狱卒的耐性到了极限,亮出了刀剑。
“你再废话,信不信老子一刀劈了你!”
这番话有些效用,那女子果然害怕得退后两步,两只眼睛盯着他手里的刀刃,两只手不住颤抖。
“大人,求你行行好吧。”她慌张地从怀里掏出银子塞到手里,几乎是恳求的语气了。
那狱卒收了银子,脸色稍稍和缓,总算肯接过那罐药。
女子万分感谢地朝狱卒十分端正地行了个礼,衣袖滑落,一道狭长又狰狞的旧疤在风的吹拂中若隐若现。
见那药有了着落,女子终于肯离开。
“我还没答应了就扭头走,白赚一两银子,真是个蠢货。”
狱卒随意抛着那药,瓶身是瓷制的,禁不起这样玩弄。
“还给个死犯送药,真是蠢到家了。”
那狱卒随手便要将药扔掉,宁菱叫住了他。
“把药给我吧。”
宁菱早上才来过,狱卒对宁菱这个出手阔绰的贵妇十分有印象,连忙带笑,挤出两道长长的肉横。
“见过江夫人。”
宁菱没领他的礼,只一味夺回那药,便径直入内了。
在狱卒的领路下,很快便找到了许心。
许心阖目半卧在床上,听到狱中忽然出现一阵醒目的脚步声,才缓缓睁开眼。
“许心娘子。”宁菱照例朝她行了一个女礼。
许心撑着身子起来,她身子看的出来很是乏力,但还是坚持回了礼,目光落在宁菱手里的妆奁,笑了笑。
“我第一次见人探监,是带着妆奁来的。”
身边的狱卒为她开了锁后,宁菱缓步跨过那扇铁栏门,坐在她身边,开了那只妆奁。
“为你准备的,可还喜欢?”
“玉颜堂的螺钿妆奁,做工上乘,胭脂水粉更是价昂精致,没有哪个女子会不喜欢,只是,娘子为何送我?”
“我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在梳妆,当时你的眉毛似乎画不满意,描了许久才作罢。而后再见面,你也总是盛妆见人。我想你会喜欢。”
许心唇角苦笑:“烟花场所,身不由己,没有哪个妓子不盛妆面世,以色侍人。”
“那这次,我想你为自己画一遍。”
宁菱递出那只妆奁,烛火映在她含着笑意的眸底,熠熠生辉。
许心望着那双透亮的眸子里。
“我差点害你丢了性命,宁娘子不恨我吗?”
“刚开始被暗算的时候,有。”宁菱倒是十分坦率,“不过,我想先送完这只妆奁,再来谈这些事情。”
许心拿起那螺子黛,看着铜镜中的自己。
“以前家里没出事的时候,我每天都缠着我阿娘为我梳妆。被抄家后,父兄上了刑场,我与母亲姐妹尽数没入贱籍,自那后,我们就失散了,再也没人帮我画,我就自己学会了。”
她突然道起了往事。
宁菱在他身后,透过镜子看着她,见她嘴角噙着笑,被画眉的手微遮的眸子却是一片悲戚。
“这些年我并没有放弃寻找他们,那时候我甚至天真地想起,是不是我在这司州声名鹊起,让人们都瞧得见我,我的母亲就能知道我,而我也能找到她。”
“十五岁那年,我以一手琵琶名动司州,见了很多达官显贵,也问遍了所有能问的人,只是已经迟了。”
许心亦透过镜子看着宁菱,两人视线的交汇中心,一抹讥讽的笑绽开:“四年前,她们得广疮死了,一个不剩,尸骨被人丢到乱葬岗,估计已经被狗吃了个干净。”
许心已经描好了眉。她很适合远山黛。
“所以你找我要广疮的药,也是这个原因吗?”宁菱看着她。
“烟花之地,看似繁华,身不由已的时候数不胜数,教坊司虽有规定,架不背后的权力掣肘,更何况下边的娼寮,都是任人玩弄的玩物,不喜欢了就捏死,哪会管人的死活,说是救她们,不如说是救我自己,我远没有娘子说得那么高尚。”
宁菱很想说不是这样,可望着她眼底一片悲戚,又不知道怎么说起。
“有人告诉过我,入了妓籍就不该动情,谁能想到我还是犯了大忌。”
“那些紫阳花,便是这样留下来的吗?”
许心略略讶异地望向宁菱。
“东瀛僧人一生只可来中原一次,他却许诺我一生,留下这些种子,就带着我身上所有的积蓄跑了。我每看一次花,心里就越发想,我要逃。”
她摸出一副珍珠耳环,“我拼命地弹琴,拼命地买酒,周旋了整整五年,终于攒足了赎身钱,只待上报脱籍,我便可得自由身,可不过一月,我上报的信被打了回来。”
她的声音已经藏不住哽咽了,刚描好的柳眉颤抖着,一双眸子在触及这间往事时泪珠不绝。
“是赵案打回了我的信。”
“慕周南之化,此意虽可嘉,空冀北之群,所请宜不允。我有从良之心是件好事,但他觉得可惜,所以不允。”
隐在裙衫下的双手应时攥成了拳,镜前人眼底,一片决绝的血色划过。
“其实什么可惜都是假的。他不放我走,不过是因为我能为朝廷卖酒谋利,是一棵难得的摇钱树,不想放过我罢了。既如此,那也就别怪我无情。”
“我用那僧人赠我的簪子,把赵案捅成了筛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流光,却只能瞪着我,什么也做不了,真是大快人心!”
宁菱持着蜡烛到她身边,帮她暖和着僵了的手,
许心抽出一手抹去泪水,勉强地笑道:“这些话藏在心里很多年了,后天要上刑场,我不吐不快,唐突了,娘子见谅。”
“那个医官,就住在千水巷永康医馆西侧的第七间宅子。他一家四口都在那,错不了的。”
宁菱感激地朝她一笑,心里暗暗记下了地址,而后拿出了那瓶药。
“有个娘子托我交予你,那娘子手腕上有道伤疤,娘子可认得?”
“那应当是清英。她那道疤,是以前逃跑被主家抓回来时打出来的,错不了。说起伤疤……我倒是想起一件事。”
许心若有所思。
“去岁,永盈楼也来了一个有疤痕的客人,伤的位置很特别,在眼睛上,看着不像官僚世家,也不像商贾,但出手很是阔绰,喝醉酒后很多人问他怎么短短一月阔绰这么多,他只笑笑地指着酒,欲言又止,大昭的酒都是官营,私贩酒水是会砍头的,我当时讶异于他胡乱说话不要命,今日想来,或许当真是这么一回事,虽然我并不知道你在查何事,但我希望能给你一些帮助吧。”
她怅然地苦笑,看向宁菱:“今后或喜或忧,都不再干我这个将死之人的事了。若有机会,劳烦娘子为我向清英道谢,一路走来,多谢她跟欢喜院的姑娘了。”
宁菱道:“我一定会转告到的。娘子身陷囹圄,却不忘良善,司州身陷烟花之地的女子无不感念于你,亦永远铭记着你。”
“是嘛……”许心看着宁菱,嘴角终于现出由衷的笑容,“其实这都是你的功劳,宁娘子,沾了你的光,我活了二十五年,第一次感受到自己对这个世间,还是有那么一些用处在的。”
“后日,你来送送我好吗?”
*
从大牢里出来后,天已经暗了。
北风卷着落雪扑满了她全身,打湿了外衣,而后北风再一拂,刺骨的寒意便再次被挑起,连呼吸都变得难受起来。
宁菱登上了马车,临行前望了那牢狱最后一眼。
一生都困在牢笼里,只有死才能换来自由,这个世间何其残酷。
人间疾苦,扼腕之事不在少数,她形单影只,仅是沧海一粟,蜉蝣之力,不敢违抗斗转星移与人世强权。
可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不该是这样一个潦草的结果。
若是无法护住生前之事,那死后尊严,她总该为其拼一拼。
许心的后事,她得管,尽管知道赵家可能不会就此罢休。
望了那牢狱最后一眼,宁菱放下了帘子,吩咐着马夫往千水巷永康医馆。
马夫有些为难,“夫人,天色已晚,不如我们先回府吧。”
宁菱摇头,好不容易得到的消息,她不可能等到明天,万一有一点变数,对她都是万劫不复的打击。
“先去千水箱巷子。”
马鞭声只能响起。颠簸由外传入,帘子被晃得出了空隙,狡猾的北风顺势钻了进来,将宁菱一身寒得彻底。
她拢紧了衣裳,熬了三刻,终于等到了马蹄勒住。
马夫在外提醒她:“夫人,已经到了。”
宁菱闻言下车。
夜深,风雪更甚,她的手被冻得不受控制,下车时,颤颤巍巍地在湿滑的地面上险些摔倒。
极力稳住身子后,她慢慢循着西侧一排俨然的屋舍找去,最后,在第七间宅子前停了下来。
伸手,指节在破旧的木门发出清晰的声响。
寒风穿过门隙,发出了渗人的惨叫,回旋在寂寥的冰天雪地里。
透过门隙,宁菱可以清晰地看见烛火温光荡漾在那间老旧的木屋之中。
屋里有人居住,不是一间空屋。
木门在吱呀一声中敞开,一人从屋内走出。
转身关门时,屋内的暖光正好拂到了那人脸上,正是这个时候,宁菱才真正看清了来者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