人毁去,我甚至......亲手杀了赤狐。” 一年的时间,对那样的小动物来说实在太长了。 长到让原来那瑟瑟发抖的红色身影,在日复一日的影门环境浸润中,脱胎换骨,成为身手了得、声名赫赫的“霹雳电狐”。 也长到,令它还来不及大展宏图,就在某一天中的某一刻显露出了疲态,那是老去至死去的征兆。从前跟在赵贵妃身边,后来陪着三皇子,它活着的年岁已经足够久。 殷无烬那日破例抽了空,陪着赤狐玩了一整天,带它去尝各种各样的美味食物,带它去看好看的风景,带它最后回到梅苑,为它摘下一枝粗壮的梅枝当武器,又与它比划切磋了一阵。 最终选择让他的这只小红狐狸,在“幻梦”的香味中安然入眠,那里会有它所喜爱的一切。 这是殷无烬第二次用香。 前一次是毁灭,这一次是守护。 “它本还能再活长一些,可是我......没给它这个机会。” 殷无烬实在没办法做到,眼睁睁看着赤狐一日一日靠近死亡,随后在让他猝不及防的某一刻无声离去。 这种不可控感、怕失去感,会给他带去无以复加的痛感,宛若遭受凌迟之刑,故而他用了可控的方式来结束这一切。 殷无烬苦笑道:“身无牵绊,为你而来,你当真要把我远远推开吗?” 摧信原本要说的话梗在了喉头,终是什么都说不出了。 原先被他刻意避开的答案,在此刻已全然明确。 殷无烬从来没把他当作可有可无的影卫,甚至比想象中的分量更重。 断云驿周围的沙粒还在簌簌震颤,那是不远处敌军巡逻过经时带起的。 殷无烬的情绪恢复平静,他抬眸看向那边的残垣,说:“布防图在西厢房的暗格里,对吧?我来时查过这里的旧舆图,其中有提过这处藏物点。” 摧信没接话,只是转身往断墙后掠去。 殷无烬立刻跟上,足尖点在沙砾上同样悄无声息。 两人在断壁间穿行,像两缕被风卷动的烟。 摧信总能在敌军靠近前息,找到正确的方向避开,殷无烬则在经过的地方撒下极细的消踪粉。 西厢房的门早被风沙蛀空,虚掩着。 殷无烬正要推门,被摧信按住手腕。 “门后有夹层,藏着人。” 摧信唇瓣微动,用的是影门的唇语。 殷无烬点头,突然扬手将一枚石子打在对面的破窗上。 “哐当”脆响刚起,门后的呼吸声骤然乱了一拍,而摧信的透骨钉已如毒蛇出洞,破开门层精准钉穿了三人的额头。 动作快得让人看不清,殷无烬却在那瞬间补位,绕后突袭,配合摧信将剩下的对手迅速解决,并用靴跟死死碾住其中一人的手腕,防止对方碰响腰间的警铃,他的反应比最初在影门演武场时快了数倍。 “把暗格的位置指出来。”摧信踩住另一人的咽喉,声音冷得像冰。 那人梗着脖子不肯照办,殷无烬突然俯身,在他耳侧低语了句什么,令其脸色煞白,终是颤抖着指向墙角的地砖。 “你说了什么?”摧信撬开暗格时问。 里面果然躺着个油布包,布防图的边角露在外面。 “影门刑讯录第三十七章,”殷无烬帮他把油布包塞进怀里,“西戎人最忌祖坟被掘。” 摧信动作顿了顿。 他记得那章的内容,写的是如何用敌方最忌惮的事物突破心防,而眼前这人,把影门的典籍读得比谁都透。 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夹杂着狼犬的吠叫,那正是西戎的搜寻队和寻踪犬。 摧信拽起殷无烬就往后院掠去。 后院有口枯井,底下藏有影门早年所留的密道。他刚掀开井盖,耳畔便掠来极细微的破空声,是弩箭特有的锐响。 殷无烬正欲拉他,却见摧信身形微侧,那支淬毒弩箭几乎是擦着他袖口飞过,钉在井沿石头上时,箭羽震颤的幅度都比寻常小了半分,显然是被他身侧的气劲带偏了寸许。 “你先走!”殷无烬转身迎敌,拔剑出鞘的瞬间,锋芒毕露。 他用的“无妄剑心”,招式看似散漫,实则每一处转折都藏着股狠劲。 这路剑法本就以“妄”破“常”,此刻被他使得更疯,剑光里裹着股不管不顾的意味,倒比正宗路数更难招架。 这绝非一朝所成,可见这位三殿下必定是下了不少苦功。 摧信并未立刻下井,屈膝蹲在井沿,目光扫过追兵阵形。 当第三支冷箭悄然对准殷无烬后心时,他甚至没抬头,指尖的透骨钉已脱手,一枚撞偏箭簇,另外一枚精准钉入那放箭者的手腕,力道之稳,角度之刁,竟让对方连痛呼都卡在喉咙里。 “撤。”他声音听不出半分急切,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殷无烬回身时,左肩还是被敌人的刀锋堪堪划伤,有血顺着臂弯淌下,染红了剑穗。 毕竟是缺乏实战经验,可他笑得愉悦,甚至还唤了一声“师兄”。 而摧信已伸手扣住他后领,不等第二波箭雨射出,便带着他翻身落入井中。 下落时,他另一只手反手甩出几枚铁莲子,其中两枚精准撞在井口两侧的机括上,井盖“哐当”合拢的瞬间,还听见外面几声兵器落地的闷响——显然是追得最近的两人手腕被另外的铁莲子击中,握不住兵器了。 密道狭窄,宽度仅容一人前行。 摧信背对着他,口气还是冷硬,“苦肉计对我没用。” 殷无烬也不上药,只是笑问:“那什么才对你有用?师兄不妨教教我。” 摧信沉默了,仿佛僵了一瞬。 追兵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还伴随着撬石板的声响。他突然蹲身下来,道:“上来。” 殷无烬一时怔然。 摧信的肩膀绷得很紧,像拉满的弓,“密道有机关,不能乱踩,而且你说了不会添乱。” 殷无烬的笑容愈浓,立刻照做。 趴在对方背上时,他闻到了淡淡的药草味。 摧信的步伐不算快却异常稳,每一步都踩在密道的机关节点上,避开那些松动的石板。 殷无烬忽然想起在许久之前,那道在猎场密林中转身离开的漠然背影,也是在那时,他第一次逼着自己学会了放手。 本以为他们之间再也没有以后。 可是,摧信后来对他所做的,也并非全是出于命令。 那次阻拦唤回了他的理智,也重新激起了他的斗志,令他的前路目标变得无比清晰——终要逆流而上,逐一清算。 偏执如野火燎原,殷无烬想,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放摧信离开,哪怕要用尽手段。 所谓的母族势力、朝臣拥护、千军万马......在他心中都不及一个摧信。 此时的他想要的,也唯有一个摧信。 摧信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为什么要学无妄剑心?” 殷无烬环在他肩颈处的力道收紧,他轻叹口气,道:“一定要我说得那么明白吗?摧信。” 既说他们的道不同,那么,他便亲身去走过对方走过的路,去受对方受过的苦,哪怕并不及十分之一。 去学无妄剑心,不是为了成为他,而是为了靠近他。 “影首大人,就把我当作你的师弟,你有掌控我的权力。” “倘若有朝一日,我变得不再可控,你随时都可将我处置。” 殷无烬探手从摧信的腰间摸出一枚普通暗器,将此抵上自己的咽喉,稍一用力,便有刺目的鲜血缓缓溢出。 “够了!”摧信冷声道,“自己处理好伤,我对伤者没有同情心。” 殷无烬乖乖应声,把那沾血的暗器贴身收好,没有再还回去。 将追兵远远甩开,密道尽头连着片戈壁,天光把沙丘照得像海浪。 摧信仍背着人,足尖总能踩在最坚实的沙层上,避开会陷人的流沙。 这条路很长,仿佛延伸到天际的日出。 摧信一贯情绪稳定,极少会表现出这般冷肃生气的一面,骗得过别人也骗不过自己。 其实在见到殷无烬的那刻,他的心绪便已然乱了。 或许要在更早之前。 不然他不会刻意避开择主,孤身来到这片荒芜的边境。 他的无妄剑心,不知何时被强行融入了一道深刻的影子,除不去,化不开,纠缠至死。 而倘若这位三皇子真的全无羁绊,不难想象他将会走上怎样孤绝疯狂的一条路。 如若有他在侧,或许结局会全然不同。 在日光破出云层的时候,他听见殷无烬靠在他后背轻声说的话。 “因你是摧信,影首摧信。” “你足够强大,也足够......令我安心。” “安心的是,你不易被摧折,也就不会,轻易地从我身边消失。” 他不能再像失去母妃,失去泠鸢,失去赤狐那样,再痛彻心扉地失去谁。 摧信万万没想到,竟会是这么个理由。 他的手攥紧又松开,心神震颤,一时不能言语。 身为影卫,从令行事,为主去拼、去杀、去抢都是天职,其主只需在意所得到的一切,利益回馈才是第一要义,不会有谁真的在意一个影卫的安危,能入眼的只是剩余价值罢了。 却未料,他本身存在,也会有这般重量。 呵......传闻中桀骜冷血的三殿下,为他一再妥协的三殿下,不留退路奔赴向他的三殿下。 从此以后,他不仅是三殿下。 更是他摧信,唯一的殿下。 15、为臣(15) 意识如被藏封,偶有微光刺破黑暗,随即是更汹涌的剧痛反扑。 不知挣扎了多久,摧信终于睁开了沉重的眼。 入目是昏暗的木质房梁,窗棂透进几缕惨淡天光,鼻尖萦绕着草木灰与草药混合的气味,身下是铺着干草的硬板床,硌得骨头生疼。 他动了动手指,只觉浑身重得像灌满了铅,稍一用力,周身的伤口便传来撕裂般的绞痛,冷汗瞬间沁透了粗布衣衫。 “醒了?”一道陌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摧信猛地转头,视线聚焦处,一个穿着兽皮袄的老者端着陶碗站在那里,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却带着几分乡野人特有的质朴。 是猎户。 摧信的记忆碎片般回笼——坠落冰河,刺骨的痛与寒……应是眼前这人救了他。 他想开口,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只能微微颔首,目光里带着惯有的警惕,却没有杀意。 老者将陶碗放在床头矮凳上,粗声道:“命硬得很,折断了三根肋骨,身上窟窿眼儿数不清,要不是我出门采买物件时,见你一动不动躺在河边就顺道给带回来,你都该冻成尸体了。” 他指了指碗里黑褐色的药汁,“喝了,我家婆娘留下的方子,对外伤管用,对别的就没用了。” 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块用布包着的粗粮饼,递过去。 摧信看着他皲裂的指节和那双布满冻疮的手,沉默片刻,用还能活动的左手接过,哑声道:“多谢。” 接下来的几日,摧信便在这简陋的猎户屋里养伤。 老者话不多,每日只按时送来药汤和吃食,偶尔帮他换药时,看着那些狰狞的伤口也只是咂咂嘴,并不多问。 他白日里出去巡林,有时带回些野兔等猎物便分给摧信一些,平日多是就着咸菜啃干粮,夜里则坐在灶膛前,添着柴火,看着跳动的火光,像是在无声诉说着什么。 摧信尝试过运功。 可往日里奔腾如江河的内力消失得几乎无影无踪,只余下一片死寂的荒芜,经脉像是被钝器碾过,稍一引气便痛如针扎。 他知道,自己这怕是等同于废了。 昔日的影首摧信,如今只是把无用的残刃,也许很快就会如既定的结局那样被丢弃,被遗忘。 可若不是靠着那点深厚的内力功底护体,又幸亏在后来被水流冲上了岸,他就该命绝了。 摧信表面上并没有起多少波澜,或者说,现在的他根本没力气多想。 他身上其实还有不少宝药,疗伤的,解毒的,吊命的,可是没有一样是可以完全恢复修为的。 哪怕曾经的殷无烬再如何为了他去搜寻名药,估计也没有真正设想过他会有几近穷途末路的那一日。 对方根本就接受不了这样的可能性。 比起养伤,摧信更挂心的是,要如何传讯回京,总得先稳住殷无烬,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只是,此地山高水远,自己重伤之躯,敌人的眼线各方遍布,一旦暴露行踪,只会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这无辜的猎户。 夜里,雪又下了起来,簌簌落在窗纸上。 摧信悄无声息地起身,动作依旧滞涩,却已能勉强行走。 如今他身上仅有一样贵重之物,那是殷无烬早年赐他的玉佩,玉质温润,价值连城,足够这独居老人安稳过活几年。 可摧信还是没有将之留下。 一旦有人前来搜寻,发现此物后,给猎户带去的就是灭顶之灾。这份恩情,他只得铭记于心,来日再报。 摧信最后看了一眼在灶边打着瞌睡的老者,悄然转身,推门融入风雪。 寒风卷着雪沫子灌进领口,冻得他牙齿打颤,失去内力护体,寻常的严寒都成了酷刑。 他裹紧了猎户给的旧棉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积雪里,朝着记忆中最近的一处联络点走去。 影门的联络网遍布天下,即便是最偏僻的山村野镇,也藏着不为人知的暗桩。只是他如今身份敏.感,那些旧日的部下是否还会认他,实在难说。 他一路躲避着追踪的痕迹,昼伏夜出。饿了就啃几口冻硬的粗粮饼,渴了便抓把雪塞进嘴里。 伤口反复崩裂,血水浸透了层层布条,在雪地上留下断断续续的暗红印记。 不敢靠近城镇,便只能在荒野与村落边缘徘徊。昔日踏雪无痕的影卫之首,如今走在雪地里,每一步都沉重得像是在叩击自己的墓穴。 三日后,他终于找到了那处联络点——一间坐落在山坳里的破败山神庙。 按照旧例,他在神像背后的暗缝里塞进了一行血字,上面所写是独有的暗语。 接下来,便是等待。 一等就是五日。 山神庙的香火早已断绝,只有风吹过破窗棂的呜咽声。蜷缩在神像后的人,唯有靠着残存的意志抵御着寒冷与伤痛。 摧信知道,自己可能等不到了。 或许内部早已被政敌清洗,或许暗桩早已叛离,又或许……对方认出了暗语,却不愿沾染这趟浑水。 第七日清晨,当第一缕微光爬上神像布满蛛网的脸颊时,庙门被轻轻推开。 一个穿着青色短打的人走了进来,眼神警惕地扫视四周,最终落在了神像后的摧信身上。 他看到了摧信身上的伤,看到了他苍白如纸的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有震惊,有犹豫,最终化作一声极低的叹息。 “大人。”覃泱单膝跪地,声音压得极低,“属下来迟,罪该万死。” 摧信紧绷的脊背微微一松,喉间涌上腥甜,却只是摆了摆手:“不必多礼。” 他顿了顿,声音微弱却清晰,“务必替我告知陛下,罪帛已毁,人已肃清。臣……暂避锋芒,不日归。” 他刻意略去了自己重伤失力之事。 覃泱面露难色:“如今四处都是眼线,消息难送,且陛下那边,半月前已下令封锁皇城,情况不明......” 摧信心头一紧。 越是压抑的平静,越是让他不安。 可如今也只能让对方尽力而为。 覃泱重重点头:“属下遵命!” 他留下些干粮和碎银,又指出一个较为隐蔽安全的行进方向,便匆匆离去。 山神庙再次恢复寂静。 摧信靠着神像,闭上眼。 若是能暂时稳住殷无烬,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只是,“不日归”三个字,连他自己都觉得渺茫。 他休息了半日,再离开时,雪已经停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白茫茫的原野上,刺得人睁不开眼。 摧信没有选择覃泱所指路线,而是朝着一个相反的方向走去。 那边有个寂寂无名的小山村,人烟稀少。 他在路上就花掉了大半碎银,买了好酒好肉,还有纸钱。 山势平缓,枯草仍在,风一吹,便发出沙沙的声响。 摧信先去到一座带有墓碑的坟前,恭恭敬敬磕了头,将所买之物全都供奉上。 他随后去到附近另外一处。 此坟实在是荒凉简陋,周围甚至都没有其他坟紧挨着。没有墓碑,只有一个小小的土堆,前方插着一块褪色的木牌,上面没有字。 摧信将自带的东西摆上,同样简陋——半块馒头,一碗米饭。 这里埋着一个人。 一个被他亲手所杀之人。 16、为臣(16) 崇祯二十一年,秋,早朝。 皇城中的铜钟刚敲过第五响,宫门已缓缓打开,檐角的鎏金兽首在晨雾里泛着冷光。 百官皆身着官袍,按品阶列于丹墀两侧,屏息敛声,却掩不住空气中浮动的暗流。 储位之争向来激烈,而处境微妙的大皇子,便是继后崔氏和二皇子动刀的首要目标。 随着内侍尖细的唱喏,皇帝缓缓落座,玄色龙袍上的十二章纹在光下流转。 他如往常那般听着朝臣的各项汇报,冗长而沉闷,直至后途,他扫了一眼阶下,目光在殷长澜身上稍作停留,又转向西侧的二皇子殷铖霄,静待开口。 果然,就在下一刻。 殷铖霄已捧着紫檀木匣出列,长跪于地:“启禀父皇,儿臣有要事启奏,关乎国库根本!大皇兄私发盐引,致使淮南三十万两税银流入私囊,儿臣已查获物证,请父皇过目。” 木匣被内侍呈至御前,皇帝掀开匣盖,十张泛黄的盐引与一本账册映入眼帘。 盐引上的朱红印章与编号赫然在目,旁边还压着一本“出库账册”,墨迹新旧与户部存档仿佛一致。 “大皇兄,”殷铖霄转身,目光如刺,“这些盐引编号不在户部存根之内,账册上商户画押俱全,你敢说与你无关?” 殷长澜站在原地,面上未显,只那朱红官袍下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掌管盐税三年,深知盐引制度的严谨——每张盐引都需经户部备案、仓吏验印、商户画押三道手续,编号更是按“千字文”顺序编排,绝无私发的可能。 他只得冷静应对,道:“二皇弟莫要妄言,盐引发放皆有记录,可查户部存根。” 户部尚书崔明远冷笑一声,出列奏道:“陛下,臣已核对过,这十张盐引编号不在户部存根之内,分明是有人私刻印章、伪造凭证!” 其党羽接连出列,声浪层层叠叠。 “此事重大,求陛下严惩。” “大殿下监守自盗,难承重任!” 殿内的气氛骤然紧绷,中立派官员噤若寒蝉。 皇帝的眉头拧成一个川字——他知道殷长澜性情沉稳,断非贪财之人,可这证据太过“确凿”,崔氏一党又步步紧逼,若直接驳回,恐被斥为“偏私长子”,动摇朝堂平衡。 而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有异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吏部左侍郎裴嵩从东侧列班中走出,他为蔺太师之门生,亦是早年便暗中支持大皇子的朝臣。 裴嵩撩袍跪地,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此事关乎国本,关乎大殿下清誉,万万不可仅凭几纸凭证便定案!” 殷铖霄面色一沉:“裴大人何出此言?盐引与账册俱在,难道是假的不成?” “二殿下息怒。”裴嵩语气平静道,“盐引发放手续向来严谨,况且大殿下做事稳妥,每笔出入皆有明细,臣曾奉旨核查过两次,从未见任何疏漏。” “再者,”他又话锋一转道,“崔大人方才言已核对存根,不知是何时核对,又由何人见证?大殿下掌管盐税三年,清廉自守,朝野皆知,若此刻群起而攻之,未免有失公允。” 紧接着,又有两名素来与裴嵩交好、且倾向大皇子的官员出列附议。 “裴大人所言极是,此事疑点重重,求陛下彻查!” 殿内的风向悄然一变。 皇帝的眉头稍稍舒展,他看向裴嵩,又扫过阶下争执的众人,沉声道:“所言有理,此事确需审慎。长澜,你且细看这些盐引,是否有可辨之处?” 殷长澜接过内侍递来的盐引。 哪怕明知是假的,要真挖出端倪也并不是易事,故而他借着晨光看得异常仔细。 眼前的盐引与账册,实在太过逼真,连他特意在边缘用丹砂点的星纹暗记,都被仿得惟妙惟肖。 可那颜色偏浅,不像淮南赤水河的丹砂那般沉郁;编号末尾的“柒”字,捺脚直挺挺的,少了母后生前曾教他的那点小勾。 这些都是疑点,可崔氏党羽人多势众,仅凭“笔锋”“颜色”,如何能说服满朝文武? 丹砂受潮、笔锋疏忽,都是能被轻易驳倒的借口,崔氏党羽早已算准了这层,才敢如此嚣张。 而殷长澜当下别无他法,也只能跪下道:“父皇,此乃伪造之物,儿臣不曾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话实在是没多少分量。 殷铖霄和崔明远等人皆是心下松快。 皇帝盯着下方众人,良久才叹了口气:“此事需待他日查清后再行定夺,着大理寺与刑部共同介入,调取淮南盐仓所有验印簿册与商号记录,务必查清此事来龙去脉。” “即日起,罚大皇子闭门思过三月,淮南盐税暂由户部全权接管。崔尚书,你暂代盐税事宜,需逐项核对旧账,不得有误。” 这个处置暗藏深意,既削了殷长澜的权,却未立即坐实罪名;让崔明远接管盐税,看似给了对方甜头,实则将其推到风口浪尖。 众人心思各异,却都只得躬身领旨。 戌时,暮色漫过宫墙。 禁足的旨意如一道无形的锁,将人困在这座宫苑里。 殷长澜独坐在书案前,目光垂落在眼前这个毫不起眼的包裹上,神色几经变化,心里不知在想着些什么。 这是方才宵练替别人转交给他的。 而这个别人,正是摧信。 那位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他的影卫。 殷长澜想起在他们正式择主那日,他还是忍不住等了对方许久,可那道身影不出所料的,始终没有出现。 于是,他只得选走了同样擅剑的宵练。 而不久过后,摧信回来了,和他的三皇弟一起。 此番会送东西过来,代表的也必定是殷无烬。 殷长澜面无表情,他自认跟他的三皇弟没有什么交集,不明不白的包裹,他更是连碰都不会碰。 可是,在宵练表示要将之带走处理掉时,他还是鬼使神差地制止了。 思绪摇摆不定间,殷长澜还是亲手去打开了那个包裹。 所幸,里面并没有什么危险物,也并非什么惊天动地的文书,而是只有一块巴掌大小、边缘不甚规则的赭红色矿石,以及几张沾着泥土的纸。 在看清的刹那,殷长澜的呼吸都有些不稳了。 那块矿石入手沉甸,颜色正是淮南赤水河特有的沉郁丹砂红,其表面有道被利器凿下的清晰凹痕,而凹痕处露出的断口,在烛光下隐隐闪烁着极其细碎的金色星点——正是特有的微量金砂。 而仿品所用朱砂,虽极力调深,却失之浮艳,更无那点光下的金芒。 若真的令人对比细观,便可验证真伪。 除此之外,便是那纸张。 其一是给作坊匠人的密信,要求私刻印章,承诺报酬丰厚;另一则是张地图,圈出了那名匠人的住址,旁边注着“此人嗜赌,已欠崔府管事三百两”。 最底下压着张字条,字迹极淡:“灭口之期初十夜。” 殷长澜捏着那密信,指腹几乎要嵌进纸里。 朝堂上他拿不出的铁证,此刻正躺在这一方书案之上;崔党接下来的杀招,也被提前揭开到了他眼前,剩下的便要看他如何逐一应对、反击。 这样一份厚礼,定然是需要回报的。 殷长澜暂时还猜不透其意图,但他断不会拒收。 片刻后,他扬声唤道:“宵练。” 宵练迅速入内:“属下在。” 殷长澜指尖点向那张地图,声音压得极沉:“这处地址,你立刻动身去查。今日是初八,务必在两日内将那匠人带回城郊的青石别院藏好,要做得足够隐蔽。” 宵练目光一凛:“明白。” 殷长澜又拿起那块赭红色丹砂,递过去,道:“你去找钦天监的周监正,他早年曾在矿冶司任职,认得其上纹路。让他出一份文书,注明此丹砂的产地特征,尤其要写清断口的金芒——需用他的私印,而非监印,更不能让第三人知晓。” 宵练接过丹砂,掌心一沉,已然明了这矿石的分量,躬身道:“属下即刻去办。” 等他退去,殷长澜的目光重新落在那张字条上。 还有三个月的时间,他决定先以此为藤蔓,在暗中顺着搜集更多的有利线索,隐而不发。 构陷皇子,私造盐引,这些罪名还需等到合适的时机再亮出来,给予沉重一击。 至于三皇弟那边,他必须得会会了。 17、为臣(17) 天快亮了,宫廊下只悬着两盏素纱灯,光透过纱面,在青石板上投下斑驳的影。 摧信的靴底沾着夜露,踩在砖上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进入内殿时,见殷无烬仍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玄色常服的袖摆垂落,遮住了他搭在膝头的手。 桌上的茶早凉透了,白瓷碗沿凝着层细水珠,想来是彻夜未换过。 “你回来了。”殷无烬的声音很轻,倒听不出多少倦意。 摧信单膝跪地,将一枚青玉小印呈上,那是代表三殿下身份的信物。 先前在淮南蛰伏许久,终于寻得突破口,方堪堪有了与大皇子“交换”的资本。如今大皇子被禁足,双方会面多有不便,便只得由他趁夜携信物赴谈。 殷无烬没去看那印,只拉他起身,方问:“他怎么说?” “大殿下允了。”摧信垂着眼,声音平稳,“他说可代为引见蔺太师,也会试着游说,但对方心思深沉,未必肯轻易应下。” 如今殷无烬在朝中毫无根基,若想打破“闲散皇子”的局面正式入朝,必得借助既有势力的相助。 而蔺太师是朝中元老,曾辅佐少帝,又为大殿下之师,其余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声望极重。 只是此人憎恶前朝,严肃古板,定是不好应对,可他们还非得迎难而上不可。 殷无烬倒不太担心这些,目光凝着他问:“可还有其他难处,大皇兄为何留你至此?” 摧信的神色有了些许变化。 殷长澜倒并没有如何难为他,而是命人斟茶奉上,与他相对而谈,眉目舒朗,言语温和。 摧信素来不喜茶,可殷长澜总淡淡说“再坐片刻”,他便只能捧着茶盏,面无表情听着漏刻滴答,熬过了大半宿。 这些琐碎的细节,在舌尖打了个转,他终究没说出口。 殷无烬却像是看穿了什么,指尖在桌案上点了几下,道:“他应是在试你。”试你的耐心,也试他殷无烬的诚意。 他又道:“我的印你先收着,日后总要用的。” 摧信轻微颔首,没再多言。 殷无烬起身时,衣摆不经意扫过案角,带倒了那竹制笔架,落地的脆响在殿里荡开。 摧信抬步上前,弯身想去收拾——从前泠鸢姑姑在时,总在这个时辰端来莲子羹,见了打翻的东西,定会先护着殷无烬的手,再轻声细语地数落几句。 可现在宫侍寥寥,殷无烬又不喜旁人近身,他便下意识地想去做了。 殷无烬却是立即拦住了他,“你不是她,不必做这些。” 摧信顿住了。 晨光从雕花窗棂里斜射进来,正照在他身上,而他周身绷得很紧。 殷无烬注视着他,将声音柔和下来,却很认真地说。 “姑姑的死与你无关,不必总记着。” “是她决意这般,怨不得你,我也从未怨过你,那日说出的话,不过是为了刺得你离去,我好暗中......” 他揉了揉眉心,片刻后再次郑重道:“摧信,对不起。” 摧信猛地抬头,撞见殷无烬的目光中。 那里没有过往时常有的复杂与阴郁,有的只有一片澄澈清明。 这位三皇子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于是摧信笑了,“殿下,我做事从不是代替旁人。” 是心甘情愿,自发而为。 像他这般的人,若真心臣服,便会奉上全部的忠诚,展露出前所未有的恭顺。 摧信的笑,其实算不得笑。 不过是嘴角极轻微地扬了一下,淡得几乎看不见。可他素来是冷肃的,此刻却像是覆着霜的枝桠被晨光漫过,露出内里藏着的温软。 殷无烬一时怔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摧信。 * 五日后,太师府文渊堂内。 堂内未燃熏香,只窗台上摆着盆半枯的兰草,颇显素简之意。 殷无烬坐在客座上,抬眼时,便撞见蔺太师的目光,看似平和,却藏着锋芒。 他的声音不辨喜怒,“三殿下近年深居宫中,若非长澜引见,老夫还当此生难有机会与三殿下对坐闲谈。” 殷无烬道:“太师说笑,晚辈从前荒唐,如今想来,倒是该早向太师请教才是。” “请教?”蔺衡眉峰微挑,道,“三殿下是想请教如何结党营私,还是想请教如何借他人之势,动摇国本?” 这话太过犀利,毫不客气,更有失长者风范。 若非是他实在憎恶前朝,平日里是断不会如此的,更何况是面对皇亲国戚。 要是从前的殷无烬闻言,怕是早已拍案而起,可他现下只是垂眸一笑,指尖拂过微凉的茶盏边缘。 “太师当知,‘结党’二字,要看结的是为己之私党,还是为国之忠党。至于借势——水借风势方能行舟,晚辈所求,不过是能有机会立于朝堂,为父皇分忧罢了。” 蔺衡的目光沉了沉。 没料到这原先脾气暴躁的三皇子竟能接得如此从容。 蔺衡指尖在案上叩了叩,忽然话锋一转,语气里添了几分冷意:“为陛下分忧?说起来,赵贵妃当年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这话像一块冰,猝不及防砸进心中。 殷无烬捏着茶盏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腹抵着微凉的釉面,才没让自己露出半分失态。 他听过宫人们私下议论,说贵妃娘娘曾叩首说“臣妾此生从未负过陛下,只负了故国”,这些话,竟都成了她心向前朝的“铁证”之一。 而她最终坦然赴死,何尝不是另一种方式的“为陛下分忧”,免得他两相为难不是吗? 蔺衡见他垂着眼,似是被戳中了痛处,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道:“三殿下母妃是前朝帝女,这身份终究是根刺。陛下赐死她时,满朝叫好,三殿下难道就能做到恨意全消了?” 恨陛下薄情,恨朝臣冷血,更恨这新朝容不下你们母子。 字字都往殷无烬的伤口上碾,势必要逼出破绽。 在他看来,对方就算表面装得再从容,骨子里也该藏着怨怼——毕竟母妃遭到继后联合众臣构陷,死在皇权与旧恨里,换谁都难平这口气。 殷无烬缓缓抬眼,眸子里竟没有蔺衡预想的怨怒,只有如水般的平静。 “母妃是前朝人,没错。”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可她嫁入皇家,便只是大胤的赵贵妃。父皇赐死她,这是国法;朝臣怕她动摇国本,这是立场。我若只记恨,便是看不清国法在前,民心所向。”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蔺衡身上,添了句:“今朝万象更新,让百姓有田可种,有饭可吃,有衣可穿,比前朝苛政好上百倍。我若连这都分不清,才是真的荒唐。” 蔺衡的指尖猛地攥紧了扶手。 他在试探殷无烬对陛下、对朝臣、对前朝的态度,本以为这话能逼出对方的失态,却不料他竟能看得如此透彻——认国法,认民心,甚至能冷静地评判前朝与今朝的优劣。 这哪里是脾气变好,分明是把锋芒都藏进了骨子里,磨成了更伤人的利器。 殷无烬在不动声色间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多亏了在影门的那段时日,极好地锻炼了殷无烬的心性,也让他变得更为沉得住气,早就不复从前。 心有悸痛又如何?他自会隐忍蛰伏。 蔺衡沉默片刻,忽然换了副神色,语气放缓了些:“说起来,长澜前日还跟我念叨,说你小时候总抢他的弓,说长大了要比谁射得准。如今你想入朝,他倒是乐意帮你,只是……” 他话锋又转,带着几分敲打:“你母妃的事是前车之鉴,三殿下若真入了朝,可得离那些前朝旧部远些,他们看着温顺,骨子里都盼着翻旧账。” 这话明着是提醒,实则是要求他与“前朝根脉”彻底切割。 殷无烬道:“太师放心,谁是助力,谁是隐患,晚辈还分得清。” 他答得滴水不漏,既表了态,又没失了身份。 蔺衡看着眼前的年轻人,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记忆里那个会为了一句“前朝孽种”就怒目相向的少年,而今被磨成了另一副模样——眉峰间藏着隐忍,眼神里带着算计,连笑容都像是精心练过的,恰到好处。 这样的人,虽然现下势弱,可若真让他进了朝堂,将来怕是会越来越难以掌控,绝不能让他有朝一日成为长澜的阻碍。 堂内的气氛渐渐沉了下来,窗台上的兰草被风一吹,落了片枯叶在青砖地上,像一道无声的警示。 不过片刻,蔺衡的心里已然有了计较。 他唤来侍从,低声吩咐了句什么,随后那侍从便不知从何处捧出个黑檀木托盘,盘里卧着一粒外包金箔的药丸。 蔺衡道:“此为“牵机引”,每日一服,能养气安神。可要是服用次数多了,时间长了,便会令人四肢僵冷、行动受限,终呆呆木木如同人偶,不能自主,且这世间无药可解。” 说白了,这就是不能多服的慢性毒药。 他旋即又对侍从道:“那位在静观书堂的友人时常与老夫传信,言他思虑过重,故特意为他寻得此药,助他安魂定心,等下便送一粒过去吧。切记,莫在路上被小贼夺了去。” 殷无烬目中的寒芒一闪而逝。 他自然听得出来,不存在什么“书堂友人”,这分明是给他准备的。 ——若想借势入朝,就得让老夫信你。每次见面都需服下一粒‘牵机引’;若不肯,往后朝堂之上,老夫不会让你有半分机会! 殷无烬很清楚。 蔺太师孤家寡人,又是个不怕死的硬骨头,年事已高,几乎毫无软肋,更不惧威胁,偏偏门生众多,动了他便是惹了大麻烦。 可当下朝中,除却其门生和崔党外,中立清流皆势微,立足困难。 他只有这一条路可以走,还得是自愿入套,不落把柄。 然而,也未必是条绝路不是吗?只要那人牵住这根线的尽头,只要那人在破冰前带他杀出重围。 殷无烬抬起脸,缓缓笑了,“谢太师成全。” 18、为臣(18) 自从殷无烬踏入工部,朝堂的风就没停过。 若他还如先前那般当个废物皇子,仗着陛下的宠爱,倒还可以安稳些时日。 可他一但入朝,便是踏入了权力漩涡,犯了那些盘踞势力的忌讳。 崔党那群人像是闻着血腥味的狼,刀子扎得又快又狠,却都藏在体面的皮相下。 早朝上,有官员捧着弹劾折,字字句句都在说“三殿下主修的漕运图与前朝河工秘卷形制相似”,又是参他在核卷时“苛待属吏”......话里藏着的刀,比明晃晃的剑更伤人。 更阴的是在暗处。 殷无烬奉旨清查的工账图册,夜里总被人用针尖扎出细孔,墨迹更是被水晕染得模糊不清;而他命人采买的新墨,研开后总混着些不易察觉的金属粉,用得久了,指尖便起一层细密的红疹。 这些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闹不出大事,却像附骨之疽,日日消磨着人的心神。 殷无烬面不改色地用燎过火的银簪挑开手背的发红表皮,简单处理一番,再对着被扎烂的册子重新誊抄。 书案上的钢印,映出他眼底翻涌的一丝戾气,以及极淡的寒意。 真正的杀机,藏在一个雨夜。 殷无烬刚从议事堂整理好旧档出来,街面覆着层水光,脚步落下,浅浅的印痕很快就被新雨冲去。 就在他行至朱雀门内的石桥时,头顶忽然传来“咔嗒”轻响——绝非雨滴敲击檐瓦的声音。 隐于暗处的摧信几乎是凭着本能地掠出,眨眼间将殷无烬扑到桥栏下。 下一瞬,半块雕花石栏从三丈高的城楼坠落,砸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地方,青石板裂开蛛网般的纹路,碎渣溅起。 若被砸中,非死即残。 那石栏切口平滑如镜,绝非自然风化。 伞落至一边,殷无烬扶着桥栏起身,拂去肩头的雨水,目光扫过城楼阴影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檐角的铁马在风里叮当作响,像在嘲笑这场拙劣的“意外”。 “走吧。”他掸了掸袖摆,语气听不出波澜。 摧信却没动,盯着城楼的眼神像淬了冰。 几日后,崔党那几位跳得最欢的官员,府里都收到了个黑檀木盒。 打开的瞬间,满室俱静。 盒子里没有刀,没有血,只有一缕缕青丝——方御史嫡子的胎发,李侍郎新纳小妾的鬓发,还有王主事老母亲束在脑后的花白发丝。 发丝被整齐地捆着,下头压着张素笺,只写着“下次,更需项上何物”。 没人知道这些头发是怎么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被取走的。 这些高官府里皆是守卫森严,况且方御史的嫡子还在府里被好生看着,李侍郎的小妾足不出户,王主事的老母亲更是礼佛多年,门禁森严。 可如今,最私密的头发就躺在盒子里,像一道无声却震耳欲聋的警告。 消息在官场悄然炸开时,那些明里暗里刁难殷无烬的人,一夜之间都敛了锋芒。没有出人命,却比出了人命更让人胆寒。 可殷无烬清楚,这都是一时的,在平静之下,酝酿的暗流只会愈发汹涌。 连日的雨落得无声无息,却像在为那些恐惧盖上一层冰冷的遮羞布。 而今日工部的值房里,倒终于有了几分暖意。 其他的官员皆已不在,烛台昏黄的光将仅剩的那单薄人影投映在墙面上,像幅浸了墨的画。 殷无烬坐在案前,面前摆着三碟冷菜,一盅温过的米粥。 方才验毒的内侍将之用银针试过三遍,连盛粥的白瓷都被仔细摩挲过边角,确认没有淬毒的缝隙。 他执勺的手很稳,舀起时几乎听不到声响。 可隐在暗处的摧信不敢有丝毫的放松,紧绷得像张拉满的弓,目光凝在他周身,连他喉结滚动的弧度都没放过。 影卫原本是不应跟来这里的。 但出了先前的那些事后,摧信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只得无时无刻不守着他的殿下,生怕对方再伤到一丝一毫。 殷无烬脸上的神色模糊不清。 他知道摧信在担心什么,担心那粥水里忽然浮出毒花,担心他指尖沾到的餐具上混着蚀骨的药粉......那日的石栏碎块还压在人的心上。 也因如此,殷无烬对摧信再说不出口——他已服用过“牵机引”的事实。而他若真的执意要藏一件事,就总能费尽心机找到办法。 夜渐深,值房外的梆子敲过三响。 殷无烬放下笔,案上的卷宗摊开着,墨迹已干。他目光扫过四周,烛火明明灭灭,映得梁上的阴影忽浓忽淡。 忽然,他唇角勾出一抹弧度,指尖在桌面的遮掩下悄悄动作。 接着便是几声轻响,像是烛芯被什么东西掐断,东西两侧的烛台同时熄灭,连角落里那盏用来照路的油灯也应声暗下去。 霎时间,满室陷入黑暗。 而几乎是灯火骤灭的刹那,风声破耳。 摧信的身影如离弦之箭掠近,不等殷无烬反应,已迅速将他按在案边的墙壁角落,坚实的后背挡在他身前,带着那一贯的冷硬,却令人心安。 摧信的手按在腰间短刃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警惕地扫视着四周,凝神感应气息,仿佛连空气都弥漫着剑拔弩张。 然而,预想中的袭击并未到来,也全然感应不到危险的气息,唯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异动。 殷无烬被他紧紧护在身后,能闻到他衣襟上未散的雨水味道。 他忽然伸手环上摧信的腰,将脸贴近他紧绷的后背,低低地笑了。 那笑声很轻,却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是冰面裂开一道细缝,将白日里在朝堂攒下的郁气都泄了些许。 “影首大人,这般在意我?” 摧信的身体僵了一瞬,猛地回头,正好迎上殷无烬那双含笑的眼眸。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甩开殷无烬的手,退开半步,声音沉得像浸在水里:“殿下不该拿这个开玩笑。” “我没想开玩笑。”殷无烬的笑意淡了一些,眼神中添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我只是想见见你,以后没有旁人的时候,你不要藏起来好吗?” 我只有你,别让我四下搜寻却找不到你。 这比让我面对无数明枪暗箭,更加不安。 摧信的神情略微松动,终是应好,只那周身的寒霜仍未散去。 借着窗外一点月光,殷无烬就这么直白地盯着他看了片刻,倏地发问:“你方才到底在想些什么?” 摧信又退得远了些,神色有点纠结。 可殷无烬更加凑近了,没给他机会躲避。 摧信只好垂下眼,声音有些闷:“属下......无能。” 不然怎会让他的殿下这般如履薄冰。 殷无烬没有立刻接话,只是重新点亮一盏烛灯,烛火跳动着,照出他眼底的微光。 明明该是他处境艰难,连累了本该无比风光的影首大人才是。 可他们早已死死锁在一起,彼此甘愿。 “那些人不会善罢甘休,各种明里暗里的算计……他们迟早会要了殿下的命。” 摧信顿了顿,再说出的话中带着一种决绝的意味。 “影门掌管着天下最密的眼线,最锋利的刀剑,属下想去求得陛下允许,允一个机会——挑战统领,掌控影门。若能功成,届时门下无数影卫,只听凭殿下一人差遣!” 殷无烬眼神一凛,神色陡然变得严肃。 自古成事者,武力不可或缺。 然北疆军权遥不可及,京畿禁军更是各方势力犬牙交错,难为他所调配。而影门,其下众影卫个个不同凡响,非寻常士兵可比,可以一敌多。 要是真能掌控,必定是他扶摇直上的最大底气,克敌制胜的重要依仗。 而付出的代价也不可不估量。 先不说影门一贯被牢牢掌控在皇帝手中,求得一个机会的希望渺茫。 且说统领其人,断风涯,曾为上任影首,一路陪同皇帝从质子到称帝,历经危机无数,说是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也不为过,堪称绝对的狠人。 要去挑战他,也绝对不会是简简单单的挑战,极可能是不死不休,这无异于虎口夺食。 若不能以雷霆手段杀掉统领立威,又谈何掌控影门?且将来影门之内必要经历一番重新血洗,危险重重。 殷无烬心下冰寒,脸上尽是凝重。 说不担心那是假的,他正想再多说些什么,却不想摧信就那样抬起脸静静望着他。 仅这一刻,他就读懂了摧信眼中强烈的决意。 只要殿下点头,他便会毫不犹豫地为之冲锋陷阵。 过了良久,久到窗外的夜色仿佛都更浓重了几分,殷无烬才终是应下。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复杂心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好......父皇那边,我会想办法。” 19、为臣(19) 风卷落英,掠过宫亭飞檐。 皇帝攥着那枚暖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上面的云纹。 他方才在御书房看了半日奏折,眼涩得厉害,便信步往这处庭院来。 此刻的木芙蓉虽非花期,那片修剪齐整的绿萼却依旧眼熟,像极了轻容当年绾发的碧玉簪。 她以往总坐在那方汉白玉石案前弹琴,素手纤纤。 风里忽然飘来琴音。 很轻,很柔,是《兰若赋》。 皇帝的脚步猛地顿住,扳指硌得掌心生疼。 明知故人难见,却仍是被这泠泠琴音引得醉入回忆之中。 他那时身为质子,连踏入宫中主苑的资格都没有,只能缩在棵老槐树下,借着斑驳的日影翻一本磨了边角的《楚辞》,脊背贴紧冰凉的廊柱,像是见不得光的存在。 “你在看什么?” 清脆的声音传来时,他手一颤,书页“啪”地合上。 抬眼便撞进一双盛着光的杏眼——轻容穿着鹅黄罗裙,发间绾着支最简单的碧玉簪,碎发被风拂得贴在颊边。 而她身边的抱琴侍女正想开口呵斥他不知礼数,倒被她抬手按住了。 “是……屈原的赋。”他垂着眼,声音很低。 她却凑过来,裙摆扫过青石板。 “我知道这个,先生讲过‘纫秋兰以为佩’。” 她指尖点了点他膝头的书,眼里没有半分公主对质子的轻慢,反倒像只好奇的小雀,“殷怀光,他们说你总躲在这里,是宫里太过烦闷吗?” 他未敢妄言,住在这座金碧辉煌的牢笼里,走一步怕踩错地砖,说一句都怕触了忌讳。 她却忽然转身对侍女道:“把琴放上来。” 不多时,琴被搁在廊下的石桌上。 她指尖落下,第一缕琴音淌出来,正是缠绕在风里的《兰若赋》。 她抬眼望他,睫毛上沾着点阳光,说:“兰草生于幽谷,也能自有清芬。心烦时听,能静下来。” 琴音不疾不徐,像山涧的水流过卵石,又像春雪落在梅枝。 他短暂地忘了拘谨,忘了自己艰难的处境,只看着她素手在弦上起落,看着那支碧玉簪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原来宫墙里,也有这样的温柔,却只能留存在记忆的余温中。 皇帝苦笑了一下,缓缓抬步往前。 他循着琴声绕过假山,沉香亭下的景象让他喉头一紧。 只见一人坐在亭中石凳上,一身月白常服,面前横着那架“忘忧”琴。 他垂着眼,长睫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神情平静得近乎淡漠,仿佛只有他与琴,再无其他。 正是殷无烬。 他的指法不算顶尖,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 风拂过衣袂,琴音混着草木清气,恍惚间,竟真像轻容还在时,母子二人在亭中相依的模样,她在教他弹琴。 皇帝放轻了脚步,几乎不敢呼吸。 多久了?他已经多久没见过无烬这样安静弹琴的样子,不见往日的半分乖戾,出尘如月中仙。 而下一刻,琴音忽然颤了一下。 极细微的错漏,快得像错觉。 皇帝眉头微蹙,正待细听,却见殷无烬指尖再次抬起时,一缕暗红顺着琴弦缓缓滑落。 那不是琴身的木纹,是血。 一滴,两滴……很快在素白的案面上洇开小小的红痕,像雪地里溅了朱砂。 他的指腹不知何时被割破了,伤口不深,却在反复触弦时被磨得愈发狰狞。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月白的袍角,晕开一朵又一朵妖冶的花。 而弹琴的人,仿佛毫无所觉。 他依旧垂着眼,嘴角甚至噙着丝极淡的笑意,可那笑意却淬着毒,眼底翻涌着的是近乎疯狂的偏执。 指尖碾过琴弦,越发力道狠戾,琴音也跟着变了调,暖意褪去,只剩尖锐的撕裂感,像锦缎被硬生生扯断,每一声都刮得人心头发麻。 是要在把那些温情过往展示过后,再将之全然粉碎。 “无烬!”皇帝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冲过去,看到琴弦竟泛着冷冽的金属光——那根本不是寻常丝弦,是掺了玄铁碎末的特制弦,锋利得能割开皮肉。 殷无烬的瞳孔里映着皇帝扭曲的脸,他却笑得更欢了,甚至故意让指尖在琴弦上用力一压,血珠顿时涌得更凶,顺着弦滴落在皇帝的龙靴上。 他歪头,语气天真得可怖。 “父皇您听,儿臣弹得好不好?我听人说,弹琴要用心,指尖破了才记得住调子呢。” 皇帝的手悬在半空,想抓他又怕碰疼了他,心口像是被巨石碾过,疼得眼前发黑。 他想起轻容临终前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里面有怨,有痛,更多的是绝望。 本以为尽可能地把无烬护在羽翼下,不让对方触碰到那些朝臣的利益就能守好,却忘了这孩子骨子里的狠绝。 “够了!停下……快停下!”皇帝的声音嘶哑,眼眶红得吓人,“那弦是你换的,故意的是不是?” 殷无烬抬手在他的目光下晃了晃,笑得又疯又野:“故意又如何?父皇不是爱看儿臣弹琴吗?母妃的曲子,总得带点‘诚意’才好。” 他又凑近一步,“您看这血,红不红?像不像当年……” “住口!”皇帝猛地打断他,胸口剧烈起伏,几乎要喘不过气。 他看着亭中那片狼藉,看着殷无烬眼底那抹“你终于痛了”的快意,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什么都知道,知道他的软肋,知道他的愧疚,所以用最残忍的方式,逼着他撕开旧疤,也逼着他松口。 “你想要什么?只要你停下……只要你好好的……” 殷无烬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我不强求什么,真的。” “只需让断风涯和我的人对决一场,要是输了,他就让贤。” 他轻轻抚摸着琴上的血痕,道:“父皇同意,儿臣就能活下去,就能继续给您弹《兰若赋》,若不然……这琴,这曲,还有儿臣这条命,就都断在这里好不好?” 皇帝看着他眼底那抹疯狂,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喉间涌上腥甜,踉跄着后退半步,扶住廊柱才站稳,眼前阵阵发黑。 轻容临终的脸,无烬染血的手,交织成一张网,勒得他快要窒息。 “……准。”一个字,碎在风里,带着痛苦和妥协。 殷无烬望着父皇几乎要倒下的背影,缓缓垂下眼帘,伤口还在淌血,可他却觉得畅快。 他轻轻拨了下琴弦,一声嘶哑的琴音划破暮色,像在奏响序曲。 痛吗?痛才好。 父皇不再是父皇,只是可被他利用的工具罢了。 既然摧信敢为他不惜代价去争,那他又有什么可顾忌的?只有用这种方式才能最快达成目的不是吗? “父皇,结果怎样皆可。” “但要是那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把我的指节一根根掰下来,做成风铃挂在您的寝殿前,日日夜夜为您奏乐,哈哈哈哈......” 他笑着转身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眼前。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才堪堪从那种情绪中挣脱出来,抬头望向空中某一处,声音尽是疲惫。 “你也......听到了吧。” “就当是,朕在求你。” 可片刻后,回应他的,只有一道骤然划至的剑锋,亮光刺目,将一边亭角狠狠折碎。 20、为臣(20) 宫灯的光斜斜切过染血的袍角。 寝殿的门“砰”地撞上,殷无烬背抵着墙滑坐下去,方才在父皇面前那股子疯劲散得干净,只剩下心底莫名的慌。 他着急去解腰带,要将那身沾了血的月白常服脱下,又扯又拽,终于让外衣滑落在地。 “罪证”被藏好,他随后想去够床尾叠好的墨色锦袍,手腕一抬,指腹的血便蹭在了锦袍的襟角上。 他忙起身去寻奁里的金疮药,手肘却撞到案台发出闷响。 “殿下是在找什么?” 殿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殷无烬的身体骤然僵住,下意识地将双手往身后藏,从未像现在这般无措过。 他知道伤在这样显眼的位置很难不被发现,没指望真的能瞒过去,一时间却还是不敢面对。 可还未等他将人拒之门外,摧信已然迅速破门而入,那道目光牢牢锁在他身上。 殷无烬连呼吸都快要屏住了。 而摧信什么也没说,只是反手阖上门,朝他抬步走近。 殷无烬的喉结动了动,想斥对方停下脚步,又想解释自己没事,最终只挤出一句:“谁让你进来的?” 摧信倾身,视线与他平齐。 那眼神很静,静得像深潭,看不出怒也看不出惊。 他只伸手去牵殷无烬的手腕,目光触及到那片黏腻的血迹时,殷无烬瑟缩了一下,却被他稳稳按住。 “殿下,抬手。” 摧信的声音和平时一样,没什么起伏。 他先拿起那件墨袍,帮殷无烬穿上,动作虽然不熟练,却胜在很稳。 穿到一半,殷无烬忽然抬手环过他颈后,将他带得微微低头,彼此面对面鼻息相闻。 他唤:“摧信。” 他答:“在。” 殷无烬原本有很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这次你不会走的,对吧?” 他显然是还记得上次,在猎场自伤后发生的事。 摧信近距离地看着他眼睛,答:“不会。” 那些不安极速散去,殷无烬终于放心了,仿佛浑身都泄了力气,任由摧信给他系好腰带,再为他处理伤口。 指腹被玄铁弦磨得翻着皮肉,血还在往外渗。 摧信用帕子蘸了温水,一点点擦去血污,动作轻得像在拂去花瓣上的晨露。 殷无烬就这样盯着他低垂的眼睫,心间似是被什么彻底地填满了,踏实又宁静。 上过药后,摧信用干净的布条仔细缠好他的手指,一圈又一圈,直到血彻底止住。 他收拾好东西,起身要离开时又替殷无烬整了整衣襟上的褶皱。 摧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 “属下不会让殿下再有下次。” “殿下,等我。” 影门总坛如一头蛰伏的巨兽,气息隐而不发。 摧信一步一步踏上石阶。 目标是最深处那座无窗的大殿。 其他影卫们的目光如实质般扫过他周身,却无人阻拦——敢闯此地者,要么是自寻死路的蠢货,要么,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 而摧信只顾往前。 殿内空旷,唯有中央矗立着一座高高的黑石台,台上没有香烛供品,只斜斜插着一柄剑。 剑鞘布满细密的鳞纹,剑柄缠着暗红色的鲛绡,尾端镶嵌的墨玉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 正是影门统领断风涯的成名武器——“断水”。 此剑随他征战多年,饮过各方刺客豪杰的血,剑身在鞘中时,便能透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摧信走到近前,仰头看了片刻。 黑石台上积着薄薄一层灰,显然除了统领本人,再无人敢触碰这柄剑。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缓缓抬起,指尖掠过粗糙的剑鞘,最终握住了那缠着鲛绡的剑柄,入手微凉,仿佛握着一块千年玄铁。 就在他指节发力,将断水剑缓缓从黑石台上拔出的瞬间,“嗡”的一声低鸣陡然炸开,剑身在鞘中剧烈震颤。 与此同时,殿外传来衣袂破风之声,一道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殿门处。 来人身形挺拔,面容被半张银色面具遮掩,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正是影门统领断风涯。 他看着台上握剑的摧信,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种威严:“二十年了,你是第一个敢拔出断水的人。” 摧信将断水剑出鞘少许,平静道:“影门规矩,取人成名兵器,便是请战。” 断风涯面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规矩,自然要守。” 下一刻,一枚暗器自他手中飞出,打在特定位置上,随即他身后的石壁机关开启,露出一个丈许见方的地下密室入口。 那密室的厚重四壁由精铁混合其他特殊材料浇筑,坚硬无比,又密不透风,正是影门处理内部事务的角斗场。 有言“不决生死出不得”,一旦进入,双方都只有等到七天后机关自启才能出来,是真正的困兽之斗,没有退路。 “要战就进去吧。” 断风涯率先迈步,走进那片幽暗中。 摧信快速跟上,进入密室的刹那,身后的机关轰然关闭,将天光与外界的一切声响彻底隔绝。 密室顶端,唯一的夜明珠散发着昏黄的光,照亮了两道对峙的身影,酝酿着一场即将撕裂寂静的风暴。 而在旁的兵器架上,刀、枪、戟摆放有序,静候选用。 战时可换备用兵器,以免出现首用兵器受损而难以再战的情况。 摧信交出断水剑,转而选了那把重刀。 那刀比寻常战刀长出近尺,刀身宽厚如城墙,玄铁锻造的刀背凸起三道狰狞的棱纹,像极了猛兽的脊骨。 断风涯沉默地看着他,忽然想起他第一次拿刀的场景。 半大的少年还远没有如今的沉稳,力道把控不好,方向出得也不对,手中的刀一次次被对手劈飞,他又一次次地夺回来,透着股不服输的狠劲。 而当年的断风涯则冷酷严厉地对他进行训练,同时告诫他要对敌人出手毫不留情。 如今,他们兵刃相向。 从影门出来的人就是如此,也只能如此。 就算是真真切切地有过师徒之情,同门之谊,择主过后便是各走其路,各凭刀剑。 断风涯对此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只有一点,令他难平。 “不愧为前朝妖妃之子,竟这般轻易就令得你心甘情愿为他卖命,甚至忘却影卫本分......侍候穿衣,耳鬓厮磨!” “陛下亲封的赵贵妃,不是妖妃。”摧信目光一凛,道,“殿下清誉,不容诋毁。” 断风涯持剑而立,发出一声冷笑。 那日剑碎亭角,仍觉心中不快,而随后在烬宵宫撞见的一幕格外明晰,两人挨得极近,举止暧昧。 “若说是诋毁,那这个,你要怎么解释?” 断风涯从腰间取出一个布袋,打开后,些许粉块和断弦随之倾落在地,带着一阵木香和轻微的血腥气。 这是,被毁掉的“忘忧”琴。 摧信的脸色瞬间变了。 影卫从来都不怕死,最怕的是护不住自己的主子。 而现在这幕,殿下的东西就碎在他的眼前,就是明晃晃地往他心口捅刀,嘲笑他的无能。 “呵,若不是在当时全部的心神都被那人给勾走了,你何至于被我趁机夺琴离去?摧信,你简直让我失望透顶!” 话音刚落,断风涯的剑已然出鞘,一道银亮弧光带着迫人的威势,快得让人难以躲避。 摧信立即挥刀去迎,招式同样凶悍。 而断风涯随即手腕翻折,剑尖陡然下沉,避开重刀的正面锋芒,竟贴着刀身斜掠而上,直取摧信握刀的右腕——这一剑刁钻至极,专挑攻击时转换不及的间隙。 他出招狠厉,是真动了杀心。 断风涯还真不只是皇帝手底下听话的一条狗,说起来,若不是他一路扶持着殷怀光,对方早就不知死了多少回。 影门不仅仅是陛下的势力,更是他耗费无数心血创下的,在大多数影卫眼里,他的威望甚至要更重。 他不可能因一句话就轻易让贤,除非对方真的有能力将他逼到那一步。 事已至此,那就不死不休。 21、为臣(21) 朝中近日发生了一件大事。 北疆遇袭,战争中士兵冻毙、甲胄碎裂者过半,加之偏将迟报军情,导致先锋营几近全军覆没。 皇帝震怒,道道旨令下发,受惩者无数。 负责军需的老臣在殿中声泪俱下,直呼冤枉,却也难逃惨烈的下场。 龙椅上的皇帝脸色铁青,显然是气得狠了。 殿内死寂,连呼吸声都极轻。 忽有一人朗声道:“父皇息怒。” 众人循声望去,二皇子殷铖霄已出列,玄色蟒袍衬得他身姿挺拔,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戚。 “眼下北疆战事要紧,追责之余,更该有人前往前线稳定军心,重整军备。儿臣愿请命,即刻奔赴北疆!” 他顿了顿,语气恳切:“一来可代父皇慰问将士,查勘军需弊案;二来……儿臣也想亲上战场,守好北境门户,不叫英烈之血白流!” 殿内顿时掀起一阵低低的骚动。 谁都清楚,北疆军镇里,崔氏旧部占了近四成——那是殷铖霄母族的根基。 如今他要去前线,美其名曰“重整军备”,实则怕是要借着这桩祸事,把散落的兵权彻底攥进手里。 皇帝眉头紧锁,指尖在龙椅扶手上重重敲击。 殷铖霄又道:“儿臣知道,此事艰险。但国难当头,岂能一直躲在后方?若父皇应允,儿臣定不负所托。” 过了许久,皇帝终是同意。 殷铖霄叩首谢恩,起身时,眼角余光落到某个方向上。 而殷无烬一直默立,仿佛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看客。 下朝的宫道上,日头正烈。 殷铖霄故意放慢脚步,等殷无烬走近,才侧过身拦住他,嘴角勾起一抹张扬的笑:“三皇弟怎么不说话?方才在殿上,我还以为你要跟我争一争这差事呢。” 殷无烬漫不经心道:“既然二皇兄想去,我争什么?” “也是。”殷铖霄往前凑了半步,声音压低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挑衅,“毕竟北疆那边,我去了,他们自然听话。要是换作你……怕是连营门都进不去吧?” 毕竟他在军中毫无根基。 殷无烬忽然笑了,那笑意却没到眼底,道:“听说北疆雪大,二皇兄去了,可别像那些甲胄似的——不经冻。” 殷铖霄脸色一沉,说:“少得意,等我在北疆站稳脚跟,你以为这京城还轮得到你?” 殷无烬转身要走,只留了句轻飘飘的话在风里,“那我便祝二皇兄此去,前程似锦。” 望着那道无动于衷的背影,殷铖霄不由得更加恼怒,再次说出的话,轻而易举地将对方定在了原地。 “你的那个影卫不在身边了吧,倒不如,让我的影卫去陪你玩玩?” 殷无烬微抬了眼,平静下藏着不易察觉的冷光。 这是第五天。 而他依旧对摧信此刻的状况一无所知。 殷无烬僵僵地扯了扯唇角,“请便。” 很快,他就明白了殷铖霄口中的“陪你玩玩”是什么意思。 次日,在他从工部议事堂行出的路上,一名吏员上前,称外城西北角有处废弃的军器作坊,要请他移步去查看。 殷无烬明知有异,却仍是上了对方准备的马车。 厢内时有颠簸,混着些许熏香。 殷无烬闭目养神片刻,忽然开了口,“二皇兄要你对我做什么?” “吏员”沉默了一瞬,还是坦诚回答:“送您去到距京城百里外的乱坟岗,再让您在特意准备好的棺材里躺上一夜,直到明日再送您回宫。” 殷无烬盯着那张易容过的脸,叫出了他的名字:“破山。” 破山行礼,恭敬地答:“破山参见三殿下。” 私心里,他并不想对三皇子动手,因为那是摧信要护的人,可是主令难却。他只能提前将棺材内景布置得好一些,虽然很有可能只是徒劳。 殷无烬透过车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语气听似不急不徐:“你可曾上过影门总坛挑战什么人?” 破山:“不曾。” 殷无烬:“那你可会为了什么人而去挑战?” 破山思考了一会儿,才说:“也许会的。” 但那一定是对他而言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也肯定对他特别好。 殷无烬叹了口气,明知答案也还是忍不住问:“很苦,对吗?” 这像是在问影门的挑战,又像是问他们这些影门的人,但无论哪种,答案都是一样的。 破山诚实地说:“是。” 殷无烬:“我很想知道他现在的消息。” 破山:“没办法的。” 他说没办法,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 殷无烬便不说话了,车厢内陷入一片安静。 过了许久,殷无烬才又睁开眼,定定地望着破山,道:“可是他一定会从那里走出来的,我想让他一回来就能立刻见到我,难道连这也没办法吗?” 破山怔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如今是第六天,不出意外的话,明日摧信就该回来了。 而从京城到乱坟岗一来一回要花费不少时间,加之被耗费的那一夜,还真不一定能够在第一时间赶回去。 纠结不过片刻,破山还是下定了决心。 他忽然屈膝跪地,道:“三殿下,破山有个不情之请。” 殷无烬挑眉,看着他紧绷的肩背:“说。” 破山道:“早到一刻,就能早走一刻,请允许在下用轻功带您赶路。这样一来,便可快些完成一夜之期,即五个时辰,如此便不会令您错过了。” 即使这样会让他消耗良多。 殷无烬颔首,“好,那就劳烦你了。” 破山不再多言,掀开车帘,带着殷无烬翻身跃出。 他足尖在车辕一点,身形如离弦之箭窜入暮色,带起的风卷得路边芦苇簌簌作响。寻常人要走大半天的路,在他脚下缩成飞速倒退的树影与田埂,连天光都被甩成了流动的银线。 在他没有看见的地方,殷无烬的眼神悄然发生了变化。 行至一处沟壑时,身侧之人突然向自己发出攻击,破山猛地躲避,却不料殷无烬借势脱身,直往斜后方倾去。 那角度刁钻,恰好避过破山下意识探出的手。 此刻他更担心的是对方的安危,“三殿下!” 而与此同时,林子里飞快闪出一道身影。 来者的指尖擦过他的腕骨,精准攥住殷无烬的右肩,将人往自己身边带的同时,剑柄已顶向破山肋下。 破山急退,心口发闷。 待他看清那玄衣影卫的身影,不由得发出一声怒喝:“锟锏!” 锟锏没应声,只带着殷无烬往后迅速倒退,与他拉开一段距离。 一瞬间唯有疾风过耳的声音。 殷无烬看着锟锏面具下绷紧的下颌,又瞥向破山渐沉的脸色,眼底没什么波澜。 他先前就发现最近几日有人隐在烬宵宫,似乎是在监视着他的举动。 本来,他要发现顶尖影卫的存在是很困难的,可他跟摧信在一起的时间长了,习惯无时无刻不尝试着去感知对方所在,因而此刻才能发觉这其中的细微差异。 对方动机不明,似乎在那时还并没有要对他不利的意思,但殷无烬不可能对此毫不介意。 故而,干脆就借此引对方现身,此后也好试探出其目的。 锟锏放开殷无烬,行礼道:“影门锟锏参见三殿下,此地凶险,属下先护送您回宫。” 殷无烬掸了掸被风吹乱的衣襟,冷冷道:“你奉何人之命前来?” 锟锏回:“影门统领之命。” 那就是六日前的事了。 话罢,他已拔出软剑和破山交起手来,各不相让,一时间打得难舍难分。 破山自然觉察到这路上有影卫暗中跟随,但他先前只以为是同样追随二皇子的影卫——落冥。 毕竟对方有好几次这样的先例。 破山对于落冥的或好心或坏意并不多加理会,他现在仅隐隐担心一点,总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统领到底要你做什么?” 可是锟锏对于他的问题并不回答,只是将招式纷纷使出。 破山感到有些说不出的焦躁,脚下踏起迷踪步,避开他接踵而至的攻势,同时屈指成爪,去锁对方拿软剑的那条手臂。 “三殿下可不是轻易能动的,你最好想清楚再行事!” 锟锏堪堪避开,又发出一声冷笑,“那你方才又是打算做什么?不妨好好想想该怎么回去跟二殿下复命吧。” “我......”破山无可辩驳。 锟锏找准机会,再次出招将破山逼退,随即迅疾如电地将殷无烬带走,朝着来时的方向飞掠而去。 破山立即去追。 两人一前一后,在渐沉的暮色里展开追逐。 破山的轻功偏向稳健,耐力持久。 而锟锏带着人,却胜在短时间爆发力惊人,几个起落就拉开了两丈距离。 不知过了多久,他们回头再看不到破山追上来的身影。 也许是被甩开了,也许是对方根本就没再继续追。 回到宫中时,天已堪堪黑了下来,连内殿都显得格外孤清。 殷无烬现下对锟锏如何并不关心,自顾自对窗温茶,靠在榻边静等天明。 他向来是这样等着那个人的。 这次也不例外。 22、为臣(22) 已是夜子时,再过不久便是明日了。 夜雾漫过宫上飞檐,将琉璃瓦浸得发暗。 摧信的身影终于落在宫门前时,像是一片被风卷来的残叶,轻得几乎没有声响。但他停步的刹那,廊下悬挂的宫灯忽被气劲带得晃了晃。 阴影里的锟锏应声而出。 摧信凌厉的目光死死定在他身上,周身的紧绷感几乎要凝成实质。 在密室那几日几乎耗尽了他所有心神,哪怕此刻已踏出那座炼狱,也依旧随时准备发起攻击。 尤其是对于眼前这个人。 锟锏的目光扫过摧信衣襟上那些深褐色、早已干涸的血痕,又迅速垂下眼。在他重重单膝触地的瞬间,左手按肩,头低下来。 那是在曾经只能对影门统领行的礼,如今代表的是影卫对新主的绝对认肯,无声却重。 他也不可能再对殷无烬有任何不利。 仅这一个举动,摧信终于放松了些许。 凝神感应片刻,在此刻总算能确定他的殿下无恙,心中的大石落地,那种疲惫与痛楚顿时如潮水般涌来,不容分说地将他吞没。 摧信极轻地应了一声。 这声回应比平日更为低哑,他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松开,原本绷出的青筋这才一点点隐回去。 视线掠过廊柱的瞬间,他极快地眨了下眼——那是种下意识想要驱散眼前昏沉的动作。 而他转身走向偏室的脚步看着如常,却在踏上第三级台阶时,脚踝处极轻地扭了一下。 那动作快得像错觉,仿佛只是靴底沾了碎石,可落在锟锏眼里,却让他垂下的眼睑又低了半分。 偏室的门被摧信反手扣上时,发出的轻响里,混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吸气声。 影卫向来是很能藏的。 不论是情绪心事,还是再重的伤,面具和黑衣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最多,只需要过一些时间,所有都会归于平静。 这次也是一样的。 可在当下,地下密室那六日的一幕幕反反复复在他眼前浮现,如利刃在心头狠狠翻搅。 他们在第四天就决出了胜负。 断风涯胜在经验老道,杀伐果断,可他早年毕竟经历过太多次生死,陈伤旧疴累积,体力消耗得也更快。 要论持久战,他终究敌不过全盛状态的摧信。 即使摧信在开始的那两天一直处在劣势,多处受伤,亦还是在随后的时日内找准了反击的机会,越战越勇。 刀和剑已然没法再继续用,他们又换了枪和戟,而在次次的对抗中,摧信手中的枪也同样被损毁。 最终,摧信还是出其不意地将这次对决终结。 枪尖崩飞的刹那,断口处的铁茬还在嗡鸣震颤,他却连眨眼的空当都没留,手腕猛沉,将那截只剩半截枪杆的武器往前狠狠一送! 断口处参差的铁棱破开皮肉时,发出沉闷的响声。 断风涯的瞳孔骤然撑大,喉咙里涌出的血溅在枪杆的缠布上,浸出一片深褐。 摧信握着枪杆的手没松,反而借着前冲的惯性又往前顶了半寸,直到枪杆抵着对方的肋骨再也推不动。 上一任影首,统领了影门二十多年的断风涯,就这样即将被钉死在断枪之下。 而在摧信松手转身的刹那,断风涯最终开了口,声音嘶哑,几不可闻,却让摧信瞬间如坠冰窟。 “我来时......吩咐、锟锏......第六日最后一刻......杀、杀了他......” 所有的冷静与理智都顷刻间消失了,摧信几欲发狂,双目赤红,死死锁住断风涯的脖颈,将他如断线风筝般的身体拽下,可无论再怎么质问发泄都是徒劳。 断风涯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摧信面对的只有周遭黑暗四壁,而七天未到,他被困在这里无法脱身,好似只能像只被关住的飞蛾那般横冲直撞,终至周身残破。 在影门训练近二十载,面临过无数困境,遭受过无数危机,他从未有像现在这般痛苦,这般绝望过。 依旧是那句,影卫不怕死,只最怕护不住自己的主子。 断风涯还是太了解他了。 心知要怎么样才能最大限度地折磨他,逼疯他,令他在短短的时间内就难受得生不如死。 可摧信还是在第六日闯了出来,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只是有影卫进来时,便看到散落在地的各种兵器碎块不计其数,碎衣、血迹混杂着尘土,狼藉一片,加之再被钉死的尸体,现场简直到了可怖的程度。 而那原本坚不可摧的密室墙壁,竟被硬生生开凿出了一个通道口,小得可怜,若真要强行从中经过都不知要碎多少根骨头。 这些对摧信而言都不重要了。 既阻下了锟锏,他只想要第一时间去到他的殿下面前,将他的满腔忠诚和战果奉上。 可自觉当下的自己千般狼狈,万分污秽,不敢靠近,便只得先关进这里,默默舔舐伤口。 这期间花费了不少时间。 摧信尽可能地将自己收拾一番,又重新戴上了面具,掩盖住那在夜色中也显得极差的脸色。 直至后半夜,他才悄无声息地进入内殿,视线立即凝在那人身上。 月光透过窗,像一汪流动的水银,倾泻于殷无烬安静的睡颜,沿着他眉骨往下,吻过紧闭的眼睫,最终沉落于微抿的唇。 那光太清冷,衬得他肤色如寒玉,连平日里眉宇间挥之不去的锐利,也在此刻被悄然凐灭,余下深海般的寂。 “牵机引”最开始的症状便是容易入眠,给了他安宁静谧的假象。 骗过了月光,也瞒过了摧信。 摧信小心翼翼地抬步靠近,低身,抬手,将那被干净丝绢包裹的影门统领令牌缓缓呈上。 那覆着霜色月华的眼睫,轻颤了一下。 而在下一刻,摧信的手腕被他紧紧扣住了,丝绢及令牌都被扯落在地,不受理会。 殷无烬仅仅是,将他血污难净的手,轻轻放于自己的眼睫上。 梦还未醒,归处已至。 23、为臣(23) 时间流逝得飞快,而在大皇子被禁足时,门前冷落,连檐角的铜铃都似蒙了灰,再响不出清亮的声。 这般沉寂许久,直到今日。 紫宸殿的朝会,终究还是成了算旧账的地方。 殷长澜捧着卷宗出列时,晨光正斜斜切过殿中梁柱,将他的影子投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神情平静地呈上一叠物证——除了盐引一事相关的,还有崔党近年在军需上动手脚的明细。 从克扣的粮草数目到私贩的军械去向,桩桩件件都明晰,连往来的密信都拓了影本,墨迹里似乎还凝着边关的风沙气。 崔明远的面色在那一瞬间骤变,仿佛被人兜头浇了桶冰水。 殿中静得可怕,众人面面相觑。 全然未料他这迟来的反击会如此凌厉,刀刀见血。 一朝之间,天翻地覆。 那些依附崔明远多年的官员,此刻尽是面如死灰,等待他们的无非是死刑或革职流放。 往日盘根错节的势力,顷刻间如被连根拔起的老树,而之所以还没有完全被焚尽,不过是因为北疆部分军权还掌握在手。 任谁都知道,崔党在明面上已陷颓势。 远在北疆的二皇子也难免被牵连,不会再有更多的朝臣看好他,不知不觉间,风向已悄然发生了改变。 此事的余波荡开时,殷无烬正于案前观阅一份关于西蜀漕运的密报。 窗外的玉兰树叶落了又生,他案头的奏章换了一茬又一茬。 而他与摧信见面的次数实在是寥寥无几,对方长期在外奔波,与他有的几次照面,也不过是匆匆的吩咐与汇报。 影门早被重洗,有异心者皆被格杀,来自影首的雷霆手段足够有震慑力。 十刃的后五刃中,除去被杀的掩日,余下四位皆臣服,同其他众影卫都成了殷无烬最可靠的利器。 他们散布在京中各处,悄无声息地为他扫清障碍,替他挡下各方的明枪暗箭,又或是截获政敌党羽的密信。 殷无烬从不声张,只在朝议时,于恰当的时机抛出一二,便足以让局势悄然偏转。 他步步为营,无声无息间已浸润了朝野上下。 而至今时,锋芒终于有所展露,等人们意识到时,各司的官员已换了一批,大有取代崔党成为第三股势力的趋势。 锟锏得允进入内殿时,手上捧着个长条形的紫檀木匣。 匣上了锁,锁扣是精致的莲花纹,一看便知价值不菲。 殷无烬淡淡抬眼扫过去。 锟锏解释说:“这是影首大人数月前订做的物件,今日刚由苏州送来,我奉令替他转交给殿下。” 殷无烬接过木匣,入手沉实。 锁被解开时,仿佛什么尘封的心事也随之而出。匣中铺着锦缎,卧着一张极好的焦尾琴,琴身是陈年的桐木,纹理如流水蜿蜒,琴尾镶嵌着细碎的螺钿,在暮色里流转着温润的光。 殷无烬的指尖抚过琴身,触感微凉。 为他一张被毁的琴,摧信记了这么久。 从选木、请名师雕琢,到镶嵌螺钿,这把琴耗去的银钱,足够寻常人家过活多年。而摧信作为一个影卫,俸禄微薄,这笔钱不知是攒了多久才凑齐。 这琴跟他原来的“忘忧”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影首,摧信。 那个人的名字在他心间过了一遍又一遍,让冰凉麻木都渐渐被一阵暖意所取代。 如果可以,他只期望对方永远只陪在他身边,时时刻刻都能看到才好。 可是,如此也好,他身上的一些端倪终究会显现,这样才不容易被察觉。 殷无烬的唇角带出一点笑意,可这点笑意在转眼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落在锟锏眼中时,便只剩一片漠然。 “退下吧,若无特殊之事,不必再现身。” 锟锏领命退去,殿内又恢复了静谧。 琴被盖好收起,因此时的弹奏毫无意义。 那人虽不通音律,却通其意。 殷无烬绕过屏风,一步步走回里间。 床榻上的锦被铺得平整,却随意堆着一小叠衣物。 是极寻常的料子,针脚算不上细密,袖口还磨出了毛边,显然是旧衣。 以前摧信在此当侍卫时曾穿过的,仿佛仍带着其主身上的气息,在这冰冷宫殿里透着点鲜活的痕迹。 未及坐下,殷无烬的指尖就先攥住了最上面那件外衫。 说来可笑,他竟只能靠着这点慰籍来熬过一天又一天,哪怕在人前如何尊贵风光,骨子里的多疑和不安始终无法消失,而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得到些微的安全感。 有什么在暗中悄然滋长,令执念更甚从前,饮鸩止渴。 而在下一瞬,一道尖锐的绞痛突然窜出。 殷无烬浑身一僵,霎时褪尽血色,脸色白得像殿角的残雪。他的指节下意识蜷起,死死掐进掌心,却拦不住那剧痛顺着血脉蔓延,瞬间缠上四肢百骸。 是牵机引。 蔺太师当初的话未说全。 此药初始发作会有一种症状,四肢剧痛,喉间似有丝线牵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凡心绪有大的起伏,或是耗神过甚,发作时间便会提前。 殷无烬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周身无力地跌回床上,视线开始发飘,耳边只剩自己压抑的喘息。 他手中的旧衣却是越抓越紧,力道大得几乎要将布料撕碎。 宛若那是他在这炼狱里唯一能抓住的光,是支撑他熬过这场酷刑的最后一点念想。 恍惚间,竟像是看到摧信沉默地立在廊下等他,或是在灯下替他研墨,动作沉稳。 那人眼神总是静的,却会在看向他时,藏着点不易察觉的温度。 “摧信……” 殷无烬无意识地低唤出声,声音嘶哑。 早知道这是夺权路上该受的罪,是必须背着的枷锁。可此刻,意识都快模糊不清时,他忽然生出点狼狈的念想——若摧信此刻在就好了。 哪怕什么都不做,只沉默地守在旁边,也好过他独自在这无边痛楚里挣扎。 可又怎么舍得,在无形中给对方施加更大的压力,令其一次次更加冒险,更加拼命。 他压抑着声音,逼自己溺进黑暗里。 毒性发作持续的时间不会太长,而再漫长的夜也会度过。 等到天光终于透过云层显现,殷无烬总算清醒过来,浑身早已是冰冷一片。 他不知从什么时候昏睡了过去,在摆脱痛楚后,便被沉沉的梦魇缠上,似要将他引得永远沦陷进去,再难挣脱。 手上仍拽着块衣料,殷无烬垂眸一看,那已经被摩擦得不成样子,其上更是凝固着不少干涸的液块。 发生过什么不言而喻。 殷无烬的脸色几经变化,眸光忽明忽暗,只是那攥紧的手始终未有松开过。 24、为臣(24) 再次相见是在年后。 国朝岁首,祈谷礼。 残雪凝在圜丘祭台的白玉栏上,像给这方圣地镶了道冷玉边。 晨雾还未散尽,三皇子殷无烬已率众拾级而上,步履沉稳,踏碎阶上薄霜。 他玄色祭服上绣着的日月星辰与山龙华虫流转着暗光,那是主持高规格祭典时才准用的十二章纹,华贵而沉重,无声昭示其地位。 此礼专祭皇天上帝与列祖列宗,祈的是一岁五谷丰登、四海清宁,非储君或受天子特命的亲王不得主祭。 今岁天子龙体违和,特降手谕命殷无烬代行,这本身已是朝野皆知的信号——这位三皇子在帝心与国祚里的分量非同一般。 青帝神位前,太牢三牲已按“首北向”的古礼陈设,青铜豆、簋、爵依次排开,盛着的黍稷与酒醴泛着冷光。 殷无烬立于香案前,抬手取过三支长尺许的苍柏香,神情肃穆。 “迎神——”礼官的声音带着敬畏。 这声唱喏里,殷无烬已转身面对阶下黑压压的百官与宗室,玄冠束起的乌发一丝不乱,面容轮廓在晨光里格外分明。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躬身垂首的身影,没有半分波澜。 祭文在手中展开,他启唇,声音如金石相击:“维正月上辛,嗣天子臣无烬,敢昭告于皇天后土……” 读至“愿垂慈佑,俾我苍黎,岁无饥馑”时,他已将香烛稳稳插入鼎中。 火苗舔舐发出噼啪轻响,升起的青烟渺渺盘旋,融入天际。 阶下百官屏息凝神,他们比谁都清楚,此刻站在祭台顶端的,不仅是代行祭礼的皇子,更是正踏着礼制的阶梯,步步走向权力之巅的储贰之选。 那份威仪,今非昔比。 直到最后一道仪轨完成,他转身走下祭台,玄色袍裾拂过冰冷的石阶,目光却不经意在掠过外场边缘的角落时,骤然一凝。 那人作了伪装,几乎要隐在侍卫的队列阴影里,看不清脸上神色,却能让殷无烬遥遥一眼认出。 摧信是千里迢迢从北疆连夜赶回的。 要联合大皇子手下的人,帮助早年就在军中历练的四皇子去逐步瓦解与取代二皇子手中军权,这不是容易的事,简直是危机四伏,所幸花了那么长时间终于有了些眉目。 而他第一时间来到此地不过是为了确定殿下无恙,祭礼已成。 殿下如今的风头太盛,意图在这次祭礼蓄意陷害的敌人太多了,必须时刻保持万分警惕。 殷无烬不动声色,只以极细微的幅度向摧信的方向点了下头,似含着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 影卫在人前一直隐忍,永远从容。 而在随后,摧信被叫上与殷无烬同乘回程的轿辇,熏炉中升起的淡淡暖气萦绕周身,隔绝了外界的肃杀寒意。那种长期累积而来的隐痛与疲惫便再也压制不住,他竟睡了过去。 这是他向来冷酷坚硬的外表之下,第一次露出真实的一面。 殷无烬前程并没有多的言语,连眼神都吝给,直到此刻,目光才终于肆无忌惮落在摧信的身上。 没人知道他在反反复复地想些什么,眸中到底又藏了多少不清不楚的意味。 只是回到宫,侍从前来掀帘时,便见那位影卫大人已经偏头在他们殿下的肩上靠着了,姿态亲密。 殷无烬没有让任何人上前,亲自将摧信扶回自己的寝殿。 摧信几乎是在他有所动作的瞬间就警觉地睁开了眼睛,锐利一闪而过,但在看清是殷无烬并感受到他无声的要求时,紧绷的神经终是松懈下来,没有抗拒。 实在太累,顾不得此时的逾矩。 太医不出片刻就被请来了。 先是在室内点了安神香,让即使躺下也皱着眉不得安稳的摧信终于能得到片刻宁静,不再如拉满的弓弦那般始终紧绷。 在这期间,太医奉命检查伤势。 于是,摧信在这些年身上留下的伤终是展露在人眼前。 疤痕在皮肤上蜿蜒,像一幅被撕裂又勉强拼凑的画卷。 最醒目的是右肩那道伤,皮肉外翻的痕迹尚未完全长平,边缘泛着不健康的红,显然是不久前才添的,想来是在北疆留下的。 太医用沾了温水的棉布轻轻擦拭周围,动作稍重些,便能看见结痂下渗出的液。 “这处是箭伤?”殷无烬的声音比殿外的残雪更冷,听不出情绪。 太医手一顿,低声应是:“箭簇带了倒钩,取的时候伤了周遭肌理,怕是要养些时日才能发力。” 目光往下移,是腰侧一道疤,从肋下一直蔓延到小腹,形状狰狞,显然是曾被利器剖开的痕迹。 此外还有各种划痕纵横交错,有的浅淡如线,有的深得可怖。 而毫无疑问,那是摧信在无数个日夜的影门训练任务中,以及替他扫清障碍时留下的。 殿内静得只剩下香炉里火星偶尔的噼啪声。 殷无烬垂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指节泛白,骨血里翻涌的情绪几乎要冲破理智。 他知道受伤无法避免,影卫的职责本就伴随着刀光剑影,可他从未想过,竟会是这样触目惊心。 摧信一直以来都太过风轻云淡,强大到如不可翻越的山岳,仿佛没有什么能够将他击垮,每次做完任务回来都如同没事人一般,游刃有余,却没想到他是将那些痛全都掩藏在了那身黑衣之下。 再如何,也毕竟不是真的利刃,血肉之躯,具备七情六欲,他分明也会痛也会累,也会有过精神崩溃,也会有着伤痛煎熬。 此刻,方让人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摧信,影首摧信。 同样也是会受伤流血的摧信。 是他的殿下全部安全感的来源,可也并非就取之不竭。 “出去。”殷无烬的眸色很暗,声音压得极低。 太医不敢多言,收拾好药箱匆匆退了出去。 殿门合上的瞬间,殷无烬猛地俯身,手指快要触到摧信的心口,却在最后一寸停住,指尖微微颤抖。 连那里也有一道划痕,唯恐碰之即疼。 殷无烬缓缓低下脸,鼻尖几近贴上对方的,在这般近的距离,感受那一下下温热的呼吸,至此他才堪堪平静了些许,只是眸中翻涌的情绪越发深沉。 25、为臣(25) 自那日过后,摧信便被殷无烬下令哪也不许去,只准在这里好好养伤,每日被各种补品好药伺候着。 摧信只得照单全收。 就这样安安分分过了五日,他就实在是有些待不住了。 自身的伤他从未有多在意过,这就是影卫的常态,只要不耽搁事便好。 以往也总是那样的,像他们这般身份的人,是不可能有什么好好休整养伤的机会的,实在太过奢侈,一点都不令他习惯,就仿佛是他玩忽职守,抛却了影卫的天职。 而与殿下相关的事情高于一切,局势瞬息万变,任务重要又紧急,他又怎能做到在这段时间内置之不理? 他的心根本就没有办法放下来,无时无刻不在对此记挂。 这几日对摧信而言,实在是极为空落的。 可是主令在前,他不会违抗,更不会不告而别或是强闯而出,便只得被困在这里,沉默地凝视窗外的落叶。 摧信一贯心智坚定。 而他此刻,在感知到宫殿周围值守的其他影卫存在时,还是忍不住地会想,殿下如今身边不缺影卫,身体完好又武艺高强的也大有人在,何必就非要用他这样一个有伤在身的呢?又凭什么就信他一定能将事情办好? 他忽然感到心头一阵冰凉。 于是今日,殷无烬在踏入殿门时,便迎面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摧信。 摧信在看到他手中捧着的琴时,神色微微滞了一瞬。 最近总是如此,殿下常常会来陪着他,或下棋,或练字,或只是对坐说说话。 就像以往他当侍卫时那样,却又有所不同,可具体有何不同又说不上来。 殷无烬一眼便注意到了摧信当下的装束,他换回了影卫常穿的墨色衣服,脸上重新覆上面具,还有其他的一些装备,可称齐全。 除了藏在身上各处层出不穷的暗器,那些都早在第一日就被殷无烬仔细地摸出收走了,到现在还没有还回来,可摧信已经顾不得了。 殷无烬不动声色地落座,将琴摆好,却久久没有开始弹奏,脸色似乎还有些沉郁。 摧信静立许久,终于忍不住问:“殿下,可是这琴不好?” 殷无烬转脸看向他,目光幽深,没有开口。 摧信明白了,既然不是琴不好,那就只能是人不好。 是他做得不好。 他上前几步,在殷无烬跟前缓缓双膝跪地,以绝对的臣服姿态对着他的殿下,抬起脸仰视时,目光格外郑重恳切。 “属下自知不该违背殿下之令,可……唯有在为殿下效力时,方能心安。” “经几日调养,属下已无碍,敢以性命担保,绝无半分因伤误事之可能。”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因“无用”而生的恐慌压进字缝里。 “恳请殿下允准属下归位,愿如从前一般,为殿下扫清一切障碍,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话落,他将额头轻轻抵向冰凉的地面,态度恭敬,只等着殿下的最终裁决。 只这一瞬,殷无烬彻底僵住了,仿佛被利器在心头狠狠剜去一块,苦楚甚至比一次次的毒发更甚。 就连那一向被他珍之重之的焦尾琴都差点被撞到地上,可确实是有什么在暗中破碎开来。 那种心情格外复杂难言。 也全都是因为眼前的这个人。 摧信自有锋芒傲骨,从来没有像这般跪在地上,低微地求过他什么。 此刻唯一的一次,竟然只是为了求得殷无烬点头,好让他可以继续为他在外奔波拼命。 何德何能令他至此? 酸涩猛地将殷无烬攥紧,令他几乎难以呼吸。 怜爱有之,而更多的,是某种强烈得不可言说的情绪,似叫嚣着要将人全然纳入骨血。 不可见光的渴念,在无数个深夜悄然滋长,于今时今刻攀至顶峰,如野火燎原一发不可收拾。 过了半晌,殷无烬才低身下来,与他凑近,几乎是贴在他的耳畔,低低出声,那声音似含了几分无奈和自嘲。 “你难道以为,我会不信你?” “你难道以为,旁的影卫也有资格代替你?” 摧信微怔,下意识地想要偏身看向他,却被他抬手扣住了肩膀,紧接着落入一个怀抱中。 殷无烬的力道不轻不重,却仿佛能让人再难挣脱开。 他最后说:“我只有一个摧信。” 仅这一句,便将先前所有的隐忧推翻。 不出意料的,摧信没能立即离开。 殷无烬没有办法拒绝他的恳求,可也同样没有办法在明知事实的情况下,就这样放任他带伤离去。 因而只能选了一个稍微折中些的法子——再待三天。 即使是三天,对摧信而言也同样漫长。 铜漏像是被人施了咒,滴嗒声格外滞重。 摧信多数时候仍静立在窗前,神情皆被敛去,只有紧抿的下颌线比往日更锋利些。他指尖碾过窗台焦黄的兰草,又惊觉自己失态般地收回手,垂在身侧攥成拳。 他总在算时辰。 卯时刚过,就会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别着淬了药的短刃,此刻空空荡荡。听到殿门响动,他也会瞬间绷紧脊背。 他在焦躁,却在极力克制着。 而到了入夜时分,他也做不到安然入眠,只是凝神感应四周,权当在为殿下警戒守夜。 他看着殷无烬安静的睡颜,忽然想起许久之前的场景。 ——“你会在的,对吧?” ——“自然。” 摧信牵了牵唇角,他会一直在的。 曾经的殷无烬要他陪着才能全然放松下来,而后来的他又何曾不是?只有确认过对方安然,他才敢有片刻的松懈。 终于到了最后一晚。 烛火漫过雕花木梁,将殿内照得半明半暗。门扉轻启时,殷无烬缓步而入,带进来一缕夜风。 “夜深寒凉,你立在此处,倒像要与这夜色融为一体。” 他长发未绾,顺着肩颈滑落而下,寝衣领口微敞,露出半截清瘦的锁骨。 而那跟赵贵妃有几分相似的面容,在朦胧光影下显得更为出挑,妖颜若玉,迥然独秀,几乎要让人移不开眼。 过了片刻,摧信方垂眸,声线平直:“职责所在。” 殷无烬慢慢走到他面前,抬手时指尖落在他肩头,动作轻得像拂过一片落雪,说:“结痂是表,筋骨是里,医者说需得静息养气,方能化瘀生肌。” 摧信只道:“无碍。” 殷无烬的眸色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他状若无意地问:“当真?” 可摧信还是坚持,点了点头。 殷无烬收回手,转身时衣袍带起一阵松烟般的淡淡香气,他掀开床幔却并未立刻躺下,只侧身倚着榻沿,道:“上来。” 摧信猛地抬头,没有立刻照做。 他虽也在其上躺过,可这毕竟不合规矩。 殷无烬又重复了一遍。 摧信只得照做,僵坐在床的一旁,像是要维持着这个姿势到天明,好像就只是换一个地点守夜罢了。 殷无烬双眼微眯,神情透露出一个意思——确定要如此? 摧信油盐不进,甚至还口气冷硬地来了一句,“安神香对我没用。” 他的抗药性本来就强,太医送来的安神香只在初次对他有轻微效用,之后就变得全然无效。 殷无烬简直要被他给气笑了,但在下一瞬又将情绪调整过来,目光带着种别样的意味。 摧信终于觉出点不同寻常。 而殷无烬已经倾身过来,将他揽过,手落在他的后背一点一点往下移,另一边手则按在他的腰带上,嘴唇贴着他的耳侧,话语都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 “不是安神,是迷情。” “我知你累,替你放纵一回。” 这是殷无烬第三次用香,是藏着私心的安抚。 26-30 第26章 为臣(26) 摧信无论如何都忘不掉。 殿下掌心逐渐升起的灼人温度。 殿下喉间每一次不同寻常的滚动。 殿下在与他唇齿相依时, 他所感受到的属于自己的味道。 殿下竟然会为他屈尊做到这一步,比起安抚更像是恩赐,令人灵魂颤栗。 他第一次这般认真地注视殷无烬的眼睛, 如同燃着残灰星火,直将他焚烧殆尽, 又偏偏予他甘露与余温。 影卫摧信,从不会轻易被外物所支配。 一来,他对殿下毫无防备, 二来,分明是他自己失了分寸。若他当真百般不愿, 便总会有很多种方式处理好眼前的一切。 可摧信没能处理好。 他终是将殿下推开了,没让事情发展到彻底不可挽回的地步,但他也未能做到真的全身而退。 摧信回了一趟影门,跪在刑罚堂前,不由自主地便想起断风涯曾对他说过的话。 他当时言之凿凿,称“殿下清誉,不容诋毁”, 现在却是再也说不出口。 彼此的身份如云泥之别,那人从不是他区区一个影卫可以妄想的,当下也不过是一个意外, 是殿下的垂怜又或是一时兴起。 兴许很快就会被抛却,烟消云散。 而他, 唯一要做的就是恪守本分。 月余时光弹指而过。 这日,殷无烬外出赴宴,在场的大多是些立场摇摆的官员。 觥筹交错间,他笑意温醇,语带机锋, 三言两语便将席间气氛引向微妙的平衡,拉拢与敲打并行。他现下的处事手腕早就不同以往,假意客套也越来越炉火纯青。 几乎要看不到当初的影子。 摧信一身玄衣几乎与暗影相融。 他目不斜视,却将席间每一句对话都收入耳中,指尖按着腰间短刃,随时防备可能出现的异动。 这样随侍左右的事,最近多是由锟锏在做。可在方才,听闻手下传话,言殿下亲点他为,他还是立即出现在了殷无烬的身边。 看着他的殿下面对这无形中的硝烟。 偏这席间氛围看起来一派祥和,烟气如丝,缠上梁间悬着的鲛绡灯,将满室光晕晕染得愈发温吞。 有伶人得了令,自侧门入时步履轻悄,其中不乏面容身段姣好的少年郎。他们低眉顺目地分至各席,奉茶布果,动作间带着几分刻意练过的清贵气。 其中一人长相格外出众,眼尾上挑似带着点天然的媚意,径直走向主位。 琉卿取过案上果碟,拈起一颗紫葡萄。 拇指与食指轻轻捻转,薄皮便顺着指缝裂开,露出内里饱满的果肉,连葡萄籽都被他用银签细细剔了,才捧着送到殷无烬唇边。 殷无烬正与旁边的官员说着话,此刻唇角笑意未减,微微侧头,自然地就着他的莹白指尖将那颗葡萄含了进去。 动作行云流水,不见半分狎昵,倒像是寻常接过属下递来的物件。 琉卿的眼底闪过一丝窃喜,又剥了一颗,正要再递,却见殷无烬抬手端过酒杯浅啜了一口,恰好避开了他的动作。 哪怕是逢场作戏也有限度。 紧接着,那道来自上位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席间,掠过屏风时,快得像风拂过水面。 摧信的手仍按在短刃上,只是指节无意识地加重了力道。 似乎有什么在心间过了一遭,却又似乎从无旁念。 宴至深夜,宾客渐散。 殷无烬不顾旁人的挽留,起身走出时脚步有些虚浮,分明是饮了不少的酒。车辇在外候着,他却径直绕过,独自往城外的方向行去。 摧信立即跟上,如影随形。 行至一处空荡的街角,人的身影显得无端落寞。 殷无烬忽然停住脚步,将手伸出。 摧信会意,闪身而出扶着他,与他一同往前走着,一直走到护城河边。 夜露已经浸凉了石阶,河中水色在月下泛着墨蓝,像一匹被揉皱的绸缎,缓缓铺向远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今夜的河面上飘着格外多的愿灯。 素白的纸糊成莲花模样,烛火在里面轻轻晃,把纸面映得半透。有的刚被放入水,晃晃悠悠打了个旋,有的已漂出老远,烛光被风揉成了一粒粒的暖黄星子。愿灯时而撞到一起,火苗猛地窜高,纸边被燎得蜷起一点,很快又分开往不同的方向漂。 像极了他们——总在不经意间靠近,又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推开,只能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看同一片流走的光。 偶有三三两两的人影,低声说着话,笑语被风筛过,却衬出他们格外的静。 殷无烬的视线落在最近的一盏灯上。 纸面上描了歪歪扭扭的桃花,烛火一跳,花瓣的影子就落在水面。 他的指尖在夜风中悬了悬,像是想碰那点跳动的光,最终却只是收回手,拢在袖中。 摧信站在他身侧,能闻到他衣袍上混着的酒气与清冽的熏香。 “你看,”殷无烬的声音比夜风还轻,“每盏灯都有来处,也都有去处。” 摧信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最远的那盏已经快融进夜色里。 事物来来去去,而他只会陪在殿下身边。 “我也曾放过愿灯,却未落笔写下心愿。” “我之所求,靠不得那些飘渺的俗物,唯有靠自己,也靠你来实现。” 闻言,摧信坚定道:“属下定会让殿下得偿所愿。” 夺权势,杀宿仇,承大统,拥江山。 殷无烬回眸望向他,说:“可倘若,我另有所愿呢?” 灯影碎了又圆,圆了又碎,映得两人之间的空气,都染上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温柔。 摧信定在原地,一时间再说不出别的话来。 他能看清殷无烬的眼睛,里面没有丝毫醉意,有的只是最真挚深厚的情意,分量极重,作不得假。 摧信不得不承认,他此前对整件事情的定性或许是错误的。 殿下所为,不是一时兴起,也不是一时垂怜,而是情之所至。可怎么就发展到了今天这一步? 摧信自认身份低微,未曾有过多余的妄想。 若说期盼,也不过是耗尽自身为殿下铺就锦绣前路,哪怕结果是短折而亡。假使侥幸得以长命,他也就继续为守护殿下乃至其妻儿后代而存在。 至于旁的,根本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且不说琉卿之流,殿下身边绝对不缺合乎心意的良人,那才是天作之合,而不应是和一个满身可怖伤痕的影卫搅和在一起。 他不过是一把杀人饮血的锋刃,终将在无数的厮杀中破损腐朽,又凭何承担得起这份重逾千斤的宝贵情感? 殷无烬对其所想不得而知,笑意浅淡,抬手环上摧信的后颈,带得他微微低头与自己越凑越近。 随即,细细密密的吻隔着那张冰冷的面具落下,额头,眉骨,再到侧脸,像落雪一下下拂过雕刻着暗纹的金属表面。 面具挡得住形貌,却似乎隔不断那点滚烫的触感。 这简直比直接的吻来得更令人颤栗。 摧信的呼吸猛地一窒,浑身紧绷,却在对方指腹摩挲过面具边缘时,硬生生定住了身形。 殷无烬拨开了侧沿的暗扣,在一声轻响里,面具骤然失去支撑,滑坠在两人之间的石阶上。 夜风掀动额前碎发,摧信下意识眨了下眼,却在下一瞬感到温热的呼吸扑来。 他唤:“摧信。” 彼此四目相对的刹那,河面上漂远的愿灯恰好晃过一缕暖光,照亮殷无烬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答:“在。” 就在开口的瞬间,彼此薄唇不可避免地短暂擦过,这种似有似无的碰触简直像一把火直烧进人的心底。 摧信想,不论是出于什么原因,他实际上都是很难拒绝他的殿下的。 仅这一瞬,也只消这一瞬。 他可以将之深埋,强令自己此后再不贪求。 却不想连这都是奢侈。 一道轻微的响声将氛围骤然撕裂——是利器破水而来!几乎在这同时,摧信眼中最后一丝温度被彻骨的冷肃覆盖。 就在呼吸之间,他的左臂已如铁箍般扣住殷无烬的腰侧,足尖点地旋身的刹那,数枚泛着幽蓝暗光的短镖自水中飞出,擦着他方才的站位钉入石阶,石屑飞溅。 摧信身形疾退,右手已抽腰间短刃,玄色衣袍在夜风中扯出凌厉的弧度。 刺客显然是盯准了殷无烬离席的时辰与路线,找准时机发出突袭。 短兵相接的火星在暗夜里炸开,摧信手腕翻折间已挑断一人的咽喉,动作利落狠厉。 温热的血溅过来时,他几乎是本能地侧过身,腾出左手覆在殷无烬的眼上,掌心微凉却意外地轻柔。 无数刺客在他们撤离之时涌来,皆被摧信毫不留情击杀,整个过程甚至都没让殷无烬的衣袍沾上一丝污秽。 怀中的人始终安静,对他绝对放心。 可摧信却感受到一种强烈的愧意。 事实在前,他立刻变得无比清醒。 影卫就是影卫,没有感情冷冰冰的一把刀,这样在厮杀之时才足够锋利。若是心有杂念,便容易分神,从而削弱了对危险的感知。 要是他在河边时未曾心神动荡,那他便可在更早的时刻将殿下带离此处。 先前的毁琴是如此,今时的遇袭也是如此,他几乎不能原谅自己。 一路且战且退,到某处较为安全隐蔽的地点,信号发出后,不多时,负责接应的影卫们便接连赶至,独鹿与折钺赫然在前。 摧信将殿下交托过后,独自转身隐入黑暗中,周身杀气凛冽。 若是今夜之事被有心人收入眼底,以此大做文章,将会对殿下名誉有损。 既然如此,便务必杀人灭口。 第27章 为臣(27) 从那以后, 摧信就仿佛是刻意地与殷无烬保持了距离。 在外人眼中,他们依旧是并无异样的主从,一言一行皆是规规矩矩, 却多少显得有些冷淡刻板。 不再有多余的视线交汇,也不再有以往的亲厚密切。 时间一久, 连其余影卫都觉出了不同。 影首大人对于殿下的忠诚上心无人不晓,如今这般,那便极有可能是殿下疏远在前, 也不知摧信究竟犯了什么错。 在第无数次迎上锟锏略有些担忧的目光时,摧信面具下的脸不由得起了些许波澜。 他只是冷声道:“不要对殿下妄自揣测, 只需谨记我等职责。” 锟锏连忙应是,却欲言又止。 有些事情,他没有全盘托出。 比如先前,断风涯对他所下的令中,并没有杀戮,这是出于对帝王最后的忠诚,又或是出于对这位由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影卫的一丝怜悯, 已随着人死灯灭,再道不清。 又比如,殿下身体所表现出的某些异样症状。 不是不想说, 而是不知如何开口。 殷无烬阴狠的警告言犹在耳,令他不得不两边权衡, 终只得隐晦地提醒摧信“留心殿下”。 审讯室的石壁渗着寒意,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血腥交织的气味。 摧信正要用刑撬开刺客头目紧咬的口,忽闻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即便是刻意放轻,每一步都像踩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摧信动作一顿, 缓缓回身,单膝跪地:“殿下。” 殷无烬一袭玄色锦袍,袍角不经意扫过地上的水迹,带起细碎的涟漪。他出现在这种地方实在是有些不合时宜,平白沾了污秽。 摧信不由得眉头微蹙,冷冷看了不远处跟着的锟锏一眼。 而殷无烬并未看那被铁链缚在刑架上的刺客,只垂眸望着地上的人,声音没什么温度:“审得如何了?” 摧信:“给属下半柱香时间,定能问出幕后主使。” 殷无烬未置可否,他脸上毫无情绪,缓步走到刑架前。 那刺客头目瞥见他,眼中迸发出怨毒的光,却见殷无烬漫不经心地从怀中摸出一个小巧的琉璃瓶。 瓶中液体呈暗绿色,尚未开封,已透出令人心悸的冷锈味。那是“化骨涎”,最阴毒的秘药之一,沾肤即腐,顷刻便能将活人融成一滩血水。 “殿下,此人或许还有些用” 摧信话音未落,殷无烬已将整瓶化骨涎对着那刺客头目,一点一点地倒了过去。 惨叫声霎时间不绝于耳,皮肉消融的滋滋声在密闭的石室中格外刺耳,露出的骨头遇上那液体,竟也像冰块似的开始消融。 不过数息,那方才还在挣扎的人便化作一滩冒着泡的暗红血水,连带着铁链都被腐蚀得锈迹斑斑。 摧信垂着眼,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 殷无烬转过身,对这一幕毫不在意,只是将手伸到摧信面前,面容藏在背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他随即几乎是一字一顿道:“跟我走。” 此时的情绪已然到达一个临界点。 殷无烬很明白,摧信近日的冷淡与不回应,便是无声的拒绝。 他可以忍受摧信的拒绝,却无论如何都忍受不了摧信的疏远,即使明知对方对他依旧忠诚尽心。 这样的距离对他而言,无异于最残酷的折磨,会比任何刑罚都更能将他逼疯。 何人布局要杀他,他并不在意,他早做好了举世皆敌的准备。 但他一定要有摧信。 摧信避他,那他便亲自来找,亲手将碍事的处理了。 那只手修长漂亮,此刻却像带着无形的枷锁。 摧信没有抬头,只沉声道:“殿下,属下职责未毕,还需” “职责?”殷无烬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我的话,不如你的职责?” 摧信:“属下不敢,只是审讯之事关乎重大,此事未了,便不敢轻易离开。” 他拒绝得这般坚决。 空气瞬间凝固。 殷无烬的脸色彻底沉下去,他缓缓收回手,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摧信,你要忤逆我?” 摧信:“属下并无此意,但若因此触怒殿下,属下甘愿受罚。” 殷无烬冷笑一声,缓步走到墙角的刑具架旁,目光落在其中一根缠着倒刺的鞭子上。 那鞭子是用上好的玄铁混合兽筋所制,威力极强。 他本性中的暴戾从未改变,若有摧信好好牵着他,他可以尽力将自己一寸寸打磨得少些利刺,可若是摧信亲身成了那催化的引,便会令其一步步恶化直至再难控制。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摧信依言抬头,面具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露出一双平静无波的眼睛。 殷无烬拿起那根鞭子,鞭梢在地上拖过,发出刺耳的声响。 “你以为我不敢罚你?比你听话顺从的影卫有的是,今日在我身边的是你,明日就可以是旁人!” 这说的明显是气话,可摧信闻言,身体还是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 过了片刻,他竟垂目轻轻地应了声,“是。” 仅这一声,将殷无烬的怒火彻底点燃,气极之时,他猛地扬手,鞭子即刻带着凌厉的风声抽了出去。 “啪——”清脆的响声在石室中回荡。 鞭梢堪堪擦着摧信的肩臂扫过,狠抽在他身侧的地面上,碎石都被震起。鲜血缓缓从他被擦破的伤口处渗出来,染红了一小片衣料。 他却依旧挺直着背脊,没有丝毫闪躲。 殷无烬握鞭的手在颤抖。 他看着那道在玄色衣料上洇开的血痕,看着对方始终紧抿的唇线,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本只是想让摧信服软,想让他卸下那层刻意的疏离,如从前那般亲近自己,可他偏偏要摆出这副油盐不进的姿态。 而鞭落之时,终是偏了几分,并未结实落在摧信身上,可仅仅是这擦过的一下,就已然千倍万倍地反噬于他,痛楚难言。 殷无烬眼底翻涌的怒意下,是连他自己都不得不承认的恐慌。 他怕这疏离会变成常态,怕这个人真的会永远站在那样不远不近的地方,怕自己再也抓不住这唯一能让他觉得不是孤身一人的存在。 他明明就……非摧信不可。 第28章 为臣(28) 如果可以, 摧信宁愿再多受些罚,也不愿让殿下伤害自己。 可事实往往不遂人愿。 等被人发现时,殷无烬正独自坐在地上, 周遭地面散落着无数尖锐的瓷片碎粒,折射出冷冽的光。 而他垂着的手, 正无意识地攥着一块锋利的碎瓷,伤口渗着血,顺着指缝滴落在衣襟上, 晕开一片深色。 身影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与先前那个暴戾偏执的殿下判若两人。 见此一幕, 摧信浑身的血液几乎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殷无烬闻声抬头,那双总是覆着寒霜的眸子在看清来人时,骤然漾起细碎的光。 他随即露出一抹天真的、带着点委屈的笑意,声音沙哑得厉害:“你终于来看我了。” 在意的,仿佛只是终引得片刻关注。 他说着,竟真的像个寻求拥抱慰藉的孩童般,朝摧信伸出了双手, 指尖微微颤抖着,眼神里是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期盼。 可摧信却死死地盯着他身上纵横的伤口,素来平静的眼眸里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怒意与痛惜交织,最终尽数化作刺骨的寒意。 他没有上前, 甚至连脚步都没动一下,只是语带讥讽道:“殿下这是在做什么?” 殷无烬伸着的手僵在了半空,脸上的笑意慢慢褪去,染上一丝茫然。 摧信俯身,目光与他相对, 声音狠厉道:“殿下不妨听着,您身上有多少道伤口,我摧信,便少多少年可活。” “不——!” 殷无烬像是被这句话狠狠蛰了一下,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又无力地摔回去,脸上血色尽褪,满是惊惶与无措,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塌地陷的事情。 “你不能……不准说这种话!我没有……我不是故意的……” 殷无烬语无伦次地辩解着,眼底的恐慌几乎要将他淹没。 那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和防备,露出了内里最脆弱的部分。他不怕死,不怕权谋倾轧,不怕举世皆敌,可他不能接受摧信离去。 自伤的前科不止一次,摧信曾决意要护好殿下,不让他再如此。 可殷无烬偏偏再次让他见到这一幕。 他终于知道殿下最怕什么,故而一开口就直击要害。 下一瞬,摧信上前牵起了殷无烬的手,竟真的带着他开始数伤口,边数边念,一道又一道。 殷无烬彻底崩溃了,挣扎的同时苦苦哀求道:“别这样摧信,不要这么对我,我真的受不住的!求你……” 他第一次露出这样卑微的姿态,双眸此刻只剩下恐惧与痛苦,晶莹的泪夺眶而出,不多时便已是满脸泪痕。 摧信看着他这副模样,疼得几乎要喘不过气。 可若不这样,又怎能让殿下记忆深刻,永不再犯? 摧信没有心软,数出确切的数后,便叫来几名宫侍和众影卫,吩咐他们给殿下处理好伤并且时刻看守。 做完这些,他没有再多加停留。 近来朝局隐有动荡,从多方搜寻的消息来看,崔明远虽明面上已失势,但仍暗中蛰伏,怕是另有图谋。令人不得不对此多加警惕,时刻盯紧。 可就在短短一个时辰后,传来的消息令摧信整个人如坠冰窖。 “牵机引”的次次累积,日复一日应对朝堂的精神消耗,加之近期以来的神思剧烈动荡,终是造就了今时的局面。 寝殿的冷香萦得人发闷,太医被秘密请来过却道不出所以然。 殷无烬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色苍白,当真形如人偶。 初时的症状是四肢剧痛,至下一阶段,便是四肢麻木,渐失知觉。 也许先前,殷无烬便是因此才会不小心撞碎瓷瓶,令自己跌在一地碎粒中,他捡起瓷块,或许也是为了验证这一事实,他根本就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直到这一刻,摧信真正明白了锟锏先前所言“留心殿下”的含义。 他一瞬气急攻心,死死掐住锟锏的脖颈,质问几欲脱口而出,明明在这段时日来一直陪在殿下身边,为何发现后却没有告诉他? 可当目光扫过锟锏垂在身侧,指节泛白的手时,他又当即明白了。 既是殷无烬的影卫,自然要听从其令。 是殷无烬要瞒着他,自己一个人承担这份苦楚。 摧信一下泄了力,没有再理会锟锏。 比起埋怨旁人,他其实更痛恨自己,痛恨自己为什么没有护好殿下,更没有第一时间发现殿下的异样,这种自责用任何言语都无法形容。 紧接着涌起的便是难以抑止的恐慌。 殿下如今的不明状况,究竟是何缘由又会如何发展,到底要如何才能有好转?以及殿下不愿告知于他,是因觉得他不配为其心腹,不堪托付又或是别的? 看着摧信跪在地上,满脸痛苦焦躁的神情,锟锏还是开了口,将事情来由全部讲清。 他隐在暗处时刻守护,自然是发现了殷无烬取药服药的过程,殷无烬没有刻意避着他,还在其后解释了原因。 入朝局,蔺太师,牵机引,慢性显现当下唯有等时效过去方能苏醒。 听着这寥寥片语,摧信蓦地明白了一切。 殿下哪里是因不信任他而将他排除在外,分明是,对他有着极致的信任,更是义无反顾地将自己的一切都托付于他。 偏偏还因不想让他有那么重的负担,才选择了隐瞒。 可他至今才意识到这一点。 摧信觉得,他对殿下一点都不好。 只想着在外为之厮杀,从万千荆棘中破出一道血路来,却忽略了殿下实际上有多缺乏安全感,有多依赖他。 只想着重新恪守本分,划清尊卑的界限,好克制住不该有的妄想,却逼得殿下情绪失控,气到加速毒发。 饶是如此,云端之上的殿下还是将自己满腔情意,小心翼翼地捧于他面前,得到的却是他冷冰冰的拒绝。 “都下去。”摧信的声音哑得厉害。 宫侍们如蒙大赦,而锟锏并未退远,仍和其他影卫守在殿外能听见动静的地方。 殿内重归寂静,如添一层虚无寒意。 殿下的呼吸浅淡得几乎不可闻。 摧信用帕子轻轻为殷无烬擦拭,像怕碰碎一件稀世珍宝。他小心地将殷无烬侧过身,手不经意碰到对方后背的不平时,呼吸猛地一滞。 细察便见那里横亘着一道鞭痕。 边缘微微泛紫,不难看出当时力道之重,几乎要将皮肉掀开。 原来,在他并未看见的地方,殿下又曾命人在自身落下一鞭,远比对他挥鞭时更狠。 摧信的动作更轻了。 他想起从前摆弄人偶时的不得要领,力道颇重,有次连里头的絮料都被他不小心翻扯而出。 那是殷无烬找来给他的,他起初不解。 而殷无烬在看到人偶的惨状后,也只是笑了笑,叹息一般地道:“你的手艺,真的很差劲。” 尽管如此,要真是落到那般境地,他也只会将自己交给摧信,任由摆弄。 如今,他照顾起眼前的人却细致无比,温柔无比,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描摹着殿下的面容轮廓,却始终未有过半分逾矩。 指尖悬在殿下的额前,迟迟没有落下,终只是轻轻拂去了他鬓边的一缕乱发。 “殿下,”摧信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等你醒了,我再不会不依你。” 第29章 为臣(29) 崇祯二十三年。 皇城笼罩在沉郁的灰云下, 连风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养心殿内,药味浓得化不开,明黄帐幔后的人气息微弱得像风中残烛。 未曾有何阴谋秘药, 皇帝是自己病倒的,事实上, 在赵贵妃仙逝之后,他的心结难解,气血郁结, 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但无人知晓,那双看似平静的眼睛深处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 崔氏一党虽因先前之事致明职不复, 表面衰败,却暗蓄私兵,更手握边军权柄。 这柄悬在帝座上的利剑,终于在此刻露出了獠牙。 夜三更,火光骤起,三千私兵裹挟着杀气扑向皇城,然而, 他们踏入的是早已布好的天罗地网。 羽林卫如神兵天降,京营铁骑封住所有退路,厮杀声起复又落, 快得像一场幻觉。 “崔明远、崔明哲伏诛,私兵尽歼。”内侍公公的声音压得极低, 带着战后的余悸,“北疆来报,崔党安插的副将已被悉数拿下,军权稳固,四殿下功不可没。” 既然北疆军权得到妥善安置, 那对崔党下手便再无顾忌。 良久无声,而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咳嗽。 皇帝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传皇后,到承天门。” 崔后被带来时,仍带着一丝莫名的镇定,直到被推搡着站上城楼,迎面而来的夜风裹挟着远处的焦糊味,她才猛地抬头,脸色煞白。 崔氏府邸的方向,火光正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隐约有哭喊被风撕碎,飘进耳中。 “那是什么地方,你该认得。” 冰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崔后浑身一僵,回头便见皇帝被人搀扶着,裹着厚重的裘衣,脸色白得像纸,眼神却冷得瘆人。 “陛、陛下……”她声音发颤,心底的不安瞬间疯长。 “你的兄长,你的族人,”皇帝看着那片火光,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谋逆,败了。” “不,不可能!”崔后猛地挣扎,被侍卫死死按住,“他们不会反,是诬陷!陛下,您看在臣妾的份上……” “你的份上?”皇帝终于转头看她,那目光像淬了毒的刀,直剜进她心底,“当年,你们构陷轻容,生生将她逼死时,可有想过看在朕的份上?” 那个名字像一道惊雷,劈得崔后身形不稳。 那是皇帝放在心尖上的贵妃,是被他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存在,那是皇帝埋在心底最深处的恨。 他抬手,指向那片火海:“看清楚了,那是你崔家的下场,家破人亡,一个不留。” 崔后顺着他的手看去,火光中仿佛能看到族人的惨状,看到昔日繁华的府邸化为焦土。 她终于崩溃了,拼命挣扎着,却被死死钳制在城楼之上,眼睁睁看着那片火光,一点点吞噬掉她所有的依仗。 哭声凄厉,却穿不透皇城的高墙,更动摇不了皇帝周身的半分寒意。 而瞬息之间,她的哭声又戛然而止,变成刺耳的笑声。 “哈哈哈哈殷怀光,时至今日,你又何必惺惺作态!你口口声声说最爱赵轻容,可是当初是怎么做的?利用她,欺骗她,亲率大军攻城,令她家国覆灭,再把她囚成你的所有物!” “你难道以为在那样的血海深仇之中,她对你会有真感情吗?别痴心妄想了!她定然恨你入骨却不得不跟你逢场作戏罢了,而我,恰好给了她解脱不是吗?” 皇帝目光阴沉,竟抬手狠狠扇了她一耳光,打得她摔倒在地,步摇都随之散落开来,颇有些令人心惊。 可崔后却是扭头盯着他,目光愤恨,话语如刀。 “你当初向我父亲求娶我时又是怎么说的?没有我崔家的助力,你又凭什么能走到今天?靠你的卑鄙无耻吗哈哈哈” “笑话!把罪名全推给别人你就能心安理得了?你难道敢说,自始至终就没有因为前朝旧部而对她有过忌惮?你分明在暗中监视她,甚至还多次派人” “够了!将她带下去,禁足冷宫,日日受刑,不得好死!” 待处理完崔后,皇帝转身回了御书房,可甫一进殿便猛地吐出一口血,吓得内侍心惊胆战,正想传太医,而他却抬手制止了。 疲惫瞬间席卷上来,崔后的话却始终在他脑海挥之不去,缠得他几欲窒息。 可他却不得不逼着自己将情绪调整过来,询问二皇子的情况。 内侍公公连忙回答。 殷铖霄尚在北疆,先前还率兵打了回胜仗,他的表现谈不上多么耀眼,却也是难能可贵,俨然做好了一位戍边皇子的本分。 从明面来说,他似乎是对这整件事情毫不知情,更没有参与其中。又或是,崔明远选择特意与他撇清关系,一力担之,便也就暂时没有理由处置他。 皇帝撑着案几,只觉头疼欲裂,内侍公公忙上前替他按揉穴位。 良久,他才又悠悠叹道,“朕之三皇子,何如?” 内侍公公屏息凝神,脑中飞速权衡,字斟句酌回道:“恕奴才愚钝,本不敢妄议,但三殿下实为天资颖慧,龙章凤姿。” 片刻后,那道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几分喑哑:“可堪拟诏?” 内侍公公闻言心头猛地一紧,忙不迭跪倒在地。深知此问关乎国本,非同小可,他不敢轻易回答。 殿内烛火光映照着皇帝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侧影,也映照出他此刻内心的翻涌,他没有再多看那内侍一眼。 好似只是,在问他自己。 而皇城的另一边,夜雾浸着宫墙,厮杀的余温被掩去,唯有檐角铁马悬在死寂里。 前来复命的影卫接二连三,摧信的神色并没有多大的波澜。 事情的发展皆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他利用影门的手段,派人对崔明远暗藏甲胄的据点进行“点到即止”的试探。 在密所外围留下追踪标记、故意让崔党眼线察觉“已被盯上”的痕迹、截获其传递消息的信使目的便是让其误以为私藏甲胄的秘密即将败露,加剧危机感。 这样持续不了多久,对方终会被逼得狗急跳墙。 暗养私兵,私藏甲胄已是死路,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趁帝病重、宫中防备松懈,联络残余势力,以“清君侧”为由提前起兵谋反。 而手下影卫早已摸清其起兵路线与时间,暗中给皇帝传递了确切消息,只等待将之一网打尽。 这样做风险很大又有些激进。 可殷无烬的状况不容再耽搁,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可以浪费,便也就来不及稳妥谋之。 若不先彻底除了这个后顾之忧,一旦与大皇子一党撕破脸,便是两面受敌的死局。必须得让崔明远先动,用他们的尸骨铺出条路来,转而再跟蔺太师清算那笔毒账。 可从太师府抓来的这个侍从不过是个半大少年,偏偏就是他负责每日给“静观书堂”送药。 他单薄的身子止不住发抖,唇瓣咬得发白,却只是睁着一双清澈懵懂的眼,望着面前玄衣肃立的男人。 任凭影卫如何逼供审问都是徒劳。 因他的眼底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这绝非刻意伪装,而他那微跛的左腿,和说话时略显口吃的语调——分明是个自幼便有残缺的孩子。 他就只会反反复复地念叨几句话。 “阿谣不好弄丢了” “先生不怪阿谣,还可以、还可以再去。” 摧信的目光沉沉。 他早就知晓想要从蔺太师那边寻得破解之法会很困难,即使牵机引当真无可解,他也总要寻得更多的线索,深入了解其来历与特性,万一日后仍有机会配置出解药呢? 可当下情况确实令人难办。 蔺太师会为了这个侍从亲自现身,是摧信未曾想到的。 “府中丢了个洒扫的侍从,遍寻不得,没想竟是被影首请来了这里。只是不知这孩子犯了何罪,需得劳动影卫动刑?” “还是说,以三殿下之胸怀,竟连这样的天残稚子都容不下?” “天残”二字格外清晰,不难听出他话语中的讥讽之意。 少年忽然哭出声,拽着蔺太师的袍角哽咽:“先生……阿谣没、没做坏事!” “老夫知道。”蔺太师抬手抚上他头发,动作竟有几分温情,“是有人想借阿谣的手,寻本就不存在的东西。” 摧信眼神冰冷,“太师笃定,这世上当真没有解法?” “影首可知断根之花与燃尽之芯?”蔺太师缓缓后退,将少年护在身后,“三殿下是聪明人,该懂这个理。倒是影首,执迷不悟,当心……” “不劳费心。”摧信的声音格外冷硬,“太师今日带走他,不代表往后……” “往后?”蔺太师忽然笑了,“影首不妨算算,三殿下书案上的香炉,还能再燃多少时日?” 摧信周身的杀意骤然弥漫开来,却又生生被他克制了下去。 蔺太师面无波澜地打量他,难得地流露出一丝欣赏,道:“若你肯为长澜助力罢了,老夫知你不愿,也不会多加强求。只是影首总要知晓——” “灯火摇曳时,最忌疾风骤雨。你执意要寻的‘解’,恐只会令其灭得更快些。” 第30章 为臣(30) 在随后的日月里, 崔氏谋逆的宫变余波堪堪过去,朝局陷入了短暂的平静。 直到那一日,皇帝在早朝时竟咳血昏迷, 一时引得群臣皆心下动荡。 而经过几番诊治休养,圣况总算稳定下来, 可奏请立储的奏折却是一封接着一封,显然是不容再拖。 皇帝也似乎是心有决断,特意将告庙仪式提前, 这相当于一种风声。 蔺太师位极人臣,自然是有资格作为核心陪祭官出席, 并且位于群臣前列。 可他一连数日都是面色阴沉,那双苍老的眸中含了万千思绪,时有厉色闪现。 他自有可靠的消息渠道,自从得知陛下欲拟诏传位于三皇子后,他几乎是夙夜难寐。 他对此极力反对,更是采取了不少手段,明里暗里地阻挠。 可皇帝似是铁了心要与他周旋到底, 常规劝谏、串联大臣施压等已彻底无效,时间又迫在眉睫,一旦陛下在告庙仪式上正式宣布, 此事便是再无转圜余地。 蔺衡颤巍巍登上高处,俯瞰这浩瀚国土, 疾风吹得他几欲落泪。 “阿谣,你可有看过你长澜哥哥的画作?” 那少年忙不迭点头,可惜却说不出多少赞美之词。 蔺衡轻轻笑了笑,道:“我最喜欢的是那幅江山图,旁人看了只夸笔触雄浑, 布局大气,可我瞧着,最好的莫过于那画里的山河是稳的。”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阿谣清澈的眼睛,接着说:“他笔下的山有根,水有源,就连城郭村落,都透着一股子踏实安稳。不像有些人……画出来的江山再壮丽,骨子里却飘着,像没有根基的云,风一吹就散了。” 阿谣似懂非懂地眨眨眼。 蔺衡不指望他真的能懂,走到今天,他的坚持始终未曾改变过。 维护血脉纯正和祖宗法度,否则,便会为国祚不稳、天下大乱埋下祸根。 他从不贪恋权势,兢兢业业大半辈子,也不过是为了培养出合格的继承人,好让社稷安稳,民生和乐。 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殷长澜都是最合适的人选。 因此,蔺衡断然不会退让。 这无关偏见与立场。 “阿谣,今后不必再去书堂送东西了,去你长澜哥哥那里,为他研墨,看他作画。” 少年目露不解,“先生,那您” 蔺衡洒然一笑,道:“身入画,奠清晖。” 于是,在后来那场被无数人瞩目的告庙仪式中,他没有逃避,而是奉上了一场精心策划的“献祭”。 用御赐之物自刎于人前。 这是他最后发出的响亮警告,以期唤醒皇帝、震慑群臣、激发民愤,从而为大皇子造势上位。 因他早有准备,动作又足够迅速果决,以至于现场的情况根本容不得封锁压制。 那份染血的遗奏,早已拓下副本,而里头的内容不多时便经由他的门生故吏通过各种方式传播出去。 字字句句直击要害。 先是直接点明三皇子血脉不净,若立为储,恐招致前朝复辟,国本动摇。 更是称颂大皇子为元后嫡出,血统纯正又仁德昭彰,是众望所归。 最后则是表明自身因不忍见社稷倾颓,方以死明志,以达圣听。 一时之间,群情激愤,舆论声大。 甚至还有不少民间百姓自发性地聚集请愿、写诗文传颂蔺太师的“忠义”,恳求皇帝顺应天意民心,立大皇子为储。 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三殿下,此刻倒算镇定。 上次“牵机引”发作的时效并不算长,五日后他便从那种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可见那是间歇性的,这得益于当下药性尚未深到那种地步。 之后自有宫人伺候日常起居,但唯有束发依旧由摧信亲为。 从笨拙到熟练,从简单到精细。 影首舞刀弄枪无数,却是从未如现在这般为人绾过发。 殷无烬借着铜镜将对方小心认真的动作和神情尽收眼底,记下那份藏在冷硬之下的特有温柔。 在将发簪缓缓推进后,摧信便觉察到自己的手背被一片温热覆住,他的眸中泛起些微的波澜,却并没有挣开殷无烬覆上来的手。 那道声音带着点漫不经心的凉意,“父皇这几日,怕是连药都难以下咽。” 摧信:“此事确实不易定夺。” 殷无烬顺势牵着他,说:“立我,便是认了‘逼死忠良’的名,清流会参他违背祖制,宗室会说他动摇国本,边将或许也会因此心生隔阂。”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淡嘲:“可若立我大皇兄,他又咽不下那口气,一个臣子以死相逼,君王便俯首听命,往后谁还把君权放在眼里?” 摧信蹙眉,说:“所以陛下才要拖延决策。” “可拖得越久,便越是容易引发动荡。”殷无烬道,“他们要的不是公道,是让天下人都看见,唯有立大皇兄才能将此事彻底平息下去。民间最信的就是‘正统’‘忠奸’这套说辞,蔺衡算准了这点,才不惜代价作了这场戏。” 他转过身,直视着摧信,道:“可是,这场戏的最后,谁都落不得干净。” 摧信微怔,只静静地听。 “大皇兄若真靠这阵仗坐上那个位置,史书上会怎么写?无外乎是太师蔺衡以死逼宫,帝不得已,立长子长澜为储。他那嫡长的名分,倒成了‘臣逼君立’的注脚,这听着难道不觉得可笑吗?” 他眸色沉沉,接着说:“而我若得位,就更不必说了,‘前朝血脉’这四个字,是铭刻入骨的,再加上‘逼死忠良’的污名,无论如何也堵不住悠悠众口。往后无论推行什么政令,总会有人以此说事,言我是‘挟私怨乱国政’。” “蔺衡走的这一步,狠就狠在,他不仅要拦我的路,还要让这条路的尽头永远铺满洗不掉的泥污。” 摧信回握住他,力道加重了几分。 这便是无声地表明了态度,无论前路如何,他都会陪殿下一同走下去。 到了现下的局面,若不冲着那个位置去是不可能的,事态发展根本由不得谁自作主张。 皇权之下没有仁慈与情分,殷无烬与殷长澜之间也从未有过信任关系的建立,立场相对,利益自然也有所冲突,随着时间推移,矛盾与问题会显现得越来越多。 如此,便总有一天会兵刃相向,谁也不敢轻易将主动权相让,否则将不知那柄悬着的刀何时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唯有各凭本事,定鼎乾坤。 30-40 第31章 为臣(31) 殷长澜在太师府的灵堂里守了足有半月。 府外的风声一日紧过一日, 有门生故吏偷偷来劝,说陛下虽未明言,但三殿下监国的频次越来越高, 钦天监已开始择选吉日,种种迹象都在往最不利的方向倾斜。 他们恳请大皇子借民间请愿的声势, 联合宗室施压,哪怕兵行险招,也要争回那本该属于他的位置。 可殷长澜始终没有回应。 他每日只做三件事:焚香, 添灯,对着先生的灵位静坐。 那双素来沉稳的眼眸里, 不见悲愤,也不见焦灼,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仿佛府外的储位之争、朝野动荡,都与他无关。 直到那道封王赐地的旨意送到灵堂时,他才缓缓站起身。 “臣,领旨谢恩。” 他接旨的动作行云流水, 没有丝毫迟疑。 三日后,殷长澜自请离京。 这一举动出乎所有人的意料,谁也不知道这位大殿下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当真心甘情愿远离是非,又或是另有长远谋算, 无人能猜透。 没有仪仗,只带了少数随从,路上百姓夹道,还有人举着写满“正统”的木牌跪在路中,他却始终没有掀开车帘。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 发出沉闷的声响,渐渐消失在远方。 而那份遗奏早已传遍天下,质疑声像附骨之疽,即便殷长澜退了,那些声音也从未停过。 宗室之人按兵不动,朝臣们各怀心思,民间的议论更是像野草一样疯长。 可他们并没有太多观望的时间。 皇帝正式下旨,册立三皇子殷无烬为皇太子,册立大典办得极快。 当殷无烬身着冠服,接受百官朝拜时,殿外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着,冲刷着石阶上尚未完全干透的血迹。 登基是在两个月后。 皇帝的身体终究没能撑住,在一个雨夜驾崩。 身为帝王,必定会有忌惮与考量,他在初时也坚持要将殷无烬排除在储君人选之外,可轻容的逝去给他带来极大的冲击,更是剧烈动摇了他的意志。 殷怀光终究还是选择名正言顺地传位于这个他最愧疚也最疼爱的儿子,也许单只是,希望他能在这满朝风雨中有更多的底气好好活着。 殷无烬去见了他最后一面,没有靠近,没有言语,只在不远不近的距离留下个身影。 仿佛所有的情感恩怨都已烟消云散。 大典的礼钟敲响时,殷无烬正站在内殿的窗前,看着摧信俯身为他系紧腰间的玉带。 龙袍加身,玄色底上金纹流转,衬得他肩背如削,腰线利落。玉冠束发,眉骨下长睫投影,瞳仁墨如琉璃,抬眼时,眸里盛着天光,也藏着翻涌的山河。 他轻声道:“比想象中的沉。” 摧信的动作顿了顿,抬头看他:“臣,替殿下分担。” 殷无烬喉结微动,抬手搭上他的肩,问:“怎么分担?” 摧信直起身,道:“臣为殿下护宫闱,清奸佞。” 在这几乎是满朝皆敌、步步遇阻的情况下,更需有足够强硬的手段方可震慑众人,不见血是不可能的,而他将会倾尽一切为之铺路。 “不够。”殷无烬发出一声轻笑,“我要的是你我并肩。” 登基大典上,新帝殷无烬颁布的第一道旨意,便是擢升影首摧信为禁军统领,可佩剑上殿,随侍左右。 旨意一出,满朝哗然。 “陛下,影卫素居暗闱,禁军乃国之干城,岂容寒微越阶?近侍掌兵,历来是祸乱之源,成法在前,还望陛下三思!” 有老臣伏跪于地,言辞恳切。 殷无烬的目光扫过群臣,落在殿侧的摧信身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是朕的影卫,更是朕信得过的人。谁若不服,大可像蔺太师一样,拿出御赐之物在此处自刎明志。” 仅这霸道蛮横的一番话,便使得殿内瞬间陷入死寂,再无人敢多言。 有些气质并非与生俱来,可居于上位即会自然而然显露出来。顺昌逆亡,不容抗命的帝王威压莫过于此。 先前,殷无烬对于摧信的态度一直都是带着平等的亲近,几乎从未以主令胁迫过他什么。 可在正式登基过后,他不同于以往。 仿佛就只是那个掌控生杀予夺、高高在上的陛下,而不是,他昔日的殿下。 这种变化令摧信心绪微乱,却又觉得理所应当。 君威不立,何以慑八方? 而他摧信定为首作出表率,俯首称臣,帝令莫逆。 却不知,他不能忤逆的第一道旨令竟会是,侍寝。 直至彼此真的相互拥紧,抵死缠绵之时,殷无烬仍觉得如在梦里。 心知自己对摧信究竟有多渴望得到,待到今时今刻,他只想不管不顾地疯上一回,哪怕摧信对他没有感情,哪怕摧信不过只是听从吩咐。 他本想借帝势用“抗旨不遵”作为要挟,却没有想到摧信会这般轻易就同意了,仿佛只是不甚上心地接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任务。 可这任务并非寻常,摧信也没有不甚上心。 相反,他的每一次亲吻都得到对方同样炙热的回应,每一次迎合都换来对方更为猛烈的撞击,丝毫不留余地。 不愧是影首,什么都是顶级。 手抚在身上,殷无烬的呼吸都是乱的,他却凝视着摧信深邃的眸,微喘而带着执拗道:“再没有伤口了,朕要你长命百岁。” 摧信神色微凝,前时说过的话如在耳畔。 确如其言,手下触感光滑细腻,不论是鞭痕,还是被兽角和瓷片弄出的伤口,已然全部消失。 有特制的药水可以做到这一点,但必然伴随着不可忽视的剧痛。 他对他有难以言明的在意,他对他亦有失了底线的心软。 摧信绝对再做不到把殷无烬气到那般境地。 这般密切的嵌入与交互,给了殷无烬最大限度的安全感,身心都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摧信的所有价值,似乎都是为了他而存在,也尽数为他所用,对他可称得上是纵容,全然是予取予求。 也许骨子里就是贪心的,不知餍足。 他才会一次又一次地发号施令,一次又一次地颤栗沉沦。 霜天晓角时分,方上云巅,摧信的眼神却陡变凌厉,瞬间抽身自榻上掠起,旋即一枚暗器自他手中向窗外某个方向掷去,快如闪电。 内侍原本要对他搜身,殷无烬却是给了他特例,这只是为了护其周全。 风过无痕,却似有什么被绊了一下,须臾又归于平静。 经历过先前的事情,摧信便无数次警醒自己,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要保持绝对的警惕,尤其是在殷无烬身边时,他不容许对方有任何的闪失。 这次果然让他第一时间发现了异样。 来者目的不明,却并没有露出杀意。 而且方才,他莫名有种隐约的熟悉感,他随手披上一件外衣,没有追出去,只是立即命人前去将那枚暗器取回。 到手后,摧信借着月光细细打量,从上面被打落的细微痕迹寻出端倪。 是宵练,本该随主离京的宵练—— 作者有话说:烬摆帝王架子只有一个目的,但既然摧信那么配合,此后也就没有再摆的必要了[彩虹屁]。 第32章 为臣(32) 隐患不除, 高位难稳。 对于远在边疆的二皇子,暗杀无异于最快捷有效的手段。 摧信向来果决,而暗守宫中多日始终不见宵练再度出现, 便只得先令众影卫严密监控,不多时他便带了影卫纯钧一同前往。 不出所料的, 遇到了阻拦之人。 许久未见的破山。 他看起来与以前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可摧信对他太熟悉了,几乎是一眼就能看出他的不同来。 不是败北的狼狈, 而是被刻意磋磨后的沉郁,再不复影刃第二的风采。 肩头蹭着干涸的泥点, 衣摆边缘甚至挂着几根细小的草屑,像是干粗活留下的。 手中的短剑握得依旧稳,可边缘那道新添的磨损,却泄露了主人近来的疏于保养,这绝对不是他的作风。 尤其是他眼底,昔日里那股睥睨的锐光被按捺下去,只剩下掩不住的疲惫, 像被暴雨淋透的篝火,再难燃回从前的炽烈。 摧信甚至不用细想,便知他如今过得何等憋屈。 破山迎着摧信的目光, 喉间发紧。 他怎会不知自己此刻的模样? 自那日故意放慢了身形,任锟锏带着殷无烬消失在暮色里, 破山便做好了往后再不好过的准备。 事实也确实如此,当他跪地谢罪,讲述事情来由时,在旁的落冥直接笑出声来,话语更是直接如刺。 ——“排名第二的你, 难道会比不过排名第六的锟锏?还不如问问自己心里到底向着谁?” 在这一刻,殷铖霄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从前议事时,二殿下总会多问他一句“破山以为如何”,如今帐内灯火再亮,也照不到他站的角落; 分配任务时,最重要的关隘轮不到他,最易的巡逻却总落他头上,加之各种繁琐的劳力事务,仿佛他成了个只能混吃等死的废人,再没有出鞘的机会。 这对于一位影卫而言,是极为残酷的。 而这对于一位不被主子信任的影卫来说,也实在是太过平常。 殷铖霄的本意不是磋磨他,而是要得到他的全部忠诚,可当再次被问到那日之事时,他依旧是给不出令对方满意的解释。 便不得不一直僵持到了现在。 落冥从前见了他要规规矩矩喊一声“破山师兄”,如今却总在他值夜时晃悠,手里把玩着新得的淬毒暗器,话里话外都是刺:“师兄这剑许久没沾血了吧?也是,毕竟心不在这里,握剑也不稳当。” 落冥已然将他的位置取代,深受器重,一时风光无量。 他不是不能发作。 论身手,落冥差着他不止一个段位。 可他不能,殷铖霄的冷眼像悬在头顶的剑,他稍有异动,恐怕就会被安上“心怀怨怼”的罪名。 影卫的本分是护主,不是争意气。 他对危险的感知依旧极为敏锐,也因此,他第一时间出现在了这里,与摧信遥遥对峙。 他们都很清楚各自的目的,彼此终会有一战,而且是不死不休。 当破山再次看向面前的摧信时,眸中终于绽放出了光芒,仿佛在这瞬间又回到了曾经在影门中的好战状态。 飒然意气,无坚不摧。 他是影卫,影卫的命是主子的。 哪怕主子不再看他,不再信他,只要殷铖霄还在,他就必须站在这里。 落魄也好,憋屈也罢,只要这具身子还能动,他就还是那个能替主子挡刀的破山。 摧信读懂了他的眼神,没有多余的言语,只是与他先后祭出自己的兵刃,刃光相对。 像以往无数次对战那样。 而另一边,纯钧奉命前去追踪二皇子。 他来时心里是有些没底的,若是对上落冥,他胜算不大,若是因此误事就不好了。 可是影首说了,你若在意排位,那排位就永远都无法战胜。 所以他再无顾忌。 不多时便锁定了殷铖霄所在。 而殷铖霄此刻格外暴躁。 他原本是要回京的,却还未行至中途便被传信制止,信上明言此次行动风险极大,尚不易投身入局,先留在外静观其变。 结果这一观,就只观到了失败的结局。 殷铖霄气急攻心,无论如何也不甘心。 而崔明远事先给他准备了另外一条路——带着筹码去投敌,以求庇护和东山再起。 他起初是不知情的,而身边的崔氏心腹也并未早早告知他这一点。 直到现下,他们已经在约好的特定地点,等待敌方将领现身会面之际了,便是想瞒也再瞒不住。 骄傲如殷铖霄,先前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走到这一步。 他盯着手中那封密函,上面熟悉的字迹勾勒出的“投诚”、“接洽”等字眼,像烙铁狠狠灼烧进他的心底最深处。 他的好舅舅,竟给了他这样一条苟延残喘的“活路”!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 不是悲伤,是滔天的怒火和极致的耻辱,似乎身边的所有人都认定他已走投无路,只能像丧家之犬一样去舔舐敌人的脚踝。 “殿下,崔大人深谋远虑,此乃权宜之计,留得青山在……” 落冥的声音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劝慰。 “权宜之计?”殷铖霄猛地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刃,刮得人心底发寒,“你也这么想,你也觉得我该去向那些蛮夷摇尾乞怜?” 落冥微微躬身,道:“殿下息怒,此策确为当下生路,唯有暂避锋芒,积蓄力量……” “住口!”殷铖霄的怒吼如同惊雷炸响,他的情绪彻底爆发,双目赤红,像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理智的弦已然绷断。 什么隐忍,什么大局,统统被那“投敌”二字碾得粉碎。 他猛地踏前一步,在落冥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之时,拳头已经狠狠砸在了落冥的脸上。 力道之大,让落冥这样身手不凡的影卫也踉跄着倒退数步,半边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他捂着脸,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似乎完全没料到一向对他倚重有加的殷铖霄会突然动手。 殷铖霄环视着被震慑住的众人,眼神决绝,道:“你们当我是什么?要我去做那遗臭万年的千古罪人,休想!” 他双手用力,将手中密函狠狠撕碎。 雪白的纸屑如同祭奠的冥币,纷纷扬扬从他指间飘落。 殷铖霄猛地拔出腰间的佩剑,寒光映照着他坚定的面容,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力量:“他们不是等着我去献上诚意吗?就给他们一个毕生难忘的‘诚意’!传令下去,所有人,整装出刃!” 身边人心下震惊,纷纷劝阻。 落冥也顾不得脸上的伤,急切道:“敌军势强,我方人少力疲,此战无异于自寻死路!” 闻言,殷铖霄的目光投向不远处的敌军旌旗,突然狂笑起来。 片刻后,笑声戛然而止,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死死盯着敌军的方向,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那又如何?我为大胤二皇子,宁愿堂堂正正地战死,血染疆土,让我的骨头成为插在敌军心口的刺,也绝不做那苟且偷生的叛国之徒!” 在他眼里,对内,为了坐上龙椅可以无所不用其极,对外,却只能是血战到底。 那是他骨子里的血性,是绝对不容触及的底线。 今时今刻,干脆就以投敌为饵,杀敌方一个措手不及。 “随我——杀!” 最后一个字如同号角,撕破了压抑的死寂。 这一刻,什么皇图霸业,什么东山再起,都化作了虚无。支撑着他的,唯有皇族血脉里不容玷污的骄傲,身为战士宁折不弯的脊梁。 在这最后关头燃起的火焰,哪怕转瞬即逝,也要足够轰轰烈烈。 第33章 为臣(33) 而纯钧, 便是在随后的那场混战中堵住了落冥的去路。 落冥明显受了不轻的伤,他的目光阴冷宛如毒蛇,开口时却还带着三分违和的笑意。 “小十纯钧, 要找师兄讨教也不是这个时候呀。” 纯钧皱着眉,神情格外严肃, 道:“你方才想要对二殿下动手。” 落冥没有反驳,他刚刚差点就找到机会解决了对方。 这样一来,他就多了一样向上爬的筹码, 无论是交给另外几位殿下还是交给敌方,对他都是有利无害。 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合格的影卫该有的。 纯钧对此极不认同。 可是落冥却不以为然, 道:“你还是太天真了,那些主子以为自己天生就高人一等,哪怕我们武艺再高强,又何曾被真正地放入眼里?既然如此,我们又何必死心塌地为之卖命?” 他所要的,不过是借机从底层一步步向上爬,争得荣华富贵, 争得尊严地位。 纯钧还是没有听信他的话。 不是这样的,至少,陛下与影首之间不是这样的。 忠诚从不是单方面的予求, 是并肩时的信重,是危难处的托底, 也许还有更多。 没等他再纠结,落冥的暗招已悄然向他袭来,数点寒星直击要害。 纯钧神色一凛,立即专注迎战。 他记得影首说的话。 没有所谓的五与十之分,就只是落冥与纯钧。 这边激战方起, 那方已渐至序末。 破山让这场对峙提前走到了终点。 他心知自己绝没有故意相让,是已然倾尽全力,拼死而战,却依旧没办法打败摧信。 这是彼此实力上难以弥补的差距,再纠缠多久也都是这样的结果。 可摧信却迟迟没能给他致命一击。 破山知晓他因何而迟疑,故而,在对方的利芒再度刺来时,他没有闪避,反而直迎而上,迅疾如电,令之狠狠贯穿自己胸膛! 霎时间,四周的空气都仿若凝固了。 摧信瞳孔骤缩,如被烫到般地松开手,却已是于事无补。 利器没有第一时间被拔出,也不过是令他的伤口流血稍微慢一些,却也格外触目惊心。 破山的生命正在流逝。 过不了多久,这个人就会从这个世上永远地消失不见,连同那些过往的印记也再难以寻得。 摧信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像有把钝刀,一寸寸锯着人心。 破山的身形踉跄了一下,那目光却很沉静,仿佛并没有遭受到这样致命的创伤一般,就那样面对着摧信。 他抬手,缓缓将自己脸上的面具摘掉,露出一个不甚熟练的笑容来。 没有多少人知道,在影门以攻势刚猛凌厉著称的影刃破山,实际上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少年,更是长着一张青涩难掩的娃娃脸。 笑起来显得格外乖巧质朴,他对摧信说。 “你很厉害,我是佩服的。” “所以,帮个忙吧,不难的,就带我回家。” 仅这一瞬,摧信的心口狠狠一疼。 受伤的明明不是他,可他却像是再也站不稳了,缓缓蹲身,双手攥得死紧,目光涣散。 在很多年前,破山也曾对他说过类似的话。 ——“你很厉害,我是佩服的。” ——“所以,帮个忙吧,不难的,就给我半块馒头好了。” 他们那时都是身无分文的灾民,跟着人群四处流浪,去哪都得忍饥挨饿,不受待见。 这个脏兮兮却眼睛极亮的小孩他认得,是从隔壁那个小山村来的,据说是遭受天灾,泥石滚落几乎将整个村落毁于一旦,死人无数。 能逃出来也算命大,但定然也是无亲无故了。 活下去的渴望,对食物的企盼,令他如同一个小骗子那般,见了人就忍不住开口讨要,然后一次次地遭受毒打驱赶。 即使已然头破血流,他的嘴里还在喃喃:“我不是骗子,我会、会还的,一定报答你” 摧信在后来也被他缠上了。 他得到的同样是冷冰冰的拒绝,不同的是,对方并没有对他拳打脚踢。于是他便一路紧跟,假装那是他的兄长,只因这样在外人眼中就显得没那么可怜。 摧信跟他一样,都在挨冻受饿,自然是没有多余的同情心。 直到那一天,他们跟其他的混混因为抢食物打了一架。 他的年纪太小了,身形又格外瘦弱,自然是没怎么参与其中,最多只能在外围丢块石头。 而摧信不同,在这样的环境下他早已锻炼出了一股狠劲以及摸索出一套干架的方法,也因此,他抢得了战利品。 一块馒头和两捧咸菜。 他立即满腔真诚地献上恭维之词。 摧信本来不打算理会他,可是腹部挨了一拳,现在还有点泛酸想吐,食物吃了一点就吃不下了,又被吵得心烦,索性就丢给了他半块馒头。 没成想,这竟让他深深记下了。 他将自己卖了去当苦力,拖着瘦弱的小身板,一遍遍干着他能力范围之外的重活,只为了还摧信一碗米饭。 而在之后,得知摧信被带入了影门,他也毫不犹豫寻机逃出,咬着牙通过考验,追随着他一路披荆斩棘,成为鼎鼎有名的影刃前二。 可是时间不会停留,那也并非终点。 破山想,落叶会归根,人总是要回去的。 他想回家了,而摧信也恰好能认得路。只是路途有些远,他注定没有办法再亲眼看看重建后的家乡了。 日落时分其实是暖的,让人几乎能生出是正在目睹日出的错觉,连带着有些凛冽的风都添上些许温度。 在被摧信半揽半抱带着走的时候,破山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像是要把这些年没说够的全给补回来。 摧信静静地听,不会打断他,只是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效忠二殿下?” 摧信还记得,当时在猎场密林中,破山遥遥望向他的那个眼神。 当时未能完全明白,现在想来,里面分明藏着一种黯然,侥幸彻底破碎后的黯然。 他当时之所以会拒绝殷无烬,跟破山也并非全无干系。 破山心里必定是想与他同路的,可为何还是要在择主时与他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 破山很坦诚地作出了解释。 “我跟你说过我娘没有?她一辈子省吃俭用,又死得早,到头来连个像样点的坟都没有。” “我每回想去祭拜她,都得上山一个坟头一个坟头地找,甚至还有好几次拜错了地,把辛辛苦苦换来的纸钱烧给了别人。” “她骂我了,骂得很凶,我做梦梦见的,可真了” 破山低低地笑了一声,牵动伤口带起剧痛,令他的脸色更白了几分。 他的话语却并未停止。 “后来啊,我遇到了一位贵人,他好心给了我十两银子,让我去给我娘做个好些的墓碑。” “而他是,二殿下的麾下幕僚。” 心地善良却命薄早逝的一位读书人。 这份恩情,破山只得还在了二皇子身上。 摧信心头剧震,一时竟觉得格外苦涩难言。 他甚至忍不住地想,要是破山当真是个骗子就好了,不要执拗,不要较真,拿了那半块馒头就走,随后也不要再入影门。 兴许凭着他的勤劳能干,用不了多少年就能攒下一笔银钱,寻一处平静秀美的地方好好生活下去。 何必要报,何必要还? 可若非如此,他也就不是那个破山了。 天光彻底暗下去了,也就再也没法与日出强行牵连,风也太过静了。 很长的时间,破山都没有再开口。 他的武器与面具都掉落在地,而他跟摧信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不疼,真的。” 第34章 为臣(34) 纯钧后来找来时, 几乎浑身都是伤口,脸上却还带着未退的兴奋。 落冥之所以能排第五,跟他的暗杀毒蛊之术有很大的关系, 近身正面对战却未必会有太大的优势。 纯钧则是主修此道,又提前做足了准备, 在对方有伤的情况下获得险胜,这也并非不可能实现的事。 排位并不能代表一切,一时也并不能代表永远。 纯钧原本还想跟他分享更多的对战细节, 却在看到被他拥着的破山时,瞬间住了口。 同门师兄弟一场, 终究躲不过各自为主的无奈,这或许就是影卫的宿命。 纯钧跟在他们后面,送了这最后一程。 在途中,他说起了二殿下。 战场上的殷铖霄足够刚硬,也足够决绝,他是真的带着视死如归的信念,誓要与敌军同归于尽。 可在生死一线的关头, 还是有什么悄然绊住了他。 有一幕画面在他脑海中无比清晰地浮现。 有那样一个人,曾无畏地闯入密林兽群中,拼了命地将他救下。 是破山, 只要他在,就无论如何都会挡在自己面前。 殷铖霄其实从未怀疑过这一点, 哪怕对方对他有所隐瞒,哪怕对方的眼里并非只有他一人。 但他知道,破山是真心忠诚于他,而他想要的更多。 可现在,破山始终没有出现。 这令他感到恐慌不安, 这无关自己的生死。 所向披靡的殷铖霄,此刻终于露出了他的破绽,他试图后撤,一寻得空隙就迫不及待地追问身边的人,形如疯魔。 “告诉我!破山何在?” “他是我的影卫!我的!不在我身边,他还能去哪?” 自然是得不到答案的。 没有人会关注一个可有可无之人的去向。 可殷铖霄从来都没有把破山放在“可有可无”的位置,生时为靠,死时也该死在一块。 下一瞬,又有一个念头突兀闪过。 如果破山真的心向他人,离他而去,似乎,也并非全然不可。 殷铖霄忽而就释然了。 ——“原来影刃破山,也是被你随借随换的玩意儿吗?” 不是的,可惜他现在才作出回答。 那一战格外惨烈,战果也格外的显著,敌军死伤无数,此后更是连退两地,想必在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再不敢进犯。 纯钧说起时,神情都还带着几分震撼。 而这些,都与破山无关了。 摧信如他所愿,为他选了合适的坟地。 不要太近,也不用墓碑,省得被他娘发现。就在外围好了,野草野狗多一些也没关系,这才热闹。 半块馒头,一碗米饭。 十两银子,一块墓碑。 这大概就是被他放在心上大半辈子的东西了,沉甸甸的。 破山回到了这处不起眼的小山村,而他好像,从未离开过这里。 * 一隔经年,那些场景却依旧历历在目,不知如何释怀。 山风卷着草屑掠过山头,忽然有脚步声响在身后丈许外,不疾不徐,带着某种训练有素的韵律。 来的是一人,但不远处必定还围有无数人。 “影首大人,王爷有请。” 宵练站定在几步开外,目光扫过那孤零零的坟地,喉结动了动,终是没多说什么劝慰的话。 对于宵练能发现他的行踪并找到这里来,摧信并不感到意外,这里虽然偏远人稀,却可称得上是属于霁王的封地范围。 影门第三,能力自不必说,对他又足够熟悉。 兴许他在来的路上就被盯上了,或许还要更早,以当下的情况来看,无论是福是祸,他都显然是没什么拒绝的余地。 但摧信没回头,更是对他的话语如若未闻。 宵练沉默片刻,忽然上前几步,撩衣跪倒在坟前,没有香烛,没有祭品,他就那么结结实实地磕了三个头。 额头撞在泥地上发出闷响,起身时,额角沾了点湿土,他也没拂去。 他认破山这个师兄。 摧信终于抬眼看他,目光有了些许波澜,随即慢慢站起身。 这便是同意跟他走了。 几乎是没走几步,摧信武功已废的事实就显露无遗,太过沉重,也太过凌乱。 饶是宵练早就知晓这一点,此刻也不由得身体微僵。 摧信留意到他的神情,却只是冷淡地道:“可会令王爷久等?” 宵练怔了一瞬,还是开口道:“山下已备好马车,不多时便可抵达府中。” 果然是有备而来。 摧信嘴角扯了扯,没再多言。 马车在府邸前停稳,抬眼便见府门高大威严,并无华丽之风。 摧信的目光沉静,周身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他随后被引至一处清雅的书房,室内陈设简洁,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檀木气息,书卷盈架,案上摊着几本账册和一卷摊开的與图。 摧信大致扫了一眼。 有一页记着的似乎是往年各村桑苗成活率。 殷长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他那道略显瘦削的背影,眸光微暗。 摧信迅速回身,恭敬地行了礼。 殷长澜态度依旧随和,道:“不必多礼,坐。” 有侍从无声奉上清茶,随即退至门外守候。待两人皆落座后,他又将茶盏往对面推了推,道:“本地的茶,有些涩口,但解乏。” 摧信接过,恍然想起以前也是这般。 这位大殿下有着深夜饮茶的习惯。 殷长澜低头,整理起案上堆积的账册。 最上面那本的封皮写着“春耕农具申领簿”,页边有密密麻麻的小字批注,墨迹深浅不一,像是改了好几遍。 而那舆图,图上用墨笔圈着几处,旁边注着“渠”“桥”“仓”,甚至还标明了动工日期。 他的面容比当年更显沉稳,眉宇间带着长期操劳的些许痕迹,但眼神越发清明。 仅这片刻,摧信就不难想象到这位霁王殿下是如何的身体力行,如何的治民有方。 加之在短短的马车途中,他真真切切看到了农民脸上洋溢的笑容,听到了孩童口中发出的清脆麦秆哨声,伴着炊烟与虫鸣,那是这片土地焕发的蓬勃生气,并非夸饰的繁荣—— 作者有话说:切回现在时啦 第35章 为臣(35) 而回想起他与殷无烬的这些年, 面临的朝中阻力极大,不得不忙于各种明争暗斗,无暇他顾。 可若不先将权柄牢牢掌控, 想要推行政令、治理民生无异于痴人说梦,此局无解。 在此一隅的霁王却是与他们不同。 远离了朝堂漩涡, “治”而非“争”,才有了这样难得的一片净土安稳。 觉察到他的目光,殷长澜突然抬起脸凝视着他, 语带恳切道:“摧信,你为影首, 能力见识必然要在许多人之上。本王治下州城,力求民生安定,然事情繁杂且重,你若愿留下为本王助力一二,便是此地百姓之福。” 沉默良久,摧信才道:“承蒙看重,愧不敢受, 一个连寻常走卒都不如的废人,如何堪当重任?” 他的语气毫无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却让人觉得沉重。 殷长澜握着茶盏的手微顿,眼底却无半分轻视, 反而透出一种更为深沉的重视。 旁人的目光和想法,无论是轻蔑、同情还是算计,摧信全然不会放在心上,他可以面不改色地以废躯面对无数人,哪怕是敌人。 却唯独很难做到, 面对心上人。 对方眼中可能出现的一丝异样——哪怕只是瞬间的惋惜,对他而言都是极致的凌迟。 理智告诉他,这其实没有什么大不了。 他毕竟四肢健全,无灾无病,完全可以正正常常地活着,像无数个普通百姓那样,日耕而作,日落而息,也许还会有人夸他高大能干。 知足常乐,就当自己所走的全是坦途。 可这些的前提是——他并非一个影卫。 一个熬过无数残酷磨炼终走到人前的影卫,一个视自身作刃为护主而舍生忘死的影卫,一个失去武功几乎等同于没有价值的影卫,一个属于殷无烬的影卫。 为臣,为的是帝君的宠臣。 殷无烬对他的宠信,从来都是未藏掖半分,凌驾于常理之上。 陛下简直恨不得把天下任何珍贵之物都夺来拱手予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特权厚待都赋于他身。 饶是被摧信以不合规矩为由拒绝,他对他也未有半分冷落,反而费尽心思应他所需。 寻常世家都难得一见的耀光绫,陛下随口就让他拿去做最易耗损、最见不得光的夜行衣。 削铁如泥的陨铁短匕,薄如蝉翼的护身软甲,乃至外邦进贡的各种铸器材料……但凡殷无烬觉得摧信会想要,都会毫不犹豫地赐下,只求合他心意。 朝堂之上,若遇棘手事,殷无烬常会侧首,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询问他的意见,哪怕影卫身份特殊,不宜妄议朝政,他也依旧会明确表态,“摧信之意,即朕之意”。 曾有不知天高地厚的宗室子弟,在宫宴上借着酒意,言语间对沉默侍立的摧信多有轻慢,暗示其不过是帝王豢养的鹰犬。 殷无烬面上笑意未减,只轻轻摩挲着酒杯。 而第二日,那宗室子弟连同其父在封地的几桩隐秘贪渎大案便被铁证如山地掀开,雷霆处置,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 朝野内外,几乎无人不知陛下对他的看重与在意。 摧信心知,陛下并非刻意高调,而是某样感情太满了,那就无论如何都藏不住的,特别是炽烈如殷无烬。 他可以光明正大地伴在御座之侧、龙辇之旁,甚至是龙榻之畔,听从主令,一次次地交颈相拥,一次次在清醒中沦陷。 对摧信而言,殷无烬不仅仅是他效忠的陛下,亦是那令他思之念之慕之的唯一存在。 也正因此,他才会失落,才会自惭。 可他如今失了可以护主的锋锐,再回到殷无烬身边时,只会成为拖累,而那些过往的器重,仿若都会沦为笑柄。 摧信平生头一回感到这般的难过无措,这种感受,格外灼骨噬心。 殷长澜将他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过了许久才终于开口,声音听起来有些许飘忽,“倘若,本王能帮你重握利刃,你可会愿意留下来?” 摧信霎时抬眸,眸中的亮光一闪而过。 殷长澜继续道:“本王麾下不缺外邦来的能人异士,行诡医者,未必不能疗有奇效,你可愿赴诸一试?”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说不心动那是假的,可在下一瞬,摧信的心情又迅速沉冷下来。 他是殷无烬的影卫,而他们立场相对,就算是霁王要杀自己,也是理所应当,凭什么要对他伸出援手? 可殷长澜偏偏这样做了,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他要他易主而随,日后很有可能也会要他将刀尖对准殷无烬的心口。 想通这点,摧信只是平静地与他对视,道:“是废是死,别无二话。” 殷长澜眼神微变,手不自觉碰倒了案上茶盏,茶水倾洒,蜿蜒出一道深色的痕迹。 其实对于当下的结果,他并不意外。 这样的影卫,犹如淬炼过的精钢,是不可能轻易屈服的,更不可能做出叛主的事,即使对方给出再丰厚的条件。 若非如此,他便不是摧信。 殷长澜缓缓站起身,凝视着他道:“本王不想取你性命,也无意逼你行叛主之举,只有一点,日后本王若有用得着你的地方,你不得推辞,如何?” 这已经是他所能做出的最大让步。 容许对方依旧心向殷无烬,容许对方不做出任何伤害殷无烬的举动,但必须要同意在他所需之时,为他效力,为他赴汤蹈火。 摧信不会不明白他的意思。 而且,当下其实也没有别的选择,这个认知冰冷而清晰。 外面四处都是追杀他的人,天罗地网,他现在这般又能逃到哪里去?况且摧信也不相信殷长澜会轻易放过他,即使他能安全走出王府,消息也未必不会被泄露出去,届时等待他的同样是死局。 前路是未知的承诺枷锁,后退是万丈深渊,留下,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摧信目前只能,恭敬不如从命。 第36章 为臣(36) 与覃泱的联络完全被隔断是在近一个月后发生的事, 无论摧信尝试何种方法,对方都毫无回应。 石沉大海,就好像世上根本就不存在那个人一般。 除此之外, 影门的其他暗线及势力都似被拔除得干干净净,从各种端倪看来, 覃泱怕是凶多吉少。 摧信的心渐渐沉入谷底。 他必须要给殷无烬传去讯息,可是路途遥远,他又是这般境地, 虽说比之最初好转了不少,假以时日兴许真的能够恢复, 可当下依旧是连逃出赶路都成问题。 加之皇城已是封锁状态,连只飞鸟进出都可称困难,更别提前去探查消息的人了。 若无强势的助力,此想定不能实现。 焦灼万分,他沿着街巷慢慢走着,周身尽是掩不住的冷郁孤寂,与周遭的烟火笑语格格不入。 阿谣便是在这个时候来到他的面前, 笑得无忧无虑。 摧信知道他在王府中必定会被严密监视,明里暗里皆有。 而偏偏,跟他跟得最紧的就是阿谣, 用那天生的乖巧无害,让人发作不得分毫。 摧信冷眼望着他递上来的糖葫芦, 唇角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忽然抬步上前,将他逼到一处狭窄的墙角。 他最见不得这粉饰的太平。 不顾阿谣的惊慌挣扎,摧信的一字一句,皆是清晰的残忍。 “小傻子, 你给的东西,我不敢碰。” “就怕一不小心被毒得死无全尸,你能明白吗?” 阿谣怔怔地望着他,脸上有震惊,而更多的是伤心,他攥紧了手中的糖葫芦,先放到自己面前,嘴唇颤抖着尝了一口,随即试图辩解道:“不,不是傻子,阿谣也、也没有害人” “你有!”摧信紧紧扣住他的手腕,话语没有半分留情,“先前是你去给书堂送药,令我在意的人深受毒害之苦,如今也是你在日日监视我,你这不是害人是什么?” 对方的脸色阴沉得可怕。 阿谣瑟缩弯身,无意识地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垂脸嗫嚅着道:“我不会害你,长澜哥哥也不会,他对你很、很好救你回来,还要找人来治,很累的” 摧信冷笑一声,“是么?” 他不相信殷长澜真的会有表面这般纯善,事情也真的会有那么凑巧,从他流落到此,再到恰如其时的救治,又到影门的各种变故。 即使怀疑对方有所算计,可他当下除了依靠霁王,向对方妥协,根本就是毫无办法。 阿谣不知不觉间已落下泪来,“对不起,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伤害到你,但还是,对不起” 摧信猛地松了手上的力道,心下自嘲。 影首半废,竟沦落到要跟一个傻子计较的地步。 “回去吧,不怪你。” 摧信转身就走,话语终究是软了几分。 阿谣看了他的背影片刻,忙起身小跑着追上去,等到终于离人近了,这才急急开口:“你、你想做什么,阿谣可以帮你,也可以帮你去求长澜哥哥,你告诉我好不好?” 他能看出,摧信有很重的心事,即使是伤势好转,衣食皆优,在这里过的每一天也都不是开心的。 对于他的话,摧信并不抱有希望,却也还是定住脚步。 “如果可以,请他帮我探探,皇城之中,寒梅落否?” * 宫中至高之阁,云隐星环。 顶檐下的人一身玄色龙袍,金线绣纹在月光里明明灭灭,墨玉般的长发未束,随意披散着,被夜风吹得凌乱飞舞。 殷无烬的目光平视远方,似乎对身边的任何事情都浑然不觉,眼神空洞,宛若被抽走魂魄般。 浩大天地间,此刻就只剩下了自己。 朝臣们庆幸于暴君之最利爪牙被除,认定如此就能令他威胁减弱,认定如此,他今后就会成为一个失了倚靠而多被掣肘的君王,一个被他们摆弄的精致傀儡。 一次次的试探接踵而来,要他去做不愿做的事。 亲手处置亲信,因为这些人是他的羽翼; 亲自废除策令,因为这会削弱他的声望; 又或是,为肖似赵贵妃的舞姬赞言,为攻讦过他的家族平反 殷无烬自始至终都顺应其意,没有表现出丝毫反抗之意,也令得他们的欲望越来越膨胀,越来越自得。 也越来越,放松警惕。 这才不易,窥得他那平静之下掩藏的无数冰寒杀机。 一道清脆悦耳的女声从身后传来。 “陛下,高处风大,当心龙体,何不让奴婢扶您回殿安歇?” 殷无烬缓缓转过脸,盯着她看了片刻,才开口问:“你叫什么?” 那宫女落落大方地行礼回答:“奴婢杏儿,参见陛下。” 她长得确实颇有姿色,抬眼时,眼尾微扬,像含着水光的黑曜石,肤色莹白带着微粉,站在那里像株临水柳,温顺里藏着鲜活。 殷无烬轻轻念着这个名字,忽而唇角勾出一抹近乎温柔的笑意来。 见此一幕,杏儿不由怔然几瞬,心头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传闻里的暴君阴鸷狠戾,可此刻月光下,他好看的眉目含了无限情意,似是盛开了三千灼灼桃花,而笑意里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让她莫名生出些怜惜来。 有发丝被夜风吹得拂过他的脸颊,她下意识往前挪了半步,声音带着几分含羞的轻柔:“陛下,您的发乱了,奴婢……奴婢替您束上吧?” 她说着便去取腰间常备的素色发带,可指尖还未触到对方的发丝,殷无烬脸上的笑意骤然敛去,目光如利刃般凌厉朝她直刺过来。 杏儿浑身一僵,手停在半空,后颈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那眼神里的冷戾,比传闻中任何描述都要可怖,哪里还有半分方才的温柔? “放肆!”他只冷冷吐出两个字,转身便走。 “陛、陛下恕罪……”杏儿猛地跪地磕头,脸色煞白,方才那点心动瞬间被恐惧碾碎,只剩彻骨的寒意。 而殷无烬没再朝她看去一眼,玄色龙袍扫过阶砖时带起一阵风。 行至阁楼下的暗影处,他抬手轻叩廊柱,几息后,一道黑影无声无息跪在他脚边,正是锟锏。 “查清楚了?”殷无烬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锟锏的汇报简洁精准:“回陛下,杏儿本名林杏,是羽林卫统领林肃的义女,三日前通过内务府调入御前,应是被安插的眼线。” 只要陛下因顾忌羽林卫而不对林杏动手,那她就可以源源不断地向外传递消息。 殷无烬唇角勾起一抹冷笑,眼底翻涌着杀意:“阁高百尺,难免不会有‘失足’坠落。” 锟锏明白他的意思,应声:“是。” 待其身影消失,殷无烬望着天边那轮残月,手中摩挲着从密道暗格取出的半枚青铜虎符。 其上虎口大张,獠牙毕露,符身布满细密的云纹,合缝处刻着半个“令”字。 那是前朝鬼狼大军的兵符。 大半军士已随旧君殉国,剩余的那些便在旧部麾下效力,这么些年过去,也许已然势微,也许会在暗中蓄养得更精锐。 这虎符被分作两半,一半被彻底销毁,而还有一半,则是被赵轻容藏了起来,如今得以出现在殷无烬的手上。 以往没人能猜透那位深受宠爱的赵贵妃心里究竟有何想法。 她曾对质子有过几分同情,却不会真的施以援手。 她曾对帝王有过几分真情,却不可能真的恨意全消。 她在世时未曾做过逾越之举,未曾泄露过报复之心,却不代表她会丝毫不做筹谋。 或许只是为了殷无烬才选择暂时隐忍,而在那最后关头,她依旧存了保全前朝旧部之心,也带着利用帝王的愧疚之情来为殷无烬争夺更多利益的念头。 亦如她教殷无烬走的那步棋。 但与她不同的是,殷无烬因为有摧信,才有了牵绊,有了软肋,有了权衡与退让。 旁人料错了最关键的一点。 除去摧信,并不会让殷无烬因此而变得无害妥协。 相反,这只会将他彻底激怒,变得无所顾忌,也更加的残暴疯狂。 第37章 为臣(37) 炭火在鎏金盆里噼啪作响, 映出宫殿内一片妖冶的红。 这里满是身着锦衣华服的男女,他们皆是京中重臣的家眷,此刻却像被圈入牢笼的兽, 脸上惶惑与强装的镇定交织。 三日前,宫里传出旨意, 借“祈岁安”为由,邀各家内眷入宫,同沐宫闱恩光, 为宗族祈岁岁平安,为稚子祈无病无灾。 可这哪里有“祈”, 又何来的“安”? 那些迟疑着不肯动身的,夜里都被锟锏等一众影卫“请”了来。 他们的手劲从不含糊,府里的器物碎了多少,门楣撞坏了几处,没人敢问,只知道抵抗的下场是无比的狼狈。 殷无烬坐在上首的龙椅上,墨发垂落, 姿态随意,指尖转着一枚白玉酒杯,杯沿沾着的酒液欲滴未滴。 他目光缓缓扫过阶下众人, 像在打量被困的珍禽,火光在他周身流淌, 却暖化不了半分寒意。 他开口时,声如寒玉相击。 “众卿为国事操劳,朕心甚慰。” “今日召诸位亲眷入宫,亦是朕亲致体恤。众卿勤谨奉公,内宅之事皆赖诸位操持, 这份辛劳,朕自当记挂。” 心知此为虚言,众人噤若寒蝉。 殷无烬将他们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目光落在一个瑟瑟发抖的锦衣妇人身上,片刻后再度开口,漫不经心似在说寻常闲话。 “李尚书家的小公子,去年生辰还央着朕赏张金弓玩,现今怎没同来,是怕宫里的炭火烫着?” 那妇人闻言,脸刷地白了。 她喉间像堵着团棉絮,张了几次口,才挤出破碎的声音来:“陛、陛下……犬子不慎染了风寒,太医说需静养,实在经不起车马劳顿,臣、臣妇斗胆请陛下宽宥!” 殷无烬轻笑一声,酒杯顿在案几上,发出清脆的响。 “瞧这模样,倒是比李尚书在朝会上知趣些,他总说朕苛待臣下,可朕待他的家眷,不是素来宽和么?” 李夫人胆战心惊,不敢作答。 李尚书是太师首徒,对新帝的憎恶尤其强烈,更是费尽心机地要将新帝的爪牙羽翼全然撕碎。 摧信遇袭,他功不可没。 也难怪被殷无烬这般记恨。 失去至亲至爱的痛楚,撕心裂肺,他势必要让那些刽子手也尝一遍。 “难为夫人慈母之心,想必定然是对爱子挂念得紧,也不枉朕煞费苦心。” “折钺,将人带上来!” 随他话语落下,折钺半扶半牵着个约莫七八岁的孩子从殿门进来——正是李尚书的幼子。 他被布条蒙着眼睛,还带着未明状况的好奇与懵懂,身上穿着宝蓝色锦袄,只是此刻沾满尘土,手里不得已拿着那张特制的金弓。 殷无烬发出一声短促的笑,语气凉薄道:“朕观小公子气色甚好,何来风寒一说,夫人莫不是欺君罔上?” 李夫人猛地双膝跪地,额头重重磕在砖上,泣泪声嘶道:“陛下求求您饶了他吧!他是无辜的啊” 无辜?权斗之下焉有无辜? 自古以来,对政敌的家眷仁慈,即是对自己残忍,即是斩草不除根,留下祸患,若非如此,也不会有那么多的灭门灾祸。 从踏入纷争的那一刻起,从决定对新帝逆鳞动手的那一时起,他们就该有承担这样后果的觉悟。 亦如当年,朝臣联名奏请先皇处置赵贵妃母子,只因他们与前朝有所关联,而无人会在意他们是否无辜。 场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是李尚书之父,他被卸了关节,此刻只能佝偻着身子,嘴角淌着血,看着孙儿和儿媳,浑浊的眼里迸出怒火。 那小公子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害怕,想要寻找自己的爹娘以求庇护,却只是徒劳,连啜泣都是无力。 “既然李尚书不在,那二位便替他受着吧。”殷无烬的目光淬着冰,道,“听好了,这弓既是朕赏的,这就让你练练手,往前走三步,朝着有声音的地方射。” 小公子哭得更凶,脚却被折钺在身后轻踹了一下,踉跄着迈了三步。 “拉弓。”殷无烬的声音陡变狠厉。 折钺从身后攥住他的手,迫使他将金弓拉满,两支木箭瞄准的方向,正是跪在左侧的李夫人,和被按在右侧的李尚书之父。 “娘……”他的眼泪浸透了黑布,“我怕……” 李夫人痛苦地闭上眼,泪水从眼角滚落,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连呼吸都不敢太重。 李父也绷紧了身体,他看着那木箭,忽然想起孙儿满月时,自己抱着他说要教他射箭,护国安邦。 谁曾想,今日竟会是这般光景。 “射。”殷无烬吐出一个字。 折钺猛地放手,小公子随之松了力道,接着便是两支木箭飞快地离弦而出! 破风声听得人皆是胆寒不已。 其中一支堪堪擦着李父的臂膀飞过,溅起鲜血,其后钉进鎏金炭盆旁的锦垫里,火星被溅起,落在他的袖角上烧出个焦洞。 而另一支则从李夫人的发髻上刺过,钉在她身后的盘龙柱上,尾羽嗡嗡震颤。 李夫人浑身一僵,冷汗瞬间浸透了锦衣。 陛下要的不是她即刻的死去,而是要她眼睁睁看着爱子陷入困境,在这样的过程中饱受折磨。 “继续。”殷无烬道,“直到箭矢耗尽为止。” 小公子哭得几乎晕厥,他能听见娘亲压抑的哭泣,能闻见祖父身上熟悉的檀香混着血腥味,却只能被逼着将弓再次拉满,将箭尖对准至亲的方向。 殷无烬看着这一幕,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病态的笑。 在场的其余人皆是被吓得面无血色,生怕接下来就轮到自己。 果然,下一刻,殷无烬目光扫过人群里那身穿华贵锦服的青年。 那是兵部侍郎最疼爱的族弟,素有才子之名,据说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前日还在曲江池畔宴饮作诗。 “你新填的词,朕瞧着还不错,东风若肯吹愁去,何惜枝头花尽开。”他又话锋一转,语带冷意,“只是,东风既难凭,不妨亲折东篱酬此恨,阶前兰蕙尽为尘!朕说的可对?” 其中蕴含的杀机,令那青年周身僵住,面色几经变化。 他终还是忍不住出言刺道:“水可载舟,亦可覆舟,陛下做出今日这等不仁之举,难道就不怕臣心尽失,被群起而攻!” 这暴君莫不是彻底疯了,竟是不讲丝毫规矩与情面,这是直接要与朝中所有人为敌!君逼臣反,这对他自己又能有什么好处? 恰如其言,殿外忽然传来隐约的金铁交鸣声,像骤然响起的闷雷。 有人忍不住抬头望向殿门,眼里是藏不住的希冀——李尚书与林肃统领素有联络,莫不是终于带兵来救了? 殷无烬似看穿了他们的心思,却只是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斟上酒。 就在这时,影卫独鹿疾步闯入,单膝跪地,声音不带半分情绪:“启禀陛下,羽林卫已反!此刻困围宫城,言陛下若是再不放臣眷安然归去,将斥兵直入” “报!前朝鬼狼军已于城外连破三门,正往太极宫方向来,还请陛下定夺!” 消息接连传来,如惊雷乍起。 压抑不住的惊惧哭声、尖叫声再难被压制,此起彼伏地响起,恐惧迅速蔓延,如无形的网将在场之人牢牢束缚住。 鬼狼军那是令人闻之色变,将恐惧烙印在人心底永远都无法抹除的三个字。 前朝余孽竟是在这个时候卷土重来,而且来得如此凶悍猛烈,仿若可怖浪潮要将整个皇城全然吞噬。 一旦被他们彻底攻入,届时必定是哀鸿遍野! 有人不可置信地轻喃:“不不可能的,怎么会?” “呵怎么不会?” 殷无烬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火光在他眼底跳跃,说出的一字一句都狠狠砸在人的心头。 “城防图是朕给的,城下接应的暗桩是朕布的,鬼狼军攻城的命令也是朕下的!朕便要亲眼看看,羽林卫与鬼狼军,究竟是哪方更快更狠!” “你真的疯了!殷无烬,你这个无可救药的疯子,你是亡国之君,是当朝罪人!这是要让天下都陪着你一起覆灭!” 李夫人浑身伤痕累累,她瘫在地上,手指死死抠着砖缝,指甲断裂渗出血珠,却像是感觉不到痛,喉间发出尖利的嘶吼。 随之而起的,是众人洪水般的恶毒咒骂,伴随着微弱的求饶。 他们的心理防线在此刻全然崩溃。 可是听着这些“妖妃之子”、“祸国灾星”及“不得好死”之类的指责言语,殷无烬却是连一点情绪波澜也无,唯有发出的笑声断断续续,显得癫狂而悲凉。 “牵机引”再度发作,让他的感知渐渐沉寂。 本在登基后已有好转,症状少有显现,现下却在哀绝之下更加恶化。 失了摧信,即是失了他的引。 他已经什么都不在乎了,更遑论福报与杀孽,也再没力气去慢慢盘查清算,分辨孰是孰非,好坏都变得没有任何意义。 他并不在意前朝是否能够复辟,只想毁灭一切。 反正,他从来都是所谓的祸根余孽。 反正,唯一能牵住他的人再回不来。 第38章 为臣(38) 王畿之外。 先前被霁王派出深入皇城的那一探, 竟果真逐步发现了端倪。 新帝极有可能在酝酿一个疯狂的局,而且很有可能和前朝旧部有关。 令人闻之皆是心中沉重。 殷长澜只得做下布置,决定向四皇弟借兵, 在必要时挥兵进京,以行动阻止此事。 而摧信一直被以“内功未愈, 疗程难断”为由留在王府之内,虽然身体渐复,可他无论做什么都被严加看管, 既走不开亦收不到更多的消息。 他本就日日忧心,结果现今乍一听就听到了这样的滔天大事, 当即便气劲逆行,刚修复好的经脉差点又再次破损开来。 可在面对殷长澜时,摧信不得不强忍住体内翻滚的血气,表示会跟随同去,尽全力协助王爷。 说来何其讽刺,何其可悲。 明知那人是为他才失了控发了疯,他却无论如何都做不到在第一时间回到那人身边, 甚至就连向对方传递出一丝讯息都无法实现,更遑论镇定与安抚。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情况一步步恶化直至再难挽回,眼睁睁看着他的陛下从高位狠狠坠落于深渊, 背负骂名无数。 他们连夜赶至,兵临皇城之下, 看着不远处那片火光冲天,金铁交鸣,昔日繁华之景尽数被血腥杀戮所吞没。 殷长澜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是在与摧信对视上时,那目光中透露着一丝不赞同, 仅此,他的意思已是明了。 ——眼前所见,皆出自你所随之主。 ——他就是这般肆意妄为、无所不用其极、视天下万物如草芥的一个人。 ——又怎配,你之效忠? 摧信不答一言,只是迅速投身于那片战火之中,尽最大限度地去阻止这一切。 即使全天下人都有立场去对殷无烬憎厌、痛恨、讨伐,也唯有一人不能,那便是他摧信。 外人眼中不可一世的暴君,早已把所有的偏宠与柔软都给了他。 是他陪着他登上那个位置,却也让他高处无依摇摇欲坠。 要怪,便怪他摧信。 要恨,也恨他摧信。 皇城厮杀已近白热化,霁王带来的精兵与京中禁军一同对鬼狼军发起围杀,刀剑撕裂血肉的声音被淹没在震天的喊杀与哀嚎声中,浓重的血腥气弥漫,俨然一片炼狱图景。 直至一声暴喝划破混乱。 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人被多个玄甲士兵合力擒住,他的左臂已被斩断,伤口处凝结的黑血泛着诡异的色泽。 正是鬼狼军现今的统帅,前朝宗室之人,赵凌岳。 他被按在地上时仍在疯狂挣扎,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嘶吼,那双眼睛死死瞪着火光深处,仿佛要将整座皇城都拖入地狱。 战事稍歇的间隙,幸存的朝臣们跌跌撞撞地聚拢而来。 任凭在平日里如何衣冠楚楚,现下个个都是面无血色,有人甚至瘫坐在地,指着那仍在燃烧的宫墙失声痛哭:“求王爷主持大局!务必诛杀贼党,还都城一片清明” 他们的家眷被救出来时,皆是神思恍惚,狼狈不堪。 李尚书则格外悲愤,他的幼子被吓晕,妻父更是身上染血,气息虚弱。 他言辞激烈地控诉殷无烬的桩桩罪行,跪求霁王追查其下落,行大义之举,断不能手下留情。 如其所言,殷无烬此刻不知所踪,恍若在那场动荡中凭空消失了一般。 摧信悬着的心始终未曾放下分毫。 接下来要做的事,便是拷问赵凌岳。 宵练犹疑了一瞬,还是退出了刑房,以往只要有摧信在,他就没有多少留下来的必要。 这样的事实在是司空见惯。 即使面对的是赵贵妃的堂弟,摧信也能面无表情地做着施刑之举。 在逼问出全部有用消息前,定然是要留有活口的。 摧信明知这一点。 可是在得知赵凌岳对殷无烬藏有极深的怨怼和利用时,他还是下了死手。 ——“二十多年前,殷氏兵变,我父亲率宗室反抗未果,满门之人全被扔进火场,连三岁的孩童都没能躲过!” ——“我当时躲在枯井里听外面的惨叫,闻着皮肉烧焦的味道,整整三天!从那时起,我活着就只有一个念头——让殷家的人血债血偿!” ——“鬼狼军分明是我花了十年,从死人堆里、从边陲荒漠里一点点找回来的!凭什么就要被他那半块虎符所掌控?” —— “我要的从不是殷无烬给出的利益合作,而是他的全部!让他眼睁睁看着他的江山变回我赵家的天下,让他尝尝从云端跌进泥沼,连最在意的人都保不住的滋味” 身负殷赵血脉,殷无烬面临的却是双方共同斥憎,大抵这世间许多事情都毫无道理可言。 当摧信自刑房踏出时,见到了不知自何时起便等候在外的霁王。 殷长澜静立廊下,风卷起他月白的袍角,衬得那张素来温润的面容添了几分清冽。 站在他的角度,想要知晓的信息有很多。 殷无烬与赵凌岳建立联系的细节,合作条件及计划等;鬼狼军背后是否有前朝其他隐藏势力支持,后续是否还会有反扑;以及,殷无烬的下落和动向。 他问:“赵凌岳,招出了多少?” 摧信的声音很平,听不出半分波澜,“他只说鬼狼军是前朝旧部,要复赵氏江山,其余的,不肯再多言。” 殷长澜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起,道:“不肯多言,所以你就杀了他?” 摧信:“他伤势过重,属下失手。” 殷长澜静默片刻,忽然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喜怒,却让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他道:“摧信,都到了现下这一步,你究竟在维护什么?” 答案无法宣之于口,却已然明了。 “宵练,送影首回府休养。” 这即是信任已失,困于一隅严加看守,再无需他插手的意思了。 摧信对于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而他当下唯挂念一事,担忧一人。 心里已经隐隐有了猜测,他迫切想地要去找到殷无烬,可时机不对,只得先按捺下来。 第39章 为臣(39) 夜雨如注, 砸在青瓦上溅起层层水雾。 摧信算好了侍卫换班的时辰,出其不意地动了手,待人缓缓倒下, 他的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当年他与殷无烬在宫殿的第一次见面时,对方就告知过他底下密道所在。 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想到的藏身之处。 摧信一路潜行, 有如鬼魅。 不多时便来到密道入口处,他撬开地砖的机关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外面雨声太大,而他几乎能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纵身跃下后, 这个隐秘的空间便展现在前。这里弥漫着浓重的尘埃与腐朽气息,石壁上的火把被他点燃,昏黄的光线下,可见通道两侧散落着些废弃的甲胄与兵器。 越往里走,空气越冷,带着死寂的霉味,直到尽头那扇半掩的石门映入眼帘。 门内是一间狭小石室, 并非想象中的空荡,而正中央停放着一具极尽奢华的金丝楠木镶玉棺,棺盖紧紧闭合。 仅这一瞬, 摧信的呼吸骤然屏住,身形不稳, 竟是直接重重跪地。 他疯了似的膝行上前,除了用手外还不管不顾地用身体去撞棺盖,直到将棺盖揭开的那一刻,他才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人。 殷无烬置身其中,对外界之事无知无觉。 他昔日连朝服褶皱都要挑剔几分, 何其从容高贵,今时却是形容枯槁,双目紧闭,唇瓣干裂起皮,呼吸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牵机引”发作后,他便将自己关入这里。 像个被主人丢弃、蒙尘失修的人偶,没有水,没有食物,更没有旁人的悉心照料,就这么任由生机一点点从躯壳里流逝,孤零零地在棺中等待死亡。 棺内还有不少东西。 摧信送他的琴,摧信用过的各种兵器,摧信为他束发时用的木梳还有很多都是些不值钱的旧物,却被他像护着性命般拢在周围。 而在他的心口处,赫然放着一串招魂铃。 他将一人深深刻进心底,生时不灭,死后亦然。 “陛下……”摧信的声音碎在喉咙里。 他就那么跪在棺边,指尖触到殷无烬的脸颊,冰凉的温度让他浑身一颤。 他小心翼翼地将人从棺中抱出来,对方在他怀里轻得像羽,却重得压碎了他所有的镇定。 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砸在殷无烬的颈窝上,紧接着,便是一滴又一滴,泪如雨下。 有泪不轻弹,不过是未到伤心处。 他曾只在亲人逝去时流过泪,经历了颠沛流离,见过世间百态,遭受过的苦厄数不胜数。 摧信本以为自己早已练就铁石心肠,可在此刻,他的五脏六腑都像被生生剜去一块,心更是痛到无以复加。 这明明是他拼了命都想要护在羽翼下的人,是他倾尽全力地想要捧在心尖上的人。 却因他,枯败至此。 怀中人依旧僵冷,却在他的怀中渐渐有了回温。 * 摧信的消失很快即被觉察。 当宵练前来向殷长澜禀告这个消息时,他的脸上都没有多少意外的神色,甚至可说是,有意纵之,从而锁定殷无烬所在。 采取的相应措施也极快,不出半日,皇宫周边乃至城内各处都被军队严密监控,牢牢包围,可称得上是天罗地网。 只要一发现其异动,立即便是铺天盖地的刀光剑影,不会有丝毫余地。 有雨丝闯进,润入衣袍上暗绣的流云纹,平添几分凉意,衬得阶上那道身影更显清冷。 殷长澜望着那被瓢泼大雨覆盖的宫阙,语气平淡道:“你说,他有几成把握可破此局?” 宵练斟酌片刻,方道:“以他一人之力,若不硬战而只求突围的话,约有六成把握。” 仅仅是这个数字,便足够令人心惊。 而这还并不在摧信的实力巅峰期,从这段时期的观察来看,倘若对方并未刻意隐藏,其功力约莫恢复了六七成,仅此便已让无数人望尘莫及。 殷长澜沉默许久,才道:“若是本王不再多给他机会,他本该死在那场雪战中,也就不会横生变故了。” 宵练闻言内心一跳,思绪复杂。 这是事实,早知摧信不易被灭杀,先前可谓是煞费苦心。 先是以赵贵妃的“罪帛”为引,联合朝中多方势力布下绝密杀局,层层陷阱,重重机关,耗费的财力物力人力无数,只为针对摧信一人。 而宵练更是将他所熟知的对方对战路数、惯用的招式变化等,尽数告知众人,甚至还在此期间承担了训练刺客的责任,这只为让这些在将来对准摧信的刀被磨得更锋利些。 这都还不止,总之,先前是付出了极多才堪堪将影首逼到那一步。 要的就是他的命,一旦错过,便再难有那样的机会。 殷长澜深知这一点。 然而,摧信还是凭借着自身意志和利用冰层的破裂,在那凶险的雪战中逃了出来。 本要做的事很简单,再次派人顺着冰河流向寻找,去将这位气息奄奄的影首彻底抹杀即可,不会留有多余的痕迹。 可是,殷长澜却迟迟没能下令。 有雪自窗外飘入,落于他指尖之上,他却像是被烫到般猛地收回手,一瞬间,仿若在那片刺目的白色中,看到了当初跌坐在地、神情空白的自己。 殷长澜不由得想,就多一次,最后一次。 于是摧信被他安排的“猎户”救下,继而被带入王府里,再接受专请之人为他复功疗伤。至此,他于他便多了一份分量极重的“再造之恩。” 可即使如此,摧信在其后还亲眼见过了那人的恶劣秉性,见过了那人造就的破败局面后,竟也还是一心向之,仿佛无论什么都不能将他动摇半分。 那就,没有再纠扯下去的必要了。 而且想必,摧信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一切都是他殷长澜的算计。 终会敌对,兵戎相见。 电光一闪而逝,他声音落下,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冰冷。 “传本王令,凡遇摧信,格杀勿论!”—— 作者有话说:这棺材贵到飞起,质量更是好到没话说。 嗯……是二哥精选,他自己没得睡。 至于别的,后面会讲,反正没有什么莫名其妙的感情纠葛。 第40章 为臣(40) 密道之中。 铁链冰冷, 却将身后之人与他牢牢捆绑在一起,摧信就这样背着殷无烬,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地前行。 他从来没有抱有侥幸心理, 也没有轻视过殷长澜的手段,外边必定是无数伏兵, 危险重重。 可是这里没有水更没有食物,连空气都是稀薄,多待一刻, 生机便多流失一分,他必须尽快带殷无烬离开这里。 通道偶有分岔, 料想是通向宫中某处地点,摧信不能完全确定方位,却能大致判断出何处较为隐蔽。 他不指望借此躲过一劫,但若能多加隐藏总归是好的。 他来到此道的尽头,面前便是一处有待开启的机关,隐约还能听到外边渐小的雨声。 摧信决定再等半炷香,雨停即动。 他微微侧头, 感受着背后之人微弱的呼吸,心头总算回归了些许温度。 而就在这时,殷无烬干裂的唇瓣几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 气若游丝,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偏执, 每一个字都像耗尽了他残存的气力。 “让……我替你……挡……” 摧信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头滚动,压下翻涌的酸涩,只将脊背微微弯曲,好让殷无烬能伏得更稳些。 被他紧握在手的兵器是双枪, 玄铁枪身乌沉沉泛着暗光,三棱枪尖锋利得能映出人影,棱脊上各开了道血槽,槽底藏着经年累月的暗红,整体长度适中却足够灵活迅猛。 摧信便要借此带陛下杀出一条血路来。 他的功力尚未完全恢复,但他还有不少禁药,可以让人暂时减少对疼痛的感知,减缓伤口的血液流速,在短时间内大幅度增强爆发力。 尽管服用的代价是透支机能,消耗生命,此战过后,他就无论如何都没法再回到从前,可他断不会有片刻的迟疑。 只要他还剩最后一口气在,就不能让殷无烬有伤分毫。 雨声几乎要听不见了,机关被撬开,沉重的石板随之缓缓移开。 出口藏于宫里假山后,清冽潮湿的空气猛地涌入,冲散了些许沉闷,却带来了更为危险的铁锈气息。 周围是密密麻麻的卫兵,仿佛没有尽头,铁甲冰刃反射着瘆人的森森冷光,长矛若林,紧绷的弓弦如同无数毒蛇吐信,这样强势的压迫感几乎在瞬息间就能让人喘不上气来。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雨滴从盔沿落下的嗒嗒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几乎是在他们现身的那一刹那,所有的刃尖直指而来,杀气若凝成实质。 摧信心中冰寒,却无半分意外。 殷无烬似有所感,冰冷的额头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颈侧。 “杀!”下一瞬,一声短促的号令划破死寂。 箭矢离弦发出尖啸,瞬间撕裂空气。 摧信迅速做出反应,他猛地侧身,将殷无烬死死护在墙壁和自己身体构成的夹角之中,同时双枪如电在身前疯狂绞动。 密集如雨的撞击声爆响,火星在昏暗的光线下迸溅,枪身精准地撞飞、绞断攒射而来的箭矢,枪尖更是划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弧线。 强劲的力道震得摧信手臂发麻,但他身形依旧稳如山岳,寸步不退,硬生生撑开一片短暂的安全区域。 箭雨稍歇的间隙,前排重甲步兵的盾阵轰然前压,脚步踏在石板之上发出沉闷的轰鸣,长矛从盾牌间隙凶狠刺出! 不能继续被困在这里,否则迟早会被耗死,必须要找机会突破防线冲出去。 摧信眼中厉芒一闪,脚下骤然发力,不退反进,悍然向前直面那钢铁丛林,手中兵器更是被他用到极致。 左枪乌光爆闪,带着摧枯拉朽之势狠狠砸在最前方的盾牌上,巨响发出,那士兵连人带盾被砸得倒飞出去,撞倒一片。 右枪则精准无比地寻着甲胄的缝隙,在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狠狠贯入,鲜血瞬间从中飙射而出! 他的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每一次格挡都震得对手虎口崩裂,每一次突刺都带起一蓬凄艳的血花。 这是在用最暴烈的方式,生生在铁铸般的军阵中撕裂出一条血路。 然而,敌军实在太多了,一波倒下,另一波立刻填补上来。 无数刃尖从四面八方刺来,饶是摧信身法再快也无法完全护住周身,有不少攻击都是冲着他身后的殷无烬而去,他只能拼了命地去挡,若是未及则以身相护。 一道刀光闪过,他的臂甲被劈开,深可见骨;一支长矛擦着他的肋下划过,带起血肉一片。 他闷哼一声,动作却丝毫不停,反而更加狂猛,鲜血染红了玄铁枪身,也染红了他半边身体。 殷无烬分明已难有感知外界的能力,却仿佛依旧能清晰地感受到摧信每一次被撞击、每一次闪避带来的颠簸,以及那持续流淌的温热液体。 他唇线紧抿,长睫轻颤,似要强行睁开。 而在下一刻,被击落长矛的一人忽然抽出腰间备用的透甲锥,悄无声息却又疾如闪电地出招,直刺向摧信的右颈侧。 这一击角度刁钻,时机歹毒,且堪堪避开了枪势范围,极难回防。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苍白修长的手猛地从摧信肩侧探出,以一种决绝之势,竟硬是徒手抓住了那疾刺而至的锋利锥尖! 利器割裂皮肉的闷响清晰可闻,鲜血瞬间从其指缝间汹涌溢出,顺着腕骨蜿蜒淌下,触目惊心。 是殷无烬,哪怕意志被毒性禁锢,哪怕身体衰微已近极限,可在这刹那,他依旧做出了这样的举动。 像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本能,没人知晓他到底是如何才能克服艰难,再次勉强操纵起肢体的。 见此一幕,摧信的心脏仿佛被狠狠攥住,骤停之后是前所未有的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腔。 旋即,他的右臂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拧,枪尖带着撕裂一切的戾气,后发先至,猛地贯入那人因惊讶而微张的口中,力道之猛,直接将其头颅洞穿。 他甚至来不及将之抽出,左枪已然化作乌光,将侧面扑来的两人拦腰扫断。 之后,他极其轻柔却又颤抖地托住了殷无烬那死死攥着锥尖、鲜血淋漓的手,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陛下…松手。” 殷无烬的手因剧痛和痉挛紧紧扣着,锥尖几乎要嵌进他的指骨。 摧信的眼眶赤红,好似要滴出血来。 这远比他自己受的任何伤都要疼痛百倍。 所有的理智在此刻都被眼前这双流血的手彻底焚毁,狂暴的杀意从他身上炸开,形如疯魔。 而就在摧信浴血冲杀,却眼看又要被重新合围的浪潮淹没时,侧翼的军阵突然爆发出剧烈的骚动和惨叫声。 一道矫健的身影骤然切入敌群,来人正是锟锏。 九环大刀在他腕间转出迅捷无伦的弧度,掠过之处,不见惊天动地的声势,却总能精准撕开破绽,每一次起落都伴随着敌兵闷哼倒地。 他隔空与摧信对视上,喉间只迸出一声低喝:“护住陛下!” 话音刚落,另外数十道黑影如鬼魅般紧随而至,正是折钺、独鹿和门下其他影卫。 他们不发一言,只以利落的杀招撕开包围圈,那股潜于暗处的狠戾,此刻在明处更显致命。 摧信能看出,他们实际上个个带伤,显然也是经历了一番厮杀才冲到这里,出现后虽然暂时搅乱了敌阵,但也瞬间吸引了更多的凶猛火力。 明明,当初是他杀掉断风涯,以暴力震慑令他们不得不臣服。 明明,他们现今并未奉令行事,还有另外一条路可走,既原主失势,将来投靠新主未必不能博得一个好前途。 即使不这样做,他们也没必要真的以身涉险,这一来便很有可能是有来无回。 可锟锏他们还是自发地来了,不留退路。 在此助力下,眼前终于现出了出路,摧信当机立断地带着殷无烬从中突围而出,最后回头多看一眼。 这些同门师弟都没有再望过来,只是专注迎战。 不需要所谓的告别。 因为,他们是影卫,万事藏于心间的影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0-45 第41章 为臣(41) 摧信最后杀出来的时候, 几乎是连神智都不太清醒了。 他像是个被下了指令的傀儡,除了杀戮再没有其他,却还牢牢记着守护的信条, 哪怕精神濒临崩溃,他也还用手死死扯着那裂损开来的铁链, 紧紧握着仅剩的一截断枪。 他已将速度提到了极致,可挡不住禁药的效力正在体内缓慢消退,虚脱感和迟来的剧痛如同潮水般一阵阵冲击着他的四肢百骸, 他唯有紧咬牙关硬撑下去。 不知沿着这个方向奔逃了多久,皇城已越来越远。 可他在这片无论怎么瞬移都摆脱不掉的黑暗夜色中, 似仍然能听到追兵的脚步声和呼喝声在不同方向响起。 而在感受到忽然有另一人的气息身影迅速掠近之时,摧信拼尽全力,应激般地反身出枪,这样的姿态宛若困兽在最后关头的疯狂反扑,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 饶是纯钧早有防备,此刻也是被惊得够呛。 他断不敢硬接影首这狂暴的一招,只忙不迭掷出自己手中的兵器去抵挡一下, 然后再顺势翻身躲避,也仍是被气劲震飞,这一退就直接退出了十数丈远。 兵器落地的声音终于唤回了摧信的些许神智, 加之对方退远的举动,终于堪堪令他浑身竖起的尖刺稍平些许。 摧信视野模糊不清, 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单膝重重跪倒在地,勉强辨认听到的声音。 是纯钧,他一路跟随在后帮忙清理逃亡痕迹,同时下手处理掉那些追兵和眼线, 再布下伪装误导,好让摧信和陛下逃脱得更顺利些。 也因此,他们才总算有了这极其难得的短暂平静。 纯钧这才敢现身与摧信碰面。 摧信稍微理清了思绪,再不迟疑地和纯钧潜入一处狭窄偏僻的暗巷。 借着月光,纯钧帮他把身上的铁链解开。 只见那铁链已是破损严重,若是没有人力牵制怕是早已断裂开来,更是全然沾满血污,甚至摧信手上的血肉都与之紧紧粘连。 显而易见,他是用了何其大的力道,仿佛要将之融入自己的生命之中。 摧信的情况自不必说,而殷无烬的情况也并不好。 一点反应也无,甚至呼吸都断了有好一阵,如同风中残烛。 而当下条件实在太坏,幸而纯钧带来了个包裹,里头的物品不少,包括逃亡可能要用到的盘缠干粮等,药粉也堪堪能用,摧信仍是坚持将其多用在了殷无烬身上。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带陛下从那样的围困中突破出来了。 可心中依旧被沉甸甸的大石压着。 断后的锟锏他们也不知情况如何了,又到底是生是死。 想起分别时的场景,纯钧的鼻头有些泛酸,想着摧信还在这,他终归是忍住了。 行事作风跟影首越来越像的锟锏,花蝴蝶似的爱调笑人的折钺,独来独往却面冷心热的独鹿他们总说因为他是小十,所以不让他去凑热闹。 纯钧心有不服,总想要证明自己有一天会比他们强。 可惜师兄们嘴毒惯了,每回一听到他的豪言壮语都要狠狠打击他一番,让他在拳脚功夫下不得不忍气吞声。 在影门内部,他们相互对战可是从不手软,在十刃中排名垫底的纯钧更是受过了无数暴击。 可这一次,师兄们异口同声地说,他是小十,最强的小十,所以最重要的一环就要拜托他了,务必要完成接应,确保影首和陛下无恙。 纯钧也不负所望地做到了。 可他觉得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再强过师兄们。 此地也并非安全,自然是不能停留太久。 不过是整顿片刻,确认殷无烬的伤处血流暂时止住,摧信便要再度带其离开,必须要藏到一个足够安全又能好好休养的地方去。 纯钧想要继续护送,却被摧信制止了。 他说:“顾好自己,如果可以” 纯钧不等他说完就猛地点头,他明白的。 总要有人回去,探一探锟锏等人的情况,哪怕是真的出了事,也不能让他们曝尸荒野。 摧信敛去脸上复杂的神色,带着殷无烬再次消失在夜色里。 * 要去向何处,摧信在早前就隐约有了念头。 那里是一处隐于群山之中的寨子,常年云雾缭绕,几乎是与世隔绝,鲜少有外人来此。 只是与皇城有些距离,摧信便没有直接带殷无烬前来,而是一路隐藏身份,一边养伤一边赶路。 他们在途中每处落脚点都不会待上多久,以减少泄露行踪的可能性。 进寨是在大半个月后。 通路并非坦途,而是由大小不一的青石和卵石嵌成的陡峭台阶,泛着幽微的光泽。石阶两旁有粗糙古朴的石刻,图案是些叫不出名的奇异鸟兽和神秘纹路,那是寨民们敬畏的图腾。 摧信似乎对这里比较陌生,却又似带着点久违的熟悉,避开常有蛇虫出没的地带,在黄昏时分,他背着殷无烬出现在一处显然是空置了许久的木楼前,就此住了进去。 身上伤口总归是有些恶化,幸在这里的后山野生野长着不少草药,效用甚佳。 摧信就如在这里久居的寨民一样,日出而作,砍柴烧水。 殷无烬也在他的养护下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操控身体和开口言语依旧困难,更多时候只是静静地用目光凝视着他,仿佛在反复确认他的存在,那点散去的亮光重现在那双眸中。 可摧信并未能就此放松下来。 只要一有时隙,他便要外出一趟打探消息,他必须将整件事情调查清楚,证实心中的那个越来越强烈的猜测。 接连几日,他收到了不少纯钧传出的线报,有关猎户还有覃泱的失联,再结合从殷无烬那里获得的只言片语,事实逐渐明晰。 这一切都是殷长澜布下的局。 或许这个局早在他离京的那一刻便已在谋算当中了。 从摧信险些身死,再到行动与传讯全部被阻,直至以霁王麾下的身份跟随入皇城而殷无烬才是最终针对目标。 在得知摧信很有可能在外遭遇危险的那一刻起,殷无烬就有些情绪不稳了,却还是强作镇定,暗中派出一波又一波的人前去探查搜寻对方。 可是却被殷长澜安排的有心之人刻意误导,伪作痕迹,夸大实情,只为逼他看清“摧信已死,尸骨无存”。 紧接着再安排了朝臣们的“咄咄逼人”、“洋洋得意”、“露出破绽”,从而加倍刺激于他;又在适当关头令人将前朝鬼狼军的消息奉上也许还不止这些。 总之,其在幕后牵线搭桥,步步诱导推进,就是要逼得殷无烬情绪失控,从而犯下弥天大祸,此后再无翻身的一丝可能。 这样精准的算计,对人心的把控,不可谓不毒辣。 而殷无烬在起初还能堪堪保持理智,存有一丝微弱的希望,可是随着时间越来越长,而摧信始终没有回来,更没有传回一点消息。 他了解摧信,知道只要对方还活着,便不可能会对他置之不理,更不可能不回到他的身边来。 他不愿去想、不敢接受的那个可能更显清晰。 不可避免的,他的心一点点凉下去,加之“牵机引”伺机而动,令得他的状况越来越坏,心神越来越混乱,终会逐渐陷入崩溃,清醒难复。 此事根本怪不得殷无烬的“不理智”。 前朝旧部是祸端,是隐雷,加以利用便可将他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朝臣民不可能接受这样的“罪人”。 殷长澜深知这一点,就算是此次未成,日后仍可换个方式施加催化。 即使全然抛却这些,摧信也毫不怀疑。 以殷长澜的缜密心计,他若真的要达到某种目的,要坐上那个位置,便不愁没法实现,这只是时间的问题。 他们也迟早要面临这样的局面。 但摧信现在还有一点想不通。 明明已将他推入死路,可殷长澜后来又为何要将他救走还助他复功? 许是要将他收归己用,渐渐影响改变,终让他将刀剑对准旧主。 也只有这一个解释了。 未必全然准确,但摧信目前猜不透更多。 第42章 为臣(42) 殷无烬是在半夜时分彻底恢复过来。 此时横梁正浸在一片淡银月光里, 周遭静谧,唯有寨中的溪流与虫鸣声此起彼伏。 他并未感到周身有何不适,上上下下连同头发都被细致打理过, 要说唯一不足,也不过是穿着的衣料有些粗糙。 殷无烬侧过身, 以手肘撑在床头,就着这个姿势去看身旁睡着的人,目光如水般一寸寸抚过摧信的面容轮廓。 看他略有疲色, 看他神色疏淡,看他呼吸之间的些许起伏, 也看彼此墨发交织,两相缠绕似乎心也随之渐渐沉实下来。 也不知这样过了多久,殷无烬抬手取下挂在床边的一个简陋香囊。 样式简单,针脚极为粗糙,胜在里头的气味颇为清淡,却有驱蚊的效用。寨中有不少香草药料,想必这是摧信特意做出来的。 殷无烬将其拿在手里把玩许久, 似有思索,眸光沉沉。 终于,他下定决心欲要起身, 可指尖不过是刚触到竹席的凉意,手腕突然被身旁人攥住了。 力道不重, 却攥得很牢。 殷无烬一顿,侧头看去时,月光恰好落在摧信脸上。对方不知自何时起便已是醒了,眸色显得格外深,似一眼就能将人看透。 他的意图见不得光, 却无处可藏。 比起久别过后的互诉衷肠,他现下更迫不及待地想要用另一种方式来确认眼前这一切,那才是真的彼此拥有,真的不可逃脱。 可摧信这样的反应很能说明问题。 殷无烬霎时身体微僵,心一点点地冷了下去,他没有试图从对方手中挣脱,只是双眸微眯,透出点偏执不悦的意味来。 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你当真这般不愿?” 摧信沉静地看着他,从他手中将香囊夺过,扔在床侧另一边。 见此一幕,殷无烬的脸上血色都近乎消失,下唇不自觉被他咬破了些许,比血味更先来到的却是一种强烈到无法忽视的难堪与苦涩。 他早该知晓这样的结果不是吗?一直以来,摧信都是他的影卫,奉他为主,言听计从,后来会越线与他缠绵,也不过是出于这点。 兴许还有,因他毒发才多生出的一点怜惜和同情,故而才会对他次次妥协。 殷无烬却不能满足,甚至还追求更多,可也并非太过贪心。 他并不奢求摧信对他,有像他爱他那般炽烈浓厚的感情,只要摧信愿意给他一丝回馈便好。 他也不奢求摧信将他,如他视他那般视为生命中的全部,只要摧信心中有他的立足之处即可。 他愿意舍弃任何,愿意放下所谓的身段荣华,更是什么都愿意为摧信去做。 然而,摧信甚至都不肯给他这样一个机会。 也正因此,当妄想破灭后,殷无烬才会这般难以接受。一时间,他都有些分不清,到底是现在的滋味更苦,还是独自关于棺内时的滋味更甚。 摧信依旧没有松开他的手,反而还越攥越紧,却完全避开了伤处,不会真的造成痛感。 再垂眸片刻,他才总算斟酌完字句开了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唯有在细察下方能发现其中端倪。 “你不必对我用香。” “我从不,耽于放纵。” 闻言,殷无烬麻木地扯了扯唇角,神情已是空白一片,再听下去,也不过是更加残忍地逼他看清事实,更加冷酷地让他接受结果罢了。 可是一贯隐忍冷静的摧信,在此刻却像是比他还要紧张,下颌线绷得极紧,可那目光中没有半分犹疑。 随即,他听见他说。 “也不只是吩咐。” “我听命于你,无关主从。” 耽于一人,关乎感情,仅此而已。 字句如同轰然雷鸣,可殷无烬此时宛若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他只是极为缓慢地转过脸,费劲地将视线集中起来,脸上先现出的并不是终于得偿所愿的惊喜,而是藏着怯意的不敢确定,又急切地想要得到确认。 哪怕前路只有一点点的希望,他都想要飞蛾扑火,即使终被燃烧成烬。 他小心翼翼地,再次试探着想要靠近摧信。 摧信这次依旧没给他继续试探的机会。 因为,对方那温热带茧的手已经直接抚上他的后颈,仅是这般轻微的触碰摩挲就已然令他有些发颤。 紧接着,摧信手上的力道陡然加重几分,就此将他从后扣住拉近,令他仰起脸与之对视,目光再不能偏移半寸,仿若整个人都被牢牢掌控住。 靠近之时,殷无烬终于看清了摧信脸上的神色。 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褪去了恭谨与沉淡,唯透出一种势在必得的危险意味,像是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久困深渊的烈焰乍破封印。 将旧日的那些所谓尊卑,所谓差距所有顾忌全然撕毁,连情愫和欲望都再不能被压制,翻涌出惊涛骇浪。 殷无烬从来都知道摧信的气势很强,但从来都是对着旁人,此刻这样的气势却将他完全包裹,宛若要将他整个人都拆之入腹。 这一认知令他瞬间心跳剧烈,周身有如火烧。 下一刻,摧信的吻狂风骤雨般袭来。 唇齿相碰时带着不容分说的侵略性,只管掠夺,只管放肆,在这样的碾磨吮咬中留下独属于他的痕迹。 而当急促的喘息混着一声压抑的轻吟漏出时,那股狠戾里忽然就缠上了丝黏腻的缱绻。 摧信微退开些许,再低下脸,去亲他的唇角,接着又含吮上他的下颌,脖颈,锁骨,肩头。 格外凶,格外狠,却也显得格外色气。 让人悸动,让人沉溺,亦让人极为难耐。 殷无烬想,他毕竟不是耐心之人,到了这样的关头,衣物毁了也就毁了。 可摧信现下却规规矩矩地按着解衣步骤来,甚至还刻意避开了殷无烬的视线,转过身去,一板一眼地叠着那脱下来的衣服,背影仿若都带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腼腆。 他很认真地问:“殷无烬,你要不要我?”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直接地叫出对方的名字,不再是自下而上的称呼,可这不是重点。 殷无烬真的被气到了,他一下扑过去将刚叠好的衣服狠狠扔到地上,整个人倾身而上,跨坐于其腰腹间,目光居高临下。 摧信被他推得往后躺去,随后听见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认为呢?” 于是摧信轻轻偏过脸去,笑了。 这笑竟是带上了几分纯粹的欢喜和羞涩。 饶是殷无烬都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反差惊得忘了动作。 谁能想到昔日那个过分冷硬的影首会有这样纯情的一面,动情时却又是那般掌控欲极强的模样。 他抬手按上殷无烬的背,再顺势换了个体位,即将直入正题时,他还是贴近其耳畔,有些执拗地道:“要我吧。” 不再只是影卫被动等待主人的命令。 似是觉得不够,他又添了三个字,直白却郑重,“待你好。” 而殷无烬的回应是,狠狠堵上了他的唇。 此前,摧信的所作所为仿佛只是单纯为了满足殷无烬,处处顺应其意,甚至是做到一心二用,精准把控,在感知到危险的瞬间都还能立即抽身离开。 尽心尽力,却也公事公办,仿佛是戴着影卫的面具与他纠缠。 这回倒是全然不同。 从未有人知晓这位影首在床上到底有着怎样的喜好,而殷无烬现下知晓得不可谓不透彻。 他是绝对的掌控者和支配者。 除去动作上的霸道凶狠外,甚至,他还仗着对方的满腔爱意和依赖,无所顾忌地展露出恶劣的一面来。 从三殿下到帝王,殷无烬从来都是矜贵惯了的,现下却因他,往日的威仪荡然无存,于讨饶的边缘摇摇欲坠。 摧信还不打算就这样放过他。 在终于意识到有什么似要脱离掌控时,殷无烬的神情空白了一瞬,紧接着便是剧烈地挣扎起来。 可摧信根本不给他说“不”的机会,逼得他终无法克制,至看着眼前狼藉,才反应过来似的,怔然破碎。 偏偏摧信这个时候又温柔起来,令他有心想要抗拒却还是抵不住沉迷其中。 这般不坚定的结果就是,被梅开二度。 有什么在他的脸上缓缓滑落,他的视野不甚明朗,连睫毛都沉重得难以抬起,只能清晰地感觉到摧信的指尖轻轻掠过,将之按进他的唇。 饶是如此,殷无烬还是忍不住用脸去蹭了蹭对方的指节,眷恋难掩。 他又怎么可能不要摧信。 他明明爱他胜过一切。 第43章 为臣(43) 寨中生活平凡而安宁。 殷无烬渐渐见识到了真实的摧信, 从“影卫”这一身份的束缚下走出了些许的摧信。 他不是只会杀戮,他还会洗衣做饭,勤劳能干。 他并不是那么冷酷难以接近, 相反,他在面对其他寨民的求助时不会拒绝, 而会一丝不苟地帮对方将事情做好。 他不是时时刻刻都那样气场强大、游刃有余,也不总是面无表情,时常镇定。 摧信短暂地放下了随身携带的兵刃暗器, 换上和当地其他成年男子一样的装束,一同参与围猎和准备寨神拜祭事宜。 他似乎非常轻易地就融入了这里。 不复一身黑衣的冷肃, 那满是配饰的繁杂服饰在他身上并不显得突兀,所嵌的银环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衬得他整个人都不同于以往,显出夺目的俊挺和几分浑然天成的淳朴。 寨民常在黄昏时围着篝火载歌载舞,盛装打扮的姑娘们则常常在旁荡着秋千。 当又一次,被不知何人掷出的鲜花砸中,摧信身形僵直未动, 听闻周遭人的起哄欢呼也未作理会,只那眼神中现出一丝茫然,既而四顾搜寻起一人来。 殷无烬在外围看了半天热闹, 自是没有错过摧信的任何反应。 到了此刻,他才缓缓走出。 哪怕身着最简单朴素的衣衫, 那份从骨子里透出的贵气也不容掩盖,举止间自带一种从容不迫的意态,加之本身那过于优越的长相,几乎是瞬间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视线。 只见他信步走至场边生长茂盛的花丛旁,抬手看似随意地一拂, 便采撷了几茎柔韧的藤蔓,上面犹自点缀着不知名的紫色小花。 其动作优雅而迅捷,指尖翻飞间,那几茎花藤已被连结成一根长长的藤条。 随即,他转脸望向摧信,唇边牵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摧信若有所感。 他没躲,也没问,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对方靠近,将那根藤条紧紧缠绕上他的腰间。 殷无烬拽了拽那截花藤。 藤蔓带着韧劲,微微绷紧,将两人的距离又拉近了些。 他在他耳边用气音说:“可以跟我回去了么?我的影首大人。” 摧信垂眸,重重点了一下头。 周围骤然爆发出一阵善意的哄笑,方才掷花的姑娘们纷纷别过脸,几个年长寨老的眼里满是了然。 殷无烬就这样毫不避讳地牵着摧信离开,一路回到他们现在所居住的木楼,进入里面一个颇为宽敞的房间中。 几乎是刚踏进房门的一刹那,殷无烬就迫不及待地欺身将摧信抵至墙边,眸色沉沉地盯着他,也不说话。 摧信被他这直白的目光盯着,略有些不自然地偏过脸。 就这一偏,将殷无烬这些天积攒下的情绪一下点燃。 这人明明在床上凶得要死,偏偏下了床又纯得要命。 摧信总会在床边等着他醒过来,可他一睁眼瞧见的,就是对方那堪称严防死守的穿着,衣扣系到最顶上,腰腹和手臂全都被包裹得严实。 而只要在不经意间一和他对视上,摧信就会迅速别过脸去,唇线紧抿,仿佛是在极力掩饰什么。 在被他诱得胡作非为一通又一通后,摧信这几天干脆减少回来的次数,要是殷无烬不去找,他一天中大半时间都是待在外边。 殷无烬不能不气。 论起来,他被摧信弄到那般境地都没有想着要躲,摧信又凭什么先躲? 思及此,他报复性地扯开摧信的衣领,可还未等做上些什么,就先看到了不知何时落进去的一片花瓣,他瞬间被气得不轻,低头在其肩上狠狠咬了一口。 摧信一动不动,任由他咬出个红印来。 可在殷无烬将他推至梳妆台的铜镜前,正想有进一步的举动时,他还是出言制止了,声音竟是带着些做错事般的无措。 “我们在这里不太好。” 殷无烬冷笑一声,不管不顾地想强来,却被摧信的下一句话给彻底定住了。 “这原是,我长姐的房间。” 殷无烬猛地后退几步,到了这时才仔细打量起这房间来。 布置很是简陋,没什么像样物件,处处透着年月的老旧,却干净得让人心里发静,显然是在最近被摧信认真清扫过的。 唯有那铜镜依旧,仿佛能让人从中窥得从前的画面来。 她平日里许是像这里那些平常的女子一样,总有许多的琐事需要操劳,但在难得的空闲里,许是也会对镜描眉点脂,使镜里人影带上点烟火气的俏。 有什么恍然变得明晰起来。 殷无烬紧紧盯着摧信,等着他的回答。 果然,他说:“这曾是我的家。” 而他现今把殷无烬带回了这里,带进了自己的领地,也带进了旁人不可触及的内心深处。 摧信的经历不可谓不坎坷,可在这世道里倒也算作寻常。 收成因恶季而大打折扣,又遇上官兵的暴力征收,这原本还算安宁的一家人被逼得不得不背井离乡,四处讨生。 尽管如此,他也是被家人尽力保护的那一个。 可后来,那个比他大上许多岁、总是笑吟吟为他缝补衣服的长姐再也没有出现。 父母悄悄拭去泪水,告诉他,长姐这是嫁人了。 当时的他,尚不能看懂他们神情中的酸楚,轻易地就相信了。 他蹲在溪边挑捡出最灵透莹澈的石头,采了把开得最艳的鲜花晒干,又把几颗他攒了半月的野栗子一块塞进木盒里。 这是给长姐准备的礼物。 却只是送进了四处抓人的官兵衣袋里。 直到遭受流寇掠杀,父母接连丧命,此后他的身旁再无家人。 曾无比期盼回归故土,回到那个阔别已久的家中,可现在什么都已散去,也再没有回去的必要了。 他几经流离,终入影门。 除了当下根本没别的选择外,他又何尝没有藏着对拥有武力的渴望,若是他足够强大,便不会那般的无能为力,可以护住自己想护之人。 令人闻之色变的影首,曾是被家中呵护的弟弟。 看似无所不能的影首,其实有个简单朴素的愿望。 他想要有一个家。 等听完摧信这近乎剖白的字字句句,殷无烬心神俱震,久久不能言语。 片刻后,他猛地转身退出这个房间。 摧信下意识地抬步跟上去,随即便见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殷无烬竟是不顾地上尘土,一掀衣袍跪在正堂的祭龛前,紧接着便是极为郑重的三次叩首,像是要把半生锐气都磕进这方寸之地里,极尽恭敬,极尽虔诚。 他想起和摧信的第一次见面。 他那时满含兴味,仿若对待一样稀罕物件,只想要将这个孤狼般的男人收为己用,任为驱策。 到后来,是他先动了情起了念,想要不顾一切将对方牢牢锁在自己身边,缠绵占有。 这都是出于他自身所想,而非摧信。 而现在,见了这镜前尘、檐下痕,殷无烬的心中被一种不知名却无比深沉的情绪填满,让他卸去了所有自傲,只想成全,只想令其得到圆满。 他曾以陛下的身份,给了摧信所谓的荣宠权势,所谓的珍宝厚待可那些都远远不够,他要给,就得给摧信真正想要的。 殷无烬叩首完没说任何多余的话,只在抬起脸时,对着这方龛台露出一个无比干净灿烂的笑容来。 他唤的是:“爹,娘。” 仅这两个字,就将摧信固守多年的厚重心防全然击溃。 他猛地上前,将殷无烬死死扣入自己的怀中,仿佛要将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他从未想过,殷无烬会这样唤他们。 那毕竟是自小在锦绣丛中长大的天潢贵胄,哪怕遭受了朝臣非议,也是被真真切切千捧万护着的。 别说旁的什么人,就连他的父皇母妃都未曾让他这般跪下叩过首。 而他此刻竟在自己早已化为尘土的父母灵前,脊梁弯得那样低,仿佛要把这些年亏欠的敬重都一一补还。 只因摧信,只为摧信。 殷无烬感受着这个不同于以往的拥抱,感受着对方过于激荡的胸腔震动,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并非只有他完全离不开摧信。 摧信亦是绝不可能离得开他了。 他已在其心目中有了极其重要的位置。 他是他跨过漫长的刀光与剑影,越过无数的崎岖与孤寂,终能卸下所有盔甲,安然眷恋的心之归处。 殷无烬伸出手去,同样紧紧地环住对方。 这样的怀抱太过温暖,可方才听到的那些话语中,被官兵碾碎的天真,被流寇斩断的牵挂搅得他的心泛起丝丝缕缕的痛楚来。 因为怜惜摧信,被视作暴君的他头一回真正地生出了怜惜万民的想法,也真正地为自己当时的失控而忏悔。 “摧信,我那日,真的错了。” “朝堂更迭,皇城战起,不论谁胜谁负,对百姓而言都是祸事,也幸得后来被阻止。” “若有另一人比我更仁善为民,励精图治,将我取而代之,或许亦是一件好事,哪怕要我此后面对极为狼狈的局面。” “可我有你,这就足够了。” 殷无烬是当真这般想的,愿意将过往地位权势全然抛却,唯伴一人,哪怕是一无所有,浪迹天涯。 摧信一怔,抬手轻轻抚上他的后背。 第44章 为臣(44) 其实摧信很明白。 有些事情如果不解决, 去到哪里都会是被通缉追杀的死路,殷长澜定然不会轻易放虎归山,就算躲得过一时, 也很难躲得过一世。 而若是等到对方登基过后,政权稳固, 势力愈强,他们面临的处境将会更加危险,寨中生活越是美好, 便越是要尽快离开,不然迟早会给这里带来灾祸。 他心下已有决断, 必须要做些什么去为他们的今后谋一条路。 经过这段时日,伤势已基本恢复,而禁药的副作用再过一段时间就会完全显现出来,到那时他的状态必定又是再度陷入低迷。 若要有所行动,就得趁现在,不能再拖。 于是,摧信做足了准备, 毅然离寨赴京。 他到皇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废宵练。 哪怕是同门师弟,可对方毕竟在背后阴了他, 他如今便要同样以阴招报复过来,同时也是向殷长澜示威。 随后, 他提着这个已不成威胁的师弟,突破层层把守,一路大刀阔斧地闯到霁王暂居的宫殿前,态度极其强势,如入无人之境。 饶是殷长澜一向平和镇定, 此刻也不由得面色难看。 因边疆突发战急,先前借来的精兵已离京回援。而禁军在与鬼狼军的厮杀中损失惨重,导致宫廷守卫有所松懈,拦得住寻常刺客却拦不住堂堂影首,才会有了摧信今日的闯宫会面。 这是在明晃晃对他亮出锋刃,展露威胁。 殷长澜眼神沉冷,没去看被他扔在一边的宵练,转过身背对着他,不含喜怒道:“影首此番不请自来,所谓何意?” 那道背影和他曾经在城门前安抚灾民时有所重叠。 这位大殿下好似变了,又好似并没有变。 摧信收回旁的思绪,朝他缓缓单膝下跪。 他前来并不是为了触怒对方,只有一个目的,周旋谈判,令其不要对殷无烬赶尽杀绝。 经过先前一遭,殷无烬已然彻底与当朝臣民走到了对立面,复位无望,断不能对他的上位有所阻碍,日后也很再难构成威胁。 但凡有能让对方松口的契机,摧信都会把握住,先示威再示弱,继而展露诚意——交玉玺,毁皇诏,呈名录,清余孽,助上位。 这些想必会是此刻的殷长澜所需要的。 最后,摧信再加砝码,声音里透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 “臣摧信在此立誓,愿于战乱之际奔赴北境,此后受四殿下辖制监视,再不返京。” “惟以此身,抗御外敌,镇守疆野,换边陲百姓安定,助吾皇国朝安稳!” 话罢,摧信毫不迟疑地对殷长澜行见天子之重礼,以示效忠。 他曾在被带回王府时,应允在不伤害殷无烬的前提下会为之做事,可那不过是其故意设的局,自然也作不得数。 现今此举,另有所因。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在这种关头要护着殷无烬,他就必须得臣服殷长澜,心甘情愿为之卖命,奉献价值。 话中虽未有明言,却必定也是带上了殷无烬,他既是其最锋利的刀刃,封住他,就等于是封住了殷无烬。 自入牢笼,换另一人的相对自由。 殷长澜沉默良久,方不冷不热开了口:“你能为他做到这一步,看来,宵练此前所见非虚。” 摧信微怔,想起曾在陛下寝殿中发生过的事。 他们之间这样的关系,无非也可被当作利用的把柄。 殷长澜在当初离京之时,未必没有存过与他们谈一谈的想法。 可那也非必要,毕竟是敌非友。 他那时选择了以退为进,一来是不愿借着先生的死上位;二来也是为了暗中谋算,好彻底消除来自殷无烬的威胁,且尽量避免双方正面碰撞造成的伤亡,待再过些时日,崔氏军威散尽,四皇弟那边对他的助力就会更大。 事实发展也确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以护卫姿态再入京城,无数臣民定然心向于他,登位再无阻碍。 可殷长澜却仍会觉得遗憾,对自己有所憾。 他问:“你怀疑本王,无可厚非,不过迹从何来?” 摧信:“来自阿谣。” 殷长澜终于回过眸,静静凝视他。 摧信:“我见过他尽心为王爷做一件事。” 搓洗熬煮、滤浆加糖,阿谣做的每一步都很认真,只因在午后偶然见到了王爷手记提到的“冰鉴沁梅露”。 再后来,阿谣高兴满足地端了空碗回来。 被记挂的枝头傲梅,于霁王而言,不过是可消耗的战利品,从此可窥得其心一二。 殷长澜缓缓笑了,说:“你觉得本王不该利用他?” 摧信未答,因他只是个局外人。 有些真心,并不因痴傻。 有些赤忱,却可容利用。 阿谣有所不知,但也有所知。 室内香炉的一缕烟贴着梁枋上升,聚不起,也化不开,令得周遭无端沉闷。 “七日后,本王会给出答复。”殷长澜下了逐客令,最后扫了宵练一眼,“且带你的师弟一道退下。” 这便是要弃刃的意思了。 宵练眸中仅剩的光一点一点熄灭,唇角牵起一抹弧度,像是在笑,又像在嘲讽。 他没等摧信靠近,自己用残余的力气踉跄站起,一步步向外走去。 温润如玉的大殿下曾赐给他一瓶伤药,他感念于心,好不容易才把握住了那次难得的机会,可机会也就仅一次。 他怪不了任何人,甚至也怪不得自己。 毕竟,没人知晓他曾为争影首到底付出过多少,拼尽全力却连第二都排不上,结果如何也只能认。 摧信神色有些复杂,终是没说什么,很快也随之身影消失在殿前。 一时间,唯剩寂静。 殷长澜立于案旁,指尖捻起支紫毫笔,却未有动作。许久过后,他终是俯身,笔尖在砚台上晕开浅墨,这才落向素宣。 先是远山。 勾勒出起伏的轮廓,线条沉稳,不见半分虚浮。 六岁那年,先生握着他的手在宣纸上走笔,声音冷沉:“君子落笔,当如金石刻碑,错一字,便是误国之根;山河轮廓,当如王法森严,错一笔,便是疆域失守。” 可那时他腕骨尚软,稍一偏斜,戒尺便会狠狠抽在手背,疼得他指尖发颤,却只能咬唇隐忍。 任漫山新绿泼洒,他却不敢掀帘看,因被提醒时时刻刻注意仪态。有柳丝误闯帘中,却也难逃被折断的下场。 他此后便明白,有些柔软,断不是他所能触碰。 接着是近水。 殷长澜换了支兼毫,侧锋扫过,便有了粼粼波光,像精致灯盏反射出的华彩。 他曾在宫宴上见三皇弟把玩琉璃盏,不由多看了两眼,当晚母后便召他前去,指着满架的器盏问:“长澜,你想要哪个?” 他早知不该,目光却仍是在某一处不自觉停留了一瞬。 母后顿时冷斥道:“储君当有囊括四海之心,而非盯着一盏一碟。若连这点定力都无,将来如何执掌天下?” 他此后便懂得,有些向往,是万万不能有的。 接着是繁花。 要做那托住花的枝,而非随波逐流的瓣。 最后是燕雀。 若是误入笼中,哪怕是笑也要分场合,分时辰,分对着谁。 烛火忽然跳了一下,将殷长澜从沉想中拽回。 宣纸上的春景已然完整,远山含黛,近水含烟,花叶相映,燕雀衔泥。 布局严整,笔触精准,连朝向都透着刻意的和谐,挑不出半分错处。 可他望着画上那浓浓春色,却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堵着。 因他从未真正地走进那片春。 因他是那个从小就被当作储君严苛培养,每迈出一步都要算着尺度的大殿下。 父皇、母后、先生、朝臣,甚至是身边的宫侍,皆要他刻苦勤勉,要他心怀天下,要他学识渊博,更要他高洁傲岸。 殷长澜一一照做。 可随着母后病逝,变故急至。 时势又逼得他生生将那君子骨折成掌中刃,去设局,去算计,去一步步夺回那原本就该属于他的位置。 明明,唯他舍多,最为相配。 摧信不会成为变数,却令他有过迟疑,之所以给对方一次次机会,也许是在给当初的自己多一份同情。 尚籍籍无名的小影卫和众星捧月的大殿下自不会有多的牵扯,可他们确确实实在许久之前有过一面之缘。 他曾因摧信,失之东隅,收之桑榆。 殷长澜少时仅有的一次逆反,是在冬夜里哀求宫侍带他去外面堆雪人。 那宫侍自是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可实在架不住他的软磨硬泡,只好战战兢兢地松了口,但到底是不敢让殷长澜亲自动手,怕冻伤了他。 因而,他便只能在旁观看那雪人渐渐在宫侍手中成形,内心藏着雀跃。 可这样的雀跃没能持续多久,不知从哪起的气劲将之冲散成了雪碎。 小殷长澜呆立良久,哭得无声无息。 他却未能料到,随后能有意外之喜。 那个只是路过却不小心做了“坏事”的小影卫折返而回,三两下用剑削出个小雪人,放于他的掌心。 明明很冰,却仿佛让他感受到了灼烫的温度,惊喜万分。 可小雪人很快就融化了,当他完成课业再回来看时,只剩下一滩雪水,让他始终心心念念。 雪人不仅仅是雪人,影卫不仅仅是影卫。 是不期而遇的温度,是他的向往而未得。 然至今,有什么已然不一样了。 他立于最高位,先入目的,是万民的雪。 他要冰霜消融,万物复苏。 第45章 为臣(45) 罪帝已被处决的消息在不日后传出, 满朝欢庆。 与此同时,无数臣民奏请霁王继位,镇抚乱局。 摧信知道, 这即是对方的答复了。 殷长澜终是退了一步,给了他们一条生路。 也许这只是暂时性的, 毕竟他目前立足未稳,面临的挑战与事情太多,日后或有可能反悔。 可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离开的那一日, 城门外的风吹得很急,锟锏等人不约而同地前来相送, 亦是代表了其余那些常隐于暗处的影卫们的心意。 先前,他们被擒获而未被处死,这与宵练的求情不无关系。 对其结果亦有唏嘘,但锟锏心里明白,摧信之所以下狠手废了宵练,又何尝不是在给他们铺路? 要想活命,今后就只能于殷长澜麾下效力。宵练若在, 他们便很难得到重用,价值越大,才会越安全。 到了这样的关头, 他们就算有心,亦是说不出多好听的话来, 只会默默行动。 锟锏第一个上前。 他递过去的是块被磨得极薄的护心镜,边缘打了细密的孔,能穿绳系在衣襟里,很是精巧实用。 再是折钺,他笑嘻嘻地往摧信怀里塞了一本风月册子。 摧信不过是瞥了一眼封面, 脸色登时有了些许变化,但到底是师弟的心意,他还是没直接扔掉。 接着是独鹿,他手里拿着个小陶罐,罐口用红布扎得紧实,说:“去年秋里腌的肉干,用松烟熏过,搁半年也坏不了。路上烧锅热水,泡软了就能吃,顶饿。” 摧信将之接过时,罐身还留着些许温度,晃一晃,还能听见肉干碰撞的响。 最后是纯钧,送出的是两枚平安符。 他神情有些局促,似是觉得这并不够,随后再拿出一个样式简单却分量颇重的行囊。 其实那是摧信这些年攒下的银钱,他帮他从影门内室整理好带出来了,连带先前摧信借给其他影卫的那些,也都给一并讨回了。 摧信微顿,将收到的东西都放好,很郑重地看着他们。 道谢与告别都卡在喉头,他最终说出口的,唯一句“珍重”。 此别无期,愿你们日后。 剑锋所指,皆能得偿。 险局之中,自有退路。 摧信话音刚落,众人便听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 循声望去,只见马背上的人玄袍猎猎,墨发亦被风掀起,正是殷无烬。他的袍角还沾着些尘土,却丝毫掩不住周身的洒脱恣意。 马蹄在离众人几步远的地方猛地停住,黑马前蹄立起,又很快稳稳落下。 殷无烬的目光扫过锟锏几人时,微微顿了顿。 四下忽然就静了。 锟锏几人的神情都略有些僵硬。 他们曾是殷无烬麾下锋刃,影卫的烙印里,刻着的第一重效忠便是他,如今却要改换门庭,这份尴尬就像根细刺,说不得,也咽不下。 殷无烬自是能看出其心中所想,却像是没察觉到这份凝滞。 他目光掠过他们,最终落在摧信身上,唇角勾起一抹笑,冲淡了眉宇间的冷意。 他伸出手,掌心朝上,姿态自然得仿佛只是寻常邀约,“走了。” 摧信没多言,握住了他的手,再顺势翻身上马,坐在殷无烬身后。 黑马似乎通人性,轻轻打了个响鼻,不安分地刨了刨蹄子。 直到这时,殷无烬才终于侧过脸,望向立在原地的影卫们。他没提过往,也没问将来,只扬了扬眉,声音里带着点戏谑却又坦荡:“无碍。” 黑马长嘶一声,旋即疾驰而去。 风卷着他的话音,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 “将你们影首赔于我就是。” 锟锏几人都是一怔,随即像是被这句话松了绑,紧绷的肩背微微松弛下来。 折钺率先笑了一声,又忍不住冲他们的身影扬声喊道:“我们影首轻功了得,可得看好别让他跑了!” 殷无烬没回头,笑声散在风里。 待马蹄声远了,影卫们仍未立即离开。 那些复杂的暖意,仿佛也融于心,尽数淌往彼此的前路去了。 * 前往边疆的路途实在遥远。 可战不容缓,他们必须尽快到达,便不能游山玩水。风尘仆仆,殷无烬就只剩下逗弄摧信这一大乐趣。 要说影首什么都好。 人帅能打,硬实力更是强到没边。 唯有一点就是,表达过心意后的影首变得更容易害羞,虽然看他的神情基本上是看不出来。 做事照旧强势,很有实干派的作风,却难抵言语上的撩拨。 而他一直都是只会否认,不肯承认。 殷无烬:“可曾厌?” 摧信:“无。” 殷无烬:“可会嫌?” 摧信:“不会。” 殷无烬:“可有爱?” 摧信默默地看他一眼,竟是直接红了耳尖。 殷无烬:“” 其实答案已经很是明了,可他就是想多做确认,感受得更深刻几分。影首不会说甜言蜜语,但殷无烬想听,哪怕只是其表达出的只言片语。 闲着也是闲着,他还就非要逼得摧信破功不可。 过经一处佛地时,殷无烬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中拿着一支祈福竹签,据说是开过光的,极为灵验。 他向来是不敬神佛的,可这回,他恭恭敬敬地上阶请香,守足了规矩,才堪堪领到这一支。 殷无烬是给摧信带的,为其长姐而祈。 哪怕明知她被官兵抓走后凶多吉少,可又怎么会不存有一丝希冀? 他知他深藏的记挂与奢念。 摧信定定地看了他好一阵,这才极为专注地在签上落笔。 殷无烬只看了眼最下边的名字——尉荷衣。 原本姓尉。 他说:“长姐的名字真好听。” 摧信点点头。 于是他又说:“那你觉得,是叫殷无烬好听还是尉无烬好听?” 声音压得很低,透出若有若无的缱绻。 他现在是早已“身死”的罪帝,断不能再以原本的身份名讳出现在人前,恰好要冠个合适的姓氏。 还有什么能比“尉”更加合适? 而摧信的回应是,手中的笔“啪”一下落了地。 此后,摧信常常戴上面具。 殷无烬不可避免地被气到了。 以前摧信都是在出任务时才会戴面具,在他面前并不如此。 现在却偏偏相反,因为什么不言而喻。 生气归生气,置气却是不可能的。 当再次看到摧信在河边一丝不苟地给他洗衣服时,他还是不受控制地倾身靠近。 殷无烬想,自己色迷心窍也不是没有道理的。 毕竟这样一位杀伐果断的影首,却给了他细致万般的柔情。 摧信的动作被迫中断,接受起来自心上人的热情。 殷无烬搂着他,慢慢将他面具下隐藏的绳扣含咬了个遍,手逐渐滑向他的衣服下摆,随即,似是不经意地笑了一声说:“影首大人,你在上面戴个面具能管什么用?” 摧信身体骤僵,下一刻竟是直接落荒而逃。 速度极快,霎时只留林叶摇晃和水流潺潺之声。 折钺居然一语成谶。 殷无烬再次不可避免地被气到了。 而另一边,摧信离至五里外才堪堪停下。 映入眼帘的是另一片景象。 漫山桃花灼灼,粉白绯红铺了半坡。风过时花枝轻晃,落瓣簌簌飘,像是揉碎的云霞在飞。 无边艳色都被锁在了这里,再无半分路上所见的肃杀。 任谁也没有想到,影首有朝一日会在一人面前丢盔卸甲,会这般轻易地不战而逃。 摧信不自觉地抬手抚上心口处,那里跳动得极为剧烈,如同失了控般,令他感到有些惊异无措。 与殷无烬那热烈到近乎灼人的感情不同,因长久以来身处影门,他习惯了克制隐忍,再深厚的感情都会慢慢归于沉敛,更是能将情绪一贯保持平稳,在外人眼中便会显得冷漠。 他经历多了厮杀争斗,可从未像当前这样,只觉每时每刻都在兵荒马乱,定力摇摇欲坠,让他一时有些无所适从,却也完全无法割舍,几欲沉迷。 这段时间发生的一幕幕在眼前浮现。 摧信本以为这样一位金枝玉叶跟着自己会受委屈,常觉亏欠,总想弥补。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 殷无烬是当真发自内心地感到喜悦,不论是在寨中还是在这一路上,越来越有年少被帝王和贵妃深深宠爱时的样子,无忧无虑,肆意爱笑。 他与寨民交谈毫无架子,去请教以往从未接触过的干活技能,因笨手笨脚被不含恶意地埋汰几句,亦是笑脸相迎。 摧信将自己攒下的所有银钱都给了他。 可殷无烬却将之先花在了他身上,给他添置了各种东西,从衣物到配饰,无一不精。 就连权势地位全无,他都没在摧信面前表露出任何沉重的情绪,只是戏说:“那就不做暴君,只给我们影首当妖妃。” 曾只是听闻“暴君”和“妖妃”这样的称谓,他都会心下难受几分,现今却似当真放下,洒然面对,甚至是自嘲。 尽管如此,摧信也仍是会为他感到心疼,恨不能对他更好。 至此方觉,这份感情没有尽头,只会历久弥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全文完】 第46章 为臣(46) 朔风砺锋锷, 沉云暗雕弓。 他们抵达之际,适逢硝烟暂歇,边城排查依旧森严。 虽做好了面临下马威的准备, 可在城门官兵声称奉令查验,要求两人将兵刃、文书悉数上交, 另外还需搜身时,殷无烬的脸色着实不太好看。 摧信未动,目光同样沉冷了几分。 气氛凝滞的瞬间, 一人适时介入。 只见承影大步从后方走出,满脸煞气地对那官兵就是一通骂, 骂得对方灰溜溜退下,再不敢多发一言。 周围其余人都是战战兢兢,却仿佛已经习惯了这位的坏脾气。 承影缓了一阵,这才又将脸上的神情调整过来,可称熟稔地上前拍了拍摧信的肩膀,道:“这帮人就只听军令,不知变通, 多有得罪,见谅。” 摧信盯了他片刻,发觉承影的变化当真挺大。 承影觉察到他的打量, 讪笑了一声,稍稍偏过脸去。 说来心酸, 想当年他在京城,虽不如折钺那般的风流倜傥,拾掇起来倒也颇有翩翩佳公子的风范,再加之向来能言善道,一出门能收到不少姑娘的青睐。 不像现在, 黑了糙了不说,他还生生被某人逼成了个满口暴躁话的硬汉。 承影不由得叹气。 他在面向殷无烬时,因城外人多眼杂,有所顾忌,所以没有行大礼,只是简单拱手。 随后,他引着二人进城,先安置住处,再讲起近来城中情况,又交待了不少相关事项。 可谓是事无巨细,周到全面。 而那位身为城中之主的凌王,也就是曾经的四殿下,始终未曾露面。 一般情况下,这即是代表了轻视。 这让承影气得隐隐咬牙,却不得不暂先按捺下来。 他跟影首许久未见,甫一见面便生出了切磋之心,先发起了邀战。 摧信自是没有拒绝。 来往之间,高下逐渐显现。 承影的实力有了极大提升,而摧信受禁药副作用影响,已是不比先前。 这样下去,败是注定的。 但摧信心里已然知足,正想开口认输,殷无烬却下场打断。 他先对承影微一颔首,道:“好剑法,凌王麾下果然能人辈出。” 紧接着,他转向摧信,语气如常,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方才哨塔传来讯号,似有敌情异动,我们或也需前往查探一二。” 殷无烬话落之际,看似随意地伸手,不是去扶,而是极其自然地接过了摧信手中危悬欲落的兵刃。 “军务紧急,切磋只能到此为止,告辞。” 摧信心知其用意。 殷无烬是在维护他的骄傲。 他不会让他的影首向任何人认输。 承影颇为遗憾,却也没多作纠缠。 等送别两人后,他这才满脸烦躁地往回赶,提着重剑,到了城主府便二话不说地破门而入。 没有通传,亦无视周遭仆从惊疑的目光,承影一路去往后院,一道剑气自他手中挥出,那些摆放着的陶制花盆顿时纷纷破裂开来,泥土随之散落在地。 见他这一举动,周围人都是被吓得不轻,大气都不敢出。 谁人不知,那些看似不起眼的花盆可是被凌王视作珍宝,平常他们连碰都不敢碰,可现在就这样被承影三两下毁了。 这下府里怕不是要天翻地覆。 果然,下一刻,在那道身影出现时,连风都仿佛被无形的力场定住了。 玄色衣袍扫过青砖地,带起极轻的声响。 殷若寒缓步而来,墨玉簪束着的长发垂在肩后,几缕碎发被风拂到额前,衬得那张脸显得愈发动人心魂。 不是寻常男子的英挺,而是带着种女相的精致。 眉如刀削却不凌厉,眼尾微微上挑,睫毛长而浓密,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唇色是偏冷的淡粉,组合在一起竟有种如玉般的易碎感。 可偏偏其周身那股迫人的气势,又让这美生出锋刃般的锐利。 他冷冷吩咐:“都下去。” 扫过仆从时,那双眼睛里凝着冰,让人不敢直视,仿佛多看一眼就要被那寒意割伤。 此刻周围人尽作鸟兽散,院子里只剩他和承影。 他的目光落在满地碎陶上,又缓缓抬眼看向承影,那冰似的锋芒竟一点点化了。 周遭霎时静得只剩风声。 殷若寒低身,指尖轻轻碰了碰一块瓦片,肤色白皙,与暗沉的泥土形成刺目的对比。 他眉梢微蹙,眼中盛满了实实在在的困惑。 “你这是做什么?” 他问,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无奈。 “明知这些花我护得紧,偏要毁了它们出气?” 方才那股能冻死人的杀气全散了,只剩下美人蹙眉时的几分茫然,倒让承影攥着剑柄的手,莫名松了几分。 但他还是冷嘲道:“你这算哪门子的花?都两个多月了,你见着有一片叶子长出来么?” 这一问就把殷若寒问住了,过了一阵,他方道:“兴许,浇水不够。” 承影毫不留情地道:“都成涝了。” 殷若寒:“日照不够。” 承影嗤笑:“新土都能就地成陶。” 殷若寒想了半天,看向他,有点不甘地问:“可你又凭什么断定我的花种不能生?” 承影实在不想说话了。 土质太差,花种买下估计没多久就得被虫啃坏,还有花主人那恨不得隔一个时辰就挖出来看看有没有长芽的劲儿 承影想,就算花种真的能活,刚冒芽估计就得被凌王殿下的目光冻成渣。 不是什么都有影卫那么坚.挺的,硬是熬过了一年又一年。 说起来,当初承影择主之时,是怀着满腔热血与憧憬的。 据说四殿下出身寒微,却甘在军营拼搏不屈,从最低等的军吏做起,在一场场实打实的战中磨练自身,终于争得了出人头地的机会。 据说四殿下用兵如神,曾以少胜多,发动奇袭,终败敌无数,不负“战神”之名。 据说四殿下呸!传闻也没说四殿下是个丧心病狂的主,挑剔、毒舌、还目中无人。 承影刚来不久,对战神的崇拜之情就散了个干净。 他被丢去充当炊事兵,勤勤恳恳做事,成天灰头土脸,被殷若寒见了还得遭受一顿贬低。 他又被借去当其部下的肉盾和陪练,尽职尽责,白白受了一身伤,被殷若寒见了又得遭受一顿阴阳。 诸如此类种种,包括其余人的捧高踩低,军中各种明里暗里的争斗,承影都一一承受下来。 他毕竟是影卫,足够能忍,于是一忍就忍了足足三年,他简直就像个任凭搓扁揉圆的物件,没有脾气似的。 只因殷若寒是他的主子。 他得服从,知尊卑,明本分。 终于有一天,承影忍不住爆发了。 这源于一回战后撤逃。 那时他们费尽力气堪堪取得了一场小胜,可情况却不容乐观,敌方援军将至,他们需得立即离开现场。 而在他们进入一处地势险峻的冰河谷地时,在方向的选择上产生了分歧。 承影有自己的判断和坚持,可其他人亦是,一时争执不下。 殷若寒淡淡扫了承影一眼,一如既往地对他无视,一声令下,选择了部众指出的反方向。 看着他们就这样转身欲走,承影忽然就觉得怒火中烧,同时还有一种难言的委屈和不忿涌上心头,让他一时间将往日在影门学到的那些规矩忘了个干净。 他随后竟是做出了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举动。 承影毫不留手地将阻拦他的军将揍了个结实,惨叫声此起彼伏。 紧接着,他迅疾如电地出手将殷若寒箍住,再纵身跃起,如风卷过般的带着人就走,逼得剩余那些人也只得着急忙慌追过去。 彼时殷若寒受了不轻的伤,竟是在他手下没多少反抗之力。 他双眸微眯,头一回这般近距离地仔细打量起这个影卫来。 不露锋芒,却有锋芒。 虽遭冷遇,亦有坚心。 自己好像真的忽略了他。 承影总算带殷若寒躲至一处相对安全的区域后,才将之放下。 他的胸膛起伏得厉害,显然是气得狠了,终还是没憋住,出口朝对方劈头盖脸地宣泄了出来。 “殷若寒,你给我听着!” “你对我没有多少信任,我可以理解,你更信重你的旧日部下,这也无可厚非!但我好歹是大老远从京城来此奉你为主,你凭什么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你真当我乐意像个小厮那样被那些人使唤来使唤去么?老子还不是因为你!” “明明长得好却整天冷着个脸凶得要死,不是骂手底下的军士能力不够,就是嫌弃这嫌弃那的,火房做饭的、马棚喂草的哪一个躲得过你这张毒嘴?” “他们做得不好,那我去做还不行么?影门第四又如何,谁他大爷的要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呵,我可真是谁曾想到最后看不起我的会是殷若寒你,我尊贵的凌王殿下!” 承影连气都不带喘地输出一通,半是责怨半是嘲讽。 听到最后,殷若寒的脸色几经变化,神情复杂地看着他。 不吐不快,承影这才稍微舒坦了些许,看着殷若寒那因为失血而略显苍白的面色,终是没与之僵持多久,板着脸去取随身带着的干粮出来,二话不说就要给对方喂下去。 可到了这种时候,殷若寒还是倔强得很。 说不吃就是不吃,怎么折腾都没用。 把承影整得又是火冒三丈。 要说他侍奉的是位千般娇贵的大公主都有人信。 在北疆谁不是粗糙惯了,可殷若寒偏不,一身都是不精致不成活的毛病。 承影简直怀疑,他这副德行到底是怎么在军中生活下去的,但很快就亲眼见识到了。 还真能,殷若寒宁可接连数天不吃东西,也绝不肯尝一口有异味的食物,宁可全无休息,也绝不愿跟别人在脏乱差的草堆上凑合 可他偏偏能在这样的艰苦环境中,带着他的坚持支撑下去。 不仅如此,他还屡立战功,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位置,守卫城民,护国安宁。 让承影在无语的同时又由衷地感到佩服。 这时才突然想起来似的,殷若寒其实是一位真正的皇子,本应着锦衣华服,享玉食香车,原本是不应经历这些的。 那些在外人眼中的“矫情”,本也该是,他应有的骄矜。 想到这里,承影一时间火气散了大半,老老实实地摘了些叶子,去给这位殿下装些水回来洗脸。 然后再看到对方清洗过后的那张脸时,他就什么火气都没了。 承影的判断和选向是对的,他们成功化解了这次危机。 而从那之后,凌王对他的态度就全然不同了。 承影也没再收敛锋芒,遇到麻烦事,该骂就骂,该打就打,渐渐成了个一点就炸的刺头,日子过得也越来越顺。 但他其实是不会轻易对殷若寒发火的,也舍不得真的去毁对方心爱之物。 今天是例外。 承影压着火气道:“你到底知不知道外面来的是谁?一个是影首,也就是我大师兄,还有一个是” 他的话语卡在这里,半天没接下去。 殷若寒“好心”地帮他接上,只是语调略显诡异:“我的兄长?” 神一个“兄长”,承影被炸得后颈汗毛都差点竖起来。 饶是如此,他还是觉得自家主子连面都不露,显得很不懂礼节,有失城主风范。 殷若寒反问说:“不是有你了?” 承影眼皮一跳,咬着牙道:“我去跟你去能一样吗?” 可是殷若寒还是费解,问:“有什么不一样?或者你告诉我,为什么不一样?” 承影刚想搬出那套主从有别的说辞,却又听对方道:“我听京中的探子说,你的那位影首当时就是孤身一人,前去与我大皇兄谈判的。” 摧信可以代表殷无烬,那为何承影就不能代表他? 承影一噎,半晌无话可说。 他寻思着对方这是在试图狡辩,还是对于待人接物不太看重,又或是当真这般认为。 可承影觉得自己没那么重的分量。 稍稍掰扯了一通,殷若寒开始算起账来,目光扫过地上的狼藉,再盯向承影,那意思很明显是要他负责。 承影摸了摸鼻子,有些不爽道:“你不是公主又不是天仙,老子堂堂影卫,凭什么要给你种花?” 省得最后又吃力不讨好,白白被看不起。 殷若寒转过身,背对他,不吭声。 这回是真的不开心了。 承影最怕看见他这副样子,甭管事情起因如何,总觉得欠了他的。 纠结不过片刻,承影还是开了口:“不就是几盆破花么,我去找最好的花种,挑最肥的土,再搭个暖棚,保管给你种出来开得漂漂亮亮的,行了吧?” 说到最后几个字,尾音已经泄了气,带着点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哄劝意味。 殷若寒这才缓缓转过身,睫毛垂着,遮住眼底的情绪,只轻声问:“真的?” “假的能让你现在就笑出来?”承影板着脸道,“但说好了,我负责种,可你要是再隔一个时辰就挖出来看,我当场就把花架子劈了烧火!” 殷若寒抿了抿唇,竟真的应下:“不挖。” “还有,”承影得寸进尺道,“以后记得对我大师兄还有他身旁那位尊重点,不然,别指望我给你侍弄这些娇贵玩意儿。” 殷若寒的眸子里有了点笑意,像化了冰的春水,浅浅一层,他说:“好。” 承影被他这眼神看得心里一突,赶紧别过脸去,嘟囔着:“赶紧让人来收拾这烂摊子,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 他转身就要往外走,可身后的殷若寒忽然唤道:“承影。” 这是他第一次这样叫住他。 承影脚步顿住,心头莫名一跳,故作不耐地问:“又怎么了?” 殷若寒看了他好一阵,才说:“没事。” 承影一口气卡到喉咙不上不下,末了又叹了口气,这才离开。 待他走后,殷若寒的眉眼复又弯了弯。 实际上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那时在看到对方那般狼狈的姿态会心生不悦,越是不悦,便越是刻薄。 其实,他从未有看不起他。 第47章 为臣(47) 大抵往后的年岁, 便是伴随着硝烟的沙场浪漫。 殷无烬练武极为刻苦,他不想让重担都只摧信一个人扛,更不想一直只是被对方护在身后。 他想要的, 是彼此成为可以并肩、生死相依的战友。 他们在凌王麾下先后做了不少事情,历经了一次次的战斗, 一有空亦投身于边城的繁荣建设,立功不计。 曾经的身份,曾经的恩怨, 在此刻都变得没那么重要了。 并非被放逐,也并非被囚困。 他们只是在做自己愿做的事, 共同为国为民出一份力,为实现四海昌平做一份贡献。 来自国君的封赏如期而至。 殷无烬心知这跟自己无关,正想与摧信一同退下,却不想凌王会在这个时候叫住他们。 殷长澜没法明着赐下的赏,他殷若寒却可以大大方方地给。 殷无烬注视着这个总共也没见过几面的四皇弟,笑了一声,说:“若这点赏, 还入不了我的眼呢?” 殷若寒并不介意他的“不知足”,而是思索一阵,随即拿出了一枚玄铁印信, 递给摧信道:“以此可调动星峡关的戍兵,今后, 水渠要拓多宽,新兵要练多久,哪处烽燧该添人,你都可说了算。” 星峡关的地理位置颇为重要。 凌王此举,代表了一种信任与认可。 可殷无烬却是不悦, 道:“你先前不是还把我派去衔云隘帮忙吗?这一东一西的,都隔得有数百里了,你到底是何居心?” 殷若寒的神情有些复杂。 军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某位自称姓尉的,对承影大人的那位“远房表兄”可是盯紧得很,活像只护食的狼犬,半步不离左右。 每次参与作战也都要一起行动,速战速决后再立即赶往下一处。 若要分开,殷无烬断不可能接受。 “牵机引”偶尔还会发作,摧信的武力也回不到从前,他们互为倚靠。 就算不论这些,结果也同样如此。 殷若寒给出的东西就不会再收回去,因此,他也没理会他们到底想怎样安排,是要先一同去衔云隘又或是星峡关。 他最后冷冷淡淡地收回视线,转身离开之时,背影孤绝,话语如锋。 “凡追随我者,我必护其周全。凡于我边城有功者,我必奉为座上宾。” “若自皇城有剑来,我定一力挡之,纵是天子怨,亦然!” 他愿助大皇兄是出于情分,效忠陛下是出于本分,可他亦有自己的原则,绝不容许自己手下的人被随意伤害。 即使殷长澜日后当真要出尔反尔,也得先过他殷若寒这一关。 殷无烬怔然几瞬,随即笑得开怀,整个人几乎都挂在摧信身上,故作夸张道:“家有劣弟,今观之,甚得吾心!” 然而,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便有一物被掷出,力道极重。 若非摧信反应极快地带殷无烬侧身避过,被砸中定然要疼上许久。 这显然是来自殷若寒的警告。 可殷无烬非但没止住笑,反而笑得越发肆意了几分。 “哈哈哈他难道就没发现他掷出来的,是承影不久前花了不少功夫才做好,偷偷给他挂衣服上的带扣吗?” 下一瞬,一道身影极快地从他们身边掠过。 正是去而复返的殷若寒。 周身冷若冰霜,却没空多理会他们,只顾着去寻找那掷出之物了。 摧信扶了扶殷无烬,眉眼不自觉地也染上了些许笑意。 接下来的日子一如先前。 像边关的风,裹着沙砾,也带着阳光。 他们辗转于关隘之间,剿杀外敌,统筹防务、督建工事,心狠手辣,却也心细如发。 殷无烬乐此不疲地试图撬开摧信那副冷硬外壳。 夜里帐中,他常凑近了,指尖点在其心口处,半是玩笑半是认真:“你说,这里装着谁?” 摧信原本在擦拭佩剑,此刻停下了。 殷无烬将他的脸转过来看着自己,道:“是以往京中那个桀骜乖戾的三殿下,是明堂上那个喜怒无常的皇帝陛下,还是现在陪着你辗转各方的这个平民烬?” 摧信将手上的东西都放下,只回:“你。” 殷无烬心头一跳,还想引着他说出更多,“我怎么了?” 摧信不语,随即灭了灯烛。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殷无烬就是有心也再说不出更多别的话来了。 他也不恼,知道影首是在用行动一遍遍书写答案,只是他仍想听嘴硬之人亲口说出的一句肯定。 直到在一个雪后初霁的午后。 他们率队巡边时,遭遇小股敌军设伏,虽将来敌尽数剿灭,但一名负责侧翼探查的年轻士卒不慎中了冷箭,伤重被困于一处避风的隐蔽岩壁下。 等人找到他时,积雪已半掩了他的身体,气息微弱,再难有生。 见到摧信,士卒涣散的眼神亮起最后一点光,他用尽气力,从怀中颤巍巍摸出一样物件。 那是一支被打磨得十分粗糙的铁簪,簪头没有花纹,只是勉强扭出个云纹的雏形。 “大人……”士卒的声音断断续续,“请捎去给拙荆在、在河曲村,就说…说我对不住她……” 摧信接过那支犹带着体温的铁簪,只觉入手沉重。 因这即将消逝的年轻生命,也因这临终所托而沉重,哪怕这在军中实属太过寻常。 摧信将簪子妥善收好,对他郑重颔首:“必带到。” 得此承诺,士卒无憾阖眼。 此簪罕见——军中士卒若有心寄情,多是托人买支木簪或铜簪,从未有人会费大力气自行打磨一根铁簪,既费工又显笨重。 应是这士卒家境贫寒,又或有什么特殊缘故。 摧信并未多想。 可殷无烬却是在端详过这根朴实无华的簪子后,道:“以铁为簪……寻常男子赠钗环,求的是美观贵重,而这铁簪却是坚固耐磨,不易损毁。” 下一刻,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几分:“以吾之杀戮,铸汝之柔美。他一定是,对他的妻子用情至深。” 战场上的腥风血雨,最终凝成了怀中最温柔的惦念。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像一把重锤,猛地撞开了摧信心口某处的牢固壁垒。 他忽然转过脸,定定地看向殷无烬。 目光深沉如海,里面翻滚着从未有过的汹涌情绪。 他缓缓抬手,将脸上的面具取落,仿佛要卸下最后一道屏障,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根铁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殷无烬被他这反应弄得微微一怔,而在下一瞬,便听到摧信开了口。 一个字,带着滚烫的珍重。 他说:“是。” 我亦对你,用情至深。 軪ixU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