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福利院回来的路上,那种被纯粹善意和温暖包裹的感觉久久不散。我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涌动着一股陌生的、温热的冲动。
林夕为我做了那么多。她带我走出黑暗,给我理解和包容,为我抵挡外界的风雨,甚至……爱着这个连我自己都曾无比厌恶的灵魂。
而我,似乎总是在接受,在依赖,在索取。
我也想做点什么。为她做点什么。用我自己的方式。
这个念头在心底盘旋,越来越清晰。直到车子驶入市区,路过一个大型生鲜超市时,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我们……去买点菜吧?”
林夕正专注地看着前方路况,闻言有些诧异地转过头:“买菜?你想吃什么?我们叫外卖或者去餐厅就好。”
我摇了摇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安全带,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罕见的坚持:“我……我想自己做。”
车厢里安静了一瞬。
林夕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似乎想确认什么。随即,她的嘴角缓缓上扬,勾勒出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惊喜和鼓励的弧度。
“好啊。”她应得干脆,方向盘一转,便利落地将车驶向了超市的地下停车场,“我们家苏晴要下厨,那我可得好好期待一下。”
“我们家苏晴”。
这个称呼让我的心跳漏了一拍,脸颊微微发烫。
超市里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各种生鲜食材琳琅满目,空气里混合着蔬果的清新、水产区的腥咸和面包房的甜香。若是以前,这样的环境足以让我头晕目眩,只想尽快逃离。
但今天,有林夕在身边,她自然地推着购物车,用身体为我隔开拥挤的人流,我的紧张感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达成目标的决心压了下去。
我努力回想着林夕平时的口味。她为了保持身材,饮食一向清淡,偏好蛋白质和蔬菜,碳水摄入很有节制。我在手机里偷偷存过几个看起来相对简单的减脂餐食谱,此刻在脑海里飞快地筛选着。
“想好做什么了吗?”林夕凑过来,看着我对着一排嫩绿的西蓝花发呆,轻声问。
“……嗯。”我点了点头,有些笨拙地开始往购物车里放东西——鸡胸肉、鲜虾、芦笋、口蘑、小番茄、柠檬……还有一小袋她偶尔会用来替代主食的藜麦。
林夕没有插手,只是跟在我身边,看着我像完成一项精密实验一样,认真对比着食材的新鲜度,偶尔在我拿不定主意时,给出一点小小的建议。
“这个虾看起来不错,很新鲜。”
“藜麦买这种三色混合的,口感会丰富一点。”
她的声音平和,带着纵容,仿佛我做的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大事。
结账时,看着收银台上那一小堆精心挑选的食材,我心里竟然生出一种奇异的成就感。
回到酒店套房,有一个小小的、设备还算齐全的开放式厨房。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要使用它。
我将食材一样样拿出来,在流理台上摆好,深深吸了一口气。像即将上战场的士兵,检查着自己的武器。
林夕想帮忙,被我坚决地(虽然声音依旧很小)拒绝了。
“你……去看电视,或者……休息。”我推着她,把她按在客厅的沙发上,“我自己可以。”
她看着我难得的“强硬”,哑然失笑,只好举起双手做投降状:“好好好,苏大厨发话了,我乖乖等着。”
她虽然坐在沙发上,目光却始终追随着我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带着毫不掩饰的温柔和好奇。
我系上围裙,打开手机里的食谱,开始了这项对我而言不亚于创作一部小说的“巨大工程”。
过程……远比想象中艰难。
鸡胸肉要切成均匀的薄片,我拿着刀的手有些抖,切出来的厚薄不一,形状怪异。给鲜虾去虾线,笨拙得差点把虾仁捏烂。清洗芦笋时,水花溅得到处都是。
厨房里很快变得有些狼藉。台面上散落着菜叶和水渍,垃圾桶里堆着失败的“实验品”。
我的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忙碌和紧张而泛红。围裙上也沾上了些许酱汁。
林夕几次忍不住想站起来帮忙,都被我用眼神瞪了回去。(我自以为很凶,在她眼里大概像只虚张声势的猫咪。)
她只好重新坐好,嘴角却一直噙着压不住的笑意,时不时拿起手机,假装不在意地,偷偷拍下我手忙脚乱的背影。
时间在油烟的滋啦声、切菜的笃笃声和我偶尔因为差点烫到而发出的细微抽气声中流逝。
我没有躁狂期那种精力无穷、思维奔逸的感觉,也没有抑郁期那种万念俱灰、动弹不得的沉重。我只是非常、非常专注地,投入到眼前这件具体而微的事情里。
计算着每样食材需要烹饪的时间,调配着酱汁的咸淡,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
心里只有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念头——把这道菜做好。做给她吃。
当最后一道柠香煎虾仁出锅装盘时,我看着餐桌上摆好的三菜一汤:嫩煎鸡胸肉配烤芦笋,柠香虾仁,口蘑炒小番茄,还有一小碗冒着热气的藜麦饭。卖相……只能说勉强及格,鸡胸肉边缘有些焦黄,芦笋稍微有点过软,虾仁的大小也不太均匀。
但空气中弥漫的食物香气,是真实的,温暖的,带着烟火人间的踏实感。
我解下围裙,有些局促地擦了擦手,看向一直安静等待的林夕。
“好……好了。”
林夕从沙发上站起来,走到餐桌旁。她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认真地、一道菜一道菜地看过去,眼神里的光芒越来越亮。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我,眼眶竟然有些微微发红。
“辛苦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浓得化不开的情绪。
她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胸肉,送入口中,细细地咀嚼着。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她的表情,像个等待老师批改试卷的小学生。
她咀嚼的动作很慢,很认真。咽下去之后,她又依次尝了虾仁、芦笋和藜麦饭。
整个过程,她没有说话。
我的心脏在胸腔里沉浮,手心又开始冒汗。是不好吃吗?太咸了?还是太淡了?
就在我几乎要被沉默压垮时,林夕终于放下了筷子。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水光潋滟,嘴角却扬起了一个大大的、无比灿烂的笑容。
“很好吃。”她说,声音清晰而肯定,“真的,非常好吃。”
她不是客套。她的眼神告诉我,她是真心的。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释然、喜悦和难以言喻的满足感的暖流,瞬间冲垮了我所有的紧张和不安。我的鼻子一酸,眼眶也热了起来。
“骗人……”我小声嘟囔着,低下头,掩饰自己快要落泪的冲动,“肯定……很一般。”
林夕绕过餐桌,走到我面前。她伸出手,轻轻捧起我的脸,强迫我看着她。
“没有骗你。”她的指尖还带着一点刚刚触碰过碗碟的微温,眼神认真得像在宣誓,“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一顿饭。”
她的拇指,轻轻抚过我眼下可能存在的、因为油烟熏蒸而产生的细微红痕,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因为这里面,有你的心意。”
她俯下身,在我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而珍重的吻。
“谢谢您,苏大厨。”她在我的耳边低语,气息温热。
那一刻,所有的笨拙、所有的狼狈、所有的忐忑,都变得微不足道。
我们坐在餐桌旁,开始享用这顿迟来的、由我主导的晚餐。
灯光温暖,食物冒着热气。我们偶尔交谈,评论着菜的味道,分享着白天的趣事。气氛是前所未有的温馨和……家常。
我看着她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心里被一种充盈的、平静的幸福感塞得满满的。
原来,为所爱的人做一顿饭,看着她满足地吃下去,是这种感觉。
原来,我也可以,用这样笨拙却真实的方式,去表达我的爱,去参与这烟火人间。
这不仅仅是一顿饭。
这是我小心翼翼迈出的、尝试构建“我们”的世界的,又一快小小的基石。
是我向这个曾经无比恐惧的世界,发出的、微弱却坚定的,和解信号。
饭后,林夕主动承担了洗碗的工作。我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看着她系着围裙、戴着橡胶手套、认真冲洗碗碟的背影,水流声哗哗作响。
窗外的夜色已然浓郁,城市灯火如同散落的星辰。
这个曾经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冰冷而孤寂的酒店房间,因为她的存在,因为这一餐饭的烟火气,仿佛真的……有了“家”的雏形。
我走过去,从后面轻轻抱住了她的腰,将脸贴在她温暖的后背上。
她洗碗的动作顿了一下,随即放松下来,任由我抱着。
我们没有说话。
水流声,碗碟轻微的碰撞声,还有我们彼此贴近的心跳声,交织成一曲平凡却动人的夜曲。
我知道,前路依然漫长,疾病的阴影或许仍在某个角落窥伺。
但至少在此刻,在这个弥漫着食物余香的夜晚,我触摸到了一种真实的、可以握在手中的幸福。
而这,足以让我积蓄起更多的勇气,去面对未来可能到来的一切。
烟火人间,爱是唯一的救赎。
而我,似乎终于找到了,属于我的那一盏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