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祁永的一夜,她在祁家门前,见过一个人。
宁菱道:“我们去千水巷子。”
话出,她忽又觉得不妥。
千水巷子是民宅街巷,人来人往络绎不绝,不比如今她们身处的人烟甚少的边城,她们抬着棺木进去,可能会有不必要的麻烦。
“我们先等阿郃。”
随后又找了个茶水摊子,让她们先休息。
约莫五刻过去,宁郃终于出现了。
似乎是察觉到宁菱焦急的心情,宁郃翻身下马,朝她小跑来。
“阿姐,已经通知江府的人了,这会已经去接江大人了。”
宁菱颔首,拿出帕子擦去他额头的汗。
“阿郃你再去跑一趟。”宁菱道,“你去千水巷那户人家,请一个叫阿婧的姑娘。就同她说,只要她不论死者身份,愿意前来入殓,她家里重病需要医治的费用,我包了。”
宁郃将宁菱递来的茶水一饮而尽,便翻身上马,马不停蹄地往千水巷子赶去。
防风端了碗茶水给宁菱,宁菱接过去,道:“你去附近问问,有没有人家愿意把屋子借给我们,同他们说清缘由,只要提价不是太过分的,便租下来。”
宁菱取出绢帕擦掉嘴边的水渍,便见着一直静默的清英走到她面前,面色犹豫道:“宁娘子,我……有一事相求。”
“你说。”
“可否问下,那治疗广疮的药……还有吗?”
“这个……现成的已经没有了。”宁菱面露歉意,“我都是定期制作,为许娘子送去的。那药制作工序繁杂,等的天数也多,我一时半会怕是拿不出来。”
“不用一时半会。”清英连忙解释,“只要有药,我们多等上几个月都愿意的,只求娘子能够帮帮我们。”
宁菱推算着时间。
最近先是许心娘子与赵家一事,而后便是那千水巷祁家的事,现下又出现了黔蜀私盐的事,多事之秋,满打满算,兴许,一月后能抽出时间去制药。制药周期至少需要一侯,算下来也得一个半月。
这个时间确实是有些长了,但没想到清英却十分欣喜,连连道谢:“我替欢喜院的姑娘们谢谢娘子!”
宁菱只道:“这药就是为了这病而研制的,若是藏着掖着,就与它的初衷背道而驰了。你也不用谢我,要谢就谢许心娘子吧,如果没有她,这药不一定能现世。”
清英揩了揩眼泪,“我一定转告给各位姐妹。”
宁菱拿出一条新的帕子给她。她爱干净,身上总会多带几条帕子,就是常年在草药堆里生活,以至于帕子沾染了一些药草的气息,还好,是药草香味,不算苦涩,不会呛人。
清英朝她感激地笑笑。
耳边的啜泣声止住,天冬便端了杯热茶给她,拉着她的衣裳提醒她,宁菱顺着天冬指尖的方向望去。
不远处马上一男一女两道人影正往这边行来,风吹起着两人的衣裳,飞扬的衣袂相拂。
宁郃朝她招手:“阿姐,人带来了。”
宁菱轻轻颔首,朝那姑娘道:“阿婧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那叫阿婧的姑娘并没有就势也对宁菱问好,反而是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干这个的?”
宁菱一笑,道:“那日与阿婧姑娘初见,便看你手上指尖有些许红色粉末,我猜可能是朱砂。”
阿婧抱胸,“仅仅是看,你凭什么断定那是朱砂?若它不是呢?”
宁菱道:“朱砂的用途很有限,再者,那日风很大,吹起了你的衣服,我闻到了你身上的味道,是很独特的香味,我印象深刻,只是一直不解是做何用,适才在葬仪师那里,才知道那些奇特的香是入殓用的安息香与龙脑,便下了断定。”
阿婧眉头一挑,“你说的话当真吗?我姐姐的病,药费无论多少,你出?”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虽不是君子,但必定守信。”
“我不想被我姐姐姐夫知道我在这个行当里做事。”
宁菱道:“这个姑娘放心,我一定守口如瓶。”
“既如此,把人带上来吧。”
宁菱侧身偏开,露出身后那具棺木。
“我已经派人去找地方了,姑娘再等会。”
“不用等。”阿婧打开棺木看了一眼,合上后环视了那群人一眼,指着宁郃。
“喂,你,帮我把这具棺木运到我的地方去。”
被人横空一指,宁郃顿感冒犯。
“别指我,知不知道这样很不礼貌?再者,我不叫喂,我叫宁郃,宁静的宁,郃水的郃!你懂不懂啊?第三,你凭什么叫我帮你,你不会自己动手吗?你别忘了你收了我阿姊的钱的。”
阿婧冷哼一声。
“我收的给死人入殓的钱,可不是搬棺木的钱。要么,你帮我推,要么,”她环视了剩下的几个女人,“你们来替他帮我推。”
“喂,你别太过分了!”宁郃气得火冒三丈,“你没看见我阿姐身子不好吗?天冬跟清英娘子都是女子,你怎么好意思叫她们推?”
阿婧歪头看他,道:“好,你自己也说了,女子都推不了,我也是女子,在场就你一个男的,那就你推了。”
“你!“
宁郃气势汹汹地抢前几步,但顷刻便被宁菱挡着了。
“好了好了。”宁菱拍着宁郃的背顺着气,“姐姐跟你一起。”
“不用了阿姐。”宁郃眼神死盯着正玩着辫子的阿婧,“不就是一具棺木嘛,我推!说,你地方在哪?”
阿婧头也不回地朝着一处方向走去。
宁郃朝宁菱道:“阿姐,我去去就来,你身子不好,早些回府里去好好歇息。等那人把许心娘子的事安置妥当了,我就去江府给你报信。”
宁菱颔首,手里的绢帕帮他擦去额头上细密的汗珠,“你也是,路上注意安全,早些回去陪阿娘。”
宁郃冲她一笑,转而推着那车,跟上了早已走远的女子身影。
宁菱望着两人背影,松了口气。
许心的事,算是暂告一段落了。
只是那些盐,还有许心说的那个刀疤脸,都凑到了一起,虽然江玦已经知道了,他一定不会坐视不管,这些事很快便会传到圣上的耳朵,但不知道为什么,宁菱便是觉得惴惴不安,她甚至萌发了坐视不管的念头,生怕卷入风波。
冥冥中,她觉得司州很快便不太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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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各类事情马不停蹄地赶在这几日发生,宁菱的烧一直没退。
回了院里,进了药后便在桌案前看账本,这几日耽误了好些,管家那边又在催,必须得看完了。
但不知道是不是药效上行,她觉得眼皮越来越重,账本上的红圈批注都看不太清了。
最终倒在桌案上,睡了个不省人事。
江玦第一次来她院子,便吃了个闭门羹。
叶清辉那边他问的差不多了,这次他是来问叶清辉这个人的。
没想到院主人趴在账本上呼呼大睡。
两个丫头相觑一眼,万分恭敬地把人请进院子,为宁菱解释:“娘子申时回来,有些疲累,刚喝了药,因为娘子一贯睡不太好,所以我特意让医官加了安眠的药草,现下药效上行了……主君要叫娘子起来吗?”
江玦不语,盯着她案边垒起来有一臂高的账本,是以沉默了一刻,便一言不发,转身走了出去。
天冬盯着江玦大步流星的背影,道:“主君是生气吗?”
江玦的脸,跟夏日午后的天一样,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知道是虚惊一场还是狗血淋头。
防风望了眼还在沉睡的宁菱,“不一定。”
“可是他第一次到我们院子,连杯茶都没喝……”天冬十分惋惜,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然就这么丢了,“实在是太不凑巧了,偏偏在娘子累着了的时候来……”
“又不是只有一次。”防风又搬了床被子给宁菱盖上。
“唉。”
防风拉着她走,道:“走吧。我们去给娘子煎药。”
宁菱醒来的时候,那药便热腾腾地坐在案边。
防风守着她。
刚刚睡醒,她还有些混沌,火盆里忽然一阵噼里啪啦的火星溅起,宁菱这才吓得清醒了。
防风挡在她面前,等平息后,才把药端给她。
“娘子,把药喝了吧。”
宁菱接了过去。
“你伤还没好,回去休息吧。”
自那日被梁氏责罚,她总共休息了两日。
“娘子,我真的没事了。娘子的药好,我涂了两日就好了大半了,昨日夜里就能下地了。”
宁菱垂眸看着碗里苦涩的汤药,“梁氏是因我而迁怒你,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被她盯上,是我对不起你,你跟天冬跟着我,过得比府里的丫鬟还艰难。”
“娘子,你怎么说胡话了,若是我跟天冬再选一次,一定还会来娘子的院子里。”
比起梁氏佛口蛇心,信佛也不避杀戮,宁菱没有架子,表里如一,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主子。
“主君不待见我,江府里的奴婢也没几个全心全意听我的话,我手里是没有实权的。”
她一句话道出了自己的处境,“留在我身边没有前路的。”
这句话则是道出了她的打算。
查明真相后,让江玦休了自己,然后回黔州去。
留在她身边,是真的没有前路的。
“这句话,我赌娘子输。”防风微微笑道。
宁菱一时间没参悟到她这句话,错愕的时候,防风顺势往她掌心塞了块蜜饯果子,宁领克将汤药一饮而尽。
防风帮她擦净残留的汤水,才说起下午江玦的事。
“主君今日下午来过,应当是有要事与娘子商议。”
宁菱旋即起身,拿了个斗篷。防风忙拦住她:“娘子,这会已经人定了,主君当睡下了,不若我们明日再去?”
宁菱摇头。
天色确实是很晚,但她觉得,出了这等大事,江玦现下应当没心情睡着,否则也不会亲自来她院子与其商谈。
她随手拿了件斗篷,将连帽披上,道:“我去一趟,你早些休息,不用等我了。”
防风来不及再劝,宁菱已经踏雪而去了。不过片刻便消失了。
走得匆忙,来时也只是小雪,宁菱便只带了一盏灯笼照路行至半路,没想到刚走到花园假山边,一阵狂风刮来,吹得她身形不稳,而后漫天飞雪临至,打了她一个措手不及。
她手中无伞,露在外头的双手须臾便被冻僵了,地面也变得湿滑,稍不注意便会摔跤,故而步子迈地谨慎而缓慢。
风雪也越来越大,而后,灯笼熄了。
宁菱的脚步被迫停下。
宁菱伸出一只手,看不见五指。只有远处的院落还点的灯火,那是江玦的院子。只是她能看见他,他却看不见她。
没了灯笼,她寸步难行。困在这,进退两难。除了等到天亮,就只能祈祷有人经过这,借她一盏灯火。
宁菱只能摸着假山,找了个能稍挡风雪的地方。她莫名觉得狼狈,这件事若是被江玦知道了,又要被他斥责丢他的脸。
不过他应该不会知道。
眼前看不见了,听觉便变得灵敏,她甚至听到了树枝被雪压断,再进地里的声音。院墙外还有好几声狗吠被北风吹到她耳畔。
慢慢地,她开始看清一些东西了。
今夜大雪,没有月亮星星,她只看得见树木的剪影,在微弱的光芒下被扭曲得奇形怪状,难怪会有山鬼夜行、鬼影幢幢的传说,风经过空隙,更是发出悚然的鬼怪低语。
她一贯是不信这些的,但是孤身一人的时候,有些许的动摇。
小时候因为猎奇,她在隔壁阿叔那听到过不少山鬼夺命的话本传说,此刻那些鬼影倒是一个一个往她脸上凑,破裂却苍白的眼球,又尖又利的手指,嗖地一声掐住人的脖子,将人拆吃入腹,火红的鲜血喷涌而出。
“出门连个丫鬟都不带,雪天不带伞,想做冻死鬼来找我索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