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滤去了人群的喧嚷,滤去了车马的辚辚。残缺的弦月静静泼洒着浅青的辉光,坊间街道似乎条条凝固的河流。
深秋的夜降临得尤其快,上一瞬还能看见晚霞炽烈的余晖,一眨眼就只剩下夜晚厚重的缄默。沿街的坊门早已关闭,路上几乎已不见行人,只有微风中树枝轻慢地摇曳着细影,透过月光,碎成片片流动的泼墨。
而在这泼墨中,有两抹却浮游得尤其迅速。
其中一个瘦高的往后头一招手,另一个瘦矮的就踉踉跄跄地跟上来了。
“歇会、歇会……”她将手撑在砖墙上,顺势蹲下,大口喘气。
“……”瘦高的人没有答话,只无语地翻了个白眼。而她也只能隐入墙边阴影中站定,陪另一人休息的同时,机警地四处打量。
再往前不远处,默立着一幢明显不同凡响的巍峨府邸,朱漆墨瓦于夜色中透出不容置疑的威严贵气。此处她们之前来过,赫然是萧蔺所居的宰相府。
矮些的黑衣人这会总算歇够了,于是重新站起身,揪住另一人的手,细细吩咐道:“一会咱们到府墙侧边,就像我上回那样从树上跳进去,你学着点,别掉链子。”
而高些的黑衣人闻言明显更加无语了,丢下她迅速向府邸西侧的暗角潜去,几乎是瞬间就在黑夜中消失不见。
“诶?”还站在原地的人迷茫地左顾右盼,这才发现那人已经侧身坐在了足有两人多高的墙檐。顾不上想她是怎么上去的,赶紧拔腿跑过去跟上。
等到她也费劲地爬上了墙头,与自己叛逆的同伴汇合,周以以立即进行了下一步行动部署:“我们摸到萧蔺的寝屋去,看到值钱的东西都卷走,场面一定要弄大。”
李暄几不可见地点头,而后如只野猫般悄无声息地落地。周以以急忙也跟着跳了下去,虽然总有种自己才是跟班的错觉,但还是铆足了劲紧紧跟在她疾驰的背影之后,生怕被落下然后走迷了路。
府内侍卫仆役众多,即使已是夜深人静,也有好些训练有素的持刀侍从站在各个庭阁楼宇间,两人一队,手持灯笼穿梭巡视着府中每一个角落。
不比上回走运哨卫都被调走,此次潜行要想绕过萧蔺走狗的耳目显然十分艰难。所幸李暄似乎对宰相府内地形与巡察路线十分熟悉,带着她在墙边阴影中左弯右绕地极速穿行,就如两只无比灵活的野獾般,未被发觉半点风吹草动。
不一会,两人便穿过奇石罗列、花木扶疏的庭苑,来到府邸中央的一处悬山楼阁处。此处拱护着的侍卫更加密集,都如石像般一动不动地铸在原地,里头睡着的人物身份可见一斑。
观察过周围的形势后,周以以觉得此处的看守毫无死角,无论从哪里潜入都难免要暴露,最好的方法就是等谁开始打瞌睡——至少以前她每回都等到了。
而她刚想回头,对李暄发出指令,却见她已经自顾自站了起来,对着楼阁后方的两个侍兵直直跃去!
“什——”周以以大惊失色,而她还没从惊骇中回神,李暄已经如一道漆黑的闪影般挪移到了侍兵的身后,一手一个地掐住了他们的后颈,也不知是按中了哪个穴位,叫侍卫未来得及发出一声呼喊,便就翻着白眼晕了过去。
一切都只发生在电光火石间,周以以下一次眨眼时,李暄已将两人一动不动的身体静悄悄地放在了地上,仿佛他们本就睡在地上似的。
……震惊与迷茫中周以以咽了口唾沫,公主好像并不只是脑子好使。
总之托李暄的福,周以以不用蹲在草丛里和侍卫比拼谁更能熬夜了。她连忙也跟了上去,在李暄之后翻进了后窗,稳稳落在这间古朴精致的厢房内。
屋主人既已经睡着,自然没有必要留灯。两人摸黑在四处摸索,还是周以以偷鸡摸狗的经验老道,不一会就在竹架上找到了许多精心雕刻的金银器与玉石器摆件,心中喜不自胜,一件一件就往带来的布口袋里争先恐后地丢。
而李暄只在屋中走来走去,也不知在找些什么,最终停在了某张桌前。
萧蔺这老爷子实在懂得享受,这一屋的文玩字画多如牛马。周以以捡得手都酸了,也还是没能把这些宝贝都给卷走。见她沉浸在偷窃的老本行里不亦乐乎,李暄便捡起旁边的纸扇拍在她头上,不满道:“干正事!”
周以以这才如梦初醒,恋恋不舍地看了那堆还未能捡走的宝物一眼。快乐的时光总是短暂,她也只得将口袋扎好,背在背上,而后走到屋中央高大昳丽的花梨寝帐旁。
拂开光滑如水的纱绫,露出锦被中拱起的阴影,那人仍在安睡,呼吸平稳。
而就在这一片沉静的安宁中,周以以却忽然抓起了桌上的青瓷茶杯、狠狠往地上掷去!
精致而脆弱的瓷器触到坚硬的地面,立即粉身碎骨,其中未喝完的茶水也飞溅开来,将清雅的竹色高墙濡湿。巨响如同惊雷划破夜幕的寂静,床上人为之惊醒,立即爬起了身,惊惶而严厉地大喝道:“谁!”
周以以便发出一声似乎十分意外的惊呼:“不好!我们吵醒他了、快跑!”
说着两人就向后窗趔趄着逃窜去。萧蔺反应过来,立即对门外大喊道:“有刺客!快追!”
屋外昏昏欲睡的侍卫们总算清醒过来,面面相觑。这是从未发生过的事,慌乱之下都立即抬起了脚,朝两人漆黑的背影追去。
而那两个贼人仓皇逃窜、踉踉跄跄,身形看似笨拙,速度却极快,纵使追击的侍卫拼命追逐,也总是差着一个身位的距离,伸出手似乎要拽住衣角,却一眨眼又被绕着什么阻碍物躲开,于是扑了个空。
寝屋内此刻已灯火通明。总管府内事的家老已经赶来,急急清点屋内物品,报有大量金银玉翡的玩物失窃,使萧蔺气得浑身哆嗦,简直要晕厥过去。
“好大的胆子,敢偷到这儿来。”他从未受过这样的折辱,更后怕于竟有人神不知鬼不觉就靠近了他的卧榻。萧蔺披上公服,咬牙切齿 ,肃声令道:“贼人为一高一矮,一男一女。遣巡院武侯、夜哨暗卫五十人,就是追到天涯海角,也要将他们缉捕归案!”
家老便迅速应声,传令去也。
话说这头,大胆贼人周以以已经跑得体力不支,气都喘不上来了。而一回头,竟发现追她们的侍卫比先前翻了几番,密密麻麻,手里火把将漆黑街道照得亮如白昼,脚步声也似一道道闷雷将地面震得微颤。
她吓得眼珠子都快要瞪出来:“妈呀怎么来了这么多?萧老头你至于吗?”
“哼。”李暄却冷笑,“人多才好。”
言罢她将周以以背上沉重的包裹扯下,搭在了自己肩上,而后拽着周以以的手臂,加快步速向前跑去。
宰相府位于东都偏南的位置。两人拉扯着一大群叫骂不止的侍卫穿过寂静空旷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惊醒多少人家探头观望,追逐来去,已经被逼至最南边的货道旁,再逃,可就要跳进数丈深的护城河里了。
“他们无处可逃了!快追!”带头的侍卫长对京城地形十分熟悉,于是大喊道。
而两个贼人似也知晓这一点,于是更加跑得脚下生风,在从巷角拐入货道后,便一眨眼不见了踪影。
侍兵如潮水涌出了巷口,而此时空旷的货道上只余下几匹瘦马拉着货车慢悠悠地通行,哪里还见得那一高一矮的两个黑影。
他们于是站在原地,迷惘地左顾右盼,口中纷纷发出困惑的嘀咕。
而忽然其中一人大喊:“在那!”
众人便立即往那处望去,只见是那稍矮的贼人正坐在一辆货车的棚顶,悠闲地晃荡着双脚,向他们招手挑衅!
侍卫长气急败坏,立即抬刀下令:“给我抓住她!”
众人于是立即蜂拥而上,围住了那辆高大的马车,将哆嗦打抖的车夫从马上拽下,而后纷纷向棚顶爬去试图抓住女贼的脚。
可就在他们快要爬上去时,女贼又忽而跳起,极其灵活地踩着马头飞到了地上。旁侧侍卫见状急忙手忙脚乱地去抓,然不料那瘦马被踩头受了惊,发了狂地往前顶撞去,将扑在前方的侍兵撞出去一丈远。而它身后拉着的货箱本就沉重,又多添了几个八尺壮汉的重量,颠簸之下顿时重心不稳,向一旁侧翻去!
木质的货箱受到如此撞击,轰然散开,其中装载的东西也随之泼洒,哗哗啦啦地流了一地,再定眼一瞧、竟是一枚枚崭新的乾元通宝!
“什么……”周边侍卫立即惊讶地瞪圆了眼,僵在原地,甚至忘记了动弹。
还是街旁两侧听见打斗声探出头来看热闹的市民率先反应过来,纷纷地惊呼:“钱!是钱啊!”
侍卫长固然也心中惊奇,但他得的命令是擒住贼人,于是迅速制止住手下弯腰捡钱往兜里塞的动作,暴呵道:“都愣着干什么?继续抓那两个贼!”
而先前的女贼人已经跳到了前方另一辆货车上,众人便又乌乌泱泱地围上去,但怕她故技重施,一时竟没人敢往上爬。
“用弩箭!”侍卫长只得跳着脚大喊。
带着弩箭的几名哨兵于是急匆匆地开始向那黑影瞄准。周以以见他们竟如此不讲武德,不禁失望地摇头,又往车前跳去。弩箭一齐射出,将货箱射成了筛子,木板支撑不住猛地断裂开,一时又是许多铜钱从中如水瀑般倾泻出来!
楼上市民再度大喊:“钱!还是钱啊!”
侍卫长此刻总算起了疑心,这两货箱里如此多的钱,少说也有几千贯,京城谁家的富人竟要在半夜搬动么?而他正想着,前方又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忖,只见那女贼已经钻进了再前面一辆货车的车厢中,一边往地上扔从宰相府盗来的宝物,一边挑衅地扮起了鬼脸!
见状他简直气到怒发冲冠、火冒三丈:“都给我拦下那辆车!把人拖出来碎尸万段!”
众人便又一次一拥而上,将马车的车辕与缰绳悉数砍断,只余一孤零零的车厢在原地,而后严阵以待,将刀在四壁一通乱戳。货箱轰然倒塌,里头却只有白花花的铜板在月光下幽幽闪光,哪里见半个人影?
市民们第三次嘶声竭力地呼喊:“钱!好多钱啊!”
侍卫长喝令手下停下动作,紧皱眉头。
“去报萧大人,请他亲自来一趟。”他小声对身旁的一个哨卫吩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