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明二十三年春,临近夜晚,暮云垂墨,庭树惊风。
忽然有霹雳雷声裂空而来。那声响竟是金戈铁马之势,震得满树梨花簌簌纷落,恍然间深闭的门扉也挡不住这雨打花落的清寒。
侍女菖蒲被雷声惊了一跳,急急忙忙地跑去内舍。
“娘子?”
开了半扇的窗户被雨敲打着,帘子被风鼓荡地噗噗作响,烛台上的光忽闪,壁上的孤影随之晃动。
单薄纤细的女郎倚在桌边,平日里清澈澄湛的眸子此刻盛满了担忧:“菖蒲,阿耶他已经七日未曾归家了。还没有消息吗?”
“娘子切莫心急,卫小郎君前日里不是还传了消息来?近日里天凉,娘子可要多穿些,别熬坏了身子。”
说完,菖蒲快步走向衣柜,拿出一件白狐裘来,披在了她家名唤林雪见的女郎身上。
“可三郎他来信已过两日,阿耶他还是未曾有过半分消息。”
林雪见直起身来,想起那仅写着“无事,莫忧,叔父不日便会归家。”的书信来,眉头紧蹙,原本水润的唇瓣起了细小的皮,被贝齿无意识的咬着。
“何况那书信上什么也没说,只是让我安心待着。但阿耶多日未归家,我又何尝能安心?”
菖蒲拿起因娘子直起身来滑落的裘衣,再次批到了林雪见的身上:“娘子实在放心不下,不若明日去寻卫小郎君,问问阿郎啥时归家?但今日天色已晚,娘子可要早日歇息。”
停顿了几秒,菖蒲在书案旁坐下,抬头看着林雪见:“若是他们知晓了娘子这般憔悴模样,莫说郎主会如何责罚菖蒲了,卫小郎君第一个就饶不了妾。”
见菖蒲眼角弯弯,唇边抿着一点狡黠的笑,那“卫小郎君第一个就饶不了妾”几个字被她咬得格外响亮。
林雪见只觉得耳根子蓦地烧了起来,想嗔她一句,话到嘴边却化作一声轻啐:“菖蒲!你这丫头,越发嚼舌根了……”
“妾可不敢嚼舌根。”菖蒲站起身来,退到帘子旁,将半开的窗户关上,声音里满是俏皮:“卫小郎君与娘子自幼便相识了,两家更是在总角之时便定下了婚约。妾可不敢忘,之前卫小郎君看您那可比是看眼珠子还紧!”
“你再浑说,”林雪见站起身来,露出一张绯红的脸,眼波纵横,却没什么力道:“今晚罚你去廊下守夜,看你还敢不敢…”
菖蒲知她羞极了,忙笑着告饶:“好娘子,妾知错了。”她吹灭书案旁的烛台,扶着林雪见来到床榻前,“妾除了守在娘子的床榻前,哪也不去。夜近了,娘子快些上床歇息吧。”
屋外春雨淅淅沥沥,林雪见伴着这雨打梨花声陷入了睡眠之中。
——
次夜,华灯初上,宝马香车碾过青石路面,留下缕缕暗香。
朱雀大街是整个长安最繁华的地方,西域驼铃揉碎在教坊笙箫之中,酒旗招展处,依稀可见楼头醉客挥毫题诗的光影。
在这条流淌着琥珀色光的大街上,有两个人与他们格格不入。
林雪见被一身青黛色的斗篷裹着,在侍女菖蒲的陪同下,静静地走在这条街上。
她从那宽大的帽檐下望去,只见流光溢彩的灯火世界被裁剪成窄窄一条,一切都蒙上了一层悸动而不真切的晕影,浑然未觉周围人打探的目光。
菖蒲的手心有些潮湿,她时刻提防着周围郎君打探的眼神,防备着自家娘子被人贴近。
她拉了拉林雪见的衣袖,小声说道:“娘子,不如我们还是走吧。纵是寻卫小郎君,明日再去信一封,或改日登门拜访,可好?”
她们来这里,是为了寻找林雪见的青梅竹马,卫国公府的嫡长子,卫云旌。
卫云旌与林雪见自幼一起长大,两人早已互生情愫,只待婚期的到来。可就在月余前,卫云旌的行踪就忽然开始飘忽不定。
卫家阿姊曾经邀过林雪见一回,似是解释般对她说,三郎绝对没有对不起她云云,只是现在遇上了一个非常棘手的案件,正值关键时期,如果贸然与她联系,可能会有巨大的麻烦。
案件那么危险,关系这么重大,林雪见都没有余地再说些什么,也未曾主动联系过他,只是每天夜里祈祷他能平平安安。
若非阿耶他迟迟没有消息,今日里又冒出了不好的传闻,去寻旁人又问不出一点可靠的消息,她怎会如此贸然来寻他。
林雪见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一个熟悉的身影却闯入了她的眼帘。
她蓦然抬头,看向酒楼外走出的那人。
青年郎君身着烟青色圆袍,是她曾夸赞过的穿着。雨丝落于周身,他缓缓撑伞,对着楼内微笑。
一位身着华服的陌生女娘缓步踏入他的伞下,两人言笑晏晏,共同上了同一辆马车,那马车正是卫国公府家的。
林雪见怔愣在了原地,她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这一切可能是个误会。
倏尔,一声闷响在耳旁炸开。
几个官家子弟被扔出酒楼外,一群侍卫紧跟其后涌出。
其中一个被绑着的官家子弟还不老实,大呼直骂:“安王!你不过就是一个去了势的王爷,我可是当今太子的亲姑爷,你竟如此嚣张敢绑老子。”
“现在就放了老子!”
那被骂的人走出酒楼,明明是暖色的光却衬得他面庞愈发冷峻,棱角似寒玉雕成。
那位郎君毫不在意被绑的官家子弟们如何破口大骂,只对着侍卫说了句:“堵住他们的嘴,带回府中。”
他们朝着林雪见的方向走来。
林雪见垂下眼,走到一旁让路。街上一片喧嚣,她低下头,数着路过的衣袖。
绣有暗金色螭纹的飞扬袖口映入眼帘,那人与她擦肩而过时,耳边传来一声低语:“夜黑天凉,小娘子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林雪见抬起头看去,却只见那位郎君挺拔的背影,那句低语仿若是个幻觉。
菖蒲拉了拉林雪见的衣袖,“娘子?你认识那人吗?那人就是传闻中的…那个安王吗?”
她的声音带着些颤抖:“娘子,郎主他前些日子进宫,不就是为了医治安王殿下的生母淑贵妃……我有些怕,娘子,咱们还是快些归家吧。”
林雪见垂着头,今天发生的一切事情朝她涌来,将她整个人淹没。
她不知她阿耶此时究竟何样,她也不知为何在外探案的三郎会与一女娘言笑晏晏,她更不知素未蒙面的安王为何向她搭话…
“娘子?”菖蒲不再只是轻轻地拉林雪见的衣袖,她这次紧紧地握住了她家娘子的手,冷的让人发寒。
“娘子,我们还是快些回家吧。”
林雪见回过神来,她反握住了菖蒲的手,想要汲取一点勇气。
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打听阿耶的踪迹,至于三郎的事,待到阿耶回来后再去询问也不算太晚。
这般想着,她抬起头来,清澈的眸子里露出了几分坚定:“菖蒲,打听一下安王的府邸…我们明日去求他。”
“娘子?!”
林雪见安抚地拍了拍菖蒲的手:“莫要惊慌,如若阿耶明日还未有消息,我们就去拜访那位安王。”
菖蒲已经惊的说不出话来,她全然看不透她家娘子的想法。
“事情也算是有了着落,菖蒲,我们回家吧。”
——
隔日傍晚,暮色四合,依旧下着淅淅沥沥的春雨,长安城的轮廓在氤氲水汽里渐渐模糊。
安王府的朱门高墙下,一辆青篷小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角门边。车辕上跳下个戴笠帽的老仆,低声向门内递话。
黑色的车帘被一只素手抬起,探出大半个纤细的身子来。
林雪见在侍女菖蒲的搀扶下,下了马车。她将身上的青黛色斗篷裹紧了些,莹白如玉的脸藏在宽大的帽檐下,一如昨日出行时的打扮。
“娘子…”菖蒲凑到林雪见的耳边,声音带着颤:“要不然我们还是回府吧,安王殿下他…”
林雪见深吸了一口气,她又何尝不知安王在外的凶名。
可自从阿耶那日因召入宫后便再无消息传来,她也知来求安王是一条险路,但她已别无他法,唯有一赌。
角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漏出几点灯笼的暖光。老仆回头,朝她点了点头。
林雪见抬起头,一步步地走上台阶。
角门后是一个提着羊角灯的瘦削郎君,她微微颔首。
“小娘子不必多礼,还请随我来吧。”说罢,那郎君转过身去在前带路。
林雪见则紧随其后,菖蒲紧紧地攥着她的衣角。
穿过角门,映入眼帘的是一条幽深的长廊。廊外庭院颇为开阔,却显出一股疏于打理的荒凉,假山石缝间野草萋萋,庭院里几株花朵在雨声中萧瑟摇曳。
远处的楼阁灯火稀疏,唯有长廊尽头的一间书房透出较为明亮的烛光,在这雨夜中,像是一点孤寂的星子。
行至书房外,带路的郎君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林雪见说道:“郎主吩咐,请娘子独自入内。”
“娘子…”
林雪见的身形微顿,她回头看着满脸惊慌的侍女,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安抚道:“莫怕,你且在此处稍等片刻。”
菖蒲不自觉地松开了攥着衣角的手,她眼睁睁地看着自家娘子独自一人进入了书房。
瘦削郎君替林雪见打起卷帘,书房内的暖意和墨香扑面而来,与廊下的阴冷潮湿判若两个世界。
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烛光摇曳,映出一个高大的身影。
青年郎君靠着案头,他并未身着亲王常服的锦绣袍裳,只穿了一件玄色暗纹的圆领常袍。
林雪见能感觉到自从进屋后便有一道目光深深地落在自己身上,不曾离去。
她摘掉风帽,露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庞,垂首敛衽,向着书案后的方向深深一福:“臣女乃太医令之女林雪见,今日冒昧深夜叨扰,乞请殿下恕罪。”
她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微颤。
青年郎君并未立刻叫起,目光在她被雨水打湿的斗篷边缘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原来是林娘子,林娘子不必行此大礼。许久未见,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