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程怀歌觉得自己所有的坚持只是一场荒谬的梦。
她所执着的不过是一段无法回溯的时光,而这段时光只有她固执地攥在手心不肯放开。
在见到阳濯的瞬间,她的倔强就变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笑话。
迎着崔移惑担心的目光和其他人期待的眼神,程怀歌坦然抬眸,与阳濯灼灼的视线正面交锋:“不过是一个虚构的故事而已,结局可以根据市场需求更改。”
阳濯浅茶色的眸子深了许多,自眼睫至眉角绷起生冷线条,唇角却蓦地勾起:“既然如此,合作愉快。”
程怀歌也笑:“合作愉快。”
*
东阳的人尽数离场,会议室只剩下程怀歌和崔移惑两人。
“宝儿你这次怎么答应得这么痛快,我一点准备都没有!”
签了初步意向合同,崔移惑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笑嘻嘻地拍着胸口跟程怀歌抱怨。
相比他提成在握的欢快,程怀歌的低落显得格外落寞。
她方才几乎是带着自暴自弃的心态在赌,赌阳濯会不会毁掉独属于两人的故事。
庄家离场之后,莽撞的赌徒才开始懊恼。
在赵医生的帮助下她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这种情绪上的自毁倾向了,可是一旦面对阳濯,自制力这种东西总是轻而易举被瓦解。
回头得找个大师算算阳濯是不是克她。
“卖了正好,省得你三天两头再来烦我。”程怀歌揉揉紧得发痛的眉心,站起身挥手,“我回去了,有事再联系。”
崔移惑殷勤地帮她拉开会议室的门:“好的宝儿,宝儿你慢走!”
程怀歌无力点头。
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问:“东阳影视的名字有点耳熟,你之前提过吗?”
崔移惑茫然:“啊?没有吧,他们今天也是第一次来,我之前没接触过。”
程怀歌点了点头,没再多想。
地下二层停车场。
程怀歌左顾右盼寻找自己的车,长期神经衰弱带来的敏感听力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不远处有一道脚步声正在接近。
脚下的步伐情不自禁加快,脑海中却已经在瞬间浮现出许多诸如“停车场里单身女子被袭击”“落单女性被拐卖求生无门”的新闻,程怀歌的额角沁出细密冷汗。
身后的人却像知道了她的想法,脚步声跟着急促了不少。
停车场的气温比地面要低很多,程怀歌后背蹿起一阵凉意,几乎忍不住要小跑起来。
一只蛰伏着纵横青筋的手掌猛地搭上她肩膀,温热的气息裹杂着烟草味悍然入侵:“跑什么?”
程怀歌瞬间僵住。
阳濯停在她身前挑眉:“聊聊?”
看清她毫无血色的唇瓣和脸上还未消散的惊惧,他双眉蹙起又展开,不容分说拉起她的胳膊往电梯的方向带。
程怀歌的理智回笼,察觉到他的温度停留在自己手腕处,下意识挣扎起来:“不用,我自己走就行……”
阳濯眯眼,若有所思地松开手。
她今天穿了件白色细绳背心,外面套了件不透色的白色防晒衣。
在兴市的时候她似乎也总是穿着外套。
不热吗?
探究的目光浅淡掠过,阳濯没有点破她的应激。
程怀歌收回手后才察觉自己的动作有些异常,结结巴巴地解释:“我不太习惯和别人靠得太近,不是……不是针对你。”
好在阳濯没再继续这个话题,扬了扬下巴:“你要是想在这儿聊也行,我没意见。”
他双手抱胸,居高临下地俯视她的头顶:“回京市为什么不告诉我?”
态度像是在审犯人,强势不容程怀歌躲避。
程怀歌低头不语。
小臂上还残留着他触碰后的余温,一阵一阵地灼烧着她的思维。
阳濯也不催她,似乎在等她编一个合理的借口。
“我也没告诉余还谟。”程怀歌坦白道。
阳濯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
他和余还谟一样,都是曾经的同学。
所以没有必要事无巨细地告诉对方。
萍水相逢,擦肩而过,互不打扰。
这才是对待老同学该有的态度
阳濯盯着她微垂的脑袋,顶了下腮帮。
这人看着有问必答,乖巧听话,实际上骨头比谁都硬。
不想说的事谁都撬不开她的嘴。
静谧的气氛困得人难受,程怀歌若无其事问:“你今天怎么会过来?”
“堂妹的公司,我过来帮忙控场。”阳濯避重就轻,说着话却突然弯腰凑近,高挺的鼻梁距离她的呼吸不足五厘米,眼尾走势上扬,“挺厉害的,大编剧。”
陡然拉近的距离,扑面而来的陌生气息,一切的一切都疯狂触碰着程怀歌的底线。
阳濯浅茶色的眼睛清晰倒映出程怀歌的僵硬,从发丝到脚趾都在叫嚣着远离危险距离。
程怀歌脑子一片空白,下意识后退了两步,耸起的肩膀昭示了她抗拒的态度。
这个动作映在阳濯的眸中,舒展的眉心缓缓拧起。
他站直了身子,带有调侃意味的笑意淡了下去。
直到程怀歌上了车,如雷心跳也平复如昔,耳边依然萦绕着他最后那声清浅的嗤笑。
讥讽的意味比地下车库的温度更冰冷,令她控制不住的呼吸急促。
握着方向盘的手逐渐收紧,程怀歌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将滑落到小臂的防晒衣袖口拉回手腕的位置。
*
《初恋》的版权卖出基本是板上钉钉的事了,程怀歌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通知卢静静一声。
电话刚打过去就被秒接,不等她开口,卢静静的尖叫声就从话筒另一头响起。
程怀歌嫌弃地拉远了手机。
“崔pr给我发了照片,如果我没看错的话这个人就是你的男主角吧?程月沉,你到底还有什么事瞒着我,咱们还是不是好partner!”
卢静静发了张照片过来,从照片角度看显然是崔移惑趁没人注意的时候偷拍下来的。
照片上的阳濯被卢静静用红笔画了个厚厚的圈,用以突出重点人物。
程怀歌有苦说不出,垂死挣扎着解释:“趴呢,我绝无此心啊趴呢!我也没想到回来还能遇见他,跟我真的无关!”
卢静静哼了一声暂且相信她的人品,紧接着又兴奋起来:“那《初恋》是不是可以出成年番外了?死丫头吃的真好啊,青筋手馋死我算了!”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她已经开始构建框架了:“年少时的分别深深扎根在他心中,长大后的男人千里追妻,你逃他追,你插翅难飞。他步步紧逼,你逐渐沦陷,命运的安排让你看清自己的心,可偏偏家族插手,无形的手拨动了感情的纠葛,他是否能抵挡住全世界的压力选择站在你身后?”
程怀歌面无表情挂断电话,决定版权费少分她二十块。
就说让她少看点霸总小说吧。
好好的漫画家一脑子黄色废料。
但卢静静的话提醒了程怀歌。
她怔愣着抬起手抚上自己的小臂。
被紧握的触感已经消散了,但程怀歌总觉得不自在。
似乎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烙在皮肤上,随着时间推移只会愈发深刻入骨。
临近下午的时候,赵医生发了条微信过来:【怀歌,下午四点半可以吗?】
程怀歌愣了一下,又往上翻了翻,找到半个月前的聊天记录。
临去兴市前程怀歌跟赵医生约过一次心理咨询,并定了下一次的咨询时间。
就是今天了。
要不是赵医生给她发消息,程怀歌压根不记得有这回事。
*
赶到赵医生的工作室时正好是四点半。
赵医生以前是市中心医院精神科的主治医师,程怀歌每次都挂她的号,时间长了两人也就熟悉起来。
后来因为一些事,赵医生从医院辞职自己开了个工作室,程怀歌也就从公立病患变成了私立的。
“最近怎么样,情绪还算稳定吗?”赵医生推了杯茶过来,眼睛温和弯起。
程怀歌双手虚环住一次性纸杯,咬了下唇:“就……回老家的时候外婆去世了,有点没控制住。”
赵医生点了点头,“除了悲伤之外,有没有悲观或者厌世的想法?最近睡眠怎么样?”
师凌扭曲的面孔从脑海中一闪而过,程怀歌吐了口气:“没有。如果不吃药的话入睡还是困难,上次开的药快吃完了。”
程文老是抱怨她作息不健康,实际上跟程怀歌的睡眠障碍有很大关系。
她的睡眠障碍挺小众的,叫睡眠相位后移综合征——顾名思义,每天入睡的时间都会比前一天后移几个小时。
入睡时间推迟,醒来的时间自然而然跟着推移。
以前上学的时候要赶早八,程怀歌吃了五年的安眠药,毕业之后就停了。
去兴市前为了不耽误行程,又找赵医生开了一些,现在没剩下多少。
赵医生在电子病例上敲了一行字,目光移到程怀歌脸上,视线中染了些不易察觉的探寻:“最近还要赶行程吗?”
程怀歌想了想,不太确定地摇头:“应该不用,暂时没接到通知。”
赵医生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警觉的戒备消散了不少:“那就先不给你开药了,你之前长期吃安眠药已经产生了依赖性,对睡眠障碍起不到正面的治疗效果。”
“好。”程怀歌点点头,又想到了什么,“那我还要做心理测评吗?”
“做一套评估一下吧。”赵医生移了电脑椅正视她,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蹙起,“正常人也会有七情六欲,遇到亲人离世会情绪低落是正常的,但是具体有没有超过正常数值还是要进行分析比较好。”
一套心理评测表做下来花了将近一个小时,得到的数据还挺乐观。
赵医生又叮嘱了程怀歌几句,待她走后收敛了笑意,看着电脑上的病例,目光停留在既往病史上,轻轻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