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玉还是走了。
没有带走一条性命,她空手而归。
世间上的买卖本就没有“公平”二字可言。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换到。
用功名利禄换来的自由,却顷刻间粉碎一地。自己曾经最梦想的永葆青春,如今成了自己最憎恶的一个噩梦。
那些爱情,**,早就在这些年岁中碾成粉末。
她甚至也说不出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东游。
她没得选。世间的买卖本就不是公平的。
慕容玉回到了客栈,东游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一室寂静,只有衣物的摩挲声……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沿,闭上了眼睛:
在梦里,她已然老去,老得看不出曾经名冠江湖的美貌,看不出她还是慕容玉……
西四街的二楼厢房里,有两个人。
一是被逼无奈的无情剑客,二是死皮赖脸的怕死和尚。
“话说我们都没有正式介绍过,毕竟从此以后我们也是闯荡江湖的好伙伴了!”
“我没说过我们要一起闯荡江湖。”
最后这四个字嚼在梅遇风嘴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变扭。
闯荡江湖也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孩才会觉得潇洒,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会得知“江湖”二字,是会吃人的。
这个和尚却笑得更欢,斜躺在榻上,活脱脱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僧,
“你就不好奇我吗?”
“问了你也未必会说真话。”
“如果是你,我当然只会说真话的。”
“那我问你……”梅遇风顿了顿,一旁的明心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什么时候你才能从我这里滚出去。”
那双笑眼僵住,状若没听见地眺望窗外,
“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不妨告诉你,”
“我的真名是元复,你也不必好奇我的父母姻亲,都是从来没有过的玩意儿。”
“你也别急着赶我走,万一慕容玉又回来了怎么办?”
梅遇风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扯上了这个麻烦包袱,
“她不是那样的人。”
“人和人之间的事情怎么说得准,人心最难测了。”
“所以你是不走了是吧?”
“若说今晚,当然是你这地方最安全。”
他翻着手中话本,又是那些痴男怨女的情缠故事。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可我看你却不像。”
“哪有女魔头会给孤儿寡母留下五十两银票的?”
“可我会杀人,什么人都杀。”
“但你没有杀我,也没有杀许娘子。”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
“那许娘子呢?”元复又问,这下却让梅遇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一句话,心狠手辣的无情剑客答不了,只有梅梅可以回答。
手上话本翻了下一页,写的是“富贵乡绅强取吴家妇”,又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
元复没再纠结那个问题,那个问题本不需要什么回答,
“关于林氏,他背后的关系很复杂。要我来讲可能一时之间也讲不完。”
听到这里,梅遇风才有了反应:
“有多复杂?”
“复杂到,如今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都能和他扯上关系。”
一室沉默。
梅遇风有想过这背后的关系不简单,却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庞大的集体。
江湖中的门派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六大门派,四大家族。
可要说复杂,也是极其复杂的。这六大门派和四大家族之间常有来往,两家结亲更是常见,久而久之,大家也逐渐不分彼此。
除了功法和弟子不是流通的,他们的势力,人脉都是流通的。
每三年一回的武林大会也由他们共同举行,魁首却也永远是他们的人。
而像梅遇风这样无门无派的江湖人,就连这场大会都无缘参与。
其实,江湖中已经不需要这么多能人了。
太平世道下,哪里需要这么多枭雄,哪里需要这么多奇人。
可太平世道下,照样有冤死亡灵,照样有饿殍遍野。
梅遇风忽地开口,她仍想要确认:
“林氏如何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一只巨鹰后头,总会有几个跟着捡残渣的小雀儿。”
元复看着梅遇风犹疑的神情,又笑了。笑得讽刺。
“怎么,怕了?”
“这也难免,一个人,一把剑,如何去抵挡数十数百的刀剑。”
“梅雨十三剑,也只有十三剑而已。”
元复见多了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当你还是十八的岁数,自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可是当现实的钟鸣响起,有谁会继续在幻梦中沉湎?
这一行,是要命的!
梅遇风看着手边的那柄剑,那是她从师父手里接过的剑。
当初师父是不是也如她今日一样,独自一人,也要面对那数十把数百把刀枪利剑?
一个剑术了得的名家,为何能在这二十年就完全销声匿迹,再没人提起她,再没人提起她的剑?
师父的剑有一百二十三式,这一百二十三式,终究是敌不过六派四家。
梅遇风自己呢?她的十三剑,要如何匹敌?
父母的身影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黯淡,她已经在遗忘……
十年前去过那家农户的人,手持利刃的人,都已死在她剑下。
好像就连在阎王殿里的功过簿里,这一切也算是个了结了。
可是还有人。还有人,手上不曾沾血,却是一步步踏着血路而来的。
他们的荣华富贵,平安顺遂都是用无辜之人的血肉浇筑成的。
这些功过该如何相抵!
“十三剑,也足以杀人了。”
她的声音很冷,像她的剑一样冷。
那些曾经逃过命运追捕的人,终会在她的剑下修得功德圆满。
……
几日后,官道上有两人并驱前行。
“我以为你会坐轿子。”梅遇风道。
“六个抬轿汉子,一人就要我二十钱,现在我雇不起了。”
元复唉声叹气的,自打一坐上这马他就满腹怨言:
“一路都是坐轿子来的,谁想一朝落魄要这么折堕自己。”
“这马也花了我不少银两,你若是嫌弃不如下马走过去。”
元复终于是闭了嘴。不过官道上的阳光很猛,没一会儿他那娇嫩皮肤就晒得发红,水袋都快让他喝空了。
可他哪还敢抱怨,生怕梅遇风把他扔下一走了之。
他胸中憋闷着一口气,身旁的马蹄声更是扰得人心烦,却只能喝着没滋味的水浇灭燥意。
梅遇风当然注意到了,也终于是轮到她来笑话元复了:
“不是说要和我闯荡江湖吗,还没下水就要被晒蔫了?”
她笑了,就连声音也带着笑。
阳光很刺眼,却也正是因为这阳光,她的笑才没有半点遮掩地展露出来。
无情剑客哪里无情,分明还是个少年人。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梅遇风还会笑。
只可惜这抹笑意很快就消失了,消失在那双寂冷的眼中。
下一刻,梅遇风的笠帽扔到他怀里,连同她的水袋,
“省着点喝,这附近我也不知道哪里才有水源。”
元复戴上了那顶笠帽,遮挡住阳光后也就没这么燥热了。
半天,他才喃喃道:“虚伪……”
这绝对是梅遇风设下的陷阱,这世上哪里有人这么傻,论付出不论回报,关心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肯定是因为自己手里还有那份名单,她才不得已要对他态度好些。
一定是的。
漫漫长路,两匹马儿走得飞快,很快就深入密林之中。
如果要去到乔方居,这条是最近的路。
如果不是元复开口,梅遇风恐怕这辈子也不知道,乔方居的老算盘自己也有一套小算盘。
老算盘算了一辈子账,没有一件珍宝能逃过他那细小的蛇目。
可老算盘经手了这么多奇珍异宝,心里早就起了心思。
而自他开始,乔方居偶尔会有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被他携于袖中,又以他为心,散布至各户人家,其中不乏名人高士。
要说江湖中关系网最庞大的,怕是只有老算盘才担得起这个名。虽说是个脏名。
忽然,在层层绿叶红花中,多了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一头白发苍苍,又因为许久未打理而变得脏污,几乎要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走得很慢,很慢。
可梅遇风没有低估这个老头,因为她已看出来这个老头不仅会武功,内力也不浅。
马儿停了下来,元复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喊了声:
“老头,可否走快些让个路。”
那老头笑了,笑得怪声怪气的,
“哈哈哈,老头?你看我像是几岁的?”
“五十,多?”马儿有些不安地跺脚。
“这位大侠,你怎么看?”老头没有搭理元复,转而看向梅遇风。
“三十四,不过是练了白眉须经的三十四。”
这老头又是一阵大笑:“年轻人眼力不错,不过今日我不能让你们就这么走了。”
梅遇风的神情仍然没有变化,只是默默地准备好出剑。
老头见她如此,连忙出声:
“我说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血腥事,只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苍云峰上,天山池旁,有一炼药奇才。”
“我知道。”
“你手上的调息丸,就是出自他手。”
“你想要?”
“我想要。”这老头笑得很怪,尤其他在笑着的时候,还要看着你。
梅遇风只是扔给了他一个小药瓶,没有丝毫犹豫,
“前辈这下可满意了?”
老头打量着手里的药瓶,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又破又旧的东西来,
“我自是不会吃你白食,我见与你有缘,便赠与你了!”
那东西像是箭矢一样飞入梅遇风怀中,残旧的页面上刻录了四个字:
“听风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