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寂静后,一个身影从暗处缓缓走出。 那是一个年轻男子,身着玄色长袍,面容在夜色中看不真切,但那一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你能看见我?”男子的声音低沉,隐约带着几分诧异。
姜月微微一笑,并没有直接回答:“公子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男子走近几步,站在离她三尺远的地方。借着门内透出的烛光,姜月这才看清他的面容——眉目如画,气质清冷,若非面色过于苍白,瞧起来倒是个美人。
但姜月一眼就看出,他没有活人的生气。换一句话说,这是一道生魂。
所谓生魂,乃是活人的魂魄离体,游荡在外,而这活人的□□并未咽气,只是昏迷。老话说的丢魂,丢的就是生魂。只是寻常人魂魄离体,多半会神志不清,浑浑噩噩,但这道生魂却目光清明,显然不是寻常人物。
“我迷路了。”男子也不拐弯抹角,目光对着姜月的眼睛道:“漂泊四处,这是唯一让我感到熟悉的地方,姑娘是第一个能看见我的人。”
姜月捋了捋发丝,侧身让开:“夜深露重,公子若不嫌弃,可进来歇歇脚。”
男子微微颔首,没有拒绝,而是随着她飘进铺子。
姜月请他坐下,自己则重新跪坐在蒲团上,继续往火盆里添纸钱。男子好奇地打量着她的一举一动,目光最终落在她的脸上。
“姑娘不怕我?”他问。
姜月抬头看他一眼:“害怕做甚,公子可会害我?”
“自然不会。”
“那我为何要怕?”姜月淡然道:“人分善恶,鬼有好坏。公子目光清明,气息纯净,不是恶类。”
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惊讶:“姑娘倒是个胆大的。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姜月,这里是家丧葬铺子。”
“丧葬铺子,”男子环顾四周,目光掠过那些香烛纸钱,最后落在那两具棺材上,语气有些迟疑:“府上是……”
“家父家母,前日病故。”姜月平静地说。
男子神色一肃,旋即低下头:“节哀。” 姜月摇摇头,没有解释。她看着男子,问道:“公子又是何人?可知为何魂魄离体,游荡至此?”
男子沉吟片刻,道:“我姓萧,名寒亭。许是些意外才导致魂魄离体,找不到归途。” 姜月点点头,没有追问。
“那萧公子可记得来时的路?或者家在何方?”
萧寒亭蹙眉思索,最终摇头:“记忆混沌,只记得自己的名字,其余皆模糊不清。” 姜月心中明了,记忆混沌,心神恍惚是生魂离体后的常见症状。
若长时间不能回归本体,这缕生魂就会渐渐消散,而他的本体,也会因此丧命。
“公子若不嫌弃,可暂居寒舍。”姜月说道:“我略懂些阴阳之术,或可助公子找到归途。”
姜月本就是为了渡魂而来,眼下这现成送上门儿的单子,不接白不接。
萧寒亭:“姜姑娘为何助我?”
姜月往火盆里投了一叠纸钱,看着它们在火焰中蜷缩,又逐渐被吞噬,轻声糊弄道:“我姜家世代经营丧葬,做的就是沟通阴阳的生意。助人即是助己,结善缘即是积阴德。”
萧寒亭眼神略微复杂,最终化作一句:“那就叨扰姑娘了。”
姜月起身,从架子上取下一盏小巧的灯笼,又用特制的朱砂在灯罩上画了一道安魂符,然后点燃其中的蜡烛。
“公子可暂居此灯中,既可养魂,也可避日光。”说着,她将灯笼递给萧寒亭。
萧寒亭看着那盏画着朱砂符文的灯笼,只觉通体舒畅。脑中原先混沌的思绪此刻也清晰不少,那些尘封在最深处的记忆远远的也有复苏的迹象。
这东西不简单。
“姜姑娘果然不是寻常人。”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姜月,随即身形渐渐淡化最后飘作一缕青烟,缓缓融入灯笼之中。灯笼的烛火轻轻摇曳,随即稳定下来,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只是相比于原先橙黄的烛火,现在的灯笼浅浅淡淡的氤氲出一抹淡蓝。
姜月将灯笼放在柜台上,随意掐了个护魂咒,继续守夜。
……
翌日一早,天光微亮,姜月便起身张罗父母的出殡事宜。按照姜家村的规矩,停灵三日后需入土为安,她虽不是原主,但既承其身份,便需尽人子之责。
村里帮忙抬棺的壮劳力,因着昨日冥婚一事,大多有些踌躇,看向姜月的眼神带着几分害怕疏离。
最后还是周娘子带着她娘家一个憨厚的侄儿,又寻了几个平日与姜家略有往来的老实人,这才凑足了八人抬棺。
送葬的队伍不算浩荡,纸钱撒了一路,姜月牵着懵懂的姜雪,一身缟素,走在棺木前头。
她神色平静,没有嚎啕大哭,只是偶尔抬手轻抚胸口。属于原主的残存情绪还没有消散,仍会泛起细密的酸楚。
下葬、填土、立碑。
一切从简,却也庄重。
待坟头垒起,众人散去,姜月独自站在新坟前,望着并排而立的两块墓碑,轻声道:“因果已了,尘缘已断,望二位早登极乐,再无挂碍。”
一阵清风拂过坟头新土,卷起几片未燃尽的纸钱,盘旋而上,似作回应。
姜月将最后一批纸钱投入火盆,看着它们化为灰烬,算是彻底送别了这具身体的父母。
她简单收拾了灵堂,便着手准备重新开业。
“雪儿,姐姐要去镇上采买些东西,你乖乖待在家里,谁来也别开门,知道吗?”姜月仔细叮嘱阿妹,将周娘子昨日送的糕饼留给她。
姜雪素来懂事,她乖巧点头,小手紧紧攥着衣角:“雪儿听话,姐姐早点回来。” 姜月摸摸她的头,心中微软。
旋即锁好铺门,揣上那十两银子,向着镇子走去。
姜家村隶属青石镇,镇子不算繁华,但比起村落要热闹许多。街道两旁店铺林立,叫卖声不绝于耳。
姜月目标明确,先去了专售香烛纸札的作坊,购置了一批上好的竹篾,彩纸,朱砂。
她眼光挑剔,为了做出更好的纸扎人,所选的都是品质最佳的材料,花了近三两银子。随后,她又去布庄扯了几尺细软的白布和青布,打算给姜雪和自己做两身新衣。 原主的衣服大多破旧,守孝期间虽需素净,但也不能太过褯褛。
采买完毕,她并未急着回去,而是在镇上的茶寮要了一碗粗茶,歇脚的同时又要了两盘点心,准备给姜雪带回去。
铺子前坐了不少喝茶人。
“听说了吗?西街陈大户家的老太君前儿个没了,正大肆操办呢。”
“可不是嘛,请了和尚道士念经,排场大得很。陈家儿孙都想在丧事上挣个脸面,听说光是寿材就花了这个数!”一人伸出五根手指。
“啧啧,真是富贵人家!不过,我咋听说陈家这两天不太平?守夜的下人嚷嚷着听见老太太房里晚上有哭声……”
“嘘!快别说了,主家严令禁止谈论此事,小心惹祸上身!”
姜月端着茶碗的手微微一顿。
哭声?
她垂下眼帘,盯着手中的茶碗。
就在众人七嘴八舌时,一个穿着体面、管家模样的人急匆匆走进茶寮,四下张望后,径直走向茶寮老板,低声询问:“掌柜的,可知道这镇上或附近村里,有没有手艺特别好的扎纸匠?要能做精细纸扎人偶的,越快越好!”
茶寮老板面露难色:“这扎纸匠倒是有几个,但手艺都寻常。张管家,您这是要……” 那张管家叹口气,压低声音:“还不是主家要求!老太君生前最爱那个从江南带回来的仕女琉璃屏风,非要烧个一模一样的下去伺候。可那玩意哪是寻常纸扎能仿的?还得找个相貌气质相似的纸人捧着,这不上不下的,愁死人了!”
姜月心中一动。
随即她放下茶碗,缓步走了过去。
“这位管家,可是需要定制特殊纸扎?”
张管家闻声回头,见是一个身着素衣,容颜清丽的少女,眉头微蹙,显然有些不信:“姑娘是?”
“小女子姜月,家中经营丧葬铺子,世代传承,略通纸扎技艺。”姜月不卑不亢,也不拐弯抹角,直入主题:“方才听闻管家需要定制精细纸人,或可一试。”
张管家打量着她,满脸不相信道:“姜姑娘,不是我不信你,实在是主家要求极高,寻常纸人怕是入不了眼。而且时间紧迫……”
姜月微微一笑:“管家若不放心,我可先做一个小玩意儿,您带回府上请主家过目。若不合意,分文不取。至于时间,”她顿了顿:“明日此时,便可交货。”
i见她如此自信,张管家将信将疑,但眼下确实没有更好的人选,只能死马当活马医。
他于是一咬牙:“好!那就劳烦姑娘先做个样品。这是定金。”他说着,掏出一小块碎银子;“若主家满意,后续工钱绝少不了你的!”
姜月接过银子,仔细问了那琉璃屏风的样式大小,以及仕女的大致容貌衣着。
张管家不愧是个机灵的,描述得详细,姜月也听得认真,心中已有了雏形。
回到姜家铺子,姜月立刻投入到制作。 她先选取了韧性最佳的竹篾,劈得极细,开始搭建一个约一尺高的纸人骨架。
这次的要求比上次更高,需得体现出仕女的窈窕姿态和手持屏风的动态形象。
姜雪好奇地趴在桌边看着,只见姐姐的手指翻飞,那些竹篾仿佛活了一般,迅速组合成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形骨架,甚至连手指的关节都清晰可见。
糊纸的过程更是需要精细。
姜月选用极薄的白纸,用特制浆液小心裱糊,确保表面光滑平整,毫无褶皱。
接着,她用毛笔细细描绘仕女的五官,发髻衣裙。她画工精湛,不消片刻,但那仕女已是眉目如画,衣带当风,姿态优雅。 最后是点睛。
姜月凝神静气,指尖凝聚一丝灵气,混入朱砂,轻轻点在纸人眼眸之上。
嗡——
空气中似乎响起一声微不可闻的铮鸣。 只见那纸仕女周身仿佛有流光一闪而过,原本就生动的姿态更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灵韵,虽静立在那里,却仿佛下一刻便要乘风而去。
“阿姐,这就是仙子吗?”姜雪小声惊呼,小眼瞪得溜圆。
姜月轻轻吐出口气,额角渗出细密汗珠。连续制作精细纸人,对她现在的消耗不小。她将小纸人放入一个简易木盒中,小心封好,又拿了块糕点递给姜雪,笑道:“对,这就是仙子。”
又完善了一些细节,姜月确认无误后,这才得空歇息了片刻。
姜雪还在砸吧嘴,姜月却已经在脑中思考着明天的计划。
次日,日头正好,是个明朗的大晴天。 姜月准时来到镇上与张管家约定的地点。 张管家打开木盒一看,顿时惊为天人,连声道:“像!太像了!神韵俱佳!姜姑娘好手艺!主家定会满意!”
姜月却反手合上木盒,眸子微沉,冷声道:“府上最近可有怪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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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萧寒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