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成岁是陇山最老练的火铳兵,也是火器营里最知名的倒楣蛋。如果她不这么倒楣,就不会屡屡错过升迁,更不会升迁文书下达的前一天撞上王子皇孙入军历练,就这么好巧不巧地成为了王子伴读,兼做保姆。
但凡她运气稍微好上一筹,也不至于五位皇孙王子中,精准地分配到姬伊的身边。
林成岁很懂得和炸药相处,也习惯手中火铳哑火的频率出奇的高,她总能及时处理危机。凭借过往的丰富经验,仅仅相处半年,林成岁就已经能够精准地捕捉安抚姬伊的恰当时机。
等姬伊笑够、笑累了,就到了她出场的时候。
林成岁将一地惨状收进眼底,视线迅速掠过反贼面庞,打定主意后,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匹夫身侧,一把抓起对方头发露出全脸转移姬伊注意:“世子,你来看。”
姬伊走到林成岁身侧,屈尊看了眼老东西,看他像一只被打断狗腿的老癞狗一般趴着呼哀,不由地微笑:“怎么了?你认识他?你若厌恶他,打死了算我的。”
忽然,姬伊想起对孟梧的承诺,重新打量后道:“这个看起来太老了。”不像是孟梧的堂舅辈的人。
林成岁笑得很宽容,口吻温和:“确实很老了,他避世已久,所以世子没见过。据说当年提供消息、提议冒犯宣宗灵驾的王氏,正是此人。”
先秦王姬无拂曾做过一十五年的皇帝,驾崩后被当今圣人上庙号宣宗。而眼前这个王氏,出身太原,太原王氏奉行儒学,是革新中最先倒亡的一批世族之一。
姬伊掠过老匹夫,轻飘飘地望向钱别将。两人刚刚对上视线,钱别将的目光从困惑转向焦急,不等她出声制止,姬伊悍然抽出短剑,削向王氏面颊,撩断了王氏口中麻绳。
“欸——”钱别将呼声先高,焦急快跑几步,随后见王氏面如死灰却没有自裁举止,姬伊也没有再行凶,她又放下心来,呼声也随之转为低声短叹,“欸,用刀小心些,别伤了手。”
姬伊踢了踢王氏的残腿,笑道:“副将别担心,他不会死的。除官不死、家破时勒死家小也舍不得死、叛乱兵败没死的贪生怕死之徒,现在也不会舍得死的。再说了,就算咬舌也很难死的。”
“哎唷,”钱别将把头扭开,“小心点儿,现在边疆安定、百国来朝,军功来之不易,我能不担心么?”
姬伊的恶趣味满足了一半,短剑在手中灵活地挽了个剑花,问王氏:“听说你在叛军中还算有地位,应该知道姬僧的下落吧?”
王氏被腿间剧痛折磨得麻木无力,张口欲唾,一口唾沫在胸前留下一滩夹杂血沫的湿痕,他且痛且恨:“——他死了,死得很惨,哭得涕泗横流、下水失禁,是个畜生废物。”
“这我知道,”姬伊早已厌倦了这些俘虏如出一辙的口舌,“他死在什么时候、死在哪里,埋在哪里,动刑的是谁,又死在谁的手上……说说这些,说得实在些,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这大半年来,姬伊已经问过不下百人,刨去大半不知所谓的废话,剩下能够相互应证的实话中,至今没人亲眼见证姬僧死亡,也没人见过尸身。
姬僧虽然只是个男子,但他毕竟是皇族,就算身陷囹圄也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去才对。
王氏嗤道:“我再怕死,当下也不过一死而已……”又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碎语。
姬伊戴好耳罩,提起王氏背后的系绳,拖着他来到山崖边跪着,将木棍插入他脖后衣领,一通到底,将人牢牢钉在崖边松润的雪地上。
王氏口头再硬气,见姬伊没有立刻动手杀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正是观景的好时候——
抬头眺望,此时正是太阳西垂之初,微微的晕黄荡在云层之上,一番灿烈美景。
低头俯瞰,正好能看见山贼的主力所在的几处山口,俱是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
姬伊故作思索:“听说你家倒亡之前,是出了名的老旧腐臭之家,还有背地父男相传的陋习,就连逃亡之前也杀伤家中女人,携子男子孙而逃啊。让我猜猜下面哪个地方有你家人尸身?或许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地苟活,空等着我去折磨收尸吧。”
王氏眼珠飞速转过几处战场,粗略算过各处撤退的官兵数目后,反而做出宁死不屈的姿态,昂首道:“反牝朝而死,是我辈应有之死,岂能如没根绝后的姬僧,宁肯溺死与黄汤之中,也不敢起奋起之心……”
就着乌糟糟的背景声,姬伊望见天际冒起的一缕青烟:“时间终于到了啊。”
她没有给王氏接着慷慨激昂的时间,强硬扯起他的头皮,迫使他看向侧方一处山峰积雪:“看见那儿了吗?听说下面有一条天然山穴,只需开凿上三五十日,就能供通路,很适合用来私通吐蕃。”
王氏鼻孔出气:“外有吐蕃驻守之兵,官兵越过,就是两国交恶之始。”
“轰隆!”倏然,一声惊天巨响贯彻云霄。
姬伊笑眯眯的欣赏王氏唬得险些落下山崖、萎靡在地的模样,仗着耳罩隔音,放声道:“瞪大你的狗眼看呐,多壮美的落雪。”
山檐裂开了一道白色缝隙,山峦翻出雪浪,地动山摇地怒吼。雪如瀑布般下坠,化作雪气膨胀,翻转如龙,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山顶猛扑下来。
松柏裹挟其中,堪比发丝脆弱易折,山岩滚滚,埋没于雪尘之下。
一切归于寂静。
造物主之伟力下,万物不得不俱寂。
姬伊的手稳稳当当地持剑,先用剑尖在王氏颈侧划开一道小口,然后缓缓地、轻轻地顺着肌理下滑,留下细薄如丝的血线。
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再微小的动静也被放到最大,绵密苦痛之感,血流涓涓之声,好似就在王氏的耳边、攀升至他耳蜗内、又寄居于脑海之中,如影随形。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好好地聊一聊吧。”姬伊笑如恶鬼,低声威胁道,“来说一说吧,别太倔,你虽然老的快死了,我也有十足地把握,叫你度日如年地长命百岁。”
王氏受雪崩震慑,面色惨白如雪,终于深切地懂得了当下卑微且危险的处境,口舌微张:“他还……”不等他说出些什么话,夕阳晖光下白光闪烁,一柄短剑将他的喉管戳了个对穿。
“噗嗤”一声,鲜血涓涓涌出,王氏永远张不开口说话了。
濒死之际,王氏惊恐地望着姬伊陡然灿烂的笑脸,恍然大悟:姬伊根本不在乎姬僧的死活,也不要他的答案。
她要王氏的命,要王氏临死前的波折狼狈添作下酒的笑料。
雪崩逐渐停歇,姬伊俯身用雪擦拭短剑,这柄护身的短剑是大母所赠,已经陪伴她许多年,削铁如泥,她一向很珍惜。
“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雪崩~”①
姬伊哼着小曲儿将短剑擦得发亮,兴致勃勃地寻找下方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活口。还是林成岁走到她身边,面色凝重拍上她的肩膀。
林成岁冷静提醒道:“世子知道公子的消息了?这样高兴。”
姬伊后知后觉地想起当下的情况,收起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露出和林成岁如出一辙的冷凝神情。
“公子?真是新鲜的称呼。”姬伊伸脚踩上王氏的头颅,慢慢将头按进地里,“如果你说的是预定和亲吐蕃的秦王府的和亲公子、我的好哥哥,他十四岁就不堪受辱,死在乱军里了。”
从姬僧在战乱中流离的那一天起,他在姬伊心中就已经死了。从那以后,姬僧不论死活都难以再为姬伊、为秦王府带来价值,反而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近些年吐蕃佛教、苯教相争,几个王男为争权夺利斗得头破血流,正是大周彻底平定吐蕃边患的好时机。因此,朝廷有意扶持因争权内乱流亡至神都的吐蕃赤尊公主,匡扶吐蕃正统,为此提前数年准备,许赘宗室男。
当初宗室地位、年龄、出身上最合适的就是姬僧,就连姬僧的名都合上了吐蕃崇佛的传统,双方都很满意。
姬僧亡于战乱当然是一桩憾事,然而现在叛军残党基本平定,秦王府内用以备选的养男也教养两三年了,几个养男秉性温柔可亲、感恩知礼,连吐蕃语也学得七七八八了,比起姬僧要合适得多。
事到如今,要是姬僧突然回来又算什么。
所以,姬伊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享受疯狂,而秦王府需要姬僧的切实死讯推进与赤尊公主的合作。
今日先后出现的李之仁和王氏曾经有点名气,在叛军残党中的地位足够,留下的遗言也足以将姬僧之死坐实。
至于姬僧到底是死是活,死在哪里,或者活在哪里,姬伊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白的:假如姬僧活着,应该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在外生活,更不会越过陇山跑到吐蕃去——要是姬僧这么喜欢吐蕃,早早答应和亲赤尊公主,来日说不准还能做个王夫,岂不更好?
临近黄昏,寒风裹挟雪粒拂过衣甲,林成岁打了个哆嗦:“那我们之后怎么做,接着找人,还是……”
姬伊远远望着钱别将气的跳脚的模样,撇开脸笑道:“回去让人给姬僧治丧,他当年死的不凑巧没亲朋哭丧,刚好最近能收个弟弟替他哭坟。”
[彩虹屁]
现在时间线——就是姬无拂死后四年。
更新时间频率——目前是更三天休一天,中午发出。
段评已经开了。
[饭饭]涉及剧情的评论就不回答了,以免透剧。
①五代佚名的《浣溪沙·五两竿头风欲平》
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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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