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隐约听闻林如海与管家的对话后,林月澜的心便像是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悬在了半空,随着林府内外任何一丝风吹草动而摇摆不定。
她将那本《本草备要杂录》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结合脑中万花医理,对这个世界的基础药材已有了初步认知。
她甚至凭借记忆,悄悄列了几个极其温和,适用于小儿脾胃虚弱和惊悸不安的药膳方子,诸如用炒谷芽、山药粉熬粥,或是用百合、莲子芯煎水,都选的是最常见最不易出错的材料。
然而还没等她找到合适的机会,小心翼翼地尝试这些方子,一个更让她心惊的消息,如同寒冬腊月的冰水兜头浇下。
那日午后,她去给林如海请安,罕见地没有被拒之门外。
书房里,林如海正与一位远道而来,自称是贾府门下清客的男子叙话。
林月澜垂首静立一旁,只听那清客言辞恳切,转达了京中贾母得知噩耗后的悲痛,以及对孤苦外孙女黛玉的深切挂念。
“……老太太闻得姑奶奶仙逝悲痛难抑,几度晕厥,如今只盼着能早日见到林姑娘,以慰思念之苦,亦全骨肉之情,老太太说了,京中诸事皆已备妥,只待林姑娘身子稍好,便遣稳妥家人来接,定视若珍宝,不负姑奶奶所托……”
林如海面容憔悴,眼神却清明,他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半晌才沙哑开口:“有劳岳母大人挂心,也辛苦先生远道而来,小女自内子去后悲恸过甚,一病不起,如今尚在将养,实在不堪旅途劳顿,待她身子骨稍稳健些……再议上京之事不迟。”
那清客又说了许多贾府如何富贵,如何疼惜女孩儿的话,方才告辞离去。
书房内只剩下林如海与垂手侍立的林月澜。
空气凝滞,只剩下更漏滴答,以及林如海沉重而缓慢的呼吸声。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眉宇间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挣扎。
林月澜的心却沉到了谷底。
尽管林如海以黛玉病重为由暂缓了行程,但他话中并未完全拒绝,只说稍稳健些再议。
这意味着,送黛玉上京几乎已成定局,只是时间问题。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黛玉就这样孤身踏入那风刀霜剑严相逼之地!
她才四岁,身子又如此孱弱,心智敏感,在那人际关系复杂规矩森严的国公府里,该如何自处?
贾母纵然疼爱,毕竟年事已高精力有限,底下那些“一颗富贵心,两只体面眼”的奴才,以及那些心思各异的亲戚……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必须做点什么!
几天后,一个傍晚。
林月澜打听到林如海独自在书房,似乎刚处理完一批紧急公文,神情虽疲惫却难得的有一段空闲。
她知道,这是最好的,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又对着廊下铜盆里平静的水面,练习了几遍恭敬而不失怯懦的表情,这才端着刚刚亲手熬好的一碗宁神安眠的酸枣仁汤,朝着书房走去。
书房外,小厮通报后里面沉默了片刻,才传来林如海低沉的声音:“进来。”
林月澜端着托盘,小心翼翼地走进去。
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林如海越发清瘦的脸庞,他正揉着眉心,面前堆着高高的卷宗。
“叔父安。”林月澜将汤碗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细弱,“侄女见叔父连日辛劳,熬了碗安神汤,请叔父保重身体。”
林如海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在她苍白却努力维持镇定的小脸上停留一瞬,又落到那碗冒着微微热气的汤上,眼中闪过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
“有心了。”他淡淡道,并未去动那碗汤。
林月澜知道不能再犹豫了。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这举动让林如海微微一怔。
“叔父!”她抬起头,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这一半是紧张,一半是想到黛玉孤苦未来而生的真切悲戚,“侄女……侄女听闻,妹妹病好后,可能要上京去外祖母家,是么?”
林如海眉头微蹙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看着她。
林月澜继续用带着哭腔的声音,战战兢兢地陈述,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侄女知道,京中外祖母家是极好的去处,定会善待妹妹,可是……可是妹妹年纪那样小,身子又弱,这一路山高水远,侄女实在……实在放心不下……”
她偷眼觑了一下林如海的脸色,见他并未动怒只是神色莫测,便鼓起更大的勇气,声音却愈发显得卑微可怜:“侄女斗胆……恳求叔父,若是……若是妹妹真要上京,能否允准侄女……陪同妹妹一起去?侄女虽愚笨,但定会尽心尽力照顾妹妹起居,陪妹妹说话解闷,绝不给府上添乱……”
说完这番话,她已是冷汗涔涔,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只能听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书房内一片死寂。
林如海的目光落在她纤细且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背上,久久不语。
他自然明白这女孩儿的心思,无非是怕黛玉孤身在外受委屈,想多个伴。
这份心意是好的,但……贾府门第高贵,规矩大,她一个旁支孤女,无依无靠地跟去,名不正言不顺,处境恐怕比在林家更为艰难。
岳母信中只提及接黛玉,并未言及其他。
就在林月澜感到绝望一点点漫上心头时,林如海终于开口,声音里听不出喜怒:“你可知,京中荣国府非比寻常人家?你此去又是以何名分?”
名分!果然卡在这里!
林月澜心一横,知道不抛出最后的筹码,恐怕难以打动这位心思缜密的巡盐御史。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侄女……侄女自知身份卑微,不敢奢求,若……若叔父不弃,侄女愿……愿拜叔父为义父!从此,我便是黛玉妹妹的义兄!兄长照顾幼妹天经地义!侄女在此立誓,此生定当竭尽全力护佑妹妹周全,不让她受人欺辱,若有违此誓,天打雷劈!”
“义兄”二字出口,林如海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眼中骤然闪过一丝精光。
他再次仔细地审视着跪在眼前的女孩。
她年纪虽小,身形瘦弱,但此刻那双含泪的眸子里,却迸发出一种与她年龄极不相符的坚毅与果敢。
为了能名正言顺地陪伴黛玉,她竟能想到女扮男装,以义子、义兄的身份前往!
这想法,何其大胆!何其……出人意料!
林月澜说完便再次深深伏下身子,额头抵着冰冷的地板,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她不知道这番惊世骇俗的言论会带来什么后果,是斥责她异想天开,还是直接将她赶出去?
时间,仿佛凝固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传来林如海听不出情绪的声音:“此事……非同小可,你且先回去,容我……仔细思量。”
没有立刻拒绝!
林月澜心中燃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她不敢再多言恭敬地磕了个头,声音哽咽:“是,侄女告退。”
然后,她几乎是手脚发软地退出了书房。
回到冰冷的厢房,她靠在门板上才发现自己里衣已被冷汗浸透。
她不知道林如海会如何决断,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
而书房内,林月澜离去后,林如海并未立刻处理公务。
他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沉沉的夜色,久久伫立。
收其为义子?女扮男装?
这提议初听荒谬,但细细思之……却并非全无道理。
他林如海宦海浮沉,如何不知岳家虽显赫,但府大人多,关系盘根错节。
玉儿性情敏感,体弱多病,孤身一人寄居其间,虽有岳母疼爱,但岳母年高又能看顾多少?
底下那些世仆,最是跟红顶白,玉儿无同胞兄弟扶持,将来……怕是难免受些委屈。
若真有一个年长几岁的兄长在身边,名正言顺地看护,情形或许大不相同。
这林月澜,观其言行虽出身旁支,却难得有这份机敏和护持玉儿的心。
她为玉儿勤学医术,如今又甘愿改换身份陪同上京,这份情谊不似作伪。
更重要的是……林如海的眼神暗了暗。
他如今身处盐课漩涡,暗中清查已触动某些人的根本利益,前日心腹遇袭便是明证。
他自己能否全身而退尚在未知之数,若他日真有不满……玉儿在贾府,有一个名义上的兄长在身边,哪怕只是微不足道,或许也能多一层保障,多一个依仗?总好过彻底孤苦无依。
这女孩儿的提议看似荒唐,却恰恰点醒了他。
他不能只将玉儿托付给岳家的仁慈,必须为她留下一点属于自己的可控屏障。
夜风吹动窗棂,发出轻微的呜咽声。
林如海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上那碗早已凉透的酸枣仁汤上,眼神逐渐变得坚定。
或许……这险,值得一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