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前。
许谦临踹开路秋霁之后,本欲再拼一把,奈何身体使不上力气,石壁彻底隔绝了两个空间。
他能感觉到伤口又裂开了一些,力气的流逝感愈加强烈,先前如潮水般涌来的黑衣人却在此时停下了脚步,仿佛在等大祭司的命令。
而他此时能做的,也只是将背靠在石壁上。
整个石室内早已被众多火把点亮,跳动的光焰将大祭司的瞳眸照耀得忽明忽暗。许谦临的双臂正被两个黑衣人禁锢住,他费力抬头,大祭司的声音里充满惋惜:“唉,只剩一个了啊……”
然而转瞬间,他却戏谑道:“不过,你会成为很好的祭品。”
之后他再说了些什么,许谦临已经听不清了,耳朵只嗡嗡嗡的响,身体已然负荷不住,他终于闭上了疲惫的双眼,昏了过去。
许谦临是被浓密的烟雾呛醒的的。
他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又干又疼,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视线里一片模糊,全是翻滚的灰色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
许谦临费力地睁眼,一阵痛感袭来,只见自己的衣服已经被人扒下,现在身上只挂着一件薄薄的卫衣,而左右手腕上是刺目的血红,两道极深的伤口映在他眼中,血已经半凝,结成暗红色的痂。
如此刻骨的疼痛让他无法再沉睡下去,他发现自己被绳索牢牢地钳制住,脚边是干枯的稻草,四周的烟雾已经越来越浓,呛得他肺腑生疼。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石室,中央摆着一个半人高的石制祭坛,祭坛上刻着扭曲的纹路,正散发着微弱的绿光。
大祭司就站在祭坛前,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一把青铜匕首,匕首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几个黑衣人守在石室角落,像雕塑一样一动不动。
“醒了?”大祭司缓缓转过身,脸上面无表情,“正好,祭祀要开始了。祂一定会高兴的……”说完这话,许谦临透过烟雾的缝隙能瞥见大祭司眼中闪过的一瞬痴迷。
“好了,把火灭了。”话音刚落,大祭司身边的几个黑衣人就提起木桶,将水向枯草处浇去。
“唉……”许谦临忽然叹气。
大祭司瞥了他一眼,并没有在意,只是转过身去要拿什么东西。见他没反应,许谦临又叹了一口气。
大祭司脚步一顿,仍然没有机会,正当他要扭过头时,许谦临已经一连叹了好几声。
“……你要搞什么花样!”
许谦临不语,只是垂眸暗笑:“可怜我上有垂暮之年的父母,下有纯真幼小的弟弟,只是我现在已经要葬身于异乡,无法尽孝……”
大祭司眉头紧锁,显然没料到这个将死之人还有闲心演悲情戏。他一步步走近,仿佛要看看许谦临这人是何其戏精。
“少在这里惺惺作态!”大祭司赫然开口。
“你这种无父无母的人,当然不会懂。”许谦临说。
“你说什么?!”大祭司的脸色骤然变得铁青。
“我的意思是,你没妈啊。”许谦临看着大祭司的眼神宛若看一个智障,这人是听不懂汉语吗?现在连文盲都能当祭司了,还不如让他来,只是他心没这么黑,暂时不想杀人。
大祭司瞳孔骤缩,握着匕首的手正要向许谦临刺去的一瞬间,忽然又放下了。
许谦临正是预料到了这一点。大祭司想杀他,但因为要遵守祭司的仪式,又不能立刻要了他的命。
看着大祭司吃瘪的样子,许谦临的心中莫名闪过一丝愉悦,然后就开始无所畏惧地叭叭起来:“爷爷啊,你叫什么名字?”
“放肆!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大祭司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而且,你也配问我的名字?”
许谦临也不在意他的回答,继续说:“哦,但是我觉得人是要互相尊重的,我都要死了,还不知道死在谁手中,这也太悲惨了。”许谦临不懂他在生气什么,按理来说自己都叫他爷爷了,占便宜的是他啊,他不应该高兴吗?
大祭司冷笑一声:“你不需要清楚这些。你只需要记住,你是慈神的祭品。”
“好吧,但是我饿了。”大祭司被许谦临这突如其来的要求噎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饿了?”他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你都要死了,还在意这些?”
“祭司爷爷啊,你信佛吗?佛曰,‘一日不可无饭。’所以就算我是祭品也是该吃饭的啊。”
“佛?那是什么东西?”大祭司自幼便在市井中摸爬滚打,接触到的都是穷凶极恶之徒,之后来到殷慈村接手祭司这一职位,也未曾听过佛这个人。
“额,佛祖就是普度众生的,其实你们村子的慈神也信佛。”许谦临仗着大祭司没见识便开始胡扯。
“满口胡言!”他低吼一声,“慈神岂会信什么外来的佛?我看你是死到临头,还想混淆视听!”
许谦临现在宛若一个传销员,继续给大祭司洗脑:“你是不是觉得我的血很适合献祭?实不相瞒,我是佛祖派来孝敬慈神祂老人家的神使啊!”他清了清嗓子,继续道,“想当年我跟着佛祖和慈神,走过南闯过北,踏过长江饮过水,如今贵村需要更纯粹的力量,我就来了。”
根据秀兰之前说过的话,许谦临猜测在地上,殷慈村献祭活畜;而在地下,也就是槐树洞下的地底里,则举行着秘密的人殉。
“神使?就你这个死到临头都无反抗之力的弱鸡?”大祭司质疑道。
许谦临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说得更流畅:“第一,我不叫弱鸡,我叫沈晶;第二,你要是冲撞了佛祖,慈神也不会放过你的。”
大祭司被许谦临这些话绕得脑袋发晕,还没反应过来就又听见了他的声音:“不过呢,能被献祭给慈神也是一种荣幸。等我到了那边一定拜托祂好好提拔你,决口不提我被扒衣服被突袭被虫子咬被刀刺伤还饿肚子的事,因为我这个人就是心态平和,一点都不记仇。”
许谦临也没想到自己话这么多。
绕是大祭司再迷信,也终究是阅历丰富,并未完全听信许谦临的话,叫来身边的黑衣人,道:“呵,我改变主意了。”
“那我们快开饭吧。”
“我原本是想让你放血而死,”大祭司的嘴角勾起一抹阴笑,“但现在,我要将你制成人皮鼓,献给慈神。”
“人皮鼓?”许谦临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看着大祭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残忍,心中警铃大作。
“是啊,我会在你的头皮上到开一道口子,然后将流珠灌进去。”大祭司沉吟道,“然后,你的骨肉就会分离。你的血纯净,皮又厚实,慈神祂一定会喜欢用你做出来的鼓的。”
流珠,就是水银。
“不行。”许谦临说。
“有何不可?你刚才也说了,被献祭给慈神是你的荣幸。”大祭司说。
“虽然我这人很善良,爱养小动物,但是你知道我养的是什么吗?”许谦临顿了顿,“我已经一年没洗澡了,身上全是跳蚤和虱子。”
许谦临话音未落,大祭司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眼神里充满了嫌恶。
“你说什么?!”他几乎是吼出来的,仿佛听到了世间最肮脏的事情,“你……你怎么敢如此亵渎慈神?!”
如果他头上真有虱子,自己岂不是要靠近这样臭气熏天的人上给他脑袋开瓢!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也想干干净净的去见慈神,但是,在贵村历经波折倒染上了一番污秽,这也不是我能控制的啊……”许谦临一副哀叹的神情。
如果许既白在场,他一定会被许谦临的表现欲吓个半死。
大祭司的眼神阴鸷地扫过许谦临,声音冷得像冰:“把他抬到缸池里去。既然他的皮肉已经被玷污,不配制成圣鼓,那就让圣液洗去他的罪孽。”他说完向一边摆摆手,三个壮汉立刻上前,粗鲁地架起许谦临。
许谦临的伤口被牵动,献血陡然溢出,他内心崩溃万分。好不容易说这么多台词,结果还是得死。
“我能说遗言吗……”许谦临选择放弃挣扎,接受这已知的命运。
“遗言?”大祭司冷笑一声,“你这种污秽之人,不配留下遗言。”
“我不管,我就要说。”许谦临的声音在石室内回响,“虽然我不希望你再见到我弟弟,但是如果看到了请告诉他。我的银行卡密码是743286,我的微信支付密码是651839。我只能为他做到这一步了。还有——下辈子我要当独生子。”
“……你在说什么?”大祭司听不懂许谦临所说的话。
他跟着那三个黑衣壮汉来到另一个房间内,正中间摆放着一口巨大陶缸,陶缸足有一人多高,缸口直径近两米,里面装满了墨绿色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刺鼻的腥臭味,像是腐烂的尸体和某种草药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层泡沫,偶尔还会冒泡,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
“呕……”许谦临好像觉醒了之前从未发现的洁癖属性。
没有人理会。一个壮汉猛地按住他的肩膀,另一个则抓住他的腿,显然是要把他直接扔进去。
就在许谦临被架到陶缸边,绝望地准备迎接死亡时,身后突然传来大祭司阴恻恻的声音:“等等。”
“既然他如此肮脏,圣液未必能彻底净化。”大祭司的声音越来越近,“不如,先让他的血染上圣洁的气息。”
话音未落,他突然从袖中抽出一把小巧却锋利的石匕首,猛地向前一冲,狠狠捅进了许谦临毫无防备的腹部!
“呃!”许谦临闷哼一声,瞳孔骤然收缩。剧痛像海啸般席卷全身,他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冰冷的石刃划破内脏的触感。
但他还来不及细想,那三个黑衣人就再次架起负伤严重的许谦临,将他甩进那口陶缸之中!
大祭司遣散黑衣人之后,对着陶缸之中的许谦临冷哼一声:“你不是好奇我的名字么……那我就告诉你,我没有名字。在我还没记事时我的爹娘都死了,我在死人堆里扒食长大。我跟跟野狗抢过馒头,被地主家的恶狗咬断过腿。”他被触及到了悲伤的残忍的往事,不自觉地长叹一口气,“后来啊……我遇到了一个贵人,他说我命格奇特,能沟通神明。他为我取名‘濑烬’,给我饭吃,教我识字,还告诉我,只要我能完成祭祀,就能获得永恒的生命,再也不用受那些苦。”
他绕着陶缸走了一圈,手指轻轻拂过缸壁上模糊的纹路,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狂热:“我信了他,跟着他来到了这个村子。他说这里有‘慈神’沉睡,只要用合适的祭品唤醒祂,就能实现我的愿望。我花了十年时间,学会了祭祀的仪式,摸爬滚打一步一步成了村里的大祭司。”
“我什么样的血没见过,但那是我第一次吃上一口热饭,你这种人根本不会懂的!你以为我会听信你的胡言乱语?我杀过的人比你吃过的饭都多!”大祭司看着许谦临痛苦的脸,挤出一抹狰狞的笑容。
刺鼻的腥臭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这是许谦临活了十几年闻到过的最难闻的味道,山野间的茅厕也不过如此。
他甚至怀疑,这里面可能真的有屎。
腐烂的汁液沾上裂开的伤口,剧痛让许谦临两眼发黑,差点再次晕过去。
他不想死得那么草率,尽管结局已定,但至少让他怀念一下生前的美好吧?
唉,今天还是田时桠的生日呢,死在这么重要的日子不太好吧?没事,他死了之后会年年都去找田时桠的。
他还答应过要给向芸补习语文,现在想想可能做不到了。
以后也吃不到郭灵做的饭了。
许既白要先他一步成为独生子了,他还得等到下辈子。
最后挤出来的点点记忆汇集在一个模糊而清晰的人影中。那个总是笑得漫不经心,却会在关键时刻挡在他身前的少年。最后踹飞他时,那双平日里总带着戏谑的眼睛里,是藏不住的慌乱。
意识渐渐沉了下去,腹部的剧痛和全身被腐蚀的灼痛感也开始变得遥远。
一切的一切,终将沉寂于黑暗。
*
许谦临猛的睁开眼睛。
剧烈的咳嗽声从喉咙里炸开,肺部像是要被撕裂一样疼。可他吐不出任何东西,手腕和腹部的伤也凭空不见。
自己好像枕在一双腿上,周遭是令人清醒而熟悉的凉意。
“路秋霁……”许谦临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是砂纸摩擦木头,“这是走马灯吧,我怎么还没死透。”
路秋霁没有说话,目光灼灼径直看着他,那深邃的眼神仿佛要直击他的灵魂那般,最终只是拍了拍许谦临的发顶,笑道:“一回来就睡得跟死猪似的。既然没事,那我们快回学校吧……”
他笑得那么轻柔,后山里摇曳的狗尾巴草都要被那浸骨的笑容折上几分。
天际线昏暗无际,但路灯尚且光亮,许谦临感受到了最刺骨而实在的风。