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6章 公主垂问

作者:芮祎Sophie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腊月将尽,洛阳宫城笼罩在一种奇异的寂静中。明堂星象案的余波未平,御史台的暗查仍在继续,连往日最是喧嚣的北门学士们也收敛了锋芒。掖庭局的值房里,炭火比往日旺了几分——年关将至,连份例炭也慷慨了些许。


    杜善正埋首整理一批新到的度支司账册,算珠声噼啪作响,在寂静的冬日午后显得格外清晰。窗棂外偶尔传来扫雪宫人竹帚刮过青石的沙沙声,更衬得室内静谧。


    门扉轻响,当值的宦官悄步而入,声音压得极低:“杜典记,公主府来人传话,请您即刻过府一趟。”


    杜善指尖的算珠骤然停住。公主府?自那日鸾台呈送《臣轨》勘误后,她再未与北门学士乃至更高层的事务有过交集。心中虽疑,面上却不露分毫,只平静起身:“有劳公公带路。”


    雪后的宫道清扫得并不彻底,残雪在靴底咯吱作响。引路的宦官沉默疾行,杜善默默跟随,心中飞快思忖。是《臣轨》注疏出了纰漏?还是核校账目有误?抑或是……她不敢再想下去。


    公主府位于太液池西畔,与掖庭局的简朴截然不同。殿宇巍峨,飞檐上的脊兽覆着薄雪,在冬日淡薄的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泽。穿过三重朱门,引路宦官停在一处偏殿前,垂首恭立:“杜典记请稍候,殿下正在更衣。”


    殿内熏着淡淡的瑞龙脑香,紫檀木大案上摊着几卷文书,笔山上搁着未及清洗的朱笔。杜善垂首静立,目光不敢四下逡巡,只盯着地衣上繁复的缠枝莲纹,心跳如擂鼓。


    脚步声自屏风后响起,环佩轻鸣。杜善急忙屈膝行礼:“卑职掖庭局典记杜善,参见公主殿下。”


    “抬起头来。”


    声音慵懒而威仪,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杜善依言抬头,只见太平公主身着绯色常服,外罩一件玄狐皮氅衣,云鬓微松,似是方才起身。她并未看杜善,只漫不经心地翻着案上文书。


    “《臣轨》注疏的勘误,是你呈的?”公主的声音平淡无波,指尖点着一卷摊开的文书。


    杜善心头一紧,谨慎应答:“回殿下,卑职核校时发现引典存疑,不敢擅专,故附笺说明。”


    “《泰誓》早佚,汉人伪托之文,王珺借名取义,也是常情。”公主抬眼,目光如冷电,“你区区典记,怎就断定是错了?”


    殿内炭火暖融,杜善却觉背脊生寒。她稳住心神,垂首道:“卑职愚钝,只知注经解典当以存世真本为据。伪托之文亦流传千年,若任其混淆,恐损学问之真。”


    “哦?”公主唇角微扬,似笑非笑,“你可知王珺为何要借《泰誓》之名?”


    杜善沉默片刻,轻声道:“卑职……不敢妄测。”


    “是不敢,还是不愿说?”公主的声音陡然转冷,“《左传》原文''乱臣十人'',这''乱''字,放在眼下,可不是什么好字眼。”


    杜善指尖微颤。她忽然明白,王珺改动的背后,或许有更深的政治考量——女皇临朝,最忌“乱”字。


    “卑职愚见,”她深吸一口气,“周公自称''乱臣'',本为自谦之词,言其能治乱。学问之事,贵在求真。若因避讳而曲解经典,恐非治学之道。”


    殿内一片寂静,唯有炭火偶尔爆出的轻响。太平公主的目光在杜善脸上停留良久,忽然轻笑:“倒是有些胆识。孔司记调教的人,果然不同。”


    她话锋一转:“听闻你核校账目也极精细?昨日度支司呈来的河西军饷册,可是你初核的?”


    杜善心中警铃大作。河西军饷涉及边镇安危,最是敏感:“回殿下,确是卑职初核。然最终定稿需经度支司、兵部、鸾台三重核验……”


    “本宫问的是你。”公主打断她,指尖敲着案上一卷册子,“这处''绢帛折价''的批注,可是你写的?''按市价折银恐亏三成,建议以实物抵饷''?”


    “是卑职所注。”杜善心跳加速,“去岁河西大雪,绢帛运至边镇,耗损甚巨。若折银发放,将士实际所得恐不足七成。不如直接发放绢帛,虽繁琐,却可保实惠。”


    公主凝视着她,目光深邃:“你可知边镇将领多愿折银?绢帛运输,他们从中克扣的油水,可比那三成耗损多得多。”


    杜善背后渗出冷汗:“卑职……不知。”


    “现在知道了?”公主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这批注,可是断了不少人的财路。”


    杜善垂首:“卑职只知为朝廷节省用度,为边军争取实惠。若……若此举不当,请殿下责罚。”


    良久,公主忽然道:“起来吧。”


    杜善依言起身,双腿微颤。


    “批注写得不错。”公主的声音恢复慵懒,“往后度支司的账目,你先核过,再呈鸾台。”她挥挥手,“退下吧。”


    杜善如蒙大赦,躬身退出。直到走出公主府三重朱门,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她才惊觉内衫已被冷汗浸透。


    回掖庭局的路上,雪又下了起来。杜善踩着新雪,心中却无半分轻松。公主的垂问,看似随意,却句句暗藏机锋。她肯定了自己的能力,却也点出了其中的凶险。那句“断人财路”,更是警告。


    值房里,炭火依旧温暖。孔司记正在批阅文书,头也未抬:“见过公主了?”


    “是。”杜善低声应答。


    “说了什么?”


    杜善简要回禀,略去了“断人财路”之言。孔司记听罢,沉默片刻,淡淡道:“公主这是在挑人。往后,你我就是公主府船上的人了。”


    杜善愕然抬头。


    孔司记终于放下笔,目光如古井无波:“你以为,没有公主默许,王珺会轻易认下那处勘误?没有公主首肯,你那批注能直呈御前?”她唇角泛起一丝冷嘲,“在这宫里,能做事不算本事,能让上面看见你能做事,才是本事。”


    她起身,将一卷用黄绫包裹的文书递给杜善:“明日开始,核校这批公主府的私账。记住,公主的船,上去容易,下来难。”


    杜善接过文书,入手沉甸甸的。她望向窗外,雪越下越大,将宫城覆成一片混沌的洁白。公主那句慵懒的垂问,此刻回想起来,竟字字千钧。


    她知道,从今日起,她不再是那个只需埋头核校文书的典记。公主的目光已然落下,无论愿与不愿,她都已被卷入更深的水流。而这条路,注定步步惊心。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