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在皇帝、皇后的搀扶下登上那九龙御台的正中央,或许是因为今日大寿而心情颇悦,向来凌厉的目光都和煦了不少,微微笑着地向殿下众人点头示意。帝后随即也在她两侧坐下,看起来倒是与上次见时相差无几,一个萎靡不振,一个温切可亲。
短暂的静默后,首先动身的是皇帝,他迟缓地走下台阶,在榻前跪拜。周以以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却是那般沙哑无力,像是从一口枯井中渗出来的几丝死水。
“臣,李缙,率百官,恭祝圣母元宁太后,千秋万寿,福禄永昌。”
尾音还未消散,他便已垂下了头,仿佛被这几个字耗尽了力气。身侧的太监连忙将他扶起,送回了御榻上。由此寿宴正式开启,在云韶雅乐的伴奏下,太子、亲王与公主按长幼亲疏纷纷走上前来,先是念出一大段晦涩难懂的吉祥话,而后将精心准备的寿礼献上。
太子李瀛献上的是一尊一人高的玉山子,由整块名贵和田玉雕成,上头栩栩如生地刻着寿星与仙鹤,光彩四射,令众人不禁啧啧称奇;相王李浚送的是一棵中原罕见的南海珊瑚树,通体赤红,晶莹剔透,宛若团凝结的烈火;岐王李灏呈上的则是把百年古琴,出自前朝名匠云偃之手,更是世间无二的珍奇。接下来的几位公主们虽比不上皇子气派,拿出的也都是玳瑁璎珞、织锦裘皮之类值普通百姓几辈子身家的名贵宝物。太后一件件观赏着,乐得布满细纹的脸都亮堂了起来,连连点头。
周以以在这南山殿的犄角旮旯里也看得津津有味,想着简直就像戏台上一个个丑角接连用力变起戏法一样有趣。而她才看到第六个,这戏法就戛然而止,使她不禁有些捉急,左顾右盼地在殿中寻找下一个。
而身边忽然传来“噌”的一道轻微风声,她循声看去,座位上此时却只剩下了她一人,再一转头,一位格外高挑、姿态袅娜、妆容艳丽的极美女子已经步步生莲地走上了台前。
她跪下,敛衽垂首,嗓音比寻常女子要低且冷些,在鸦雀无声的大殿中异常清晰:“臣长德,恭祝圣母皇太后陛下,懿德配天,坤仪载物;慧灯明永,万寿无疆。”
言罢,她便从怀中呈出一个不过巴掌大的木盒,恭敬地举过头顶向太后献去。
这样简陋的寿礼在前头几位的映衬下显得更加寒酸,使殿侧的众人都不禁议论纷纷起来。太后本就不待见这位出身卑贱的皇女,见状更是嘴角下敛,眼中透出几分怒意。
她一挥手,命令身旁的公公将盒子打开。而等那盒盖落下,只见那里头绸布子上放着的不过是两粒细小的褪红石珠罢了,颜色黯淡一看便知不是什么名贵珠宝。
殿中一时议论声更加喧杂,有的讶异于长德的狂妄无礼,竟拿这样的贱品敷衍太后;有的同情于长德的不受宠爱,掏不出更好的物件;还有的暗自嗤笑,满眼轻蔑地等着看长德要如何收场。
太后也猛地站了起来,而众人却并未在她面上看到意料之中的盛怒。然见她一瞬儿眉眼轻颤,似是为眼前这两颗寻常石珠而十分震惊般,轻声问道:“这……这可是那经中所说的佛骨舍利?”
“回陛下的话。”李暄依旧埋着头,声音平静,“这是六刹慧空祖师遗留的舍利,臣寻遍大邺疆土,也只求得了这两粒而已。还望陛下宽恕臣礼薄之罪。”
“善、善。”太后形容激动地将盒子接过,盯着其中石珠不舍得移开眼。殿中坐着的百官也立刻品出了风向,纷纷站起大声赞叹这佛骨的光彩非凡、功德圆满。
只有那开盒子的公公看着地上仍敬伏着波澜不惊的长德公主,面露疑色。这太后信佛的事一直不愿外露,连皇上都尚且不知,这长德怎么却如此恰好地献上了舍利子?
然而众人明显都已经沉浸在阿谀奉承老太君寻得至宝的嗡嗡附和中了,除此之外也不过是几道嫉妒长德歪打正着的促狭眼光。
见李暄回到了身旁,又看了一出精彩好戏的周以以兴奋不已,感叹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佛骨舍利?是小的我有眼无珠,咋看都是两颗路边捡的破石子。”
李暄别过眼,语气平淡:“这就是。”
“啊?”周以以好像听见了什么无比惊悚的东西,扭头朝李暄看去,却见她已经半躺在椅上,又开始自顾自斟起酒来了,就像从未动过口一般。
一定是幻听。她艰难地想。
随着最后一位皇嗣献礼完毕,之后按流程便该由各位官员来使成群上前贺寿,晚宴至此也迎来**。殿内到处是笑语恭维、觥筹交错之声,乐舞也高扬了起来,不知是霓裳羽衣,还是惊鸿胡旋,时有翰林即席赋诗之声夹杂其中。宫女们如蝴蝶穿花般蹁步而来,将水陆八珍端上千百席座,本就光华如昼的南山殿内此刻可谓眼花缭乱、纸醉金迷。
周以以把只知道喝酒的李暄的筷子也拿了过来,左右开弓地一手往嘴里塞鹅鸭炙,一手夹着玉脍往瓷盘里蘸金齑,吃得不亦乐乎,眼睛也不忘盯着殿中央跳舞的窈窕丽人美美地瞧。
而在攒动的重重人影中,她却忽然见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在不远的前方站了起来,仔细一看却是岐王李灏。
她疑惑地皱眉,而周遭的人都只顾攀谈,似乎并未注意到同坐在较为偏僻位置的李灏的动作。
他身旁的王妃伸手轻抓住了他的衣袖,而李灏低头轻声安抚了些什么,王妃也便将手放下,由他紧挨着墙壁隐入了侧殿的珠帘。
……大概是去恭房了罢。周以以想,低头又吃了一大口奶酥团,而一抬头,竟又看到一个人站了起来,这回是在李暄隔桌的皇女席位,一位粉面桃花的富态女子顺着小廊走开了,只是这样不起眼的动作在群情高涨的晚宴中就像是一滴水溶进了水里。
巧合?周以以扫了眼别处的台席,才发现许多位置上都有空缺,还有人员在殿内外进进出出,看来确实是她想多了,大概不过呆腻了出去透口气而已。
她正要抛开毫无意义的揣测,重新投入到满桌珍馐美味中时,胳膊肘忽而被人轻碰了一下。
她侧头,只见李暄正微微笑着看她。她已经喝完了好几壶的清酒,却依旧面色冷白,目光清明。她从不知哪儿掏出一个小玩意,一看却是上回周以以偷来的玉珏。
“正巧岐王妃在这。”李暄将玉珏放入她手中,“你去还给她吧,我看岐王寻这东西着急得紧,莫伤了人家夫妻感情。”
“这……”周以以有几分犹豫,毕竟她对岐王很是不喜。可转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没错,“也好,叫他欠咱们一个人情。”
“是啊。”李暄笑道,“快去吧。”
周以以总觉得她这笑容说不出得诡异,于是咽了口唾沫,决定行事谨慎些,别又给这女人耍了。
她贴着墙角挪动,动作不知为何就沾了点职业习惯的鬼鬼祟祟。但她忽然想到自己明明是在行善事没错,于是又理直气壮起来,昂首挺胸地走到岐王桌前,对孤身一人留在这儿的王妃笑眯眯地打招呼:“王妃,臣是长德公主驸马,冒昧前来,失礼了。”
她作完揖抬起头,终于看清方才那倩影的正脸。只见这岐王正妻面若银盘,眼似水杏,相貌就如她想象般甚是娇俏甜美。周以以心中正升腾起亲近的好感,却忽而见那张脸上蛾眉紧蹙,眼神也霎时尖利起来。
“你这丑鬼,是哪来的贱奴才?”她张开口,噼里啪啦地吐出好几个字,嗓音又高又细将周以以吓得一楞。
“我……”周以以一时语塞,往后退了些,“我方才说了,我是长德驸马,不是奴才。”
“那个贱种的驸马?”王妃眉头皱得更紧,盯着她打量了好一会,而后发出讥讽的冷笑,“真是登对呀?”
饶是周以以向来脾气好,此时也有几分不爽了。难怪人都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好心当作驴肝肺。“随便您怎么讲,王妃夫人。”她将玉珏用力砸在桌上。
“收好了,别叫你男人再弄掉了。”周以以同样回以冷笑,抬腿便要走。
“这是什么?别把你的脏东西放这!”而那王妃却丝毫不领情,抓起那块玉就要朝她扔回去,却不知为何在目光触及那玉上的字迹时忽而滞住。
周以以觉得好笑:“这不是您送给岐王殿下的情物?这么快就不记得了?真是贵人多忘事。”
而那王妃眼中似乎已经没有她了。她只死死盯着那块玉上的“晗”字,脸色阵青阵白,涂得殷红圆润的唇瓣也不知何时开始颤抖。
周以以不禁感到疑惑,于是停住脚步,转头看她,却见她忽而猛地站起,动作之大使桌上的瓷盘与酒壶都落了下来,剧烈的破碎声使周围人都止住了攀谈,惊讶地望向了她。
而王妃也丝毫不觉得窘迫,捂住脸直直穿过了大殿中翩跹的舞女,在众目睽睽之下冲到了西席,跑到了中央一位紫袍金带,面容瘦峋的半百男子面前。
只见她掩面与那人说着些什么,娇弱的身子仍在颤抖,似乎正一边低泣。而那官员听了未及两句,便也变得面色铁青,一双鹰目中翻涌起滔天怒意。
他猛地站起身来,朝服的广袖拂过桌面,碗碟再次坠了一地。他扯住王妃的手,将她护在身后,而后便快步与她往珠帘后的侧殿急急行去。
殿内顿时寂静,喧闹祥和的气氛戛然而止。无论文武百官,还是高台上的太后皇后,此刻都错愕地缄默,只目送他们的背影远去。
最后还是太后先张了口:“去瞧瞧,韩侍中与岐王妃出了什么事。”
鉴于本文世界观大,出场人物多,又常埋伏笔,看文的朋友可能会记不清某些角色身份,故做一张人物缩略表,每十章更新一次。
以下仅为角色目前展现出的表面设定,非真实/隐藏人设↓
【皇亲】
李缙:大邺皇帝,患病多年,不理朝政,神昏寡言
韩序宁:元宁太后,韩党之首,精明老辣
萧佩环:皇后,萧党之首,温和亲善
李瀛:大皇子,东宫太子,萧后长子
李浚:二皇子,相王
李晗:三皇女,安平公主(未出场)
李灏:四皇子,岐王,萧后次子,谦和伪善
李昀:五皇女,定阳公主(未出场)
李昕:六皇女,乐庆公主(未出场)
李暄:七皇女,长德公主,已故何昭仪之女,无依无势,媚艳花瓶〖本文男主〗
【权臣】
萧蔺:中书省中书令,左相,萧后之兄,萧党之首,精明沉稳
韩绩:门下省侍中,韩太后之弟,韩党之首
张清正:中书省中书令,右相,中间党之首,与萧蔺对立
郭仁璟:御史台台院侍御史(未出场)
袁偀:散骑常侍,李暄党羽,曾受恩于李暄,忠义肃正
沈璧:大理寺丞(未出场)
【其他】
周以以:原京城神偷,现公主李暄假驸马,胆小怕事,贪财好色,运气很好〖本文女主〗
玉手:神盗,周以以的师父,曾答应传衣钵给周以以,下落不明
周尔:原名周尔尔,周以以曾暗恋过的师兄,下落不明(未出场)
刘大郎:新科状元,奴籍出身,赐婚为长德驸马,新婚夜被李暄勒死
何月娥:昭仪,李暄生母,宫女出身,曾是皇帝的宠妃,逝世多年
【奴婢】
素芸:清平府掌事女官
听梧:贴身侍婢
听桐:贴身侍婢
织绮:绣娘
郭生:掌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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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节外生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