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的兴市闷热潮湿,像一口刚接揭开盖子翻腾着雾气的大蒸锅,压得人呼吸困难。
最近正是台风天气,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
程怀歌走出机舱门,透明通道被瓢泼大雨拍出阵阵闷响。
她偏了偏头,有刹那的出神。目光穿透黑压压的大雨,不知落在了何处。
机场中几点散开的光束映入眼中,冷淡又遥远。
程怀歌收回目光,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手机取消飞行模式,微信瞬间弹出来二十多条信息,都是来接机的运营部pr崔移惑发来的。
虽然飞机延误不是她的错,但程怀歌还是莫名生出心虚。
对话框里的聊天从【姐你到了吗?】到【姐你就算不同意卖《初恋》的版权也不至于扛着飞机逃跑吧,创作者大会还是要参加的呀!】,再到【听说有雷暴,应该没事应该没事】,记录了这一个多小时里他的所有心路历程。
到底是年轻人,谨小慎微中夹杂着善意的关心,显得活泼又开朗。
程怀歌觉得好笑,赶紧给他回了条消息报平安,顺便问他的位置。
她向来不爱给别人添麻烦,何况现在已经晚上九点多了,让人家白等了一个多小时,剩下的两步路怎么也不能再让人家过来接她。
雨天带来的烦闷,似乎悄无声息地减小了一些。
退出对话框,她顺手打开了参加这次大会的活动群,往上翻看记录。
三个多小时的时间,他们已经从明天的活动行程聊到了晚上要去哪儿玩个通宵。
好像生怕浪费了这次公费出差的旅游份额,恨不得一天当成两天用。
焦躁等待的人群中,程怀歌低着纤细脖颈唇角含笑,轻易吸引了周围的目光。
四周各种打量的眼神,隐晦的直白的,欣赏的猥琐的,丝毫没有影响到焦点中的人。
转盘嘎吱嘎吱响起来,托运的行李缓慢出现在传送带上。
程怀歌把注意力从手机上收回来,刚抬起头,眼睛就传来一阵熟悉的刺痛,无法抑制的眼泪盈满整个眼眶,转瞬之间整个世界像是覆上一层高斯模糊的蒙版。
干眼症又犯了。
恰巧这时候崔移惑的电话打过来,程怀歌拎着手提包跟电脑包,狼狈地抬手擦眼睛。
她皮肤白得毫无血色,只有眼睛周围红了一圈,用手一揉就更明显了。
活像被人欺负了又不敢反抗,只能悄悄抹泪的可怜模样。
不远处响起渐近的脚步声,有人忍不住想上前搭讪,自以为好意地献上关怀。
程怀歌隐约看到了自己那个明黄色的行李箱,眯着眼睛快步走过去,一边接通电话一边把行李箱从传送带上捞出来。
崔移惑的声音从听筒里炸响:“姐你在哪儿呢?我就在到达大厅E2出口,你出来就能看到我了。”
眼睛的刺痛没有丝毫缓解的迹象,按照过往经验,至少要流两三分钟的生理性泪水,而且要彻底擦干之后才会好。
她嗯了一声:“我刚拿到行李,现在就出去……”
话还没说完肩膀就被人从背后拍了拍,程怀歌陡然一惊,手机毫无防备地摔到地上。
“啪嗒”一声,手机黑屏了。
对方显然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变故,赶紧向她道歉:“不好意思啊小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我看你好像遇到了麻烦,需不需要帮忙?”
程怀歌头也不回,自顾自蹲下身捡起手机,按了按开机键。
屏幕亮起,一道显眼的裂痕连带着一大片渗液花屏,显然是刚才那一摔造成的后果。
还没出机场手机就报废了。
兴市果然克她。
耳边是慌乱的男人道歉声,海浪一样卷来一波一波的烦躁。程怀歌眨了眨眼,觉得眼睛更疼了。
她站起身,拖着行李箱一声不吭往出口走,握着黑色箱杆的手白得刺目,将背后未尽的道歉都堵了回去。
*
崔移惑和程怀歌顺利碰头,两人打了车前往酒店。
“大家在群里约了今晚聚餐,知道你晚点特意推迟了时间,咱们现在过去应该能赶上。”
一群平日里恨不得整年不出门社交的人,在跟志同道合的朋友相聚的时候倒是活泼得不行。
程怀歌捂着眼睛,许久没出声。
从今晚出门起就一直不顺,冥冥之中总有一种不安如影随形,让她心跳都有些慌乱。
似乎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情。
崔移惑不是第一次跟她见面,只以为她是赶行程累了,也没有在意她的沉默,低着头翻看日程安排:“这次的活动是七天,姐你几号回京市?”
感觉眼睛的刺痛缓和了不少,程怀歌放下手,看着窗外快速后退的景象,指尖悄悄收紧:“我……不着急。”
崔移惑点点头:“也行,你是第一次来兴市吧?好不容易来一趟,不逛逛可惜了。”
兴市近海,虽说气候潮湿闷热,但景色还是挺不错的。尤其是海鲜,便宜又新鲜。
程怀歌的眼睫颤了颤,过了许久才极轻地说:“不是第一次来。”
像一声呢喃被雨声拍得粉碎,无人留意。
到了酒店,崔移惑陪程怀歌去前台办理入住。
七月中正是高考结束后的暑假旅游旺季,推着行李进酒店的人不算少,张望间充满了喜悦的期待。
接待的前台是一个瘦高的年轻小伙,剃了一头精神的板寸,穿着酒店的制服,一脸笑意地接过她的身份证。
程怀歌微微侧着身问崔移惑聚餐的地点,耳后别着的长发散落下来一缕遮住了她的脸。
前台的板寸小伙看到她的证件照后露出一个惊诧的表情,不敢置信地抬眼看向:“师……”
不对,身份证上的名字是程怀歌。
他挠了挠头,按下心中疑问开好房卡,连带身份证一起推了过去,带着兴市话特有的口音提醒道:“女士您的房间开好了,在八楼8302房。”
程怀歌抬起头,带着点红肿的眼睛亮晶晶地望过来,朝他礼貌点头:“谢谢,请问餐厅在几楼?”
嗓音轻柔,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最后一点希望破灭,板寸小伙失望地呼出一口气,笑得客套疏离:“餐厅在五楼,用房卡就能刷开电梯。”
程怀歌礼貌道谢,轻声招呼帮忙拎行李的崔移惑:“走吧,先去放行李。”
直到两人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板寸小伙才意犹未尽地收回目光。
思索片刻,他拿起手机给微信置顶的对话框发了条消息。
*
进了客房后程怀歌才发现,行李箱上多了些奇怪的东西。
上面贴着几个荷包蛋卡通贴,围成了一个更大的荷包蛋的形状。
她后知后觉核对了一眼把手上贴的标签,确认是自己拿错了别人的行李。
自责和挫败像一点火光,点燃了今晚积攒的所有负面情绪。
成年人连崩溃都是无声无息的,让人无从察觉。
带着歉意联系完机场,程怀歌拜托崔移惑帮自己推掉聚餐,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发呆。
楼下就是马路,因为下雨的缘故,往来车辆的速度都不快,各自载着彼此的奔波和欢喜忧愁擦肩而过。
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归处。
她怔怔地看了半晌,眼睛又刺痛起来。
犹豫了一会儿,程怀歌还是起身从电脑包里掏出平板,在外卖软件上下单了一盒人工泪液,特意对骑手备注了别打电话。
雨天潮湿太过闷湿黏腻,她不太喜欢在这种天气出门,打算明天再买手机。
连上酒店的wifi,又在群里解释了自己的状况,接连的意外遭遇获得了大家的理解,顺带收获了一波安慰。
应付完大家的关心,她顺手给妹妹许鸢发了一条消息报告平安。许鸢大概正在玩手机,下一瞬就打了视频通话过来。
酒店的网速有点慢,点了接通后过了片刻才显示出画面。许鸢敷着面膜躺在床上,看到程怀歌通红的眼睛时愣了一下,用兴市方言问:“阿姐,你眼睛又疼了?”
程怀歌笑得没心没肺:“很明显吗?”
说的也是兴市方言。
在京市住了那么久,姐妹俩在私下聊天的时候还是习惯性用兴市话交流,有一种只属于两人的亲密感。
其实程怀歌也觉得自己问的多余,她的皮肤一直白得刺眼,任何颜色在她脸上都显眼得很。
姐妹俩闲聊了两句,许鸢突然沉默一会儿,声音低了下去:“阿姐,你要去看她吗?”
这个“她”是谁,姐妹俩心照不宣。
程怀歌唇角的笑意不变:“再说吧,我这次来是出差,应该挺忙的。”
许鸢也不追问,暗暗后悔自己不该多嘴。
远处传来几道雷鸣,窗外的雨势又大起来了。
就在这不尴不尬的氛围中,清晰的敲门声响起。
应该是买的滴眼液到了。
程怀歌应了一声“来了”,拿着平板走过去开门。
许鸢瞬间警觉起来,声音大了不少:“这么晚了是谁啊,阿姐你别随便开门!”
门打开的瞬间,程怀歌弯唇安抚她:“是我点的外卖。”
抬眼的瞬间,头顶上方响起一道惊雷,轰然砸在她的耳边。
门口站了个男人,手指松散地勾着药店的外卖袋,MulletHair发尾染了一层细密水雾。
走廊上的灯光从头顶打下来,男人的五官藏了一汪阴影,挡住脸上所有表情。
程怀歌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那股没来由的不安终于在此刻凝实,逐渐编织成网,缠得她动弹不得。
眼前的男人比记忆中的少年成熟了许多,只有眉眼间依稀透出一股淡化了许多的张扬,一如既往的混不吝。
程怀歌唇角的笑意僵住,抱着平板的手指微微蜷起。
她怎么都想不到,抵达兴市的第一天会和阳濯重逢。
视线交错,两人都没有避开。
一片寂静中,男人将外卖袋子拎起来提到她面前,嗓音里透着不耐烦的懒散:“女士,外来人员上不了楼,这是你点的外卖。”
一字一句,都充满了素不相识的凉薄。
程怀歌回神,接过袋子镇定地朝他颔首:“谢谢,麻烦你了。”
阳濯的喉结滑动了一下,视线扫过她泛红的眼眶又移开,转身离去。
程怀歌的嘴比脑子快:“不好意思——”
拖长的尾调戛然而止,带着明显的挽留意味。
阳濯停下,转了半个身子。
在刚出声的瞬间程怀歌就后悔了。
她跟阳濯好像没有叙旧的情分。
何况他似乎根本就没认出她。
捏着外卖袋的手指攥紧,程怀歌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歉意神情:“请问点餐的话,是联系前台还是餐厅?”
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借口拙劣得可笑。
阳濯皱着眉,唇角下压,透露出一股被打扰的烦躁。
程怀歌脸皮滚烫,恨不得赶快把这一页翻篇:“麻烦你了,我点外卖吧。”
说完根本不敢再和他对视,侧身准备回房间。
“等一下。”
男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程怀歌愕然回头。
原本站在走廊里的颀长身影不知什么时候来到门口,朝她扬了扬下巴:“方便吗?”
程怀歌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地反问:“什么?”
阳濯的俯视里夹杂着一丝审视:“我们酒店采用全屋智能家居,点餐之后有机器人送餐上门。如果你看不懂桌上的说明书,我可以给你演示一遍。”
声调平稳疏离,毫无波澜。
程怀歌的视线落在他的唇瓣上,突然就觉得自己很没意思。
都是成年人了,玩这种小把戏实在幼稚。
“不好意思,我没注意有说明书,就不麻烦您了。”
阳濯的唇角隐约勾起一个嗤讽的笑意,语气明显包含着对待客人的分寸,又无端多了两分冷淡:“不客气,有事可以呼叫前台。”
程怀歌胡乱点了点头。
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门外的男人脚步毫不停顿,消失在走廊深处。
门内的程怀歌靠着墙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许鸢还在等她。但她现在实在没有心情闲聊,只想好好冲个热水澡,结束这荒唐又纷乱的一天。
挂断视频后,耳边还回荡着许鸢诧异的询问:“阿姐,你眼睛怎么更红了!”
程怀歌举起胳膊挡住眼睛,半晌后再放下来,眼中的波涛已经恢复了平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