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芸的声音不大,但房间内的每个人都听见了。
包括不知身在何处,用摄像头监视着她的“父母”。
“你简直是……不知悔改!”向薇的眸中闪过一抹痛色,好像向芸是那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般。
长鞭再次落下,向芸猛地侧过身,却被重重地摔在墙上。
剧痛让向芸眼前一黑,喉咙里涌出一股腥甜。但她忍着没让那口血吐出来。
“我说错了吗?”向芸勾唇一笑,“你们把我囚禁在这里,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对我进行虐待,强制抹杀我的人格……”
她心中一痛:“你们和畜生有什么区别?!”
“住嘴!不要再说了!!”尽管那一幕转瞬即逝,但向芸还是看见了。向薇的手刚才有过一时间的颤抖。
怪物也会颤抖吗?
她在害怕什么?
然而还没来得及细想,向芸就吃了个五连鞭。
这一连招下去,她感觉自己半条命都没有了。
向芸感到一阵心悸。
她浑身都是火辣辣的痛,鞭子还浸了盐,沾染上伤口的滋味不是一般的不好受,先前被电击的痛苦也残存在身体内,向芸开始后悔自己身体素质那么好,以至于能够苟延残喘到现在。
向薇终于没再继续挥鞭了。
她背过身去,不再看向芸。
不知过了多久,房间内音响里传来的父母的叫骂声终于停止,然而向薇还是没有转身。
整个房间死一般的寂静,向芸还能够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然而在这片宁静之中,向芸顿感不对。
“谁在呼吸?”向芸心想。绝不是自己的呼吸声,她受了很重的伤,呼吸粗重而痛苦。然而她刚才听见的平稳又压抑。
在这种极致的安静里,人的感官会变得异常敏锐。
是耳鸣吗?这不对吧……
她屏住呼吸,强忍着疼痛,将耳朵小心翼翼地贴在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
那声音,来自地下?不,更准确地说,是来自墙壁和地板的深处。
极其微弱,但带着某种规律,像是……被层层隔绝的心跳?
这声音不止一个来源。它们交织在一起,从四面八方的墙体内部隐隐传来。
隔壁也有犯人?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她自己否定了。这个空间如此诡异,更像是独立存在的刑房,怎么会有隔壁?
还不等向芸细想,向薇终于有了动作,她转过身面对着向芸,执鞭的手垂下,一步一步朝向芸靠近。
向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眼神复杂难辨:“还不认错吗?”
向芸心中一恸,随即又压下情绪:“向薇,疼吗?”
“你说什么?”这意料之外的询问,让向薇瞳孔微缩。
向芸轻轻笑了笑,没有回答她的话。她又将目光落在向薇手上握住的长鞭,上面还有她未干的血迹。
她想到了之前的桌子上,那支笔尖血祭已经干涸的钢笔。
一定有人,先于她被规训。
而这个人,就是向薇。
拜那支该死的镇静剂所赐,哪怕自己现在鲜血淋漓狼狈不堪,她居然没有一点昏睡的意思,反而异常清醒。
她又问:“爸妈呢?”
向薇顿了顿,还是回答了她:“爸爸妈妈接受完净化,现在于圣地审视我们。”
净化。向芸精准地捕捉到了这个词。
她刚在这个地方醒来时,向薇也说过,每个人的诞生都是有罪的,需要不断地忏悔、净化才能存活于世。
她心中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
“向薇,你听到了吗?”她收起自身的锐利,尽量让自己声音放软,语气之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沙哑,“有人在哭。”
“这里只有我和你,没人在哭。”向薇说。
“你当然听不到。因为你觉得自己接受了净化,爸爸妈妈也一样。”向芸固执地说。
“向薇,你看着我的眼睛——爸爸妈妈,真的在‘圣地’吗?”
她看着向薇的脸,然而那张精致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当然。”
“是吗?”向芸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向薇的心上,“那为什么……我听到的‘爸爸’的怒吼,感觉像是从这面墙后面挤出来的?”她的手指,缓缓指向传来微弱心跳声的墙壁。
“为什么……‘妈妈’的哭声,听起来不像是从音箱里传来,倒像是……被闷在厚厚的混凝土里?”
向薇的脸色微微发白,握着鞭子的手收紧:“你……你胡说什么!那是你伤势过重产生的幻觉!”
“幻觉?”向芸轻咳了起来,却笑了,眼神锐利如刀,“那这支笔上的血呢?在我之前,是谁在这里忏悔?是你,对吧,‘向薇’?”
她不等向薇回答,用尽力气支撑起身体,摇摇晃晃地走向那面墙。
她将整个前额和手掌都贴在了冰冷粗糙的墙面上,闭上眼睛,仿佛在感受着什么。
“我再问一遍。向薇,你疼吗?”向芸语气平淡,虽然是在疑问,但更像是陈述句。
“我听到了……”向芸说,“……心跳声。两个。很慢,很微弱,但……就在这里面。
向芸初中的时候很喜欢读一些刑侦推理类的小说,其中有一个案件令她印象深刻。
有一个凶手杀了人,为了掩盖罪行,将受害者砌进正在施工的水泥地里。那个案件名叫——水泥封尸案。
被封在水泥的人,一定已经死了。然而她却还能听见来自其中的心跳声和呼吸声,这更证明了这个空间的不合常理。
哪有什么监控室,这两个披着她父母皮的怪物,被砌在了这审讯室的墙里,甚至可能早已和这诡异的空间融为一体了。
她转过头,看向脸色煞白的向薇,眼中是深深的怜悯和愤怒:“他们不是在接受净化,他们是被净化了吧?就像你曾经经历过的那样?被抽离了情感,磨灭了意志,最后……变成了维持这个鬼地方运转的‘地基’,对不对?!”
“别说了!”向薇厉声打断她。
“你在害怕什么?”向芸步步紧逼,她踉跄着走回向薇面前,直视着她那双开始出现裂痕的眼眸,“害怕记起你自己是谁?害怕记起你曾经也像我现在这样,被折磨,被‘规训’,然后变成了现在这副连自己都厌恶的模样?”
“甚至美其名曰要‘净化’我,让我也变成你们那样?不断的伤害别人,然后被封进墙里?”
“没有……别人。”向薇不再与她争执,只是微微垂眸,“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们。”
“‘我们’?”向芸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向芸看着向薇剧烈动摇的神情,知道时机到了。她做出了那个大胆到极点的举动——
她猛地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臂,拿起桌边的手术刀,对着手臂切了下去!
“哗——”鲜血瞬间渗了出来,狰狞而恐怖。
“你不是要我认错吗?你不是要净化我吗?”向芸的眼神灼灼,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来!尝尝我的血!看看这里面,除了你所谓的‘罪孽’,还有没有别的东西!看看这血,能不能让你想起来——!”
几乎是本能,向芸脑中冒出了这个最原始的想法。突破口一定就在‘向薇’身上。
向薇震惊地看着眼前蜿蜒流下的鲜血,那刺目的红色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她下意识地想后退,但某种更深层的力量让她停下脚步。
在向芸近乎偏执的注视下,在某种无法言喻的牵引下,向薇如同被蛊惑般,微微低下头,冰冷的唇瓣触碰到了那温热的血液。
“虽然你长得和我姐姐一模一样,但你们终究是不同的。”向芸叹道,“不过,你喝下了我的血,也就相当于和我有了血缘关系吧?”
向芸话一出口连自己都惊了,她的脑回路什么时候变得和许谦临那样奇葩了?要是喝了血就有血缘关系,那岂不是全世界的蚊子都是她的兄弟姐妹。
话音未落,那带有“原罪”的、向芸的血刺激了“向薇”。
她发出了凄厉的惨叫,抱着头跪倒在地!无数的画面在她脑中翻腾——那是属于真正的、向薇的记忆。
“姐姐……?”向芸看着她痛苦的模样,下意识地轻唤出声,带着不确定和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期盼。
“……不……我不是……”她抬起头,泪流满面,眼神充满迷茫,“我只是……被创造出来的……赝品……”
“创造?赝品?”向芸疑惑道,“谁把你创造出来的?”
“我不能说……”向薇神情痛苦,剧烈颤抖着。
“好吧,这里是哪?”向芸问。
“这里是,祂的空间。”向薇说。
“TA?TA是谁?”
“祂是世间的真理,最威严的存在……祂是我的……主人。”记忆像是开了闸,她又补充:
“我们是被创造出来的生物,承受祂的恩泽。我们被植入了来自‘向芸’的家人的记忆,拥有与他们一模一样的外貌。”
“‘向润生’和‘乔子妍’被净化之后,成了这个空间的一体。他们的声音无处不在,但就在刚才,指令出了错误,我也不知道他们现在的下落……”
向芸听到这些久久不能回神。
那个“主人”究竟是谁?为什么会将她带到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就在这时,“向薇”脑中一痛,仿佛有千万根细针扎入她的太阳穴那般,随即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
向芸看着眼前这副模样,明白刚才她所说的话都被这个空间的主人发现,而刚才的行为是警告。
就在这时,整个房间剧烈震动起来!墙壁上开始浮现出扭曲痛苦的人脸轮廓,音箱里传来了不再是冰冷的审判,而是父母意识混合着哭泣、呐喊与最后决绝的嘶吼:
“芸芸、薇薇——!走——!”
“毁了这里!快走——!”
是爸爸妈妈的声音!
他们让她们走?!
“爸爸妈妈?”向芸对着这空荡的房间大喊,然而一旁仍处于痛苦之中的“向薇”却纹丝不动。
“没用的。它们选择了‘牺牲’,而我……也走不了。”
还不等向芸反应过来,她的声音又继续响起:“很可笑吧?我们只是冰冷的怪物,但却被植入了不属于自我的记忆……我们本就没有自我。”
“但在这场名为暴怒的审判之中,我们却拥有了情感,它们真的把你当成了女儿,甚至是我。”
空间开始崩塌。
“这个空间由它们的意识所铸成,它们决定自我毁灭,以换取你的逃离。”
“向薇”笑着,美艳而无情,在刺目的白炽灯光下显得诡异而破碎。
在最后的混乱中,那个拥有着向薇外貌的“她”,挣扎着爬到向芸身边,用尽最后的力气,抓住向芸的手腕,眼中带着卑微的、最后的祈求:
“我知道……你叫向芸,是‘我’的妹妹。”她的声音破碎而混乱,向芸有些难以理解,“‘暴怒’也快消散了……我知道,我,不是、她。但是……”
“向薇”吐字艰难,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几乎要被墙壁崩塌的巨响淹没:“能不能,叫我一声……姐姐?”
向芸虎躯一震,她看着这张与姐姐一模一样的脸,看着她眼中那份不属于赝品的、真实的痛苦与渴望。
她沉默着开口:“你不是向薇。”
她摇了摇头,在崩塌的轰鸣与光芒中。
“你背负着她的记忆,饮下我的血,在此地新生……”
她抬手看向自己的手臂,上面大大小小的伤口触目惊心,还有几道正冒着滚烫的热血。
而少女纤细的手腕上,有一只系着银铃的手环,手环沾上了不少血污,但却仍然完好无损,在这即将崩塌的空间轻轻颤了一下。
这是姐姐送给她的。
她再抬眸看向眼前的女人,眼神柔和而坚定:“以铃冠名,以草木生,从此以后,你就叫——向苓吧。茯苓的苓。”
坚韧,可入药,生于幽暗,却能治愈。
她没那么无私,面对眼前这个折磨过她却承载着姐姐记忆的人,她做不到轻而易举的原谅。
取一个名字,给这个可怜的赝品赋予新生,已经是她能做的极限了。
“向……苓……”她喃喃地重复着,眼中涌出大颗大颗的、真实的泪水,脸上露出了一个混合着悲伤、感激与释然的笑容。“谢谢……妹妹……”
“向……苓……?”她喃喃道,眼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像是终于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坐标。
“谢谢……妹妹。”
“你还是叫我姐姐吧……”向芸总觉得平白被人叫妹吃了亏,更何况这个被创造出来的类人真实年龄肯定比她小。
“走!”向芸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向苓猛地推了一把,将她推向出口涌现的光亮,“活下去!”
向芸最后回头,只看到向苓决绝的背影,以及“父母”意识在墙壁上彻底消散的最后光影……
她不知道自己去了哪儿,但在无尽的混沌之中,她心思异常凝重。
墙里的父母为什么会选择自我毁灭,以换取她的存活?难道真如向苓所说,那些被植入的记忆,最终孕育出了真实的情感?
而“向苓”饮下了她的血,这个没有自我的可怜人仿佛真的在冥冥之中与她有了不一样的联系。
一阵天旋地转的失重感后,向芸重重地摔落在坚实的地面上。
她剧烈地咳嗽着,背部的鞭伤和体内的暗伤已然不在,但她却仍然有着劫后余生的不真实感。
她抬起头,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类似学校体育馆储物间的地方,周围堆放着一些废弃的垫子和体育器材。
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铁锈的味道。
“谁?!”一个警惕的声音从角落传来。
向芸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影扶着墙壁勉强站起。那人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亮的惊人。
“路秋霁,你也在这?”向芸惊讶道。
几乎在同时,另一个方向,储物柜的阴影里,许谦临也缓缓走了出来:“向芸?”
三人目光在空中交汇。
惊讶,审视,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同病相怜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