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风寻剑鸣》 第1章 一剑封喉 天刚破晓,青灰色的天只听到几声凄厉的鸟鸣。 一个骑着马的年轻剑客,正匆匆赶往下一座城。她在浏州城的任务已经完成,她的包袱里多了一条舌头,一条来不及呼救的舌头。 此时的浏州城内,该睡醒的人都已醒来。剩下的,便是再也醒不来的人。 林府后院处,正有下人在井边打水。木桶慢慢放下,还未触及水面,就好像撞到了什么,在井下发出沉闷的一声, “咚——” 睡眼惺忪的小厮皱了皱眉,探头往井下看去—— 只见木桶下,水影绰绰中,一双怒目直盯着上方,嘴巴张大了,却不能发出一丝声响…… 那是一个死人,又或者说,那是一颗被干净利落剃下的头颅。 “林,林管家!死人了!” 小厮的大叫传遍了整座府邸,密密麻麻的脚步声往他的方向赶来,林管家也位列其中。 林管家赶来一看,正打算通知林老爷的声音一顿,随即颤颤巍巍地拉住了身边的小厮, “快,快叫夫人来,老爷被人谋害了!” 井里的那颗头颅浮浮沉沉,那双眼睛始终盯着上方。 在官府的人来之前,没人敢把这颗头捞上来,也没人敢继续看。 所以他们都没发现,林老爷的舌头不见了…… 林府一片混乱,浏州城外的官道却是一片祥和。 远处的紫衣剑客踏马而来,马儿的脚步极其快,她的神情极其平和。 事实上,她正要赶往下一座城。 这并不是因为有什么人在急切地等待着她,也不是因为她厌倦了上一座城,而是因为她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这个不得不去的理由在年岁增长的同时,已经演变为一个必然发生的结果。 所以她急着要去,却也不是那么急。 这也是为什么她在遇见眼前这个中年人时,依旧有心情和他闲聊的原因。 “不知前辈有何贵干?”马儿有些不耐烦地甩了甩尾巴,剑客的神情还是依旧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认真注视眼前的这个灰衣中年人,而灰衣人也被她的神情惹怒了, “梅遇风,你可知道我是谁?” “我若知道就不会问你了。” 灰衣人被她的话一噎,刚准备好的话忽然不知该如何继续, “废话少说,我来是为了替我的儿子报仇。” 报仇,多么熟悉的字眼。江湖中没了这两个字,也就不叫江湖了。 梅遇风又想起了自己的任务,稍微正眼看了看灰衣人, “你的儿子是谁?” “唐霄,三刀断唐霄!” 梅遇风还记得这个人,毕竟能在她的梅雨十四剑下撑过三剑,在年轻人中已经算是天赋异禀的。 “我记得他,刀法不错。”梅遇风只留下这句淡淡的评价,但灰衣人听着却更为心痛。 如此天才,最后不也是死在了她的剑下。 唐霄一直引以为傲的三刀断,是他从父亲的刀法下演变来的。这三刀不仅是三刀,是极具变化性的三刀。 在唐霄手下,这三刀能变九刀,能变三十刀。关键就在于唐霄身形矫健,胳膊能使出常人想不到的劈砍角度,能随时根据对手的招式来调整出刀;一双利目更是能在对手极快的速度下看出招式的破绽来。 寻常人在简单的一场比试中根本来不及破解这无穷无尽的三刀,甚至不到三刀就已死在他手下。 但梅遇风不是寻常人。 唐霄只用了三刀就知道了在梅遇风的剑下,根本没有九刀,也没有三十刀。他只有这三刀,必输的三刀。 灰衣人明白江湖规矩,比试中总会有伤亡,就连他也曾杀过不少不该死的人。可这次死的是他的儿子,他养了十八年的儿子。 回忆间,他浑浊的双目流出几滴泪。他只是用力擦去,目光死死盯着眼前的紫衣剑客, “今日,我要你死!” “可惜,我今日还不想死。” “你以为你还有得选吗?” “如果对手是你,也只有你,想必我还是有得选的。” “年轻人,盲目自大只会害了你。”灰衣人嗤笑一声,右手已经搭在刀柄上。 “盲目自大针对的是不够水准的人,我的剑,一向很有水准。” 在灰衣人拔出长刀的同时,梅遇风也抽出了腰间的长剑飞身下马。 唐霄的三刀断是唐家刀法的继承,灰衣人的功夫自然也不差。 四十年的练习早让他熟悉手上的这柄刀,面对眼前的仇人,他的刀变得更快,更狠! 一招干脆利落的劈砍,朝梅遇风的右臂砍去! 铮——的一声,这一刀没砍中梅遇风,反而是在灰衣人都没反应过来的一瞬间撞上了她的剑。 梅遇风站在三丈远,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静静等待着他的下一招。 灰衣人的手被震得差点抓不住刀柄,刚刚那一招太快,他甚至来不及改变自己大刀的去势。如果自己是体修,□□拼杀的一瞬间,刚刚被震掉的就会是他的脑袋。 她是什么时候躲开的?她是什么时候用剑挡住的?灰衣人没有半点头绪。 但他知道今日必定要有人死在这里,哪怕梅遇风放他一马,他也绝对接受不了这样的羞辱。 下一刀,随着灰衣人的步子离梅遇风越来越近,翻飞的灰色衣袍中一颗流星闪过,是刀光! 这一刀甚至已经超越了灰衣人的极限。他从没有试过用出这么快的刀,也从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心跳会这么快,这么激烈。 灰衣人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天赋远超于他的刀客。若是唐霄不生于这江湖之中,也许就不会为了一时意气死在刀光剑影中。可是他的天赋注定带着伤悲,一个如此骄傲的人,也注定要死在自己的傲气里。 灰衣人的泪蓄满了眼眶,泪水本应该让他看不清自己的目标,但他却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眼前的一切。 模糊的人影,手上紧握着的大刀,还有刺破他咽喉的那把三珠连镶剑…… 只是一剑,梅遇风使出的攻招只有这一剑,却是必胜的一剑。 灰衣人瞪大了眼睛,泪水在同时落下。他记得这一剑! 二十年前,他也见过同样的一剑。 二十年前,那一剑将他的少年意气刺得碎了满地,二十年后,同样的一剑,将他的生命终结。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在同一剑上死了两回。 右手紧握着的刀柄铮然落地,他死死盯着梅遇风手里的剑, “你,你的师父……” 他想要说下去,但是老天爷没给他这个机会,咽喉里不断冒出来的血沫子将他的遗言淹没。 梅遇风将剑抽出来,却在听到他的声音的一刹那,手抖了一下。 血溅了满身,她有些嫌弃地啧了一声, “居然这么多年过去都还有人记得她。” 想到自己的师父,饶是她这个已经杀人不眨眼的剑客,都不禁心脏一颤。 就像是她没问过师父的前尘往事,师父也没有问过她的过去。 只是命运将她这个孤儿推到一个并不善良的剑客身边,命运又让这柄并不善良的剑找到新的主人。 梅遇风知道,有如此绝世剑术的人在江湖中肯定不会是个小人物,却没想到会有人记得她这么久。 …… 梅遇风还没来得及擦干剑上的血,车道上就多出了一队人马,很热闹的八个人。 为首的是两个锦衣童子,一男一女,各自手持三尺半的金黄幢幡一边跳一边唱歌。仔细一看,幢幡上挂着几条丝带,绣的是“慈航救苦灵幡”五个大字。 灵幡扬起,六名赤膊大汉抬着顶华美的轿子跟在童子后头。轿子的两端各挂着个铃铛,但梅遇风除了童子的唱声,竟一点铃声也没有听见。 “一阵劲爆的童子唱声” 童子的笑容十分可爱,约莫五六岁的年纪,就连声音也是甜甜的,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多听几句。 后头跟着的六名大汉就截然相反,他们神情肃然,每一步都像是有特定的规律,分毫不差。 华美的轿子里没有一点声音,几层绣着佛陀骏马的细缎子也仅仅是外头吃尘土的车帘,也不知是哪个寺庙里的方丈出门,能有这么大的排场。 原以为这么声势浩大的车马,速度肯定不会多快。但是这一队人,显然都不是什么普通人。 不过三息,他们就从道路的一边走到梅遇风和那具尸体面前。 奇怪的是,他们既没有停下脚步,也没有看过来一眼,哪怕只是一眼。 灰衣人的尸首就这么横在路边,咽喉上的大洞不断流出血水,蔓延到道路上。 童子的脚步轻快,就在快要走过这两人的时候,左边的女童子却不小心踩到了那一大摊血水。 织锦缎的鞋面上瞬间就点上几点血梅花,刚刚的童声歌谣骤然停了下来,连那顶轿子,也停了下来。 那个女童子垂眼看着自己被弄脏的鞋子,脸上没了憨态可掬的笑意,转而看着两步远的梅遇风,声音依旧甜甜的: “这人可是你杀的?” 梅遇风抽出怀里的帕子擦拭着自己的剑,随意答道: “不错。” “为何不帮他收殓尸身?” “这于我而言有什么好处吗?” “好处不一定,但现在你是在自找坏处。” 女童子冷冷地看着梅遇风,似乎很不满意她的态度。 梅遇风终于擦完了剑,看着眼前这一队人马,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就算她不去找麻烦,麻烦也会自己找上门来啊。 “那你想怎样?” “我要你赔我。” 说到这里,女童子的脸有一刻的扭曲,但是又很快掩饰了下来。一旁的男童子有些担忧地往身后的轿子看了眼,隔着几层帘子,就是梅遇风也看不到里头坐的是何许人也。 梅遇风想拿出自己为数不多的银子息事宁人,毕竟她的路还有很远,继续耽搁下去她就要住林子里了。但就在她收剑回鞘的一瞬间,那童子又开口, “我不要你的脏银子。” “那你想要什么?” “我要,你的脸皮。” 第2章 黄金万两 任谁也不会想到,刚刚还如此笑容可爱的童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梅遇风也没想到,但当她与童子对视,心里不免一惊,她是认真的。 那是一双极其怨毒的眸子,是一个人如果没有经过岁月的蚕食,绝对产生不了的一种怨毒眼神。 这只是个孩子,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梅遇风甚至都在怀疑自己到底是弄脏了她的鞋袜,还是砍断了她的双腿,否则她怎会有这样的眼神? “小孩,我不可能剥了我的面皮给你,否则我……?” 不等梅遇风继续说下去,那女童子就挥着幢幡砸了过来—— “若是给不了我,不如碾碎了你这张丑脸!” 这一棒挥来时带着极重的力道,谁能想到这么一个豆丁大的童子能使出这么大的力气,下出这样的死手竟也没有丝毫犹豫。 梅遇风没有出剑,只是出拳挡下。只是这一下也扛得她够呛,原本只是看对面是个小孩,不好认真出手。但刚刚那一棒,根本不像一个孩子能使出的力道。这样的力道,梅遇风只在三十岁往上的那些老修行手上见识过。这小孩到底是哪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的本事,为何不专心练武成就一方名声,而是做个不打眼的持幡童子? 幢幡经不住这一击,碎掉了半截。梅遇风这才看到,原来这金黄色的幢幡没有参半点金子,那外头的是金漆,金漆包裹的是一条快烂完的陈年老木头。这队人马到底是什么来头?佛不似佛,道不像道,就连最光鲜的幢幡都是假的。 “你这小孩讲不讲道理,不过是几滴血……” “我最讨厌别人叫我小孩!” 又一棒子砸来,梅遇风看到那女童子的双眼都染上血色,甚至圆润的脸颊都被她极强的怒意挤出几条皱纹来。 梅遇风已经准备好要和她认真来打一场了,剑刚出鞘,轿子里就传来一道男声, “采菱,够了。” 这声音极其清润,温柔得甚至没有多少威严感,那女童子却听话地住了手。 “施主受惊了,采菱生性顽劣,刚刚不过是开了个小玩笑。” 梅遇风默默看了眼地上碎掉的木头,对他这种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实在无言以对。 “若是施主不介意,三日后的新泉城秋序阁我会开讲《慈余经》,到时我定会为你准备个好位子。” 新泉城?看来还真是冤家路窄,梅遇风也打算这几天先在新泉城落脚避避风头。在浏州城的那件事估计已经惊扰了那个大人物,这段时间她的行为有些激进了,当年那些人估计也知道了她的目标,贸然前去只怕中了埋伏。 不过梅遇风也没应下这个男人,只是盯着那层层帘子后,似乎依稀可见的人影。 那男人也不在意,敲了敲轿子,六名大汉就重新抬起轿子,轿子两边的铃铛依旧稳如泰山,没发出一点不该发出的声音。 采菱最后恶狠狠地瞪了梅遇风一眼,一转身却又恢复了一开始的笑脸,手持着断了一半的幢幡继续引路。她身边的男童子始终一言不发,却在离开的时候意味深长地看了梅遇风一眼,随后唱声继续,又逐渐远去…… 地上灰衣人的尸体已经凉透了,血是冷的,那双瞪大了的眼睛也是冷的。 仇恨,才是一个人最不应该碰触的。不管多热烈的血液,多美好的年华,都会在这两个字里焚烧殆尽,只剩下一捧寂冷的残灰。 梅遇风曾经在无数的人身上见识过这个道理,但是在她能明白这个道理之前,仇恨已经不可避免地缠绕着她。 她看着灰衣人身旁那把大刀,心里忽然有些迷茫。 刀锋没有了主人,似乎也暗淡了自己的锋芒。 一把名刀,若是没了合适的主人,也就没了意义。一个人若是再也找不到前路的方向,继续下去的人生又有什么意思? ——如果这次能把最后一个仇人解决了,自己是否也会像这把刀一样? 梅遇风从来没想过自己复仇后的生活,是要像那些江湖名士一样沉醉酒乡觅对手,还是重新做回一个普通人安稳过日子? 她都没想过。 剑客重新上马,只是这次她的速度没有一开始这么快,甚至有些悠然。 也许她也该想想,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了。 …… 夜晚的新泉很热闹,甚至比白天的新泉还要热闹。这座城池不大,但有个绝妙的地方令人流连忘返—— 那就是西四街。 西四街不是一条笔直的长街,也不是一条曲折的小街。 西四街甚至不是一条街,而是一座楼,坐落于新泉最繁华地带的高楼。 至于为什么要这么叫它,没几个人知道。只是来来往往的人都这么叫着,大家也就承下了这个叫法。 西四街有三层楼,每层楼有每层楼的规矩。有人一辈子都只能在一楼喝茶,有的人不用开口,自会有人引她上楼。 在她到达西四街之前,她的名字已经先一步出现在这里。 二楼不知是哪个醉酒的家伙,不要钱似的往楼下扔金条,一边扔,还一边喊着: “谁能把梅遇风手里的那把剑拿来给小爷我,这金条就是你的了!” “若是谁还能把那毒妇的头颅取来,开多少价我都答应你!” 楼下的人安静了一瞬,毕竟梅遇风这个名字他们并不陌生。 江湖的新起之秀,要说同辈人里能和她相比的,估计只有神剑山庄的小少爷了。 忽然,有一阵孩童的笑声刺破了一室寂静,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看了过去: 那是两个锦衣华服的童子,一男一女。在笑着的,就是那个脸颊圆圆的女童子。 没有人知道她在笑什么,坐在她隔壁桌的大汉却有些不乐意了, “女娃娃,你笑什么?” 采菱止住了笑,眼神却没有半点分给那个彪形大汉,只是懒洋洋地扫视着所有人, “我笑你们都是一帮怂货,光是个名字就把你们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顿时,一楼的空气就好像凝滞住了一样。现在不光是采菱在打量他们,他们也在盯着这两个玉雪可爱的童子。 彪形大汉率先摔了酒杯,整个人都站了起来。和他山一样的体型相比,他面前的采菱就像一只猫儿一样, “女娃娃,在西四街可没人会在乎你的死活。” “刚刚那话我当你是童言无忌,西四街不是你能胡来的地方。” 这大汉绰号“铁锤”,就以他手里那块黑铁铸就的锤子闻名。 这锤子重达二百多斤,一般起码要两三个人合力才能拿起来,可是铁锤不一样,他不仅能把这锤子轻松拿起,就连拿它杀人,也是轻轻松松。 铁锤还在盯着采菱,他很不喜欢被别人下面子,尤其还是一个孩子。 采菱又笑了起来,这次她的笑声更大,声音更尖利,让人听了就心烦意乱, “我还不稀罕呢,毕竟我不是你们这样的怂包,哈哈哈……” 铁锤闯荡江湖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怂包”。 他的脸憋得通红,就连脖子上的筋都一动一动地跳着。他捡起自己放在桌上的黑铁锤,这锤子长得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可怖,上面似乎还有已经干涸了的血迹。 采菱也看出了他的意图,虽然她不介意和这种二流人物打一架,只是他那锤子脏得要命,她可不想被这么脏的东西碰到自己的新衣裳。她点了点一旁一直没说话的男童子,甜声开口: “要打架,找他去。” 男童子猝不及防被点名,一双平静的眼里多了几分无奈,默默摇了摇头, “若是嫌脏,就不要去惹事。” 话虽如此,他还是认命地站起身。只是他就算站起来,还没有那把黑铁锤高,这场面多少显得有些滑稽。 大汉也不在意对手是谁,现在只要把对面的孩子打得血流牙破,他今日才不会失了面子。 霎那间,那柄铁锤像是流星划过,直直朝着男童子的方向落下! 有些人已经不敢看接下来的画面,光是这一锤这孩子就要头破血流,他身边的那个女童子估计也笑不出来了。 但是他们下注得太早,锤子落下的时候,没有血浆迸出,只是地上凭空多了个大洞。 那孩子去哪了? 他们不约而同地想着这句话。就连铁锤也在诧异,刚刚还一动不动的男童子,怎么忽然间就不见了? 采菱坐在桌边,毫无意外地笑着, “东游,快点结束吧,我想回去休息了。” 没有人应声,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在和谁说话。 铁锤下意识看了眼采菱,她还在笑着。明明是孩童最为天真无邪的笑,他却莫名感到一阵寒冷。 这股寒冷来自于他的后颈,叫他的汗毛竖起,脖子边跳动的青筋也仿佛被冻住了一样…… 下一刻,他感到背上一沉,是一具软软的小身子。 男童子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借助木桌就轻松跳到他的背上。等到彪形大汉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一切都迟了。 一把轻巧的小刀划开了他的脖颈,一层层横肉翻开来,一股股鲜血迫不及待地喷出来。 男童子的衣裳上沾满了血,就连他的脸上,手上都是血。 女童子有些嫌弃地撇了撇嘴,往外面走去, “你洗干净了再来找我。” 男童子沉默着,拿着小刀在地上的死尸上擦了擦残余的血渍。 从始至终他的头都没怎么抬起来过,似乎这一切对他来说都已经是家常便饭。 这个时候,除了他自己没有人能感受到同样的兴奋,来自于血液的兴奋感。 如果说杀人是一项艺术,对于东游来说这门艺术的美感就来自于血液,纷飞的血液。 他收起自己的刀子,却在走出去的时候停了片刻,捡起地上散落的金条,掂了掂分量。 ——看来采菱又能买些漂亮的新衣裳了。 他这么想着,随意地开口: “准备好你的酬金,梅花剑一万两,梅遇风的头…” 他甚至又掂量了一下,毕竟采菱是个爱美的姑娘,那件织金袍子估计她也穿腻了, “收你二十万两。记住,我要的是黄金。” 第3章 寂夜飞刀 直至深夜,梅遇风才赶到了新泉。 这个时候还在街上游荡,不怕被人摸了口袋的,还不怕被人敲闷棍的,就只有那些舞刀弄棒的江湖人了。 只是他们看向梅遇风的眼神都很奇怪,有警惕,有好奇,还有些幸灾乐祸? 到了西四街,这种眼神就更加明显了。 梅遇风并没有理会这种眼神,只是轻身下马,随意地将马儿的缰绳扔给了门前候着的小厮。 走进西四街,她的步伐却一步比一步沉重,经历了一天的奔波,她已经累极了。 她将怀里剩下的银子扔在柜台上,声音有些干涩, “要一间房。” 伙计抬头一看,身子都忍不住颤了一下, “好,好嘞。” 这倒不是因为梅遇风长了一张吓人的脸,要说起来她也算是个标致的姑娘。 只是刚刚铁锤的尸体还是这个伙计去清理的,那张脸才叫真的吓人。 他似乎死前都还没意识到自己即将死去的事实,不管他们怎么努力,他的眼睛就是合不上,死死盯着眼前的一切,即使他已经再也看不见。 不出意外的话,今晚上西四街又要多出一具尸体来…… 月黑风高夜,杀人放火天。 对于梅遇风来说,杀人放火的一天也该结束了,对于东游来说,这一天还有很长。 等到梅遇风回到自己的厢房,就看到八仙桌旁坐了个小孩,还是个很熟悉的小孩。 “你叫梅遇风,没错吧?” “你这小孩大半夜不睡觉,就是为了来问这个的?” 梅遇风没回答他的问题,自顾自地走到床前坐下,她的眼里已经写满了疲倦,实在没力气和一个来路不明的小孩叙旧。 东游斟了壶茶给自己,人虽然看着小小的,举手投足间却透着一种高雅气度,颇有少年老成的意味, “当然不是,我找你当然是有事。” 梅遇风又想起今天那个难缠的女童子,心想着:他不会是来为自己的同伴出头吧? “我说了,我的脸皮不可能给你们。” 东游笑了笑,他鲜少会笑得这么开心,今天是个例外,毕竟会有好事发生, “我不要你的脸皮,那东西对我来说没用。” “那你要什么?” “我要你的剑,还有你脖子上的人头。” 空气似乎都为这句话而凝固,东游手上的茶壶慢悠悠地往下倾斜,茶水碰撞杯壁的声音似乎都听起来有些催人命的煎熬。 梅遇风一时间竟不知道要如何开口,这两个小孩到底是哪家的孩子,一个要人脸皮,另一个就更过分,还要别人的头。 怪人怪事哪都有,偏偏她碰上的最多。 “你到底是谁,我可没见过有小孩喜欢这么血淋淋的玩具。” 梅遇风的态度已经审慎了起来,毕竟能摸清楚她住在哪里,还说话这么狂的人,绝不能是个普通小孩。 “如你所见,我只是一个小孩,想要新玩具的小孩。” 东游站起身来,笑得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孩子,只是这个孩子心思不太一样, “而且她又想要新衣服了,光靠那个秃头赚来的钱可养不起她。” 这话说得,梅遇风是听得云里雾里的。什么秃子?又是什么赚来的钱? 不过他原本也没想让梅遇风死得明白,装满了滚烫茶水的茶杯猛地被他扔向梅遇风的面门。下一刻,隔着茶水的朦胧画面里,一把小刀悄无声息地抽出。 梅遇风的身手自然不差,刚躲开那一杯热茶,手上的剑就迎上了刀锋。 东游的刀就像游蛇一样,每一招都难以预测它的走向,却又是实打实的致命。 一个小孩,到底经历过什么,又抱着怎样的决心,才能毫不犹豫地使出一招又一招的毒手? 几招过去,她们都没有伤到对方分毫,但是各自的心都逐渐沉了下去。 梅遇风没想到这个小孩会有如此深藏不露的功夫。和他作伴的采菱身手也不差,却差在了心性上,动作太过急躁而容易被对手抓住破绽。可这小孩不同,他的一招一式都如山间流水,浑然天成又不急不缓,对上她竟然还能打得有来有往。 想到刚刚擦过她手臂的那一刀,熟悉的招式让她不禁开口问了出来, “你可是师承飞鹰门?” 面前这个小童子似乎没想到她会问出这句话,毕竟飞鹰门已经消失了十余年,很少有人会这么快把一个四五岁的小孩和消失了十余年的门派联系起来。但是从他逐渐冰冷下来的目光也可以猜出,梅遇风说得没错。 梅遇风也只在典籍里见过这一招,虽然师父也陪她演练过这一门的功夫,但她从未在这些年遇到任何一个活人使出这一招。 飞鹰门当年不知是惹上了什么人,一夜之间血流成河,整个宗门就此消失在江湖中。 “你究竟是谁?”梅遇风又开口,这次她的剑直指着眼前的小童子。 “一个将死之人,不需要知道这么多!” 东游又一次出刀,只是这一次他的动作明显没了一开始的冷静,已经带上几分鱼死网破的意味。 他的身形很灵巧,刀光忽地一闪,小刀就要扎进梅遇风的右手臂骨节处,他是想废了她用剑的这只手! 东游的刀很快,几乎就要成功刺进这一刀。可是梅遇风的动作更快,也更精妙。 剑光如虹,下一刻她的剑就插进了这个小孩的肩膀,钉死了他的所有动作。 东游的脸一瞬间变得苍白,他的左肩不断渗出血来,他有些怔愣地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从肩上流到地上。 从那一晚开始,他就再也没受到如此切肤的痛楚。 厢房内一时陷入了寂静,梅遇风还在想要怎么处理这个麻烦的小孩,门口处就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门板,不紧不慢地传进她的耳中, “施主可睡下了?” 不等她回话,门外的那个人又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听采菱说,东游好像来找你玩了。为师担心这孩子玩得忘了要休息,特地亲自来接他回去。” 梅遇风看了看眼前这个快要被她扎穿的人,总不能说她们在玩串串香小游戏吧? 房门忽地打开,却还没等门外人看清楚屋子里的一切,怀里就被扔了个血乎乎的小孩。 “管好你的小孩!” 开门的一瞬间,门外的檀香就势不可挡地挤进房间里。梅遇风没留神关注这人的长相,脑袋里却只想到了一句话: ——寺庙里的秃子估计闻起来都是一个味儿吧。 门外人看着怀里表情已经生不如死的东游,笑眯眯地开口: “我的小徒弟怎么被人玩成这样,还要为师来救你。” “闭嘴你个死秃子!” 东游差点被他气得说不出来话,要不是因为这秃子能帮他,他才不会屈尊去做这种人的徒弟。 “她怎么把你叫过来了,我不是说了我一定能得手的吗?” “我若是不来,你现在已死了。”声音依旧温柔,那人的眼中却没有同等的温柔,反而写满了嘲讽。 东游没有再反驳,毕竟现在的情况谁来看了都知道是他输了,输得明明白白。 …… 过了几天,新泉城又是一阵热闹。 刚入城的人还不太清楚眼前人挤人的盛况,拉着一旁的小摊贩问: “新泉什么时候这么热闹了,连状元楼都不开门了?” “瞧你是外地来的吧,连这都不知道。秋序阁今天有救业寺的住持讲经,据说是乾闼婆转世,不仅年轻还精通佛法。” 外地人嗤笑一声,只觉得摊主把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住持吹得太过了, “什么救业寺,我听都没听……” 话还没讲完,街对面就转来了一抬轿子,一抬六人的轿子。 人群中发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抬着轿子的那六个人依旧是一张肃脸,脚步也是石一般的的坚定。 漫天的花瓣飞着,落在轿子上,落在人身上。 忽地,层层帷幕下一双手伸出,那是一双修长白皙的手,甚至能看到几条青筋在苍白的肌肤下微微颤动。 一捧花瓣落在这双手上,被这双手上的檀香浸染,又被重新抛回人群中。 人们将这视为恩赐,前仆后继地去争抢那几片花瓣。 梅遇风坐在西四街的屋顶上晒太阳,忽而闻到一阵狂热的花香席卷而来,甚至有几片花瓣乘风卷上屋脊。 她好奇地往楼下望了望,只见到一群人中有一抬轿子徐行。轿子顶上覆满了花瓣,就连抬轿子的那几人衣襟上都夹着几瓣粉色。 又是那一行人。她这么想着,目光继续在人群中搜寻着,却没看到那两个熟悉的小童子。 男童子肩上的那一剑估计要修养几月,想来女童子也是为了照顾他没出来露面。 不过这伙人又是什么来历,这么多人夹道欢迎,阵仗都快要赶上皇帝出行了。 一个闪身,梅遇风就来到了街上。 跟着络绎不绝的人群,她也来到了秋序阁。 说来也奇怪,秋序阁的掌柜就像是早就认识她一样,一见她就迎了上来, “侠士可是来听明心方丈讲经的?方丈特地给您在二楼留了个位置,请跟我来吧。” 二楼的包厢里很安静,只有一桌七素五荤的小菜,和一坛美酒静待着梅遇风到来。 这里确实是一个好位置,不仅能清清楚楚地看到楼下,还能免受人群叨扰。 掌柜下楼去招呼其他客人,梅遇风也乐得自己一个人待着。听人讲经她是没什么兴趣,但是要有免费的酒席,她自然不会错过。 左右也是这人欠了她,她也就心安理得地享受起这一桌子好酒好菜。 忽然,楼下的人群安静了下来,刚刚还互相推搡着要抢个好位置的人们,也都静了下来,默默看着缓步而来的那人。 梅遇风一边喝着酒,一边往楼下看了眼。 只是这一眼,却也足够让她铭记于心。 多年后的午夜梦回,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竟还是这个人。 第4章 一张巧嘴 来人正是明心方丈。一个很年轻的男人,一个很引人注目的男人。 但是当你一眼望过去的时候,却并不会把他真的当一个男人来看。 只因他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是个男人。 “真是个奇怪的人……”梅遇风这么想着,手上的酒杯已经放下。 梅遇风的眼力很好,自然也能看出这个人身上不但没有半点内力,甚至一副身子骨也没有寻常人这么壮实。 一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难道就靠他嘴里那些玄之又玄的佛理,收服了那两个怪童子任他差使? 楼下没有一人开口,也没人敢惊扰了这样一个温润如怀中玉,行止似水中莲的人物。 只是对于梅遇风来说,再美的人儿,聊起那些佛经都是一样的无聊。 尽管其他人都听得很入神,她却犯起了懒。 搭着半壶酒,倚在小榻边,听着楼下一句句晦涩难懂的经文,她是舍不得离开,又无聊得紧。 直到这场讲经进入尾声,忽然席间传来几声低泣。 一个女人抱着自己的孩子,不管不顾地推开了身边的人冲上高台, “求大师救救我的孩子!” 她怀中的婴儿脸颊泛着青,连呼吸都弱得仿似游丝。 母亲豆大的泪珠落在他身上,这个孩子依旧是没有丝毫反应。 “我这可怜孩子,一出生就染了怪病。我知道大师心善,一路上来已救治了不少人家,”说着,这女人扑通一声跪下,对着明心磕起头来, “只求大师能出手相救,我定会诚心供奉,日日诵经。” 刚刚还在往外走的人们都停在门口,等着台上的明心表态。 人们大多都只是来凑个热闹,对于明心这个“乾闼婆转世”都不过是听个乐呵。 毕竟尘世之中,能有多少诚心信众,多得是轻贱人命,也轻贱自己的贩夫走卒。 台上的人动了,洁白的衣袍如水一般倾泻到地上,一双慈悲目静静地看着眼前的母子,似有同情,似是冷清。 “施主不必如此,我行走于世间,本就是为了救苦去难的。” 那双手轻轻扶起了女人,一点也没有嫌弃地抹去了她脸上的眼泪。 梅遇风看着台下的一出大戏,又想起了那个血色的早晨,那是她最后一次,感受到母亲温暖的手。 如果佛真的能带人渡过苦海,为什么要让她溺死在过去的痛苦中? 她并不相信明心能够救这个孩子,却也希望他能救这个孩子。所以她没有走,而是继续看了下去。 只见他从袖间拿出一张黄纸,上面只是简单地描画了几朵莲花,甚至这张纸看起来还有粗制滥造的嫌疑。 就连那个女人都有些惊诧,难不成这明心真是疯了,仅用一张黄纸就想要打发了她? 女人道:“大师这是何意?” 明心道:“救人命的意思。” 女人的声音带上些恼怒,虽是收下了那张黄纸,一双眼睛却死死盯着站在她面前的人, “我从未听过一张黄纸就能救人性命?”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明心只是淡淡地回答,好像身边的闲言碎语都与他无关。 就在这个时候,不知从哪飞来了一只精巧的酒杯,带着几滴酒液,精准无误地砸在了明心脚边。 “你这秃头,难不成要拿别人的性命来开玩笑?” 楼下的人们还没找到是谁扔出的酒杯,就看到台上多了个人。 来者正是梅遇风。 明心似乎没想到会有这种情况,无端笑了一瞬。 这声笑没多少人注意到,而距离他不过两步远的梅遇风却很好地捕捉到了这抹来路不明的笑意。 她皱了皱眉,冷眼看着明心, “你笑什么?” “我笑世人痴狂,所求皆虚妄。” “求自己的孩子平安,何来痴狂?” “逆天而行,何不痴狂?” 这次明心的笑意更加明显,甚至带上了几分讽刺。 不过是几句话的时间,这个得道高僧就从一开始的出尘模样变得愤世嫉俗,但他说的话似乎也挑不出错处。 生老病死不过是世间规律,早死晚死谁也说不准,梅遇风作为一个把头挂在自己剑上的江湖人,自然也清楚。 但是清楚一件事,不代表就要顺从其背后的规律,毕竟—— “人是求生而非求死,” 梅遇风只是看着他,语气却格外的坚定:“除非你这个高僧,也想顺了天意要死在我的剑下。” 男人的眼睫颤动了一瞬,身子却没有动。 他仿佛真的是要顺了这所谓的天意,不去挣扎,也不去求一个生字。 梅遇风也被这块冥顽不化的臭石头气笑了,这世上当真有这么傻的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了? 剑已出鞘,寒光冷得周围的人都不敢言语,却有一声不合时宜的哭声打破了这片沉默—— “哇——”一声啼哭自襁褓中传来。 很快人群中就传来一声声惊呼,谁也想不到,刚刚还气若游丝的孩子现在竟大声哭了出来。 孩子的脸都要哭红了,但却未必不是件好事。 这至少证明了,这个小生命还在和置他于死地的命运作斗争。 怀抱着孩子的女人喜极而泣,连连跪拜于明心, “多谢大师,多谢大师!” 那孩子手里还攥着那张黄纸,似乎就是那张纸带来的效用,将这个病重的孩子救了回来。 “众生皆苦,本僧无力救世,唯有略尽绵薄之力。” 明心的脸上还是一派平静,不管是人们对他的怀疑,还是人们对他的赞美,似乎都和他无关。 很快所有人就忘记了刚刚那个愤世嫉俗的痴人,全然相信着一张黄纸就能拯救他们,争先恐后地围了过去。 但那六位抬轿大汉只是脚一跺,这堵人墙就隔绝了狂热的群众。 “施主似乎也没料想到这个结果。”他看着梅遇风,眼里竟有几分笑。 梅遇风手上的剑,一时之间都不知道是该怎么放了。 良久,她才讪讪开口:“世界之大,无奇不有。” 长剑回鞘,这个孤独的身影走出了秋序阁。 其实梅遇风自己清楚,她哪里来的这么多善心。 只是那个女人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同样会为了自己孩子拼尽一切的女人。 新泉城的天空一片灰暗,一场雨落下,携走她说不出口的思念。 刚刚还在看热闹的人们匆匆归家,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在雨幕前踌躇。 她的裙摆已经湿了一大块,怀中的孩子却还睡得香甜。 梅遇风已经走出了街口,只需要一个转弯,她就不会再看到雨幕后那一对可怜的母子。 她也确实转弯了,但却不是转出街口,那个孤独的身影又慢慢踱步回秋序阁。 作为一名剑客,她自然是十分爱惜自己的剑。 所以这雨刚落下,她就买了身蓑衣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 但是不过三刻,这身蓑衣就换了主人。 “孩子病刚好,不能受凉。你还是尽早带他归家吧。” 梅遇风的语气有些冷,就像她的那柄剑一样冷。 “那你呢?”抱着孩子的女人道。 “雨停了,自有归处。” …… 女人走了,带着那件蓑衣,带着她的孩子,却独独将那张旧黄纸落在了原地。 黄纸在空中打了个旋,秋风即将要刮走这张救命纸,送入绵绵雨中之前,一只手又救下了这张纸。 梅遇风捻着这张黄纸,上面朱砂画就的莲花用笔粗糙,却实实在在地让那个孩子起死回生了。 她并不相信神鬼之说,一张黄纸在她眼中也只是一张黄纸。 但是那对母子呢? 这对她们来说是救命纸,一张把孩子从鬼门关口拉回来的救命纸。 梅遇风又一次踏入了雨幕之中。 “你不该这么多管闲事的……” 一个孤独的人,带着一口剑,不可避免地让自己卷入这场风雨中。 一个剑客,最怕她多情,又怕她无情。 一个剑客,最怕她心藏真情,又剑出无情。 很快,她就寻到了那对母子。 却又不止寻到了那对母子。 一家酒肆檐下,怀抱着孩子的女人一边轻声哄着怀中哭闹不止的孩子,一边接过了一个沉甸甸的小布兜。 右手掂了掂,女人就知道了兜里的数目。 “才十两银子,方丈未免也太小气了些。” “十两银子已不少了,你许娘子的一坛酒,也不过三两银。” 而坐在她对面的人,赫然就是刚刚在台上侃侃而谈的明心。 梅遇风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两人。 雨声很吵,她却只字不落地听完了两人的谈话。 雨水很冷,她却愈发觉得胸口处那张黄纸滚烫。 原来,救命纸也不过是个笑话,一路上她这么煞费苦心地护着那张破纸,也是个笑话。 许娘子轻嗤一声,待孩子重新睡着后,才给自己斟了一碗酒: “光是刚刚那户王家就许你五十两去为他们的老夫人祝寿,分我多点还亏着你了?” “若不是我掐了红儿一把,你早就被那人给刺……” 许娘子的声音如断了线的琴,骤然没了声响。 因为她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很孤独的人。 这个孤独的人走进了她的店里,手上的一口剑沉沉放在桌上, “老板,来壶酒。” 她的声音很冷,像她的剑一样冷。 第5章 撞破 许娘子当然认出了这是谁,也认出了那把剑。 就在刚刚,这个孤独的人还帮了她一把;就在刚刚,那把剑还要为她们母子“讨回公道”。 这是她的恩人,也是个狠人。 许娘子将红儿安顿在内间,亲自拿了壶上好的玉逢春和一碟碎盐花生米给梅遇风。 这是壶烈酒,也是壶好酒。 酒香醉人,只在酒杯中荡漾几圈,一圈又一圈…… 梅遇风没有端起这杯酒,只是轻轻地,将那张黄纸压在酒杯下。 “不知,可否抵一壶酒?” 许娘子是进退两难,偏偏最关键的那个幕后主使还在邻桌笑着看大戏,一点没有帮她解围的想法。 不过是多讨要些钱,这厮竟如此记仇! 许娘子剜了明心一眼,赔笑着想收起那张黄纸。 “贵人大驾光临,自是抵得了……” 剑柄在桌上一敲,酒杯倾洒,骨碌骨碌地由桌子滚落至地面,碎出一朵镜中花。 “老板不怕做了亏本生意?” 许娘子浑身一颤,脸色白得像纸,双腿忽然地没了力气,跪倒在地。 明心看到许娘子被吓成这样,总算出声了: “施主何必如此动怒,别吓着里头的孩子了。” 一双冷目落在明心身上, “别急着开口,我要想杀你,连一只蚊子都不会惊扰。” “可你并非嗜杀之人。” 明心依旧不为所动,笑吟吟地坐在她对面,重新满上了酒杯。 他说的不错,如果梅遇风真是凶恶之徒,早在一进门的时候,整家酒肆里就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每一个剑客心中都有一个最纯粹的目的,有的人拿起剑是为了江湖扬名,有的人拿起剑是时势所逼,而梅遇风呢? 她拿起剑,是为了要放下剑。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梅遇风道。 “并非笃定。” “那你为何不逃?” “我知道我逃不了的,又何须躲藏?” 明心一边饮酒,一边将许娘子扶了起来。从始至终他似乎都没有担心过梅遇风会突然拔剑相向。 这样一个不懂得武功的寻常人,在面对这柄利剑时,竟丝毫没有害怕? 许娘子见梅遇风没有要杀人的心思,才大起胆子来喝了口酒压惊。 一桌子三个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梅遇风没有喝酒,即使她很爱酒,更爱好酒,此时却没有了品味的心情。 “为何要骗人?”这话,她问的是许娘子。 许娘子的手一顿,声音里带上了比酒更呛人的自嘲: “只怪红儿有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娘亲,男人留不住,银两更是留不住……” 许娘子是个酿酒好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她的银两不花在酒上,就是花在酿酒上。 红儿的父亲是谁,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们之间的过往,也从未有人知晓。 就像是她少年时酿失败的每一坛酒,这件事也只有归于尘土而不见天日的结局。 养孩子比她想象中要艰难,她甚至有想过要把这家酒肆卖了,安安心心抚养这个孩子便了然一生…… “可我怎么甘心!” “这是我十五年的心血,成是我的,败了也是我的。” “没到开不下去的那一天,我绝不会放手!” 酒醉人,往事更醉人。 许娘子喝得眼都醉了,却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梅遇风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个女人。 也许当她踏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怎么质问,却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 她如何能要求,从一个并未被命运垂怜的人身上,要得到最于心无愧的答案。 “所以你伙同这个骗子一起演戏,就是为了养孩子和你这家酒肆。” 明心轻咳一声,淡淡开口: “施主说话未免有些难听了,怎么能说我是骗子呢?” 梅遇风上下扫他两眼, “你不就是个江湖骗子?” “此言差矣。” “你又有何狡辩?” 明心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个犯了清规戒律的和尚,怎么也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得道高僧。 “庙里每日都有人来烧香拜佛,求签问卜,不都是为了求个心安?” “这话不错。” “他们来时带着忧愁,离去之际,即使手中空无一物,心却没了烦忧。” “所以呢?” “所以,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他们能认为是真的才重要。” “但你终究是个骗子。” 明心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上好的玉逢春撒在桌上,染污白衣。 “骗子和真的高僧有什么分别?不都是靠一张嘴说遍天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求我和求佛,有什么分别?” 梅遇风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酒。 她仍是长长命途中不知悔改的痴人,对于她来说,色是人间色,空是一场空。 …… 临走之际,那两人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从始至终,那柄剑都冰封着。 人已走了,桌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压在酒杯下,是一张薄薄的纸,一张做工看似粗糙,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张救命纸。 那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梅遇风喝的酒不多,今日喝的酒不足以让她失了魂。 梅遇风有的银子不多,今日留下的银票已是她的一半家当。 那个孤独的人走远了,走得已经见不到人影。 许娘子沉溺在醉乡,翻了个身还差点从长椅上摔下去。 命途不定之时,一双手扶起她, “真是个醉鬼……” 那个原本应该借着酒香畅游极乐世界的“高僧”,也没有醉。 明心拾起桌上那张银票,上头有着规规整整的折痕,却也有了风霜蚕食的痕迹。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贪财的人。 他自出道起,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有钱不赚王八蛋。 “这时运还真不错。” 这句话,不知是说与谁听? 他也走了,还顺道将酒肆的门关上了。 他的步子轻轻,没有惊醒许娘子。 他的手上捻着佛珠,另一只手,却空无一物。 他的的确确是个贪财的人,却不是个贪财的小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问心无愧,即使手上空无一物,也不必求神拜佛,自得心安。 …… 另一边,梅遇风又遇上一个“老相识”。 窄巷中,不听人声,只闻剑鸣! 女童子不由分说地击来一掌,她身材瘦小,在窄巷中更是游走自如,反而是梅遇风处处受限。 一剑过去,却撞上了石墙,划出刺耳的声音。 两尺半的窄巷里,容不下三尺长的剑。 一心复仇的采菱,出手更加狠辣。 “你伤了东游,我绝不会放过你!” 又一掌袭来,重重砸在石墙上,震落了一大块砂砾。 梅遇风一个闪身躲过这一掌,尘土飞扬之间,石墙上赫然是一个深入三寸的手印! 看来这一掌,才是女童子的真正功夫。 江湖中用掌的人不多,女子更是稀少。 梅遇风再联想起东游一手出自飞鹰门的刀法,忽然有了个荒谬至极的猜测: “你的本名姓慕容,是吗?” 十五年前,落霞谷出了桩丑闻。 身为落霞谷传人的慕容小姐,竟和飞鹰门的大弟子私奔了。 若是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桩好姻缘。 可这件事就坏在飞鹰门的大弟子早有婚约,这门婚事也早已下了聘,送了帖,没得反悔的余地。 有人说曾在边城见过这对夫妇,他们已是相看两生厌;也有人说他们就落脚在落霞谷底下的小村,远离了江湖纷争。 但是这些都不过是流言,落霞谷的谷主重病去世,飞鹰门被血洗,他们曾经所在乎的,曾经在乎他们的,都消失在了这十五年里。 而这件一切的真相,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小孩能解释得通。 女童子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她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里,有痛苦,又后悔,但是更多的,是无边的怨恨。 “不错,我就是慕容玉。” 而这句话并没有解开梅遇风心里的困惑。 慕容玉是有名的美人,身段高挑轻灵,出掌却辣手无情。人送外号“玉人掌”。 而且时过境迁,她也应该是个三十多的妇人了,即使年华不再,也绝不会变成一个小孩。 慕容玉看出了梅遇风眼中的困惑,缓缓开口: ”这一切,都要拜东游的未婚妻所赐。“ 当初他们私奔出逃,也确实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慕容玉不再需要听从作为落霞谷谷主的父亲,东游也逃离了那一段由门主指配的姻缘。 ”可是江湖中的恩怨,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 ”东游的未婚妻是飞鹰门门主的女儿,他们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情谊,可东游与她并无男女之情,却迫于门主的威严,不得不接下了这桩婚事。“ ”东游宁可抛下飞鹰门的前途,也不愿与她成婚。这件事给她招致了不少笑话。“ ”那一天,她便找上门来了,“ 她命人将他们这对避世鸳鸯抓起来后,将他们扔进了一个药桶里。 药桶里泡着十几味药材,还有几味蛊虫尸。 那桶药很热,就像是要将他们的皮肤都要烫落。但比肌肤上的痛楚,更折磨的是几乎要消融在药性里的骨头。 “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门路。江湖中从未听说过有着等奇药。” “我昏死过去了十几回,等我醒来后,她已不在了。” “这桶药于我们的内力无损,却把我们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 最爱美的慕容玉只能一辈子当个孩子,年岁增长的同时,也在被无尽的青春所折磨。 ”江湖中冤冤相报,何时能解?“梅遇风叹了口气。 ”你懂什么?我也从未说过我后悔。“ ”我只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杀了那个贱人,“ ”她死了倒是痛快,徒留我们煎熬。“ 梅遇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当初飞鹰门被灭门之时,那位小姐还没出嫁,估计也在那一晚香消玉殒了。 十五年过去,什么都变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也许只有慕容玉和东游。 第6章 玉人断魂掌 慕容玉的脸上流着无声的泪。 只有她才清楚,一个大好年华的女子一夜之间变成了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有多痛苦。 曾经的那些艳羡和嫉妒都离她远去…… “可你们为何要做明心的持幡童子?”梅遇风忽然开口。 她想不通,就算慕容玉不打算回落霞谷,以他们二人的武功,也不必沦落到要做一对曲于人下的持幡童子。 “明心是救业寺的高僧,只有他能救我们!”慕容玉的声音里有着说不出的狂热,她仿佛已经想到了,重新做回一个正常人的生活。 “明心?” “他许诺过我们,只要跟着他潜心修行,就一定能摆脱这个诅咒。” “你当真信他?” 梅遇风只觉得不可思议,一个曾经名冠江湖的两个人物,真的会傻到相信这样一个虚无缥缈的承诺? 他们难道看不出明心不过是个江湖骗子? 慕容玉的脸上还有泪,双眼却变得痴迷而幸福,她仍在她的幻想中。 也许并不是她看不清,而是她不愿看清。 如果没有这个幻想,她要怎么面对这具长不大的身体,她要如何面对岁月在她身上的沉寂? “明心只是个江湖骗子。” 慕容玉猛地抬头,死死看着梅遇风, “他不是!” “你自己的心里早有定数了。” 梅遇风收了剑,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伤。 物伤其类,她又何尝不是这样的一个痴人。 多少个晚上,她都在沉沦在那个寂冷的清晨…… 天光初开,年幼的梅遇风就只看到了一地的鲜血,只有过年时才有的,新鲜血肉带来的新鲜血液。 母亲挣扎着爬到她面前,而她已被吓得六神无主, “梅梅,快走……” 那双手好冷…… 梅遇风走了,只留慕容玉还在原地落泪。 别的小孩哭泣是为了那个得不到的糖葫芦,慕容玉的泪水只属于慕容玉。 良久,哭声渐止。 慕容玉缓步走在长街上,她终要是面对这个结果。 客栈里有东游在等着她,还有那个,即将要死于她“玉人催魂掌”下的骗子。 …… 稍作歇息的客栈里,明心倚在床榻边看着最新出的话本,对于对面东游的呼叫充耳不闻, “死秃子,快给我拿碗茶来!” “亲爱的小徒弟,我教了你多少回了,要叫我师父。” “就你这样的小白脸,配得上我的一句师父?” 东游挣扎着下了床,肩胛上的那处剑伤贯穿了他,现在就只是起个身,也让他出了一身冷汗。 “谁教你去找那个无情剑客,这下终于学乖了吧?” 其实那一晚明心也没看到梅遇风的长相。 江湖人的脾气都怪得很,有的明知自己的长相有碍市容,就更不喜欢别人对他上下打量。 谁知道梅遇风是不是那一种人? 他还愿意去接上东游已是他大发善心了,哪里还敢去偷看给自己惹麻烦。 不过这么心狠手辣的一个人,想必也是面目可憎,明心这么想着。 忽然,厢房的门被人猛地踹开,是慕容玉! 东游一见到她,即使疼得面色苍白,还是扯出了一抹笑, “阿玉,你回来了。” 慕容玉满腔的愤怒,在看到东游之后又生生压了下来。 她不想一会儿误伤了他。 “不是让你在床上躺好吗,怎么自己起来了?”语气虽有责怪之意,东游却甘之如饴。 一边说着,她一边走过去帮东游倒了碗茶。 明心在一旁啧啧摇头,谁能想到这样一对私奔出来的情人竟比世上任何的夫妻都要情比金坚。 可谁又说得准到底是此情绵绵无绝期,还是此情只得你我赏。 东游要是离了慕容玉,有谁会把他当一个男人来看? 慕容玉离了东游,又有谁会把她当作名冠江湖的美人相看? 他们究竟是有情人,还是一对互相囚禁的怨侣? 等到东游重新躺回床上,慕容玉轻轻攥着他的手,忽地开口: “东游,我想回一趟落霞谷。” “都依你。” “我要买很多新衣服。” “那我就要落力赚钱。” “我要去边城看看。” 这次东游愣了愣,慕容玉有多想要恢复自己原本的样貌,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二人寻医问药了这么久,明心已经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慕容玉为何说放弃就放弃了? 可是他没有多问,只是伸出手轻轻搭在慕容玉那双微凉的手上,轻轻应了声: “好。” 明心合上了话本,打着哈欠就要往外走去。 小夫妻之间的密语他不感兴趣,还不如回去多喝几壶茶。 可是慕容玉已经下定了决心,她怎会放过现在这个触手可及的机会。 慕容玉踩着明心坠落至地面的衣袍,阻拦了他想要继续的步子, “和尚,我和你还有没算完的帐。” 明心的脚步停了,他感受到了,慕容玉身上的杀气。 不必回头,他也清楚身后的那双眼睛有多么怨毒。 玩弄这么一对实力强劲的江湖人风险确实很大,可是也正是因为这两人明心一路上才能毫发无伤。 ——出来混总是要还的。 明心长叹了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快地从一旁的窗户跳下! 客栈也不过两层,这扇窗对着后巷,若是他运气好,说不定还真能被他跑了。 只可惜他面对的人是慕容玉,有着“玉人催魂掌”的慕容玉。 慕容玉后一步跟上,却发现那个狡猾的明心已经顺着后巷逃到了长街上,直奔西四街! 西四街到处是江湖人,他知道慕容玉不想暴露自己的身份,在那里出手自然会有所顾忌。 更何况只要他抛出几粒银子,西四街多得是人愿意接下这门护主的生意。 只在他的后一脚,慕容玉也进了西四街。 当初慕容玉和东游在这里闹出的事情,伙计都还记得一清二楚。 一见到慕容玉,他就马上熟练地缩在柜台地下。 大厅里十几双眼睛都在打量着闯进来的二人。除了一人,一个很孤独的人。 她独身于角落,手边的酒杯满着,又空了,循环往复。 明心一见了她就像见了救星一样,忙不迭冲了过去: “侠士救我!” 梅遇风看着死死扒在自己身上的那双手,只是淡淡开口:“松手。” “我知道侠士心善,必不会见死不救的!” 明心可还不想死,整个大厅里他也就只认识她了。 一个能为可怜母子仗义出手的人,总不见得有多冷血吧? “梅遇风,这里没你的事。”慕容玉恨恨开口,如果明心真傍上了梅遇风,她就绝不能对明心出手了。 她很清楚,在窄巷里若非是她占了体型优势,她是绝对不能在梅遇风的剑下来去自如。 东游已经受伤了,她绝不能再冒这个风险。 “梅,梅遇风?” 这下是明心傻了,他是怎么也不能将那个无情剑客梅遇风,和那个给许娘子留了五十两银子的大善人联系起来。 如今这个“大善人”看着自己手里的酒杯,还在思虑着在浏州城听到的那句话: “大人是不会放过你的。” 大人是谁?为什么林老爷会在死前说出这句话? 林氏不过是江湖中一个不起眼的小世家,就连姻亲也算不上是高门大户,这个大人又是怎么攀扯出来的关系? 梅遇风初出江湖,对于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关系没有半点头绪。 连带着,她现在对眼前即将发生的惨案也没了兴趣,只是默默喝着酒。 明心看着她事不关己的模样,都快要哭出来了, “你若是出手保我一命,我定有丰厚报酬!” “我不稀罕银子。” “让我为你做牛做马也好啊!” “我不喜欢有人在旁边吵嚷。” 说着,梅遇风将明心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开—— “浏州城那件事是你干的吧,林氏背后不止是林氏……” 梅遇风的手一顿,双眼像是鹰一样锐利,观察着明心脸上的神情, “你从何得知?” “行走江湖,没点功夫,就只能多点人脉了。” 明心讪笑着,又重新把手扒了回去, “我还知道你的来历,却不想你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 梅遇风并不在意他口中的恭维,只是看着他, “我的来历?” “虽说你从未说过师承何方,但我也是看得出的。” 明心指了指她的那把剑,上面的三颗明珠已经有些黯淡,毕竟也是一柄几十年的老家伙了。 “还有一路上死于你剑下的人,别人也许不清楚,可我清楚他们都有什么关系。” “他们可都是……”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停了下来,抬眼对上梅遇风那双冷目,笑得狡猾, “接下来的,也许要等我有命说才行。” 梅遇风看了他好一会儿,直到空气都快凝结在沉默中,她才开口: “你不松手,我怎么用剑?” 这下是慕容玉急了,那张娃娃脸上写满了不甘, “梅遇风,你当真要护着他?他就是个满嘴谎言的骗子!” “十句假话里有一句真的就够了。” 梅遇风已经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刚刚你停了手,如今我也给你一次后悔的机会。是要打,还是要走?” 第7章 功德圆满 慕容玉还是走了。 没有带走一条性命,她空手而归。 世间上的买卖本就没有“公平”二字可言。 三十多年过去了,她才发现自己好像什么也没有换到。 用功名利禄换来的自由,却顷刻间粉碎一地。自己曾经最梦想的永葆青春,如今成了自己最憎恶的一个噩梦。 那些爱情,**,早就在这些年岁中碾成粉末。 她甚至也说不出自己到底还爱不爱东游。 她没得选。世间的买卖本就不是公平的。 慕容玉回到了客栈,东游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 一室寂静,只有衣物的摩挲声…… 她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沿,闭上了眼睛: 在梦里,她已然老去,老得看不出曾经名冠江湖的美貌,看不出她还是慕容玉…… 西四街的二楼厢房里,有两个人。 一是被逼无奈的无情剑客,二是死皮赖脸的怕死和尚。 “话说我们都没有正式介绍过,毕竟从此以后我们也是闯荡江湖的好伙伴了!” “我没说过我们要一起闯荡江湖。” 最后这四个字嚼在梅遇风嘴里,总有些说不出的变扭。 闯荡江湖也只有未经世事的小孩才会觉得潇洒,真正身处其中的人才会得知“江湖”二字,是会吃人的。 这个和尚却笑得更欢,斜躺在榻上,活脱脱一个蛊惑人心的妖僧, “你就不好奇我吗?” “问了你也未必会说真话。” “如果是你,我当然只会说真话的。” “那我问你……”梅遇风顿了顿,一旁的明心满怀期待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什么时候你才能从我这里滚出去。” 那双笑眼僵住,状若没听见地眺望窗外, “既然你这么好奇,我就不妨告诉你,” “我的真名是元复,你也不必好奇我的父母姻亲,都是从来没有过的玩意儿。” “你也别急着赶我走,万一慕容玉又回来了怎么办?” 梅遇风叹了口气,有些后悔扯上了这个麻烦包袱, “她不是那样的人。” “人和人之间的事情怎么说得准,人心最难测了。” “所以你是不走了是吧?” “若说今晚,当然是你这地方最安全。” 他翻着手中话本,又是那些痴男怨女的情缠故事。 “江湖中人都说你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可我看你却不像。” “哪有女魔头会给孤儿寡母留下五十两银票的?” “可我会杀人,什么人都杀。” “但你没有杀我,也没有杀许娘子。” “我不杀你是因为你还有用处。” “那许娘子呢?”元复又问,这下却让梅遇风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这一句话,心狠手辣的无情剑客答不了,只有梅梅可以回答。 手上话本翻了下一页,写的是“富贵乡绅强取吴家妇”,又是一些老掉牙的故事。 元复没再纠结那个问题,那个问题本不需要什么回答, “关于林氏,他背后的关系很复杂。要我来讲可能一时之间也讲不完。” 听到这里,梅遇风才有了反应: “有多复杂?” “复杂到,如今江湖上有名的门派,都能和他扯上关系。” 一室沉默。 梅遇风有想过这背后的关系不简单,却没想到自己要面对的是这样一个庞大的集体。 江湖中的门派说简单也简单,不过是六大门派,四大家族。 可要说复杂,也是极其复杂的。这六大门派和四大家族之间常有来往,两家结亲更是常见,久而久之,大家也逐渐不分彼此。 除了功法和弟子不是流通的,他们的势力,人脉都是流通的。 每三年一回的武林大会也由他们共同举行,魁首却也永远是他们的人。 而像梅遇风这样无门无派的江湖人,就连这场大会都无缘参与。 其实,江湖中已经不需要这么多能人了。 太平世道下,哪里需要这么多枭雄,哪里需要这么多奇人。 可太平世道下,照样有冤死亡灵,照样有饿殍遍野。 梅遇风忽地开口,她仍想要确认: “林氏如何能和他们扯上关系?” “一只巨鹰后头,总会有几个跟着捡残渣的小雀儿。” 元复看着梅遇风犹疑的神情,又笑了。笑得讽刺。 “怎么,怕了?” “这也难免,一个人,一把剑,如何去抵挡数十数百的刀剑。” “梅雨十三剑,也只有十三剑而已。” 元复见多了像她一样的年轻人。当你还是十八的岁数,自然觉得自己无所不能。 可是当现实的钟鸣响起,有谁会继续在幻梦中沉湎? 这一行,是要命的! 梅遇风看着手边的那柄剑,那是她从师父手里接过的剑。 当初师父是不是也如她今日一样,独自一人,也要面对那数十把数百把刀枪利剑? 一个剑术了得的名家,为何能在这二十年就完全销声匿迹,再没人提起她,再没人提起她的剑? 师父的剑有一百二十三式,这一百二十三式,终究是敌不过六派四家。 梅遇风自己呢?她的十三剑,要如何匹敌? 父母的身影已经在她的记忆中黯淡,她已经在遗忘…… 十年前去过那家农户的人,手持利刃的人,都已死在她剑下。 好像就连在阎王殿里的功过簿里,这一切也算是个了结了。 可是还有人。还有人,手上不曾沾血,却是一步步踏着血路而来的。 他们的荣华富贵,平安顺遂都是用无辜之人的血肉浇筑成的。 这些功过该如何相抵! “十三剑,也足以杀人了。” 她的声音很冷,像她的剑一样冷。 那些曾经逃过命运追捕的人,终会在她的剑下修得功德圆满。 …… 几日后,官道上有两人并驱前行。 “我以为你会坐轿子。”梅遇风道。 “六个抬轿汉子,一人就要我二十钱,现在我雇不起了。” 元复唉声叹气的,自打一坐上这马他就满腹怨言: “一路都是坐轿子来的,谁想一朝落魄要这么折堕自己。” “这马也花了我不少银两,你若是嫌弃不如下马走过去。” 元复终于是闭了嘴。不过官道上的阳光很猛,没一会儿他那娇嫩皮肤就晒得发红,水袋都快让他喝空了。 可他哪还敢抱怨,生怕梅遇风把他扔下一走了之。 他胸中憋闷着一口气,身旁的马蹄声更是扰得人心烦,却只能喝着没滋味的水浇灭燥意。 梅遇风当然注意到了,也终于是轮到她来笑话元复了: “不是说要和我闯荡江湖吗,还没下水就要被晒蔫了?” 她笑了,就连声音也带着笑。 阳光很刺眼,却也正是因为这阳光,她的笑才没有半点遮掩地展露出来。 无情剑客哪里无情,分明还是个少年人。 他也是第一次看到,梅遇风还会笑。 只可惜这抹笑意很快就消失了,消失在那双寂冷的眼中。 下一刻,梅遇风的笠帽扔到他怀里,连同她的水袋, “省着点喝,这附近我也不知道哪里才有水源。” 元复戴上了那顶笠帽,遮挡住阳光后也就没这么燥热了。 半天,他才喃喃道:“虚伪……” 这绝对是梅遇风设下的陷阱,这世上哪里有人这么傻,论付出不论回报,关心一个来路不明的人。 肯定是因为自己手里还有那份名单,她才不得已要对他态度好些。 一定是的。 漫漫长路,两匹马儿走得飞快,很快就深入密林之中。 如果要去到乔方居,这条是最近的路。 如果不是元复开口,梅遇风恐怕这辈子也不知道,乔方居的老算盘自己也有一套小算盘。 老算盘算了一辈子账,没有一件珍宝能逃过他那细小的蛇目。 可老算盘经手了这么多奇珍异宝,心里早就起了心思。 而自他开始,乔方居偶尔会有几件不起眼的小玩意被他携于袖中,又以他为心,散布至各户人家,其中不乏名人高士。 要说江湖中关系网最庞大的,怕是只有老算盘才担得起这个名。虽说是个脏名。 忽然,在层层绿叶红花中,多了个衣衫褴褛的老头。 一头白发苍苍,又因为许久未打理而变得脏污,几乎要看不见他的面目。 他走得很慢,很慢。 可梅遇风没有低估这个老头,因为她已看出来这个老头不仅会武功,内力也不浅。 马儿停了下来,元复有些摸不着头脑,试探着喊了声: “老头,可否走快些让个路。” 那老头笑了,笑得怪声怪气的, “哈哈哈,老头?你看我像是几岁的?” “五十,多?”马儿有些不安地跺脚。 “这位大侠,你怎么看?”老头没有搭理元复,转而看向梅遇风。 “三十四,不过是练了白眉须经的三十四。” 这老头又是一阵大笑:“年轻人眼力不错,不过今日我不能让你们就这么走了。” 梅遇风的神情仍然没有变化,只是默默地准备好出剑。 老头见她如此,连忙出声: “我说的不是打打杀杀的血腥事,只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苍云峰上,天山池旁,有一炼药奇才。” “我知道。” “你手上的调息丸,就是出自他手。” “你想要?” “我想要。”这老头笑得很怪,尤其他在笑着的时候,还要看着你。 梅遇风只是扔给了他一个小药瓶,没有丝毫犹豫, “前辈这下可满意了?” 老头打量着手里的药瓶,忽然从怀里拿出个又破又旧的东西来, “我自是不会吃你白食,我见与你有缘,便赠与你了!” 那东西像是箭矢一样飞入梅遇风怀中,残旧的页面上刻录了四个字: “听风剑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