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娘子当然认出了这是谁,也认出了那把剑。
就在刚刚,这个孤独的人还帮了她一把;就在刚刚,那把剑还要为她们母子“讨回公道”。
这是她的恩人,也是个狠人。
许娘子将红儿安顿在内间,亲自拿了壶上好的玉逢春和一碟碎盐花生米给梅遇风。
这是壶烈酒,也是壶好酒。
酒香醉人,只在酒杯中荡漾几圈,一圈又一圈……
梅遇风没有端起这杯酒,只是轻轻地,将那张黄纸压在酒杯下。
“不知,可否抵一壶酒?”
许娘子是进退两难,偏偏最关键的那个幕后主使还在邻桌笑着看大戏,一点没有帮她解围的想法。
不过是多讨要些钱,这厮竟如此记仇!
许娘子剜了明心一眼,赔笑着想收起那张黄纸。
“贵人大驾光临,自是抵得了……”
剑柄在桌上一敲,酒杯倾洒,骨碌骨碌地由桌子滚落至地面,碎出一朵镜中花。
“老板不怕做了亏本生意?”
许娘子浑身一颤,脸色白得像纸,双腿忽然地没了力气,跪倒在地。
明心看到许娘子被吓成这样,总算出声了:
“施主何必如此动怒,别吓着里头的孩子了。”
一双冷目落在明心身上,
“别急着开口,我要想杀你,连一只蚊子都不会惊扰。”
“可你并非嗜杀之人。”
明心依旧不为所动,笑吟吟地坐在她对面,重新满上了酒杯。
他说的不错,如果梅遇风真是凶恶之徒,早在一进门的时候,整家酒肆里就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每一个剑客心中都有一个最纯粹的目的,有的人拿起剑是为了江湖扬名,有的人拿起剑是时势所逼,而梅遇风呢?
她拿起剑,是为了要放下剑。
“你就这么笃定我不会杀你?”梅遇风道。
“并非笃定。”
“那你为何不逃?”
“我知道我逃不了的,又何须躲藏?”
明心一边饮酒,一边将许娘子扶了起来。从始至终他似乎都没有担心过梅遇风会突然拔剑相向。
这样一个不懂得武功的寻常人,在面对这柄利剑时,竟丝毫没有害怕?
许娘子见梅遇风没有要杀人的心思,才大起胆子来喝了口酒压惊。
一桌子三个人,维持着一种诡异的平静。
梅遇风没有喝酒,即使她很爱酒,更爱好酒,此时却没有了品味的心情。
“为何要骗人?”这话,她问的是许娘子。
许娘子的手一顿,声音里带上了比酒更呛人的自嘲:
“只怪红儿有我这么个没出息的娘亲,男人留不住,银两更是留不住……”
许娘子是个酿酒好手,也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她的银两不花在酒上,就是花在酿酒上。
红儿的父亲是谁,她没有和任何人说过;他们之间的过往,也从未有人知晓。
就像是她少年时酿失败的每一坛酒,这件事也只有归于尘土而不见天日的结局。
养孩子比她想象中要艰难,她甚至有想过要把这家酒肆卖了,安安心心抚养这个孩子便了然一生……
“可我怎么甘心!”
“这是我十五年的心血,成是我的,败了也是我的。”
“没到开不下去的那一天,我绝不会放手!”
酒醉人,往事更醉人。
许娘子喝得眼都醉了,却还是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梅遇风不知道要怎么应对这个女人。
也许当她踏入这里的时候,就已经想好要怎么质问,却从未想过要得到什么。
她如何能要求,从一个并未被命运垂怜的人身上,要得到最于心无愧的答案。
“所以你伙同这个骗子一起演戏,就是为了养孩子和你这家酒肆。”
明心轻咳一声,淡淡开口:
“施主说话未免有些难听了,怎么能说我是骗子呢?”
梅遇风上下扫他两眼,
“你不就是个江湖骗子?”
“此言差矣。”
“你又有何狡辩?”
明心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无论怎么看,眼前这个犯了清规戒律的和尚,怎么也不像是他口中所说的得道高僧。
“庙里每日都有人来烧香拜佛,求签问卜,不都是为了求个心安?”
“这话不错。”
“他们来时带着忧愁,离去之际,即使手中空无一物,心却没了烦忧。”
“所以呢?”
“所以,是真是假并不重要,他们能认为是真的才重要。”
“但你终究是个骗子。”
明心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上好的玉逢春撒在桌上,染污白衣。
“骗子和真的高僧有什么分别?不都是靠一张嘴说遍天下。”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求我和求佛,有什么分别?”
梅遇风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酒。
她仍是长长命途中不知悔改的痴人,对于她来说,色是人间色,空是一场空。
……
临走之际,那两人已是醉得不省人事。
从始至终,那柄剑都冰封着。
人已走了,桌上却多了一样东西。
压在酒杯下,是一张薄薄的纸,一张做工看似粗糙,却是不折不扣的一张救命纸。
那是一张五十两的银票。
梅遇风喝的酒不多,今日喝的酒不足以让她失了魂。
梅遇风有的银子不多,今日留下的银票已是她的一半家当。
那个孤独的人走远了,走得已经见不到人影。
许娘子沉溺在醉乡,翻了个身还差点从长椅上摔下去。
命途不定之时,一双手扶起她,
“真是个醉鬼……”
那个原本应该借着酒香畅游极乐世界的“高僧”,也没有醉。
明心拾起桌上那张银票,上头有着规规整整的折痕,却也有了风霜蚕食的痕迹。
不得不说,他的确是个贪财的人。
他自出道起,就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世上,有钱不赚王八蛋。
“这时运还真不错。”
这句话,不知是说与谁听?
他也走了,还顺道将酒肆的门关上了。
他的步子轻轻,没有惊醒许娘子。
他的手上捻着佛珠,另一只手,却空无一物。
他的的确确是个贪财的人,却不是个贪财的小人。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他问心无愧,即使手上空无一物,也不必求神拜佛,自得心安。
……
另一边,梅遇风又遇上一个“老相识”。
窄巷中,不听人声,只闻剑鸣!
女童子不由分说地击来一掌,她身材瘦小,在窄巷中更是游走自如,反而是梅遇风处处受限。
一剑过去,却撞上了石墙,划出刺耳的声音。
两尺半的窄巷里,容不下三尺长的剑。
一心复仇的采菱,出手更加狠辣。
“你伤了东游,我绝不会放过你!”
又一掌袭来,重重砸在石墙上,震落了一大块砂砾。
梅遇风一个闪身躲过这一掌,尘土飞扬之间,石墙上赫然是一个深入三寸的手印!
看来这一掌,才是女童子的真正功夫。
江湖中用掌的人不多,女子更是稀少。
梅遇风再联想起东游一手出自飞鹰门的刀法,忽然有了个荒谬至极的猜测:
“你的本名姓慕容,是吗?”
十五年前,落霞谷出了桩丑闻。
身为落霞谷传人的慕容小姐,竟和飞鹰门的大弟子私奔了。
若是两情相悦,男未婚女未嫁,本是一桩好姻缘。
可这件事就坏在飞鹰门的大弟子早有婚约,这门婚事也早已下了聘,送了帖,没得反悔的余地。
有人说曾在边城见过这对夫妇,他们已是相看两生厌;也有人说他们就落脚在落霞谷底下的小村,远离了江湖纷争。
但是这些都不过是流言,落霞谷的谷主重病去世,飞鹰门被血洗,他们曾经所在乎的,曾经在乎他们的,都消失在了这十五年里。
而这件一切的真相,也许只有眼前的这个小孩能解释得通。
女童子的手停了下来,慢慢地,她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里,有痛苦,又后悔,但是更多的,是无边的怨恨。
“不错,我就是慕容玉。”
而这句话并没有解开梅遇风心里的困惑。
慕容玉是有名的美人,身段高挑轻灵,出掌却辣手无情。人送外号“玉人掌”。
而且时过境迁,她也应该是个三十多的妇人了,即使年华不再,也绝不会变成一个小孩。
慕容玉看出了梅遇风眼中的困惑,缓缓开口:
”这一切,都要拜东游的未婚妻所赐。“
当初他们私奔出逃,也确实过了一段快活日子。
慕容玉不再需要听从作为落霞谷谷主的父亲,东游也逃离了那一段由门主指配的姻缘。
”可是江湖中的恩怨,总有一天会找上门来的。“
”东游的未婚妻是飞鹰门门主的女儿,他们本是青梅竹马长大的情谊,可东游与她并无男女之情,却迫于门主的威严,不得不接下了这桩婚事。“
”东游宁可抛下飞鹰门的前途,也不愿与她成婚。这件事给她招致了不少笑话。“
”那一天,她便找上门来了,“
她命人将他们这对避世鸳鸯抓起来后,将他们扔进了一个药桶里。
药桶里泡着十几味药材,还有几味蛊虫尸。
那桶药很热,就像是要将他们的皮肤都要烫落。但比肌肤上的痛楚,更折磨的是几乎要消融在药性里的骨头。
“我们也不知道她是哪里来的门路。江湖中从未听说过有着等奇药。”
“我昏死过去了十几回,等我醒来后,她已不在了。”
“这桶药于我们的内力无损,却把我们都变成了这副模样!”
也许这才是她真正的报复。
最爱美的慕容玉只能一辈子当个孩子,年岁增长的同时,也在被无尽的青春所折磨。
”江湖中冤冤相报,何时能解?“梅遇风叹了口气。
”你懂什么?我也从未说过我后悔。“
”我只后悔没有第一时间杀了那个贱人,“
”她死了倒是痛快,徒留我们煎熬。“
梅遇风愣了一下,才想起来,当初飞鹰门被灭门之时,那位小姐还没出嫁,估计也在那一晚香消玉殒了。
十五年过去,什么都变了。
唯一没有变化的,也许只有慕容玉和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