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鹤府工作日常(女尊)》 第1章 第 1 章 深冬之际,陇山埋于厚雪,寂静之下山林茂密。 陇关外的官道上蓬松新雪被往来的车马踏化,雪水冻成雪壳,又积成坚实厚雪。 大雪初停,寒风刺骨如刀。四马并行的大车从南边驶来,碾开深厚积雪,留下两道深深辙痕。垛口后巡逻的士兵远远望见大车上的鲜明旗帜,立刻下去接应。 大车驶入关楼后的戍堡,随行带队的百长则大步穿过整齐排列的营帐,走进更后方的守捉城,带来足以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报——” 陇山守捉使的府邸内,姬伊打了个哈欠,她在陇关已经守了将近四个月,驻军生活对向往热闹的少年人来说,太过枯燥。 外头突然响起的喧哗声,打断了姬伊的瞌睡。在她困倦思索之时,另一少年孟梧推门而入,眉宇间满是兴奋:“别睡了,火炮送到了,我们能回京过年了!” 姬伊精神一震,迅速翻身坐起,套上锁甲长靴,抬脚就走,边走边整理头盔,脸上的笑容与孟梧分外神似:“终于送到了,她们要是再不送来,再过两天我就直接带队进山剿匪去。” “最好能顺利结束,蒸汽车没通的山脚旮旯就是麻烦,这点东西也要送这么久,”孟梧帮着姬伊顺了顺后脖领子的绒毛,自己缩了缩脖子,“等过了这一关,之后我就听我娘的,进东宫做太子舍人。” 姬伊被门外寒风吹得一哆嗦,脚下缓了两步:“我记得陇山叛军残部里好像有你家亲戚?” 孟梧叹了口气,叹出长长一道白雾:“是啊,好像是五服内的远房堂舅吧,好几年没听说消息了,希望没活着。” 要是活着,见面了杀是不杀? 要是不杀,俘虏了,到时候宫里追究起来,反倒连累亲友。 五年前皇帝下令推崇尊女卑男之法,先有被除爵的宗室男姬帧在博州起兵,远支宗亲姬氏在豫州响应,关中亦有被削爵贬官的徐矢联合其他失意官员以及当地大族响应叛乱。 叛乱在三个月内就被皇帝派出的十万大军迅速平定,叛军溃败之后,残部躲进北山山系作乱。 其中陇山因地处三州交界,地形复杂、临近吐蕃,且商队繁多,成为匪患最严重的地区之一。 此前朝廷抽不出空收拾,而今天下太平无事,这些流窜作乱的山匪就成了皇帝的眼中钉。 兜兜转转,这些旧装备齐全的叛军残部,也成了她俩的肉中刺。 姬伊跟着叹气,摇头道:“我当初怎么就听了你的,门荫入军了呢。” 姬伊和孟梧一个是秦王世子,一个是刑部尚书独子,两人是同读西都学府的狐朋狗友,都是十九岁的年纪。 临近毕业前,两人自知学业不如勤勉的同窗,灵机一动,先后找家人门荫入军。 说是入军,其实也就是进十六卫的亲卫过渡一下、镀镀金而已。 结果这事被任弘文馆大学士的端王知道了,狠狠往上告了一状,给俩人支使到边关来剿匪。 陇山已经是她们参与的第三个匪窝了。 照常理来说,她俩本应该在灯火通明、火炉相伴的学馆上课,而不是在陇关关口吃风雪啊。 两人走到堂下时,陇山守捉使的排布已经到结尾,镇将和校尉们正往外走。 陇山守捉使口干舌燥的长篇大论刚刚结束,还没喝口热水,就见到两个活宝贝走进来。 陇山守捉使捏着杯子,抬头环顾一周,点中走在最末尾的别将,道:“阿钱,这两个就交给你了,她们是会用火铳的,火炮也交给你们这队看管,能不用就别用。” 兵部对火炮弹药的监管相当严格,每一颗的用途、落点、炮手、敌我伤亡都要详细地报告。 威力虽大,却十分麻烦。 钱别将点头应下,招手示意两个年轻人跟自己走。 姬伊和孟梧对视一眼,快步跟上。 为一举剿灭陇山一带的山匪,陇山守捉使提前排布半年,除当前所在的陇关以外,陇山后侧两方的瓦亭关、安夷关,以及萧关地区都已经提前警戒,保证陇山内的叛军残部长着翅膀也飞不出去。 先是等过植被旺盛、蚊虫最多的夏日、又守过物资最充分的秋季,初冬也围而不攻,直到眼下深冬山间溪水冻结、粮草耗尽的好时机才发动总攻。 “我手下的其余人我都交代过了,你们两个仔细听好了,我只说一遍,别把你们的金贵的小命丢进去喽。”钱别将带着两人登上高大的关楼,从前胸厚袍里取出一管巴掌长的望远镜,小心伸缩调整,眯着眼确认了方位,然后伸长手指示意两人抬头望远。 钱别将道:“那一片,是最后清扫的地界。山口驻扎的重兵包夹向山,但那一边会放开一口,你们也不要去。” 钱别将又把望远镜分别给姬伊、孟梧看过,确定两人认路之后,大手一挥:“那就行了,都给我拿出点真本事来,下去集合吧。” 算上两人一起,钱别将手下一共有百余人,都是用惯了火铳的老手。人分成五支小队,换上防滑钉鞋,连马也配给了雪地蹄,分别守在提前探明的下山要道。 粮道和水源都已经断了,又有步兵小队进山侦察,不论早晚,山匪迟早要下山抢夺粮草,或者突围逃跑。 果不其然,山间响起兵刃交接的动静,姬伊守候的这条道上方隐约有动静传来。 姬伊驱马后撤两步,刚想走出树林望一望情况——一支羽箭倏然扎入前方树干。 “跟我上!”隔壁带步兵队的十长抽出长刀身先士卒迎敌。 这条道上的山匪比预想的更多,两三百人冲出山涧。深冬耗尽了秋粮,山匪个个面黄肌瘦,连带气势也弱三分。 姬伊默默抽出火铳装上铅弹瞄准某个山匪,准备点燃引线开火。 突然,侧方冒出一只手按下了火铳。 同队的老兵道:“准备这么久,就是为了不伤兵卒、省些资财,这点儿人哪里用得上火铳。” 如老兵所言,这两三百号人很快就十不存一,剩下二十来个人抛下长矛刀剑,丢盔弃甲,跪地张开双手高呼:“乞降!”“饶命!” 立刻有士兵拿着绳索上前,将俘虏手脚捆缚,另有人手握纸卷,一一对照文书内描述的贼首面貌,试图找寻叛军残党的高层换一笔不菲的赏金。 姬伊所在的火铳队也被叫上前去认人。因为火铳兵比一般士兵更有前途,大多度过几年书有官身、最初那批更是高官贵胄后人。所以,这种指认叛军的场合往往都会拉出她们认一认,毕竟都是七拐八拐的亲戚嘛。 姬伊混迹在人群中,随便打量了两圈俘虏,没见到什么眼熟的人。这些人衣衫破旧,连一副像样的布甲也没有,多是放来送死的炮灰,大头应该都在北边。 就在姬伊准备向前走往死人堆里仔细看一看时,原本安静坐在地上的俘虏伸出被捆缚的双手猛地握向姬伊的左腿。 俘虏满脸脏污,只能看出是个中年男人:“你是……秦王家的。”嗓音低微,伴着两声咳嗽。 旁边的士兵见状,立刻举起长刀,就要斩下俘虏的双手。 “噢?”姬伊低头对上一双浑浊的眼睛,她拦了士兵的动作,抬脚撇开俘虏的手后退一步,观察对方面目、衣着。 这个俘虏外层的衣衫虽然破旧,若仔细打量,就能看见底下穿的是夹袄,即使战场上滚过两圈,里头的衣衫也还算齐整。 不过,他引起姬伊注意的手法实在太粗陋。 寻常俘虏大概率送往苦役,而叛军中能认出秦王世子的俘虏,且是个男人,说明出身不低。身份越高,反叛受罚越是深重,这个人多半要腰斩凌迟了。 拼了命上赶着找死的人不多见,姬伊决定听听将死之人能说出什么善言:“你认得出我也就罢了,还敢在这时候叫住我?” 俘虏挺直腰杆、睁大眼睛,抖搂衣衫企图摆出架势:“我是李之仁,我不但见过你,还见过你兄长,你们长得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稍一折磨就哭天喊地……” 李之仁话未说完,姬伊抽出腰间短剑削过了他的脖子,鲜血一股脑地喷涌而出,**地洒了姬伊半身。 李之仁睁着眼倒地后,抽搐两下才彻底死去。 姬伊弯下腰用他衣衫前襟擦了擦短剑血渍,剑身光滑好擦,盔甲手掌溅上的血却一时半会儿无处清洗。 她盯着尚未凝结的鲜血看了好一会儿,暂时忍受这蠕虫的血。 周围所有人都安静下来,一种俘虏更是两股战战。 姬伊站直,指着李之仁的尸体,对刚才拔刀又受自己拦阻的士兵道:“刚才我不该拦你,这人自称是徐矢叛乱一案中的贼首之一李之仁,你验一验身份,赏金算你的。” “哦哦。”士兵连忙弯腰将还没冻僵的尸体抗走。 另有士兵上来帮手,低声问伙伴:“秦王府不是只有一个王子吗?” 西都出身的人很少有不知道秦王府这段过往旧事的:“有一个小郎的,据说是运气不好,碰巧在城外道撞上叛军,用来威胁秦王不成,死了。当时阵仗闹得不小,不少人都知道。” 姬伊继续朝着死人堆里走,慢慢地验看过每一个死人,形形色色的死状都消减不了她心胸内怒火和杀意。 刚才,她是不是让李之仁死得太痛快了? 即便如此,姬伊也没有彻底走开,她原地站定注视士兵手持长矛逐一刺击或踩踏尸体,检查活口。 她想:李之仁既然投降苟活了,又突然冒出头送死,总该有个原因吧。 三五堆叠的尸首中,有一具窄小的身体,静悄悄地在喘气。 等到士兵的长矛凑近,那瘦小的身躯推开身上的掩体一蹦而起,冲着南面逃窜,在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地奔跑,实在是太小了,短短的腿没几跑出十几米就被士兵拎着衣服带回来。 另一个士兵比划了这小俘虏的身高,大约是成人腰间,搜遍小孩全身后,一无所获,只晓得是个女孩儿。士兵用布条牵住小孩两只手,一边盘问:“小孩儿,你多大了?你娘叫什么名字?” 乱军中突然冒出的孩子,就像上赶着送死的李之仁一样的奇怪。 姬伊跨步走近,直觉告诉她,这个孩子和李之仁的贸然行事有关联。 [抱拳]先端上一点儿给大家尝尝鲜[元宝]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即便手脚被缚,小孩也昂着头,倔强地瞪视着在场所有人,不管如何劝问都不肯开口多说一个字。 这头剿匪正忙,还真没空细致地吓唬小孩。 姬伊多走近两步,有意问话,那小孩一见她浑身愈发紧绷、咬牙切齿起来。 一旁的孟梧看乐了:“你再走近两步,这小孩儿就该把自己吓死了。” 姬伊深深望一眼小孩,随后扭头避开孩子的视线:“……我不杀她。李之仁激怒我来找死,总该有所用意,我要是杀性上头,才遂了他的愿。” 十长走来问了一圈,俘虏们都摇头说不认识、没见过小孩,也不晓得叛军残党中的“大人物”李之仁和这半人高的孩子是何时混进这只用来引开注意的送死队伍的。 其中一个俘虏说,他们是被上头下了死命令下山的,临行前吃了顿饱饭外,旁的一点儿都没多的。 说话时候,俘虏不自觉避开地上那一滩结冰的血色。 生死面前,总有公平的一面。 最后是百长拍板决定,将这身份不明的孩子先送回陇关。 当年徐氏叛乱,丢失孩子的门户不少,谁也说不准这倒楣孩子到底是个什么可怜出身。负责问询的人从士兵换成了陇关军营负责煮饭的伙妇,让人给孩子喂一顿饱饭,看看能不能哄出两句实话。 姬伊若有所思地望着远山出神。 老兵咳嗽两声,提醒姬伊收收表情,招呼火铳兵跟着自己往山里进:“俘虏跑不了,别盯着人看了。山上的人还在跑,再急也急不了这会儿,先服从军令,进山。” “知道了。”姬伊走进树林牵马,收起短剑翻身上马,跟紧同伴从俘虏队伍边疾驰而过。 午后,各方山口守株待兔的官兵向山上收缩,逐步逼近峡谷中的山匪营寨,沿途拔除栅栏、哨塔、根据雪地痕迹推测山匪行迹。 兔子急了就得给个逃跑的口,因此两侧上山的步兵急,后中方的缓,而北边远远地守卫不动,放了一山。 山中雪地难行,马腿极容易踩空受伤,姬伊一行人又下马步行。她们算是行军比较“急”的那一批,在山道间沿着前人留下的标识一路小跑,沿途走过的关卡大多已经换上自己人,偶尔碰上落单的敌军,短暂交兵收下军功,再前进。 一路上,不断地有传讯兵举旗子奔跑示意,一部分人开始向后撤退。而姬伊的视野随太阳西落越来越开阔,她们在登高。 在当地山民出身的士兵带领下,姬伊贴着岩壁穿过狭窄的小道,眼前豁然开朗,这是陇山中视野最佳的一处山峰,足以俯瞰战局。 很可惜的是,陇山守捉使有包抄围困的计划,山匪也有弃车保帅的设想,狭路相逢,姬伊还是如愿地开火了。 手中的刀剑再锋利,也无法与十丈开外的敌人搏命。 但火器可以。 “嘭!” 积雪扑朔下落的声音在炮火轰鸣之下显得相当地微小,但这种冰凉的触感异常地危险。 放完一枪,姬伊立刻蹲下身给身后的孟梧让出位置,同时用斗篷为铳口和药池遮挡风雪,以免火铳哑火。 哑火不可怕,麻烦的是延迟冒出的散乱铅弹,或者火铳药室爆裂在自己手中。 然而意外避不可免,总有人的枪要哑火,某个倒楣蛋熟练地数秒,然后将火铳倒置,轻而快地敲击枪身,先将可能阴燃的火药倒出,然后用通条清理枪膛,重新装填。 “嘭!”第二轮枪声彻底压住对方的气势,火铳带来的巨大噪音与后坐力足够让在场所有人变成半聋,配合习惯了的官兵都带着严密的耳罩——顺便保暖。 左右等候已久的步兵上前接阵。 姬伊注视前方战局的同时,不住地放松肩膀,很难不抱怨:“这边用的火铳居然还要两手操作,我看火器营用的比我们这个轻便结实多了。” “两京道的铁道都才铺了一半儿,更何况火器。”孟梧松了松耳罩,准备往边上小道绕,“我要往山脊上走了,你要留在这边?” 姬伊定定地注视对面被严密保护的几道人影,随口应答:“你去吧,我会关照你堂舅的。” 孟梧刚跨出两步,闻言恶寒回头:“你不会把头颅专门给我捎回来吧?” “你把我当什么人了,”姬伊摆手笑道:“我最多帮你了结他苟延残喘的小命,保证牵累不到你半点儿。” 眼角余光送走孟梧离开后,姬伊加入了一边倒的战局,她从一地残骸拔出一柄失去了枪头的长枪,勉强当根棍子用。 棍子一下子把人打死的概率小,合适慢慢谈天。 姬伊从人后走至人前,她先向上司钱别将告罪一声:“有几句话不问清楚,我这儿心里实在是不舒坦。” 既然企图翻山越岭的贼首已经按住,而且一时半会儿也不能撤退,钱别将乐得给秦王府一个面子。 钱别将道:“下手轻一点,这几个得带活口回去。” 姬伊谢过钱别将,然后提着长棍从一群人模狗样儿的东西中逛过一圈。她俯视着这些眼熟且狼狈的面目,回忆起儿时。 五年前,姬伊十四岁,在神都紫薇城的大母膝下读书,隔辈亲,她的日子很潇洒。她有个娘胎里就一块儿长大的兄长姬僧也是十四岁,因不用拘着读书,日子比她还潇洒一等。 兄妹俩的关系没有特别好,但也不算坏。 虽然也有吵嘴的时候,但姬伊往往不吃亏,也就乐意原谅哥哥。 总归一切都随她高兴。 可是,世道变的太快,曾做过十几年皇帝、又退回王位的秦王姬无拂、也就是姬伊的大母在睡梦中猝然辞世。原本就勉强维持的平稳朝局随之崩塌,太上皇施压当今皇帝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舍弃了一切细枝末节,以雷霆之势将颠倒的乾坤挪移归位,以至今日坤乾盛世。 结果当然是好的,只是那几年太动荡。每时每刻、睁眼闭眼都有人在死去,刑场日夜不休,何处都可能成为下一个刑场,应天门外、东西市中、以及犯官家宅之内,官设的义冢一度“座无虚席”,就连皇子王孙的安危也受到波及。 姬伊作为长孙奉送大母灵柩回西都安葬,姬僧坐车跟随,一路有八百南衙卫军护持,即便如此,她仍在西都外直面了叛军。 数千叛军截断了仪仗与护卫队伍——紧急时刻,与姬伊同坐一车的王府属官将她推出车外。姬伊费尽浑身力气、咬紧牙关死死抱住马脖子,马蹄踏过尸体带起的每一次震动,都让她牙根发麻。 她不畏惧,但她深感痛苦。 姬伊活下来了,马儿带着她回到了护卫的保护下,等她冷静下来再回首找姬僧所在时,姬僧已经消失在兵荒马乱中,徒留下摔裂在地的马车。 她的哥哥,是一具脆弱的琉璃,娘胎之中养分争不过她,出生之后也总是疲懒着不肯动弹。 只稍稍一疏忽,这片琉璃瓦就碎了。 卫军除了抵御叛军外,还得保证先秦王棺椁的完好,实在抽不出人手大海捞针。护送灵柩的监护使脸色青白交加,直到看见平安无事的姬伊,才敢放宽心喘气。 不幸中的万幸,秦王府的王孙、秦王的后继者还活着。 碎掉的是屋檐上的瓦片,而不是屋下千金之子。 现在,秦王府的王孙长大成人,又站在了当初的反贼面前。当年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的孩子长成了一个在战场熟练杀人的少年,而当初气焰嚣张的反贼数年躲躲藏藏,脊背已然佝偻。 姬伊感叹:“时间过得真快啊,当年分别太匆忙,我这特地又来叙旧了。”说话间,她用长棍挑起一张张脸反复确认身份,她素来有仇报仇,从不滥杀无辜。 这里的犯人,与之前的俘虏不同,为了防止他们自杀,每个人手脚都束在身后、攒在一处,唇齿间也横着一根麻绳。 咬舌是不能够的,说话是口齿不清的,能保持口水不漫出嘴唇的都是鹤立鸡群的体面人了。 姬伊也不在乎有没有人附和,就着一众反贼的凄惨情状,自顾自地絮叨。她不止是自己回忆,还帮着别人一起回忆,点着其中两个人道:“当初,我记得你、还有你,你们两个在我回到西都后,还上门祭拜过我大母,一个赛一个地惋惜、伤心,还说要帮忙加派人手搜寻我失踪的兄长……” 结果第二天,叛军俘获秦王府王男,要挟现任秦王姬长安放城来换的消息就遍布大街小巷。姬长安闭门守孝,完全没有搭理外头的流言蜚语。 第三天的时候,叛军的条件就改成了要求过陇关。陇关之外,就是吐蕃。 虽然吐蕃未必是个好去处,于叛军贼子而言,总比留在大周境内有活头。 “再后来啊,”姬伊说起当年事,如数家珍:“是我亲自向亲友发的丧报,我的兄长就此夭折了。唉……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终身难忘当年的狼狈,也挺想念兄长的。” 情到深处……姬伊的眼眶仍然干燥得厉害,甚至开始感到无聊了。 于是,她抡圆了胳膊,赏了这群人中眼睛瞪得最大的那个一巴掌,打得对面满口血红,攒掉了两颗牙。 姬伊甩了甩因反震发酸的手,心情终于好一些了。 坐石头上旁听全场的钱别将打了个哈欠,她不太明白,秦王府的世子为什么突然变成了话痨。虽然不明白,但她尊重每个人的天性。 钱别将估摸天色时辰,好意提醒道:“天黑之前肯定会撤走的,到时候我可不会再通融你接触重犯。” “唉,时间也过得太快了。”姬伊左手握着长棍太久,手心都攒出热汗了,为了不辜负辛劳的手掌,她上前逐一敲碎了每一个自己记得脸或者说得出身份的反贼的左腿。 闷哼、惨叫、剧痛下的晕厥,每多一分惨状,姬伊的心情就宽松一分。 她没有再出手杀人,只是纯粹地折磨。 姬伊欣赏着亲手造就的、歪七竖八瘫倒哀嚎的仇人,伤腿不曾见血分毫,却肿胀了将近两倍,奇怪地弯曲着,即使穿着衣裤,也能想象遍布青紫色瘀斑的皮肤。 她用长棍前端戳动其中一个俘虏的伤腿,侧耳倾听“咯吱咯吱”的骨擦音,哈哈大笑道:“听说挪动断骨会有声响,原来是真的啊,真有趣。瞧瞧,你的腿多了一道弯。” 见此情景,躺着的俘虏们,心里不约而同地冒出一句话: 秦王世子是个疯子。 [彩虹屁]叮叮当~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林成岁是陇山最老练的火铳兵,也是火器营里最知名的倒楣蛋。如果她不这么倒楣,就不会屡屡错过升迁,更不会升迁文书下达的前一天撞上王子皇孙入军历练,就这么好巧不巧地成为了王子伴读,兼做保姆。 但凡她运气稍微好上一筹,也不至于五位皇孙王子中,精准地分配到姬伊的身边。 林成岁很懂得和炸药相处,也习惯手中火铳哑火的频率出奇的高,她总能及时处理危机。凭借过往的丰富经验,仅仅相处半年,林成岁就已经能够精准地捕捉安抚姬伊的恰当时机。 等姬伊笑够、笑累了,就到了她出场的时候。 林成岁将一地惨状收进眼底,视线迅速掠过反贼面庞,打定主意后,她脚步轻快地走到一个须发斑白的老匹夫身侧,一把抓起对方头发露出全脸转移姬伊注意:“世子,你来看。” 姬伊走到林成岁身侧,屈尊看了眼老东西,看他像一只被打断狗腿的老癞狗一般趴着呼哀,不由地微笑:“怎么了?你认识他?你若厌恶他,打死了算我的。” 忽然,姬伊想起对孟梧的承诺,重新打量后道:“这个看起来太老了。”不像是孟梧的堂舅辈的人。 林成岁笑得很宽容,口吻温和:“确实很老了,他避世已久,所以世子没见过。据说当年提供消息、提议冒犯宣宗灵驾的王氏,正是此人。” 先秦王姬无拂曾做过一十五年的皇帝,驾崩后被当今圣人上庙号宣宗。而眼前这个王氏,出身太原,太原王氏奉行儒学,是革新中最先倒亡的一批世族之一。 姬伊掠过老匹夫,轻飘飘地望向钱别将。两人刚刚对上视线,钱别将的目光从困惑转向焦急,不等她出声制止,姬伊悍然抽出短剑,削向王氏面颊,撩断了王氏口中麻绳。 “欸——”钱别将呼声先高,焦急快跑几步,随后见王氏面如死灰却没有自裁举止,姬伊也没有再行凶,她又放下心来,呼声也随之转为低声短叹,“欸,用刀小心些,别伤了手。” 姬伊踢了踢王氏的残腿,笑道:“副将别担心,他不会死的。除官不死、家破时勒死家小也舍不得死、叛乱兵败没死的贪生怕死之徒,现在也不会舍得死的。再说了,就算咬舌也很难死的。” “哎唷,”钱别将把头扭开,“小心点儿,现在边疆安定、百国来朝,军功来之不易,我能不担心么?” 姬伊的恶趣味满足了一半,短剑在手中灵活地挽了个剑花,问王氏:“听说你在叛军中还算有地位,应该知道姬僧的下落吧?” 王氏被腿间剧痛折磨得麻木无力,张口欲唾,一口唾沫在胸前留下一滩夹杂血沫的湿痕,他且痛且恨:“——他死了,死得很惨,哭得涕泗横流、下水失禁,是个畜生废物。” “这我知道,”姬伊早已厌倦了这些俘虏如出一辙的口舌,“他死在什么时候、死在哪里,埋在哪里,动刑的是谁,又死在谁的手上……说说这些,说得实在些,惹怒我对你没好处。” 这大半年来,姬伊已经问过不下百人,刨去大半不知所谓的废话,剩下能够相互应证的实话中,至今没人亲眼见证姬僧死亡,也没人见过尸身。 姬僧虽然只是个男子,但他毕竟是皇族,就算身陷囹圄也不该悄无声息地死去才对。 王氏嗤道:“我再怕死,当下也不过一死而已……”又是些不堪入耳的污言碎语。 姬伊戴好耳罩,提起王氏背后的系绳,拖着他来到山崖边跪着,将木棍插入他脖后衣领,一通到底,将人牢牢钉在崖边松润的雪地上。 王氏口头再硬气,见姬伊没有立刻动手杀人,还是松了一口气。 现在正是观景的好时候—— 抬头眺望,此时正是太阳西垂之初,微微的晕黄荡在云层之上,一番灿烈美景。 低头俯瞰,正好能看见山贼的主力所在的几处山口,俱是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 姬伊故作思索:“听说你家倒亡之前,是出了名的老旧腐臭之家,还有背地父男相传的陋习,就连逃亡之前也杀伤家中女人,携子男子孙而逃啊。让我猜猜下面哪个地方有你家人尸身?或许都像你一样贪生怕死地苟活,空等着我去折磨收尸吧。” 王氏眼珠飞速转过几处战场,粗略算过各处撤退的官兵数目后,反而做出宁死不屈的姿态,昂首道:“反牝朝而死,是我辈应有之死,岂能如没根绝后的姬僧,宁肯溺死与黄汤之中,也不敢起奋起之心……” 就着乌糟糟的背景声,姬伊望见天际冒起的一缕青烟:“时间终于到了啊。” 她没有给王氏接着慷慨激昂的时间,强硬扯起他的头皮,迫使他看向侧方一处山峰积雪:“看见那儿了吗?听说下面有一条天然山穴,只需开凿上三五十日,就能供通路,很适合用来私通吐蕃。” 王氏鼻孔出气:“外有吐蕃驻守之兵,官兵越过,就是两国交恶之始。” “轰隆!”倏然,一声惊天巨响贯彻云霄。 姬伊笑眯眯的欣赏王氏唬得险些落下山崖、萎靡在地的模样,仗着耳罩隔音,放声道:“瞪大你的狗眼看呐,多壮美的落雪。” 山檐裂开了一道白色缝隙,山峦翻出雪浪,地动山摇地怒吼。雪如瀑布般下坠,化作雪气膨胀,翻转如龙,以排山倒海之势从山顶猛扑下来。 松柏裹挟其中,堪比发丝脆弱易折,山岩滚滚,埋没于雪尘之下。 一切归于寂静。 造物主之伟力下,万物不得不俱寂。 姬伊的手稳稳当当地持剑,先用剑尖在王氏颈侧划开一道小口,然后缓缓地、轻轻地顺着肌理下滑,留下细薄如丝的血线。 在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再微小的动静也被放到最大,绵密苦痛之感,血流涓涓之声,好似就在王氏的耳边、攀升至他耳蜗内、又寄居于脑海之中,如影随形。 “好了,现在让我们来好好地聊一聊吧。”姬伊笑如恶鬼,低声威胁道,“来说一说吧,别太倔,你虽然老的快死了,我也有十足地把握,叫你度日如年地长命百岁。” 王氏受雪崩震慑,面色惨白如雪,终于深切地懂得了当下卑微且危险的处境,口舌微张:“他还……”不等他说出些什么话,夕阳晖光下白光闪烁,一柄短剑将他的喉管戳了个对穿。 “噗嗤”一声,鲜血涓涓涌出,王氏永远张不开口说话了。 濒死之际,王氏惊恐地望着姬伊陡然灿烂的笑脸,恍然大悟:姬伊根本不在乎姬僧的死活,也不要他的答案。 她要王氏的命,要王氏临死前的波折狼狈添作下酒的笑料。 雪崩逐渐停歇,姬伊俯身用雪擦拭短剑,这柄护身的短剑是大母所赠,已经陪伴她许多年,削铁如泥,她一向很珍惜。 “满眼风波多闪烁,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雪崩~”① 姬伊哼着小曲儿将短剑擦得发亮,兴致勃勃地寻找下方几乎不可能存在的活口。还是林成岁走到她身边,面色凝重拍上她的肩膀。 林成岁冷静提醒道:“世子知道公子的消息了?这样高兴。” 姬伊后知后觉地想起当下的情况,收起脸上过于灿烂的笑容,露出和林成岁如出一辙的冷凝神情。 “公子?真是新鲜的称呼。”姬伊伸脚踩上王氏的头颅,慢慢将头按进地里,“如果你说的是预定和亲吐蕃的秦王府的和亲公子、我的好哥哥,他十四岁就不堪受辱,死在乱军里了。” 从姬僧在战乱中流离的那一天起,他在姬伊心中就已经死了。从那以后,姬僧不论死活都难以再为姬伊、为秦王府带来价值,反而会有无穷无尽的麻烦。 近些年吐蕃佛教、苯教相争,几个王男为争权夺利斗得头破血流,正是大周彻底平定吐蕃边患的好时机。因此,朝廷有意扶持因争权内乱流亡至神都的吐蕃赤尊公主,匡扶吐蕃正统,为此提前数年准备,许赘宗室男。 当初宗室地位、年龄、出身上最合适的就是姬僧,就连姬僧的名都合上了吐蕃崇佛的传统,双方都很满意。 姬僧亡于战乱当然是一桩憾事,然而现在叛军残党基本平定,秦王府内用以备选的养男也教养两三年了,几个养男秉性温柔可亲、感恩知礼,连吐蕃语也学得七七八八了,比起姬僧要合适得多。 事到如今,要是姬僧突然回来又算什么。 所以,姬伊需要一个完美的借口享受疯狂,而秦王府需要姬僧的切实死讯推进与赤尊公主的合作。 今日先后出现的李之仁和王氏曾经有点名气,在叛军残党中的地位足够,留下的遗言也足以将姬僧之死坐实。 至于姬僧到底是死是活,死在哪里,或者活在哪里,姬伊一点儿也不在乎。 不过,有一点倒是很明白的:假如姬僧活着,应该也无法正大光明地在外生活,更不会越过陇山跑到吐蕃去——要是姬僧这么喜欢吐蕃,早早答应和亲赤尊公主,来日说不准还能做个王夫,岂不更好? 临近黄昏,寒风裹挟雪粒拂过衣甲,林成岁打了个哆嗦:“那我们之后怎么做,接着找人,还是……” 姬伊远远望着钱别将气的跳脚的模样,撇开脸笑道:“回去让人给姬僧治丧,他当年死的不凑巧没亲朋哭丧,刚好最近能收个弟弟替他哭坟。” [彩虹屁] 现在时间线——就是姬无拂死后四年。 更新时间频率——目前是更三天休一天,中午发出。 段评已经开了。 [饭饭]涉及剧情的评论就不回答了,以免透剧。 ①五代佚名的《浣溪沙·五两竿头风欲平》 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 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仔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鸣金收兵之时,姬伊面带真诚地向钱别将道歉:“他侮辱我夭折的兄长,实在不堪忍受,为了兄长的身后清名,没办法我才把他杀了……过错在我,别将务必将此事详细上报军使,切勿因我累及姊妹们的军功。” 战场上的尸体都已经被清扫堆积在一侧,剩下的俘虏本来可以牵着下山,也因为姬伊而残废了一条腿,只能由士兵拖着、或者扛着下山,也不知道回到陇关军营后还活着几个…… 一想到这些,钱别将就头痛,不过值得庆幸的是,今天是她最后一天做姬伊的上司。 钱别将揉着额头,自我开解道:“王氏叫什么来着,算了,希望下面小王氏能活一个带回去拷问。人杀都杀了,都先回去吧。” 姬伊盯着或惨叫或昏迷的俘虏们看了好一会儿,惋惜道:“可惜天气太冷了,伤口很快就会冻死失去知觉,不然该把王氏留一留,割掉他的舌头,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从下往上一点点烂掉、蛆虫啃食,求死不能。” 林成岁听得一个头两个大,推着姬伊往前走:“祖宗欸,别说了,该去和孟校尉汇合了。” 孟梧是姬伊至交好友,如果孟梧在,林成岁就能轻松很多。 因雪崩拦道,上山和下山并不是同一条路。她们这头往下走,南侧山脊上的火铳兵同僚从那头顺小路而下,双方刚好在山脚会面。 她们两三人负责挟持一个重伤俘虏,隔一段路就轮流抗,行军又快,闹得满头大汗。而对面下来的同僚们也不遑多让,轮流扫雪、砍树、除草开道,为马车让路——那是四匹马并驾齐驱才能拉动的黑箱子,实木做底、精铁衔接,里头放的是目前火器营内口径最大的火炮。 孟梧也在其中,她的待遇比起寻常火铳兵来得更好些,一是她娘争气,是当朝正三品的吏部尚书,二则是因为她本身在数术一道颇有天赋,屡屡承担计算火炮轨迹、观测天象地势的工作,配合卓越的炮手,精准地引发了此次雪崩。 以凡人之力引动天地气象,同僚无不敬服。 同时,同僚们也对孟梧这王子伴读的身份颇为同情。 孟梧从士兵间穿梭而过,向人群中的姬伊挥手示意。 姬伊身边的同队士兵不约而同地让出一圈空地,而钱别将面如菜色、林成岁神情紧绷,唯独姬伊本人心情愉快。 孟梧瞬间就明白了情况。 她的好友姬伊打小养在宣宗与太上皇膝下,溺爱得不得了,里里外外的人都夸她有皇家风范。但放在外面,性格上就是常人眼中有些可怖的怪小孩,因为军中情况不同外边,杀夺人命并不算是一桩怪事,所以半年来姬伊在外人眼中一直都还算是正常。 孟梧还以为这一趟剿匪,能好聚好散的,看来还是她想多了。 孟梧凑上前来,揽着姬伊肩膀探看缺胳膊断腿的俘虏们,先是怪叫一声,然后低声问:“你不会真把我那远房堂舅舅就地格杀了吧?” 姬伊瞥她一眼,显然并没有忘记好友的嘱托:“我找过了,这边都是些老东西,没你舅舅。” 孟梧松了口气,开朗笑道:“那就好,我这边也没有,应该是无声无息死在雪下了吧。等来年雪化,也该烂得认不出来了,真好,我那姨祖母能过个好年了。” 姬伊歪了歪头,也笑了:“那我家今年应该也会过个好年,可以确认姬僧已经死了,简单办个丧礼,年节上就能添个新弟弟。” 林成岁看着两个不着调的少年人直叹气:“你们再厌恶死人,说这种事也不能笑着呀,回神都……神都就算了,我们都习惯了。世子要是哪天回西都秦王府可不能这样。” “嗯?”姬伊深感莫名,“他是我同胞哥哥,我怎么会讨厌他?” 她正打算成全姬僧不着边际的念头,将他彻底从秦王府排斥出去,由得他在外面做个自由自在的平民百姓。 当然,前提是姬僧真的侥幸活着。 林成岁把冻得通红的手捂在脸边,给滚烫的脑子降温,试图劝说:“说家人死讯的时候,一般人是不会笑的。” 姬伊从谏如流,换了个说法:“我只是因为大仇得报,感到高兴而已。” 孟梧比了个大拇指,夸赞道:“很好,聪明,我也这样说。” * 陇山守捉使听完钱别将的汇报,面色毫无波动,唯独担心这些俘虏肚子里话倒干净前伤病死了,一定要先把这一批送回神都结算军功。 于是乎,平定匪患的赏赐下达之前,姬伊和孟梧、林成岁就被陇山守捉使催着提前坐上了回神都的马车,同行的还有一众重伤俘虏。 随身的火铳收回库房,褪下当职穿的盔甲的瞬间,姬伊是秦王世子,孟梧是守亲卫府亲卫、翊麾校尉,而林成岁则是秦王府典军。 根据身份不同,马车规制也分成好几等,秦王世子的车驾就比寻常马车舒服得多。孟梧和林成岁都厚着脸皮蹭上姬伊的辎軿车,车内铺着厚厚的丝绸茵褥,往里头一坐,再向后靠就能挨上柔软的凭几,双腿不但能伸直,还能搁车里打滚。 姬伊斜靠着闭目养神,她左手边的案几上小铜炉温着酒,对面坐着的孟梧和林成岁面对面在下棋打发时间。 从关中到神都,最宽敞、便捷的官道就是西都和神都之间的两京道,要回神都,必然要先从陇关至西都。 一路沿汧水河谷东南行,期间于岐州、扶风休息两夜,第三日晚上,三人就住进了西都城外西边的驿站。 风雪中,数盏气死风灯照亮了驿站的牌匾上四个笔触开阔的大字:西都驿站。 西都驿站的规模仅次于神都驿站,占地广不说,设施也齐备,足以容纳上千人的吃穿用住。 姬伊裹着狐裘、脚蹬长靴走下车,眯着眼欣赏墨宝,难得夸了句人话:“笔下生风、气势磅礴,是好字啊。” 孟梧也夸:“大巧不工,如神来之笔。” 林成岁挠了挠脸,在她朴素的认知内,这字不丑,但与名家书法确实无法比较。再听这两人说的话,没一句是正面夸字的,不就是变相说字其实不好看么…… 不过,姬伊和孟梧都夸了,林成岁也老老实实地跟风称赞:“写得不拘一格呢。” 秦王府在关中是一等一的门户,姬伊所乘马车的车盖、车辕都衔有秦王府标识,驶至驿站百丈外,驿站胥吏就已经认出了来客身份。 驿丞提早在门口恭候,听着三人夸奖匾额,立刻笑得如花一般灿烂,叉手上前见礼:“世子慧眼,这是宣宗的墨宝。今夜风雪大,世子与诸位押衙快快入内写戏。” 西都哪有不了解秦王世子直爽脾气的官吏,只一个照面,驿丞连验看凭证的功夫都省了,将姬伊请入最上等的客房,一步也不停地奉上热汤热茶、并一桌好菜。 驿吏目光在人群中转了一圈,精准地锁定面色最苦的林成岁搭话,登记来客信息,再依照品级不同,入住相应的客房、奉送符合标准的餐食。 院内,马伕迅速将马车前疲惫的坐骑牵下,送进马厩洗刷休息、喂食草料。 姬伊被安顿在铺设有地龙的宽敞楼阁内,环顾一周床榻、席、几、桌案等一应俱全,琉璃窗影影绰绰地映照窗外一树盛开的梅花。 姬伊越过屏风往里走几步,只这几步路,她面颊两侧已经挂上一层薄汗。而里间的浴桶中盈满热水,热气蒸腾。 终于回到人过的日子了。 姬伊这样想着,不等她抬手脱衣,已经有一双手开始替她宽衣解带。 姬伊微微一愣,随即放松身体,任由仆从替自己松开过于厚重的衣服。 军营中不能带仆从,过惯了自己穿衣吃饭的生活,乍一回来,还有点恍惚。 侍从先提姬伊简单地擦洗周身,又试过水温,再俯身请姬伊入浴:“驿馆简陋比不得家里,请世子将就一二。” “嗯,”姬伊踩着脚踏进浴桶坐着泡澡,手臂搭在桶沿,向后仰靠着闭目养神,“家里都还好么?母亲决定要收哪个做弟弟?” “大王说了,和亲公子遗失是我们王府的过错,补救得看陛下的意思,所以将三个小郎的出身脾性写明,全都装扮一新送入神都待选了。”侍从解开姬伊发冠,细致地梳理头发,用温水缓缓浸湿,然后再温柔清洗、按摩头皮。 亲娘的打算在姬伊的意料之中,她随意点头:“那就这样吧。母亲还有话要你带给我吧?” 仆从道:“世子这半年来各地奔波实在辛苦,明年回西都就职一事大王已经上书圣人知晓,另请世子在神都提前择选四位品貌出众的小郎,作为和亲公子的陪赘。大王还问,世子觉得林典军如何,做个属官还满意么?” 挑选陪赘、拆散人家,对寻常人来说是极为难的麻烦事,平白就要与人结仇结怨,可对于唯恐天下不乱的姬伊来说,就是一桩难得的趣事了。 至于林成岁,大差不差吧。 “嗯,都不错。”姬伊手指点在浴桶边缘,一下又一下,先快后慢,姬伊的呼吸也逐渐轻缓。 仆从洗好头发、按摩完毕后,用棉巾细致地将湿发一缕缕擦干。 姬伊从温凉的水中站起身,跨出浴桶,结果细棉布擦拭周身,道:“剩下不用你伺候了,下去歇息吧。” 仆从面朝姬伊低头,安静退下。 姬伊擦了擦身上的水珠,随手披上浴衣,目光扫过桌案,果然在餐盒里见到一卷书信。 她拿过书信,三两下去除封蜡,坐在临近碳火的长榻边细读,里头记着神都、西都半年来发生的大小事,墨迹由旧到新,老长的一卷。 最近一处,墨痕新鲜地仿佛是半个时辰前刚刚写就,写的是传闻神都温柔坊桃宅桃姓貌似姬僧之人出没。 亲娘姬长安的意思很明显,宁肯错杀不可放过,得把这人带回西都掌掌眼、查查根底。 姬伊弹了弹纸张,一脸“果然如此”,顺手将纸往碳火里一丢,烧的干干净净。 [好运莲莲]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