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邱琢玉到国外留学的头一年。
脱离母亲的束缚,将自己肆无忌惮地泡进酒精和霓虹。
一抬眼,看到了楼庭。
她沉默寡言,被隔绝在人群之外,明明是在最吵嚷的环境里,却静得像棵树。
只是一眼,周身的故事感便吸引住了邱琢玉。
那天她多看她好几眼,后来更是经常在学校碰见。
这人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别人是肆意的活水,学什么都快,喧哗有生气。她则是一潭死水,做什么都慢吞吞,哪怕去图书馆拿下一册书页,一举一动都很费力,算得上笨拙。
留学生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邱琢玉是谁的女儿,家里富可敌国,阿谀奉承的人能排成长队。
可这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忽略,哪怕打过照面,眼熟了,招呼也都不打一个。
很意外。
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极致的、空荡荡的简单,反倒惹得邱琢玉生出几分探索的心。
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一静一动,在邱琢玉死缠烂打下,硬是撞出了火花。
她将她灌得微醺,在某个霓虹闪烁的夜,嘴唇印在她脸上。楼庭没有推开,只是睁着那双眼睛看她,有点迷茫,眼底又闪着奇异。
后来回国才知,命运早已把她们牵连在了一起,两家还是商业伙伴。
邱妈妈看着楼庭,很满意,说话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阿玉这孩子,总算有个人能治住了。”
楼庭的学习是凭借直觉。
她在国外修了电影制作,毕业时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她答不上来,只说,感觉就是该学这个专业。
快三十岁的人还在留学,这本身就是个谜。
邱琢玉后来才从旁人零星的聊天八卦里拼凑出真相,她因为意外失忆过。有些出乎意料,但邱琢玉只看当下,她不想探索这个人的过去。
她过去怎么样,说白了自己也不曾参与,比起身为父亲想要靠近女儿,却总被女儿没法回报同等情绪的郑升,邱琢玉好过太多。
她有一万种办法让楼庭喜欢上自己,也自信得近乎跋扈。
事实证明,时间果然是一味良药。
她陪在她身侧,耐心地同她去做那些枯燥反复的康复训练,跟她一起感受生活、享受季节变化,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将这张白纸涂抹上灵动的色彩。
当楼庭神情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松动出现时,邱琢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只不过,人一旦拥有了,就想要更多。
有天她迷迷糊糊在梦里叫出了一个名字,小邱。她诧异,因为她从未这样叫过她。
第二天邱琢玉让她再叫一遍,楼庭则蹙紧眉头,连自己都无法承认:“我怎么会叫你小邱呢?”
再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不太愿意叫她小邱。
并非抗拒亲昵,更像是一种灵魂的本能。
这种抓不住、摸不着的不确定感,悄悄在心底生出一小片藓。
邱琢玉第一次产生了解她过去的想法。
她索性趁着学生放寒假回国,去拜访了楼庭的父亲。
年近六十、事业有成的男人,提起女儿时,那番混杂着叹息与悔恨的言论,至今回想起来,邱琢玉还是会忍不住动容。
当年的细节,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扯清的。
可故事很简单。
楼庭自小北京长大,是个自由烂漫的孩子,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概括她,可以选择“天真”。
她是理想主义者,对自由和梦想都有着崇拜,当然,也包括爱情。
高中毕业后,她一头扎进了台大,只因为想去母亲记忆里的家乡感受她的生活轨迹。郑升没有异议,甚至全力支持她念书。
在台北湿漉漉的空气里,楼庭认识了大她两届的学姐,应拾秋。
得知应拾秋家庭条件很差,楼庭便把生活费拿一部分给她,课余还总打零工补贴她。
早期应拾秋还会推拒几下,到后来便也习惯了这送上来的好处,直至后来毕业,两人同居,开销巨大,楼庭那点钱,很快就被吸干了。
郑升偶尔会接济女儿,每个月都打点钱。到后来,他彻底失了耐心,直接勒令楼庭回大陆发展,他可以给她提供很多资源。
可楼庭却像着了魔一样,死活不肯。
郑升气上心头,便吓唬她,扬言不回来就一刀两断,彻底断绝父女关系。
可即便这样,楼庭仍旧铁了心。宁愿凭着那点微薄的实习薪资,在台北压抑地活着,也不肯回头。
郑升一气之下,彻底掐断了她的经济命脉。
他原本想着,她总有飞不动回头的一天。
可她没有。
再见面,她已经出了事,连看到郑升这个父亲时,眼底都是茫然。
他本想着,两个女孩子一起搭伙,互相依偎,日子怎么都能往下过的。
可谁都没想到,应拾秋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出社会以后她变得越发肆意妄为,不仅常年逛酒吧,结识不少社会人士,还将楼庭的信用卡拿去消费,买起奢侈品包包鞋子来眼都不眨。
两人也总是因此吵架。
当爱情被柴米油盐磨平,当枕边人变得面目全非。
当楼庭不得不直面不堪的感情,背叛誓言的爱人以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不是内心不够强大,她只是太过信任她。
没人能够接受这种现实。
我抛弃本有的一切,奔向你给我构造的美好未来。
结果跋山涉水,走到了才发现,那竟然只是一片废墟。
人总会郁结,也总会走错路,她尝试过去信她有难言之隐,也尝试过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谈。
可她还是想不通。
郑升红着眼眶对邱琢玉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但前提是,你不要让楼庭知道。”
“叔叔,她有知道的权利。”
“但她更有权利,把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记忆是被人篡改过的,而在你知情以后,这群人又把所谓真的记忆喂给你,你还会选择相信吗?
面对邱琢玉的眼泪,楼庭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她擦拭。
“阿庭,我说的都是真的。”邱琢玉忍着难过去拉她的手,“你知道,我是真心对你的,骗你……我比死了还难受,可我能怎么办?我都是为了你好。”
“不要再以‘为我好’的理由做决定了。”
“难道你要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再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别的人再死一次?”
“你可以说不知道,不清楚,也可以故意瞒着我,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应该跟我爸合起伙来骗我。”
“不就是一段不好的过去吗?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介意,难道比我们的感情还重要?”
“邱琢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明白。”
一个记忆空白的人,在苏醒那一刻的恐慌,应该没人能够感同身受。
她倒不必像婴儿般重新蹒跚学步,但她必须从头学习,怎么跟这个世界建立联系。
她要学会在郑升老泪纵横时,及时调动脸上的表情,挤出恰如其分的伤戚。
她要在短时间内记牢周围人的名字,并关联上过往,否则他们会露出一副同情的模样。
她知道橘子是一种水果,银杏是一种植物,故宫是一个景点。
但不记得第一次吃橘子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不知道胡同是什么气味,不知道童年是会被自行车清脆的铃响,小卖部里的北冰洋汽水环绕。
我将空白的过去全然托付给你们。
命运却突然告诉我,那都来自于你们的编排虚构。
这无异于将牢固的天砸破,让洪流泻下来。
再指着窒息的你说,哭什么,这都是是你自己选的啊。
“阿庭,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呢?”
“我累了。”
“你说过要沟通……”
“我是真的累了。”
今晚楼庭换了一间房睡,空荡的大床只剩下她。
半边床榻是冷的,月光铺下来,将她周身皮肤都照得苍白如纸。
头疼比以往更剧烈,哪怕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都不管用。
这几天忙于工作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上接受了大量的信息,她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好,这回可以说有些虚弱。
后背薄薄一层汗。
她蜷了起来,只觉灵魂都在往下沉。
其实这件事,谁都没有做错。
只不过是她终究想把自己当个正常人罢了。
病床上睁眼那刻算起,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她从没有一秒踩在实地上,飘忽如灵。
直到飞机触地台北。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哪怕没有任何记忆,不看导向标,她也能够凭借直觉找到机场的出口。
这条路她一定走过许多遍。她可以肯定。
这座城的气息很熟悉,那感觉难以言说,仿佛婴儿回到了羊水里。
就像一个人害怕彷徨很久,在人流中瑟缩着,直到走回家,一下窝回了床上。踏实感才会慢慢慢慢填满你的胸腔。
而这种感觉,在见到应拾秋的第一秒钟。
变得尤为强烈。
她想,她们之间一定有些什么。
不只是我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