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温生长痛》 1、001.彼个所在 「这是应拾秋跟楼庭分开的第七个年头。她依然没有爱人,但身边从来不缺人。」 - 那会应拾秋还在台北做酒推,晚出早归。 别人都在传她卖春的,其实没有,她只是把爱卖给了林靖姿。 这女人脾气怪。偏要把动作停在她最爽的时候,再压低嗓音,问她为什么不爱在做的时候开灯。 她只说亮着太刺眼。 “是在幻想楼庭弄你吧?” “……” 多久没听过的名字,再听还是会失神。 也仅仅是打岔的那一两秒,头发便被女人揪住,一股狠劲扯着她往床头撞。 一下。两下。很多下。 敲锣似的在脑里震荡。 世界安静后,就剩她闷哼一声,瘪虾似的蜷在床上。 女人让她开灯。她手脚并用,忍着难受爬过去摸开关。背上那些陈年老疤无处可躲,一道摞一道,爬满整个脊梁骨。 “啧,今天就先到这吧。” 她倒了胃口,将黏腻的指套一扔,捞起浴袍便往浴室走。 应拾秋则慢慢爬起来,绕开地上乱七八糟的垃圾,把衣服一件件捡起来穿好。 好在额头只是肿了个包,没多大事,不影响她一会儿的工作。 偌大一房子,豪宅,乱糟糟一片。烟头、酒堆在茶几上,旁边还放着一册剧本。 编剧那栏的名字很响亮。真好的本,可惜跟她这种写八点档狗血剧的三流货色,屁关系没有。 刚看两页,浴室里的女人走了出来。 三十了,身材还紧绷着。外头都夸呢,说她林靖姿是台北娱乐圈最后一位清冷女神,无欲无求,只搞事业。 应拾秋放下剧本,挤出个笑来,“林小姐也打算拍文艺片了?真有品味。” “随便翻翻,这本我可看不上。”她裹紧浴袍,窝进沙发抄起游戏机,眼皮都懒得抬,“晚上滚远点,别赖我这,最近狗仔跟很紧。” 应拾秋应了一声。 走时门才关一半,里头传来巨响。 游戏手柄被扔地上,女人压着火气骂:“中途换什么导演?制作人脑子进水了?我的档期是给她这种人铺路的?” 她眼皮跳了下,轻轻带上门,扎进黑暗头也不回。 台北刚下过暴雨,路上全是烂掉的芒果。 应拾秋点起一根烟,深深吸一口,像冬天裹紧大衣那样,把廉价的烟味紧紧裹进肺里。 火光擦亮那张略微浮粉的脸。 很老式的纹眉,颜色淡了就开始泛红,加上常年熬夜的疲惫,早没了当年的水灵。 好在底子还没全垮,哪怕她刻意画着艳俗的妆在林靖姿面前扮丑,那女人短时间内也没腻了她。 想不通。 三十四岁,已不是一个女人最好的时候。 她却连在别墅区花钱叫个计程车都要犹豫几分钟。 一阵低沉嚣张的轰鸣忽然逼近。 刺耳刹车声,法拉利超跑贴着路边稳稳停下。 这车可不便宜。 应拾秋吁出个烟圈,眯起眼多看了两秒。心想又是哪个祖宗在撒钱,掉点出来都够她吃小半年。 一只手搭在车窗上,手腕很瘦。 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半截下巴。 弯点腰,记住脸,指不定哪天风水轮流转,酒吧碰到还能笑着扮熟,说声老板我们真有缘。 应拾秋刚翘起嘴角,笑容便滞在了脸上。 一眼,只有一眼,就这一眼。 像把刀子捅进她心窝里,往里扎,恶劣拧半圈,酸水混着血水全涌了出来。 她整个人被钉在原地,指尖发寒。 直到信号灯转绿,跑车轰一声冲出去,泥水溅满身,才猛地喘过气来。 她嘴唇哆嗦着喊出声,字音却因紧张而变调,“楼庭!” “……” 再想追,路上早空了。 只剩树在风里晃。 等应拾秋照常到工作的酒吧时,已经迟了半个点。 刚进门,老板娘立刻迎来,一口道地的闽南语溜出口:“rachel?怎么才来?我正咧到处找你!” “路上堵。” 她把手里的裙装递过来:“先去换。” 性感且艳俗的粉色,蝴蝶结多得过分。 这是来了个大客。 夜场泡得久,个个是人精,已经不用言语锤磨。 应拾秋没说什么,走进换衣间。 拉链有些紧,她吸着气拉上。 换好,对着镜子一怔。 裙边有些灰尘,将将盖住腿根。胸口勒太紧,料子扎得皮肤发红,挤出两团浑.圆的肉。 老板娘推门进来打量:“还合身吗?” “下回找件胸围大点的。” “你不是就穿这个码?” “又长了不少。” 老板娘暧昧一笑,伸手比个三,“今天提成这么多。” 应拾秋拨了下长发,“哪间?” “999。” 她补好妆上楼,狭窄的走道里挤满了人。肩膀擦过手臂,目光不自觉瞥向走廊尽头,一个清瘦的背影刚推门而出。 刚堆砌的笑容就这么瓦解。 世上有这样一种人,突然出现突然离开,总留一个虚幻的形。 往后你看到入木三分的背影,都要犹疑几秒。 也许只是看错。 低下头,等真正推开那扇门的时候,手指却不自觉蜷了起来。 包厢里只有一张陌生面孔。 是个小姑娘,看起来二十出头,目光转向应拾秋的时候,眼里的灵动顿了一瞬。 “你好,需要开酒吗?我是rachel。”她不着痕地坐到女孩旁边,熟练拿起瓶启。 “谢谢,不用啦。” 应拾秋还是开了,她最擅长将过客变成熟客:“天气潮,喝一点会暖得多。” “……好吧。” 她不是经常来夜店的类型,喝一杯酒都会咳,眼尾呛出泪珠,忽闪忽闪的。 应拾秋抽出纸巾替她擦,声音比水都软,“不开心?小姐怎么会一个人来喝酒。” “还有个朋友。” 一阵熟悉的香气忽然飘过来,撞得应拾秋心神一晃。 像以前旧居楼下那棵立花橘,四五月的雨后,总带着清晨的冷香飘进她的早梦里。 “好奇怪,怎么初夏就没有起床气?” “有什么好奇怪,这个味道很让人开心。” “如果每天都能闻到的话……” “我给你做成香水?” “你又想要什么报酬?” “趁上班前我们再做一次?” “不会吧,你还要来?” 假如记忆有味道。 那么再次想起她的时候,便会翻涌出陈年旧梦。 她做的香水气味很淡,留香也短,只好把香喷在发上,要凑很近才闻到。 后来门口的橘子树被台风拦腰吹断,她的爱人也就此离开。 “你朋友人呢?还没来?” 话被突然推门的声响打断,纸团还攥在应拾秋手上。 回头望去,门前立着一道清瘦身影。 目光在她身上略略定住,眼神如水,晃动些许疑惑。 也只是一瞬便移开,落到那个小姑娘身上。 “阿玉,过来。” 2、002.烂泥 寻找楼庭的那几年里,应拾秋把每一种可能都想烂了。 想她腻了。 想她变心了。 想她死了。 想多了,就慢慢成了遗憾。 因为时间推不动她去想了。 她跟自己说,楼庭,只要你活着就好。 活着我们也许还会再见面。 可直到那人活生生出现在各大娱乐新闻里时,应拾秋才发觉自己根本没想象中那么高尚。 要真死了才好。 人变阔气了,远没记忆里那样瘦削。 从头到脚裹满了昂贵大牌,眼底还带点不屑世俗的清傲。 哪儿还找得见半点当年跟她挤一条发白牛仔裤、共用一管廉价牙膏的影子。 七年没见,撞见她那一刻,竟然半个字都没往外吐,反倒还冷着脸,攥紧身边小姑娘的手转身就走。 没容她喉咙里那团滚了七年的话爬出口,人影已经擦干净了,快得像场梦。 也许人类很难懂一只被遗忘的小狗的心情。 无家可归,流落街头,成天在路边翘首以盼,把自己弄得脏兮兮。 某天终于等到主人,还没来得及摇头晃尾与她相认,却发现对方早已有了新的宠物,连一个眼神都吝啬给予。 酒吧灯光昏沉,将应拾秋半边脸埋在云里。 几秒过后,她突然动了,撞开门乌泱泱的人群便直往外面冲。 信义的夜生活很丰富,路上车流如注。 人被湿热夜风砸了一脸,眼睁睁看着那辆红色法拉利慢悠悠滑进车道。 她拔腿就追,没跑两步,鞋跟卡死在砖缝里。索性踢掉高跟鞋,赤脚踩过还散着热气的沥青路。 嘈杂喇叭声里,一个红灯猛地亮起。 应拾秋几乎没犹豫,直接横冲直撞跑进去机动车道,司机骂声顿时潮水般拍来。 “找死!” “搞什么东西啊!” 就差一点。 一辆笨重公车却慢悠悠拐弯,像堵墙似的,彻底挡了她视线。 等再度移开,应拾秋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点红色被不息的车流吞没。 一点不剩。 她撑着膝盖慢慢起身,回头,纤瘦的身影被车流推着走回了那条漫长的人行道。 头发散乱,衣衫不整。 有人带着异样目光骂她疯子。 她没有搭理,抹了把额头的汗水,将高跟鞋找回来穿上。 走进酒吧,转身去后台,翻出一条压箱底的好烟,塞进监控室的保安手里。 “陈姐,帮个忙。” 没等同意便坐在了电脑前,调出监视器画面。将车牌记下,再接连托了几个混过的朋友打听消息。 她没看错,她在林靖姿的别墅区见过这辆车。 应拾秋直接跟老板娘告了假,在酒吧外拦辆计程车便匆匆走了。 朋友的回信很快,却令她一头雾水:【车是租的,租车人是大陆籍,叫楼庭。】 大陆籍? 可她听楼庭亲口讲过,她是土生土长的台北人。 计程车司机从后视镜瞥她一眼,见她脸色不好看,打量的目光里藏不住嘲讽。 “怎么,小姐,被逮奸了?” 她像没听见,只怔怔地扭过头看向窗外。 城市夜景流光溢彩,却像隔着一层雾气,视线模糊不清。 从前她喜欢在下雨天把公车玻璃呵口气,再学电影里矫情的女主角,踮起指尖,在水雾里画个哆啦a梦。 等到停站时,她透过抹开的线条,可以看见楼庭撑着把伞,正站在路边等她。 到别墅区已过九点,路面空荡荡。 应拾秋刷了人脸走进去。 这里价位惊人,住户稀少,再加上树木繁茂,入夜以后静得只剩风声。 朋友提供的车辆出入信息里,楼庭多次出入这个别墅区。 好巧不巧,就跟林靖姿住在一起。 循着还亮灯的独栋别墅拐了几个弯,也许冥冥之中确实有几分缘,应拾秋没费多大功夫。 站在灯光熹微的黑暗里,一抬头,她便仰见了那扇偌大的落地窗。 通明灯火的卧室里,两人相对而立,小姑娘牵住她的袖口在撒娇。 她只看见她们嘴唇翕合,大抵是在说着亲密且家常的话。她却一字都听不见。 或许她只是博物馆里的展品,黯淡且寂静。灯一熄,便只能隔着厚重的玻璃,目送看客相依相偎,相继离去。 在这有限时间里,又怎么能将我的秘密宣之于口呢。 “你还在生我气?” “没有。” “那为什么今天不跟我亲热呀?” “别多想,只是有点头疼。” “昨晚没睡好?” “老毛病了。” 她朝楼下瞥了一眼,树木幽深,路面昏暗,什么也看不清。 “你在看什么?” “没什么。不早了,睡吧,明早我还要去片场。” 灯熄了,她们的世界再也无从窥视。 应拾秋仍站在路边,呼吸里都是台风过后的咸湿气息,无端刺挠得人鼻腔酸酸的。 “谁在那里?”巡夜保安一个手电筒照过来。 她眯眼挡住刺眼的光,“是我。” 她是常客,虽非业主,保安也眼熟,诧异道:“应小姐?这么晚您怎么……您不是刚走吗?” 应拾秋面不改色,“我有东西掉这了。” 保安脸上掠过一丝为难。 上头早交待过,要特别留意林靖姿家的访客。尤其是这位应小姐,身份特殊,免得被狗仔拍到又多生事端。 他只得硬着头皮说:“需要我帮您找吗?” “算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那您还是尽快回去吧,这边晚上狗仔太多,万一被拍就不好了。” “嗯。” 望着她消失在路灯下的背影,保安犹豫片刻,还是拿出了对讲机。 这里傍山靠水,有道长长的坡。应拾秋穿着高跟鞋,走得慢。 没多久就感觉身边响起汽车引擎声,前大灯将她的影子照得高而大。 她偏头一看,低调的黑色轿车缓缓滑到她身边停下。 车窗降下,面容冷肃的女人对她道:“应小姐,请上车,林小姐请您回去。” 是林靖姿身边的保镖,黄竹。 应拾秋没有多作挣扎,沉默地上了车。在她身边这三年,她早便清楚,跟林靖姿对着干,从来都不会有好结果。 屋内昏晦,林靖姿正倚在沙发里看投影,半张脸藏着,看不清表情。 黄竹招呼一声便退了出去,将门关紧,林靖姿却什么话都没说,连眼神都不曾朝这边递过来半分。 陪她不少日子了,应拾秋知道她这番模样大概是有点生气的,便挤出一个笑容来。 “林小姐。” 她偏过头来,看见她换了身廉价衣裙,眼里浮起嘲笑之色。 “保安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在想,怎么刚走又回来,就这么想我吗?……原来是看到了旧爱啊。” 应拾秋动作一顿,“你什么意思?” “跟我就别装了,非得指名道姓?” 难怪,难怪会突然发疯一样,在床上提及她的名字。 应拾秋声音紧了些:“原来你早知道她住这里?” “何止。” 林靖姿哼笑,懒洋洋地支起身来,“我还知道她一直住国外,念硕士,衣食无忧,身边还跟着个年轻小女友呢。” 她斜眼瞥来,声音里没什么情绪:“是不是很难过?” “……” “七八年过去了,你混成这幅鬼样子,还指望她要你么?” 应拾秋扯扯嘴角:“你想多了,我心里只有你。” “是吗?” 女人倏地敛了笑意,目光冷锐。 “应拾秋,没人说你讲这话的时候表情很虚伪吗?浑身都是廉价卖弄的味道。” 这番羞辱却没能激怒应拾秋。 她弯起嘴角,顺着对方的话轻声接道:“我们这种底层人从出生就明码标价,当然高贵不到哪去。” 也算了解她性子,无非就是心情差了寻她来发泄。 把自己往贱了说也没什么,总比惹怒她强。 可今天林靖姿显然不吃这套。 她忽然走上前,一把捏住她下巴,眼底渗出寒意。 “你当然低贱。”她冷冷道:“都七年了,一闻到旧主的味儿,还是忍不住想摇尾巴跪回去呢。” 3、003.生分的你 “我跟她早没关系,林小姐用不着费心羞辱我。” “那你回来做什么?” “拿点东西。” “什么?” “你送我的珍珠耳环。”她微微一笑,“没找到,或许是掉半路了。” 林靖姿瞥了眼她耳垂,那处皮肤光洁,倒还真是空荡荡。 但她清楚,这女人在她面前从没几句真话。 “不过一对耳环,下次再给你买就是。” 她松开手,回了沙发,拍拍身旁,应拾秋便应召走过去,温顺地跌进她怀里。 “今晚就睡我这。” “不担心狗仔?” “让你留就留,哪来这么多话。” 应拾秋没再多说,低眉顺眼陪她看向屏幕。 同一帧画面的投影光映在两人脸上,花花绿绿,彼此心照不宣。 次日清早,经纪人敲开门,语气急切。 “你在搞什么东西?热门搜寻都爆了!” 递过来的手机屏幕上,几个词条刺目至极。 #清冷女神人设崩塌?深夜与酒吧女暧昧交往# #林靖姿同性恋# 应拾秋的一张正面照被顶在最上方。 图文并茂,写她深夜进出林靖姿的别墅,后又整夜未出,还公布了几张模糊却亲密的同行旧照。 林靖姿将手机还给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处理掉。” “放心,来的路上我已经联系了公关。”经纪人黄姐瞥一眼她身后衣衫凌乱的应拾秋,叹了口气,“下次还是尽量收敛一点吧?” “收敛?还要我怎么收敛?” 她臭着脸,转身便进了洗手间。 再出来时,从衣柜里翻了一套轻便衣服出来,扔给应拾秋。 “换上,今天跟我一起去片场。” 应拾秋垂下眼,“我今天没空。” “由不得你。” 平日里,她们的关系向来见不得光,这回却要带她去剧组。应拾秋不至于天真到以为她要公开关系。 事实也的确不是如此。 刚下保姆车,林靖姿便把手包塞到她怀里,自己则戴上墨镜,切换成一副温和的模样。 她对粉丝亲切招招手,对媒体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 有记者不要命地挤上来:“靖姿,请问热门搜寻上词条是真的吗?” “那个夜店女跟你什么关系,是传闻中的那样吗?” “谣言止于智者,不要乱说哦。”她笑吟吟地揽过应拾秋,“这位是我的小助理啦。” “你助理?怎么会在晚上穿成那样子,看起来跟你很暧昧诶。” 林靖姿笑容不变,“我的助理下班时间穿什么,需要向各位报备吗?还是说,大家觉得去酒吧放松是什么罪过?” 她顿了顿,语气又放缓,“请大家关注作品,不要轻信谣言。” “那关于您性取向的传闻……” “台湾早在2017年就同性婚姻合法了,”她打断记者,“我认为尊重比无端的猜测更重要,您说呢?” “……” 几句话连消带打,堵得对方无话可说。 黄姐赶忙上前隔开人群:“好了好了,谢谢大家关心,我们grace还要工作,麻烦让一让。” 人群绕成一团往前走,身后缓缓传来汽车停熄的声音。 应拾秋下意识回头,只看见一群人拥簇上去,却根本看不清车里的人脸。 “喜欢惊喜吗?” 林靖姿的声音使得她回神。 “什么意思?”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话音刚落,前方响起一阵脚步声,混乱又急促。 “导演来啦!” 应拾秋抬眼,就这般猝不及防撞见了众星捧月的身影。相比那天夜里,她穿得更低调。 白t、牛仔裤,黑色鸭舌帽压得很低,几乎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个冷削的下巴。手里拿了一沓被卷起的稿纸,偶尔翻开看看。 视线撞上那刻,对方脚步明显顿了一秒。 但也仅一秒。 她神色自如地偏头,继续对身边人低语两句,再没往这边看。 应拾秋不自觉攥紧身侧的手。 “她好像没认出你?”耳畔传来林靖姿的笑声,“七年了,谁记性这么好。” “你早知道她会来?” “当然,她可是空降过来的导演。连郑导都被顶掉了呢,背景可不小。” 这一切安排无非就想烘托出她的下句话,“走,去跟你的旧情人打个招呼。” 然后不由分说,一把扣住她手腕,将她拉过去,再猛然松手。 那漫长的几秒,像把她的羞愧,恐惧,紧张全都拆开重组。 应拾秋踉跄几下,脚一崴,直接跌倒在了楼庭跟前。 “……” 正在交谈的几人顿时噤声,纷纷侧过头来看地上的女人。 一绺碎发从脑后散落,跟风一起,往她脸颊上扇。 凌乱,狼狈,哪怕她今日穿得十分体面,符合片场工作助理该有的模样,可撞进楼庭眼睛里时,她仍然有种自己还穿着昨天那套廉价衣服的羞耻感。 她无处可躲。 只要站在林靖姿身边,哪怕穿得再光鲜,她终究无处可躲。 “怎么回事?”楼庭淡淡一瞥,声音平稳,字句清晰,“无关人员不要放进拍摄区,把人扶起来吧,别耽误进度。” “……” 声音传到应拾秋耳朵里,却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 嗡嗡声里,只看得见对方开合的嘴唇。她的整个世界都死寂,失重,隔绝。 她被一个女人扶了起来,是昨晚酒吧见过的那位留着公主切的小姑娘。 显然对方也认出她来了,诧异道:“是你,夜店那个?” “……” “路都走不稳了?”林靖姿的声儿从后头飘过来,带着笑,“见到老熟人,魂都丢啦?” “老熟人?” “我们家小秋跟楼导认识呀。” 楼庭略显诧异,眼皮一掀,目光在应拾秋身上停顿片刻,“林老师可能记岔了,我没这个印象。” “楼导您真是贵人事忙——” “是记错了。”话头忽然被应拾秋截断,“我怎么可能认识楼导这样的大人物。” 她面容平静,看向楼庭的目光带有调笑,“我最多在ig私信她,被已读不回啦。” 这话说得云里雾里。 楼庭皱了皱眉,终究没再多说什么。 片场很快已经进入到拍摄流程中。 人来人往,一锅沸水似的嘈杂,应拾秋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边,看监视器后的女人拿着对讲机指挥得游刃有余。 相比七年前,她肩宽身阔得多。 气色红润,举手投足都带有几分熟稳。 也不是没见过她认真工作的样子。 那时候举着淘来的二手gopro,在淡水的出租屋里拍电影。 你说要拍烟火气,拍人世间,拍一切不值钱的沉甸甸。 记忆卡里却全是我的眼睛,我的嘴唇,我抽的烟。 明明那时候幸福很耀眼啊。 可为什么,现在只觉得格外刺眼。 “导演,这词不对。”林靖姿目光突然转向这边,提出质疑,“我们这时候该是针锋相对,哪来的‘我羡慕你’?” “本子上怎么写就怎么念呗,”对戏的乐妍拉下脸,“事儿多。” 林靖姿没废话,直接挥手喊编剧。 对方搓着手,一脸为难:“郑导先前让改的……” “删了。” “那不行,我后面词接不上。” 几方僵着,场面顿时乱起来。 树荫底下忽然飘来一道笑声,“换成‘我恨你’不就好了?” 楼庭循声扭头,看见应拾秋歪靠在树干上,怔了半秒。 “你刚说什么?” “……” 全场目光都引了过来,包括林靖姿。 应拾秋摇摇头:“没什么,我随口一说。” “麻烦小姐再说一遍。” “你很想听吗?” 她喉头一滚,声量拔高了些,对着她一字一句说。 “我、恨、你。”话里的浓烈使得周围人都愣了一下。 乐妍的助理率先跳出来表示不满:“你谁啊,懂表演吗?” “不懂。” “恨比羡慕更贴人物当下的心态。”楼庭深深看她一眼,拿起对讲机吩咐,“大家就按这位小姐说的改吧,把羡慕改成恨。各部门注意,按新调整的方案,我们保一条。演员就位。” 机器嗡鸣再起。 应拾秋笑笑,偏过头去,没再看她一眼。 什么情深似海,什么无话不说,日子碾过去了,就只剩几句跟爱毫不沾边的闲言。 是啊。 我是真的恨你。 中午收工放饭,林靖姿四下扫一圈,没看见应拾秋的影。 “人去哪儿了?” 助理为难,“这……我没注意。” 看着满桌饭菜,林靖姿也没了吃的心情,“拿走吧。” 这一片是乡下的居民楼,榕树盘根错节,将沥青路顶起了一个小山包。树下阴凉,没人在,只有几只快死的蝉。 应拾秋就蹲在路边,看天上的电线,像吉他弦。 以前她有把吉他。 挺贵,楼庭送的,说是攒了很久钱。后来吉他碎了,烂了,她到底也没学会弹。 天太蓝,衬得远处只剩树和山。 她埋着头,听见身后有脚步响。 一扭头,直直撞进那双眼。 瞳仁是深棕色的,眼皮饱满透亮,被太阳晒得微微含起来,好似观音像。 以前她总爱亲这双眼。 说那道褶像条河,她想一辈子躺里边。 “干嘛一个人在这?当心地上有蚂蚁。” 声音带点笑,半真半假。 应拾秋一口气噎在胸口,上上下下反复哽了很久,才挤出一句话。 “看来这些年你过挺好?” “什么意思?” “拜托,没什么好装的吧。” “……我们真见过?” “你真忘了?” 满脸陌生与错愕,像张干净的白纸,将她这点墨渍衬得分明。 “原来做导演的演技也会这么好啊,那你欠我的东西总不能一笔勾销吧?” “我欠你什么?” 人就是贱。 想说的不敢说,却又要拿谎话当真心喂狗。 转角飞奔而来的身影,就像无数次下课奔进你怀里的我。 你们抱在一起,正大光明。 “阿庭!惊不惊喜!”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便当,你有吃饭吗?” “哎呀,吃过了再吃一点也没关系,很好吃。” “……” 也许你会有那么一秒钟记起,一七年以前,台湾还没有允许同性婚姻合法,我们只能躲在光的背面偷偷相爱。 我们终究没赶上最好的时代。 * 等应拾秋回来的时候,林靖姿已经休息了。 片场里房间临时搭成的休息室,没有床,很简陋,她便躺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既然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应拾秋说完便转身,林靖姿却倏地睁开眼,起身拦住去路:“走哪去?” “回家。” 整洁的休息室里只剩下她们两人。 应拾秋也不再掩饰语气中的疏离:“你想让我看的场面我已经看到了,还有什么吩咐吗?” “甩脸给谁看?”林靖姿晃到门边,反手锁门,笑容一收,眼神冷然:“长本事了?” “……” “一见她就现原形,不跟我演了?” “……” “应拾秋,你欠我的,忘了?” 这女人疯起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应拾秋放软声音:“我下午真有事,得回去一趟。” “不准。” 林靖姿猛地扣住她下巴,吻了过来。 带着几丝侵占的意味,仿佛要将她吞入腹中,应拾秋觉得几分疼。下一秒,手指灵巧地滑进衣领,拉链应声而开,应拾秋一僵。 “这里是片场……” “怕了?” “别在这,”她牙关打颤,“回去随你弄。” “又不是没跟我在外面做过,装什么清高?”林靖姿轻笑,眼底却带有一丝审视,“还是说……因为楼庭在这,你害怕?” 提及那个名字,应拾秋认命地闭眼,“半小时够吗?” “看我心情。” 林靖姿欣赏着她视死如归的表情。 信手拈朵花,低头吻了吻,含混道:“上午不是跟她一唱一和挺默契?台词改得很好啊,不当她的编剧真是浪费。” “不要提她。” “怎么,敏感了?” 她唇角展开一个笑,手上越发恶劣起来。 应拾秋猛然紧绷,直觉一股电流沿着尾椎骨往上蹿,“你出……出去……” 门外窸窸窣窣的走路声响起,副导演在喊:“半小时后开工!” 林靖姿不退反进。 “我刚约了她过来哦。” “谁?”应拾秋一僵,目光顿时清明,“你疯了?!” “请教剧本而已,干嘛紧张?”林靖姿把她按进沙发,热气喷在耳廓,“你说……要是她现在推门看见你这副模样……会怎么想你啊?” “我们已经分手,她怎么想都已经不重要。” “那倒也是,她确实不在意你了。” 林靖姿缓缓抬起手给她看,“不过我看你挺爱在这种场合?嗯?” 细瘦白皙的手指,根根分明,一点阳光挂在指尖。 应拾秋别开眼,“那只是正常的反应。” “与她无关?” “当然。” “可我喜欢在这里。” 话落,她笑一声,弯下腰,往里送。 “别抖。” 再咬着她耳朵警告:“越这样,我就越想把你这副贱样……” “拍、下、来。” 话音刚落,敲门声清脆响起。 “林老师,你在里面吗?” 4、004.你知道天空有多蓝 是楼庭的声音。 清冽,干净,过去不止一次贴在她耳畔呢喃撒娇说,小秋,我爱你,胜过爱这世间的一切。 怎么你就忘了。 怎么偏偏我还记得。 嗓间忽然哽住一口气,喘不出也咽不下,只能含糊地将话挤出:“你放开我!” 可身上的人像山一样沉重,无论如何都移不走。 那是她自己招来的怨灵。 不退反进,淅淅沥沥,一半挤进了应拾秋的生活里,一半挤进了应拾秋里。 “现在是在装什么清高,昨晚叫得不是挺高兴?” 她语气冷了下来,手上动作也带出几分怒意,一下又一下,撞得她像破布娃娃。 头发散在脸上,只能从缝隙里窥见她表情。 再神的人在她身上也会生出几许言不由衷的沉溺。 不知喘息多少回,记忆终于和潮水一起漫涌出来,跌进了她掌心里。 应拾秋再也忍不住,闭上眼,整个人颤抖着,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 “爽吗?” “……” “再来一次?” “……” 想问命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辜负你的? 是从她转身以后吗? 那时候你三十一岁,欠了一屁股债,被打得满脸是血。 却还要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去求这个高高在上的女人。 是你亲口说,“借我三百万,我就答应做你女朋友。” 还故作姿态,说你这辈子死都不怕,就怕没钱。 是你拉着她一起做世界上最纯粹的爱。 是你对自己说,只有做,没有爱,你爱的还是你要等的那个人。 你以为自己多清高?多伟大?为了她? 应拾秋,你走错了路,可怜虫,今天才知道。 胡乱套上衣服。 拉开门,撞见那道清瘦的背影立在风里,旁边还站着她那小姑娘,形影不离。 大概原本是要走的,听到动静回过头,及肩长发在风中扬起又跌下。 这一帧好静,像电影,我们却恍惚隔了一个世纪。 看见她,难免躲不开那段记忆。 循着淡水河往东,穿过整片散发着海腥气的码头。她省吃俭用三个月,攒下的工资全用作定金,租下台北一套两室一厅。 交房那天风和日明,她在空荡的新房里等了又等,等来的是电话不接,讯息不回。 应拾秋向来不是个喜欢麻烦别人的存在,连在堂食的时候叫声服务员都会不好意思。那天她一个人踩着脚踏车去警局报案,却被通知要直系亲属才能签字。 在她觉得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的那年,她的爱人突然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而她连寻找的资格都没有。 面前的人是谁? 哪怕漫长对视,那双漂亮的眼睛也无动于衷。冷的,空的,连一丝厌恶都懒得给。 而她尚未整理妥帖的衣领、涨红的脸、苍白的言语,就这般慌慌张张,如同散落一地的硬币,叮叮当当。 该恨她的忘记。 可为什么心像塞了一块海绵,重重地往下压,挤出来的都是泪。 “林小姐。” 她目光甚至没有在她脸上多待一秒,“如果私人问题处理完了,我希望能尽快开始工作。我们还有十分钟时间讨论剧本,全组都在等。” “楼导放心,一点小插曲,已经处理好了。” 林靖姿倒是笑了,擦干刚洗过的手,意有所指地扫了应拾秋一眼,语气暧昧,“我家小乖嘛……比较黏人。” 她这才终于不再吝啬自己的目光,又瞥了应拾秋一眼。 淡得像烟,只有薄薄的一层不耐。 “我多句嘴,媒体不会轻易放过有关你的话题。为了电影后续的宣发和口碑,两位最好还是换去酒店。” “……” 这话对她来说是羞辱,对旁边小姑娘来说却是八卦。 亮晶晶的眼睛,在她跟林靖姿身上来回打转,脸颊都扑了一层薄红。 应拾秋忽然笑了一声,语气懒怠。 “楼导,你跟我睡的时候,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呀。” 5、005.天黑黑 印象里楼庭不是个话多的人。 比起说话,她更喜欢行动。 也许很难想象,有人这辈子只吃过一次生日蛋糕。 应拾秋的二十三岁,一个四寸米糕胚,歪歪斜斜插了根蜡烛。楼庭亲手为她做的,因为没有冰箱,奶油打发得也很水,很快就融了,塌了,黏黏腻腻,像她们两个汗津津抱在一起的躯体。 楼庭问她有什么生日愿望,她在烛光里傻笑说,希望以后年年都能吃上蛋糕。 于是愿望就止步在此。 她有才华,也聪明,好像天生就该成为导演。 相比之下,应拾秋比她差很多。 其实很怕她腻,怕她哪天飞高,手一松,说不要就不要。 当然也问过,那时候楼庭怎么说? 瞎想什么,没有你了我还能爱谁? 这个世界上,小秋只有一个。 年轻,没被骗过。 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那小姑娘也是,信了,脸唰地白下去。 “你瞎说什么,阿庭怎么可能认识你。” “不信你问她嘛。” 应拾秋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笑,“我们睡过很多次,她喜欢从后面,指套还爱用草莓味儿的……不过嘛,她现在八成不敢认。” “你以为说这些我会信?” “我不是要你信啊,小妹妹。”她瞥了眼楼庭,笑容更甚,“胸口有颗小痣,右边,米粒大。额头有道疤,摸起来糙糙的。天一冷就起红疹,痒得睡不着……啧,还要听更细的么?” 小姑娘嘴唇发抖,扭头瞪着楼庭,声音带了哭腔:“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女人白着一张脸,张嘴想否认,可那些过于私密、连阿玉都未必清楚知道的细节,像针一样扎进她脑海里。 她试图搜寻相关记忆,却只有一片空白和随之而来的剧烈头痛。 连话都说不出来。 那姑娘眼泪唰地下来了,扭头就跑。 楼庭拧紧眉缓了好几秒,哑着声,带着自己也未察觉的烦躁,“你够了!” “怎么,还想说不认识我?” “实话说了吧,几年前我大病一场,很多事记不清了。就算我们真有过什么,”楼庭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也早过去了。我现在有女朋友,处了三年,她很好,希望你不要打扰我们的生活。” 她的笑容慢慢僵掉,“忘了?” “忘了。” 好奇怪。 当初爱得死去活来,怎么命运一冲就散架了。 原来是这样。 她看她像看陌生人,是因为她的脑子跟心都烂了,把她们那点过往当垃圾扔了。 “抱歉,”楼庭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一旁看好戏的林靖姿,语气瞬间公事公办,“林小姐,管好你的助理。如果因为这些上不了台面的私事影响拍摄,到时候大家都有损失。” 说完,她甚至没等回应,便快步朝着小姑娘离开的方向追去。 林靖姿反倒抬起手,鼓了个掌,“真是一场好戏啊。” 她转头,看向面无表情的应拾秋,饶有兴致,“她忘记你了,听见了吗?” 应拾秋没搭腔。 “那可真难办,”她语气冷下脸,“你会伤心吧?” 这回应拾秋费力挤了几个字出来。 她说怎么会,林小姐,我爱的一直是你。 林靖姿又慢慢捧住她脸,目光满是怜惜,“小乖,不想哭吗?” 她说我有你这么厉害的靠山,为什么要哭?我对生活已经很满足。 林靖姿记得捡到她那天,这女人浑身是血,混着泥和眼泪,脸肿得像馒头,又丑又可怜。 可惜她并不慈眉善目,死个人在她面前眼皮都不会眨。 要比惨是吗,那她觉得这世界上会喘气的都蛮惨。 尤其她,连轴转拍戏拍广告,全世界各地飞,觉都睡不好一个。 可谁让这死女人弄脏了她的高跟鞋,还是在出席发布会之前。 欠了她东西怎么可以随便跑掉。 缝了针,拆了纱布,才发现底下那张脸也没那么不堪入目,勉强能看。主要身子软,搂着像团棉花,让她破天荒睡了几个好觉,没再做那些压抑难受的梦。 那就大发慈悲,多睡几天,台北再怎么热,冬天也是冷的。 可这她挺有脾气,自己跑了。 没几天又灰头土脸地回来,照样一身伤,顶着包子脸,声音却硬邦邦。她不知道打哪来的脸,跟她说我可以和你在一起,但你要借我三百万。 把自己当个人物了,以为谁都非她不可吗? 有点小聪明,但又蠢得让人发笑,很明显那破脑子被天真和理想主义糊住了。 但林靖姿没拒绝。 三百万,对她来说就眼睛一眨的事,就想看看这只野狗最后能长成什么样。 “你跟我越来越像了。” 林靖姿满意地将她一把抱住。乖狗当然要奖励一下,才会懂得做什么是取悦她。 阳光沉下去了。 乌云压顶,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砸下来。 下雨的时候楼庭走到了公交站,在一公里外,邱琢玉站在那,哭得浑身发抖。 这地方偏,她一个北京来的,人生地不熟。楼庭本来憋着一肚子火,可看见她就那么缩在站牌底下,可怜兮兮,顿时没了脾气。 楼庭小跑过去拉她,“一个人跑这么远干嘛?” 小姑娘猛地扭过头,避开她的触碰,“别碰我。” “还耍小脾气?” “那女人说的都对得上!叔叔也说了,你生过病,以前什么事都记不清。” 她沉默一阵,忽然叹口气,“没了就没了,反正我都忘了。” “你难道就一点不好奇?” “现在过得很好,为什么要去刨以前的旧账。” “那她呢?”邱琢玉死死盯着她,“万一她是你很重要的人,怎么办?” “你也看到了,她有新的生活。” 邱琢玉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抓住她胳膊,“那你答应我,不许再想以前的事,哪怕……哪怕你哪天想起来了,也不许回头!” “想太多。”楼庭弹了下她额头,“我犯得着找事么?” 见她嘴唇嗫嚅,还是一副天要塌下来的样子,楼庭语气下意识放软:“还哭什么鼻子呀,我给你做小蛋糕吃。” “嗯?”邱琢玉很惊喜,“你什么时候还会做蛋糕了呀?” “……” 还哭什么鼻子呀,我给你做小蛋糕吃。 这两句话像幽灵一样突兀地撞进她脑子里,熟稔自然,仿佛说过千百遍。 模糊的记忆里,好像真有个人爱哭。 却怎么都想不起是谁。 拍完夜戏,楼庭浑浑噩噩地回了家,一看,邱琢玉已经睡了。 她倒了杯酒,躺在沙发发怔,脑袋里的刺痛一阵紧过一阵。 已过午夜,家里安静无比。 纠结半晌,还是拿起手机给助理打去电话:“我生病那时的病历,还能找到吗?” 电话那头传来困倦的哈欠声,“唔……病历……是脑部那个吗?” 这话听得楼庭皱起眉,“不然我还有什么病?” “……没。” 那边静了一瞬,声音有点发虚,“怎么突然问这个?” “接了个戏,需要参考点细节。”楼庭轻描淡写,“我生病之前,人在哪儿?” “在台大念书啊。” “病了之后呢,躺了多久?” “法国,差不多两年吧,当时可吓人,差点就成了植物人。” 楼庭的眉头越拧越紧。 她沉默了几秒,声音沉了下去:“去把病历找出来,copy一份发我。” “啊?现在?” “现在。” 6、006.你啊你啊 把理想当饭吃,把浪漫当水喝。 这是应拾秋最大的毛病。 以前她的天真建立在想要一出惊世好戏,一套台北的房子,一个能爱她到死的人。 现在她没那么多讲究了。天真打了对折,只想把债还清,然后蜷进国光客运的末班车,一路睡回台南。 她已经很久没睡过整觉。 刚交稿不久,制片的修改意见就甩了过来:【加场车祸,把集数拉长,女三再多写五集。】 另一边广告公司的讯息也在闪:【内衣文案好了没?品宣那边炸了。我说你们兼职的效率就是低啊……】 最初信誓旦旦说自己有才华,最后还是一声不吭。 洗好的衣服被才华闷在洗衣机里,想起来已是三天后。地上纸团扔成一堆,里面装满她那被ban掉的才华。 也许你要说,可以该换种活法。 可回头路早断了,岔路口又在哪? 她撬开一罐啤酒对嘴灌。 醉了最好,脑子糊成一片,什么理想现实可去他的吧。什么都不用想,就这样安安心心睡一觉。 顶楼加盖的铁皮屋,风吹起来就像鬼哭。 怎么大城市也有这么破旧的角落?厕所地砖又黄又黑,可她偏偏还得庆幸,这比之前的可强。 因为有个巴掌大的天台,朝北,一天能蹭三小时阳光,外边还有一株长得不怎么漂亮的绿化芒。 树没阳光会死,一个人没阳光也会死。 她含着眼皮看天,琢磨着那有颗饭粒子。想去抠,手一够,捞了个空。 整个人一歪,跟摔下马似的往下坠。 腿上一阵剧痛传来。她闷哼一声,抽搐着睁开眼,想看清,只看见黑漆漆的天。 哦,不是饭粒子,是星星。 第二天邻居晒衣服才看见她,人就挂在那发锈的铁围栏上,半条腿荡着,动不了。 七手八脚送医院,闹哄哄的,最后电话打到了林靖姿助理那儿。 护士说,她从六楼栽到五楼平台,还好命大,只是骨折。 林靖姿压低了鸭舌帽推门进去,满脸嫌弃。 病房环境很差,隔壁床躺着个断腿的小屁孩,哇哇大哭,阿嫲阿公都在哄,一家子跟鸡似的。 对比起来,那女人身边就冷清了,鬼影不见一个。 脸色倒还行,就腿打着石膏,也不安分,手指还在手机屏幕上戳个不停呢。 想也不用想,在写那破剧本。 林靖姿烦得很,路过那家人时骂了声:“哭屁啊!不能安静就滚。” 空气都吓了一跳。 助理跟在后边,手上提着饭,走上前去替她支起餐桌。 打开盒子,一盒油汪汪的青菜,上边飘着点猪油渣。 女人不挑,还满脸感动,抬眼嗲声嗲气地说:“谢谢林小姐。” 林靖姿火还没消:“学人买醉,怎么没摔死你?” “妈祖保佑。” “因为她?” “又想多。”她含糊地吃了口米饭,“本子写得烦,就喝了几口。林小姐也知道,我急着还你钱。” 急着还钱,好早点跑呗。 还想道德绑架她? 林靖姿刚想嘲她两句,就见她把盒饭里的几片肥肉都狼吞虎咽了,眉头直皱。 转身便对旁边助理撒气,“饭都不会买是吧,就一个菜?喂猪啊?” “……那我再去买点。” “算了,下次聪明点。” 助理苦不堪言。 祖宗,不是你说随便买,让她吃点差的长长记性,哪有喝醉了摔断腿还麻烦她好菜好酒招待的道理。 隔壁床倒是没人说话,就是一大群人围在旁边,空气都不流通。 林靖姿手一挥,“办出院吧。” 应拾秋不肯,“医生说还要住两天。” “又死不了,住哪不是住。” “我家上下楼不方便。” “住我那。” 应拾秋低眉,掩去眼底的不情愿,“要没恢复好,腿就断了。” “怕瘸啊?” “怕你喜欢的姿势做不了。” “放心,我怎么都能搞你。” “……” 拗不过她,林靖姿说什么就是什么。立马叫人推了辆轮椅过来,风风火火把她塞进车里。 没多久车就停了,一开窗,到的果然不是她别墅,是个私人饭店。 “要干嘛?” “哪来那么多屁话,”林靖姿摘下墨镜,上挑的眼尾堆满不耐,“怎么摔的不是你那张嘴?” 挺令人捉摸不透的。 一进里边,桌上堆的都是大菜。 助理说姿姐你还没吃饭,递来一盒沙拉。她就拿着刀叉小口小口吃。 女明星,对自己管理都挺严,几片羽衣甘蓝都能吃成山珍海味的样子。 应拾秋就坐她对面啃烤鸡,管什么形象,吃完又干了一盘虾,特别满足。 其实生活真比以前好,就听起来不光鲜而已。我是说真的。 她大概迷上了什么养成游戏,今天非拖着应拾秋这个瘸子到处跑。 一会儿量尺寸买衣服,一会儿扫货化妆品。全是她代言的,还指对面那广告说:“记住,不准用那家。” 应拾秋扫一眼广告大屏,里边那女的有点眼熟。 想半天才恍然大悟,是那天片场跟她对戏的乐妍。 说实话,镜子里那个应拾秋真漂亮。一身名牌,加起来得四五十万,穿在身上一点也不显假价,唇红齿白像个千金大小姐。 谁会跟钱过不去。 她打算得很好,这些衣服在林靖姿面前穿几次就转手卖掉。 反正她不知道,不然那笔债,到下辈子都还不清。 她有在算账的。 三年还了三十万,还剩两百七十万。 有时候她想,那三百万到底是做什么的,怎么欠那么多。 多到好像她一辈子都花不完。 她也想,就这么跟着她也好。 等到哪天腻了,卷笔钱走,就这么逃掉,头都不要回。 只不过,不要相信幻想。 人生永远有变数,你也不知道是哪秒钟。 腿伤养好是一个月后的事。应拾秋的假很长,再不回酒吧老板娘都要炸。 她刚准备去上班,林靖姿叫人把她拾掇得人模狗样。一身白裙,带她去了个行业酒会。 裙子是复古款,很有十几年前的风格。 十几年前的台北还没这么发达,路边摊的衣服款式有不少抄大牌的。好多人都不懂,觉得好看就买,她迎新晚会表演时,身上那条白裙子也是其中一件。 因为长得漂亮,议论的人多,恰好听到有人大声笑她穷还装大款,穿假货。 年轻的时候脸皮都薄,她红着脸对那人鞠躬,说对不起,转身就逃到洗手间把衣服换了。 抱歉是假的,难过是真的。 她省吃俭用花一千台币买的裙子,只是为了能跟话剧里的辛德瑞拉更像一点。 躲在隔间哭了很久,红着眼低头出来,与一人擦肩而过。 那人回过头,愣了一秒,竟很认真叫住她:“辛德瑞拉,干嘛换掉你的公主裙?” 她也愣在原地。因为命运相似,她总会毫无准备地见到她。 譬如现在。 7、007.手捧一杯酒 觥筹交错,穿金戴银的什么人都有。 楼庭就挽着那小姑谈笑风生。 原来七年可以让一个不擅社交的人,变得游刃有余,气质脱俗。 那么,到底是花了多少钱堆砌出来呢。 有人凑上去奉承,客气地喊一声“楼导”,夸她去年在戛纳拿了奖,真是年轻有为。 话锋一转,就问起她父亲最近还好吗? 她爸谁,郑升啊。知名制片人,娱乐新闻和财经新闻上都大名鼎鼎的人物。 说来好笑,应拾秋以前还窝在她怀里做梦,大言不惭说哪天见了郑制片,我一定要把自己的剧本推出去,让他看看什么才是能拿奖的好作品。 一转头,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就成了她爹。 一个姓楼,一个姓郑,怎么会是父女,她现在也没搞通。 “这位是?” “邱琢玉,我女友。” “没猜错的话,是邱总的千金吧?” “你认识我妈?” “是的,去年在北京饭店见过您母亲,没想到邱小姐也来台北了。” 笑声在明晃灯光里发酵,气泡一样咕哝着。 声音不大,隔得远,应拾秋看清那小姑娘脸上挂的笑,很浅,有两个贵气孵出来的涡,除了几分傲,没一点讨好。 “我看邱小姐的气质很符合青春片诶,有没有兴趣来试试?” “我吗?可我才刚毕业。” “没事嘛,熟能生巧。” 你看,好资源哪需要努力。 踩着别人的肩膀,风景自然尽收眼底。 “王玉如认识么?”林靖姿指了指边上一个女人,“业内著名编剧,我们去见见。” 意思很明显,要送她资源。 应拾秋垂下眼,笑盈盈的样子,“突然对我这么好?” “不突然。很简单,只要你乖,什么都可以给你。” “包括欠你的钱?” “可以试试啊。” 也就说说而已,她早过傻到真信的年纪。 “其实我什么都不要的,林小姐,如果你可以把心给我就好。” “胃口不小。”她冷哼一声:“全台北喜欢我的人不少,凭什么要给你?不自量力。” 一条狗能爬上床已是恩赐,还妄想讨要真心? 应拾秋,要告诉你的是。 游戏规则我定,我开心了你才能开心。 演员嘛,她的三分假笑总让人觉得很热情:“好久不见,玉如姐,回国发展了?” “靖姿呀?真是星途璀璨,越来越红了——这位是?” 寒暄不过三句便切入正题。 “一个写本的朋友,带她见见世面。”林靖姿碰杯,转头示意她,“秋,打招呼。” “玉如姐好,久仰。” 这张脸前段时间上过热搜的,即便谣言澄清,圈内人也都心知肚明。 看破不说破,对面目光也仅仅在她身上蜻蜓点水,便又回到林靖姿身上:“看着还挺生涩?” “写过几本啦,就混口饭吃。” “什么时候对提拔新人还有兴趣啦,不会想转幕后吧?” “哪有的事,就想让您提点她几句。” 你好不好不重要。 重要的是通过你,我能得到什么。 “好说呀。”王编剧趁热打铁,“那上次讲的本你有兴趣欸?” “您手上的项目,哪个不抢着要?” “既然如此,我就提前期待合作了。” 杯一碰,就这么说定了。 你也是,应拾秋,抱紧我这棵大树,稳赚不赔。 只是变数也来很快,偏有人横插一脚:“我想这位应小姐的创作风格……可能不太符合我们对精品市场的需求。” 一转头,是笑眯眯的楼庭,她旁边跟着的小女友就差多了,面上挂着几分紧张。 林靖姿挑起眉来,“什么意思?” “著名的烂本《爱悠悠恨悠悠》,她写的啊。” 婆媳剧,八点档,在中老年群体里小火过。可但凡自诩有点追求的,谁看得上这种东西? 她笑笑,轻飘飘点出两处硬伤,比如人设崩坏,比如逻辑稀烂。 在场几人脸色都僵下来。 林靖姿冷笑,“好像不关楼导的事?” “玉如姐的这个项目我来导,总得对作品负责吧?” 好巧,偏偏是她。 又为什么总是她。 应拾秋脸上撑着笑:“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各有各的市场,楼导不会连这都不知道?” “但你写得的确不怎么样,”她连抱歉都说得像是个无足轻重的口头禅,“不好意思,应小姐,我不放心把我的东西交给你。” 知道她,全凭这几天里邱琢玉的不经意。 说她是网上都搜不到的边缘人物,连几十台币的小广告文案都写。过去明明是台大中文系才女,如今混成这副德行。私生活差,风评烂透,一夜之间就堕落了。 邱琢玉那点心思楼庭明白,无非是怕,所以要找出她的不堪。 她便顺势看了几眼那狗血剧情,倒真被那稀烂的本子惊到。对她印象差,只关作品,至于人品没什么好关心。 局面一时闹得有些僵。 “……靖姿,我也没想到应小姐写的是这种类型。”王玉如目光歉疚,“你知道,我走的文艺路线。留个联系方式吧,日后有合适的本子再带她。” 什么合适不合适,大家现在都装得挺清高啊。 谁不知道她跟楼庭的父亲是老友。 林靖姿扯出个笑,目光钉在楼庭身上,一字一句道。 “楼导还真是有个好爸爸。” 是啊,她应拾秋什么货色。 连自己看自己乱七八糟的剧本都只会好笑的存在。 家里有台老旧笔电陪了她五年多,发烫到不行。里面塞着一个加密旧文档,是她当年还住淡水时写的剧本大纲,字里行间还冒着点傻兮兮的灵气。 再看现在为了凑集数写的原配打小三,谁能不发笑?说白了,狗屁梦想,只能喂给狗屁的现实做肥料。 她确实没灵气,不合适。 被生活压出来的恶心,被林靖姿压出来的恶心,一坨烂泥似的全糊在她的字里行间。 可是,谁都能这么说我。 唯独你,楼庭,你没资格。 这场酒会她逢场做戏,加了几个业内人的line,招呼几句,往后再发去消息都已读不回。 散场时林靖姿微醺着脸,好心嘱咐她,“我让助理把黄建忠的联系方式发你。” “黄建忠?” “一个制片人,名气不怎么大,但人有钱。” 她当然知道这话的分量。 立马喜笑颜开,乖顺道谢,破天荒往她脸上亲一口。 怎么,想做啊? 林靖姿眸色一黯,将她揽过来,推到车门边吻,动作粗暴,恨不得将她生吞入腹。直到脖子一片都通红,咽过酒气,才低声说这里不方便,回去给你。 法拉利擦着她们身侧驶向出口。 应拾秋看了眼,哼得格外大声,呻.吟都淹在了轰鸣里。 * 助理絮絮隔天就把黄建忠的line推了过来。 应拾秋发送好友申请,那边起初爱答不理,聊了十来句,一听是借着林靖姿的势,态度立马热络起来,殷勤约她面谈。 约定那天她起很早,特意从衣柜里挑了套干练的职业装,化淡妆,耳垂上还别了个很有气质的珍珠耳环。 镜子里的她有几分职场模样,普通得就像早高峰人海里的随便一抓。 见面地点在一ktv,很多业内人都会去谈生意的地方。 包厢对面坐着几个男的,烟熏火燎,音响里放着激情澎湃的《爱拼才会赢》。 为首那高个儿朝她招手:“应拾秋小姐?” “是我。” 男人示意她坐,甩过酒水单。 她随便点了杯最便宜的鸡尾酒,假意抿了一口,便直奔主题:“黄制片,我们可以开始聊剧本了吗?” 见她爽快,对方也没绕弯子,直接递来一份合同:“我们这戏有点特别,用户群体跟你以前写的不太一样。” 她微微笑,“我虽然代表作不多,署名也少,但什么类型都能尝试。” 对面显然很满意:“不用你从头写,我们有雏形,只需要你改得……更符合目标观众的需求啦,其实很简单。” 他扭头示意,“伟仔,给她看看样本。” 开头几幕还挺像样。 校园,课桌,夕阳西下的放学后。 应拾秋往下翻了两页,脸色彻底沉了,挤出声音:“你们让我写黄本?” “哎呀,话别说得这么难听嘛,这也是艺术创作。”对方语气带着施舍,“分成给你这个数,不比你在八点档写那些婆媳狗血强?” “不好意思,我想我们之间有误会。”应拾秋冷着脸站起身,“今天就到这里。” “装什么清高?”男人一把按住剧本,笑容冷下来,“不是你自己找上门的?大明星手下的人就这德行?” 另外两个男人跟着站起来,不露声色地堵在门边。 烟味混着酒气压过来,应拾秋攥紧了手,后背渗出一层冷汗。 “你们要干嘛?” “有钱不赚,不是给脸不要脸吗?妈的,要不是缺个写本的,你以为老子非你不可?”为首男人嗤笑一声,把合同拍在桌上,“签了它!” 就在对方的手即将搭上她胳膊时,包厢门被推开。 一道高挑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似乎没料到里面的情形,愣了一秒,“抱歉,走错了。” 就在门缝即将合拢的那一刹,应拾秋面色一紧。 下意识朝那人喊道:“楼庭!” 8、008.惦惦的梦 她眼皮懒懒一掀,没什么情绪。 应拾秋补了一句:“带我出去。” “关我什么事?” “我要被他们弄死,你会后悔的。” 那几个男人脸色一黑,“应小姐,我们也不是什么混黑的。合约是你自己要谈,没人逼你,现在讲这种话,不太厚道吧?” 几个高壮的男人往前一围,气氛顿时绷紧。 楼庭眉头紧锁,走了进来,“她说不签就不签,听不懂人话?哪有强迫人签合同的道理。” “你谁啊?” “管我谁,保全就在门口,是要闹什么?” 她瞥了一眼桌上的剧本,眼皮子微微上抬,好一个不堪入目的情节,看向应拾秋的表情顿时多几分耐人寻味。 “人家不愿意签,你就让她走呗。”无意趟这滩浑水,楼庭只想早点抽身:“不放人我就叫保全来了?” “……” 本来就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几个人有点犹豫,明显不想闹大。 只好挥挥手,让她走,凶神恶煞地说,下次麦来乱啦。 走廊比包厢更吵。 灯光摇摇,楼庭就在影子里晃晃,头都不回看她一眼。好像真的只是顺手一帮,帮完就两不相欠。 “楼庭!” “干嘛?” 一回头,对上她的眼睛,应拾秋又不知道该怎样开口。 总之不会是道谢。 楼庭等了几秒没等到话,主动问了句:“跟他们闹什么,钱没给够你?” “跟你没关系。” “是你叫的我,你以为我想管啊?” 莫名其妙。 她眼神带点嘲弄:“台大中文系的才女,现在沦落到写这种剧本讨生活?讲真的,别玷污这行了,你又不是非吃这碗饭不可。” 说得真轻巧。 出过国,留过学,得过奖,但你本质不也还是个烂透的人。谁又比谁高贵。 “我看过你得奖的访问,履历漂亮,还跟国际导演合作过。也不知道怎么偏就抬着下巴,摆出一副救世主的模样。”应拾秋扯了扯嘴角,话里有话,“你高尚,你要站在我这种地方,我看你怎么选?” “再怎么选,也不会选你走的路。” “人只会在事情没发生的时候信誓旦旦。” “有迹可循啊,从你以偏概全就看得出来。” 她又补一句:“这世界上不是所有人都要像你一样,靠别人才能往上爬。” 应拾秋真的笑出来,“那你爸算什么?你觉得你在我这种处境,还能变成国际大导演吗?” “喔,随便你怎么讲。” 讲不通的,这种睡一觉就想一步登天的女人,思维永远停留在最底层。 她没有梦想,她不会去想除了珠宝,口红,名牌包包之外的东西。 楼庭转身就要走,应拾秋逼近一步,眼底烧着火,拉住她。 几乎是咬着牙挤出话:“楼庭,你到底凭什么用那种语气跟我讲话?” “手放开。” “你说啊,凭什么?” “你真的很莫名其妙。” “不然你以为你多清高?” “你这人很怪,我不欠你什么吧?” “既然你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要问这种跟你毫无关系的废话,你真在意吗?” “我只是烦你。”楼庭面无表情,“如你所说,我们过去可能真有点什么。但这世上没什么不能和解。如果我欠你钱,或是别的什么,你把借据拿出来,我让助理打给你。” “啪!” 应时秋扬手一个耳光甩在她脸上,“你现在有几个臭钱了不起啊?” 空气静默下来了。 世界却还是那么吵嚷。 她们以前也吵过很多次架,但最后都走向同一种结果。 无非是你进入我,我淹没你,再慢慢做到天色变蓝。 那会儿幸福很具体,也很小,跟那间转不开身的厨房一样窄。 偏偏还很有志气,对着台北的夜空,大声讲她们的梦想。 她说,等我有了钱,一定要把小秋的绝世好本拍出来。 你是我的唯一编剧,我做你的唯一导演。 电影里总爱讲的话题,谁都是从底层慢慢爬上来的。 只不过阳光好像有点偏心,只照到她那一边。 那缩在角落里的应拾秋呢? 慢慢变成一粒坏掉的豆子,捂在泥土里等啊等,还是没等到春天来。 她的春天红着脸,不可置信,骂她是个莫名其妙的神经病。 再与她擦肩,身一转,彻底便没了影。 回到家,应拾秋把那身狗屁职业装脱了,换成吊带和短裤。饭也不吃,弯腰从抽屉里拿了盒没拆封的烟,就跨在栏杆边抽。 火一点,眯眯眼,两条腿在空中跟着荡。 楼下女人在收衣服,恰好抬眼看见,又被吓着,大声喊:“喂,你别掉下来!” 她手还夹烟,笑着招招手,没所谓:“到时候帮忙收下尸,我付你钱。” 反正都在传她卖春,死了有所谓么。 这世界上没了个婊.子不可惜,反倒要夸声苍天有眼,为你们除恶不是吗? 房东太太气喘吁吁爬到六楼来收租,看她悠闲坐那,眼睛一鼓,“小姐,下个月租金该交了。” “喔。” 应拾秋双腿一晃,稳稳落地,进屋给她去拿钱。 这老太婆事儿多,非要现金,手里搓搓唾沫,来回数了两遍,说自己眼角不好,下次你也这么给。 应拾秋嗯了一声,见她没要走的意思:“还有事吗?” 她眼睛一转,“你那沙发怎么回事?” 应拾秋闻声回头,看见沙发上破了个口,“老鼠咬的。” “这沙发花了我很多钱买的你知道吗?怎么给你糟蹋成这样,还很新的呀!” 老太太直接闯进去,看她里边乱七八糟,胸罩和内裤就堆沙发上,脸都黑了。 “这怎么搞?” “五年前买的,不新了。” “但也是好好的东西,你给我弄坏了。” 应拾秋说:“不是我,是你们家老鼠。” “你要爱干净会有老鼠吗?” 房东腰一叉,用闽南语大声骂了几句,“我不管啦,反正你要赔钱。” “我没钱,怪就怪你那破门底下缝那么大。” “你没钱?这些包包首饰抢来的?” 应拾秋眼睛一眯,“死老太婆,现在你眼睛倒很利?” “你不赔我就去告你。” 应拾秋冷下脸,“你非要?我就去你家里吊死,以后你这栋楼都别想租了。” 老太婆火了,装模作样往后连退几步,给她腾地,“来!你吊!” 应拾秋直接转身,去衣柜里拿了根晾被子用的粗绳,说你别后悔。 老太太见她绳子一搭,凳子一放,气势在那,被唬住了,连忙过去拉住,“不叫你赔了还不行?有事好商量嘛。” 好商量。你站得不高,谁愿意跟你商量。 人们只会一脚从你身上踩下去,连抱歉都不屑于说。 她就在床上躺着,什么都没想,只觉得整个人都很空,像浮萍。 为什么人不是朝生暮死的生物,为什么连抽根烟都没个清净的时候? 她闭了眼,身一翻,摸到枕头底下什么东西硬硬的。拿出来一看,是早被磨毛了的剧本。 几百页纸,为了打印出来花她不少钱。当时还挺薄,干净崭新,现在同她一路经历好多,纸页越翻越厚,重重一沓。 不过经手再多次,认真看过的人也只有她。 * 夜深了,楼庭蜷在一个小酒馆里。 刚喝几口,邱琢玉打来电话,撒娇声里带着点紧张,“阿庭你在哪呀?这么晚还没回家。” “有应酬。” 邱琢玉嘟囔一声好吧,我等你回来,又补充:“你最近不是头疼吗?罗医生也说了,酒就不要喝咯。” 她嗯了一声,说我会注意,便再没了下文。 玻璃窗里有片倒影,女人脸红肿,那巴掌可真没留情。 她只得把头发披散开,有模有样地遮住脸。 五官标致,像她早亡的妈妈。眼尾比常人开,眼眶大,因而不笑的时候有种冷感。 三十出头,却还带点莫名的青春气,像穿着风衣的陈文淇。 “你长得好冷。” “是不好看的意思吗?” “也没有,就是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不太敢跟你搭话。” “所以辛德瑞拉公主,那天没回我话是这个原因吗?我还伤心了好几天耶。” 记忆模糊成一块毛玻璃。 她就站在窗外,只能看见里面若隐若现的皮影。 说话的公主是谁。 那她呢,又扮演着她人生里的什么角色? 病历上白纸黑字写着,她七年前在国外做了脑瘤切除手术。 那之后有整整两年活得苍白,记忆一片空荡,心智也退化得与小孩无异。她在旁人异样的目光里重新学习,一点点把自己拼凑成人形。 邱琢玉是她后来留学认识的。 那丫头机灵,活泼,硬生生把她单调的生活磨成了彩色。后来一起回国,偶然跟家里人吃了顿饭才知道,邱母跟郑升在生意上早有往来。 对于她喜欢女人这事,郑升倒没多说什么。只不过他常常望着楼庭出神,再没头没尾说一句你健康就好,爸爸一切随你。 大概是那一次昏迷数月的手术真把他吓到了,如今他就算忙得脚不着地,也要过问一嘴她的生活。 他最常说的话是,阿庭,不要回忆过去,一切已经重新开始。 她便真的没再往回走。 只不过有些事情,在所难免。 9、009.姊妹仔 再见林靖姿时,她们几乎没怎么偏题。 女人近来心情不差,难得有闲心陪她慢慢磨。 黄昏日,将她抵在落地玻璃窗边,耳鬓厮磨。前调很足,以至于挤进没多久,反复来回地送,她便在她怀里颤得不成样子。 一阵长叹以后,拍拍她脸,“最近挺乖。” “你指什么?” “见着老情人也没扑上去。” 她神态极淡地将吊带拉上去,盖住光裸的肩线。 “那林小姐要给我什么奖励?” “还想要奖励?” 她哼笑一声,也大方,随手从衣帽间拿出一个名贵包包扔给她,“懒得背了,这给你。” 应拾秋看了眼,吊牌都还没拆,“谢谢林小姐。” 这世界现实得很,没人能真清高到对好处无动于衷。 哪怕只是施舍一点颜色,这样的日子对她而言也是万里挑一。她得珍惜。 落日融成一滩水,她靠窗站着,天光暗且浓。 半边溺在黑里的脸看不清,只有隐隐约约高挺的鼻梁线。 “站那干嘛?”林靖姿瞥她一眼,“还有事?” 她顿了两秒,“林小姐,上次见的那位王编剧,能不能再帮忙牵个线?” “不能。” “是怕我太早赎身跑掉?” “呵,你跑了又怎么样,有一个应拾秋,还会有成千上百个应拾秋找上我。”她满不在乎地冷哼,“上次给你推荐的黄建忠还不要,妄图狮子大开口再吞一个么?” 应拾秋垂下眼帘。 什么女朋友,说穿了,她就是林靖姿养着解闷的宠物。高兴了扔根没肉的骨头,看她摇尾乞怜,欢天喜地地叼住,就是最大的乐趣。 这种恶心人的把戏,她经历得多了。 哪一回不是被耍得团团转,狼狈收场? 这是个很奇怪的女人,爱上她的可能为零。她从不过问她在酒吧的那点破事,不介意她跟别的女人勾肩搭背,无所谓她的生活。 唯独在“楼庭”这两个字上,尤为在意。 本来不至于此。 最开始那阵,林靖姿只是偶尔叫她过去睡几觉,擦擦干净就是一个月里难得见几次的关系。 扭曲的故事是从她一次梦呓开始。 难记清在做什么梦,睁眼时却发觉枕边都是泪。 一道身影在她身上起伏,她还有点恍惚,下意识张口叫了一声楼庭。 直到开灯看清,对上那张浓艳的脸时,她后背凉个彻彻底底。 自那以后林靖姿变得刻薄,每周都要弄她好几次。 年龄上加,事业下滑,她压力大,一周几次成了家常便饭,地点也越来越刁钻。沙发,车厢,影院,甚至还有幽闭的楼梯间。直到应拾秋筋疲力尽,她还噙着笑,说她体质差,该办一□□身卡。 有些路就只能摸黑走到底。 她是真的没办法。 “上次跟黄制片的合作,没谈拢。” “为什么?” “风格和立场,合不来。” 林靖姿的脸瞬间冷了下来:“还没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卖你人情,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算了,还挑三拣四,你配吗?” “那我也不是什么东西都要写。” “清高什么?你写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赚了几个钱,心里没数?” 她嘴唇颤了颤,最终一个字也没能吐出来。 林靖姿顺手抄起沙发上的靠枕,往她脸上砸,“滚远点!” 硬角重重擦过眼皮,一阵尖锐的刺痛猛地扎过来。 她捂住眼睛,在原地僵立了好一会儿,感觉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酸酸的,就像被刺破动脉的病人。 尝试睁眼,视野里的女人在她脑海中糊成一片虚影。 “还不滚?” 她低下头,沉默地转身出去。 余晖微弱,像只垂死的蛾子,扑在她脸上。她遮住光,看到远处胡乱抹成一团的天际线。 忽然便想起那天黄制片给她看的样本,里面充斥着恶心的落日夕阳和放学后,令人生腻的桌边和制服裙。 是吗,难道她要一辈子都往下坠? 意识短暂眩晕一秒,她脚步猛然顿住,回头上楼。 再进门的时候,林靖姿已经阖眼躺在沙发上。 连轴转的拍摄耗干了她的精力,每次发泄完,她总能这样迅速地沉入睡眠。 手机就放在茶几边缘。 应拾秋就站在门边的阴影里。 好一会儿,确认呼吸声变得均匀绵长,才大着胆子向前够她手机。 * 第二天,她加上王玉茹的联系方式,约好登门拜访。 结果王玉茹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她上去扑了个空。助理打量她一眼,好心提醒:“王编去楼导那儿探班了。” 这要是过去,很容易碰见林靖姿,到时候发现了应拾秋注定会惹她生气。 但她不想放过,她得攀住这个资源。 “可以告知我地址吗?” “西门町那边。” 好在命运对她也没那么差,赶到片场时,正巧王玉茹从里面出来。 应拾秋连忙跑上前去。 “你是靖姿那天带来的朋友吧?”王玉茹语气疏淡。 她立刻伸出手:“应拾秋。” 王玉茹的指尖与她短暂相碰,“说实话,你唯一那部发行的作品我略有耳闻,实在与我实在风格迥异。” “我还写过别的。”她忙递上准备好的文档,“王编,您可以看一眼。” “不必了。” 应拾秋指尖一僵,“您的意思是?” “编剧太多了,市场饱和。我的时间,很宝贵。” 应拾秋攥紧手指:“我知道,没有代表作,说什么都苍白。但您当年不也经历过怀才不遇?我从大学就仰慕您的作品,是它们支撑我走到今天。再说了……别人没有的,我有。” “你有什么?” “我有切肤之痛。贫穷、疾病、偏袒、偏见……所有苦难都在我身上碾过。”她说这话的时候面带微笑,“可我还在写,这不正是您作品里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吗?痛苦是创作者的温床。” 王玉茹的目光带着审视:“世上痛苦的人很多,我凭什么选你?” “因为我听话。我没有棱角,您让改,我绝无二话。” 哪知王玉茹听完这话便笑了,“听话?” 她毫不犹豫拆穿:“以靖姿的脾气,我那天的态度,她绝不会再把你推给我。只有一种可能,联系方式,是你自己偷来的。这叫听话?” 说这话的时候她语气严厉,但眼里却带有几分兴致。 应拾秋心下有了数,不卑不亢地说:“我不想错过您。机会得自己争取,不该守株待兔。” 王玉茹眉毛一挑,低头看了眼手表,语气不明。 “今天我还有一个展,没时间跟你多说,应小姐,下次见面的时候,我希望你能够把你的痛苦展现给我。不论如何,我总得先了解一下你。” 说完她便离去,留应拾秋在原地怔愣半晌。 回过神,忙对她的背影说谢谢。 一回头,却看见楼庭正站在街边,眼中带着探究。 原来已经午间了,片场休息,人群陆陆续续散开。 四目相对,应拾秋脸上残存的笑意瞬间冷却,低头就要离开。 楼庭远远朝她喊了一声,“你那什么表情?” “跟你有关系吗?” “又是这句话。”她快步走来,眼里满是迷惘,“我很好奇,我们之间到底有过什么?” “睡过,嫖过,爱过,你选哪个?” “我在认真问你。”楼庭目光沉静,“把话讲清楚。” “讲清楚?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楼庭喉头动了动,终究沉默。 她转身要走,忽然一阵高跟鞋声由远及近。 应拾秋抬眼望去,只见林靖姿正往保姆车边走。她心头一紧,猛地揪住楼庭的衣领,将自己藏进她身前。 柑橘调的气味瞬间笼罩下来。 头顶传来不悦的质问:“你干什么?” “别动。” “我好像没义务吧?” “你欠我的。” 楼庭下意识往后看一眼,只见林靖姿上了车,车门一关,顿时了然。 “今天帮你这次,算两清?” 车开走了。 应拾秋抬起头来,嘲讽似的笑一下,“你欠我很多,这辈子都还不清的。”说完转身就走。 暴雨倾盆而下。 行人四散奔逃,应拾秋被拦住了,站在商铺屋檐下躲雨。本想叫车回万华,想了想价格又作罢。 一辆红色法拉利停在她面前。 车窗降下,楼庭挑眉:“去哪?” 她怔了怔:“中山北路。” “顺路,上车。” “你不是还有拍摄?” “要你管?” 应拾秋也不客气,拉门坐上去,立马摸出支烟出来点燃。 烟雾缭绕,楼庭眉毛一皱,把她烟抢过来,顺手丢出窗外。 “抽烟不好。” 应拾秋没吭声,冷冷看她一眼,继续点燃一根。 这次烟还没到唇边就被夺走。 “靠北。”应拾秋烦了,“关你屁事?” “抽烟就是不好。” “用你教?” “那还抽?” “你能不能别多管闲事?” “拜托,这是我的车。” 她执意点燃第三支,肆无忌惮。 路上车多起来,尾灯像条红河,楼庭终于放弃。 是薄荷味的烟。 平日里她很讨厌烟味,这味道实在称不上香。但此时着闻着却有几分莫名的怅惘,郁结在心底化不开。一想这味道,就出了神,绿灯亮了都不觉。 应拾秋突然开口,“你之前说你病了,什么病?” 她回过神,一脚油门飞出去。 “脑瘤。” “很严重?” “当然,会死的。” “那你怎么没死成?” 楼庭皱皱眉,“……你就那么讨厌我?” “对啊。” “理由呢?” 她转过脸,深蓝色的天气将她映得几分白。 一个烟圈缓缓呼出,模糊了她表情。 “单纯看不惯你这张脸。” “那还好,”楼庭耸了下肩,笑道,“至少我以前没杀人放火。” 回应她的是沉默。 车停稳,她下去,在雨里慢悠悠回看她一眼。 只是看着,什么都没说,再转头,走向捷运口。 背影单薄,别人都在躲雨,她却不急不缓。 楼庭怔了一秒,好奇她既然家住这附近,为什么又要去坐捷运? 环顾四周,老旧的楼房、小酒馆、古董店,明明记忆里未曾来过,一砖一瓦却好像对她来说格外熟悉。 她鬼使神差把车停靠在边上,下了车。雨已经小了,斜丝像水网,将她密密麻麻兜住,呼吸都有些拥堵。 前面那道背影忽然变得很模糊。 就像跟她隔了千山万水好多年一样。 下意识想叫住她,头部却猛地传来一阵剧痛。 眼前一黑,彻底失去意识。 也许是因为天气。 也许是因为心情。 恍惚中她耳边传来一道声音,似梦似真。 飘得很远,又好像很近。 “阿庭,我们以后要在这里买房吗?” “买!买个三室两厅。” “这里真的很贵诶。” “我不想让你住一楼了,那里总发霉,你咳嗽一直好不了。” “随便将就一下啦。” “可我不想让你将就。” 10、010.世界第一等 楼庭做了个梦。 那会儿她在外面做助理受气,哭得难过,回家却总有一顿饭等她。 懒得开火时,她们就趿拉着拖鞋晃出小巷觅食。 有时去吃老街口的蚵仔煎,有时也换成阿给和鱼丸汤。 她最爱真理街那家碗粿,红砖老厝,踩着脚踏车沿中正路一路溜坡买回来。 挖一勺,又q又软,淋上黑糖酱,才六十台币。 她吃一大口,那女人只吃一小口。 再把东西推回她嘴边,笑眯眯说,你吃吧,我今天肚子有点胀。 休息日也会沿着淡水河岸散散步,吹吹风。 裙摆翻来覆去,像滩涂上的跳跳鱼。 她感慨说,还不知道大陆的秋天是什么样子,好好奇哦,我们有机会一起去看好不好? 不过……如果你先有机会,可以一个人去,给我寄回一片枫叶就好。 她们只看过关渡平原的芒草。 没有香杉落叶,没有桂花蝴蝶,没有会咬人的冷空气和薄雪。 “我想跟你一起,一个人就算了啦。” “但如果有一天,只剩你一个人怎么办?” 她就抱住她,埋头撒娇。 那怎么办嘛?秋,没有你我会死,尤其今天那个八婆诶,没你安慰我真的会死啦。 再睁眼的时候,消毒水味将她的记忆稀释干净。 那女人头发有点潮,瘦骨嶙峋地倚在床头,满脸不耐。 “她自己挂号费,你找我做什么?我跟她没关系,纯好心路人。” 护士说:“那也得去垫交一下。” “你们不是白衣天使吗?救人最重要,干什么找我。” “麻烦您配合一下。” “凭什么?”女人表情很臭,说完掏出一根烟,“我要走了,时间很赶。” “小姐,医院不能抽烟的……” “抽一根怎么了?” 楼庭立马黑着脸坐起来,“干嘛为难医生。” 她把烟夹手上,转过脸来,没什么情绪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对护士说:“既然她醒了,我可以走了吧?” 这被她忽视的感觉无端让楼庭少了几分耐心。 “应小姐,你干嘛要我停在捷运口,送你回家不是更好?你既然连垫付都不愿意,还舍得花钱坐捷运吗?” 应拾秋冷淡地说,“我不想泄露我的住址不行吗?” “你还真看得起你自己。你走吧,但就事论事,今天的事,还是要谢谢你。” “不用客气,路上死一只狗我都会送医院的。” 她起身就走,无情无义。 楼庭只觉得胸闷气短,头还在不断传来刺痛。 正巧医生推门进来,楼庭问了句:“医生,我没事吧?” “没事,就有点短暂性脑缺血发作,平时少喝酒,不要熬夜。” “脑缺血?” 医生点点头,“你大脑血管的调节能力比正常人差。以前做过手术?” “嗯,七年前做过脑血管瘤切除。” “奇怪……” 医生皱了皱眉,举起脑部影像片,点了点其中一小片区域,“海马体附近有陈旧性病灶。这片软化灶的形态,是典型外伤留下的。你的大脑……不像动过肿瘤切除,反倒像承受过非常剧烈的撞击……” 楼庭僵在原地。 关于过去的记忆,像被洗过的磁带,只剩一片噪音。 她只知道自己在大陆长大,母亲是台北人,只可惜死得早,家里连张照片都没留下。大学她来台北做过一年交换生,后来出国留学,因病休学了几年。 想到此处,她后背窜起一阵冷意,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悄悄摸着她的骨头。 她从病床上醒来以后,所有关于自己的事,都来源于旁人的听说。 听家里阿姨说,听爷爷奶奶说,听亲朋好友说。 没有一件,是她自己亲眼见过、亲身经过的。 她不是没犯过疑。 可每次都想不起来,甚至刚要往深里想,头便会传来锥心的痛苦,还伴随一种难以言喻的焦躁。 她猛地抓起手机,拨给北京的阿姨:“我房间抽屉第二格,里面有把旧钥匙,拍张照片给我。” 没过多久,照片便弹了过来。 钥匙圈上挂着个残缺的哆啦a梦,只剩个脑袋,半个身子都裂掉了。 这是她和过去之间唯一的牵绊。从国外那家医院离开时,护士跑过来塞给她的,说是她当时身上唯一的物件。 没有手机,没有钱包,只有这把钥匙,像颗钉子,歪歪斜斜钉在她记忆的白纸上。 曾经她摩挲过很多遍,冰冰冷冷有些粗糙的质感,却还是回忆不出跟它有关的半点记忆。 为什么只在台北做过一年交换生,却对这城市的街巷熟悉得心惊? 那股扑面而来的归属感,令她内心翻涌,连北京都给不了。 她思前想后,还是抽空拿着照片问了几个本地人。 阿嫲看着照片沉思半天,瘪着嘴摇头:“这种老锁芯啊,早八百年就淘汰啦。安全性不是很高,现在周边还有谁会用喔?” “要是……不止这周边呢?” “唔,你去老街那边碰碰运气喽,老那种年纪大的老年人啊可能还会在用,你找找看。” 楼庭顺着这条蛛丝,一点点往前摸。 找遍好几个街区,断断续续探了大半个月,终于将目光停在了淡水的一条老街上。 11、011.泪桥 淡水在信义往北走的几十公里外,开车需要一个小时。 当艳红色的法拉利停在街边的时候,不少当地居民纷纷侧目。 这是难得的一次下午收工,楼庭没告诉任何人她来这里,问起也只借了个由头,只身前往这里。 关掉引擎,天已经黑下来,云层翻起青色,灯火稀稀拉拉。 前方是矮旧民居楼,混着几家黯淡的纹身店。穿过交错的电线,能望见远处码头之后的船影。 咸湿的海风吹过来,将她散落的头发撩起一缕。 她眯了眯眼,深吸口气,海水的腥味漫过来。 像某种火苗,嗖一下在她记忆的荒野里乱窜。 声音、气息、味觉、视觉,总比各种苍白的语言要来得深刻。 从踏入这片土地开始,莫名的熟悉感便开始渗透到她身体的每个角落。 晚高峰人流推着她往前走。 路过书店、奶茶店,她的脚步不受控地在一家老冰室前停下。 身体比记忆更先做出反应。 她推门进去,视线扫过菜单,点了一碗牛奶红豆冰。 老板娘擦着手过来,昏黄灯光下盯着她看了好几秒,迟疑地开口。 “小姐,我看你有点面熟啊?以前来过这吧?” 楼庭一愣,下意识低了些头,不想惹得旁人围观。 还没回话,哪知道这阿嫲突然拍了下脑门,“是你喔!以前总跟你朋友来吃冰的那个?两个小姑娘黏踢踢的,咦,怎么今天一个人来?” “你认错人了。” “不可能!”阿嫲信誓旦旦,“你们俩生得那么水,干什么都要一起,每回就买一碗红豆冰分着吃,你不要质疑我的记性啦!” 楼庭皱紧眉头,“那……阿嬷你还记得她叫什么名字吗?” “这我哪记得?”她舀了一勺牛奶打在碗里,端过来,“你自己朋友的名字不记得哦?” “……” “我……”楼庭声音发紧,“出了点意外,很多事想不起来了。” 阿嫲眨眨眼,有点怀疑,“这么偶像剧的喔?” “我想问问,您上次见到我们……是什么时候?” “少说七八年啦。”阿嫲掰着手指数,“你们在这住好久的呀,后来就没见过了。我还想说是不是搬去台北市了。年青人嘛,谁爱一直蹲在这款旧厝边。” “我在这……住了好几年?”楼庭缓缓将勺子扣在碗边,“您没弄错吗?” “肯定没有!”阿嫲叉着腰,“我在这卖冰三十年啦,谁家多只猫少只狗,我都清清楚楚咧!” “那您知道我们当时住哪一带吗?” “就后面那条巷子啊,红砖厝那片,现在都要拆掉起大楼啰。” 楼庭正要追问,手机在衣兜里震动起来,是她父亲。 她朝阿婆打了个抱歉的手势,侧身接起电话。 “小庭,最近身体怎么样?” 父亲的声音从听筒那端传来,温和有力,“前几天琢玉跟我说你又头疼了?有空还是回北京复查一下,太忙的话我就叫陈医生来家里。” “我没事,就是这边海风大,吹多了而已。” “在台北还习惯?” “嗯,比想象中习惯。” “没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吧?” “怎么这么问?” “随口一提。”他轻笑,语气却沉缓,“有事一定要跟爸说,爸给你撑腰。” “怎么会,这边前辈们都很照顾我。” “毕竟是你第一次回国拍戏,大家多上心是应该的。” “是您打点过了吧?”楼庭声音情绪不明,“下次别这样了,至少应该相信我的能力。” “下次不了,听你的,你一向是爸爸的骄傲。” 闲话几句,郑升状似无意地提起:“对了,听何助理说……你在打听一把旧钥匙?” 楼庭垂下眼,语气淡淡:“她连这都跟您说呢?” “唉,毕竟你身体不好,我让她多关注你嘛。其实那是我和你妈以前在台北住过的老房子。”父亲的语气平静,“你妈嫁给我后,就把房子卖了。你想她,小时候整天就攥着钥匙发呆。” “是吗?” “嗯,爸爸就想跟你讲一句,别找了,房子肯定早拆了。” 楼庭沉默好一阵才说:“我只是想去看一眼。” “都拆成平地了,还有什么可看?”郑升声线低了下去,“小庭,你拍戏本来就忙,身体也弱,不要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了。要是想你妈,等回大陆了我们去给她扫个墓。” “只是看看,浪费不了多少时间。” “……” 电话挂断,不欢而散。 楼庭再回头时,阿婆已经忙得脚不沾地。 晚市的人潮淹没了方才的对话。 她只得咽下滚到嘴边的疑问,独自晃向那片幽长的巷。 这里黑而空寂,早已人去楼空,陈旧的外墙上写着危房待拆。 许许多多熟悉的街景仿佛潮水一般在脑海里翻涌。 “楼上那对夫妻整天吵,烦死了,小孩哭也不管。” “对啊,我灵感都被吵没了。” “好在对门的阿嫲很安静,还总给我们送卤肉,她真是个好人。” “你傻喔,阿嬷的电费都是我去帮她跑到邮局缴的欸!她后来就没给我们钱了。” “你没跟她要?” “人家年纪很大了,出门都不方便,我怎么好意思找她要钱……” “啊啊,楼庭你这个笨蛋!我们自己都快交不起了!” 连路灯都吝啬发光的一条小巷,门窗破败,潮而阴暗,墙缝上长满了草。 楼庭看向身侧的一间房子。门口堆满了被遗弃的花盆,被晒蔫了的三角梅。 陈旧的木门上,内嵌着一个很老式的锁。 一瞬间脑海里像是有道闪电划过。 太熟悉了。 一切仿佛近在咫尺。 她伸手去触碰,却只捞到一把带着海腥味的夜风。 门死死锁着,她进不去,却又不甘心,只好再围着周边转了一圈。 直到邱琢玉的消息发过来,她才揉揉眉心,知道夜已深了,只好坐回车里。 回家的一路,她都感觉胸腔里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却偏偏什么都抓不住。 把车开回别墅区,楼庭却没进门,在路边熄了火,窝车里一动不动。 最后方向盘一拐,找了家酒吧坐着,点了杯无酒精饮料,微信联系上列表唯一的一个高中同学,祝盼晴。 这是她两年前参加高中同学聚会加上的。 对方坐得离她近,散场时顺便扫了个联系方式。据说是位心理医生,楼庭虽没有这个需要,但还是出于礼貌同意了她的好友申请。 当时她说过一句话:“你在台北这些年怎么样?” 她只去过一年,何来这些年?过去她从没深究这句话,如今只觉细思极恐。 她打下一段话:【打扰你了,想向你确认件事,我过去几年一直在大陆生活吗?】 对方秒回一个问号:【小庭,你这话问得怪吓人的……】 楼庭深吸一口气,继续输入:【我只在台北做过一年交换生,对吗?】 【什么交换生?你高中毕业就去台北念本科啦。】 这话使得楼庭后背发凉。 在电影叙事学中,存在一种不可靠叙事框架。当每个配角都说着同样的故事,虚构也就成了真相。所以,如果她仅有的认知,都是人们精心编写的故事,那么背后这个人究竟想掩盖什么? 她猛灌了一口手边的苏打气泡水。 冰凉液体入喉,整个人冷了下来,连指尖都是冰的。 她寒着脸,点开了王玉茹的对话框。 【王老师,麻烦您把应拾秋的联系方式给我一下。】 * 接到楼庭电话的时候,应拾秋正在吧台推酒。 对面坐着的是个情场失意的中年女人,对她吐了许多心事,从前女友出轨,到现女友因为性格不合抛弃她。声音沙哑,哭得眼睛都肿。 “都说我三十多了,还这么恋爱脑,可是没有爱,人不是会少了点什么吗?” “那你有过爱吗?” “有过。” “尝过滋味就够了。” “你呢?” 应拾秋指尖一顿,脸上仍挂着明艳的笑容,“没有过。” “真的?” “我在等一个人爱我。” “看不出来在这种地方,你还保持着对真爱的追求。” 女人醉眼朦胧地凑近,声音暧昧:“rachel,你相信我吗?” “为什么不信?” “那我们要试试吗?” 应拾秋垂下眼,不答话,只从烟盒里磕出两支细烟。 一支塞进对方濡湿的唇缝,一支咬在自己齿间。 “咔”一声,火光擦亮。 她托起女人的下巴,将自己的烟头抵住对方烟尾。两点猩红在昏暗中呼吸相接,像濒死的心跳复燃。 “醉话我听过就忘。” 往后退几分,应拾秋整个人立刻变得若隐若现起来,“等你酒醒再来找我。” “应小姐。” 熟悉的声音突然响在身后。 应拾秋回头。 只见楼庭风尘仆仆地站在她身侧,昏昧灯光弱化她惯有的锋利,显出几分温润。唯独眉皱成褶,脸色几分阴郁。 “为什么挂我电话?” “楼小姐,”应拾秋弹了下烟灰,“我不接陌生号码。” “我们不算陌生人。” 空气凝滞片刻。 旁边醉醺醺的女人突然拍桌:“你谁啊?” “与你无关。” 楼庭上前,一把攥住应拾秋手腕,拉着她就匆匆走出酒吧。 夜风几丝凉,像阴雨,蹿进毛孔里。 “应小姐,我真的有事问你。” “没空。” 应拾秋毫不讲情面,甩开她的手:“可能楼导很难想象我们这种底层人的生活,不像你挥挥手就几百万出去了。刚才那位小姐,我陪她聊了三小时心事,眼看就要签单,现在全黄了。” “损失多少?我补给你。” “呵,真当我出来卖的?”应拾秋冷笑,“上回那巴掌是不是没把你打爽?” “……我不是这个意思。” 楼庭胸腔剧烈起伏,深吸一口气。 “应小姐,我希望你能先放下偏见,我来找你是想证实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问题。淡水老街,你还记得吗?” 应拾秋表情瞬间冷却。 烟雾里的眼睛微微眯起,打量她许久,忽然低笑出声,“你想起什么了?” “你果然知道。” 楼庭声音都发着颤,“我当年,是不是就住在那条街上?” 12、012.最好的时光 “想知道?给我打三百万。” 她话音刚落,楼庭便冷了脸,“一个消息值三百万,当我冤大头?” “随便你,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人知道真相。” “你到底知道什么?” “什么都知道。” “未免太见钱眼开。” “没钱你又能做什么?拯救世界么。” 一支烟在对话中告别。 应拾秋顺手将烟屁股扔地上,用高跟鞋一脚碾灭,沙哑地吐出几个字:“想好要不要喔。” “不要。” “楼导……哦,不,楼大小姐。”应拾秋轻轻靠近,脸伏在她肩上,语气轻柔似纱,“都说记忆是一个人最珍贵的东西之一,我用三百万,买回你珍贵的东西,这很划算啊。” “……” 暗处红光一闪。 楼庭眯眼望去,只看到浓稠的夜色。她猛地将应拾秋塞进汽车副驾。 “你干什么?” “这里不方便说话,跟我走。” 应拾秋往那边看了一眼,黑黢黢一片,隐约有道人影。 唇一弯,觉得好笑。 “你笑什么?” “笑你终于成了大人物。” “终于?” “你以前的梦想啊,这都能忘?” 大概一年前,她偶然间在新闻看到她。 站在国际电影节领奖台,被媒体簇拥成一团。镜头前的女人神采奕奕,对着话筒用流利英语致谢。 那之后她疯了似的找她。 ig私信塞了好多条,从你死哪去了到求你回句话,所有消息都像石沉大海,连个已读标记都没有。 这人凭空消失。 她报过警,花过钱请人找她,被骗过,也走过歪路,只可惜时间耗尽了,钱打水漂了,还是毫无音讯。 她只好寄希望于电话。 每天都打,直到提示对方号码关机,她都没有打通过。 可以接受她消失,接受她死亡,接受她有各种各样的命运。 但命运,你告诉我,为什么她过得比所有人都好,唯独让我摔得粉身碎骨呢? 汽车在路面飞驰。 霓虹灯光在她脸上落下鱼影,红的,蓝的,游来游去。 这不是应拾秋第一次坐她的车。 却因为刚喝了酒又抽了烟,泛起一阵恶心。车窗摇下,烈风将她的长卷发吹起来,深棕色,一片麦浪似的靠近楼庭脸颊。 “你知道我很多事?” “嗯,你要去哪?” “淡水。” “很晚了,我不去。” “那就现在说。” “凭什么?” 车厢里火药味弥漫。 楼庭手背上隐有青筋浮起,“我们一定要这样说话?” “这可是你先招惹我。” “我到底哪得罪过你?” “没有啊。”她轻松地笑笑,“我只是喜欢看你抓心挠肝,看你离真相永远差一步。” 红灯亮起,楼庭一脚踩死刹车。 “十万。”她侧过脸,有些不耐,“我以前是不是住在淡水?” 应拾秋眉一挑,伸手,“手机。” 她也十分干脆,在手机上点了点,递过来:“账号你来输,我给你打款。” 账号刚输完,置顶对话框弹出新消息。 【邱琢玉】:阿庭,什么时候回来?我想你啦~ 指尖一顿,应拾秋把手机砸她大腿上,眉收目敛。 女人疼得倒吸一口凉气,语气有点怒意。 “干嘛那么用力?” “没啊。”她靠回车窗,声音被风吞了一半,“有人给你发了讯息。” 楼庭看了眼,见是邱琢玉,给她发了条简单的语音过去。 【晚点回,你先睡吧。】 “你以前是住淡水。”应拾秋声音冷淡。 她放下手机看过来,“跟我住在淡水的还有别人?” “这是下一个问题。” “你耍我?” “是又怎样?” 谈话间,车子起步,刚走没多远,前车忽然刹住。 惯性使然,车头狠狠撞上对方车尾。 “砰!” 车内两人猛地往前撞。 剧痛传来,应拾秋迷迷糊糊睁开眼,没吭声,下意识扭头看向旁边的楼庭,倏然一愣。 对方刚好也在看她。 即便路灯昏然,也能看清她额角因疼痛而浮出的青筋和冷汗。 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胡乱写着几分探究与恍然。 她先一步开口,“下车。” 应拾秋默默打开车门,双脚刚落地,才发觉引擎盖冒了烟,周围的车都堵在了后面。 “会爆炸吗?” “什么?” 楼庭看过来,应拾秋面容怔然,“我说……车祸会爆炸吗?然后再把我们烧死。” “嗯?” 她愣一秒,再忍不住笑出声。 “你以为这是拍电影呢?” 要真是电影倒好,剧本就该由我撰写。 爆裂的火光里,我们十指相扣,哪怕面对死亡也无所谓。 就像程序重启一样。 爱能在大火里复燃。 只可惜,我爱的是七年前的你。 如果今日的你已不再是昨日之人,那我们之间的一切,是不是已经轻如鸿毛。 到医院的时候,楼庭按着发胀的额头做完ct。 再出来时,走廊已空无一人。向护士询问应拾秋的下落,对方摇摇头,只说那位小姐根本没进检查室,早就离开了医院。 她皱皱眉,刚摸出手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 “阿庭!你怎么样,还好吗?” 一回头,看到了邱琢玉跟何助理疾步赶来。 两人风尘仆仆,满脸担忧。 “小玉?你怎么在这里。” “何助理跟我讲你出车祸的事被狗仔拍了,连忙叫人处理掉,我就来找你了……你怎么回事?” “没什么事,就前面一辆车酒驾追尾了,一点擦伤。” 邱琢玉这才放下心,没一会儿又皱紧眉头,试探地问:“狗仔拍的照片上,你副驾有人,是谁啊?” “那天片场见过的应小姐。” “应小姐?怎么是她?” “找她有点事。” 邱琢玉脸色变了一变,想说什么,又没开口。 楼庭解释说:“只是一点小事,你别多想。” “我没有,只不过她……” 她嘴唇动了动。 衣角忽然被何助理轻轻扯住,连忙缄口不言。 车不能再开了,只能坐上何助理的车回家。 半路上邱琢玉都在沉默,直到回家,才状似无意提及:“今天叔叔问我,你有没有带我去台湾著名的景点玩,我说你拍戏很忙。” 郑升平时忙得脚不着地,连给她打电话都少。 楼庭眉毛一挑,直勾勾看着她,“我爸为什么会给你打电话?” “就问问,关心一下我们嘛。”邱琢玉移开目光,“其实叔叔很在意你的。” “他经常跟你联系?” “也没有……” 何助理适时地插话,“郑总常跟我问您的消息,偶尔我太忙,没来得及看消息,就会去跟邱小姐打听。” “对,是这样。” 楼庭哦了一声,没再言语。 只是看向她们俩的目光多了几分探究。 “那我们什么时候抽空去猫空坐缆车?” “拍完戏再说。” “好吧。” 她凑过来要吻,楼庭偏头避开。 吻落在额头上,像滴屋檐上的积水。 “阿玉,我有点累。”她垂眼,神色不明,“就先去洗澡了。” 说罢,转身上楼,浴室的流水声很快响起。 邱琢玉脸色变了又变,不知不觉攥紧手指,看向一旁的何助理,语气紧张。 “她是不是发现什么了?” 13、013.爱你一万年 “rachel,这杯rustynail端到角落那桌。” “为什么是我?” “客人点名要你送。” “谁?” “你去就知道。” 等应拾秋端着酒托走到最暗的角落时,只看见一个戴着口罩和鸭舌帽的年轻女人。 身形眼熟,走近放下酒,略一抬眼,才认出前不久打过照面。 “小姐,您点的酒。” 对方抬起头,看了眼那杯锈钉,没碰,而是先从包里抽出一张湿巾,里外仔细擦拭刚才被碰过的杯壁。 语气轻飘飘:“应小姐,你工作的地方,跟你一样好像不太干净。” 很侮辱人的话,显然不是冲着喝酒来的。 应拾秋脸色却没变,语气依旧平和。 “小姐,您可以选择不出门,毕竟这世界到处都是细菌。” 云淡风轻的模样,使得邱琢玉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她恼道,“你这人果然不是什么善茬。” “何出此言?”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你自己最清楚,我也不跟你兜圈子了。” 邱琢玉取下口罩,高傲地抬起下巴,“应小姐,我托人查过你,过去你跟阿庭有过一段……对吗?” “你想说什么?” “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现在的生活很好,比起过去在台北那些见不得光的日子,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正常人都会选择现在的生活吧?” “所以?” “所以请你不要再打搅她!不要再靠近她!没有你,她只会过得更好、更幸福,而不是被你这种女人拖累。如果你还有一点人性,我劝你离她远点。她已经……够不幸了。” “不幸?”应拾秋忍不住哂笑出声:“她的不幸,难道是我带来的?” “就是你!” 邱琢玉冷下脸,“阿庭以前是才华横溢的导演苗子,导演最需要金钱和人脉。她出事以后,是我陪着她康复,是楼叔叔为她铺路。再看看你……” 她上下打量着应拾秋,“经济拮据,私生活混乱。被林靖姿包养之前,就有不少风流债,最后还欠了一屁股钱……你这样的人,怎么还有脸靠近她?” “小姐,你说话真有意思。” 应拾秋面无表情,“我一没跟她上床,二没劝她跟你分手。我只是站在这里,呼吸空气也有错?我以为,你至少该学学影视剧,拿着五百万来跟我谈判,而不是靠那点查来的可怜资料……在这虚张声势。” “五百万?你对阿庭就这么无情?”邱琢玉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你这个见钱眼开的女人!” 应拾秋托着腮不怒反笑,“好巧,你不是第一个这样评价我的。” “不要脸!”邱琢玉忍无可忍地站起身,“现在你看见她过得风生水起,蓄意接近,无非就是为了钱吧?” “是又怎样?” “既然这样,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绝对不会让你接近阿庭!” “那你要加油。”应拾秋轻笑,转身时语气轻飘飘,“毕竟绑住一个人的心,比绑住她的腿难多了。” 邱琢玉气得浑身发抖,冲着她的背影喊道:“应拾秋,记起过去对她是一种伤害!” 应拾秋脚步未停:“这话你该对她说。最好把她拴在你眼皮子底下,而不是来这威胁我,不好意思,小姐,我没你那么闲,还有工作。” “应拾秋!” “又要怎样?” “哗——” 酒水突然盖头浇下,猝不及防模糊了应拾秋的视线。 冰凉的威士忌顺着发丝滴落。 清胧的目光里,邱琢玉表情愤恨。 “看清你自己的身份!”邱琢玉把空酒杯重重砸在桌上,“别再纠缠别人的女友!” 不等回应,她转身便跑出酒吧。 旁桌客人纷纷侧目,投来探究的目光。 同事小跑过来,低声问:“rachel,没事吧?那人是谁啊?” 应拾秋抽了张纸,擦擦脸上的酒渍,抬眼时已恢复平静:“这么好奇吗?不如想想怎么完成这个月的业绩。” 对方表情一僵,讪讪退开。 * 邱琢玉打酒吧出去以后,就一直窝在沙发里等楼庭。 家里又空又大,何助理跟着楼庭去了片场,就剩她一人,连晚餐吃得也没劲。她把电视声音调到最大,好让环境显得不那么凄冷。 过去留学的日子里,她常参加各种派对,欧洲各国飞来飞去,吃喝玩乐样样俱全,根本闲不下来。 哪像现在,来台北一两个月了,整日窝在家里,著名景点都鲜少有去逛过的。 九点多,门口传来响动。 楼庭带着一身倦意走进来,看见散落的酒瓶和烟灰,眉头微蹙:“怎么了?心情不好?” 邱琢玉不答,只盯着电视屏幕。 声音震耳欲聋,楼庭揉着太阳穴,耐心地说:“阿玉,声音小点。” 见她不动,楼庭伸手要去拿遥控器。 却被邱琢玉一把抢过,“啪”地关掉了电视。 世界顿时安静下来。 四目相对,几秒后,楼庭走过来抱她,“到底怎么了?说话。” “我们回北京好不好?” “想家了?” “嗯。” 楼庭松开手,脸上还浮着一丝长时间拍摄带来的倦色,“太突然了。工作没做完,而且你不是一直想来拍戏吗?跟导演都约好试镜了。” “现在不想拍了。” “别闹小孩子脾气。各方都协调好了,答应的事不能反悔。” “他们会给我妈面子的。” 邱琢玉脱口而出的模样,十分理所当然。 楼庭的动作顿住了。 嘴唇动了动,还是没再反驳她,“随你吧。” “我们回北京吧?”邱琢玉试探着去拉她的手。 “你自己回吧。”楼庭抽回手,“我走不开。” 委屈像潮水般涌上来。邱琢玉猛地甩开她:“楼庭!你从来台北就变了个人!是不是因为应拾秋?” “……关她什么事?” “我看就是!” “邱琢玉,你年纪不小了,能不能别这么任性?大家都很累,没人有精力陪你闹。” “你觉得我在闹?” “不然呢?”楼庭声音里满是疲惫,“你觉得现在是在干什么?” 过去几年,因为工作性质,楼庭居无定所,跟邱琢玉同居的机会很少。 她们从未真正面对过生活里的鸡毛蒜皮。 如今出现问题,楼庭倒也不可能完全会适应。 但万事万物都有调节的余地,她想的是,互相退一步。 她声音软了下来:“你要么自己回,要么陪我把戏拍完。要是觉得无聊,我让何助理陪你出去散心,行吗?” “既然你不走,我也不走。”邱琢玉冷着脸,一字一顿,“我要在这里看着你。” “看着我什么?” “看着你是怎么被她一点点勾走魂的。” “……你到底在乱说些什么?” 楼庭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邱琢玉激动得眼眶发红,“既然答应我不再碰过去的事,为什么偷偷去找应拾秋?你把我当什么?” “我要真想瞒着你,你根本不会知道。”楼庭直视着她的眼睛,“但我没有。” “可你还是反悔了!我们好好的,为什么要去找她?” 楼庭沉默了。 片刻后才抬起眼帘,直勾勾盯着她:“我一直在被人欺骗着,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她表情又冷又空,黑沉沉的双目里带着一丝审视。 看得邱琢玉后背发凉,脸色瞬间褪成枯白。 “什么欺骗……我听不懂。” 她下意识看向何助理,对方连忙打圆场:“别吵了,庭姐这几天都没休息好,让她先休息吧。” “急什么。”楼庭的目光转向何助理,“何容,你应该也知道真相吧?” “……” 死一般的寂静在三人之间沉淀着。 何助理硬着头皮挤出一个笑,“庭姐……我、我不知道啊……” “还装?”楼庭往前一步,逼视着她,“我就问一句。你们这样合起伙来骗我,到底图什么?是谁的主意?” “庭姐……” “我来告诉你!”邱琢玉忽然插声打断,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恼意,“应拾秋是你前女友!你们当年爱得死去活来,但她背着你在外面出轨,不止一个,你满意了吗?!” “……” 空气再次僵冷,楼庭站在原地,表情像结了层冰,没有因她的话产生任何松动。 “我没骗你,这些事儿你大可以去问郑叔叔。” 说这话的时候,邱琢玉因愤怒喘着粗气。 平日里她最不屑于说谎,有话都是直说。 因此在一口气把真相说出来时,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 “你以为我愿意瞒着你吗?当初就是你撞破她跟别的女人在一起,一时接受不了就往海里冲,拉都拉不住。” “什么脑瘤……不是的,那是你自己跳下去撞上礁石,磕到了后脑勺,差点就没救过来。” “其实你该庆幸,这些事你全都忘光了。没了这些恶心人的记忆对你来说是好事,所以郑叔叔才让大家都瞒着你。” 楼庭半信半疑,“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我和你还不认识吧?” “嗯。”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邱琢玉没说话。 当然。 故事还是要从头说起。 14、014.唯一 那是邱琢玉到国外留学的头一年。 脱离母亲的束缚,将自己肆无忌惮地泡进酒精和霓虹。 一抬眼,看到了楼庭。 她沉默寡言,被隔绝在人群之外,明明是在最吵嚷的环境里,却静得像棵树。 只是一眼,周身的故事感便吸引住了邱琢玉。 那天她多看她好几眼,后来更是经常在学校碰见。 这人跟普通人不太一样。 别人是肆意的活水,学什么都快,喧哗有生气。她则是一潭死水,做什么都慢吞吞,哪怕去图书馆拿下一册书页,一举一动都很费力,算得上笨拙。 留学生圈子里的人都知道,她邱琢玉是谁的女儿,家里富可敌国,阿谀奉承的人能排成长队。 可这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直接忽略,哪怕打过照面,眼熟了,招呼也都不打一个。 很意外。 她干净得像一张白纸,极致的、空荡荡的简单,反倒惹得邱琢玉生出几分探索的心。 本不该有交集的两个人,一静一动,在邱琢玉死缠烂打下,硬是撞出了火花。 她将她灌得微醺,在某个霓虹闪烁的夜,嘴唇印在她脸上。楼庭没有推开,只是睁着那双眼睛看她,有点迷茫,眼底又闪着奇异。 后来回国才知,命运早已把她们牵连在了一起,两家还是商业伙伴。 邱妈妈看着楼庭,很满意,说话的时候笑得意味深长:“阿玉这孩子,总算有个人能治住了。” 楼庭的学习是凭借直觉。 她在国外修了电影制作,毕业时有人问她,为什么要学这个专业,她答不上来,只说,感觉就是该学这个专业。 快三十岁的人还在留学,这本身就是个谜。 邱琢玉后来才从旁人零星的聊天八卦里拼凑出真相,她因为意外失忆过。有些出乎意料,但邱琢玉只看当下,她不想探索这个人的过去。 她过去怎么样,说白了自己也不曾参与,比起身为父亲想要靠近女儿,却总被女儿没法回报同等情绪的郑升,邱琢玉好过太多。 她有一万种办法让楼庭喜欢上自己,也自信得近乎跋扈。 事实证明,时间果然是一味良药。 她陪在她身侧,耐心地同她去做那些枯燥反复的康复训练,跟她一起感受生活、享受季节变化,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将这张白纸涂抹上灵动的色彩。 当楼庭神情里那一点点微弱的松动出现时,邱琢玉知道,自己已经成功了。 只不过,人一旦拥有了,就想要更多。 有天她迷迷糊糊在梦里叫出了一个名字,小邱。她诧异,因为她从未这样叫过她。 第二天邱琢玉让她再叫一遍,楼庭则蹙紧眉头,连自己都无法承认:“我怎么会叫你小邱呢?” 再三言两语岔开了话题。 她似乎不太愿意叫她小邱。 并非抗拒亲昵,更像是一种灵魂的本能。 这种抓不住、摸不着的不确定感,悄悄在心底生出一小片藓。 邱琢玉第一次产生了解她过去的想法。 她索性趁着学生放寒假回国,去拜访了楼庭的父亲。 年近六十、事业有成的男人,提起女儿时,那番混杂着叹息与悔恨的言论,至今回想起来,邱琢玉还是会忍不住动容。 当年的细节,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能扯清的。 可故事很简单。 楼庭自小北京长大,是个自由烂漫的孩子,如果非要用一个词语概括她,可以选择“天真”。 她是理想主义者,对自由和梦想都有着崇拜,当然,也包括爱情。 高中毕业后,她一头扎进了台大,只因为想去母亲记忆里的家乡感受她的生活轨迹。郑升没有异议,甚至全力支持她念书。 在台北湿漉漉的空气里,楼庭认识了大她两届的学姐,应拾秋。 得知应拾秋家庭条件很差,楼庭便把生活费拿一部分给她,课余还总打零工补贴她。 早期应拾秋还会推拒几下,到后来便也习惯了这送上来的好处,直至后来毕业,两人同居,开销巨大,楼庭那点钱,很快就被吸干了。 郑升偶尔会接济女儿,每个月都打点钱。到后来,他彻底失了耐心,直接勒令楼庭回大陆发展,他可以给她提供很多资源。 可楼庭却像着了魔一样,死活不肯。 郑升气上心头,便吓唬她,扬言不回来就一刀两断,彻底断绝父女关系。 可即便这样,楼庭仍旧铁了心。宁愿凭着那点微薄的实习薪资,在台北压抑地活着,也不肯回头。 郑升一气之下,彻底掐断了她的经济命脉。 他原本想着,她总有飞不动回头的一天。 可她没有。 再见面,她已经出了事,连看到郑升这个父亲时,眼底都是茫然。 他本想着,两个女孩子一起搭伙,互相依偎,日子怎么都能往下过的。 可谁都没想到,应拾秋从来就不是省油的灯。 出社会以后她变得越发肆意妄为,不仅常年逛酒吧,结识不少社会人士,还将楼庭的信用卡拿去消费,买起奢侈品包包鞋子来眼都不眨。 两人也总是因此吵架。 当爱情被柴米油盐磨平,当枕边人变得面目全非。 当楼庭不得不直面不堪的感情,背叛誓言的爱人以后,整个人都崩溃了。 她不是内心不够强大,她只是太过信任她。 没人能够接受这种现实。 我抛弃本有的一切,奔向你给我构造的美好未来。 结果跋山涉水,走到了才发现,那竟然只是一片废墟。 人总会郁结,也总会走错路,她尝试过去信她有难言之隐,也尝试过心平气和地同她谈谈。 可她还是想不通。 郑升红着眼眶对邱琢玉说:“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可以一五一十告诉你。但前提是,你不要让楼庭知道。” “叔叔,她有知道的权利。” “但她更有权利,把所有不好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发现记忆是被人篡改过的,而在你知情以后,这群人又把所谓真的记忆喂给你,你还会选择相信吗? 面对邱琢玉的眼泪,楼庭没有像往常一样为她擦拭。 “阿庭,我说的都是真的。”邱琢玉忍着难过去拉她的手,“你知道,我是真心对你的,骗你……我比死了还难受,可我能怎么办?我都是为了你好。” “不要再以‘为我好’的理由做决定了。” “难道你要我把真相都告诉你,再眼睁睁看着你为了别的人再死一次?” “你可以说不知道,不清楚,也可以故意瞒着我,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你不应该跟我爸合起伙来骗我。” “不就是一段不好的过去吗?我想不通你为什么这么介意,难道比我们的感情还重要?” “邱琢玉,先有鸡还是先有蛋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明白。” 一个记忆空白的人,在苏醒那一刻的恐慌,应该没人能够感同身受。 她倒不必像婴儿般重新蹒跚学步,但她必须从头学习,怎么跟这个世界建立联系。 她要学会在郑升老泪纵横时,及时调动脸上的表情,挤出恰如其分的伤戚。 她要在短时间内记牢周围人的名字,并关联上过往,否则他们会露出一副同情的模样。 她知道橘子是一种水果,银杏是一种植物,故宫是一个景点。 但不记得第一次吃橘子的时候是什么感受,不知道胡同是什么气味,不知道童年是会被自行车清脆的铃响,小卖部里的北冰洋汽水环绕。 我将空白的过去全然托付给你们。 命运却突然告诉我,那都来自于你们的编排虚构。 这无异于将牢固的天砸破,让洪流泻下来。 再指着窒息的你说,哭什么,这都是是你自己选的啊。 “阿庭,你站在我的角度想想呢?” “我累了。” “你说过要沟通……” “我是真的累了。” 今晚楼庭换了一间房睡,空荡的大床只剩下她。 半边床榻是冷的,月光铺下来,将她周身皮肤都照得苍白如纸。 头疼比以往更剧烈,哪怕吃了医生开的止痛药都不管用。 这几天忙于工作不曾好好休息,再加上接受了大量的信息,她的身体本来就不算好,这回可以说有些虚弱。 后背薄薄一层汗。 她蜷了起来,只觉灵魂都在往下沉。 其实这件事,谁都没有做错。 只不过是她终究想把自己当个正常人罢了。 病床上睁眼那刻算起,七年了。两千多个日夜,她从没有一秒踩在实地上,飘忽如灵。 直到飞机触地台北。 扑面而来的熟悉感,哪怕没有任何记忆,不看导向标,她也能够凭借直觉找到机场的出口。 这条路她一定走过许多遍。她可以肯定。 这座城的气息很熟悉,那感觉难以言说,仿佛婴儿回到了羊水里。 就像一个人害怕彷徨很久,在人流中瑟缩着,直到走回家,一下窝回了床上。踏实感才会慢慢慢慢填满你的胸腔。 而这种感觉,在见到应拾秋的第一秒钟。 变得尤为强烈。 她想,她们之间一定有些什么。 不只是我听说。 15、015.破碎的完整 一间二十平的教室,有点挤,再往北走一点便是台大。 应拾秋夹着烟,靠在走廊尽头吹风,大王椰子树下,一丛凌霄花疯了似的往三楼爬。 王玉茹线上敷衍她几次后,随手把她扔进这个编剧培训班。 组里的成员,水平相当一般,但个个都是盼望着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的小年轻,聊天声音嗡嗡唧唧。 应拾秋来听好几次线下课程了,都坐最后排,笔记本密密匝匝,来回却只记了几句闲话。 请的老师业内眼熟,但不算有名,甩给新人绰绰有余,但教书能力确实不怎么样。 同班课后讨论,应拾秋竖起耳朵听了几句。 原来大家都是缴费才进来的,六万八。 大概是看在林靖姿面子上,王玉茹没收她钱。 但意思很明显,在人家心底,她就是个新手,得先进来学习学习。 免费的,应拾秋当然照单全收。 不来白不来,探探风、混混眼熟,毕竟这年头,能纯靠自己出头的新人屈指可数,她倒也没觉得自己能那么有才华。 混过七八节水课,终于迎来实践任务。 以“人”为主题,准备一个微电影剧本,再送去参加一个业内微电影的讨论会。题很大很泛,一不小心就容易写太空。 应拾秋左思右想,趁从酒吧下班回来熬夜写了三稿,稿稿不满意。拖拖拉拉花了几个星期,烟屁股长满玻璃缸,总算赶在截止日期前弄完了。 毕业好多年,她早已没了当初的心态,写不出什么青春校园和恋爱,她只会写一个底层普通女人的一天。 直到在会场听见评委闲聊,才她才明白自己又是陪跑的摆设。 周围响起啜泣声,不少人哀声哉道:“我花了好几个星期写的。” “凭什么让我们陪跑!” 有人注意到应拾秋神色平静,诧异问:“小秋姐,你不难过吗?” 面对好些双愤愤不平的年轻眼眸,应拾秋愣了下,缓缓摸出一根烟,长吁一口气:“啊,难过的,难过的……” 这场剧本分享会,她们这个班里的学生全程都垂头丧气。 这群年轻人上的第一堂社会课,应拾秋早在好多年前就听过。因此上台的时候,她没抱期待,该怎么说就怎么说。 “我今天带来的,与其说是一个剧本,不如说是我个人对于‘底层女性生存’的一点不成熟的思考。她叫阿幸,但不幸的是,她很忙碌。” “她一天之内要见无数人。丈夫、婆婆、孩子、杀猪的屠夫、卖菜阿嫲、学校老师、补习班销售、出租车司机、老公的小三、闺蜜、律师,甚至是自己当初爱而不得的初恋与初恋的妻子。” “我知道这个项目可能已有更成熟的规划,但我依然想用几分钟时间,分享一下我这个故事的灵魂是什么,希望能得到各位老师的指正。” 她的故事只用了三分钟。 三分钟里淌过两个女人面对婚姻困境时不同的选择,一个选择忍气吞声继续做黄脸婆,一个宁可撕破脸皮撞南墙。最是平常的对话下,藏着人性的善良与自私。 鞠躬下台的时候,掌声仿若雷鸣。 应拾秋抬起眼,目光在评委席里的一位中年女人身上顿住,短暂交汇,她报以对方一个大方的微笑。 之后的评比结果应拾秋没去关注。 她一直在外场等待散会,再从人流里追上评委席的那位中年女人。 这人叫做方叶,拍过三部叫好不叫座的文艺片。 过去应拾秋了解过,只是一直没机会与她结识。 “方老师您好,我叫应拾秋。”她简单介绍自己的来意,“刚才会上我的想法还不成熟,谢谢您耐心听完。您经验丰富,不知道会后能否再耽误您一分钟,我第三幕的转场始终处理不好,能求您指点两句吗?” 方叶对她有不错的印象,和和气气地伸手。 “本子可以拿来给我看看。” 应拾秋连忙递上去。 她翻了两页,指出其中一处,言简意赅,“这里可以设计一个空镜头,比如一条鱼。” 应拾秋眼睛一亮,立即接住话头。 “您的意思是,看似自由摆尾,其实早被玻璃困住了生死?这样层次更丰富,还能预示主角命运?” 方叶眸光深了几分。 “不错,是这意思。” 这场景悉数落进楼庭眼里。 隔着玻璃门,声音只能隐隐约约听清,女人张张合合的嘴却印在了她脑海里。 这一刻她的气质与平时不大一样。 扫掉了那一层媚俗,也不再沉郁,眉眼之间反倒满是朝气。 “楼导,我们的峰会在顶楼,电梯在这边,您请跟我来。” 身侧礼仪小姐的提醒,令楼庭回过神,跟着走进了电梯。 * 傍晚应拾秋刚到酒吧,还没进门,便被一个熟人拦住去路。 是林靖姿的助理。 对方脸色为难,“应小姐,请吧,靖姿姐心情有点差,你小心点。” “……” 视线环顾一圈,看到了不远处的黑色保姆车。 应拾秋敛下眼皮,“怎么了?” “业内好友告诉她您参加了那个剧本会。” “……” 已是傍晚,车内死气沉沉,没有开灯。 林靖姿似乎总喜欢这种暗调,太明亮令她整个人都会变得几分焦躁。 “林小姐,用过晚饭了么?” “……” 林靖姿没有回答,视线冷嗖嗖在她身上环了一圈。 学生一般休闲的打扮,短袖帆布鞋,松松束起的马尾,脸上盖了一层薄妆。 这副清纯模样,任谁看了都会以为是个不谙世事的大学生。 她眸光暗了几分,突然欺身而上,指尖狠狠掐住她下巴。 “怎么搭上王玉茹的?” “您觉得呢?”应拾秋知道这时候不该撒谎,索性抬起脸,大大方方承认,“我是靠您才能接触到这一切的。” “那你该知道忤逆我有什么后果。” “我只是想能正大光明站在您身边。” “是吗?”林靖姿冷笑,“不是盘算着怎么飞走?” “……你知道榕树,它只能依靠宿主的养分才能活下去,我就像榕树,没有你,什么都不是。” 在她身边能捡一点好。 高兴就能咬住点奢侈品,当然不高兴了也能被一脚踩死。 林靖姿冷笑一声,一扯,应拾秋被迫跨坐在她腿上。 手指探进她的衣摆,往上慢慢够到里衣搭扣上。 “唔……” 弹开的瞬间,响起一道轻喘。 “不愧常年混迹在酒吧,骗起人来一套一套的。”她笑笑,“应拾秋,别当我傻。你只是不敢逃,不是不想逃。” “……” 车厢里温度偏高。 她喘着气,脸颊已经泛起一层薄红。 “就算是又怎样。” 她仰头,眼里水盈盈,带点闪动的光泽,“林小姐,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一天不敢跑掉。” 身体忽然被狠狠掼进真皮座椅,冰冷的虎口卡住她脖颈。 窒息感瞬间充盈。 一阵冷哼从林靖姿喉咙里滚出来,“你会在哪天把我杀掉吧?” “当然不会。” 衣衫滑落,她低下头,咬住她的胸口,就像咬住自己手上的一块红疤。 因为心痒而想用力,却又害怕会弄得太疼而小心收紧。 她含混地问:“如果有一天给你这个机会呢?你肯杀吗?” “不。” “为什么,你不恨我?” 指套包装“嘶啦”一声打开。 车厢里顿时弥漫着一阵浓郁的草莓味。 应拾秋闷哼一声,声音破碎。 “林小姐……唔……杀人是犯法的……” * 楼庭最近状态很差,拍戏的时候脸色苍白。 看她这副状态,何助理实在担心,也顾不上两人因为那晚的吵架冷战好一阵,偷偷跟邱琢玉说了。 于是邱琢玉系上围裙,照着菜谱折腾了一下午。 做了一荤一素,冒热气的山药排骨汤,打包好带着食盒去剧组探班,还给工作人员都买了奶茶。 面对神色淡淡的楼庭,邱琢玉主动撒娇。 “阿庭,我回去想了很久,上次说话可能没过脑子……就算到现在,我也没法完全理解你,但我会学着尊重你的想法。” 说着,她举起三根手指,“我发誓。” “不用你发誓。”楼庭放下汤勺,“我不会介意你说的话。” “为什么?” “谁都有口不择言的时候。” 邱琢玉的年纪跟阅历摆在这,楼庭也没精力去跟她争论什么。 当年那场手术,给她造成了极大的身体伤害,注意力很难集中起来。往往干一件事不能分心,否则就干不好另一件事。 她慢热,温吞,还有些笨拙。 即便有些许似是而非的天赋,但不论学习还是工作,她都急不得。 “阿庭,我知道你很想知道自己的过去,但是记起来了又能改变什么呢?”她声音发苦,“难道你记起应拾秋了,要跟她在一起吗……还是说,你要去报复她当年对你的所作所为?” “不是的,阿玉,我不为追究谁。” 她轻叹一声,“可能你还小吧,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无法再将它们捋一遍,那些感受我也记不清,我只是想循着自己的本能去尽可能找回我自己,能懂吗?” 这话听得邱琢玉满眼迷茫,点点头,却又摇摇头。 楼庭便也不再纠结这个话题,只是轻声说:“汤很好喝,谢谢。” 回家路上,她忽然收到一条line讯息。 对方是前些天在电影论坛上遇到的一位戏剧学教授,来自台大。 【小楼,学校前两年给你发过校庆邀请邮件,你一直没有回复,不知道今年有没有空回来看看?】 发信人是台大戏剧系的陈教授,前些天在业内会展交换联系方式时,老人笑容温厚,说对她有些印象。 工作邮箱向来由何助理打理,她从不曾过目,这两年也没听何助理提起过这事。 楼庭的表情瞬间冷了下来。 点开邮箱,输入关键词,立刻弹出两条来自台大的邮件。 清一色的已读不回。 16、016.还是会寂寞 下意识看向邮箱其他邮件,不论是创投会、电影展,还是文学座谈,但凡是台湾来的邀请,全被晾在那儿,已读不回。 楼庭脸沉了下去。 这些年工作往来全是何容在打理,共事这么久,她想不通,为何独独对台湾的活动视而不见? 那些活动的邀请分明含金量不低,正是她事业上升期最需要的。 盯着教授发来的消息,她沉默地敲字。 【感谢老师邀请!抱歉,前两年脱不开身,今年我一定会去的,那就到时候学校见?】 跟教授商讨好约定时间,楼庭看向了何助理。 “过两天有去台大的行程,准备一下。” 何容搭在方向盘上的手一顿,“是什么行程,需要去台大?” “校庆活动。” 她恍然噢了一声,恰好前面堵车,一个急刹,车厢里的两人都往前荡去。 “又不赶时间,”楼庭轻飘飘甩过几个字,“开慢点。” “……” 静默在车内发酵。 过了好久,楼庭才开口,“邮箱平时都是你处理?” “是,连ig那些社媒也是我在发。” “工作量很大?” “还好,邮箱基本都是工作信件,不算多。” “是吗?那为什么台湾的邮件全都已读不回?” 楼庭声音陡然沉下去,“别跟我说是忙忘了。” 何容脸色一僵,嘴唇动了动,犹豫半晌才挤出一句:“……庭姐,对不起,我也是没办法。” “我爸让你做的?” 她点头,“郑总也是好意,怕您触景生情……也怕应拾秋再来纠缠。” “她纠缠过我吗?” “……没有。” “这次你会跟他汇报?” “……” “要知道,你的雇主是我。我要是不满意哪个助理,随时都可以换掉,选一个吧?” 何容脸白了,哆嗦着说:“真的……我真的没办法。” “那就别干这行了,回家去吧。” 过去的楼庭很少这样严厉。 她给人的印象总是和煦的,温柔的,水一样顺从,从没对谁冷过脸。 何容忙说:“我不会告诉郑总。” “那就好,”楼庭侧过脸看向窗外,“我暂时也没想换人。” 一长排大王椰子树的尽头,是台大的傅钟,钟声在热风中显得有些沉闷。 一树、一水、一景,熟悉的感觉撞上楼庭心口。 “这边是我们学校的傅园,纪念傅斯年校长建的。” 迎宾指着另一边,“那边是校史馆,旧图书馆改的,您可以参加完活动再进去逛逛。” 穿过长长的林荫,看着年轻面孔从罗马式拱窗的台阶上跑过,互相追逐笑闹。 这一幕恍得像梦。 十月的台北依旧闷热,人人都穿着短袖。 方方正正的红砖教学楼,静立在两侧,旁边是踩着脚踏车路过的青年男女。 也许某一年夏天,她坐在草坪那头的一棵老树下翻动书页。 听风看叶,有人故意在她身后笑说,“喂,同学,能借我看这本书吗?” “你可以去图书馆借。” “图书馆很远诶,阿庭学妹,你好小气,先借我好嘛……” 也许真的只是一场梦。 不然为什么现实里,她从未有过真切拥有过的感受。 校庆活动结束,楼庭被推上台说了些场面话。 讲讲自己的经历,求学,工作,再给学弟学妹一些虚浮的祝福。 散场时老教授走出来,想跟她聊聊,约她一起去校史馆。 人老了,就喜欢跟晚辈相处,楼庭也乐意奉陪。毕竟这位教授德高望重,指导过不少有名作品,算是业内前辈。 在制作电影这条路上,楼庭始终保持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谦虚。 学习和工作对她来说一直很重要,却也一直做得很困难。人在对命运有种无力感的时候,只能尽可能抓住生活里的种种。 “当年怎么没报考赵老师的研究生?” “当年……出了点事,就没机会了。” 有些烂摊子,家里人知道就算了,外人倒不必全然知晓。 因此失忆这事,楼庭也不是对谁都讲。 老教授点点头,“那是可惜了。不过道路不同,对你来说结果也是一样的,应该也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了吧?” 她谦虚地摇摇头,“哪有,还在路上。” 昏黄的灯光下,历任校长肖像在墙上沉默排列。生平简介、时间节点,写得十分清晰。 楼庭看得很认真,直到走至历年学生活动展区时,脚步突然顿在原地。 最新一张照片里,少年们正对镜头大笑。 怔了一秒,楼庭似是想起什么,转身看向教授,“您之前说对我有印象?” “是啊,我又没教过你,纯粹听赵老师提起。小小一间办公室全是她的声音,夸得那叫一个夸张,说你这天赋肯定是从小耳濡目染。” “那您知道老师现在在哪?我想见见她。” “可惜,五年前退休就去加拿大了。她要是看到你现在这么优秀,一定很高兴。” 怎么总是差这一步。 过去在台大的生活什么样,经历过什么,老师是谁,同学有谁,她全不知道。线索到这里又断了。 她去官网搜索自己的名字,想找到当年的活动照片。 毕竟如今网络发达,信息公开,很多活动之类的照片都会公布在网络上。 只不过可惜的是,她在学校是十年前的事。 时间跨度太大,那会儿网络也不如如今发达,并没有找到相关资讯。 退出网页前,她去搜索引擎里鬼使神差又搜了一次自己的名字。 跳出一条相关消息,标题是《2012年年度教育部弱势助学金名单》 她把名单几乎翻烂了,只看见自己的名字和大学三年级的应拾秋。 除此之外,再没别的眼熟名字。 教育部弱势助学金,是给低收入贫困家庭学生的。 而自己是高中毕业来台大读本科的,为什么她的名字会出现在这里?以郑升的资产,怎么可能需要这点助学金? 事实的真相,不会有人告诉她。 哪怕应拾秋也不愿意说真话。 她转头就托人帮忙去学校调档案。 效率不低,很快就传来薄薄一张手写纸稿。 联系住址那栏,填的是台北万华某个地方,不是大陆。 连联系人姓名都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陌生名字:蔡淑珍。 这陌生的信息仿佛一记耳光,将她打了个嗡嗡响。陆生根本不可能申请弱势助学金,更不会填写本地户籍地址。 所以,她还在被欺骗。 阳光收起来,天空中悬着一团乌云。 连风都开始变冷了。 也许出于一种茫然心里,又或者有些回避,楼庭一连几天没回过家,在片场附近开了间酒店,熬夜连轴工作,硬是一口气赶完了好几天的戏份。 趁着布景的空当,她连休息都省去了,独自驱车前往万华。 万华区不算太旧,可这片老社区像被城市抛弃了。 居民楼低矮,外墙斑驳,乍眼看像上个世纪留下的遗物。 几个佝偻老人在畸零地里摘菜,听见脚步声,瞥她一眼,又移开目光,显然不认识这个年轻人。 楼庭便主动上去搭话,“请问,您认识蔡淑珍吗?” 对面眯着眼听了半天,摇摇头,含混吐出一句闽南语:“我听无懂啊。” 楼庭只好大声重复一遍:“蔡,淑,珍。” “蔡淑珍?伊无是早著死啊是无?” 老人说着方言,口音很重,声音也不怎么响亮。 明明不懂闽南语,也不会说,可楼庭偏偏听懂了。 这一点让她觉得些许诡异。 “阿公,您的话是什么意思?” “早著死翘翘啊!” “……死了?” “嗯啊。” “那她有没有亲人住在这附近?” “哎哟,孤家寡人一个,真久以前有一个外查某孙女……” 外孙女? 冥冥之中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她脑海里变得清晰起来,可只要伸手去触摸,真相却又马上远离了她。 当某天所有事实接踵而至时。 她是惊喜多一点,还是害怕胜一些? “小庭,今年的木瓜很甜,到时候让你第一个吃。” “下次阿嫲去进货,给你带件漂亮衣服好不啦?” 空气里混着泥土和阳光的味道,带着农家质朴的气息。 泥地上,仿佛还有谁留下的小脚印。稚嫩,童真。 楼庭僵在原地,看中年人骑着电瓶车从身边擦过。 这一切像在打磨她的记忆,熟悉,又令人恐惧,后背传来一阵冰冷的凉意。 她像只无头苍蝇,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地方打转。 没人认识她,也没人告诉她真相是什么。 回到家时,楼庭头疼不已,脸色惨白一片。她忙去床头翻找医生开的药,却发现一周前才开的一盒止疼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吃完了。 豆大的汗珠从额前渗出,因为忍痛太过用力,脖子上青筋暴起。 “那就让身体别的地方疼起来,疼痛就会瞬间转移。” 乱七八糟的记忆,也不知道是谁说的话,她只能按照这个办法去做。 起身倒了杯酒,灌进去,火辣辣的热意烧着整个喉管。 疼痛确实转移了,落到她忙完一天都来不及吃饭的胃里。 “阿庭,你怎么了?” 邱琢玉走进房间,看到她这样愣了一下,脸上神色有些生气,“你怎么又喝酒?” 楼庭看她一眼,没说话。 自从上次吵架,两人就分房睡。邱琢玉提过一嘴这事,楼庭没正面回应。 倒也不是故意不回去,只是她拍戏常忙到很晚,回去时邱琢玉已经睡了,她不想窸窸窣窣吵醒对方。 也有私心,更想自己一个人有冷静思考的空间。 医生也说过,最近头疼是用脑过度,外加作息不规律。 她不能熬夜,不能喝酒,不能回忆过去,否则就感觉整个脑子要撕裂开来。 可是疼痛没有上限,时间却有。 一旦拍完戏,她就不会留在台北了,事情不能再这样拖下去。 “阿玉,我想起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早点休息。” 说完,她直接下楼拦了一辆计程车,地址是初见应拾秋的那个酒吧。 有些事,必须搞清楚。 而她是唯一的突破口。 17、017.床 “我找应拾秋。” “rachel今天请假没来。” “为什么?” “这我哪知道哦。”吧台的女人耸耸肩,语气拖沓,“也许是出去快活咯,毕竟她有人……” 话头猛地刹住。 她上下扫视着楼庭那一身价值不菲的行头,嘴角歪了歪,扯出一个俏丽的笑:“这位小姐,想喝点什么吗?” 楼庭没动,指尖从钱夹里夹出一沓钞票,按在台面上。 “你刚才想说什么?” 厚厚的钞票让女人眼睛瞬间亮了,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也没什么啦,”她凑近,压低声音,“就是rachel她早就被人包了。有时候我看到她穿一身名牌,却非要装穷,演得跟真的一样。” 那女人贪财倒是真的。 看起来也不是什么有钱人。 “为什么说她装穷?” “她一直住在万华那边耶!你知道万华过来多远吗?我们下班天都亮了,捷运早就收班啦。之前有同事好心说合租,分摊下来很便宜,她都不愿意哦,非要说什么万华房租更便宜……骗鬼!” “万华?”又是这个地方。 楼庭皱皱眉,“她一直住在万华吗?” “对啊,来这儿好几年了。独来独往的,每天摆着一张死人脸,累得像条狗。大家都不懂,有金主养着干嘛还这么拼?要么是装的,要么嘛……”女人嗤笑一声,意有所指地眨眨眼,“就是金主太能折腾了呗。” 说到这里,那个女人笑出了声。 楼庭的目光锁在她脸上,眸色沉静,却让那笑声生生卡住。 “干嘛那样看我?” “小姐,在背后嚼人舌根,小心烂舌头。” 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冷意,女人后知后觉地收起笑容。 “又不是我一个人讲!大家都这样说的呀。而且她有金主又不是什么秘密,我们都见过豪车来接的啦。正经女朋友,谁会让她来这种地方上班?我就是八卦一下,又没坏心……” “如果这些话传到她耳朵里呢?” 楼庭眉毛一挑,“需不需要我帮你转达?看看共事的同事在背后怎么编排她。据我所知,应拾秋脾气不怎么好。” 这话堵得对方哑口无言。 女人哽了半天,才想起来问:“你……你跟她什么关系?” “不重要吧?” “但你对她很感兴趣?” 楼庭没有正面回答,“她来这儿工作多久了?” “三年了。” “以前一直做这个?” “那我哪知道……不过听说她以前是台大毕业的。”女人撇撇嘴,语气里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酸意,“学历那么高,真想不通干嘛要来这儿跟我们抢饭吃。” 沉默片刻。 楼庭再开口,声音低了些:“她住哪你知道么?” “我跟她又不住一起……不过排班表上有她电话,你要不要?” “发给我。” * 三天两头的请假,都是林靖姿的要求。应拾秋没有办法,她的话,她不得不听,不然疯起来她什么事都敢做。 比如叫她的保镖当众将她押回去,也不管她这个月业绩是不是还差一单就达标。 女人带她来的私人会所,灯光暖昧地暗着,空气里浮着昂贵的香氛气味。门外明明有专业的按摩师,林靖姿却不用,偏要她上手。 可她懂什么。 从没享受过这东西,只能临场发挥掌心抹上一层油,胡乱揉搓两下,回想一下拌肉燕馅的手法。 林靖姿翻了个身,任由面前大片雪白的肌肤裸在她眼里。 身材紧致,常年克制的饮食让她瘦得没有一丝赘肉,胸口的饱满如同刚落下来的水滴,随着动作,而微微发颤。 都是钱泡出来的。 应拾秋面不改色,将精油在掌心搓热,覆上女人的肩颈,手法生疏却尽量放轻。 “林小姐皮肤真好,平时要注意防晒,尤其脖子这里。” 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恭维,仿佛她真是这里的店员。 林靖姿没搭腔,扫她一眼,因为用力,鼻尖析出一层细珠,脸也有些红。 “那你今年多大了?” “三十四。” 比她大几岁。 可还是跟个小姑娘似的,一把能掐出水来。 “你还是不化妆好看点。” 林靖姿略微挺直脊背,感受着那双手带着黏腻的触感,滑过她的背脊,一路向下,触及尾椎,带来一丝异样的痒意。 “我听说,你那个微电影剧本挺不错,有人想买?” “不过是大家饭后茶余聊到,顺嘴夸一句。” “意思是还没影?” “嗯。” 别看她一副低眉敛目的样子,心里还不知道藏着什么想法,也许不大高兴。 林靖姿想起前几天,助理絮絮突然一脸难为情地走过来,跟她认错。 “靖姿姐,不好意思,上次你让我把黄建忠的联系方式发给应小姐,当时我表格看岔,发成了黄恒胜的联系方式……你看我要不要再发给应小姐一份?” “黄恒胜是谁?” “一个不太出名的制作人,平时就爱投那些打擦边球的项目,业内风评很差的……” 难怪,那天应拾秋回来以后,脾气就不怎么好,话也说得阴阳怪气。 林靖姿懒得深究这事,摆摆手直接告诉絮絮算了。 人各有命,既然她没这运气,那就没有咯。 她林靖姿又不是她的救世主。 “你也别抱太大期望,”林靖姿闭上眼,语气淡漠,“就算卖了,那种小本子也值不了几个钱。” 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算是一种难得的安慰。应拾秋点了点头,不知听没听进去。 陪林靖姿耗到结束,女人说了句要回去补觉,应拾秋便被随意丢在半路。 她这才有空摸出手机。 屏幕上,十几通未接来电,全都来自小姨,看样子很急切。 应拾秋顿了一秒,没有立刻回拨,在街上荡了一百来米,才按下号码。 电话那头立刻传来小姨焦灼的声音。 “小秋,你妹妹晕倒了!要马上做手术!她一直念着你……你能不能回来一趟?” 应拾秋沉默半秒,“我就不回去了,工作走不开。等发工资,我给你打点钱过去。” “医生说很危险,随时可能……费用也好贵……”小姨的声音哽咽起来,“我跟你姨夫愁得头发都白了,你就回来看看吧……” 那个妹妹,虽然是小姨的女儿,可几乎是应拾秋一手带大的,两人关系从小就好。 而应拾秋的亲生母亲,早些年精神不大正常以后,至今生活都不能自理。一大家子人,小姨、姨夫、妹妹、她、妈妈,挤在逼仄的房子里,生活就这样一天一天,滴滴答答的熬下去。 “我暂时……真的回不去,小姨。” “那你在外面,过得好不好?” “我很好。” “……你看看什么时候方便,先借小姨一点钱?等过了这关,小姨一定还你……” “一家人,还说什么借。” 挂断电话,应拾秋点开手机银行。 屏幕上那串数字不至于让她捉襟见肘,可总是来来去去,添了又空。她的命里好像就是这样,留不住一点钱。 她有些出神。 以前,楼庭也会这样偷偷攒钱给她,然后搂着她,眼睛亮晶晶地说:“小秋,这是我们的买房基金,交给你保管。” 她们看中的那个地段,房子要价三千万。两个年轻人,不知道要攒到何年何月,却还是一腔热血地省吃俭用,两三年下来,竟也存下了一小笔。 其实她没有告诉楼庭,那钱她并没全存起来。 楼庭舍不得吃的好东西,舍不得换的新衣服,她总会偷偷买给她。 因为她胆小,怯懦,总怕有一天楼庭会离开。 那么,学会讨好,是她唯一能够攥紧她的手段,尽管没有任何作用。二十出头的应拾秋不会明白。 那几年的日子,流水一样清晰明朗,却又湍急得抓不住分毫。 以至于多年后,她还在回想。 “嘟——” 挂断电话,刚摸出烟盒,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 她一顿,按了接听键,对面传来一道略微耳熟的声音。 “应拾秋小姐,我想找你谈谈。一小时十万台币,你看怎么样?” 18、018.勇敢的人 夜里咖啡馆都打了烊,应拾秋还饿着肚子,便找了个离这最近的西餐厅。 装修很有格调,三两个座位后便是一对对说笑的情侣,她靠在窗边坐着,隔远远的看着楼庭走来。 看见她的那一刻,应拾秋有些恍惚,大概就是正想着谁,谁就立马出现,那是一种触碰到命运尾翼的感觉。 从没有过实在的、让她觉得人生易如反掌的确定感,但自她出现以后,就这么存在着了。 都是些老黄历了,该翻篇,该放过自己。 应拾秋想,我不恨她,一定不恨了。 “先点餐吧,还没吃晚饭?” 菜单被推过来。 应拾秋回过神,接过来哗啦啦地翻,毫不客气,专挑最贵的点。 服务生轻声细语地问:“两位小姐,有什么忌口吗?” 应拾秋没作声,楼庭却下意识开口。 “……牛排里可以不要加迷迭香吗?” 话一出口,她自己都愣了,低头看着那道香煎肋眼牛排发怔。 她从来就不是会在意香料的人,怎么会突然冒出这句话? 应拾秋也怔住。 忘了以前是不是跟她说过一句,非常不喜欢迷迭香这种植物。 那是小学时生病落下的毛病。小姨没读过什么书,听信偏方,硬要她喝了一整个礼拜的迷迭香煮水。 后来病是好了,却吐得昏天暗地,从此闻到那个味道就反胃。 “好的,为您备注。” 服务生拿着菜单退下,桌边恢复了冷清,只有沉缓的背景音乐在空间里响着。 应拾秋沉默了一会儿,“你是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嗯。” “那怎么独独记得我不吃迷迭香?” 楼庭皱了眉:“你不喜欢这道菜吗?” “行了,”应拾秋别开脸,“直说吧,找我什么事?” 眼前的楼庭比上次见时更瘦一些。眼窝深陷,看人的时候,目光能将人整个罩进去。 或许是离开台北多年,早就有些水土不服。 “你认不认识一个叫蔡淑珍的人?” 话音刚落,应拾秋的脸色就唰地冷了下来。 “知道又怎样?跟你有关系?” “我也认识她,对吗?” 应拾秋顿了一秒,“她是你祖母。” 楼庭怔住了。 “我去万华打听过,他们说……她好像去世了?我不确定有没有听错。” “是,死很久了。” “什么时候?” “七年前。” 楼庭一时说不出话,像被人迎面扇了一耳光。 郑升,还有身边所有人,都告诉她祖母在她很小时就没了,母亲也因生她难产早逝。 她从没听说过人生还会有另一个版本。 现在两边说辞像两把刀,互相对砍,她就站在中间挨着受着。 所以,到底是谁在撒谎? “她是怎么走的?” “自然老死。” “当时……我在旁边吗?” “你当然不在。” “那我当时在哪儿?” “这要问你自己啊。” 应拾秋扯了扯嘴角,“你突然消失得那么干净,连你祖母都不要了。” 说这番话的时候,她表情很淡,像在讲一个与己无关的人物。 可她还是清清楚楚记得,那小老太太第一次见她,亲切地拉住她手,脸上褶子都笑成了花。 “我家阿庭啊,就是个死脑筋,光知道读书,没什么人陪她。现在有你这么好的朋友,阿嫲以后就是走了,也很安心喔。” “听阿庭说你喜欢喝花生汤?小秋,以后常来,阿嫲给你做,花生汤、卤肉饭……不够吃?阿庭那份都归你!把这儿当自己家,把阿嫲当家里人……” 应拾秋从小就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但每回去万华,瘦巴巴像个小孩,却又驼着背的老太太都会抱着一床干净的被子去给她收拾房间。 她也记得清楚,那天从台南赶回台北,特意绕到万华去看老太太。 到门口时,老人正在凉椅上睡着。她怕惊扰,刚走,听到身后“哐当”一声,她的拐杖滑落在地。 老太太紧闭双目,很安详的模样,身上还盖了一片夕阳。 她只好折回去,弯腰帮忙捡起拐杖,却看见那只垂在椅边的手一动不动。 不是不动,是再也不会抬起来了。 那之后她独自坐上托运遗体的灵车,空空荡荡,听哀乐飘了一路。 行人神色匆匆,在车流里挨着挤着。 世界忙碌,一如既往。 唯一一次知道老太太的名字,是在殡仪馆的文书窗口。 承办人员喊着:“蔡淑珍的家属。”然后当着她的面,将那张小小的健保卡,“咔哒”一声,剪掉了一个角。 那天的应拾秋没有哭。 之后的应拾秋再没哭过。 现在还记得,老太太跟她说的最深刻一句话,还是向着楼庭的。 “要是哪天你见到阿庭,别怪她。她是个好囡仔,这么做一定有苦衷。阿嫲相信,她绝不会故意丢下我们的。” 阿嫲,我也信。 所以我发了疯地找,发了疯地去完成我们没完成的事。 只是没想到,她的苦衷,是拥抱了一片新的天地。 然后与过去再无关系。 “突然消失?那按照你的说法……” 楼庭的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她的脸,“你对我当时离开的原因,是完全不知情?” 19、019.情歌 “不算完全不知情,至少知道……你留了个烂摊子。” “什么意思?” 离开前,楼庭曾告诉她有个惊喜。 但这个惊喜是由别人告诉她的,是一家没什么用的公司。她走以后,这家公司就落在了应拾秋的手里,一堆破事等着她处理。 工作两年,楼庭从制片助理一步步爬上去。 端茶递水、看人脸色,从导演助理混到能独立带队。 她攒下些人脉,注册了一家公司,想做微电影发行,将应拾秋写的那个剧本拍出来。那时候穷,连台像样的电影机都租不起。 就只能寄希望于投资人。 只不过她性子独,没什么朋友。 为了那个愿望,她拼了命地扎进名利场,这个叫哥,那个喊姐,跑前跑后。常常忙到深夜回家,床上一瘫,连手指头都动不了一下。 圈子混开了,倒也真让她攀上个人物。 那女人年轻,叫许宜霏,玩性大,胆子肥,什么项目都敢往里砸钱,不少人传她应该是个富二代。 楼庭便一杯杯酒往胃里灌,一把把时间往她身上花。 硬是把点头之交处成了好姐妹。 应拾秋见过许宜霏两次。 第一次在家附近,那辆高调的跑车停在小街口,与周围的老旧格格不入。降下车窗,两人目光对上,应拾秋扯出个礼貌的笑,扶着微醺的楼庭就往家走。 “那是谁啊?” “一朋友。” “很有钱哦,还开车送你回来?” “干嘛酸溜溜的,人只是很热心啦。”楼庭醉醺醺地靠在她肩上,气息温热,“等着……过阵子有惊喜给你。” “什么惊喜?” “说出来还叫惊喜?应秋秋,麻烦控制一下你的求知欲喔。” 第二次是在个高级餐厅的饭局上。 楼庭带她去,桌上摆满了她叫不出名字的菜。两人似乎达成了什么合作,言谈间透着熟稔。 许宜霏看见她,笑容温和有礼:“这位是?” “应拾秋,我女朋友,你可以叫她小秋。” 对方露出个了然于心的笑。 时不时说几句笑话,逗得人开怀,在场气氛十分融洽。 饭后,许宜霏还热情地邀她们去民生西路那边的夜市逛街,买了一盒章鱼小丸子,再加一盒烤串。 倒是令应拾秋意外,没想到有钱人竟然也会对街边摊感兴趣。 那次是应拾秋第一次坐跑车,天窗敞开,狂风抽在脸上,发动机轰鸣震得人晕乎乎的。 下车时她腿都软了,蹲在草丛边吐得昏天暗地,抱着楼庭的手臂小声哼哼。 “等我们以后有钱了,千万不要买这种车……呕……” 楼庭轻轻拍她的背,“少说两句,别呛到了。” 许宜霏就倚在车边眯着眼笑,语气轻飘飘,“你们俩感情真好。” 她抽空应声,语气得意:“当然,我们在一起六年了哦。” 那时候,应拾秋没想太远。 她以为这不过是楼庭身边一个普通朋友,吃完这顿饭,便不会再有任何瓜葛。 “你的意思是,我离开前跟许宜霏有来往?”楼庭的眉毛拧紧了,“她还是我工作上的合作伙伴?” “嗯。” “那她现在人在哪儿?” 应拾秋恍惚地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我也在找。” “她失踪了?” 应拾秋避开这个话茬,没答。 只是勾起嘴角,声音带点嘲讽:“你不是要过你的人生吗?不是要向前看吗?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后悔了。” “嗯?” “我说,我后悔了。”楼庭重复道。 “为什么?” “应小姐,这跟你没关系。” “我只是想好心提醒你,人生没有回头路。” “我知道。”楼庭颔首,“所以要从现在开始,把走错的路,一寸一寸掰正。” 应拾秋怔了一秒,不再看她,低头安静地切着盘子里的牛排。 香滑软嫩,没有迷迭香,很好入口。 一顿饭在沉默中结束。 楼庭买了单,没多久,应拾秋的手机一震,汇款信息跳了出来。 看着上面的数字,她眉尾一扬,“给多了。” “拿着吧。”楼庭偏过头看她,眼底情绪难辨,“或许下次还会麻烦你。” 从餐厅出来,楼庭礼貌地问她去哪里,要不要顺路送一程。 应拾秋连她要去哪儿都没问,便干脆地回绝:“不顺路。” 转身走进夜色,没几步路,身后便传来引擎启动的轰鸣,渐渐远去。 等应拾秋再回过身去看,她已经散在了车流里。 这笔钱用于日常开销绰绰有余,可填手术费的窟窿,不过是杯水车薪。 应拾秋转手就把钱打给了小姨。 那边消息回得很快,哭腔里夹杂着一丝窘迫。 “小秋……这边还差几万块……” 紧接着,几张详细的费用清单发了过来。 应拾秋扫了一眼费用,注意力落在了医生的诊断上,似乎比上次还要严重些。 这么多年来,妹妹的心脏病反反复复,花了老两口不少钱。应拾秋也跟着垫了不少,就跟打水漂似的,有去无回。 她手里早已所剩无几,酒吧的工资还要好些天才能发,剧本的尾款更是要等到项目彻底结束才会到账。 她翻了一遍通讯录,只好去找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董怡君。 电话打过去,响了两遍才接。 应拾秋调侃:“又去和哪个有钱姐姐聊天去了?” 哪知对面骂骂咧咧:“谈个屁!老娘得罪人了,在医院躺着呢!” 赶到医院,董怡君右脚裹着纱布,哼哼唧唧说自己被富婆的女友叫人堵在巷子里,还好逃得快,就是自己没用,高跟鞋一崴,暂时上不了班。 “我好几天都不在rainbow啊,你竟然没发现?” 看她傻里傻气的模样,应拾秋也没法再开口借钱,反倒还花钱给她买了点水果。 回到拥挤的出租屋,翻遍角落,只找出几个林靖姿送的包。她将包表面擦得干干净净,拍了张照,发给常联系的一个二奢贩子。 【雅姐,这几个包背了没几次,还很新,你估个价,我挺急着要钱的,什么价都能出。】 结果对方回她:【不好意思啊小秋,二奢行情太差,店早关啦。不过我们现在改行卖壮阳药了,有需要可以找我买喔。】 应拾秋脸一黑,低低骂了句靠北。 指尖在屏幕上点了几下,果断将对方删除。 其他二奢店也不是没想过找,但水太深,她不敢碰。 屋子里静得只剩路边车流杂音。 应拾秋对着空气发了一会儿呆,忽然认命似的转身,拿过粉饼就开始化妆。 她只能去找林靖姿。 20、020.艾玛 晚上林静姿在补拍夜戏。 电影即将杀青,剧组的人都忙到深更半夜才能收工。 这场戏需要燃放烟火。 镜头末尾,林靖姿朝着漫天烟火流下眼泪,颤声质问对面的乐妍:“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吗?你活得自由,从小被爱着,是被人坚定选择的那一个。” 她的声音低下去,断断续续,缥缈而沉痛。 “而我呢?我只有妈妈……我恨你,你连我妈都抢走了。告诉我!我到底拥有过什么?!你要我幸福,我怎么幸福?” “cut!” 喊停的瞬间,现场紧绷的气氛骤然松下来,随着导演的一声收工,工作人员热烘烘地说起话来。 灯光变暗,人群散开。 林靖姿高跟鞋踩在凌乱的电线上,一个趔趄,被一旁的楼庭伸手扶住,“当心点。” 看清是她,林靖姿缓缓抽出手来,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说。 反倒语气带着些许讥诮,“楼导,没有记忆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吧?” 楼庭一怔。 “连自己爱过谁、恨过谁都不知道……好可惜。唔,不过转念一想,忘得干干净净,不就代表一切都能重来?这可比永远记得舒服多了。” “……林老师话里有话。” “哪有,”林靖姿轻笑,“只是觉得,楼导的过去空空荡荡,虽然跟我们不一样,但应该比我们轻松很多吧?” 她看她的眼神一直很特别,不像单纯的厌恶,更像一种生理性的排斥。 楼庭自然能感觉到。 周围已有好奇的目光投来,楼庭垂下眼,声音压低:“没记错的话,林老师跟我一个别墅区?既然顺路,就坐我车回去吧。” “不麻烦楼导,我有司机。” “让你的司机先回吧。” 楼庭按了下车钥匙,几步外那辆法拉利闪了闪灯,“我正好有点事,想请教林老师。” “……” 车内空间逼仄,带着一股淡淡的皮质味。 楼庭摇下车窗,让冷空气流通。 尽管对应拾秋和她的畸形关系有所耳闻,但林靖姿对她本人的这份情绪,来得有些莫名。 一个人,再怎么在意她的伴侣,也不至于翻七年前的旧账吧? “方便问问,你和应拾秋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 “怎么,对她感兴趣了?” “我只是好奇,难道我和她过去爱得惊天动地,以至于让林老师你……对我有这么大的意见?” 没想到林靖姿却跟听了什么笑话似的,扯出一个莫测的笑容,“我对你的敌意,可不是因为她。” “那是?” “讨厌一个人可以没有理由吧?” 楼庭没恼,当然也没信这个说辞,打了一圈方向盘,拐过路口,语气肯定:“我们以前认识。” “不认识。” “是朋友?” “呵,”林靖姿嗤笑一声,“永远不可能有这种关系。” 车厢静默一瞬,她又偏过头看向楼庭,“以前的事你一点都记不起来?” “嗯。” “真可惜……”她的笑要从字里行间溢出来,“那你可是错过了一场非常精彩的大戏。” “指什么?” “关于她,也关于我。” 楼庭眯起眼:“林老师履历光鲜,是国民女神,年纪轻轻就凭《暗涌》一炮而红。论实力,我望尘莫及。那时候的我还在底层挣扎,怎么会跟你有交集?” 林靖姿语气轻飘飘,“这就像个故事,有起承转合,也有伏笔。楼导这么有才华,当然要……自己慢慢挖呀。” 车子驶入别墅区,缓缓停下。 林靖姿推门下车,身形袅娜,回头看她一眼,眸光在夜色中晦暗不明,“期待楼导找到真相的那天。到时候……一定非常有趣。” 楼庭盯着她消失在门后的背影,眉头紧锁,脑子里像被塞进一团乱麻。 每个人都在隐瞒,每个人都在暗示。她们的出发点究竟是什么? 她烦躁地摸出手机,指尖在通讯录上快速滑动,最后停在一个名字上。 电话很快被接通。 “喂?庭姐,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吗?” “小洲,帮我查件事,林靖姿。她有个关系匪浅的女伴,就是前阵子上过热搜那个,叫做应拾秋,你帮我查查她们两个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明白,明天上午给您消息。” 回到家中,客厅黑的,邱琢玉早已睡下。 楼庭潦草地冲了个澡,睡意全无,只好打开电脑。 她点开搜索框,输入“林靖姿”三个字。 页面弹出大量光鲜的报道,从敬业夸奖,到影视资讯、慈善活动……完美无缺的一个女人。 她耐着性子往下翻。 十几页后,一条陈年八卦撞进目光。 那是五年前的某论坛帖子,标题带着一丝极致的恶意,在讨论一个林姓女星凭什么进娱乐圈。 字里行间都在讥讽这位女星的原生家庭。 网友a:【她妈不是开很大间公司?听说当年搞洗.钱卷了好多钱跑路,现在直接神隐?还让女儿出来帮忙圈钱?】 网友b:【楼上造谣不用钱喔,她妈早就进去蹲了,关她屁事。】 网友c:【你是她粉丝吧,这都能护?她妈的罪她女儿也要承担啊!】 楼庭面色凝重,指尖飞快地将关键词换掉,敲下回车。 页面跳转,一片空白。所有跟林靖姿母亲有关的痕迹,竟然都被抹得干干净净。 * 月光兑了几分水,流淌在床边的地板上。 女人常年在外拍戏,这偌大的别墅空荡荡,只剩下一股不近人情的冰冷。 应拾秋打扮过,穿着一身牛奶色的蕾丝睡衣,像只包装精巧的礼物。 躺在那张过分宽大的床上,时间被拉得格外漫长,已经凌晨,世界悄无声息,她忽然坐起身来,下了床。 梳妆镜里,她的脸染上一层床头灯的昏黄。 妆容是下了功夫的,比平日淡,却更显精致。粉底轻薄,尚未点上的唇色让她在柔光下少了几分媚俗,多了些脆弱。 林靖姿喜欢干净的,平日里她偏不干净。 眼线全包,眼影厚重,以至于林靖姿总不让她留夜。 但今天不同。 今天是她第一次,带着明确的目的而来。 目光垂落,瞥见未合拢的抽屉。 她刚想找一支裸色口红,勾开抽屉,没想到里面杂乱地堆着些书页纸张。 轻轻拨动,一张折叠的收据滑了出来。 平平无奇的内容,落款签名却写着几个眼熟的大字。 ——许宜霏。 21、021.黑暗之中闭上眼 灯“啪”地一亮,应拾秋眼皮子跳了下,一扭头,林靖姿不知在门边站了多久,正凉飕飕地盯着她。 “你怎么会在这?” 这都凌晨两三点了。 她一身酒气冲人,衣服也失了往日的整齐。一个靠脸吃饭的女演员,向来八点后滴水不沾,这会儿倒灌了不少酒。 应拾秋没心思琢磨她的反常,扬了扬手里的纸张。 心底的疑惑,促使她头一回用带刺的语气质问她:“你怎么会有跟许宜霏的收据?” “谁准你动我东西的?”林靖姿几步走过来,两指一夹,便把那纸抽走,脸带晦色,“滚出去!” 应拾秋没动,立在原地,目光灼热,几乎要在她身上烫出个印子来。 “不听话了?” 林靖姿垂眼在她身上那件性感的衣裙上溜了一圈。丰盈有度,腰线在蕾丝底下影影绰绰,心底顿时明了。 “贱不贱?”她哼出一声冷笑,“专门穿成这样来找我,有事相求?” “你还没有回答我,”应拾秋声音平静,“为什么你会有五年前和许宜霏的收据?你跟她是一伙的?” 五年前,楼庭已经没了踪影。那会儿她还窝在淡水。 日子虽不宽裕,可远没到要卖身求活的地步。 “她找我借过钱而已。” 应拾秋脑子里那根弦一下就绷紧:“所以你们早就认识?” 见她不回答,应拾秋露出一丝不敢置信。 “是你早就借了许宜霏钱。当初答应帮我找她,根本不是发善心,只是想顺水推舟让我欠你个人情,顺便追回这笔债,对吗?” 当初她跪下来求林靖姿借她三百万,还有一个附加条件。 希望她帮忙找到许宜霏。 那时她被追债的人打得头破血流,故意没擦干净,知道她看上她了,就想可怜一点。 还天真地以为,面对头破血流的自己,她点头时,心底至少起过一丝怜悯。 林靖姿语气漠然,“是又怎样?你是不是太贪心,难道还妄想我真心对你?” “不……我只是觉得你太卑劣。” 应拾秋往后退了两步,脸上带着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嘲讽。 “骗我去写那种下三滥的本子羞辱我不算,还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好事做尽,坏事做绝,林靖姿,一个人怎么可能做到你这么失败?” 这话一落,女人脸色立刻变得阴冷,伸手掐住她脖颈,“轮得到你来评价我?” 空气瞬间被抽干,应拾秋的脸憋得通红,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最好今天就掐死我。” 林靖姿反手一把将她掼在床上。 随之而来的,是近乎粗暴的吻,像急雨,劈头盖脸,稀里哗啦砸过来,氧气都变得稀薄。 应拾秋张嘴就朝她手臂上拼命咬去。 女人闷哼一声,却没松手,指间的力道反而更狠,另一只空闲的手攥住她的胸口,几乎要揉碎她。 她浑身颤抖着,齿间的力度更加深刻。 唇肉渐渐染了血,将她整张脸点上一抹潋滟。 看着这诡异且带着点凄美的画面,林靖姿忽然笑了。 松开手,看着剧烈喘息眼神却仍旧倔强的应拾秋,眸光一敛,盖去那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真是属狗的。” 她语气忽然缓了下来,刚才那股狠劲烟消云散。 “说吧,今天来找我,到底什么事?” 这突如其来的平和,令应拾秋沉默着,原本那点打算早已在这场撕扯之中灰飞烟灭。 当人类感到危险时,第一反应当然只会是逃跑,谁还会想寻求豺狼虎豹的帮助。 见她不说,林靖姿也懒得问了。 翻身下床,甩给她一张卡:“里面有二十万,还是记你账上。不过,我提醒你一句,不断掉那些乱七八糟的关系,你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我的债。” 应拾秋还是没吭声,一把拿过卡,起身,沉默地穿好衣服。 没有讨好谄媚的笑,也不再跟她逢场作戏,摔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养久了,以为跟她熟了,还有脾气了。 望着空荡荡的玄关,林靖姿突然感到一阵乏味,转身走进里屋。 拉开刚才那间抽屉。 里面是厚厚一叠纸张,照片、收据,还有几张复印件。 她抽出其中两张,看了几眼,表情渐渐松动起来。 * 拍摄快收尾的时候,邱琢玉心里也跟着敞亮。一想到马上能回北京,胸口那块大石头好像被人搬瞬间开。 最近楼庭忙得脚不沾地,早出晚归,连句话都跟她说不上,她一个人闷得发慌,白天自己就出去瞎晃荡。 晚上到家已是黄昏,还没来得及喝口水,打扫阿姨就跟她说,门口有个快递。 她眉毛一挑,茫然道:“我没买东西啊,是阿庭的?” 走过去,发现是个急送的文件袋。 寄件人那栏空着,收件人却明明白白写着楼庭。 她顺手拆开,里面竟是几张泛黄的户籍誊本复印件。 白纸黑字写着年龄和户籍地址,里面夹杂着一张合照。 照片上的楼庭眉眼还带着青涩,旁边倚着同样不谙世事的应拾秋。 盯着看了好半晌,邱琢玉心里一个咯噔,隐隐泛起嘀咕。 她认知里,楼庭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怎么可能会有在台北扎根的证明。 而且这张照片,指向性太明确,摆明了就是应拾秋故意发过来的。 邱琢玉坐立难安,看着那两张复印件,心里不是滋味。 万一阿庭因为这两张纸犯轴,就留在台北要查清楚过往不走了呢? 思来想去,邱琢玉还是保险起见,走到外头,摸出打火机把这两张纸点了。 火苗舔舐着纸张,热气传过来,邱琢玉被烧得有些心虚。 “你在干什么?” 邱琢玉一回头,看见楼庭站在那儿,吓得一哆嗦,赶紧把手里烧着的东西扔地上,支支吾吾,“就、就一些废纸。” “废纸直接扔掉不好吗?” 她直接转移话题。“……你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要换场景,收工就提前了。” 说完,楼庭的目光扫过她身后地上将熄未熄的火光,皱紧眉头,“在这烧也不怕起火?” 她蹲下身,看着那最后一点火苗,正吞噬着最后两个繁体的字。 看清后,楼庭一愣。 那竟然是她的名字。 22、022.鱼 “这什么东西?” “没什么。” 邱琢玉伸手去拉她,指尖刚碰到,楼庭就抽了回去。 掌心凉凉的,她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还挂着天真的笑容:“阿庭,还没来得及吃饭吧?我白天发现一家泰国菜,味道很不错,正好一起去尝尝?” 楼庭没接她话茬,脸沉了下去。 “邱琢玉,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糊弄?” “……” 她脸色发白,不吭声。 楼庭沉声逼问,“你到底在干些什么?” “不就……替你拆了个快递嘛。” “然后呢?一把火给我烧了?” 她声调陡然拔高,跟阵冷风似的,刮得邱琢玉双颊火辣辣。 这些年,她给人的印象总是温和的,像晒软的棉絮。平时不爱拘着,心眼也宽,好像凡事都不会从心底里过。 做错什么,邱琢玉都能在她这里得到包容。 这是她二十多年在母亲那里从未有过的。 现在被她这么一吼,邱琢玉心里那点委屈混着怨气,“轰”一下就炸了。 “凶什么嘛,是!里头有你跟那个叫什么应拾秋的女人的合照,还有两张破户籍纸,天知道是真是假?我给你烧掉有错吗,万一是她存心缠着你呢?” “你为什么要把人想得那么坏?” “哦,现在我成了恶人?”邱琢玉气得脖子都红了,“她现在是看你过得滋润,主动贴过来找你的,你清醒点。我也不瞒你,早就私底下问过她了,她自己也承认,来找你就是图你有钱。当初她骗你的时候,你吃的苦还少吗?” 楼庭一口气堵在胸口,“这跟你拆我快递有什么关系?” “我们好到这种地步,我帮你拆一下快递怎么了?在国外你还帮我收快递、写毕设呢!我以为我们早就不分这些了!” “问题在于你擅自动了我的东西。” “那我现在不也老实告诉你了?我烧啦,就几张破纸,我又没瞒着你!” 简直诡辩。 楼庭揉了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一时半会儿跟她扯不清,只甩下一句:“我会让何容送你回北京。” 空气霎时冻住,邱琢玉眼眶红了一圈:“你要赶我走?” “是我要留在台北,很多事没弄清楚我不会走的。既然你在这也没意思,就先回去吧。” “别找借口了!”邱琢玉气得声音发颤,“你就是为那个应拾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我觉得我们之间不止是小问题了,你要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跟你解释清楚。” “什么意思?要分手?” “不,我们都先冷静一下。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你能不能也站我的位置想想呢?”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来台北了。”邱琢玉瞪大眼睛,像不认识她似的,愤怒喃喃:“没你我也不会怎么样,谁稀罕你跟我回北京,你爱留在这儿被人骗,随你便,关我什么事!” 说完她孩子气地扭头便冲进屋里,哐哩哐当开始收拾行李。 楼庭只觉脑子嗡嗡的响。 走过去攥住她的手,尽量让自己语气平和:“小玉,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 静默片刻,邱琢玉语气软和了点。 她咬着唇委屈道:“我就是介意,你来了台北之后,心思全扑在她身上了。” “应小姐?这跟她又没关系,我只是想查清楚以前的事。” “查清楚又能怎样?郑叔叔就算骗你了,也是为你打算的,非查那么清楚干嘛?” 顿了顿,她又说,“阿庭,人有时候就该糊涂点。” “我不可以糊涂。”楼庭脸色沉了下来:“你回去吧。” “我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她扭过脸,只留下一句话便走上楼。 “一路平安。” “……” * 候机室里,邱琢玉看着人来人往,眼泪还是没憋住,啪嗒啪嗒往下掉。 那两张纸、一张照片,哪怕没落到楼庭手里,还是把她俩的关系搅得天翻地覆。早知道就不烧了,直接给她看,现在恶人还成了她了。 “应拾秋,如你所愿了吧,这下你满意了?” 她抹掉眼泪,气得浑身发颤,想了想,还是拨通了郑升的电话。 “喂,小玉?” “郑叔叔,我要回北京了。” 对面一听就觉出不对:“怎么了,阿庭不跟你一起?” “她还有戏要拍。” “不是说好拍完戏一起回来的,出什么事了?” 邱琢玉没接话,只把心里的疑惑同他说了出来。 “郑叔叔,我想问你个事……阿庭以前怎么是台北万华的户籍?不对吧,我记得她是高考完才去台湾留学的呀?” 电话那头安静一瞬,男人语气平静。 “她小时候在台北住过一段时间,但是跟她祖母处不来,后来我看她条件也不是很好,就接来大陆读书了……你怎么问起这个?” 邱琢玉哦了一声,干脆坦白:“今天我收到个匿名快递,里头就放着她的户籍本复印件。” “这事你告诉楼庭了?” “嗯……说来话长,也不算完全知道吧。” “怎么会有人突然寄这个?她最近接触什么人了?” 邱琢玉没好气地说:“是她那个前女友啦,就是你跟我讲过的应拾秋,人家都找上门了。” 她把事情经过一五一十倒了个干净,从酒吧初遇,到片场的偶遇,每一个环节复盘起来都令邱琢玉觉得对方心机深沉。 电话那头重重叹口气,声音软了下来。 “小玉,这种节骨眼上你真不能回北京,得帮叔多照看阿庭。” 邱琢玉撅着嘴嘟囔:“她还冲我发火呢,我才不回去。” “是阿庭不对,叔替她赔个不是。可你要是真走了,阿庭怎么办?她连自己过去都记不清,别人随便编点瞎话,她不就全信了?” 这话在邱琢玉脑子里打了个转,总觉得哪儿别扭。 可她没往深里想,肩膀一矮,认命似的松口了:“行吧,那我再留一阵子。” * 邱琢玉一走,这屋顿时空了,再没半点活人气。 楼庭顺手倒了杯水,把止疼药塞进嘴里。 这几年,她怕独处,却又总觉得跟人群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脑海里能记起的事不多,跟别人也常聊不到一块去,哪怕是父亲、朋友、同事,她都笨拙地续着话题,说了几句,便再也难以开口。 睁眼学习的那段时间很艰难,她痴迷上了看电影。 有部很老的文艺片,她反复看,总觉得记忆深处,这片子对她特重要。 那是一部泛着蓝调、讲生命的电影。 她老怀疑那是她过去的碎片,毕竟能带给她如此深刻的、近乎直觉的喜爱,一定跟过去有关。 哪怕知道被瞒着,被欺骗,她也从没想过去质问郑升。 不是有多爱她的父亲,而是没有必要。毕竟从骗她开始,他们之间便不存在信任,质问只是无用之功。 楼庭闭上眼,只觉得浑身有些沉重,心底压着一团浓云,怎么都推不开。 兜里的手机突然响了。 她点开一看,是小洲打来的。 对方语气带着歉疚:“不好意思啊庭姐,查起来有点费劲,刚整理好,资料发您微信了。” “谢了。” 资料整理得很详细,一开头便写着应拾秋和林靖姿是三年前才开始密切来往的,此前并无交集。 而在这之前,和应拾秋走得近的,还有一个人。 她听说过。 正是应拾秋提过的那个,她的合作伙伴许宜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023.没有寄的信 那会儿楼庭整天忙得脚不沾地,应拾秋就跟着别的剧组写本。她有点灵,作品在小圈子里还能砸起水花。 就是熬得太狠,经常三更半夜一个电话,就得爬起来改本子。 时间要是一辈子这样流下去,倒也不会太差。 她相信人定胜天。 可命运偏爱捉弄她这样的人。 楼庭人不见了,她辛苦跟进的项目也因审核原因黄了。大不了爬起来,再去接活嘛,只是没个像样的作品,去哪都被人挤兑,好不容易跟一个组,还被人骗了稿。 人生就像走到分岔口,不管你选哪条,都回不去原来那条道了。 那天她坐在楼庭空荡荡的办公室里,看了一下午灰尘在阳光里漫无目的地飘。没有翅膀怎么能往上飞呢。 许宜霏告诉她,房租即将到期,“小秋,楼庭不在,这摊子总得有人来接。” “你想让我来?” “嗯。” “我不行。” 她从台南的那个小村走到大城市,只学会了列夫托尔斯泰的理想主义。 却根本不知道,商场如战场,这是个吃人的地方。 许宜霏却红着眼圈说:“你必须得会。这是她的心血,万一……她哪天回来了呢?” 是,这不止是楼庭的心血。 楼庭想拍的片,是她写的本。 里头装着她们的淡水河,她们挤过的小床,她们翘首以盼的未来。 “等这个项目结束,我们一定可以在松山买一套房子,不会太大,但肯定够我们住。” “话不要说太满,干嘛那么肯定。” “因为我相信你啊,你写的绝世好本诶,应秋秋,你怎么总对自己那么没信心?” 为了这个公司,这个项目,楼庭累脱了形。 她熬夜画分镜,周旋几十号人,当导演得学会赔笑脸。她早把文人那点清高扔了,挨个说好话,偶尔忙得连口水都喝不上。 许宜霏常常惆怅地对应拾秋讲,“她真的很拼。” 她怎么不知道。 可她只能笨拙地点头。 “小秋,你得替她做点什么。” “那从明天起我给她带便当吧,有肉有菜,我会放她最喜欢吃的柠檬鸡。” “不,她需要的不是便当。” 许宜霏定定地看着她,“创业需要很多启动资金,不论是项目开销,还是充当门面,单凭你的便当,她只会吃完这顿就没下顿。” 她愣了片刻,缓缓低下头。 “那我就天天给她做。” 道理她怎会不明白。 回家翻出存折,上面攒着她们准备买房的首付。薄薄一张纸,却有些烫手,她把所有都塞给了楼庭。是所有。 “小秋,这个项目不能黄,我们要撑到楼庭回来的那一天。” 那段时间整个台北都阴雨连绵,许宜霏把一份合同递给她,让她接手公司。她便亲手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楼庭失踪以后,许宜霏第一次长舒了口气。 她笑着说,这是个三百万的项目,等结束后,一定可以翻倍。 应拾秋什么都不懂。 正因她什么都不懂,过去隔着玻璃看楼庭和许宜霏谈笑时,心口才会突然空一块。 每回三人在一起,她都闷得像葫芦。 许宜霏却高谈阔论,从巴黎侃到奥地利,还说品尝香槟前,最好用冰桶冰到零度以下。 她只能小口啜酒,却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灌得烂醉。 楼庭帮她去要醒酒汤,包间只剩下许宜霏跟她。 女人眯着眼冲她笑,那笑粘腻又古怪。而她脑子浑浑噩噩,分不清是挑衅还是鄙夷,只觉喘不过气。 她只知道,在她面前,自己怎么会如此渺小而无知。 回去的路上她吐得昏天黑地,楼庭又心疼又埋怨:“你怎么背着我偷偷喝那么多酒,看来下回只能给你点果汁了。” “不,下次我要喝香槟,我还从没喝过。” “我也没喝过。” “我现在就想喝!” “那我现在去买一瓶?” “算了……又不是非喝不可,攒着钱嘛……” 她们吻在一起,直到大汗淋漓,喘息如潮水落了又起。 哪怕手指黏腻,也要扣得死紧。 “阿庭,我们会永远在一起的,对吗?” “……” 关于答案,她早忘记。 可结局却明晃晃摆在了眼前。 烟烧到尽头,应拾秋望着天黑。 知道很多事都回不去了。 人就是怪。 想要偏说随便,喜欢非要讲讨厌。 她不止一次笑眯眯对楼庭说,“我好讨厌你。” “为什么是讨厌,而不是喜欢?” “你不觉得喜欢这个词语太轻吗?不足以表达我对你的深刻。” “那好吧,我也‘讨厌’你。” 我好讨厌你。 无比真心。 * 最近林靖姿忙着杀青,没空管应拾秋闹脾气。 正好逢着生理期,也懒得搭理。 过去应拾秋不是没闹过,不出几天自己就会回来。 她容得下这点小性子,太温顺了也没劲。 “这个楼导人感觉很不错喔,说过两天要在信义办杀青宴呢。”助理小声嘀咕,“还能带家属,真阔气。” “瞧你这点出息。”经纪人黄姐哼笑,“她爸爸是圈里头号制作人,产业遍地,能没钱吗?” 助理嘿嘿一笑:“这么有钱怎么只生一个?不该组个足球队吗?最好再来个大公子二公子继承皇位啊。” 话里夹点阴阳,黄姐眼睛立马一瞪:“你混这么久还嘴上没把门?这话传出去,得罪了人,靖姿还混不混了?” 助理不以为然:“靖姿姐也有背景啊。” 当年林靖姿母亲因洗钱入狱,引起轩然大波,黄姐本来还提心吊胆,谁知一夜之间风平浪静。 她试探过林靖姿,刚提起话头,对方眼神就冷了:“不该问的别问。” 黄姐再不敢提。 真相没人知道,但身边人都猜,林靖姿有靠山。起初以为是金主,后来看她行程干净,又猜或许是她母亲的什么旧友。 “你不要在靖姿面前说这话,她不爱听的,小心丢了工作。” “为什么啊?” “闭嘴,少问。” “在聊什么?” 林靖姿走进来,两人顿时噤声。 “就……在讨论楼导的杀青宴呢,明天你还有个通告要赶,忙完太晚了,你还要去吗?” “去,为什么不去?”她拢紧浴袍,“记得通知应拾秋一声。” 黄姐一愣,“应小姐也去?” “怎么?” “没事,这还不是都随你。”黄姐讪笑一声,“时间不早了,我先走,记得晚上不要再喝酒啦,前几天眼睛都肿了。” “行了,我知道。” 手机响起,林靖姿瞥了眼来电,抬起下巴。 待人走光,才接起电话,“什么事?” 那头的声音有些急切。 “姿姐,我在马来西亚找到许宜霏的踪迹了,她是偷渡过去的,可现在……她竟然……又坐上了回国的船。”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024.错的人(含入V公告) 五年前,这女人找她借了五十万。 原本就是圈里认识的,又想卖个人情出去,对于事业如日中天的林靖姿来说,五十万不算什么。她眼皮都没眨,就让人转了账。 只是钱借出去几年,一拖再拖,那人突然没了影。 被骗的滋味自然比丢了五十万还恶心,她派人去找,结果就跟人间蒸发似的。 所以当看见应拾秋被追债的揍得浑身是伤时,她第一反应并非怜悯,而是痛快。 欠债不还,就该有这个下场,不是吗? 不过这并非她头回见应拾秋,上回也不是。 真要追溯,得拨到九年前。 那时的应拾秋又青又涩,像颗没熟透的梅子,楼庭是,她也是。她还只是个没名没姓的小演员,父亲虽然有钱有势,但多年难得见一次,好在有个把她捧在手心里的妈,也算一路顺遂,衣食无忧。 唯一的变故,就出在这里。 偶然得知她爸在外头还有个女儿,便顺着私家侦探给的地址,一路摸到了淡水。 老房子通风差,劣质菜油味熏得人反胃。 她隔着铁栏杆的窗子,看见一个女人身系围裙,在昏黄油腻的灯光里做饭。而她那同父异母的姐姐从后头搂着她,亲她侧脸。 多幸福,多祥和。 可她只是嗤笑。 破旧逼仄的屋子,寒酸的交通工具。 这种穷酸日子,在她这从小泡蜜罐里的人看来,廉价得都不值得她多看一眼。 她扭头便走了。 天色在暗。 出发去杀青宴之前,林靖姿让司机去接应拾秋,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气消了吗?” 话筒对面的女人平静地说:“我哪敢生林小姐的气。” 矫揉造作也好,逢场作戏也罢,林靖姿才不关心她怎么想,“今天杀青宴,我喝不了酒,你来替我。” 杀青宴。 也就是说,楼庭也在。 应拾秋没立刻答应:“有好事吗?” “有啊,关于许宜霏的消息,想听么?” 应拾秋一怔。 静了许久,听筒里只有她轻微的喘气声,几分不情愿,“想起还有事,我就不去了吧,改天再说。” “改天我就不告诉你咯?” “随您。” 林靖姿沉下脸,语气冷了下去,“听说你妹妹手术很成功?不过下次手术也快了吧,我想你还需要钱?” “……林小姐,别太无耻。” “我从来就没装过好人,你也不是才知道。” * 人群里,楼庭正跟朋友谈笑风生,忽然接到了郑升的电话。 “庭庭,今天杀青宴?” “嗯。” “……你跟琢玉闹别扭了?” “没有,只是有点观念不和。她跟你讲过了?” “不,是我听说她要回来,给劝回去了。她跟我说还在生气,就先在外面住酒店,不想去找你。” 楼庭闷了半晌,“她留在这里很无聊,您让她回去吧。” “我可不放心你一个人。” “爸,我今年三十二了。” “再大也是爸爸的小孩。” 楼庭沉默。 这话像一根绳索,勒得她喘不过气。 很奇怪,自打从病床上醒来,她便对这位父亲总隔着一层薄膜。 哪怕医生护士纷纷羡慕地对她讲,你爸对你真好,一直守着你寸步不离,连工作都在病房处理。 可身体像有自己的记忆,几乎是本能地抗拒与他亲近。 这也令她觉得费解。 那边老头子倒是没注意到她的沉默,语气和善地说,“忙完就去酒店接阿玉。她妈昨晚还问我,你电影宣发需不需要帮忙。” 楼庭蹙眉:“不欠她这人情。我拍文艺片又不是为了票房。” 那头立马笑:“刚还说三十二了呢。” 语气像在嘲她天真。 挂断电话前,郑升又强调了一遍,记得去酒店接邱琢玉。 楼庭淡淡嗯了声,敛下眉眼。 杀青宴设在一处私人庄园。 蛋糕香槟,水果鲜花,应有尽有。工作人员穿梭在柔软的草坪上迎客,应拾秋到时,烟火正在夜空噼里啪啦炸开。 绚烂落幕时,导演迎着一阵掌声上台致辞。 她穿得很随性,简单黑t和裁剪利落的长裤,几分文艺的松弛感。 “这应该是我办过最隆重的杀青宴了。” 她耸耸肩,笑眯眯在台下扫一圈,“其实一开始打算带大家去户外运动,毕竟更refreshing,但总不可能让各位累了几个月,还要继续累着喂蚊子,只好斥巨资来这里了。” 台下一片哄笑此起彼伏。 “想说的都在日常工作中了。最后简单讲几句重点,谢谢团队每个人。就算这顿饭后各奔东西,也希望有机会能再见面。祝大家杀青快乐!” 她闪闪发光,一如既往,台下的应拾秋远远望着,只觉恍惚。 和她幻想中事业有成的楼庭有点像,却又截然不同,至少以她的脑子,难以想象出成片的烟火和庄园。 晚风泛蓝,将她裙装以外的臂膀吹得有些冷。 林靖姿从侍应生托盘拿了杯香槟递给她:“温度刚好,再冰就把香气锁死了。” 应拾秋小啜一口,扯扯嘴角。 今非昔比,她当然知道喝香槟该是什么温度。 七年前,自打签了合同,许宜霏便常带她见生意场上的人,形形色色,各种场合。 推杯换盏间,听服务员提过一嘴:“香槟这个温度刚好,不用加冰。” 许宜霏从前在饭桌上怎么说,似乎不太一样,还是她记混了? 她没细想,因为酒精麻痹了记忆。 那些饭局以后,许宜霏总会贴心送她回家,点醒酒汤。 有时酒醒,看见许宜霏累得在沙发上睡着,应拾秋心底难免自责。 楼庭消失后,是许宜霏陪她撑起公司。她喝多少,许宜霏也喝多少。 她是为自己曾悄然升起的嫉妒而愧疚。 那天她对许宜霏推心置腹,告诉她自己过去的自卑,盲目。 “其实……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以为你喜欢楼庭。” 许宜霏笑得错愕,“怎么会?” 长达一个世纪的静默里,她目光灼灼,互道晚安,而后忽然凑过来,在她唇上蜻蜓点水。 她说,小秋,对不起。 我一直喜欢你。 从看见你的第一秒起。 “所以,林小姐,你叫我过来,到底想要说什么?” “是个好消息,她在回国路上,估计过几天到。” 应拾秋一怔,身影被晚风吹薄。 好久以后,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为什么突然回来?” “谁知道?总不会是回来主动还钱咯。” 聊天还没深入,身后传来脚步声,乐妍缓缓走来,眉毛一挑,举了举手里的酒杯, “靖姿,这位看着眼熟啊,上次片场那个?” 没等回话,她又装作恍然大悟。 “喔,是跟你上热搜那位小姐吧?杀青宴都带着,你该不会真是同性恋吧?” “你可真是八卦啦。”林靖姿笑着端来一杯酒,放到了应拾秋手上,“生理期,不方便喝。小秋,代我敬阿妍一杯。” 又压低声音,告诉她,喝一杯减一万块钱的债。 “乐妍小姐不应该是听风就是雨的人吧?” 应拾秋几乎没犹豫,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先干为敬。” 也不管乐妍做什么表情,她只管喝酒。 但凡林靖姿走到哪,有人敬酒,应拾秋一律挡下。 直到一个身影出现,微蹙着眉头,“香槟不是这么喝的。” 林靖姿哼笑一声,“她喜欢,你管得着么。” “是吗?” 楼庭目光落在应拾秋别开的脸上,垂眸,从侍者托盘拿了杯果汁递去,“应小姐,香槟虽好,别贪杯。” 看着那杯果汁,应拾秋手指蜷缩,没有接。 很早以前,她说过下次只给她点果汁,不许喝酒。这一瞬间,她差点以为她全想起来了,可抬眼撞上她善意的关切,梦又噼啪一下碎了。 “谢谢楼导关心。我泡酒吧惯了,这点酒不算什么。” 说罢将杯中香槟一饮而尽。 这是第十杯,是她的十万块。 她当然要喝下去。 到底有些醉了。 林靖姿笑着去跟剧组工作人员合影,应拾秋则坐在最边的桌旁,晚风把她吹得僵冷。场内喧闹,她在夜色里凝成一棵格格不入的树,又或者,只是一株野草。 “林靖姿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死心塌地?” 熟悉嗓音响起。 应拾秋转头,看见楼庭。 这一处昏暗,只桌上燃着小灯。夜色将她瘦削的脸咬了一口,半明半暗,情绪难测。 “她有钱啊。” 应拾秋语气轻松地说。 “我也有。” “怎么,想包我啊?邱小姐同意吗?”应拾秋眼里闪过诧异,半开玩笑说,“再说了,老板,我很贵的。” “不是这种交易。” “那是什么?” 她沉吟道:“你要多少钱我都给。前提是,帮我一起找回记忆,怎么样?”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