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历元年三月,洛阳宫苑的垂柳已抽出鹅黄的嫩芽,太液池的冰层早已化尽,春水漾着粼粼波光。然而,紫微城内的氛围,却并非全然是春日的暖意。去岁,庐陵王李显被秘密召回神都,重立为皇太子,这一石破天惊之举,如同在看似平静的湖面投下巨石,激起的涟漪至今未平。立储风波虽暂告段落,但如何安抚武氏子弟的不满,如何稳住在这一巨变中惶惶不安的朝臣,尤其是那些心中仍眷恋李唐的旧臣,成为当下朝局最微妙紧要的课题。
太平公主府澄心堂内,烛火常常燃至深夜。杜善案头堆积的文书,主题悄然发生了变化。以往多是军国急务、财政度支,如今却多了许多关乎典礼仪制、官员封赠、乃至前朝旧事评议的案卷。她敏锐地察觉到,公主殿下近来批阅文书的重点,已从具体政务的处理,转向了对朝野人心、特别是对李唐旧臣势力的梳理与安抚。
这一日,郑司记将一份草拟的文书底稿交到杜善手中,神色凝重:“殿下有命,需拟一份赐予狄仁杰的敕书。狄公年高德劭,近日又染微恙,陛下关怀,特赐医药、衣物,并需附敕慰问。此敕非同小可,狄公乃朝中柱石,更是……旧臣领袖。”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敕文需既显天恩浩荡,又暗含抚慰之意,分寸拿捏,至关重要。殿下口谕,着你先拟个草稿来看看。”
杜善心中凛然。狄仁杰!这个名字在当下朝局中,重若千钧。他不仅是武则天极为倚重的宰相,更因其正直不阿、心系社稷,在李唐旧臣中享有极高威望,是连接武周现状与李唐旧梦的关键人物。这份敕书,表面是寻常的慰问,实则是女皇借狄仁杰这块“金字招牌”,向所有心怀忐忑的旧臣释放安抚信号。文辞稍有不慎,要么显得虚情假意,要么可能触及敏感神经,引发不必要的猜疑。
她领命退下,并未急于动笔。而是先调阅了近年来所有赐予重臣,尤其是像狄仁杰这类身份特殊大臣的敕书范本,仔细揣摩其用词、语气和褒奖的角度。她又重温了狄仁杰近期的奏疏,体会其行文风格与忧国忧民的情怀。更重要的是,她反复思量当前的政治气候:女皇立子显为太子,意在缓和矛盾,延续国祚,但武氏势力仍在,根基未动。这份敕书,必须在肯定狄仁杰对“大周”的功绩的同时,巧妙地传达出对“老臣”价值的珍视,以及对未来朝局稳定的期许,暗示君臣相得、共保社稷的宏大叙事。
沉思良久,直至夜深人静,杜善才铺开一张特制的澄心堂纸,提笔蘸墨。她摒弃了惯常公文套语,开篇即从春秋时节、关怀老臣健康入手,语气真挚而温和。接着,笔锋一转,颂扬狄仁杰“经纬之才,社稷之器”,辅佐朝政“夙夜匪懈,忠贞贯日”,特别点出其“屡进谠言,裨益圣听”,这“谠言”二字,既肯定了狄公的直谏,也暗赞了女皇的纳谏之明。文中,她巧妙引用《诗经》“维岳降神,生甫及申”之典,将狄仁杰比作辅佐周宣王中兴的贤臣仲山甫,寓意其于武周有定鼎安邦之功。最后,在赏赐医药衣物之外,又加了一句:“卿乃国家元老,朕之股肱,宜加意颐养,以期永固,共保无疆之业。”
“共保无疆之业”六字,是她反复推敲所得。不直言“武周”或“李唐”,而用“无疆之业”这一中性而宏大的词语,既符合女皇身份,又暗含了超越一朝一代、追求江山永固的意味,足以让狄仁杰这类心系天下的老臣心生共鸣。
草稿写成,她吹干墨迹,又细读两遍,自觉情理兼备,绵里藏针,分寸感把握得恰到好处,这才呈给郑司记。郑司记阅后,眼中闪过一丝讶异,未多言,只道:“且待殿下过目。”
次日,杜善被唤至公主平日处理机要的内书房。太平公主正手持她那份草稿,细细品读,良久,方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垂首恭立的杜善:“这‘共保无疆之业’,是何用意?”
杜善心下一紧,沉稳应答:“回殿下,狄公之心,在于天下安定,社稷绵长。‘无疆’之语,既颂陛下功业,亦合老臣夙愿。意在强调君臣同心,共图长远,而非拘泥于一时一事。”
太平公主闻言,嘴角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未置可否,挥挥手让她退下。杜善心中忐忑,不知这番应对是福是祸。
数日后,郑司记忽然召见杜善,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混合着惊讶与欣慰的神情:“杜掌记,你可知你拟的那份赐狄仁杰敕书,今日经鸾台呈送御前,陛下阅后,有何评语?”
杜善摇头,心悬到了嗓子眼。
郑司记一字一顿道:“陛下览罢,沉吟片刻,对左右侍臣言道:‘此敕文情辞恳切,褒扬得体,尤识大体,有贞观年间徐贤妃谏疏之遗风。’”
徐贤妃!唐太宗后宫那位以文才、贤德和直言善谏著称的妃嫔徐惠!武则天竟将她的拟文与这位青史留名的贤妃相提并论!
消息如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宫内。杜善之名,一时在掖庭局、公主府乃至鸾台、凤阁的低阶女官、文书官吏中悄然传开。同僚们看她的目光,多了几分敬畏与探究。就连一向严肃的孔司记,见到她时也微微颔首,目光中透出些许赞许。珍珠更是寻了个机会,偷偷塞给她一小瓶西域来的蔷薇露,眨着眼低笑道:“好你个杜善,不声不响,竟得了这般天大的脸面!往后可得多提携姊姊我!”
杜善心中却无多少欢喜,反而更加惕厉。她深知,“徐妃遗风”这四字,既是无上荣光,也是无形枷锁。这意味着她已正式进入了最高统治者的视野,其才学品行受到了认可,但同时也意味着,她未来的言行举止,将被置于更严格的审视之下。一步踏错,可能万劫不复。
自那以后,公主府交到她手中的文书,明显更为核心机要。有时是关乎宗室待遇的密议,有时是涉及边疆政策的草拟,甚至偶尔会让她参详一些来自东宫或相王府的文书动向。她不再是单纯的文书誊录核校者,而是逐渐参与到一些重要文书的起草与谋划之中。
她依旧谨慎,下笔前必深思熟虑,行文务求公允周详。但内心深处,那句“徐妃遗风”如同一点星火,点燃了她某种潜藏已久的信念——在这九重宫阙之内,文字不仅是权力的工具,亦可承载理想与风骨,在时代的洪流中,留下些许不卑不亢的印记。
暮春的风穿过窗棂,带来海棠花的淡淡香气。杜善铺开新纸,准备起草一份关于劝课农桑的诏令提纲。她的笔尖在砚台中轻轻蘸润,目光沉静。前方的路,或许更加险峻,但她的脚步,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