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府上空那层紧绷的无形阴云,终于在几日后的一个深夜,化作了倾盆而下的凄风苦雨。
雨点急促地敲打着窗棂,像是无数哀伤的鼓点。
林月澜睡得极不安稳,梦中依旧是弓月城刺目的白光和游戏技能混乱的光影。
她是被一阵骤然响起,好似撕心裂肺的哭声惊醒的。
那哭声不同于往日黛玉细弱无助的啜泣,而是许多人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绝望与宣告意味的嚎啕。
紧接着,府中各处陆续亮起了灯火,脚步声杂乱响起,伴随着压抑的指令和杯盘落地的脆响。
一种冰冷的预感,瞬间缠紧了林月澜的心脏。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衣,赤着脚就奔到了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一条门缝。
廊下已是一片混乱。
仆妇丫鬟们穿梭往来,许多人脸上挂着未干的泪痕,手中捧着白色的布幔、蜡烛等物。
管事林忠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强自镇定地指挥着:“快!把白幔挂起来!灯笼都换了!再去几个人守着姑娘,别让姑娘惊着了……”
“太太……太太走了!”
不知是谁带着哭音喊出了这一句,像是一把重锤狠狠砸在林月澜的心上。
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属于死亡的巨大阴影笼罩下来时,她还是感到一阵天旋地转的眩晕,不得不伸手扶住门框才勉强站稳。
贾敏,终究还是去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正院的方向。
那里的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哭声最为集中,像是一个巨大的哀伤漩涡,吞噬着一切。
然后,她听到了一个更加尖锐,几乎要刺破雨幕的哭声。
“母亲——!”
是黛玉!
那声音里蕴含的悲痛与恐惧,足以让铁石心肠的人为之动容。
林月澜再也顾不得什么规矩礼数,随手抓起一件素色外衫披上,趿拉着鞋子就冲出了房门朝着正院跑去。
她不敢进去,只是挤在聚集在院门外的仆役人群中,透过攒动的人头和雨丝向内望去。
只见正院门口,林如海像是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石雕,直挺挺地站在那里。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常服,头发散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空洞地望着屋内,仿佛灵魂已经随着妻子的离去而消散。
雨水打湿了他的肩头他也浑然未觉。
而屋内,黛玉正被两个嬷嬷死死抱住。
她小小的身子爆发出惊人的力量,拼命挣扎着想要扑向那张被白色布幔缓缓覆盖的床榻。
她哭得声嘶力竭,小脸涨得通红,随即又转为骇人的青白,哭声噎在喉咙里,变成一种令人心碎断断续续的抽噎。
“母亲……你醒醒……看看玉儿……玉儿害怕……”
“你们放开我……我要母亲……母亲……”
那一声声泣血的呼唤,像冰冷的锥子一下下凿在林月澜的心上。
她看着那小小的,在嬷嬷怀中无助挣扎的身影,看着她因极度悲痛而剧烈咳嗽,几乎喘不上气的模样,脑海中万花医典关于“悲恸伤肺”、“大惊猝厥”的警示疯狂闪烁。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那个孩子,想告诉她别怕……
可是,她的脚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她以什么身份?一个远房孤女?
在这种时候,任何逾矩的行为都可能被视为冒犯。
就在这时,挣扎中的黛玉气息猛地一窒,那双盛满了全天下悲伤的眼睛向上翻了一下,小小的身子骤然软倒,竟是哭得背过气去,晕厥了过去!
“姑娘!姑娘!”抱着她的嬷嬷吓得魂飞魄散,连声惊呼。
一直如同泥塑木雕般的林如海,直到此刻才像是被狠狠扎了一刀,猛地回过神来。
他踉跄着扑过去,从嬷嬷手中接过女儿软绵绵的小身子,触手那冰凉的体温和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呼吸,让他发出了一声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哀鸣:“玉儿!我的玉儿!”
“快!请大夫!快去请大夫!”林忠的声音带着哭腔,嘶哑地催促着。
整个林府,彻底陷入了一片悲恸与混乱交织的炼狱。
女主人的离世,小主子的昏厥,男主人的崩溃……
所有的一切,都像这冰冷的夜雨,将这座清贵的府邸浸得透骨寒凉。
林月澜死死咬着自己的下唇,直到口中尝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无力感再次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看着林如海抱着昏迷的黛玉,被众人簇拥着送往旁边的暖阁,看着大夫被急匆匆地引进去,看着下人们一边抹泪一边布置灵堂……
她像个幽魂一样,呆呆地站在雨里,直到浑身湿透冷得开始打颤,才被一个惊觉发现表小姐站在院中的婆子拉回了厢房。
“月澜姑娘,节哀……也顾着点自己的身子啊。”
婆子叹了口气,给她倒了杯热水,又匆匆出去忙碌了。
这一夜,林府无人入眠。
接下来的几天,林府彻底被白色笼罩。
灵堂设了起来,唁客络绎不绝。
林如海强撑着精神处理丧仪,接待吊唁的宾客,他迅速地消瘦下去,眼窝深陷,鬓边甚至一夜之间添了许多刺眼的白发。
他像是一根被拉到了极致的弦,不知何时就会崩断。
而最让人揪心的,是黛玉。
那日哭晕过去后,她便发起了一场来势汹汹的高热。
整个人昏昏沉沉,时而惊醒哭喊着“母亲”,时而又陷入更深的昏迷,喂进去的药汁十之**都吐了出来。
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呼吸急促而微弱,那原本就单薄的身子更是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林月澜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够稍微靠近的理由。
她以“侄女应尽之心”为名,每日都会去黛玉居住的暖阁外守上一会儿,有时帮忙递个毛巾,有时只是静静地站在廊下,听着里面黛玉偶尔发出的痛苦呓语和咳嗽声。
她不敢靠得太近,怕过了病气,也怕惹人闲话。
但她每一次看到丫鬟端出来几乎原封不动的汤药,看到大夫摇头叹息着离开,心中的焦灼就增添一分。
她脑子里有无数个方子,【清心润肺汤】、【安神定志散】……
甚至更复杂的针对先天不足兼之外邪入侵的复杂配伍。
可她不敢说,更不能写。
一个父母双亡的孤女,如何能懂得连府中请来的名医都束手无策的病症疗法?那无异于引火烧身。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看着那盏本就微弱的小灯在风雨中摇曳,光芒越来越黯淡。
一日,她正守在廊下,听到里面黛玉醒来,声音细弱地问抱着她的嬷嬷:“王嬷嬷……母亲……母亲真的不要玉儿了吗?”
那声音里的茫然与无助,让林月澜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
王嬷嬷哽咽着安慰:“姑娘快别这么说,太太是去了天上做了神仙,会一直看着姑娘的……”
“可是……玉儿害怕……”
黛玉的声音带着哭腔,“这里好黑……玉儿想回家……”
林月澜的心被狠狠刺痛。
这里是指林府吗?还是这个没有了母亲的世界?
对于一个年仅四岁的孩子而言,失去母亲的庇护,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令人恐惧的黑暗。
她终于忍不住,趁着丫鬟端药进去的间隙,悄悄走到门边朝里面望了一眼。
只见黛玉蜷缩在王嬷嬷怀里,小脸瘦得只剩下一双格外大的眼睛,那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灵动的神采,只有一片死寂的灰暗和浓得化不开的悲伤。
她像是一只受了重伤无法飞翔的雏鸟,瑟瑟发抖地依偎着唯一的温暖。
林月澜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她才四岁!原著中黛玉进京时似乎是六岁左右,她一直以为黛玉此时至少五六岁了,没想到现实中的她,比想象的还要年幼,还要脆弱!这让她心中的保护欲与无力感交织得更加痛苦。
就在这时,她听到暖阁内间林如海沙哑疲惫的声音在与管家林忠交谈,似乎是在吩咐写信。
“……务必详陈夫人病逝之情,以及……以及玉儿如今病重,无法即刻启程……恳请岳母大人体谅……”
林月澜的心猛地一沉。
送信!给京里贾府送信!
尽管知道这是必然,但当亲耳听到,一种命运齿轮开始转动的恐慌感还是攫住了她。
贾母接到信得知爱女病逝,外孙女孤苦无依又病重,必然会更加急切地要将黛玉接去京城照顾。
而眼下林如海的状态……
丧妻之痛,爱女病危,官场倾轧,内外交困,他还能有多少心力去仔细权衡女儿的未来?去抵挡来自岳家的“好意”?
她看着暖阁内那个仿佛一夜苍老了二十岁的男人,看着他面对昏睡的女儿时那满眼的血丝与深不见底的痛楚,看着他处理完丧仪事务后,独自一人坐在书房里,对着亡妻的旧物默默垂泪的背影……
林如海,已经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林府的天,塌了。
而另一张来自京城看似华丽温暖,实则暗藏风波的大网,正在缓缓向林妹妹张开。
林月澜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被打湿的白色挽联在风中无力地飘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