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二十四年,春。
扬州城浸润在一片氤氲水汽与烂漫春色之中。
运河两岸的桃花开得恣意张扬,粉白花瓣如云似霞,漫过东关街湿漉漉的青石板路,随风飘入沿街店铺的屋檐下,缀在往来行人的肩头。
几场淅淅沥沥的春雨过后,临湖别院的竹篱笆上缠满了密密匝匝的花枝,远远望去,好似一道流动的花溪,在午后暖阳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苏墨卿正蹲在廊下,小心翼翼地将沈如澜从广州带回的西洋花种埋进青陶盆中。她纤细的指尖沾着湿润的泥土,神情专注地按压着每一处松软的土壤,仿佛在呵护什么稀世珍宝。
春日的暖风穿过庭院,拂动她素雅的月白裙裾,几瓣桃花悄然落在她的发间,她却浑然不觉。
“这西洋花种据说能开出蓝紫色的花朵,若是真能种活,待到夏日,咱们这院子定会添几分异域风情。”她轻声自语,唇角微微上扬。
就在她准备为花种浇水时,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管家沈福略显慌乱的声音隔着竹篱传来:“苏姑娘,门外来了位京中派来的差官,仪仗颇为隆重,说是内务府新上任的采办主事,姓温,要见少爷,还特意提到了您。”
苏墨卿手中的花铲顿了顿,在陶盆边缘碰出一声轻响。内务府主事?自去年赫主事因贪腐事发被革职查办后,沈家与内务府便极少往来,即便有公务交接,也多是通过书信或下级官员办理。此刻突然有京官亲自到访,还特意提及她这个与官场毫无瓜葛的画师,实在蹊跷。
她擦了擦手上的泥渍,刚要起身,便见沈如澜已从外院快步走来。
她今日穿着一身宝蓝色缠枝莲纹暗花缎长衫,外罩一件玄色贡缎对襟马褂,马褂胸前以苏绣技法精致地绣着连绵的云蝠纹。腰间束着青玉扣带,还别致地悬了一枚水头极足的翡翠翎管。只是那马褂与长衫的下摆上,沾了几片粉嫩的桃花瓣,透出几分与这身精心打扮不相符的仓促,一望便知是步履急切,未曾留意沿途花枝。
她俊朗的脸上带着几分少见的凝重,眉头微蹙,眼中藏着难以掩饰的忧虑。
“墨卿,”她走近她,声音刻意放得轻缓,“我去前厅见客,你在画室待着,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
苏墨卿抬眼望她,敏锐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她轻轻点头,没有多问,只温顺地应道:“好,你自己当心。”
沈如澜深深看了她一眼,抬手轻轻拂去她发间的花瓣,这才转身往前厅走去。
前厅内,温主事背着手站在窗前,打量着厅内陈设。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穿着一身石青色八蟒五爪补服,头戴蓝宝石顶戴,面容清瘦,颧骨微凸,一双眼睛却格外锐利,像是能穿透人心。他身后站着两名随从,皆是一身官服,神情肃穆。
见沈如澜进来,温主事缓缓转身,嘴角扯出一抹公式化的笑意,起身拱手道:“沈少爷,久仰大名。鄙人温世昌,内务府新上任的采办主事,今日冒昧来访,还望海涵。”
沈如澜还礼,神色从容:“温主事远道而来,有失远迎,恕罪。请坐。”她示意丫鬟上茶,自己则在主位坐下,姿态不卑不亢。
温世昌接过茶盏,轻轻拨动茶沫,却不急于饮用,目光在厅内扫视一圈,最后落在沈如澜身上:“沈少爷是聪明人,鄙人也就开门见山了。此次前来,一是为核查去年西洋货物采办的账目,二是奉新总管之命,为宫中甄选一批书画。听闻府上的苏墨卿姑娘画艺精湛,尤工花鸟,想请她为贵妃娘娘画一幅《百鸟朝凤图》,以贺娘娘千秋。”
沈如澜心中一沉,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核查账目不过是幌子,借机拿捏沈家、逼迫苏墨卿入宫作画才是真——宫中画师如云,高手辈出,何必特意千里迢迢来扬州找一个民间画师?这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她端起茶杯轻啜一口,缓声道:“温主事,墨卿只是个民间画师,技艺粗浅,不过是偶得几分灵气,实在难当贵妃娘娘的差事。至于账目,沈家向来循规蹈矩,每一笔采办都记录在案,您尽管查。”
温世昌脸上的笑意淡去,她从袖中掏出一份明黄卷轴,缓缓展开,露出内务府的印信:“沈少爷,这是内务府的钧旨,非是鄙人私意。苏姑娘的画名早已传至京中,连皇上都曾听闻扬州有位才艺双绝的女画师。沈少爷若执意推脱,便是抗旨不尊。”
他顿了顿,语气中带着若有若无的威胁,“苏姑娘若肯入宫,不仅能得娘娘厚赏,沈家日后在盐务上,也能多得些便利。这其中的利害关系,沈少爷应当明白。”
这话已是**裸的威胁,沈如澜指尖攥得发白,骨节分明。她深知内务府在朝廷中的权势,若断然拒绝,他们定会借“抗旨”之名处处刁难沈家,不仅在盐务上受阻,恐怕连西洋贸易也会受到影响;可若让苏墨卿入宫,那深宫似海,诡谲多变,她一介民女,无依无靠,怕是进去了就再难脱身。
她强压下心头怒火,面上仍维持着镇定:“温主事言重了。只是墨卿近日染了风寒,实在不便远行。不如这样,待她身体康复,我再与她商议入京之事。”
温世昌却丝毫不让步,起身整理了一下袍服:“沈少爷,钧旨已下,鄙人也只是奉命行事。三日后,宫中会有专船来接苏姑娘。还望沈少爷以大局为重,莫要辜负圣恩。”说罢,他拱手一礼,带着随从转身离去。
送走温主事,沈如澜独自在前厅坐了许久。春日暖阳透过雕花窗棂洒入室内,在她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她想起去年赫主事是如何借采办之名勒索商贾,想起宫中那些关于妃嫔争宠、画师遭殃的传闻,想起苏墨卿那双清澈如水的眼眸——她那样纯粹的人,怎堪忍受宫廷的污浊与束缚?
当她回到临湖别院时,苏墨卿正站在画室门口等她。她手中还攥着那把没来得及放好的花铲,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春风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眼底盛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担忧。
“是不是很麻烦?”她轻声问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如澜望着她担忧的模样,终是没忍住,将温主事的来意和盘托出。她讲述时,刻意淡化了温世昌的威胁语气,但苏墨卿何等聪慧,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凶险。
“我去。”苏墨卿忽然开口,声音虽轻却格外坚定,“不过是入宫作画而已,画完了总能回来。我若不去,他们定会为难你,为难沈家。”
沈如澜猛地握住她的手,眼中满是疼惜与不赞同:“不行!宫中凶险远非你能想象。那些权贵视人命如草芥,你无依无靠,一旦卷入其中,怕是连自保都难。我怎能让你去冒险?我再想别的办法,大不了……大不了我去京中找周巡抚帮忙。”
苏墨卿却摇了摇头,向前一步,踮起脚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动作生涩却温柔:“放心,我自有分寸。你忘了?我父亲曾教过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她试图让气氛轻松些,唇角弯起一抹浅笑,“我还想看看宫中的珍藏画谱呢,听说有好多失传已久的珍品,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沈如澜凝视着她强作镇定的模样,心头涌上一阵酸楚。她知道她是怕她担心,才故作轻松;也知道她是为护全沈家,才甘愿冒险。这份情意,她如何不知?如何不珍惜?
她伸手将她揽入怀中,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身躯,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不会让你独自面对这些。若你执意要去,我陪你一同进京。”
苏墨卿在她怀中轻轻摇头:“不可。沈家商号需要你坐镇,况且你若与我同去,反倒落人口实,说沈家不信任内务府。不如让我先去,你在外见机行事。”
沈如澜沉默片刻,深知她言之有理,却仍放心不下:“那我派几个得力的人随你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这一次,苏墨卿没有拒绝。她靠在她胸前,听着她有力的心跳,目光望向窗外纷飞的桃花,轻声道:“好,都听你的。”
夕阳西下,将两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交织在青石地板上。
庭院中的桃花依旧开得绚烂,但在沈如澜眼中,那抹粉红却莫名染上了几分凄艳。她紧紧握着苏墨卿的手,仿佛一松开,她就会如这春日桃花般,随风飘散,再也寻不回。
“无论如何,我都会护你周全。”她在心中默念,眼神逐渐坚定。
夜幕降临,听雪轩的书房内灯火通明。沈如澜召来心腹管家沈福和几名忠仆,仔细吩咐着进京的种种安排。
而苏墨卿则坐在画室内,整理着自己的画具,目光偶尔飘向窗外漆黑的夜空,神色复杂难辨。
京城,那是一个她从未踏足的地方,充满了未知与危险。但她知道,有些路,一旦选择了,就必须走下去。
“父亲,您若在天有灵,请保佑女儿平安度过此劫。”她轻声祈祷,手中紧紧握着一枚泛黄的玉佩——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遗物。
窗外,春风依旧温柔,桃花依旧烂漫,但两人的心中都已明白——从今日起,平静的生活将被打破,她们即将卷入一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
夜深了,沈如澜推开画室的门,见苏墨卿仍在整理画具,便轻声道:“明日再忙吧,今日你也累了。”
苏墨卿抬头,对她微微一笑:“就快好了。我想着,既然要入宫为贵妃作画,总得带上最好的颜料和画笔,不能丢了沈家的脸面。”
沈如澜走到她身边,拿起她常用的一支狼毫笔,眼神温柔:“在你看来,永远都是别人比你自己重要。”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墨卿,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以自己的安全为重。沈家不重要,生意也不重要,唯有你,才是最重要的。”
苏墨卿怔怔地望着她,眼中泛起一层水光。她轻轻点头,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无声地汲取着勇气与力量。
这一刻,她们彼此都知道,前方的路注定坎坷难行。但只要有对方在,就有勇气面对一切风雨。
而在遥远的京城,皇宫深处,一位华服女子正对镜梳妆,镜中映出一张娇艳却冷漠的脸。她轻轻抚摸着鬓间的凤钗,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扬州的女画师……倒要看看,是何等人物。”
镜前的烛火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的宫墙上,如同一只伺机而动的兽。
夜,还很长。而命运的齿轮,才刚刚开始转动。
构思ing,拖更一下[垂耳兔头][求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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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京中来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