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泊舟毫不犹豫的挣脱他的手。
他那双亮晶晶的眼睛从未如此笃定,“沈奕,你知道为什么我爷爷奶奶跟我爸总是不对付吗?因为两个老人家善良了一辈子,经商没错,挣钱也没错,但只顾自己的经商挣钱不是我们应该有的风骨。”
“我们都是在大院长大的,沈奕,你刚才的话你敢当着你家里的两位老人讲吗?因为我们的出身,所以我们比那些人就更高贵吗?我们的命就更珍惜吗?”
“我今天救她,不是因为她给我提供了灵感,也不是因为我们萍水相逢,而是这是在我们跟前活生生的人命!我们只要伸手就能帮助她,我们为什么不伸手呢!”
裴泊舟抓住钥匙已经下了楼。
外面果然在下瓢泼大雨。
雨水仿佛不要钱,一瓢一瓢往下灌,沈奕的车停在外面,她钻进车里,还没等保镖跟上来,车已经启动了。
保镖钻进一辆出租车,“跟上前面的车。”然后迅速给裴川舟汇报消息。
要是这大少爷出什么事,他也不用活了!
周听肆老家在遥远偏僻的山村,这名字裴泊舟都没有听说过,山路不好走,弯弯绕绕,开车到市区都要一天。
裴泊舟车速不降,把卡宴开成了越野车,窗外从鳞次栉比的市中心变成了黑暗安静的县城,在雨夜的掩护下,不知不觉替换成了森林密布的起伏小道。
比游乐园的过山车还颠簸
手机在旁边疯狂的跳动。
裴川舟和保镖的电话此起彼伏,裴泊舟瞥了一眼全当都没看见。
他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
雨下的很大,掩盖了正东方向小道上女孩的喘息声,还有恶意的追杀声。
“人呢,我看着他从这个方向跑的。”
十几个男人一手举着手电筒,一手拿着烧火铁钳往旁边茂密的草丛到处乱戳。
“贱/人,跑的还挺快。”
“周老哥,我就说女娃子不该读书,你们不听,这下好了,翅膀硬了要飞了,父母都不管了,生她有什么用!”
“……”
喋喋不休的辱骂和抱怨充斥着小道,周听肆躲在旁边的草丛里屏住呼吸。
她浑身都湿透了,身上是不合身的婚嫁衣,贴在身上是恶心的束缚,她浑身都在颤抖,只有一双眼睛在雨夜里冷静地盯着前方。
只要等他们过去……
突然一声狗吠,周听肆吓地浑身一紧,她死死的咬住嘴唇一动不敢动。
狗是敏锐的。
狗朝着他的方向看过来。
周听肆猝不及防和狗对上了。
周听肆浑身发紧。
大橘啊,不要过来。
周听肆无声的祈祷。
不要过来。
大黄狗又坐着她的方向吠了一声,然后就真的调转了头。
周听肆松了一口气。
泥泞的小道上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连绵不绝的叫骂声渐渐走远了,周听肆腿蹲的发麻,浑身都湿透了雨水还在滋滋不倦地冲洗污秽,周边的野草尽心尽责的当着好护卫,雨大风大也很力挺挺地掩盖着地上的影子。
周听肆的五官都麻木了。
脸颊被雨水冲打的冰冷,她动了动腿,酸麻瞬间直冲天灵盖,她左手撑在旁边的矮树上,扎了满手的刺。
她也不觉得疼,就着这些带刺的树站了起来,一拳一拐地从野草里爬出来。
小道蜿蜒绵亘,又窄又小,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一道闪电砸下来,倒是让地上的泥巴和脚印无所遁形。
周听肆大喘了一口气。
她前看后看,如今到处都是找她的人往哪边走都有可能被撞到,但是她也居然不能留在这里,不然等天一亮,她就无法逃走了。
现在必须选择走。
周听肆一直都觉得自己运气不好,如今所拥有的一点好生活都是十年寒窗苦熬出来的,好不容易站在了城市的普通人里面,又有人想要把她往下拖拽。
周听肆一瘸一拐移动了脚步。
所幸这地方她很熟悉,她知道往哪边走可以去镇上,但同时这条路那些人也知道。
她想了想,然后重新钻进了草丛。
有一条小道是不经过大道可以直接去附近的镇上,那还是小时候他们意外闯出来的路。
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刘柔又跟她弟弟打架,她家里偏帮,刘柔跟家里大吵了一架然后跑了出来。正巧碰上周听肆来找她,周听肆跟着她,两个人越走越偏,黄昏的光越来越暗,想要回去的时候却发现周遭熟悉又陌生。
农村地貌都是相似的,她们不知不觉已经迷路了。
两个小女孩手拉着往回走,越走越偏,好不容易看到了街道,发现也不是熟悉的人,在他们不知所措的时候,意外碰到了刘见农。
他们走到了旁边的镇,刘见农的表哥就是这个镇上的,他今天恰好来走亲戚。
“你们怎么走到这里来了啊。”
两个小女孩看到了熟人,哇的一下子哭了出来。
他们在那里玩了很久,刘见农的表哥帮他们报了平安,后来又送他们回家。
后来他们三个也成了好朋友。
可是他们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
周听肆照着模糊的记忆往前走,她想报警,摸了摸身上,才想起来手机早就被拿走了。
周围一片漆黑,周听肆很小声给自己打气。
“加油。”
就像小时候那样。
不知道拖着沉重的身体蠕动了多久,周听肆看到了前面村落微弱的曙光,希望笼罩下来,还没等她松一口气,却发展泥泞的小道上站着个模糊的身影。
刚才松下来的心一下子又被提起来。
那模糊的身影飞快凑近。
“周悌……”
是刘柔。
狂风暴雨把她吹的东倒西歪,她的白短袖和牛仔裤都湿透了,光着一双脚站很着急的扑过来,走近了周听肆才看清楚她脸上身上脚下全是泥水,整个人在恐惧和暴雨里瑟瑟发抖。
她是深一脚浅一脚从家里出来的,站在这黑夜里不知道等了多久,也不知道周听肆会不会从这里经过,可她没走。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路边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人来,刘柔从小就怕黑,一个人在这里抖成了筛子,可她咬着牙没走。
她看到周听肆,情绪顿时就绷不住了,她一开口都带了哭腔,眼里不由自主的往下流,“我听说……我……”
周听肆浑身都疼,饿了好久也没饭吃,多亏这一场雨起码喝饱了,精神极度疲惫,她没力气去安慰,连思考她为什么在这里的力气都没有。
来送行,还是抓我回去?
她是麻木的。
她们本来是很久很久不再交心的陌路人。
刘柔突然打开怀抱里的包裹,语无伦次对的说,“我给你带了吃的,还有钱,喝的,周悌,你不要饿着肚子跑。”
周听肆抬起头,无声的眨眨眼。
眼泪无声往下流。
你不要饿着肚子逃跑。
刘柔带了大半个包子,方便面,面包,这些东西在她怀里被挤压变形,周听肆想说谢谢,一开口发现嗓子根本发不出声音。
她很努力的吃完了包子,是温热的。
稍微想一想就能想到是刘柔晚上偷偷藏起来的,她不敢给她带米饭,家里碗不见了很容易被发现。
她捂着包子躲在家里,听他们商量如何围剿周听肆,等这些魔鬼都出门了,她才敢偷偷的起床,外面疾风骤雨,可为了晚一点被发现,她不敢穿鞋不敢带伞,抱着救命的食物和水一个人跑进了大雨里。
可她们分明已经只是点头之交了。
周听肆抬起眼,看到刘柔止不住的眼泪。
“我真不知道他们真的敢做这种事情,这是法制社会啊,周悌,他们怎么敢这么对你……他们都该去坐牢……”
周听肆飞快的咀嚼,她饿了太久,稍微吃快一点胃就不舒服,只慢一点,把一口包子咀嚼很多次,然后很慢很慢吞下去。
可她又不敢太慢,村里的人都在找她,慢一点就有慢一点被发现的风险,刘柔也是背着他们跑出来的,周听肆默默加快进度。
周听肆抬起头,很努力的开口,“谢谢你,你回去吧……”
刘柔克制不住的在哭。
周听肆很努力弯了眼睛,“你的包子救了我的命,刘柔,谢谢你……”
刘柔问她,“周悌,为什么你们要闹到这个地步啊。”她伸手摸了一把眼泪,“刘见农……他确实还行,喜欢你这么多年,你总是要结婚的啊,现在也没有男朋友,为什么不考虑一下……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里的人都这样……”
周听肆很轻的说,“刘柔,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吗?”
刘柔浑身愣住。
周听肆很认真地盯着她,“因为他们重男轻女,小时候我们总是跟家里吵架,那时间为什么呢?因为男生都是一块钱零花钱,我们只能眼巴巴看着;因为分不均匀的零食水果;因为我们要做家务而他们不用;因为我们吵架的时候大人们总是偏袒他们……
这些都是小事,我们为了这些小事一步也不退让地吵架,如今……”
阿妹眼睁睁看着刘柔在发抖。
“如今,我们要过什么生活,要不要结婚,和谁结婚,这样能够改变未来命运的人生大事却要将就吗?”
周听肆声音粗粝沙哑,声带在喉咙里撕扯,“今天因为他喜欢我,因为他们想要结亲,因为已经收了钱明晃晃地卖了我,我就要屈服,那以后呢?”
周听肆的话像锋利的匕首插进刘柔的心脏,她的脸色发白,嘴唇颤抖,“什么以后?”
周听肆问她,“以后你的孩子呢?如果你有了女儿,是不是要让她重复你的命运!如果你有了儿子,是不是要眼睁睁看着他被教养成敢杀人的恶徒!”
刘柔腿一软坐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