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是恐惧的化生,越是感到危险和不安,她就会越强大。火头营的那人还以为重伤她,让她的身体虚弱下来。此消彼长,她会消失,田石榴就会回来。事实上并不会,这是她的秘密,谁也不知道。
但这次张恒死前抓伤她的胳膊留下了很严重的伤,用性命揭穿她的真面目。从前十六并不会在意别人眼中的自己,可这次她却有点害怕了。
心虚的感觉并不好受,会睡不着觉做噩梦,有个风吹草动便会担忧事情败露了。她还要伪装成田石榴胆小懦弱的样子,骗过所有人等待一个时机让田石榴回来。
可十六每天晚上呼呼大睡,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睛醒来,她都清楚的知道自己是是谁,做了什么事。
田石榴还不回来,手臂上的伤势已经很严重了,她只能在营帐边采一些野草敷。药不好,天热炎热,捂在袖子里一闷,伤口就化脓流出来的血水。
张恒死了,抬到后山简单的埋葬了。作为“田石榴”,她应该去祭拜的,可是没有人叫她。她只好乘天黑无人之际,偷偷去后山把湿润的黄土挖开。
尸坑挖的浅,很快就挖到了草席包裹的尸体。紧握成拳的手指很轻松就掰开了,里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碎布条。
十六立刻意识到不对劲,来不及掩埋尸体,立刻翻出尸坑逃走。杉树林里随即涌出一片火光,洪老七领着火头营的人从四面八方而来将她团团围住。
“妖女,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将军,人赃并获,就是这个妖女杀的张恒,火烧大营!“
顾酆缓缓从林中走出来,平静的看着十六惊慌失措,四处逃窜,被赵毅的长枪挡住,逼退会张恒坟地。
“你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放火杀张恒?“
十六并不理睬顾酆,卯足了劲冲过来,朝他的脸上扬了一把泥土。顾酆侧身躲避,腰窝挨了一脚,吃痛之际十六看准时机蹿入林中。
“小武,快,别让她跑了!“
洪老七厉声一喝,董小武抛出手中的绳套一把套住十六的脖子,收力往回拖十六就被拖了回来。
顾酆看见她脸都被勒白了,没有办法挣扎,双手拼命的抓绳子,痛苦的呻吟。他没说话慢条斯理的整理仪容,拂去脸上的泥土。
董小武把绳子栓在杉木上,十六被洪老七同赵毅一起合力按住手脚,在地下仍死命的扑腾。
洪老七喊道:“将军,如今您也看见这个妖女的真面目了。忍让了那么多时日,也该让石榴回来了,这个女人她原本也不该出现的!属下们只求您明白,田石榴是田石榴,妖女是妖女。张恒的死不要迁怒于石榴身上,今夜老夫就杀了这个妖女给张恒报仇!“
顾酆心一惊,连忙上前制止,“你们要干什么,杀十六,田石榴也会死的!“
洪老七痛苦的笑道:“不会的,杀不了这个女人,我们也可以断她的手脚筋,废了她的功夫。以前我们就是觉得这样做对石榴来说太残忍,才放任这妖女酿成今日的后果!石榴懂事,她会明白的我们的苦心的!赵毅,来不及了,动手!“
“住手,事情还没查清楚,你们怎么可以擅自用刑!“顾酆推开洪老七和赵毅,十六抓住机会蹿起来就跑。飞快地钻进林子里,一路下山直奔马厩。
这次她很聪明没有选择顾酆的红雪,抢了匹小黑马直冲大营,撞开一路巡逻的将士。很快就到了河边哨卡,当值的人没想到会是她。只当是营里来换防的人毫无防备,热情迎上去被马一头踢开。
顾酆和火头营的人追来的时,她已经冲开栅栏跑到了河边。河水枯竭了,露出了河床像是平坦的大道一样。
“十六,回来,危险!!”
不管他怎么喊,马还是向河岸跑去,马上就要到河中心了。
洪老七急道:“将军,不好那妖女要强渡河了!若要被河岸敌人发现,他们会一箭杀了她的。石榴在她的身体里,不能让她走!”
顾酆伸手,“拿箭来!对不起十六,让石榴回来吧,你把事情弄的一团糟了。”
一旁的将士立刻递过弓箭,他张弦拉弓对准十六黑夜里的身影。箭羽飞出那刻,顾酆同一时刻纵马冲出去。如同闪电一般疾驰如河中央,捞起跌落在地十六,并把马也带了回来。
那一箭故意射偏,没有射中要害。却是极疼极疼,她意识模糊的抱着他嚎啕大哭。
“将军,呜...... 将军,您是不是讨厌我了?您说过不管我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您都不会讨厌我的。”
顾酆一边策马一边抱着她,原还想说软话安慰,听见这话脸立刻就冷了下来,“你还不知错,只是怕我厌恶你?”
“我.....我.....呜”十六不敢看他的眼睛,埋起脑袋抵着他的胸膛哭,确是一副并不知道错了的模样。
“你还想干什么,十六你太过分!张恒是个将士,即便是死也该在战场站着死,死得轰轰烈烈,而不是这样窝窝囊囊的死在火海里!”
顾酆越骂,十六哭的越大声。并不是因为她觉得自己错了,而是他凶自己了,是要和他比比嗓门大小。
“够了,十六。顾家军现下内外交困已经够乱了,你还杀了张恒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你让我怎么保你?你回去吧,让石榴回来。她至少懂事些不会给我们添乱,你.....你不要再出现了。”
顾酆本还想话说得轻一些,毕竟她那么渴望独立于田石榴,那么骄傲。叫她不要再出现了,她定是难过至极了。
可她胆大妄为,敢下手杀人,这样的性子何尝不是纵出来的。她也该吃吃苦头了,知道什么叫害怕,什么叫错。
只是这些话叫怀里的哭声止住了,顾酆反而害怕了起来,“十.....十六,你怎么?”
十六没有再哭,揪着顾酆的手愈发的用力,拳头攥得关节发白,呼吸变得急促发慌。顾酆脖子挨着她脑袋,额头上的温度越来越冷,脸色惨白如纸失去血色,像是刚才那一箭伤到了要害一般。
“十六,十六别怕。我们马上到大营了,坚持住,那一箭是小伤的小伤的。”
可她知道那一箭是为了让田石榴回来的,蔫蔫的闭上眼,自嘲的声音凄凉又哀怨, “.....我原就知道,我很讨人厌。”
那些恨不得吃她肉,寝她皮的人,不管再怎么痛恨她,都舍不得伤她性命,手下留着三分情,只因为田石榴在她的身体里。
自中了一箭后,十六昏睡了三天才醒过来,意志消沉形如枯槁,呆呆地像是被摄取了魂魄。
顾酆从没有想过她会这般脆弱,如何锋利的刀剑都不曾杀死她,却只因一句话气话便就伤及肺腑,。
第一次看见她病弱的模样,他还以为石榴回来了。可石榴不会这样的,那个女人胆子小小的,却极为灵动。沉浸在自己小小的世界,她会感觉开心。因为感知的迟钝,很少有什么人,什么事能够打扰到她。
所有人都以为她孤僻懦弱,她只是活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她会自己和自己说话,和山间的树,路边的草,马厩里的马,猪圈里的猪做朋友。她只是不善于和人说话,却并不是不快乐。
十六不一样,她那么张扬热烈。说话最大声,笑的最洒脱,打人最凶了,眼睛里却从来都没有光。
贺兰芝和她喝酒的那夜,回来和顾酆说十六像个瞎子。那时候他还不懂,现在看见她那双失去光彩的眼睛,才知道原来十六真的比石榴脆弱的很多很多。
也知道她厌极了石榴,厌极了做她的影子。所以才渴望独立出来,用田十六的人格占据这具身体只做十六。
可现在火头营的人都恨极了她,眼巴巴等着田石榴回来,知道睁开眼的依然是十六只会恨不得把她扎成筛子。
顾酆哄她依旧装成石榴的模样,可她听见这句话满目悲伤,手指止不住的发抖,突然就哭出声了。
“我....不要,将军。我就是十六,田十六!”
顾酆不敢大声吼她凶她,耐着性子哄着,“好,那十六你告诉我为什么要杀张恒,你有苦衷的是不是?”
她很执拗,一句软话都不愿意说,甚至连谎也不愿意扯。用无尽的沉默对抗他,这一点倒是有些像田石榴了。尤其是低着头不说话,以为别人就没办法了的模样。
眼下内外交困,十六是一切不稳因素的来源。她的存在只会让军心离散,也许暂时离开真的是对她,对全军最好的选择。
顾酆说:“十六,先离开一段时间好吗?只是暂时离开,还会再回来的。孟里在河对面虎视眈眈,张恒之死火头营离心,他们还在猜忌你,也许还会再试探于你。你性子暴躁,吃不了亏,忍不了一时半会儿在这太危险了。所以先离开一段时间,让石榴回来好吗?”
十六一愣,像是听见了什么恶魔低语一样,一把推开顾酆钻进被子里。大概是偷偷的哭了,背脊一抽一抽的委屈极了。
“十六,别怕,只是暂时离开而已。已经秋末了,入冬山里的瘴气就要散掉了,我们要准备突围出去,这个时候军心不能乱了。等我们突围出去,平安回京,你再出来好不好?”
顾酆说尽了好话,软话。却也知道这样的话对十六来说像是杀人的刀子一样,当一切平安无事了,她便再也没有存在的必要,不会再出来了。
她可是会觉得他背叛了她?
“十六,对不起。”
顾酆还是觉得有愧于她,可是没有的选了。他去找苗春黎问药,除了寻常的伤药,另外添加了镇静凝神的药材,甚至是少量的迷药。能够医治她的伤,也能够稳定她暴躁惊恐的情绪。
他们在一起研究药方的时,顾酆就已经察觉到了帐外的身影。所以喂药时十六打翻药碗,他并不觉得奇怪和恼怒。只是很平静的让帐外的贺兰芝又送了碗进来,在连续打了三碗后,看见十六狼狈委屈的模样,他不忍心道:
“顾酆要不算了,别逼她了,不吃就不吃呗。”
他的言下之意,趁小姑娘不知道的时候把迷药给掺进饭食里去,一下就能把人药倒了。这会让她知道药里有蒙汗药,她指定是不愿意吃的。
顾酆又何尝不知,他也更知道十六的性子,知道他们想要石榴回来便不可能再吃任何东西。她会像一只山雀一样,直到活活饿死自己为止。
“兰芝放下药,你出去吧,我会让十六把药喝下去的。现下天气越来越干燥了,孟里还想用火攻营,你带人多去巡视几圈留心河对面的动向。”
“巡营我能帮你巡,就是田十六你可仔细来,小心她恨你一辈子。”
贺兰芝啰嗦了两句搁下药就出去了,走了没多远又好奇折回身子。逼近帐篷里面的哭声更甚了,能够从门缝里看见顾酆端着药碗逼近十六,把她锁在了床角里。
“十六,听话把药喝了,睡一觉起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他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什么耐心了,十六伸手去打药碗,被他一把擒住锁在怀里。她只有一只手可以动,另外一只骨折了一直没好,轻松就被拿住了动弹不得半分。
“不要,我不要喝!你别逼我,将军,我不想回去......”
“十六,对不起,因为你总不听话,我只得如此了。”顾酆用腿压着十六扑腾起来的双腿,一手捏住她的嘴。他的力气很大,几乎是不费力气就捏开了她的嘴强行把药灌进去。
“咳.....咳.....呜.....”
汤药灌得很急,呛进了十六的鼻子里咳的昏天黑地,眼泪直流。顾酆见她实在撑不住了才缓了些手劲,等她咳好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捏住她的嘴,一把把剩下的半碗药全灌了进去。刚一松手劲,十六就跟头发怒的毛驴一样一头撞开他,顾酆踉跄摔下榻。
“将军,您要杀我?您为了田石榴要杀我,我把自己都交给您了,您要杀我!”
她气极了,边哭边去扣嗓子想要把下肚的汤药吐出来。顾酆爬起身一把锁住十六的手,圈住她的整个身子。
“不要吐,不要吐十六,乖乖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她嚎啕大哭,撕心裂肺,仿佛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呐喊出了的最后一点声音。顾酆一直抱着她哄,到药效上来哭声渐止。
十六终于安静了,眼睫挂着泪珠委屈的睡去。极度极度的不安,困在梦魇里流干了她的眼泪,哭哑了她的嗓子。
“十六,别哭了。害怕就醒过来好不好,我在这,我一直都在这里陪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