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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胧夜流灯

作者:星望野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入夜不过多久,纵横交错的八十一坊便已被灯火重重笼罩,一场通宵达旦的盛宴从中满溢而出。平日的寻常巷陌仿佛也在这火树银花不夜天间变得无与伦比,正如那书中所说是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演绎着王朝最后的一抹余晖。


    近年朝廷征收的苛捐杂税愈发沉重,天子城下的小民固然比起外头多些积攒的家底,却也在隐隐风声中感受到时代的暗潮涌动。但庙会是不该停的,只要日子还过得下去一天,就不该失去对繁华盛世的向往。


    两人在人潮人海中费力地穿行,周以以即使牵着李暄的手也被冲散了好几回。在又一次费力地跟上后,她干脆拉过李暄的胳臂,与自己的缠在一起,这才满意地叹了口气:“这下总走不丢了吧。”


    李暄侧过头,表情在猫脸面具下看不清楚,但也并未将她推开,似乎默许了这番僭越。


    空气中弥漫着蜜蜡、香油与霜脂的柔腻香气,使人在青石板路上仅是漫步便生出几分醉意。首先入眼的是灯市。高低错落的铺子上缀满了千万盏缯彩灯笼,晚风摇曳中宛如层层叠叠的浪潮,两人便在这漫漫光河中浮游,为各式彩灯映得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周以以的手在铺子上摸来摸去,十分地想买一盏,可又没有余钱,只能眼巴巴地盯着公主瞧。而李暄目不斜视,只管拽着她往前走,似是对这些浮华之物兴致缺缺。


    行至城中河边,眼前蓦然出现许多穿红戴绿的女子,正在岸上放莲灯。朦胧夜色中,她们神色娇羞,执笔在莲瓣上轻落数点,而后小心翼翼地附身,将灯放入河中,深深地目送那一盏盏或大或小的莲花盛着烛火摇摇晃晃地随波远去。河水也便被这许多隐秘的心意染成炽红,流向无人知晓的天尽头。


    “她们在写什么?”李暄忽而停下匆匆的脚步,转头问道。


    “啊?殿下您这都不知道?”周以以颇感震惊地仰头,见她似乎确实困惑,便耐心解释道,“这是待嫁的女子在将对心爱之人说不出口的话写在灯上随河飘走,听说这样那人就会感受到她的心意了。这些年在京城年轻男女间非常流行呢。”


    “……无趣。”李暄一如既往地发表了她的评价,眼睛却一直盯着河中飘摇的灯盏瞧。


    周以以挑眉,觉得奇怪,莫非这公主也有心动之人?虽然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但她还是扯了扯李暄的衣袖,无理取闹道:“我也想放,殿下给我买一个。”


    “啧,你可真是不懂当家的难处。”李暄无奈地叹气,然而捱不过她的软磨硬泡,只得掏出荷包,将一串铜钱交在她手里,“记着买最便宜的。”


    周以以搪塞地诶诶两声,一溜烟就跑到了一旁卖莲灯的摊前,指着最上头她垂涎已久的那个玉白纸灯,喊道:“摊家,我要那个,多少钱?”


    摊主扫了眼她身上做工精细的公袍:“二十文。”


    “二十文?”周以以大惊,“可我上回来问你说五文啊?”


    “上回?”摊主眯眼打量面前人矮小的身形,又戴着个狗脸面具,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先前见过这官老爷,但说起这声音倒确实……


    而周以以并没有给他仔细回忆的时间,已经大声嚷嚷了起来:“我读书多,你骗不了我!圣人常说、五是五,二十是二十,五绝不可能等于二十,你要多收我十五,别说孔孟,就是教书先生也得讲一句荒唐!……”


    周围人听见动静,纷纷凑上来看热闹。那摊主本就心虚,怕她继续胡言乱语把自己生意搅黄,连忙从架子上摘下纸灯塞进她怀里:“行行行、就五文卖你了!”


    周以以却不肯收,又将灯直直搁回桌上:“不行,我得与你讲明白五与二十的区别;孔子曰……”


    “送你了白送你了、赶紧走吧!”摊主简直气急,本以为套上了个阔绰老爷,没想到是个脑子缺筋的迂腐书生,赶紧将灯又扔了过去,一边抄起灯架上的细竹竿赶人,“别搅我做生意!”


    周以以这才不满地一边念念叨叨一边走开,而转过头去时却噗嗤笑出了声,朝那离她站得一街远似乎不想与她扯上半点关系的人跑去。


    “丢人。”李暄嫌弃地斜睨她。


    “哎,这不是体谅您当家的难处。”周以以嬉皮笑脸地又将她刚说的话还了回去,手指飞快地在袖子下扣走了五文,而后将剩下的铜钱还给了她,“咱们快去河边吧!”


    李暄也就假装没看见她的小动作,顺从地跟着她往桥下去。


    周以以无比兴奋地一溜烟冲到了河边,噌地拿起一旁上位放灯人用过的笔,蘸了墨水就要往灯上写去,可气势汹汹间却又不知为何忽而僵住,面上逐渐露出惊讶而懊恼的神情。


    “我好像没人可以写啊?”她如梦初醒,似乎现在才想起这桩事来似的。


    “那怎么办?”她嗓音夹了哭腔,左顾右盼,最终只得将目光投向了李暄,十分不甘道,“没办法,只能您写了。”


    说着她便强硬地将灯塞进了李暄的手里:“不准浪费,五文钱呢。”


    李暄再度无奈地叹了口气,这小毛贼似乎傻得有点过头了。而她摩挲着手中朴素的纸灯,却并未露出往常般的鄙夷之色,只静悄悄地看着。


    “快写吧,我还要去买糖人呢。”周以以催促道。


    ……也罢。李暄拿起笔,在灯瓣上缓缓地写下几个小字,而后矮下身,如其他女子一般将灯放入这汇聚了人间万千思念的长河中。那盏素色小灯很快便在火光与水色的重重幻影中消失不见,去往另一个世界。


    周以以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公主的动作轻得仿若湖中碎影,而她却感到某种悲哀而怀念的情绪随之缓缓流入心底,使她觉得这热闹的市集也在此刻寂静无声。


    那大概并不是心慕的男人。周以以想。


    但追问是不礼貌的,而且就没有时间去买糖人了。


    身后正好擦过两个拿着糖画嬉闹的小孩,使她眼馋得不行,被公主传染的低落心绪瞬时一扫而空,拽着公主就往红坊街跑去。


    “去晚了就没有啦!”她着急地喊。


    -


    而周以以最终还是没有买到糖人。她刚赶到摊上,最后一根就恰好被一个又矮又胖的小少爷买走。他手抓着糖人,看也不看,张大了嘴就囫囵塞了进去,只听“嘎嘣”一声,那精致的小人就和周以以的心一起被他咬了半截下来。


    李暄拍了拍她的肩,开解道:“是你自己要去放灯,没买着也怪不得旁人。”


    周以以恨恨地瞪了她一眼,似乎更难过了,但也只能自认倒霉,垂头丧气地往回走去。


    李暄见她是真的难过了,托起手抚了抚下巴,打量起周围摊上卖的小玩意来,心中寻思要不随便买点什么打发一下,却忽然听得一声凄厉的叫喊划破了闹市闷热的夜空。


    “抢钱了!”


    正听着,紧接一道如风的高壮身影便撞开了攒动人群,动作粗暴地推搡路上行人,一边叫骂一边就往小巷里奔逃去。


    再看背后地上摔倒着个佝偻妇人,衣着简陋,面容憔悴,手上还流着被抢走荷包时擦破的血痕。她自知追不上了,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是我小女治病的药钱……”


    而此时却兀地又见一个矮细的人影扑上前去,身体重重跌在青石板路上,而他似乎并不觉得疼痛,即刻便顺着摔出的力气将那奔逃的贼人绔脚一把捉住,使那人也被拖得身形不稳、摔倒在地。


    众人皆被这瞬息间的接连变故惊住,一时竟无人动弹,只呆呆看着那攥着荷包、五大三粗的抢贼与另一个矮小瘦弱、戴着狗脸面具的人纠缠在了一起。


    那贼惊慌间想爬起来,又被那戴着面具的人死死拽住,动弹不得,于是扭头大骂道:“放开!”


    “不放!”那人却大声回喊,好像比他还生气似的,“偷穷苦妇孺的钱,你还是人吗?”


    “狗东西……”抢贼抬头,看前边骚动似是有官兵要过来了,更加气急败坏,一脚狠狠踹在他头上,“快放开!”


    “不放!”


    纵使又挨了好几脚,幞头束着的长发已经完全散落在地,那人也固执不肯松手。剧烈动作间,那人戴着的狗脸面具随着抢贼的又一记重踹掉了下来。


    众人目光触及那人脸面,顿时倒吸了口冷气。这般丑陋可怖的一张脸,让他们一时竟有些分不清谁才是歹徒。


    “你们别光看着呀……”周以以能拉扯住这么一个体型几乎是自己两倍的人全凭心里一股怒气而已,根本支撑不了多久,眼下已是强弩之末,青筋都快要爆出瘦弱的手腕。而周围人还在犹犹豫豫,她也只能不甘地看自己手中拽着的布料越来越少,最后完全脱开。


    那贼终于重得了自由,喘着粗气爬起狞笑。他得意洋洋地回头,还想往那丑怪脸上淬一口,却忽然瞟见一抹残影在眼前闪过,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阵剧痛就在他嘴上撕开!


    他不可置信地颤着手摸去,摸到的却是一手脏污的腥血,他的上唇不知被什么利器切了下来。而又是一瞬,脚上也传来剧烈的疼痛,使他站立不稳,“砰咚”摔倒在地。


    他眼见自己几乎生生被切成两截的脚筋,惊恐地大叫起来,嘴上的伤口被撕扯开,黑血流得满面满身都是,整个人看起来宛如地狱中爬来的恶鬼,毛骨悚然。


    围观的许多胆细男女也跟着尖叫起来,互相推搡着四处奔逃。原本热闹欢快的集市顿时乱做一团,每一个角落都被恐惧与血味盈满。


    而官兵此刻终于姗姗来迟,将地上鲜血淋漓地蠕动着的抢贼扯起拖走,一边大声叫骂命令周围人都不许随意跑动。


    那抢贼在钻心的痛苦与不甘中抬头,视线逐渐模糊。而他于官兵与民众纷纷乱乱的幢影间,却忽而看见在那远处的墙边,有一个身量极高、戴着猫脸面具的人,竟是那般悠然自得,格格不入。


    他搭在胸前的手中,有几点锋利的寒光。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引用自唐 李绅《宿扬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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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章 胧夜流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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