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京坊门到清平府大约要两刻钟的车程。几人都是一夜未眠,现下放松下来,都有些昏昏欲睡。
周以以怕一会到地方醒不来出丑,于是努力左顾右盼,一会瞧瞧两人,一会看看窗外来强打精神。却见庞士德胡须下薄薄的唇一会张开一会又紧紧崩上,反反复复也不知道在酝酿什么。
而直到车行至清平府前,他也没能说出口。
马车逐渐停稳,坐在最外侧的周以以便率先拉开布帘,眯眼深吸了一口清晨沾着露水湿气的野草芳香,心情颇好地从里头跳了出来。
李暄最后深深看了庞士德沮丧的脸一眼,而后搭上周以以伸来的手,弯身向外走去。
而就在她双脚踏在地上,即将离去之时,庞士德却又忽然伸出手,抓住了她的衣袖。
“殿下!”他喊道,青褐色的瞳孔中暗光闪烁不定,片刻踌躇后,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咬唇说道,“昨夜京兆尹与臣说的是……”
周以以见他们还有事要谈,便识趣地乖乖站在一旁等待。想着估摸又是那些晦涩难懂的朝堂算计,她便无聊地四处张望,看哪棵树上叶子黄了,哪棵树上又结了新巢,却在某转瞬即逝的一息间,忽而感到有一点寒光自眼角闪过。
她于是疑惑地扭头望去,却见是一个用黑布罩住全身的人,正蹲伏在清平府东侧的墙头——而那点寒光,正是从他手中那柄掣张弩中散出来的!
她顿时吃了一惊,尤其看到那绷紧的弩箭正是对着车厢前被庞士德拉住衣袖、于是对周围浑然不觉的李暄时,更是一瞬心都跳出了嗓子眼。
“殿下小心!”她立刻惊呼伸手。
李暄闻声回头,看向面色惨白的周以以,疑惑不解。
手比脑子更快动作,见那弓弦已然放松,一道刺目寒光随之笔直射出,簌簌的破空风声就快逼至眼前,周以以脑海中已然一片空白,只知道心中有什么刹那间喷涌而出,驱使着她扑上前去,将李暄压入了车厢里。
千钧一发之际,弩箭射进了皮肉里。周以以感受到背后剧痛,但却觉得如此舒心。
“答应殿下的……”她勾起一点苍白的笑容,声音断断续续,“为您豁出命去……”
李暄依旧满脸呆怔,并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她抱住压在她身上的周以以,冰凉的手却忽而摸到了什么潮湿温暖的东西,越来越多,如雨水般落在地上,在耳边滴答作响。
她不愿相信,而抬起手时,却依旧在惨淡日光下看见了满掌的猩红。她又看向周以以的脸,她的眼睛安静地闭上了,一声不吭。好像那个人啊。多久以前的事了呢,是十二年前,还是十一年前呢?
现在呢?现在为她而死的人是谁?她手上是谁的血?
“啊——”恍惚中,她失声尖叫起来,嗓音低沉嘶哑。
尖锐如针的耳鸣间她终于也看到了墙头上的那人。那被黑布遮掩不愿露出脸面的人见射错了目标,眼中露出懊恼之色,正仓皇打算逃离。而李暄是不会允许的。她抬高了手,其中寒光一闪,黑衣人似乎被击中,但并未感到疼痛,于是满不在乎,继续沿着墙檐逃去。
而他未走几步,却忽而呼吸一窒,摸上脖颈,才发现自己的喉管已经完全被割断,冰冷的铁片嵌在颈骨里。
鲜血喷涌,他不可置信地睁圆了眼,身躯掉入了清平府中。
“快去医馆!”顾不得看那人下场,李暄对惊骇中仍在发怔的庞士德竭力嘶吼。
马鞭狠狠地拍下,那老马便如发疯了一般,仰天长嘶一声,随即带着车厢掉头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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鹤发苍颜的老大夫解释了无数遍这人死不了,才终于被放走,大汗淋漓地提灯出门去。
狭窄的医室重归寂静,连一丝呼吸声都听不见,令人心里麻麻地发慌。
屋内拉着布帘,在清晨时刻显得十分昏暗。李暄觉得有些喘不过气,于是去将那布帘拉开。而惨白的日光照在女子毫无血色的面与唇上时,却令她感到更加气闷,于是又将帘子拉上了。
她回到床边,颤着手去摸女子的脸,感到一丝温暖,使她烫地又将手骤缩回袖中。
李暄于是只怔怔地望着她,视线逐渐模糊。
幢幢碎影中,她看见一个美貌为世间罕见的苍白女子躺在床上。
“您还活着吗?”李暄问。
那极美的女子睁开眼,露出一丝哀伤而安抚的浅笑。
“忘了我吧。”她说。
李暄猛地惊醒,床上躺着的女人并不及记忆中美丽,也要年轻许多,此刻正安稳地睡着。
她咬住唇,忽而感到心如刀绞。她于是踉跄地站起身,逃也似离开了医室。
李暄找到外头她安插在这间离清平府最近的医馆中的耳目,对他急匆匆吩咐道:“去将袁偀找来。”
那正在杵药的男子便立即动身,寻人去了。
几乎是立刻袁常侍便从住处赶来,听李暄讲到遇刺的事,顿时吓得面色青白。
“本宫要进宫一趟,你守着那女人。”李暄神色看起来极差,吐字也异常冰凉且清晰,“千万莫叫她再出事。”
袁偀立即拱手应道:“是。”
李暄便命方才去喊人的男子为她赶车,逃不及似奔离了医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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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明媚而刺眼的阳光从窗棂间倾泻而下,使人刚睁开一点眼皮,就不由得又给闭上了。
许久她才勉勉强强地眯起眼往前看去,却见站在窗边一动不动赏景的人竟是袁常侍,顿时吃惊地抖了一下,又扯到背上的伤口,不禁疼地龇牙咧嘴,闷哼出声。
袁偀听见动静,转过头来,见是她醒了,想到是救公主一命的恩人,虽说素不相识,也十分恭谨道:“姑娘您醒了。”
周以以刚想开口作答,又想起自己的声音与刘大郎一模一样,于是立刻闭上了嘴,只扑扑地点头。
袁偀便与她将大夫刚说过的话讲来,大意就是箭伤虽深但避过了要害,故并无性命之虞,静养上一月每日换药便好。
周以以听着却迅速涣散了目光,这是要她一个月躺床上不准下地去玩的意思?那她还不如直接死了算了。
袁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低落,只急着将刚才未来得及问公主的话向她问来:“殿下她没事吧?”
周以以于是摇头。
袁偀吊着的那口气总算松下,又问:“今日的刺客,是藏在清平府中?”
周以以于是点头。
袁偀沉思片刻,眉头紧皱。暂时把疑问压在心中,当前的任务是谨遵公主吩咐照顾面前这位女子。
“您与长德殿下是何关系?”他总算想起来问与她相关的问题。
周以以发觉这问题好像不能用点头或摇头来表示,涨红了脸,最后伸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怪声“啊啊”了两下。
意思是我是哑巴你快别问了,再问我要露馅了。
袁偀一怔,反应过来,面上逐渐露出几分歉意与同情,朝她点了点头,又走回窗前赏景去了。
周以以也就终于得了清净,在一个极其别扭的侧躺姿势下,为了不再扯到伤口而一动不敢动地继续阖上了眼。
与此同时,长生宫中。
太后没想到长德未经通报就到了门前,疑惑不解中命余公公将她放了进来。
李暄大步走入殿中,面上惯常的笑容此刻竟分毫不见,她紧蹙眉头,满脸肃杀地走至凤榻前便扑通跪下,直截说道:“皇奶奶,今早萧氏派人来刺杀臣儿。”
“什么?”太后不禁一惊。
宫内朝堂明争暗斗她早看得烦腻,但直接刺杀皇嗣之事却是闻所未闻。
她于是正襟危坐,严肃问道:“此话当真?”
“是。”李暄一字一句道来,嗓音无比坚定,“今日晨臣在府门口时遭人用弩箭暗杀,那刺客却错射了旁人,臣才勉强逃过一劫。此事送臣回府的西京县令庞士德可以作证。”
太后闻言,目光渐深,不知在思忖何事。许久才又开口,问道:“那你又怎可确定是萧氏所为?”
“那刺客逃跑时被击中,尸身掉入了清平府中。而臣命人去验尸时却只找到一地血迹,尸首必是被府中奴仆藏匿起来了。”李暄便条理清晰地解释道,“清平府中的奴婢都是皇后指派来的耳目,故刺杀者的身份也一目了然。”
太后颔首,心中飞快地算计。
没想到萧后精明多年,竟在这时候露出破绽。大理寺卿刚换成她的人,竟还敢在风口上动手,动的还是皇帝与那人的独女……
无论如何,这对她都是极好的机会。想着太后便立刻露出慈爱而安抚的微笑,柔声抚慰呼吸不稳的李暄道:“长德莫气,此事老身必为你主持公道,叫那幕后之人付出代价。”
“谢谢皇奶奶。”李暄闭眼吐了口浊气,终于肯站起身。
“你先莫要声张。”太后毕竟久经世事,只是这么片刻间已想好一盘好棋,于是对其中最关键的一枚棋子细细吩咐道,“先将证据拢好,再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李暄点头,再度道谢行礼,退出了长生宫。
宫门不远处站着另一位白面男子,她假装不经意地擦身而过,却在经由他耳边时轻声言道。
“无论用什么手段,撬开他们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