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功元年六月,洛阳的盛夏闷热得如同巨大的蒸笼,连紫微城重重宫阙的阴影也驱不散那黏腻的暑气。然而,比天气更令人窒息的,是弥漫在宫廷每个角落的一种无声的、即将爆发的紧张。街头巷尾,朝堂内外,窃窃私语皆围绕一个名字——来俊臣。这位曾经权倾朝野、令人闻风丧胆的酷吏,此刻正身陷囹圄,其倒台的风暴已然掀起,牵连甚广。
太平公主府的澄心堂内,冰供短缺,值房内热浪逼人。杜善的案头,除了日常的军政文书,更多了一摞摞颜色晦暗、封口严密的卷宗——皆与清算来俊臣党羽相关。有御史台弹劾的奏章,有制狱移交的案卷,更有各地官员急于撇清关系、检举揭发的密报。空气中弥漫着陈年墨迹、汗水和一种隐约的铁锈般的气息,那是恐惧与背叛混合的味道。
杜善埋首其间,朱笔划过一个个曾经显赫的名字,如今这些名字却成了待宰的羔羊。她遵循着公主的批示意向,谨慎地区分着“首恶”、“附逆”与“被胁从”,笔下轻重,关乎生死。她早已学会在这种政治清算中保持表面的冷静,内心却对这般翻云覆雨的手段感到深深的疲惫与寒意。
这日午后,她核验到一份由司宾寺呈送的寻常文书,内容是关于某次藩臣朝见时赏赐记录的复核。这类文书通常例行公事,并无特别。然而,在附件的赏赐物品清单末尾,杜善的目光骤然凝固。那里用细墨添加了一行小字:“另,查司宾寺掌客女史秦氏,于某月某日,曾收受来俊臣府邸管事馈赠西域香料两盒,疑有往来。”
这行字添得极其突兀,墨色也与正文不同,显是后来加注。杜善的心猛地一沉。秦掌客?她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总是低眉顺眼、说话细声细气的中年女官形象。秦氏在司宾寺负责接待女眷,品阶低微,为人谨小慎微,怎会与来俊臣扯上关系?两盒香料?这更像是寻常的人情往来,抑或是……构陷?
她立刻调阅司宾寺近期的往来文书底档,并核对了宫中物品出入记录。发现秦氏收到香料的时间,恰在来俊臣权势最炽、百官争相巴结之时,而所谓“来府管事”,经查实,只是一个负责采买的外围仆役,与来俊臣核心党羽毫无干系。那两盒香料,也仅是中等货色,价值寻常。更关键的是,在来俊臣倒台后所有公开的罪证文书中,从未提及与司宾寺这位低阶女官有任何关联。
这分明是有人趁乱落井下石,或是秦氏无意中得罪了小人,被借此机会罗织罪名,欲除之而后快。在这清算来俊臣的风口浪尖,任何一丝与“来”字沾边的嫌疑,都足以让一个低阶女官万劫不复。
杜善指尖冰凉。她深知,若按常规流程,将此文书附注直接呈上,无论真假,秦氏必被下狱拷问。来俊臣虽倒,但其留下的罗织之术和告密之风犹在,法司宁可信其有,绝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官细查。
不能明保。直接为秦氏辩白,无异于引火烧身,自己也会被卷入嫌疑。必须借力打力,利用规则。
她沉思片刻,取过一张专用的“贴黄”,用极其工稳的馆阁体写下:“查该附注墨迹新于正文,添注人未署名,不合文书规制。且所涉之事,未见相关案卷佐证。依制,此类无署名、无佐证之添注,应视为无效,不予采信。拟将附注一行剔除,原件归档。”
写罢,她并未立即贴上,而是先将这份文书连同附件置于一旁,继续处理其他急件。直到暮色降临,值房内人影稀疏,她才唤来一名心腹小宦官,低声吩咐道:“将这份司宾寺的文书,连同我这张未贴的贴黄,一并送至鸾台王主事处。就说,此文附件有不合规添注,公主府按例拟不予采信,请鸾台复核规程。”她特意强调了“不合规”三字。
这位王主事,素以谨守文书格式、厌恶越矩行事著称,且与司宾寺某位官员有旧怨。杜善料定,他见到这不合规矩的添注,首先关注的绝不会是内容真假,而是此举对其管辖范围内文书规范性的挑战。果然,次日文书送回,王主事已在贴黄上朱批:“附注无名无据,坏我规制,确应剔除。准公主府所拟。” 他甚至未再多问一句秦氏之事。
杜善心中稍安,但知此举仅过一关。若另有他人再行举报,秦氏依然危险。她需将此事彻底淡化,使其消失在繁杂的文书海洋中。
数日后,机会来临。一批需要销毁的过期、无效文书被送至澄心堂复核。其中恰有司宾寺一批更早期的、无关紧要的旧档。杜善在核验时,“无意”中将那份关于赏赐记录、本已剔除附注的文书,混入了这批待销毁的旧档之中,并在销毁清单上,将其归入“例行过期文书”一类。负责最终核查的郑司记目光如炬,扫过那份文书,又抬眼看了看垂首恭立的杜善,并未言语,只在清单上画了个勾。
又过了几日,一份由太平公主批阅的、关于彻底清查与来俊臣有涉人员的最终名单定稿文书送至澄心堂用印。杜善负责核对名单上每一个名字与原始案卷是否一致。她屏息凝神,逐字核对,确认“秦氏”之名,从未在任何一份有效的指控案卷中出现。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为文书钤上公主府的印鉴。
当那批待销毁的文书最终被送入焚化炉,化作一缕青烟时,杜善知道,关于秦掌客的那点微不足道的“嫌疑”,已随着那些故纸一起,彻底消失了。
她始终未曾与秦氏有过任何交流。直到风波渐息后的某个黄昏,她在通往掖庭局的宫道上,与低头疾行的秦氏擦肩而过。秦氏依旧是一副怯懦的模样,甚至未曾抬头看她一眼。但就在交错而过的瞬间,杜善感觉到自己的袖口被极轻地碰了一下,一枚带着体温、用素绢包裹的薄荷香囊滑入了她的掌心。
杜善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只是将香囊紧紧攥住,指尖感受到那细微的、带着感激与恐惧的颤抖。她没有能力改变这酷吏横行的世道,甚至无法确保自己明日是否安全。但在此刻,利用这微不足道的职权和一丝尚未泯灭的良知,她终于守护住了一个同样卑微的生命,未被那血腥的漩涡吞噬。
夜色中,她独自走回值房。窗外,神功元年的夏夜繁星点点,却照不亮宫城深处的幽暗。她知道,来俊臣虽死,但这宫廷中的倾轧与黑暗,远未结束。而她,所能做的,便是在这权力的缝隙间,谨守文书之责,并竭尽所能,护住那一点点微弱的人性微光。这或许是她在这沉浮宦海中,唯一能坚守的底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