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下开心了吗,舒君?”
我开心什么?
我杀掉了自己的哥哥。
“阿琮!”
我听见另一个熟悉女人怒嗬若拙。
这场梦碎掉了,缤纷色调褪去,白光全都聚到我身上,修补破碎的一半道心。
她们又入梦,想必是发现了。
是来找我算账的吗?我的确是故意骗她们出去的,因为她们在,就一定会阻止我这样做。
她们肯定会和我吵起来。
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再来反驳她们两个了,我也不想和她们吵架。
我谁都不想理。
而且,真的是她们两个人吗?真的不是千暮雪变的,靠近我想杀掉我的傀儡?
“开心?”
我开心什么?
我还是忍不住反驳。
踏浪把我捂住眼睛的手抽开,婆娑的日光中,我看见她和阿琮,阿琮还是一如既往地不会说话,她居然还问我开心吗?
没心没肺。
还好,她是我的朋友。
我意识到,只有她们才会做这样无关紧要的动作,带着无法预测断的下一步。
我手中,是漆黑的匣子。
我杀了他。
我终于杀了他,我居然杀了他。
我的哥哥,我相伴多年的亲人,带我踏上仙途,爱我恨我,骗我,杀我、复活我的,哥哥。
“踏浪、阿琮……”
他是我两万多年里,在破碎道心中一直徘徊不去的心魔。
许魏洲其实早该死了,早该在匣子变白时死去,早该魂飞魄散,早该彻底离开,他是没想活着,他觉得这样,我就可以继续修炼,他太蠢了。
怎么可以招惹了我,就用死来逃避?
我不允许。
他是我的执念,是我痛苦根源,也是我爱得最纠缠的哥哥啊。
我明明要他痛苦的活着。
我想要死去的,明明天魔暮天寒,为什么,死去的却是我的哥哥许魏洲?
为什么?
他死了。
我怎么可能,开心得起来?
“舒君,我们知道你不开心,他、但是……”踏浪握住我的手,阿琮握住另一只,温暖,和深梦里的傀儡完全不同,“还好,你活着。”
“我和阿琮都很害怕失去你。”
我有什么好失去的吗?
我不是一个四处留情的风流女人吗?我对修炼也懒散,完全不上进,这样的我有什么好值得她们两个怎么依依不舍?
失去我,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我又不是男人,又不是她们喜欢的人,肯定不会让她们破碎道心、提前结束历劫、或者永坠无间,再或者如同许魏洲一般魂飞魄散。
我不重要。
我只是一个做梦人而已。
我正要摇头,结果她们都抱住我,很默契,一人一只胳膊,不停摇头,说不对不对,没有没有,才不是才不是,舒君最好。
堵得我什么都说不出了。
可即使如此。
迟疑许久,我知道这些话会损害我们之间的感情,但仍旧开口。
她们爱惜我,因为我是她们的朋友。
我唯二的挚友的确是她们两个。
我们彼此认识也已经两万多年之久。
但我不是个好恋人的同时,我也不是个好友人,我很坏很坏,自私自利。
这样的我……真的值得她们两个,为我压制修为、下界历练吗?
我那么坏,那么可怕。
话总要说清楚。
她们为我做了这么多,可我还是不知悔改,一头扎进情的苦海。
这样的我,不值得。
“可我,真的很坏……对他是,对他们是,对你们也是,我没有把你们放在第一位……我永远,都更在意自己……”
“我困住那些人,也困住我自己,我一日不死,他们就会源源不断地进入这个陷阱,千暮雪也无法出去,直到我醒。”
“可我自私,我不想杀掉他。”
杀掉我的哥哥,杀掉我的心魔。
“我没想过要活着回来,其实深梦里,我摸着他的蛇尾,看着哥哥,总在想,要不然,我和他一起死了好了,这样,我和他都不会再痛苦,一切都会结束,我好自私,我只想爱他。”
可我一靠近,他就会白发,他的生命、力量、修为,就会被我汲取。
全部,全部,他怎么那么傻。
我明明是最恨他的人,他为什么还要让我一个人活着?
“我总是在想,要是我没有被复活,要是我死了就好了,要是我不是许舒君,他不是许魏洲,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一切?是不是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是不是我就不用这么痛苦了……”
“阿琮,我想死。”
“踏浪,我想死,你们放我去死好不好?我不想活着了……我不想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死。”
“我不想再做这场梦了,太久太久,久到我连他都没有留下来,我好痛。”
我活下来了。
可我活下来了。
那两杯合卺酒都有毒,我本来想喂他喝下后,我再喝的,我也是这样做的。
白发的许魏洲死了,为我变了一场漫天流萤,很美,看着流萤,我想喝下酒。
可那不是我下的毒。
我没死。
哥哥他把仙人殒换成了千年醉。
她们不知道该说什么,其实我也是,面对爱我的人,我心里却有一股莫名的火气,明明我知道,她们一直在找机会、来救我,把我带回现实。
为什么,看见她们,她们握住我的手,我却更伤心更痛苦?
“我不想知道修仙界会变成什么样子,不想管什么六界生灵涂炭,不想管千暮雪,也不想管那些异界来客!!!”
“我只在乎他!”
我不要责任,一直以来,其实我一点也不喜欢这场梦,如果不是因为他在。
我只在乎他。
我做了坏人。
我什么都不想管,我只在乎他。
“我那么自私,你们别关心我了,行吗?这样会让我觉得,好讨厌!”
“我好讨厌!!好讨厌!!!好讨厌我自己!!!我恨这样的自己!!!我恨我!!!为什么!!!我是许舒君?为什么我要管那么多事?为什么天道偏偏选了我………我好恨我自己,我真的想死……你们放开我,让我去死,好不好?”
“为什么,我是许舒君,为什么,我连死都不能自己选择?为什么啊……为什么这一切,都这样的快?”
为什么我是弥烁?为什么我要是许苒?为什么我不可以只是他的妹妹,为什么我不可以只和你们是朋友?
痛苦盈满了我的心,我听见那颗长了一半的假道心破碎,我知道我在骗他们玩,那些情是真的,可不足以修复。
为什么和哥哥在去桃夭山下,我无比憧憬的长大这么痛苦?为什么一切都这样快?谁能告诉我?
纵使他从小就骗我,纵使他害了我,杀死我,复活我,痛苦同样许许多多,可我真的没想他死去,我还怎么痛苦。
他怎么可以死去?
为什么我要这么痛苦地接受这一切?
我真的,真的,好想死去。
许魏洲,你一了百了,你没想过我,你这个自私鬼。
你怎么能死?怎么能留下我一个?
不是说了,要永远缠着我吗?
“明明,只要他不靠近我,就不会死、为什么我要那么自私,看着他远远看着我,还去招惹他,为什么,我就是放不下他……我好恨我自己……”
你不是,永远都不允许别人成为我的家人吗?那你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那么轻易就去死?你活过来告诉我。
阿琮不开心,她的眉毛皱到一起,踏浪看着她历练的身体,又长了修为。
在她们心急如焚好友独自和她已经成为心魔的哥哥,让她生死不能的哥哥一起进了梦境时,梦境之外真实世界的停滞状态好几次都无法维持。
她一定不好。
舒君千般不好万般不好,都不怪她,谁都可能为了许许多多的理由而怪她。
如天道,会怪她不信守承诺,忽然想死,死了她和另个位面的赌局就会输。
如千暮雪,她会怪她玩都玩不彻底。
如李文玉,长出的心会破碎,如徐纯,他重来的机会没有了,如方皎,他会冲进来怪她为什么不恨自己,明明他也是想她死。
以上源于利益。
以下也源于利益。
以上是合作和敌对,她劳心费神,以下是舒君指甲缝漏出的一点点,他们争得头破血流,怎么可能没有爱恨。
只是对比她们最讨厌的许魏洲,居然都显得可笑荒唐和虚伪。
至少,他是真的愿意为了舒君去死。
而这几个人,原本的爱,纯粹的因为忮忌变浑浊,另外两个本就带着不干不净的目的,多可笑啊。
这样,也就舒君可怜他们,骗骗他们,武淮和周若拙怎么可能。
她们怎么可能怪她?
怎么可能分不清这个时候,她到底需要的,是一个拥抱,还是一句附和的指责?
谁都可以不理解她,因为那些人都没看见舒君多努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梦境。
目光短浅吗?
不。
他们想扒下舒君的衣裳,利用情爱困住她的眼睛,再吸干她的血,抽出她的灵火,夺走她的神器,让这场梦彻底崩塌,再分配利益。
爱吗?恨吗?
毫无意义的问题,因为,在武淮眼里,这些人竟然还比不上许魏洲,至少,他真的会用死来赎罪,来铺平舒君的路。
他们不是看不见,他们只是蠢。
唯独她们两个,怎么可以不知道?
舒君独自守着这场梦,等到她们两个来,已经等了太久。
她们怎么可以怪她自私?怪她想死?怪她为情所困?她们怎么可以这么对待好友,她已经很累很累了。
她们怎么可能没听出来有傀儡伪装成自己,只是舒君太孤独,所以默许了傀儡的伤害。
她们怎么可能不心疼她?
如果她们都骂她,都贬低她,那世界上唯二站在她这边的,全都倒戈,舒君真会去死的,武淮和周若拙都不想。
为什么要骂她?为什么要否定?要贬低她?她们只想要舒君好好活着啊!
如同舒君费心地把她们隔绝在这场梦外万年,只为了她们能够好好修炼。
她们也替她保管着身体。
她们是彼此的生死之交。
活着太难了,死亡,一了百了。
在持续不断地诱惑着舒君。
两万年前,她只不过是一个什么都不想管,唯一烦恼就是哥哥太爱自己了怎么办的杂灵根普通丹修罢了。
一万年前,她变成此方世界唯四的大乘修士,作为复活许魏洲和修复道心的代价,和天道做交易,一场梦。
若是心在这场梦中修复,那她便活。
若是心彻底在这场梦里破碎,若是舒君被人在梦外找到身体杀死,若是舒君自愿放弃,提前苏醒。
都是死。
第一种,舒君神魂俱灭,永世不得轮回,第二种,舒君轮回,第三种,舒君一醒来,武宗上的天雷就会劈到她死去。
她太辛苦了。
她太苦了。
一个人在这场只有自己和敌人清楚的梦里,看着异世来客、看着认识的人来来回回的死去,耗着。
独身,支撑了万年。
哪怕她说自己多情浪荡,她们也清楚,舒君是太怕,太怕自己赴死,她不敢太清醒,她已经够清醒了。
舒君需要沉沦,哪怕一时半刻的欢愉,她也能够短暂逃离获得喘息。
“舒君故意骗我们,就为了一个人见他,我们……”
她们又该如何评价她?
武淮难道应该骂她为许魏洲想死是自甘下贱吗?
在她明知道,许舒君万年前本来就不想活;在她知道,她和他之间,那种不能用血海深仇或者爱恨执念,几个词,几句话说得清楚的纠缠;在她知道,许魏洲是拖着许舒君向下坠,可是那双手,又最希望她能够早日登仙,她能骂吗?
她们不能评价。
哪怕是从始至终都没有认真看待过许魏洲的周若拙,她也只是讨厌许魏洲,可同样清楚,舒君的选择,是多重压力挤压,她不想死,她只是想要喘息。
她等她们太久了。
她们最应该的,就是抓住她的手,不然,她和踏浪来,又有什么意义?
她们才是为她而来的,命定之人。
她们进不去梦境,只能看着好友自言自语,仿若癫狂,这一次,她们仿佛触碰到了舒君破碎的道心,以及未曾愈合的心伤,她们到底该怎么办?
我听见她们说。
“舒君,我们不会评判这件事情的对错,因为我们是天然的同盟,但是,你知不知道,你这样做,是在害自己?”
是啊,我当然知道。
我是在害自己。
只和心魔,没有其她能帮我的人,杀死了就是彻底死亡,我是在害我自己。
“你想没想过,他会带你一起死?舒君,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相信爱情?”
说着容易,做着难,周若拙本来不想说,她真的一点也不想做讨人厌的事情,尤其是如今道心又要破碎的好友目前。
可她不得不做。
周若拙知道这会让她彻底道心破碎,可她就是要让她道心破碎。
那点藕断丝连的渣子,必须清理干净,作为多情道第一人,舒君已经不是走的多情道和无情道了。
可仍旧以情入道。
“够了!”
我听不下去了。
我真的不配踏浪为我压制修为,不配阿琮提前下届历练,我就是自私,就是想要他活着,就是想听他的声音,想触摸他的身体,即使,即使我知道。
这不是爱,这是执念。
哥哥只是活在我的心魔里。
他困住我,囚我,在他死后,我又用执念困了他万年之久。
“你们滚啊!我不需要你们来救我!!!你们滚啊!!!你们也是假的!!!是千暮雪变来杀我的人!!!”
“我不要你们救我!”
我才不要她们。
知松抖着,真没出息,你也背叛我。
我索性丢了它。
丹火包围了我,我不信她们会进来。
我不信会有人一次又一次。
只为了我。
“听啊,舒君,你不愿意接受我们是真实的,你的道心就碎的越快,就像你不肯接受,你除了以上说的许舒君之外。”
她们同时靠近我。
丹火就很疼,我在拿到不灭前,体验过这种钻心的疼痛,刻苦铭心都不会忘记,她们两个也没有免俗。
我曾为徐纯免去了这种疼痛,因为他不值得,他的真心很虚假,但她们,又何必为我做到如此?
为什么,都疼得血肉迷糊,头发衣服都烤焦,她们还忍着,不哼一声,即使这是梦,可痛感也百分百,她们为什么还要靠近我?
我真的值得吗?
有人这样为我而来?
我是许舒君,我是一个懦弱的人。
我害怕。
我害怕这场梦永远也无法醒过来,也害怕醒过来,更怕,谁都不记得我。
“许苒,你曾经可是答应过我,你要如同杂草一般,任凭野火再怎么烧,也不死亡,会永远生长。”
我记得,我和阿琮说过,在千暮雪的药人牢中,在我们都担忧生死时。
“我们不批评你,不想责怪你,武淮和周若拙,保证,无论是她们,还是武踏浪、周琮、天辰、浮艳,永远都不会站在你的对立面。”
“我们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我还等着,你梦醒后,同我一道登仙梯。”
“我也等着你们俩,或许这次,我会比你们慢点,但无论如何,我们三个都会永远在一起。”
“我们都深深爱着你啊,舒君。”
“舒君,你一点也不坏,那些过往,那些错误,只是让你更真实,而疼痛,不是要你死亡,它痛,就是在提醒你。”
“你还活着。”
“所以,请这颗杂草,在野火中,继续生长吧。”
和她们拥抱的感觉好真实。
我听见那些由虚假的三道情劫而组成的多情道心破碎,听见哥哥死亡后的道心重筑彻底失败,可她们。
却让我的道心,再次长出来。
温暖的爱,持续不断地充盈着我。
原来,我也不适合修多情道。
但我已经找到最适合我的道了,原来它就在我身边,一直未曾离开。
是她们,留在我身边,一直都没有离开,永远都坚定地选择我的,她们。
“好。”
我敢把鼻涕摸到她们衣服上了,因为我的朋友真的找到我了,在无数个伪装的梦境嫌隙里,她们找到了我。
我也清楚,她们未曾入梦。
“我要活着。”
不是想死,我只是太痛苦,太孤独,所以误以为,只要有人陪,只要我和哥哥一起死,就可以彻底结束。
“我要活着!”
“我要活着!!!”
我朝着天大喊。
千暮雪来了也没关系。
“我还活着!!!”
我已经找到我自己了。
再眨眼,对面只有一个逐玉峰上的二师姐许舒君正在看着我。
她们从未真正入梦,因为我不许,除了不希望她们受伤外,最自私自利小气的原因,便是,我不希望,除我以外的人,将我从深渊中拉出。
我看见对面的自己,对我笑了。
“对啊,我活着。”
“这次,可以接受我是你了吗?亲爱的舒君?接受我的痛苦不堪,如同我接受你的一般?
一切不堪,一切痛苦,一切伤口,一切荣光,一切善恶,都是我。
真正的道心。
是我。
即使他不换那杯酒,我也不会死去,因为我还不想死,纵使哥哥对我再重要。
万年,已经够了。
纵使情深。
我还是,更想活着,做许舒君。
“哥哥。”
我张口欲言,最终,只是抱住了站在对面的自己,直到彻底融合。
谢谢你为我而死。
想写简单爱情故事,结果还没到一半就歪了。
但和这本书开始认真写的想法,没有偏离,算歪打正着。
解释一下女主名字和姓的来源。
女主,姓名许苒,字舒君。
由《诗经·月出》的“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中取“舒”字,意为“舒徐,舒缓,指从容娴雅。”,是希望她能够从容地面对生命中的一切,而取“君”这个字是因为,一:“君”在古代是位置和权力的代表,二:我希望她是一个有自己道德底线和坚守的人,是个君子。(虽然坏女人但不影响)
名苒,因为她的资质不好,所以我想到了杂草这个意象,我希望她能像杂草一样不断生长,持续不断地成长,哪怕再痛再缓慢,也会迎来春天,是杂草也没关系,因为“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而让她姓许,则是因为。
“我允许我的一切情绪发生,我允许我痛苦,我允许我软弱,我允许生命穿过我的身体,我允许一切发生,我允许我卑劣,我允许我想要权力,我允许我的野心,我允许我犯错,我允许我拥有重头再来的勇气,哪怕今日不如昨日,哪怕一日比一日更痛苦,更难以忍受,我都允许,我活下去的决心。”
所以,许苒,字舒君。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1章 我执(一)【重要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